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的时间可以做些什么?
第一日,与秦熙辰去碧清泉宫沐浴。
偌大的宫室里蒸腾着袅袅的水汽,他卓卓然立于其间,着一身如云似雾的白衣。
他是在等我,而我磨磨蹭蹭地赖在汤池里不肯起,眼珠一转,便生出捉弄他的坏心思。趁他不设防之际,蓦地从池中站起,双臂揽住他的腰,向后一倒,将他一道拽进了池水里。
水花四溅,落了我一头一脸。我揉了揉眼睛,从池中爬起,甫一睁开眼便瞧见勾了一双桃花眼,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的秦熙辰。
他的手撑在池底,雪白的袖在池水中晕染开,仿若绽开的清莲。衣衫已然尽湿,剔透的水珠沿着修长的颈脖,从锁骨慢慢滑入衣襟里。透湿的白衣紧贴住他的身子,如云山雾罩一般,透出隐约的腹肌轮廓,越看不明晰,便越教人移不开眼,真真是要命至极。
是出水芙蓉,也是人间妖孽。
美色当前,我如是感叹着,一面流下鼻血一滴。
第二日,与秦熙辰去湖上泛舟。
莲叶接天,满湖碧色,清风徐来,荷香四溢。小舟从藕花丛中穿过,漾开一道水痕。举目远眺,入目之处尽是无边无际的莲叶,教人心旷神怡。
我十分应景地穿了一身碧裙,秦熙辰撑舟时,我便执着银剪子剪一枝看中的荷花。抬目看他,只见得他遗世独立,白衣翩然的背影。垂目轻轻一笑,只觉他在,我便安心。
剪罢花,方想靠近他,将花拿予他看时,他却凉凉地看我一眼,一副警惕至极的模样。
我手持着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轻哼了一声便不再搭理他。秦熙辰见状,轻叹一口气,无奈地接过我手里的花,其间防备却丝毫不减。
我正摸不着头脑,却听他小声嘀咕道:「谁知是不是又要拽我下水去?」
我:「……」
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第三日,晚妍归宁。
秦熙辰起了个大早来为我描眉,我坐在铜镜前,困倦地阖上眼睛补眠,由他在我脸上描描画画。
待他描罢眉,便轻笑着将我唤醒,唇角翘起一点,问道:「我画得可好?」虽是问句,他却说得分外肯定,不容置喙的模样。
我凝神望了望铜镜中的倒影,眉眼弯起,称赞了一句「好看」。他便自得地笑了,桃花眼里盛了满满的笑意,眉眼弯起时,鲜活得像是能溅出来一般。
我与他一道去前厅葳蕤居见夫人,夫人一见着我们便笑了起来,道:「瞧你俩这衣裳,便知是一对。」
我所着的衣裳自然是秦熙辰一手挑选的。在昭明司我往往作男子打扮,着男装时,除却颜色不同外,衣衫剪裁与他的衣服别无二致。而我着女装时,衣裙的布料、纹样、绣花等,无一不与他的衣服呼应,妥妥的情侣装。今日亦不例外,他着一袭月白衣衫,我穿一件月白褶裙,二人腰间系的玉佩都是一对。
闻言我轻轻一笑,目光看向身侧的秦熙辰。他侧首看我,眉梢眼角尽是笑意,唇角勾着好看的弧度,但笑不语。
宋引默与晚妍来得甚早,二人一前一地后向夫人敬茶。晚妍梳了妇人髻,言行举止进退得仪,却缺了新妇该有的羞赧与欣喜。
宋引默改口唤夫人「岳母」,夫人轻笑着封了好大一个红包。将军不在,敬罢夫人便该敬秦熙辰。晚妍轻轻一笑,奉上茶盏,温声唤了一句「哥哥」。
秦熙辰微微颔首,垂目饮了一口茶,而后轻挑了眉梢看向晚妍身侧的宋引默,一派洗耳恭听的模样,眼底的得色当真是万分讨打。
宋引默奉茶的手微微一滞,旋即垂下眼睑,撇过头去不看他,极其生硬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音节破碎的「哥」。
这厢秦熙辰弯了一双桃花眼,笑得好生猖狂,夫人连向他使了好几个颜色,才叫他勉强收住了笑声。他疏疏懒懒地抬起眼皮,盯着宋引默勾唇又是一笑,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哎」。
宋引默一脸屈辱地接过他封的红包,将之揣入了怀里。秦熙辰这回出手仿佛十分大方,我先前掂量过他封的红包,沉甸甸、胀鼓鼓得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
夫人与晚妍说话之际,我将心底的怀疑悄声讲与秦熙辰听。他闻言低低一笑,靠将过来在我耳畔昵语:「知我者莫若淳儿。红包里头才不是金银,而是铜板。掂在手里沉,却不过五十文。」
我叹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心想宋引默拆开红包后,约莫要被他气得不轻。
敬过茶后,晚妍与我回闺中说私房话,谈及宋引默时,她垂下眼睑淡淡一笑,眼睛暗淡许多,而后轻声道:「相敬如宾便很好。」
我抬眸担忧地看她,她却装作若无其事地对我一笑,岔开这个话题,与我说起了宋府里的趣事。她有心遮掩,我亦不捅破,配合着她说说笑笑,二人也算是谈笑风生。
