「玉枝,我不想离开你。」
「那就不离开,我在。」
「倘若这次失败了,我死了……」
「那就一起死,我陪你。」
1.
当我醒来,满目疮痍,熟悉的历史书的场景,我就明白,我穿越了。
1941 年的上海,日统区。
按照小说《野草吹又生》的安排,男主顾秋衡和女主叶青绾是有志革命战友,但女二阮玉枝是男主在老家的未婚妻,两人因为战争失散,阮玉枝逃难到上海,遇上青帮大佬唐笙,成为他掌上的金丝雀,最后为掩护顾秋衡牺牲,唐笙大发雷霆,将男女主愣是搞成了生离死别。
而原著中,阮玉枝从偏僻外乡来到繁华的大上海,一直做着飞上枝头的美梦,于是制造了各种巧合,使尽浑身解数,才勾上唐笙,而他是个外表冷酷实则病娇的斯文败类。
两人的感情是不对等的,阮玉枝求财,他却要爱。
2.
阴暗拥挤的石库门老房子,秋天的凉风穿堂而过。
我闻到了天台上湿衣服的腥味,我的对门是菜市场卖鱼的黄阿婆。
没错,我现在成为了阮玉枝,而且还是她刚到上海后,即将遇见唐笙前。
租的这个不到十平的阁楼间,一月的租金却是一枚袁大头。
阮玉枝没有文化,也没有固定工作,什么都干,有啥干啥,偶尔交不起房租,还是房东俞太太通融才能勉强为继。
但是我不一样,我可是新世纪的女大学生啊,我想我可以去做个会计或者打字员。我识字,可以赚更多薪水。
不过我想得太美好了,没有上海市民证,除了领一点微薄的难民救济金,并没有哪家单位要我。
没关系,我先去傍唐笙好了,反正他有钱。
这样想着,我用鞋刷子把窗台上的积灰,一点一点扫干净了。
错综的旧电线上,叽喳的麻雀群里突然来了一只喜鹊。
哈,老天都在告诉我,很快,就会马到成功。
三
阴雨连绵,天幕浑浊得像打乱的颜料盘。
我的心也被打乱了,在见到唐笙的第一面。
在一家时装店的橱窗前,几个黑衣保镖簇拥着一对男女。
男人穿着垫肩的定制西装,用一丝不苟的绅士外表,掩盖他与生俱来的破坏力。
怀中的女人是百乐门的头牌歌星柏莉莉,雪白的蕾丝镶边旗袍,细致的腰身藏在宝蓝的皮草里。
他们正在欣赏橱窗里的一件亮闪闪的宴会礼服,小声而亲密地交谈着。
我注意他好久了,应该不会认错,便冒着蒙蒙雨丝,挎着花篮跑了过去。
还没近前,两个保镖就伸手交叉拦住了我,我掀开篮子上的纱布,从里面拿出一朵红玫瑰,一手在前额遮着雨,一手从缝隙里递上去,「先生,给小姐买朵花吧?」
男人的眼睛从宽檐帽下露出来,看向我。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如同黑夜,却又不是死气沉沉,而是月明星稀的夜空,让人畏惧,却又被诱惑着想探索,想拥有。
我愣住了,怎么会有这么好看清贵的男人,高鼻深目,我知道他有葡萄牙血统,是他的外祖母的缘故,跟小说里大段吹嘘的描写比起,有过之而无不及。
4.
他从我手里取过花,放在鼻尖轻嗅了一下,挑了挑锋利的唇角,递给身边的女人,「好香,你闻闻。」
女人银铃般娇媚的笑声,在我耳边环绕,「是啊,要不都买了吧,省得她还要到处奔波,雨要大了。」
于是,他开口询问价钱,声音如同钢琴键悠扬,我木呆呆地回答,「一块大洋。」
其实我是虚报了价格,加上手编的竹篮,也不值一块银元的。
他掏钱包的动作好优雅,放在我掌心的硬币又很凉。
「谢谢先生。」我深深鞠了一躬。
「把伞留一把给小姑娘。」
他对我递了个柔和的眼神,才和那些保镖消失在越来越大的雨幕中。
我握着结实的黑伞的木手柄,站在那久久凝望着,他叫我小姑娘。
是,原著里,阮玉枝遇到唐笙的时候,还不满十八,而唐笙已经二十八了。
虽然差了十一岁,可唐笙迷恋年轻妖娆的阮玉枝,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
是阮玉枝,让克制冷静的唐笙,每每陷入情欲,沦为本能驱使的野兽,不知疲倦。
5.
换我,我也会产生引诱之心。
试想他在我面前,脱下修身的西装外套,把精美雕花的鎏金袖扣,一枚一枚解开,将领带缓缓抽下,露出从不与外人见的健美身躯,啧,口水直流。
黄阿婆见我对着一把黑伞笑成花,上来拍了拍我的头,「傻囡囡,都几天了,伞又不是小白脸咯,看得这么痴。」
「昂,婆婆啊,今天鱼卖完了没,没卖完的我全要了,晚上做顿大餐!」
黄阿婆看着我大晴天提溜着雨伞跑出去,在后面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今天穿了碎花的短袄,裤子只有黑色的一条,编了两条麻花辫,还是问黄阿婆要了红毛线,在尾梢处栓的蝴蝶结。
为什么要备大餐呐,因为晚上是我美救英雄的好日子。
栖霞路的一条巷弄里,两方人马在交易烟草,可是洪帮的人想横插一刀,黑吃黑。
我想我出现的不是时候,全副武装的十几个黑衣男子,因为我的意外闯入,全都风声鹤唳,拔出枪来指着我。
「各位大哥,误会,误会,你们继续,继续。」我赔笑着,腿肚子吓得直哆嗦,迈都迈不开。
怎么回事,难道房东太太的座钟快了?洪帮的人还没到。
就在僵持不下之时,我好像听到了黑暗中后面有子弹偷摸上膛的声音。
「唐先生,小心!」我一下朝高大的唐笙扑过去,与此同时,枪声响起,砰——
娘哎,怎么打在我身上了……
四肢百骸都痛得发麻,眼前黑成一片,感觉有温热的汩汩血流,从身体的破洞里往外止不住地流淌。
剧情不对啊,不应该是唐笙受伤,我把他救走么?
现在成了他抱着我,在暗夜里狂奔,然后跳上了一辆街边的车。
「阿斌,去同仁医院,快,马上!」
似乎我是第一次看到从容的唐笙焦急得发抖的样子。
我冷得不行,脸色惨白,揪着他的领子虚弱地问,「唐先生,好冷,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死的,我会救好你的,放心。」
他脱下了风衣外套,盖在了我身上,裹紧,继而又抱我在怀中,温热的手掌覆上我流泪的双眼,「别怕,别怕。」
6.
在这样温柔的抚慰中,我最终昏了过去,医院刺眼的手术灯也没叫醒我。
我在梦里,似乎还看到唐笙英俊的眉眼,对我笑着说,「你的花好香,以后我每天都买。」
不过我不用卖花了,唐笙却在买花,此后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每天床头都摆着一束香气扑鼻的百合。
他知道我叫阮玉枝了,他说很好听,比柏莉莉好听。
我笑得灿烂,「您看我有没有唱歌这个天赋,以后比莉莉小姐更出名呢?」
虽然我的确有一副好嗓子,唱《天涯歌女》最是动人。
不过,自从我在沙龙上唱了一曲之后,唐笙再也不许我抛头露面卖弄风骚了,只让我唱给他一个人听。
所以,出名的确是比柏莉莉出名,但不是阮玉枝出名,而是唐太太这个称呼出名。
7.