只是在嬷嬷唤我们去前院用饭时,我轻轻拉住了晚妍的手。她唇边仍挂着笑,不解地抬眸看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晚妍,若不欢喜,便不要一直笑。」
她微微怔了怔,眼睫一颤,收敛了唇边笑意,轻声应了一句「好」。
晚妍与宋引默午饭后便走,送罢他们,便该送秦熙辰。
这仿佛是我头次看他骑马,曦晖朗曜里,清风朗月般的男子,着一袭翩然的白衣,骑在马上,垂眸看我一眼。相顾无言间,我微微张了张嘴,想与他说些什么,可想嘱咐的话实在太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到底欲说还休,垂下眸去。
他低低一笑,伸手揉了一把我的头发,轻声道:「待我凯旋,我们成亲好不好?」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教我心跳如雷。眉眼微微弯起,抬眼看他时,才发觉他正一直看着我。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美得不可方物的男子唇边浮起笑意,眉梢胜却高山连壁的灵秀,眼底蕴藉湖海潋滟的水色,薄唇仿若天边绮丽的晚霞。他生得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天上人间独一份的好看。
我不自觉笑了,在他灼灼的目光中点了点头,声音放得轻,却很是笃定,道:「待你凯旋!」
他勾唇一笑,深深看我一眼,而后立马扬鞭,神情坚毅,并无流连。我站在原地目送他走远,直到他的背影再瞧不见。
从前都是他等我,如今轮到了我等他。
我想,我一定要等他回来,好好地等他回来。他不在京都时,我要看顾好昭明司,看顾好他的家眷。这些都曾是他为我做的事,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的不厌其烦。
秦熙辰走后,我常宿在昭明司,一为方便理事,二为最迅捷地得到他的消息。
彼时师父入朝之事在司中传得风风雨雨,连带着我这个出泥老人弟子也颇受非议。幸而秦熙辰积威甚深,獬豸符一出,号令诸司,无人敢动我,还教我借此事引出好些朝廷暗中钉的钉子。一番大刀阔斧的整顿之后,司中尽是可用、可信之人。
在这之前,我便问过秦熙辰如何看待师父入朝一事。那时他正在写寄往塞北的密信,我端了一盏茶,立于桌案旁小心翼翼地试探他。
他低低一笑,美目流光,抬眸看了我一眼,而后继续提笔,一面轻笑道:「我应当如何看?谁人不知如今朝堂之上,除却宋尚书,便是国师最得圣眷。」
他说罢,见我欲言又止,当即勾唇一笑,在我额上弹了一个脑瓜崩。
他说,淳儿,你与先生在行一步险棋。
不消再说,我便知我心里的盘算已被他看得透了。
那日丛林山竹舍中,我问师父,可曾想过为何江湖客这样多,昭帝却只执着于请他入朝?
师父闻言,捋着胡须凝神思索。我低低笑道:「皇帝热衷长生之道,江湖客虽多,妙手回春,医术卓绝者却只得师父一个。」
于是师父入朝便是国师之尊,他在朝堂,我在江湖,秦熙辰在边关,三人里应外合。除此之外,师父为昭帝炼的丹药里也多掺了一味药。
昭帝多疑,所服丹药必教太监先行试服。因而那味药本身无毒,利用的却是药性相克的原理。如今的昭帝早是外强中干,强弩之末犹不自知罢了。
思及此处,我淡淡一笑,搁下手中的笔,揉了揉批事批得酸疼的手腕。
会察言观色的侍女当即奉上一杯凉茶,我接过轻抿了一口,觉着胸口闷得喘不过气,低声问道:「现在是几时了?」
此时秦熙辰已走了三月有余,自他抵达塞北起,边关便频频传来捷报。塞北的线报传回京都时,偶尔会夹带他写予我的信。便为了这些不知何时会有的信件,除却在秦府陪伴夫人以外,我几乎都待在昭明司。昭明司建于暗不见天日的地底,无时无刻不燃着红烛照明,置身其中时实在难辩日夜。
侍女垂目,恭顺地答道:「现在已是子时,淳公子看了三个时辰的线报。」
我放下手中杯盏,摇开不离身的梅花扇子扇了又扇,依旧觉得燥热不减,心底还隐隐有些不安。这不安来得没头没尾,且有愈发浓烈的趋势。
侍女察觉到我的焦躁,柔声提醒道:「公子可是要休息?暗河的水涨了老高,外面仿佛下着大雨。」
便是说话之际,房门被人「咚」一声撞开,顺势滚进来一个黑影。
巡逻卫队闻言赶来,持着长刀将我护在身后,刀尖齐刷刷地指向瘫软在地上的黑衣人,正欲手起刀落,却被我伸手拦下,于是又整齐划一地收了刀,为我让出一个空缺来。
没了阻隔,鼻端充斥的血腥气息更甚。我料想此人必是受了重伤,瘫倒在地上的身形有些眼熟,仿佛是个故人。我蹙了蹙眉,上前一步,正欲盘问时,那人却无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
血水与雨水交加,将他的衣衫浸染得透湿。头发也湿透了,高高束起的马尾没了往日蓬勃的少年气,萎靡地贴在他的脸上。他抬眸看我,脸上血迹斑斑,有雨珠顺着他的额头一路滑至下巴,最终没入衣襟。
「秦二出事了。」赵景明如是说。
他话音将落那一瞬,我只觉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结成了寒冰,头晕目眩之余,太阳穴处青筋一跳一跳地疼,却偏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侧首传唤来医师为赵景明包扎,又吩咐了一队人处理干净赵景明自进京起一路留下的痕迹,确保万无一失后,才沙哑着嗓子问赵景明:「他……怎么了?」
声音端的四平八稳,袖中的手却止不住地发颤。我将手指紧攥成拳,目不转睛地看着赵景明。
赵景明的面色差到极致,身上的伤口也十分骇人,正潺潺地往外渗着血。医师为他清洗伤口时,他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却咬紧了牙关一声也不吭,全身的力气约莫都用来忍痛了,说话时的声音又变回了我与他初见时,仿佛历经过烟熏火燎的沙哑本音。
赵景明闭了闭眼,哑声道:「塞北战时,秦将军留守边关,秦二率兵在外与突厥主力对垒。自秦二抵塞北起,便连破了突厥三城,最终驻兵于阿尔山下,再与突厥主力交战。秦二被牵制于前线作战之时,突厥借兵月氏,多出一支轻骑,绕后烧了我军粮草。看顾粮草本是我的职责,是我失察,还累了秦二与他麾下将士。如今秦二被围困于阿尔山下,后方失了粮草供应,危在旦夕。」
古往今来,每逢打仗皆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方粮草的看管于行军打仗而言是重中之重。秦熙辰用兵之道素来波诡云谲,他的心思也最缜密不过,我实在不敢置信,竟有人能端得了他的后方。可伤痕累累的赵景明却教我不得不信。
我将脑海中的一团乱麻梳理干净,按捺住心底的慌乱与担忧,哑声问道:「秦将军不曾营救?」
赵景明苦笑着摇了摇头:「地形对我军不利,将军便是在率军援救时受了重伤。」
现今情形不消赵景明说我也明白了,秦熙辰被敌军围困,秦将军身负重伤,昏迷不醒。除却他们二人,无人能调动塞北城中驻守的军队,没有军队便救不出重重围困中的秦熙辰。秦熙辰所领的军队失了粮草,只得坐以待毙,简直是一盘死局。
指甲把掌心刺得生疼,我蓦地松开拳头,抬目看赵景明:「你想如何做?」
赵景明挣扎着从位上站起身,沉声道:「调不动塞北的兵,便调京都的兵。三皇子手里有骠骑军令符,我去找他!我去叫他救秦二!」
伤成了这样,也亏他还有力气推得开包扎的医师。我伸手拦住赵景明,用力地把他重新按回座位上。
被包成了粽子的赵景明自然奈我不得,怒道:「你拦我做什么?秦二能不顾生死地救你,你不能不顾生死地救一回他吗?」
我垂下眼睑,抑制住将涌上喉头的哽咽,艰难地开口:「不能找齐少邧,骠骑军动不得。」
说罢,我扯了扯嘴角,低声道:「我爱他,他生我生,他死我死。莫说救他,便是把我的命给他我也愿的。赵景明,救人不是你这个救法。」
骠骑军令符失窃一案本就是秦熙辰的手笔,骠骑军令符只能用于暗处,绝不能搬到台面。远水解不了近渴,此时齐少邧若凭空拿出失窃的令符调兵,不仅不能救秦熙辰,还会搭上自己。
我眉头紧锁,心中不住构想,若是秦熙辰,他会如何做。
赵景明只安静了一刻,便沉不住气地问道:「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教秦二等死!」
我摊开侍女呈上来的地图,垂目仔细查看地形。赵景明在我耳边不住叹气,分外焦躁不安。我只当没听到,盯着地图认真思索。
许久,我才抬头看赵景明,肃声道:「约莫明日一早,塞北军情便能传回京都,你去面见皇帝,将方才对我说的话都告诉他。皇帝忌惮秦家久矣,如今天赐良机教他能收回兵权,他绝不会调兵去塞北营救秦二,只会补押粮草,稳住边关守军。适时你便请求将功补过,由你将粮草押到边关。」
赵景明有些迟疑:「我是罪臣之子,无诏不得回京。若由我去见皇帝,岂不是为秦二添罪名?」
我淡淡一笑,向他摇了摇头,道:「正因如此,没人比你更合适。若非事急从权,秦熙辰怎会暴露你?你去见皇帝,才会教他毫无保留地信你。」
赵景明紧皱着眉头思索,仍觉得不妥,问道:「单单运来粮草又能如何?调不了兵,如何救秦二?」
我垂下目光,从怀中摸出珍藏的獬豸符,手指轻轻摩挲符身繁复的纹路,缓缓开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兵由我去调,人由我去救。至于运粮,赵小爷,养好你的伤,我把后背交予你了。」
赵景明沉默了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见他应下,我扯了扯嘴角,竭力对他一笑,旋即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出了书房,一面疾步下楼,一面有条不紊地对身后跟随着的数位随从分布任务。
「传令诸位令主,我走之后,司中大小事宜由令主协理。」
「是!」
「再调两队影卫,护好司主家眷,一有风吹草动,便走地道,将人藏到司中。」