唐笙说救命之恩,涌泉相报。
于是我住进了唐公馆,管家佣人,浴缸马桶,鲍鱼海参,应有尽有。
离开逼仄破漏的阁楼间之前,我把以前的围巾给了黄阿婆,还约定常来找她买鱼。
其实我觉得,是我搅黄了唐笙的计划,他本来是料到洪帮的偷袭,给他们设了一个陷阱的。
不过,既然唐笙愿意,那我却之不恭。
他送我去女校读书,学日语,说希望我以后能帮他给日本人做翻译。
我不晓得他同日本人有什么往来,只晓得学校里果然充满青春的气息。
老师会给我们看《新青年》,同学们也都传阅《良友》这样的画报杂志,还有张爱玲和鲁迅的小说。
我学着最新月报女郎的样子,烫头涂口红,穿着学生装对着镜子扭来扭去。
唐笙回来看见了,呵斥我有损斯文。
我又不是他,我要什么斯文,就扑上去,两腿夹住他健壮的腰身,他吓得托住我的屁股,才不让我跌落下去。
「Mr.Tang,who is your lover , me or Lily?」我对着他的耳朵呵气,看着他的耳垂一点点变红。
「胡闹。」他嗔怪,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罢休,缠着他,要去吻他,美其名曰,贴面礼。
他果真被我糊弄了,乖乖闭上了眼,我恶作剧地将唇瓣擦着他细腻的脸颊,贴上了他的薄唇,好软,我感到他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扇起了微风,麻酥酥的。
等他醒悟过来,我在试图撬开他的齿关,他立马睁开大眼,手一松,我啪地跌在木地板上,摔得屁股疼。
我气极了,对着他一阵乱踢,似乎踢到了不该碰的地方。
他突然捉住我的脚,蹲下身来,大手摸进我的黑纱裙,吓得我往后退,又退不了。
「枝枝,还有几天,满十八?」他只是轻轻捏了一下我的大腿,就收回了手,墨色深沉的眼眸凝视着我,仿佛要将我吞噬进去。
「啊,」我咬着嘴唇,想了想,「半个多月吧。」
「好,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嘻嘻,」我圈住他的脖颈,故意凑得很近,近到呼吸都难以分舍,「到时候再告诉你。」
我又咬了嘴唇,看到他难过地吞咽了一下喉结,修长的手指抚上我的唇,「枝枝,不要在男人面前咬嘴唇,很危险,知道吗?」
「哦,知道了。」我推开他,从地上爬起来,背对着他把弄皱的裙子摆了摆,回身对他做了一个鬼脸,下唇全包住上唇,发出放屁的声音。
跑开的时候,听到他低低的无奈的呢喃,「小妖精。」
8.
在这剩下的半个月,我也没有放松挑衅的步伐。
几乎是不遗余力地,撩拨着唐笙快要崩掉的心弦。
比如,在喝牛奶的时候,朝着他大笑,把奶沫喷了他一脸,在他拿餐巾擦拭之前,用舌头一一舔舐干净,包括他长长的眼睫。等他反应过来时,漂亮的眸子里蒙了一层水雾,想发作的怒气都被我的赖皮冲散了。
比如,穿着柏莉莉同款的水滴镂空露背连衣裙,在他面前学着柏莉莉的样子跳扭腰舞,问他谁跳得好看些,谁的腰细些,然后趁他还在思考如何回答时,跳上他的腿,把他的手放上自己的腰,叫他亲自量一量。
再比如,在宴会桌上,隔着柏莉莉,把脚伸到他的皮鞋上,再缓缓向上推进,直到他的膝盖内侧,欣赏他隐忍着装作若无其事地同其他宾客寒暄,实际上耳根子和面颊,都晕遍了红霞。
终于到了十八岁的那天,我穿着荷叶边白衬衫,配着黑短裤,帅气与美丽并存,享受完了游乐园疯狂的一天,还有精心准备的生日聚会。
我坐在一堆同学和他的下属送的礼物中间,戴着金子做的小王冠,波浪头都乱蓬蓬的,像个落难的公主。
「枝枝,刚才许了什么愿。」他跪坐在我身边,温柔的目光笼罩着我。(「跪坐」说明他已经和日本人合作了)
「我许了什么愿啊,想知道?」我凑过去,仰望着他,鼻尖碰着鼻尖。
「嗯。」他的气息仿佛有些不稳,与他低沉的嗓音并不相配。
我指了指嘴角剩的奶油渍,「刚才吃蛋糕弄上的,你帮我擦干净,我就告诉你。」
他的目色沉了沉,好似困了一头猛兽在其中,我却全然不觉。
本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用拇指去擦,没想到,这次他的手指还没触上来,唇先贴近了。
我惊得睁大了眼睛,一时忘了挣脱,他便用湿热的舌尖,挠痒似的,从我嘴角舔过,将奶油收入腹中,但很明显,这还不够他塞牙缝。
「唐先生,你……」
「别叫我唐先生,」他抱住我的后脑,轻轻抚顺我的短卷发,声音喑哑至极,「叫我笙哥。」
「笙哥……」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就像中了他的魔咒一样,除了听话就是顺从。
「好枝枝,真乖。」他夸奖道,然后一用力,舌尖就撬开了我紧闭的牙齿,钻进来遨游,吸引着我与他交缠。
「唔——」我想说些什么,但是发不出声,全被他堵住了,舌根都教他吮得发麻。
整个卧室铺满暖黄的灯光,暧昧的氛围越烧越浓烈,我有些昏昏沉沉的,已经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腰带解开的金属扣声好清晰,我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应当是他的,我的裤带没有金属扣。
「笙哥,我怕。」当一阵天旋地转,我被他压到松软的席梦思床上,恐慌终于开始慢慢爬满我的心房。
「别怕,枝枝。」
他又像当初抱着浑身是血的我一样,用宽大的手掌蒙住我的眼睛,另一只手如拆礼物一般,细致地一颗一颗解开我衬衫的扣子,再至我薄薄的少女胸衣。
轻柔的吻落在我的胸前,我看不见,但能感受到那种酥麻的痒意,一点点蔓延,直到编织成网,把我完完全全网了进去。
对于胸口的枪伤留下的疤,他吻了一遍又一遍,只叫我好枝枝,语气充满了愧疚与自责。
「疼吗?」
「没事的,笙哥,不疼了。」
他的喉咙里溢出几声呜咽,不过,他不必自责,他早已将洪帮夷为平地,对我开枪的那个人,被打成了筛子。
两人光裸的肌肤相贴时,我有些不适应,想往后缩,却被他牢牢抱紧,手腕被压至头顶,十指相扣。
「别怕,枝枝,我会很轻,跟着我。」
即便他说这话时,十分温柔体贴,可真的到了那一步,他却疯狂得如开荤的狮虎,凶猛残忍,我疼得流出泪来,他也只是稍微放缓一点,却不肯真的放过我。
天亮时,他从背后咬我的耳朵和颈子,把我弄醒,黑亮亮的瞳仁乞求地盯着我,「枝枝,我还想……」
「唐先生,适可而止懂不懂?」我义正辞严地拒绝。
但他可赖皮了,硬是又翻身压住我,不容分说挤进来,我的四肢无意识地踢蹬着,嘴里骂道,「唐笙,你就是个泼皮无赖,贪得无厌。」
「我是泼皮无赖,我是贪得无厌。」他坏笑着,舔舐着我的耳垂,压低声音说,「那还不是跟你学的,小妖精。」
一番强迫的欢爱过后,我累得缩成一团,趴在他胸前,一动不动。
他亲着我的额头和眉眼,好似怎么都不够,恨不得把我一口一口吃下去才行。
「笙哥,你知道我许的什么愿吗?」
「什么愿?」
「两年后,二十岁生日,成为你的太太。」
「不用等两年后。」
9.