「是!」
「适才我问医师要的东西,都装到马车上藏好了。」
「是!」
「……」
将诸多命令一一吩咐罢,仿佛已没了我能做的事情。我掩藏好神情,模样风轻云淡,脑海里却只剩一片空白。思绪一旦停歇下来,我便控制不住地去想他,忧心他的处境,挂念他的安危。每想到他危在旦夕的情景,我几乎抑制不住从胸口蔓延到全身的疼。
京都城确乎正下着一场大雨,空中泛着淡淡的泥土腥气。暗河河水浑浊,水岸线上涨了不少。
随从护送我上了小舟,极其细致地备了一盏灯笼,挂在小舟舟头的灯架上。灯火明亮,映照着河道深深,每一块石砖的缝隙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分明半点黑暗也无,我却无可避免地回忆起初次行过暗河河道时,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形。
那时黑沉沉的河道里,秦熙辰撑着小舟,察觉到我不安的情绪,却腾不出手抚慰我,于是轻声道了一句「我在」。便因他这句「我在」,不太美好的摸黑回忆都教我舍不得忘记。
桨声潺潺里,我勾唇笑了笑,在心底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秦熙辰,请你务必等到我,务必平平安安地等到我。
桥拱石壁缓缓开启,小舟出了河道,大雨声瞬间灌进了耳朵里。雨点在身上砸得生疼,我撑开伞遮雨,上了等候在桥拱下的画舫。
舫中是一干扮作烟花女子掩人耳目的司中人,她们屈了身向我行礼,只在施礼时静了一瞬,片刻后丝竹嬉笑声又起。画舫幽幽行驶,丝竹悦耳,纸醉金迷,仿佛里头有寻欢作乐的纨绔子。
随从催促画舫划快些,却被我伸手制止,轻声道:「这个速度便好,花船划得太快反而惹人生疑。」
时至深夜,城门早已下钥。又逢暴雨天气,河面上画舫寥寥无几,待画舫靠岸后,便改乘马车绕小路快马加鞭地出城。
随从披着蓑衣在车前赶马,马车疾驰于山林小路,路间不时有顽石、泥坑阻拦,行车时颠簸得不像话。我屏住呼吸,身子牢牢贴着车壁,双手紧抓住座位的边缘才不至于摔到地上去。
京都至塞北之间阻隔着崇山峻岭,大小路径无数,细细数来,走官道最快。可绕出城之后,马车将将驶入官道,随从便蓦地勒了马。
我依着惯性,向地上狠狠地跌了下去,手掌从粗粝的木板擦过,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我挣扎着从地上站起,厉声问随从发生了何事。
随从沉声应道:「前面有一队拦路的人。」
更深人静,官道上绝不该还有人,定然来者不善。我忍着手掌疼痛,上前一步,躬身掀开车帘,眼睛微微眯起,凝神向前面望去。
确乎是有一队人,衣着统一,神情漠然,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持着刀剑,在夜里形容如鬼魅一般,杀伐之气尽显。他们正簇拥着一个人。
大雨滂沱,那人站在最前面,正牵着一匹马沉默地看着我。隔了重重雨幕,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得他衣衫透湿,紫衣被雨水浸染成浓墨一般的黑色。
他抬步向我走近,停步时与马车只隔了前三两步。他身后诸人随他一道围拢过来,重重火把映红了我的脸,也照亮了他的模样。剑眉星目的男子微抿着唇,神情是说不出的冷漠。
随从拔剑把我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人。我扯了扯嘴角,坦然下车与他对视,目光中防备之意尽显,淡淡道:「大人深夜无故拦车,是要做何?」雨珠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教我不由闭了闭眼。
宋引默沉默了片刻,问道:「你要去找他?」
「他」是谁,我与宋引默都心知肚明。我抬目看他,应了一声「是」,而后勾了勾唇角,好奇道:「今夜之事,大人是如何知晓的?」
经我一番整治,昭明司中绝不可能存有细作,而塞北军情线报最早也要明日才能传回京都。我实在想不通宋引默是如何得知,并领人在必经之路上设伏的。
宋引默垂目一笑,如实答道:「桃儿以为赵景明的伤是如何受的?秦二尚在塞北,他却硬闯城门回京,唯有一个解释,秦二出事了。」
硬闯城门?确乎是赵景明做得出来的事。
我揉了揉额角,不教自己露出倦怠神色,淡淡问道:「所以,大人想做什么?」
仿佛是急于认证我的猜想一般,宋引默身后的人小声催促他:「大人快些动手罢,尚书大人有令,万不能将人放去塞北。」
我抬目看他,他微微扬起下颌,目光沉沉地望着我,低声道:「我绝不会放你走,放你……到他身边去。」
我微微蹙眉,目光掠过他身后一字排开的寒枪铁剑,最终落在他脸上。雨水从额上滑落,顺着眼睫垂落下去,教我的视线变得有些微模糊。
我恍惚想起,我与宋引默的初见仿佛也是一个雨夜。我与他的角色仿佛从没调转过,从前他拿晚妍的名声威胁我,现在他用锋利的刀剑威胁我。
思及此处,我嘲讽一笑,道:「若我偏要走呢?」
闻言,宋引默将腰际的剑拔出了半截,剑光森森,灼人眼睛,只露了一瞬便收剑入鞘。他躲避着我的目光,缓缓道:「我不愿伤你。」
我与他隔了一轮雨幕相望,我静静看着他,他也沉默地看着我,二人僵持不下。
雨水冲刷到了手上的伤口,我恍不觉痛,任由血液混合着雨水从指尖滴落。宋引默身边的流电却一声嘶鸣,拖着缰绳蹿到我身边,吐出舌头轻轻舔舐我手掌的伤。
宋引默微微一怔,旋即大步上前抓过我的手,低头看了一眼,而后毫不犹豫地撕下衣襟一角轻柔地为我包扎。他仿佛忘了我与他尚在敌对之中,眉心微微拧起,专注地看着我的伤口,神情认真又温柔。
我伸手抚了抚流电的头,目光微微一闪,而后唇边绽开一丝笑,轻轻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宋引默。」
他正在系结的手微微一顿,系好之后才慢慢地抬起目光看我。
我垂下眼睑,继续道:「你可记得,我仿佛还欠你个熊抱?」
他眼睫轻颤,粲然的一双眼里终归有了些许笑意,唇角微弯,轻声道:「我记得。昔日碧清泉宫带你同行一程,你说以熊抱报我。」
他说罢,我轻轻笑了笑,而后不假思索地展开双臂抱住了他。他应当是不知所措的,我感觉到手臂环抱下,他的身子一瞬变得僵硬。我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听到衣料之下他紊乱的心跳。
他慌乱地想要挣脱,我却将他抱得越发紧,环住他腰身的手臂一点一点地收拢,一面掩人耳目般与他低语:「那日我说,大人虽骑着枣红马,却像极了白马王子。大人可省得,白马王子是何意?」
见他沉默不语,我轻笑一声,在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右手已不动声色地探入了左手衣袖中,缓缓道:「白马王子,便是女子命中注定要与她相遇的男子,与她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与她共度余生,细水长流。」
他终于抬手回抱住我,薄唇轻启,将欲说话之际,我已摸到了要找的东西,唇角勾出一声笑,冷声道:「可大人只是像而已,到底不是。」
几乎只一瞬息,我拔出藏在左手袖中的匕首,轻轻抵住了他的后背,低声道:「别动。」
宋引默愣了片刻,眼底的光黯淡下去,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转而成了一声自嘲的低笑。
我目光凌厉,后退至宋引默身后,匕首上移横在他的颈脖前,吹毛可断的刀刃离他的动脉只有一线之距。我攥紧了匕首柄端,因为太过用力,掌心的伤口再次崩裂,流了一手的血,而后抬目看向宋引默率领的一队人马,一字一顿道:「让路!」
宋引默被挟持,诸人慌乱之余,皆迟疑着不肯动步,我勾了勾唇角,将手中的匕首重重地压了下去,宋引默的颈脖顷刻间便浮现出一道血线。
我停住匕首,又重复了一次:「我说,让路。」
他们终于退到官道两边,将路让了出来,攥紧了刀剑,恶狠狠地盯着我。
随从眼疾手快地封了宋引默的穴道,助我挟持着宋引默上了马车。怕生变故,我将他的双手并拢在一起,解下他为我包扎伤口的布条,一圈一圈紧紧地缠住他的手腕,最后系上一个死结。
系罢结,我起身掀开车帘,看了看立在官道两边不知所措的人,淡淡道:「宋尚书想做什么诸位应当比我清楚,塞北告急,他却想趁机助皇帝收回兵权,令诸位阻拦我去塞北救人。诸位是昭国儿郎,塞北危在旦夕的将士也是昭国儿郎。孰是孰非,诸位心中有数。」
说至此处,我回首瞥了一眼车厢中的宋引默。他目光苍凉,低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我移开视线,又道:「请诸位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跟来一个人我便捅小宋大人一刀。小宋大人若出了事,单宋尚书处诸位便担待不起。」
有一人肃声道:「少卿大人是朝廷命官,你怎敢?」
我轻轻一笑,抛了抛手中的匕首,无谓道:「我敢不敢诸位大可一试,言尽于此,告辞。」
说罢话,我合上车帘,果决地进了车厢。随从扬鞭赶马,马车飞也似的往前方奔驰而去。行过官道拐角,我拉开车窗探出头向后望去,确认无人跟来后,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垂目看向身旁男子,我低声向他道了一句「抱歉」。
宋引默闻言,眼睫微微一颤,神情落寞,轻声问道:「你只是在威胁他们,就算真的有人跟来,你也不会伤我,对不对?」
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教我觉得好生不适。我疲惫地靠着车壁,闻言抬目看他,提醒道:「小宋大人,你脖子上的血还没干。」言下之意十分明显。