他向我求婚了,沙龙聚会上当着各界名流的面。
面对那枚漂亮的宝石戒指,足有鸽子蛋那么大,还有比宝石还漂亮的唐笙,我心动了。
「阮玉枝女士,你愿意嫁给我,陪我共携此生么?」
「我愿意,唐笙。」
那天我在台中央唱了一首《玫瑰玫瑰我爱你》,我觉得唐笙就是我的红玫瑰,这是为他唱的。
但是我忘了,我的白玫瑰回来了,是顾秋衡。
台下衣香鬓影,舞步翩迁,只有一个青灰长衫的年轻人,远若山岚的目光,沉静地望向我,暗含了一丝哀伤。
我认出了他,歌词一下顿在嘴边,我察觉到唐笙投过来探询的眼神,赶紧整理心绪,继续笑靥如花,唱完了剩下的欢快曲调。
原著这里,见到顾秋衡的阮玉枝失了态,不仅当场流泪,事后还推迟了和唐笙的婚礼,直到死时,她也只戴了求婚戒指,而没戴上和唐笙的对戒。
这也就是唐笙彻底黑化,折磨死顾秋衡,逼疯叶青绾,沦为口诛笔伐的大汉奸的转折点。
我得想办法阻止,绝不能让顾秋衡和叶青绾这对军统卧底走向这个悲惨结局。
所以,我选择了完全听从唐笙,他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他不让我去学校读书了,我就不去,不让我在众人面前唱歌,我就只在他面前唱,不让我跟任何一个男性有多余接触,我就每天呆在全是女佣和管家婆的白公馆里,弹琴打麻将。
我真正体会到唐笙病娇的控制欲,大概就是,在派克路的卡尔登剧院里,我对那个卖爆米花的少年笑了一下,多给了点小费,第二天,巷子里就多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所以,我不笑了,不敢笑了,哪怕唐笙叫我笑给他看,我也极为勉强。
我高兴不起来,学校里讲人人平等,贫苦底层人民要翻身,打倒官僚资本主义,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个少年好像阮玉枝的弟弟,书中就是这么说的,她阿弟死在了日本人的枪口下,也不止她阿弟,她一家人都死了,她还是因为去县城赶集,才侥幸躲过。
为什么唐笙可以杀起自己同胞,漠然冷血得如同一个日本侵略者。
实际上,在书里,因为莫名其妙的嫉妒心和变态的占有欲,他杀掉的无辜者更多。
10.
婚礼没有推迟,是在 1942 年春天,那时香港刚刚沦陷不到两个月。
顾秋衡来找我,叫一个卖花的女孩在唐公馆门口吆喝,保镖要赶走她,被我拦了下来。
我看她扎着麻花辫,穿着粗布碎花棉袄,酷似一年前的我。
不过,我现在穿的是真丝香云纱阴丹士林的各色旗袍,烫的是最时新的小洋卷。
于是我把她的花篮一同买下来,给了她三块银元,应该够她一个月吃喝了。
我将花枝拢起来,插进一个乾隆年间的珐琅粉彩瓷瓶里,底下的一张帕子,便显露出来。
帕子对着灯烤热了,柠檬水写的字渐渐展现无遗。
「明天下午三点,红宝石咖啡馆。 秋」
我打电话给我的同学鲍诗悦,请她明天下午去看电影喝咖啡,晚上等唐笙回来,向他报备。
「你这是先斩后奏?」他呷着茶水,面色阴沉,看不出太多情绪。
「笙哥,好笙哥,你就让我去嘛,是黄柳霜在好莱坞拍的新电影,我不想错过。」我偎依在他臂弯里,摇着他的胳膊撒娇。
他蹙眉沉思,没有反应,我的手滑进他的西装裤,唇缠住了他的嘴。
他冷峻的面孔,在几秒钟之内冰消瓦解,动情的样子令人心神荡漾。他抱着我上楼,我就知道,他答应了。
咖啡馆里,我第一次见到女主叶青绾,碧绿的软缎旗袍,裹着她珠圆玉润的身段,就像一株亭中正盛的美人蕉。
他们本来是搭档成的「假夫妻」,不过,现在已经是真的了。
听着服务生叫我唐太太,隔着一张桌子,我曾经的未婚夫和他的太太说笑,少时的记忆一瞬涌上了脑海。
顾秋衡是我们村唯一的大学生,我还光着脚在河里捞鱼,他就乘着船摇着通知书,告诉我他考上了大学,在北平。
他要我等他,功成名就,回来娶我,送给黄阿婆的那条围巾,是想要织给他的,才织了一半,日军的坦克便开过来了。
织好的时候,我已与顾秋衡失散,即将投入唐笙的怀抱。
不知为什么,我仿佛深刻体会到了阮玉枝心底的痛苦,和鲍诗悦谈论着刚才的电影,眼里却总漾着苏州河的雨雾。
11.
阮玉枝是萧山人,典型的江南女子,俗称船娘。
唐笙常说我的腰如鱼般溜滑,跟江南的水一样,总怕一不小心,就握不住。
我跟他讲,战争结束了,我要去苏州的,开家茶楼,在平江路临着河就好。
他说好,我去哪他就去哪,也不再做这刀头舔血的生意。
那时,谁能想,没有国,哪来的家,多少人再也没有以后,再也看不到和平的盛世。
顾秋衡需要刺杀一个汪伪要员,唐笙打电话的时候,我端着下午茶过来,给他捏肩。
第二天下午,卖花的姑娘又来了,我问她叫什么,她说她叫阿竹。
「阿竹,上次那篮子空了,我跟你换好不好。」我指着她手里的另一篮子花,把上次的空竹篮同她换了,顺便把消息递了出去。
市政府税务局法律顾问杨伯华在家中被射杀,上了申报头条,我正在吃黑森林蛋糕,听唐笙在念报纸,心里一丝波澜也没有。
他把报纸摔在我身上,气急败坏,「你的老情人来上海了,你知道吗?」
「谁?」我的脚拇指浅浅吊着高跟鞋,笑得娇俏。
「你不记得?」他的面容有些惊诧,随后压下了怒火,捞起西装外套就要下楼,「不记得也好。」
我嚼着铺满巧克力的奶油层,从苦里觉出一丝甜味来。
高大的花玻璃窗,折射出澄蓝的天光,我轻轻地唱,「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12.
鲍诗悦慌慌张张来找我时,我还在午睡,穿着真丝睡裙半梦半醒,听到她说虹口出事了,洪帮大佬张奉林被人一枪开在右胸口,命不久矣。
我不晓得这跟唐笙是否有关系,因为上次商务部组织的宴会,我和唐笙一同出席,张奉林的姨太太把酒水洒在我的裙子上,不但不道歉,张奉林还说她是乡下野鸡,矫情得跟百灵鸟似的,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两个月之后,唐笙就吞并了张奉林的产业,大上海再无洪帮。
他开始跟政府职员和日本军官推杯换盏,我也混迹在一群官太太里,搓麻将打桥牌。
有一回在黄金大戏院里,听名角邱小云唱贵妃醉酒,突然天女散花一般,飘下好多宣传抗日的传单,接着枪声响起,一群黑衣的特务钻进来,搜查抓捕什么人。
观众席上鸡飞狗跳,人群乱作一团,尖叫此起彼伏。
我拉着孟太太往包厢里躲,还没来得及上楼,只听得子弹擦着我呼啸过去的声音,转头望去,孟太太眉心上破了个血洞,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那晚中枪的阴影袭上心头,我眼前尽是乌压压的黑云。
「快走!」一个坚毅的女声破开迷蒙,把我带走。
醒转过来时,我已经在一所民居里,而叶青绾就坐在我床边,摸着我的头发,「囡囡,醒啦?」
那时我才知道叶青绾比顾秋衡大了八岁,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引路人,当然,如今又多了一层爱人的身份。
怪不得,她看我就好像看自己的妹妹,她说她也有一个表妹,跟我差不多大,只是在学生运动中,被镇压的警察打死了。
当顾秋衡端着一笼生煎进来,我告诉他,叶青绾真的很好,希望他能好好爱她。
顾秋衡说,他回去找我,发现我家里人去楼空,听幸存的邻居讲,我们一家人都死了,他才不得已奔赴了战场。
我把顾秋衡和叶青绾的手握在一起,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将自己曾经最爱的人托付给别人,这种感觉说不出来,但是我已经替真正的阮玉枝释怀了。
13.
顾秋衡和叶青绾似乎遇到麻烦了,外面盘查的声音逐渐迫近。
我在他们俩乔装之后,必须要将他们带离这条街,送他们前往圣约翰教堂,在那里,他们会受到神父马修的庇护。
三个人出了门,下了楼,果然,街面被封锁,我们被截下来检查。
叶青绾倒是八面玲珑,装成一个神神叨叨的家庭主妇,几无破绽,按理说,顾秋衡演一个嫌弃有余的丈夫也不是问题。
可是,这时那个七十六号的特务头子,被唤作周科长的,转着圈巡视,正好到我们这边。
他叫住顾秋衡,又让顾回来再查一遍,这次,细致到手掌心。
我看到周科长的面色阴险,而顾秋衡的另一只手摸到腰后,准备掏枪,蓦地想起了书中场景。
按原著剧情,就是在这里,为了掩护顾和叶,阮玉枝丢了性命。
我的目光有一刹,落在自己中指的婚戒上,仿佛感觉到了唐笙的体温,便决意转变这一切。
眼珠滴溜溜环视一周,脑中在以光速运转,思考如何分秒间化解危机。
庆幸的是,前方停下一辆挂着太阳旗的军用三轮摩托,一位身材颀长军装严整的军官下来,带着几个随从士兵,朝我们的方向行进过来。
于是,我用日语招手道:「嗨,长官,我是唐太太。」
大概是没料到现场会有一个日语流利的女人,四周警惕的目光都探照灯般,聚焦扫射到我身上。
我按压住心底的恐惧,堆满得体的笑意,视线只与那位军官冷峻的眼神交汇。
「你说你是谁?」他近前来,搡开周科长,军帽下露出一张颇显冷酷俊毅的面孔,圆圆的眼睛里,俱是审视。
「长官您好,我是青帮老板唐笙的太太。」我将良民证和婚戒都展示给他看。
从他略带疑惑的神情,我忽然有些后怕,他不会不认识唐笙吧。
要命,这游戏太危险了,脱离原剧情后,我只能全凭运气。
「长官,您是札幌人么?」我脑子一抽,开始无遮无拦地胡扯,「我一直很喜欢札幌的清酒。」
没想到,这看起来是胡言乱语,还真引起了他的兴趣,「你怎么知道我是札幌人?你也是?」
「我听您的口音,不像藤野先生是京都的。」我仔细回忆着上次商务部宴会,那个日方代表藤野雄的信息。「我也是,我叫千夏枝子。」
我真佩服自己的临场应变能力。我知道顾和叶都是高材生和军统特务,听得懂日语,他们二人被我的反应吓得目瞪口呆。我打算继续往下编。
「真的吗?」军官冰封的面容出现了一丝松动,「在下野田俊幸,枝子小姐,幸会。」
面对他伸出来的戴着白手套的手,我不知该不该握,但想想为了活命,还是热情地握住。
也就是这一握手,完全改变了事情接下来的走向。
最后他们检查过了顾和叶,却在我的包里发现了一把手枪,是我在周科长和顾秋衡纠缠时,偷偷抢过去藏起来的。
我告诉野田,那是我的先生怕我有危险,专门给我用来防身的。
「毕竟这大上海,刺杀爆炸不断,有把枪,总比没有好,是么?」我临危不乱,非常自然地对野田解释原因。
大概他真的信了我是他老乡,顾叶二人走后,他不仅没追究我,还提出要送我回去,我想推脱都推脱不得。
在唐公馆的洋房所在的石浦路路口,我同野田道别,他难能露出一抹微笑,「枝子小姐,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请你再尝尝家乡的清酒。」
「谢谢野田先生,但愿我有这个荣幸。」
我目送那辆军摩离开,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却被身后冷不丁冒出来的阿斌吓到魂飞天外,他两眼发青,额头有新添的伤,衬衫也遮挡不住脖子上明显的鞭痕。
「太太,您总算回来了。」他沙哑的嗓音几近哽咽。
倒不是他多想念我,而是唐笙派他暗中跟着我保护我,结果在黄金大戏院,他把我搞丢了,躲着不敢回去见唐笙,却还是被抓回了,受了好一番责打折磨,要不是留着他将功折罪,他真的要横尸街头。
14.
唐笙把顾秋衡和叶青绾抓了,他第二天回到唐公馆,我才知道的。
头一天晚上没回来,是因为他在拷打审问他们两个。
我同他吵了起来,叫嚷着如同一只炸毛的猫,非要他带我去见他们二人。
当在偏僻的废弃厂房里,我见到浑身伤痕面目肿胀的顾秋衡,霎时心如刀绞。
我哭着求唐笙放他们一条生路,却惹得唐笙勃然大怒,他指着我的鼻子大骂,「贱人,我就知道,你没忘了他,他们把你拐走,急得我一夜都睡不着,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你,现在你还替他求情!」
「唐笙,不是他们拐走我,而是他们救了我!」
我满腹委屈,憋得不住,便扑打着唐笙的胸膛,「黄金大戏院发生哗变,孟太太在我眼前被乱枪打死,你在哪儿,啊?你在哪儿?」
「我有多怕,你知道吗……」
我终于泣不成声,面对我的控诉,唐笙也变得万分愧疚,紧紧抱住我,不顾我的推搡,按着我的头靠在他胸前,呢喃着,「枝枝,对不起,对不起……」
所有的愤恨,明明那么强烈,可唐笙那么固执高傲的一个人,此时此刻居然在低声下气向我道歉,我还是心软了。
「笙哥,我不怪你。」
我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开口继续试探,「笙哥,他们是好人,你放了他们,好不好……」
「我不是没事了吗,放了他们,我们回家,好不好?」
可是,我不知道我哪句话说错了,他的面色骤变,疼惜怜爱寸寸收敛,转而怒不可遏,「他们是好人?阮玉枝,你真是妇人之仁,他们是特务,你知道吗?你还同他们混在一起,你不要命了?!」
我才不是妇人之仁,正是因为清楚地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事, 才一定要救下他们。
协商未果,唐笙拖着我,不让我再管顾秋衡的事,硬是要把我拽上车。
眼看他们二人就要被唐笙扭送给七十六号,我努力挽回的局面即将陷入绝境,索性心下一横,也不管不顾起来,使劲挣脱了唐笙的钳制,从手包里摸出顾秋衡昨天丢在我这的勃朗宁,指着他大喊,「唐笙!站住,你必须放了他们,立刻马上!」
唐笙的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他不相信一向只知吃喝玩乐的我,竟然此刻拿起手枪指着他。
「阮玉枝,你疯了,你要干什么?杀我?为了那个男人?」
我看到他握紧的拳头和额角的青筋,的确是有几分惧怕,可一想到顾秋衡和叶青绾是那么好的人,是民族的一份希望,就不得不咬咬牙,将枪口抵向自己的下颌,「唐笙,我当然不会杀你,但你要是杀了他们,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不要!」唐笙狠厉的心性在我的自杀威慑前,瞬间丢盔弃甲,只顾张着手试图劝说我,「玉枝,你别冲动,千万别做蠢事,把枪放下,听话。」
我扯出决绝的笑意,手指扣上扳机,「唐笙,你知道我的,我从来不开玩笑,你现在立刻放了他们,我们还能有以后,不然,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对于一个没有底线的反派,要说他有唯一的掣肘,那一定是我。
之前或许没有那么深,但我日复一日的糖衣炮弹,牢牢将唐笙陷在我的囚笼里,他只是囚了我的人,我却囚了他的心。
仗着他作为病娇属性的偏执之爱,我以死相逼,深刻地明白这是迫不得已却最有效的方法。
到底,唐笙舍不得我死,还是在我的坚持下,不得不让手下放了顾秋衡和叶青绾,并且按照我的要求,把一辆汽车也给他们开走了。
确认顾叶二人脱离险境,我如释重负,垂下手,摇摇欲坠。
唐笙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手夺过我的手枪丢给阿斌,一手揽住我的腰,气得发抖的嘴唇似乎有许多话要斥骂我,见我面色惨白,最终只是把我打横抱起,钻入剩下的一辆车里。
躲在他的怀抱中,惊魂未定,我的力气仿佛被抽干,意识也渐渐昏沉,在睡过去之前,听到他在我耳边叹气——
「阮玉枝,你个笨蛋,保险栓都没打开,还想威胁我。」
15.