宋引默自嘲地笑了笑,涩声道:「父亲拦你是因他要借塞北之事收回兵权,我拦你却是因为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太过危险。桃儿,不要去塞北。秦二自身难保,他护不住你。」
我摇了摇头,轻声道:「小宋大人,有些事情不必权衡那么多。若将我与秦熙辰对调,换我置身险境,他也一定会来救我。」
我想起我送秦熙辰离京时,他勾了一双桃花眼,薄唇微弯,对着我轻轻一笑的模样,道:「战场又如何,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一闯的。」
说罢,我催促着随从再将马车驾快些,而后对宋引默道:「京都往塞北沿路皆有官道,明日抵达驿站后,我便放大人走。希望与大人再见时,不再是兵戈相向。」
他沉默地垂眸,眼睫纤长,倒映着车窗外透进来的雨后星光,在脸上投下浅淡的阴影。
官道路面平整宽阔,赶路时马车并不十分颠簸。我阖上眼睛休憩,将睡未睡时,隐约听到宋引默的声音。
他低低一声苦笑,说:「我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嫉妒秦二过。」
抵达边关已是七日以后,我手上的伤疤结成了一道浅浅的痂。这七日里,除却到沿途驿站换马,我便没下过马车,从头到脚肉眼可见地清减了一圈。
凭借着我手中的獬豸符,马车一路无阻地入了驻扎在边城的军营。秦将军重伤不醒在城中休养,边关诸多副将群龙无首,又不得擅自调兵救人。余下唯一有权调兵的监军却是皇帝的人,巴不得秦家人出事,自然是一味防守,按兵不动。副将主攻,监军主守,两边争执不休,也没个能拍板的人,于是一拖便拖到了今日。
我闯进将营时,两方还在争吵,见突然进来一个陌生人,不约而同地闭了嘴。金衣锦裘的监军一声冷笑,侧首对一位副将道:「你们军中的防守当真是好,一个小女子也能轻轻松松地混进军营。」
我轻轻一笑,合上手中的折扇,当众掉马也不惊慌,淡淡道:「监军好眼力,小女子不才,却不是混进来的,」微微一顿,将手中的獬豸符扬予众人看,「受秦二公子所托,替他调兵出关打一场仗。」
诚然秦熙辰不曾托我,我却需以此诹个由头。
监军唇角笑容很有些不屑,抱着手臂冷笑道:「秦熙辰托你又如何?你是什么身份?昭国的将士,岂能由你说调便调?」
有一位年纪稍长的将领激动地站起身,定定看着我的脸,目光来回在我眉目间巡,迟疑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可识得……燕郡王?」
我将令符收到怀中,略过监军,拱手向在座的将领拘了一礼,而后沉声道:「燕郡王之女陶淳,与诸位见礼。」
话音将落,监军手里的茶盏逶地,「砰」的一声,茶水混着碎瓷片乱溅了一地。他将手按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坐直了身子,见鬼了一般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军中其余将领皆屏息凝神,目光或惊或喜,或信或疑。
在一片各异的目光中行罢礼,我收回手,淡笑着盯着监军,不紧不慢地摇开梅花扇子,道:「比起我的身份,诸位应当更关心我手里的权力。獬豸符诸位已经看过,可还有疑虑?」
监军轻蔑地勾了勾唇角,慢慢地横了营中诸人一眼,道:「纵是有獬豸符又如何?难道诸位将军竟肯由陶家余孽差遣?」
他说罢,冷冷一笑,又道:「还不动手送这早该死的陶家余孽去地底见她爹娘?」
四下一片安静,无一人应他。
监军自觉羞赧,气恼地站起身,拔出他身侧侍卫腰间的长剑,两手拖着剑,气势汹汹走向我,提剑便要往下砍,一面怒道:「好哇,你们不动手,本监亲自来斩!」
他这一剑自然没能斩下来,被适才最先察觉我身份的老将拔刀挥了开。老将收刀入鞘,神色庄重,肃然道:「燕郡王后嗣,吾自当跟从。」
话毕,又一位副将挺身站出,决绝道:「燕郡王后嗣,吾亦愿跟从!」
「吾亦愿跟从!」
「吾亦愿跟从!」
「……」
眼见在座将领接二连三站起,监军气极,用手指着众人「你你你」了半晌,也没说出所以然来,末了,冷笑一声,道:「本监便要看看,尔等是如何跟着一个小女子去送死的!」说罢,拂袖离去。
我瞥了一眼监军离去的背影,侧首吩咐身后随从,道:「他要往京都报信,把他的信截掉。」
随从应一声「是」,旋即掀帘出了军帐。我则在众人簇拥中行至舆图前,对着沙盘中的崇山峻岭、绵延朔漠敛目沉思,不时移动用以标记的各色小旗,看得越仔细,便越觉着不对。
我心底揣着隐隐的猜想,却偏说不上来,微微皱了皱眉,侧首询问一员身旁的将领储粮被烧毁之前,秦熙辰率领的大军最后一次补给粮草的时间与数量。
将领答罢,我便在心底估算,料想大军所剩的口粮三日前便该消耗殆尽了。眼下最紧要的事情应当是征集塞北诸城中剩下的粮草,再率一支军队真枪实弹地破了突厥严丝合缝的封锁线,为大军送去救命的粮草。
我将计划原原本本地告知帐中将领,所有人都晓得这是粮草营被毁后的无奈之举,一番权衡后,仍有将领犹豫道:「末将以为,征粮之事还须考量。边城之中不知藏了多少突厥细作,骤然征粮,必然引得敌人防范,恐怕偷鸡蚀米,得不偿失。」