我给唐笙买了块欧米茄手表作为生日礼物,虽然还是用的他的钱。
不过,上次的事就算过去了,我也不再对他提起顾秋衡三个字。
阿斌也不用藏在暗中,而是正大光明地保护我。
这也不一定是好事,就似乎是唐笙在我身边安了一双眼睛。
柏莉莉小姐邀请我去米高梅参加舞会,她是那晚的主唱,老板花了大价钱才请到。
只是,我没想到会遇到野田,对于他来说,老乡这个印象可没那么容易抹去。
他没穿军装,而是打着领结,配上黑色的修身西装,胸口别了束红玫瑰,也没有留那撮小胡子,看起来多了几分儒雅,完全褪去战争的戾气。
我想,他应该是个很好的演员,这样才能做梅机关的新任科长。
「枝子小姐,我能请你跳一支舞么?」他朝我走过来,弯下腰,伸出手。
我不想得罪他,便放下白兰地酒杯,优雅地把自己的手递上去,「当然可以,不胜荣幸。」
舞池光影迷幻交叠,我把野田想象成唐笙的样子,才能自然地跳出一曲华尔兹,但到底是有些醉意,偶尔我会踩到他光亮的皮鞋,他都笑笑带过了。
他的中文其实很好,听不出太多口音,他说他的中文老师是一位很有名的中国作家,叫胡什么,现在写的都是为日军统治做粉饰的颂歌。
虹口有片日侨区,名字是梅花堂,他也住在那,请我有空可以过去做客,他会给我准备最新鲜的刺身和最地道的札幌清酒。
舞罢,他把口袋里的红玫瑰送给了我,我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唐笙,他买走我的红玫瑰的样子,于是低头闻了闻,「好香,谢谢。」
在即将分别时,我的目光一晃,扫到了一个熟悉的眼神,和顾秋衡叶青绾他们一样的眼神。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野田高喊「趴下」,然后一个高大的身躯带着我跳出窗户。
「彭——」一楼的舞厅在火光冲天的爆炸里,遍地狼藉。
所幸野田救了我,除了衣服和脸上被浓烟熏黑,手臂擦破了点皮,没有大碍。
然而,那朵红玫瑰却丢在了舞厅里,香消玉殒。
晚上回去路上,我对阿斌说,「今晚的事,别告诉先生。」
「是,太太。」阿斌听话地答应了,眼睛里却看不出服从。
16.
我被刺杀的事儿,唐笙还是知道了,他恼羞成怒,发誓一定要找出幕后主使。
但是忧虑却在这一刻包围了我,使我无比清醒地劝说唐笙,「笙哥,这不是幕后主使的问题,而是,你别再同日本人来往了。」
他突然陷入了沉寂,静静伫立在窗口,泠然的月光勾勒出他萧条的背影。
「笙哥,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从后面抱住他,哪怕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也足够令我沉迷。
我想我和他有个好结局,虽然原著终章没写完,但作者当时回复读者说,汉奸都没有好下场,现在想来,就不免心惊。
「呵——」他挣开我,摇了摇头,苦笑着,「世上本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再说,我怎么走的掉,日本人,军统,中共,都不会放过我。」
原来他早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深渊啊,可是怎么办呢,日本人帮助他,吞并了洪帮,给了他独家交易烟草的许可证。
从未觉得如此无力,明明我是整个剧情的先知,可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晚风钻进来,吹打着我,我裹紧了毛衣外套,也仍是刺骨的冷。
17.
唐笙果然是抓到了那个军统的杀手,他从七十六号回来,带着一身的血腥气,是自己同胞的血。
我一点都不痛快,只觉他虽在我眼前,却离我越来越远。
看来,他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顾秋衡传消息给我,上峰终于要求他们在窃取日方特情的同时,锄杀唐笙。
这条锄杀令让我从午夜惊醒,冷汗涔涔。
我问他有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唐笙也许可以被策反。
但我不敢真的叫唐笙自己断了财路,只是愿意尽微薄之力,帮助顾秋衡他们接触日方的高级军官,希冀以此戴罪立功。
梅机关牵头,在梅花堂的一家大饭店里,办了一场军部宴会,军官的夫人小姐,包括一些侨民,都受到了邀请,我也不例外,这完全是沾野田的光。
而我的目标则是藤野雄,听说他把最近的一份高级军事计划藏在军装的夹层里。
于是,我假装走错了房间,闯入了藤野雄的包厢,穿着和服的艺伎正用日本琵琶弹奏着《樱花》,他们便在家乡的民乐里醉生梦死。
他认出了我,「唐太太,你也来了?」
我忍着浓重的酒气,满脸堆笑着跪坐到肥硕的野田身边,目光却紧盯着他敞开的军装衣领。
只是,我低估了他们的无耻,没有料到危险就在他的淫笑中悄然降临。
「听说唐太太歌声婉转动人,给我们唱一首怎么样?」他油腻的胖手一下用力地拉住我,吓得我心脏骤停。
面对四周那种猥琐打量的目光,《金陵十三钗》的电影画面霎时冲上了脑海,我万分后悔,却已是无用。
可唐笙,却没有真的给我留下一把枪,而阿斌,被拦在饭店门外。
我勉强地用发抖的嗓子,唱着不着调的天涯歌女,浑身直打哆嗦,只想着野田要是能有一点点良心,来救我就好了。
我不该擅自行动的,我压根不知如何在险境里保全自己。
预想中的恐怖情景还是发生了,我不但没有任何办法能接触到藤野雄的军装,还被他沉重的身躯压倒在了木地板上。
恶臭的酒腥味从他被烟熏黄的牙齿后面喷出来,瞬间就令我的胃里翻江倒海。
「唐太太这么漂亮,我就喜欢漂亮的女人……」
我感觉到他的手在我身上胡乱摸索,使劲扯着我的旗袍扣子和玻璃丝袜。
「不要,不要……」我哭喊着,却如螳臂当车,虚弱的反抗根本抵挡不住一头发疯的野兽。
周围只有嬉笑,他们冷眼旁观,甚至拍手叫好。
眼前全是男人丑陋扭曲的面孔,极度惊恐让我陷入了僵直,我感觉自己动不了了,只能眼睁睁地任由凌辱施加于我。
泪水从眼角不断滑下,头顶的吊灯如此刺目,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沙哑的嗓音也叫不出声来了……
迷蒙中好像又看到了唐笙英俊的眉眼,他拿着一把枪,我很想冲上去,托起黑洞洞的枪口指向自己的眉心,告诉他,杀了我,杀了我,别让我经受这些,我宁愿去死。
「枝子小姐,枝子小姐!」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稍显熟悉的声音焦急地呼喊着我,将我从黑沉沉的绝望中摇醒。
是野田的脸,圆圆的眼睛就似两颗黑宝石,驱散了我泥足深陷的黑暗。
他同藤野雄争吵了起来,日语的音节我已经听不明白了,只知道怒气点燃了他。
我低头去看自己破烂的衣服和青紫的伤痕,差一点,就被藤野得逞了,但也依然生不如死。
野田将自己的军装披风盖在我身上,带我去了他家。
本来我打算拒绝,我只想赶紧回家,又怕这副狼狈仓皇的模样,叫唐笙瞧见,激得他做什么傻事,不得已便同意了。
他代替藤野向我道歉,又让女佣帮我清洗身体,打了好多香波,我沉浸在满池的泡沫中,刚刚藤野欺辱我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张牙舞爪地撕扯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该怎么跟唐笙说,阿斌已经知道了,瞒是瞒不住的。
况且,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野田给我换了一身和服,还亲自开车送我回唐公馆。
在唐公馆的大铁门前,唐笙黑着脸,看我穿着樱花图案的粉色和服从野田的别克上下来,我走上前,有无数委屈想对他诉说。
他却在野田的汽车离开后,当着阿斌的面,打了我一个耳光,冷冷地骂了一句,「贱人。」
隐忍许久的泪水也被这一巴掌打了出来,我模糊着双眼,只看到他西装革履的背影,颓唐地,没有任何留恋地消失在了暗夜中。
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剪子疯狂地把和服撕成碎片,谁也阻拦不住,巴不得把所有的国仇家恨,都能发泄在这件衣服上。
我只要停下来,阮玉枝逃难路上见到的那些残缺的赤裸的女人尸体,就会在脑海中一遍遍重现。
书里说,阮玉枝的姐姐和嫂子,是被日军奸杀的。
18.