有将领叹息着反问道:「除却此举,难道还有他法可行?二公子率的军队本是战力所在,奈何被敌军围困,又无粮草供应,士气衰竭,能保全性命已属不易,自然没有再战之力。而除却城中守军,边关能调动的军队不过三万,敌军数目却有七万之众。若与敌军正面对抗,除非天降神迹,否则必输无疑。为今之计,唯有如陶小姐所说,征集粮草,补给主力,方有一战之力。」
他说罢,诸位将领又是一番讨论,有赞同亦有反对。我无暇听他们争辩,执着獬豸符以不容商量的口吻结束了讨论,而后将征粮的任务下发予诸位将领。
这厢安排完毕,我执着扇子立于原地目送各位将领陆陆续续地出帐去,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先前派去拦截监军情报的随从已回了营帐,恭敬地将一封封了火漆的信奉于我。信函封口处滴的蜡十分凌乱,可见撰信之仓促。我看也不看,微微垂首,就着桌案上一盏昏黄的油灯一点点将密信烧掉。
随从问我:「下一步应作何打算?」
我轻轻一笑,旋即附在随从耳旁低语。随从闻言先是微微一惊,听我说完后才舒展了眉头,拱手敬服地向我行了一礼,便形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我微微舒了一口气,一番折腾下来,也顾不得休息,便离了军营,去城中的将军府邸探望秦将军。
诗里说春风不度玉门关,便可见边城之苦寒。先前一味忙碌,尚不觉得冷,此时空闲下来才觉清寒入骨。
驾车的小兵热情地介绍道:「塞北边城没甚拿得出手的特产,唯有羊肉烧饼十分可口,百吃不腻。前头那家最正宗,小姐可要买一个试试?」
我微微侧首,甫一掀开车帘一角,便扑鼻而来羊肉烧饼的诱人香气。胖乎乎的厨子在当街的炉灶前半蹲着身子,持着一把蒲扇扇风,灶上煨着「咕噜噜」沸腾着的羊肉汤,闻着确是美味至极。
我只看了一眼便垂下了眼睑,不为所动地放下车帘,轻声道:「不必。等到秦熙辰回来,再叫他带我去吃。」
边关贫瘠,纵是将军府邸也修筑得十分简易。绕过迎门的影壁,便可将府院格局尽收眼底。许是无暇打理,庭院中不种花木,放眼望去开阔明朗,除却当中列在架上摆放整齐的一排兵器,便再无甚装饰。
小兵语气颇有些萎靡,道:「从前将军常与二公子在院中切磋,偶尔得闲还会指导我们一招半式。听说京都的人老爱贬低二公子,可在塞北,我们人人都尊敬他、爱戴他。」
我轻轻笑了笑,心想,这番话若教秦熙辰听到了,依他的傲娇本性,必然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面上瞧着毫不在意,其实心里头不知怎么暗戳戳地欢喜。他惯常压抑着自己不将心绪说出口,一如从前我忘记他时,唯有喝醉酒,他才肯一声一声悲戚地唤出我的名字。
我眼睫颤了颤,将酸涩的泪意压下去,强迫自己不去想他,跟紧小兵的步伐去往卧房。
推开门便闻见一阵苦涩的药味,秦将军睡在卧榻之上,仍处于昏迷状态。虽久久未醒,面色却不甚差,紧闭了眼睛如同熟睡一般,伤势仿佛不似赵景明说的那么严重。
我微微松一口气,向候在一边的军医询问秦将军昏睡不醒的原因。
军医支吾了片刻,拭了拭额头的汗,答道:「将军头部受伤,淤血入脑,加以陈年旧疾发作,才久久不醒。小姐莫要担心,事之以药,好生将养着,待淤血散去便好。」
军医说罢,拱手向我行一礼,便由小兵引着,提了药箱下去煎药,房间里便只剩了我与秦将军两人。
我环顾四周,察觉正对着床榻的窗子开得过大,不停地吹进阵阵寒风,忙起身将窗子合上再重新坐到榻边。
秦将军尚昏睡着,自然不能说话。可一直这么静静待着,未免教人不自在。
于是我沉默了半晌,也不管秦将军能不能听到,自顾自地轻声说道:「秦熙辰说,您从前问他,就算白喜欢一场,求不到结果,是不是也不后悔。他不后悔,我也不后悔。与他相比我实在太过平庸,没有武艺又欠缺智谋。在他遇难时,除了一腔与他同生共死的勇气,我能做的仿佛少之又少,只希望这些微末的算计也能救他一次。」
说至此处,我顿了顿,坚定道:「您好好等着,我一定带秦熙辰回来。」
将军府不曾有丫鬟,秦将军随身侍奉的皆是麾下兵甲,大多粗枝大叶,不懂得如何照料好病人。我兼顾着征粮事宜之余,还要兼顾府上事物,其间还有监军时不时地搞事情,当真是忙得分身乏术。
征集罢塞北诸城的粮草,便该遣派军队突破重围往阿尔山运粮。这是个分外艰巨的任务,能不能挽救主力便在此一举。
我踌躇着将这个任务委派于谁时,先前那位老将却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个任务,率领了一队兵甲及民夫运粮出城去。
不敌京都,边城入夜之后,整座边塞只得一片死寂。城外的崇山峻岭隐没于深沉的夜色中,露出影影绰绰的庞大轮廓,其间不知埋伏着多少杀机。
驻扎于城中的军营里,守夜的卫队交错着轮番巡视,火把熊熊地燃烧,干燥的木柴偶尔发出爆裂之声。除此之外,便再无动静。