那一晚睡得不怎么安稳,不知道是不是阮玉枝原身的冤魂不肯罢休。
梦里全是头顶乌云一般密集的轰炸机,还有断壁残垣上的血腥气和焦糊味。
家乡沦陷前,每天都有一车车的青壮年,穿上不算整洁的军装,被拉往前线战场。
逃难去上海的路上,再看到的,就是一车车的残躯遗骸,或者缺胳膊少腿的伤兵病员,他们的眼里已经没有了一丝光亮。
我承受不住如此压抑的痛苦,一下惊醒,泪流满面。
唐笙就在床边的椅子上,神色凄冷地望着我。
「笙哥……」
我拉住他的手,一遍遍地问,战争什么时候结束。
明明清楚还有三年,日本就会全面投降,但是面对被战火烧焦的大半国土,和水深火热的日统区生活,就像在钢丝绳上跳舞,一不小心就会掉下万丈深渊。
我真的受不住了,当他问我昨天晚宴发生了什么,我终于崩溃了,大哭大闹,想一头撞死,回到现代社会。
他紧紧地抱住我,温热的手心覆住我的眼,每次这样,我就能被安抚,可是这次不一样了。
「唐笙,杀了我吧,求求你了……」
「他们到底把你怎么了。」他的声音低哑到哽咽,满腔悲愤隐忍到极致。
「别问,唐笙,求你。」
我喃喃自语,一丝力气都不存,软塌塌地缩在他的怀中。
我不知道怎么救他,这才是我最难过的。
是被军统锄杀,还是战后面临军事法庭的判决。
我觉得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这个死局。
直到仿若一潭死水的房间里,蓦然响起他清晰的话语,「枝枝,我帮你杀了他,好不好。」
原来他都知道了,我绝望地笑了两声,伸出胳膊圈住他的脖颈,「好,但是,能不能先带我去趟游乐园。」
19.
坐在咯吱作响的海盗船上,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六十多年前的游乐设施,的确没那么先进,又慢又不刺激。
可是,我还是牢牢地和他十指相扣,一丝一毫舍不得松开。
还记得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在这度过了阮玉枝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们还去圣约翰教堂祷告,接受神父的洗礼,我悄悄许愿,许愿他能平安回来,如果不能,那就许愿来生。
我将一把面包屑,撒在香樟树遮蔽的广场中央,等着一群白色的鸽子前来啄食,其实和平鸽只有在盛世,才算和平鸽。
太阳旗和青天白日旗高扬在空中,我在心里想象着,未来的几年里,它们一个接一个降下去的场景,一定是呼声热烈,万人空巷。
晚上我们在红宝石咖啡馆里吃西餐,他帮我切牛排,还开玩笑。我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我的笑容顿在嘴角,泪水在眼眶打转,「唐笙,你要活着回来,我等你。」
回去后,打开唱片机,在周璇的歌声里,我们不知疲倦地跳舞,也只有面对他时,我才不至于那么拘束,而是放松身心,一切都跟随他的节奏亦步亦趋。
满室都飘动着悠扬的曲调,唱着梦一般的花好月圆。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20.
唐笙带上所有自愿的青帮兄弟,全副武装,只不过,这次不再是内斗。
出发前,他将尚还存留一丝他的体温的手表撤下,戴在我的手腕上,轻轻挑起了嘴角,抚着我的脸颊说,「枝枝,我是个孤儿,老早与父母失散,十岁就一个人在大上海闯江湖,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
胸口突然似被这番话淹没,酸意涌上鼻腔,眼泪瞬间决堤,可是来不及想到什么去回答,他的手就从我的掌中抽走。
熟悉的温暖就这样如流沙,握不住,留不下。
数不清的眷恋,溢满他深邃的眼眸,再缓缓封存,似乎连我的模样也一并刻在心头。
「走了。」
他丢下这一句,再无多言,转身决绝离去,风衣在细雨里飘摇,好似随时能被吹走。
「我等你。」
目送他的背影,我默默念叨着这三个字,沉甸甸的分量压在我的舌尖,发不出任何声响。
失魂落魄地回到空荡荡的房子里,我遣散了所有的佣人和管家,给他们发了足够用个把月的薪水,值钱的家当也随便他们搬走。
有一个丫头在座钟下面发现了一张留言条,拿给我看。
是唐笙苍劲有力的钢笔字——
「枝枝,好好活着,再找一个爱你的人,替我照顾你。」
这时候,我原谅他所有的嫉妒心,所有的占有欲,对于一个病娇来说,什么样的勇气才能让他写下愿爱人再觅良人的寄语。
我把留言条小心捧在胸口,翻出我们的结婚照,两寸的大小,再加上中指的婚戒,应该就是阮玉枝此生最重要的三样东西。
21.
但在唐公馆剩下的日子里,我没有等来唐笙,却等来了搜查的日军。
当时我正在熟睡,被人推醒,眼睛还没睁,下意识就去枕头下面摸枪——那是唐笙每晚睡觉前早早备下的,如今我也变成了他,没有枪在身边,就睡不着。
「是我,玉枝。」一只手堵住枪口,清秀的面庞于晦暗中渐渐明晰。
是顾秋衡,他神色慌张,拉住我就往窗边拖,「快走,这里太危险了。」
「等等。」我听从他的安排,但要先把皮包拿上,里面有唐笙给我留下的一匣金条,保命用的。
顾秋衡带着我用绳索从二楼窗户滑下,翻越墙头到了路边,一束白亮的车前灯光线打过来,他把我按在草丛里蹲下,才躲过去。
从唐公馆后墙跑远的时候,身后仍能传来军车轰隆隆驶过的发动机声,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一定是唐笙出事了。
我被他们安置在一个偏僻的筒子楼里,每天用围巾帽子大衣裹住全身,提心吊胆地存活着。
忍耐了一段时间以后,我终于请求他们,帮我打听唐笙的消息,可他们一直说没有,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愿意告诉我,还是真的不曾知晓。
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军统上海站被叛徒出卖,几乎全军覆没,叶青绾和顾秋衡失去了联系,我除了安慰她,不知该怎样做。
最后,戴老板给她的命令是,不管顾秋衡和剩下的不知所踪的同事如何,她必须带着情报赶紧撤回重庆。
没得办法,军令如山,即便再不舍,叶青绾还是得踏上离开的火车。
我把她送上站台,握着她的手保证,一旦有顾秋衡的消息,会找机会告知她。
挥着手同她告别,就仿佛是同自己的姐姐告别那般,一股离愁在胸口翻涌。
在国破家亡的年代,多少志同道合的人,汇聚在一起,为了民族的独立,苦苦战斗,这情谊胜过手足,高过山海。
目送呜呜轰鸣的老式火车,缓缓驶向澄澈广阔的天际,就像把希望也随叶青绾,一并带走。
但是,叶青绾的嘱托我没忘,我仍旧在那个重逢顾秋衡的舞厅附近找路子,看看街头上那些包打听是否知道顾秋衡的消息。
也许,人生很多次见面,我们都不会料到,那是此生最后一面,顾秋衡于我如是,唐笙亦然。
还记得东三省被占领的消息传来,那时候阮玉枝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但总能看到父母家人满面愁容,只有顾秋衡充满了豪气与愤慨。
他们俩在芦苇荡里摇船,夕阳照着那枯黄的芦苇丛,照出一片凄凉。顾秋衡教了阮玉枝一首诗,杜甫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现在断壁残垣草木枯索,对于阮玉枝,已是司空见惯,但我在她的身子里,突然能够理解顾秋衡的心境,所以顾秋衡失踪前一晚,跟我说了几句话。
他说日军势如破竹,国土沦陷过半,在上海,时局维艰,更是如履薄冰,我问他中国人可以被杀尽吗,他紧锁的眉头缓缓释然。
对,不可以,因为别忘了,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也许是心血来潮,想起了这句,本意是为了安慰和激励他,他的眼睛忽然如晨阳般亮起来,握着我的手告诉我,「玉枝,如果我和青绾出了事,不能护你,你就走吧,去延安,那里野草遍地,星火燎原。」
可是,我怎么能走呢,我的心留在了上海,留在了唐笙那里。
22.
我又回到了那个阁楼间,黄阿婆见到我很开心,拉着我的手说我瘦了,但更漂亮了。
她还告诉我,那晚我让她留着鱼说做大餐却没回来,结果鱼都死了,我塞给她一根金条想做补偿,她却推脱不要。
「拿着吧,阿婆,以后我的三餐,就拜托你给我送过来。」
自军统上海站暴露,整座城就风声鹤唳,到处都在盘查可疑人员,我决定尽量不出门。
窗台上又积了一层灰,我照常用鞋刷子扫掉,可窗外的电线上,麻雀仍在,再没有喜鹊的叫声。
倒是时不时有乌鸦哀叫,那就说明这附近,又死了人。
我以为我真的没有办法追查到唐笙的下落,直到有一天,我在百乐门撞见从一辆崭新的凯迪拉克上下来的柏莉莉。
她看见我,颇为惊诧,细白的手指弹了弹日本樱桃香烟的烟灰,呼出一口烟雾,「唐太太,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们找了家湘菜馆,吃着火辣熏天的各式湘菜,聊起了近况。
柏莉莉是湖南人。
她说到激动处,用家乡话骂日本人都是畜牲,我竟然也听懂了。
原来野田之前曾向唐笙发出过邀请,请我去他那做客,唐笙不愿意,只能叫柏莉莉替我去。
结果野田认得我的容貌,一下就看出柏莉莉是顶替的,给了她一个大耳刮,把她轰回来了。
「真对不起,我不知道唐笙他叫你去做这种事儿……」
「嗨,妹子,别这么见外,你又不像我们这种见过大场面的,对付不来,唐笙是怕你吃亏,我就没关系,我自愿的。」她笑着,唇上的口红都斑驳不堪,却还是美得风情万种。
说起唐笙,她讲到唐笙从前很够义气,她帮他谈成了一单生意,唐笙此后就一直庇护她不受人欺,甚至还给她投钱拍电影,直到遇见我,才把心思都花在了我身上。
不过她说的什么摩登女郎之类的电影,我都没看过,大概也是没什么名气,不然她怎么没成影星呢。
送她回家的路上,她突然收起了嬉皮笑脸,一本正经地说,「玉枝,我跟你说件事,你可别太伤心。」
我心里有股预感,是跟唐笙有关,急忙点点头,「你快说。」
「唐笙,伤了藤野,手下都被杀了,他被抓进了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有个军统叛徒跟他关在一处,前一阵他咬死了那个人,便被拖出去行刑了,尸体喂了狼狗……」
后面她再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了。
黑沉沉的天幕,像山一样,骤然压到了我的背上,压得我喘不过气,脑子里嗡嗡作响,疼痛欲裂,一头栽向了地面。
23.
唐笙动身的前一晚,我们跳完舞后,疯狂地欢爱,就好像生怕这是相守的最后一夜。
筋疲力尽地相拥着躺在床上,我闭着眼皮,承受着他缠绵的吻,听到他在我耳边有些难过地说,「玉枝,我不想离开你。」
「那就不离开,我在。」
我搂住他的脖颈,用力地将自己同他贴得更紧,恨不得两个人长在一起,血肉相连。
「倘若这次失败了,我死了……」
「那就一起死,我陪你。」
但我暂时还不能死,因为有一个人还没死,我必须得杀了他。
月黑风高的夜,我在一家馄饨摊子前,慢条斯理地吃着馄饨,静静地等着那个人到来。
「哎呀,今天又是一个大夜的审讯,累死老子了,」一个充满倦意的男声在街头响起,还伴随着一个冗长的呵欠,「你小子爽啊,这就换了班可以回家了。」
「周科长,瞧您说的,您是咱头儿,管着咱们的衣食无忧,可不得多费神,我这一点孝心,不成敬意。」另一个瘦长的身影,把一沓钞票塞进旁边周科长的口袋里。
待他们走近了,嘴里呼喊着老板,「来两碗馄饨,多撒些香菜!」
我坐在角落的座位,并不引人注意,甚至我连头都没抬,只是等老板去给他们那桌送馄饨的时候,才站起身来找老板结账。
他们吃完了,寒暄两句后便各自分开。
我跟着那个瘦长的年轻人,进了一个巷子。
刚踏进巷口,一个黑影闪过,一只手就如鹰爪般钳住我的喉咙,凌厉的质问在头顶响起,「什么人?」
「是我。」我毫无惧色,只等他认出了我,自己松开了手。
「是你,唐太太。」
「是我,阿斌。」
我抬眼,借着冷白的月光,看到他额头的一道伤疤,狰狞突兀。
「您……」他咽了咽口水,声音都发虚,「您怎么想起来找我。」
「唐笙怎么被抓到的。」我抱着胳膊,犀利的目光盯着他,几乎能喷出火来。
「我……」
他答不上来,我替他回答,「你出卖了他,现在才有这衣食无忧,跟在周科长后边摇尾乞怜,是么?」
想是我戳中了他的痛处,他面露愧疚,不过,转瞬即逝,随后他的眼睛射出一抹凶光,想对我掏出匕首。
我迅速后退两步,拉开距离,看了下欧米茄手表,抬手倒数三个数,「三、二、一——」
最后一个数字出口,田斌正好应声倒地,七窍流血,抽搐了几下,才彻底失去生息。
我朝他的尸体狠狠啐了一口,才转身顺着原路返回,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
「谢谢老板,您回去以后,等风声过去,再换个地方讨营生,麻烦了。」我摸出一根金条,塞给了馄饨摊子的老板。
「不客气,都是中国人嘛,我也老讨厌汉奸了。」老板操着一口纯正的上海话,麻溜地收拾起了摊子,准备回家。
我笑了笑,想那位周科长,应该也跟田斌一样的下场。
回去的路上,虽然夜空没什么星星,晦暗许多,但我想,中国人这三个字,恐怕是照亮很多人漆黑前路最亮的光。
24.
我第一次开枪杀人,是为了阿竹。
可能是碰巧,我在卡尔登剧院附近的巷弄里,看见一个黑衣特务在追捕一个卖花的小姑娘。
最后她被堵在死胡同里,两个人厮打起来,估计是那人要抓活的,才没有直接开枪。
我把叶青绾留给我的消音器装在枪口上,打开保险栓,满头是汗地找准了特务的后背,扣动了扳机。
他捂着流血的伤口,回过头来,瞪大眼睛盯着我,手伸进衣服里掏什么东西。
我没有犹豫,继续扣动了第二下扳机,并且一边走近他,一边打第三枪、第四枪……
直到他已经变成了筛子,血流一地。
探身去看阿竹,才发现她胸口已然中了一刀,嘴里大口地喘着粗气,死死地拽着我的衣服,「唐太太……」
我带着她躲进了就近的空屋子里,撕下衬衫的袖子去给她包裹伤口,但滚热的血流止不住地从她胸前喷出,染红了她的花布短袄。
「阿竹,我带你去医院吧,好不好?」我焦急万分,只想到这个办法,能救治她。
「不……」她虚弱地摇了摇手,「医院里肯定都是他们的人,守株待兔,去了也是死……」
「那怎么办,我怎么救你,啊?」看着她鲜活的生命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的泪珠断了线似的,从眼眶大滴地滚落,打在她的手背上。
「不用……」她从怀里掏出一包仙女牌女式香烟,颤巍巍地塞到我手中,「唐太太……你是顾先生的朋友,我信得过你……在仁峰旅社,等一个人,把这交给他……」
「暗号是『国破山河在,野草吹又生』……」
国破山河在,野草吹又生。
国丧,人在,不会亡。
原来,原来我没有猜错,顾秋衡果然不是和叶青绾一路人,他也是他口中所说的那些野草,根在延安的野草。
交代完这些,她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眼神里的光开始涣散。
「不,等等,阿竹,你还有家人没?」
我摇晃着她渐渐发凉的身子,追问着她,期望能把她的遗体,归还给她的家人,或者至少给她家里带个信儿。
「有……一个表哥……」
「他是谁,叫什么名字,在哪儿住?」
「叫方良生,他很久之前,出去就再没回来,我找不到他……」
「他做什么营生么?」
「在……在卡尔登剧院……卖爆米花……」
说完这句,阿竹的头歪向了一边,我为她阖上双眼,痛哭失声。
幸亏,唐笙,是以这种方式死的,而不是背着汉奸的骂名。
我就说,那个枉死的少年,真的很像阮玉枝的阿弟。
25.
仁峰旅社的 302 房间里,我正靠在窗户边,目光投向下面热闹的街市,人来人往,吆喝不停,这烟火气,真好。
大概等了三天,才终于有陌生的脚步声迫近,我贴上门板,等对方敲响了房门。
「什么人?走错门了吧?」我试探着询问。
「没有,我老乡说,他大老远过来,带了些老家特产,就在这里等我来取。」
这声线虽然粗犷,但总觉得像个女人的声音。
「你老乡确实给你留了东西,但是她说,她最喜欢杜甫的诗,就是那句,国破山河在……」
没等我说完,外面就响起了回答。
「野草吹又生」
暗号对上了,我打开房门,一个身高稍矮的长衫男人出现,我问他,「你就是野草?」
「我是野草。」他从礼帽下露出一双美丽的眼睛,坚毅的目光望向了我。
我惊诧得张大了嘴,「柏……」
「嘘——」她用手指抵在了我的唇上,制止了我接下来的话,然后快速带上了房门。
谁能想到,这位真正代号野草的中共特工,竟然是柏莉莉。
她从烟盒里抽出所有纸烟,拆开了每一支的烟蒂,用手指摸索着里面的摩斯密码,得到了她想要的情报。
接着,她又趴到床底下打开一块地砖,从空当中搬出一个行李箱,里面装着一个简易电台。
「我需要立刻把情报用电台发出去。」她在桌子上摆好并安装完电台后,才终于抽空对我说。
我把子弹上了膛,郑重地点头道,「你发,我帮你放风。」
于是她就如电影里一样,用来点烟的丹蔻,此刻在电码手柄上,健指如飞。
不过,画着太阳旗的电讯侦缉车却紧跟着出现在街口,我从窗户里看见,急忙催促柏莉莉,「快点,日本人来了。」
「马上。」她应着,手里加快了速度。
在仁峰旅社被包围之前,她总算发出了电报,我对她嘱咐,「你赶紧带着电台找地方藏起来,趁机逃走,我先去帮你引开他们。」
不等她犹豫,我直接拎着自己的行李箱,打开门冲下了楼,到了大门口,我将帽子压低了些,围巾也拉高到足以遮住下半张脸。
车上下来许多日本兵,匆匆就要往旅社里闯,我推了其中一个士兵一下,引起他们的注意后,拔腿就跑,听到他们用日语大喊,「站住,站住!」
我置若罔闻,拼命地向前奔,突然,砰砰砰——
剧烈的疼痛,从身体各处散发出来,直冲上脑神经。
帽子掉了,我的腿和腹部都中了枪,一时迈不开步子,扑向了粗糙的地面,军靴冷硬的哒哒声从后面纷至沓来。
鲜血汩汩地奔流开去,周边的路人吓得四散,我才能寻到方向,两只手努力地往前爬,心里只想着,再拖久一点,让柏莉莉多一点时间撤退。
一只脚粗暴地踢开我四方的行李箱,掉出一把手枪,随后无数枪口对准了我,有声音在向谁打报告。
于是,清脆的皮鞋声渐渐踏近,一双手将我翻过来,冷漠地扯掉我的围巾,将我的脸暴露在天光下,刺得我睁不开眼。
「枝子……」我好像听到一声惊呼,有人把我的上身抱了起来。
「我不是千夏枝子,我叫阮玉枝。」我迷迷糊糊认出了野田的面孔,用尽力气对他扯出一个微笑,此刻也不想再继续作无谓的欺骗。
「我不是札幌人,我是萧山人,土生土长的萧山人。」
他顿了很久,颤抖的嘴唇才说,「我知道,我知道……」
但是那不重要了,我似乎看见了唐笙,他在蒙蒙细雨里对我笑,说我的花好香,还叫我小姑娘,给我留了一把黑伞,怕雨淋到我。
我伸手想去摸他英俊的脸,好奇怪,明明感觉近在眼前,可就是怎么也摸不到。
「枝子小姐……」
「唐笙……」
我睁着眼,却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是光,还是雪,身体也轻飘飘的了,往着上空浮游。
低头望去,地面上,穿着绛色香云纱旗袍的阮玉枝,被抱在一个棕黄军装的男人怀里,身下绽开一朵越来越盛的血花,还有撕心裂肺的呼喊在回荡。
「枝子小姐,枝子小姐——」
唐笙,你听,乌篷船的摇桨声,我们是不是要去苏州了?
阿竹,你表哥的命,我替唐笙还给你了。
「后记」
野草从梅花堂里离去,还没走出虹口,一朵巨大的黑云便伴随着爆炸声,腾上天空。
她去了圣约翰教堂,为阮玉枝和唐笙,做虔诚的祷告。
马修神父对她说:「愿主保佑你,我的孩子。」
「谢谢您,不过,保佑我的,不是主,而是国家。」
她抱着阮玉枝的骨灰坛去了苏州,因为在阮玉枝和她分开前,听到她叹了口气呢喃,「要是唐笙还在,我们能一起去苏州开间茶楼,就好了。」
战后,野草恢复了自己的本名,唐莉,因为和唐笙本家,所以当初才会对他,感到格外亲切。
她也的确开了间茶楼,取名「玉笙茶楼」,在墙上挂满了唐笙和阮玉枝的照片,向来来往往的客人们,诉说着那些年战火纷飞里,不能厮守的爱情和野草吹又生的传奇故事。
因为这个来历,倒真吸引了不少慕名前来的茶客,哪怕只是为了听个说故事的评弹,也能点壶茶磋磨一下午。
有一天,还来了位已至暮年的男人,但眉眼间,隐约能想象当年的清润秀气。
「莉莉小姐,给我来壶雨前龙井。」
「好嘞,顾先生,快坐。」
唐莉亲自给他上茶,末了还要坐下来,跟他喋喋不休地聊起往事。
比如,那些在上海,从未谋面却并肩战斗的日子。
可惜,叶青绾已经去了台湾,这么多年,跟顾秋衡没有再见过面。
「你还记得阿竹,记得咱的暗号么?」顾秋衡呷着茶水,笑一笑,眼角就起了皱纹。
「当然记得啊!」唐莉也笑逐颜开,保养得不错的皮肤还是一如既往,光泽透亮。
「国破山河在——」顾秋衡起了个头。
「野草吹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