将军营帐里氛围肃穆,诸位被紧急召集来的副将按捺住疑问,不解地望着案首的我。
我垂下目光,展开手中的纸条,淡淡道:「适才收到飞鸽传书,白日里押送的粮草半途被突厥所劫,幸而人马撤离及时,并无损伤。」
话音一落便是一片哗然。营帐的帷幕被人掀开,冷风呼呼地灌进营中,烛火摇曳,欲灭不灭。
来人正是监军。监军裹着狐裘,眼睛愉悦地眯起,冷笑道:「征粮之计你想得到,突厥人便想不到?这下如何是好?」
有人附和监军道:「早便说了公然征粮不可举,姑娘便没料到粮草会被截吗?」
责问声中,我慢慢地抬起目光,燎燎的烛火映在眼里,衬得双目分外明亮。我从位上站起身,理了理箭袖的褶皱,轻笑一声,胸有成竹地应道:「我料到了。」
众人一静,我又道:「我们在明,细作在暗,这样大规模的征粮必然能传到突厥耳中。所以,补给主力只是个幌子,征的这批粮草从始至终就是给突厥准备的。」
有反应过来的副将迟疑着问道:「粮草中……加了东西?」
我点了点头,笑道:「我来塞北并非打的空手,先前便令人运来了好几车特制的药。」
监军微微愣了愣,又是轻蔑一笑,道:「你可是想得太过简单了?这般抢掠得来的粮草,突厥人不会轻易食用。煮粮之前,会先由牲畜试毒,确认无毒后再用以全军。」
我眉梢微微一挑,低笑道:「说来不雅,我令随从下的并非毒药,而是泻药。」
众人:「……」
我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跳去这个有味道的话题,眉目凌厉,神情肃然,沉声道:「如今,突厥大军实力褪减,我军人数虽寡,却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请诸位整顿三军,即日出征,与主力汇合!」
众将领命称是,随后一齐商讨征战事宜,待商讨完毕,已临近天明,一一退出营帐时,看我的目光里多出好些敬意。
平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我也会披戈戴甲地上一次战场,目睹两军逐渐穿汇交错,纠缠成血河一股。
战鼓轰鸣之声交织嘶喊拼杀声,其声析江河,其势崩雷电,入目之处,尽是白刃相交,红刀入骨。
我在后方纵观战场局势,如我所料,突厥军队用过加料的粮草,士气疲退,战力也大不如前,现下与我军打成平手,不过是仗着倍于我军的人数罢了。
浓重的血液腥气萦绕在鼻息,教我的脸色略有些发白。我眉头蹙起,心想突厥虽败势已成,但长时间打下去,我军的伤亡未免惨重。
变数便在此时起。一骑白马自突厥后方杀入敌阵之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马上人手中剑花一挑,便有血花一绽,若舞梨花,又随落梅,纷纷洒洒,如飘瑞雪。
白骑所到之处,无人敢拦,无人敢阻。而白骑之后,有千军万马的呼啸声,跟随白骑的马步,将突厥军阵冲得支离破碎。士气之盛,杀意之旺,绝不会是一支断水绝粮的队伍。
我怔怔然看着那抹天地间最亮眼的白色,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个只被人当作茶余饭后笑谈、无人相信的传言:三年前塞北一役,万军之中亲手割下突厥可汗头颅的正是素有纨绔之称的秦二公子。
斩罢敌将头颅,他回眸一眼便看到了我。先是微微一怔,秀逸的长眉随即拧起,一双勾魂夺魄桃花眸望定了我的眼睛,目光沉沉,眼底仿佛积淀了沉甸甸的怒气。
他不曾说话,我却读得懂他心中所思。他正在心底生气地斥责我,不好好听他的话留在京都,任性地跑到这般杀机四伏的战场上去。
我隔了烽火狼烟与他遥遥对视,在他身后,野竖旌旗,川回组练。他则在最当中的位置,着一身银亮铠甲,手执一把寒光凛冽的长剑,唇边笑意轻狂疏懒,眉目风流一如往昔,是我梦中梦见千百遍的少年英姿。
长风淅沥,鸟声寂寂。突厥降矣,此战胜矣。
不待尘埃落定,我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向他跑去,在千军万马的簇拥中狠狠撞进他的怀里。一如许多年前桃树上的一落,用不可抗拒的姿态落入他怀里,闯进他心里。
他因恼怒而略显冷硬的气势逐渐融化,深深吸一口气,生硬地把我按在怀里,揉了揉我的头发,问道:「这样危险,你如何来了?」
我将脸埋在他怀里,鼻端呼吸都浸染了他身上独有的檀香气息。听到久别的声音,眼角竟有些湿润。我垂下眼睫不教他看到,闷声答道:「赵景明说你出事了。」话里很有些委屈。
他垂眸看着我,勾唇轻轻笑了。这一笑,天地一片寂然,刀光剑影都沦为了空白的背景。他叹息着给我一个温柔的脑瓜崩,放轻了声音哄道:「我无事,那是假的,只是一场计。」
他亲口说出来后,我先前那些隐隐的猜想都得到了证实。在京都时我看过地图,所谓的粮草被毁之地,其实并不是个储放粮草的绝佳位置。而他安营扎寨的阿尔山,山势最适合设伏。粮草营的位置是他故意泄漏给突厥的,而营中的粮草必然早早做了转移,他被围困也是做戏而已。一能使突厥人掉以轻心,等到时日,再杀个出其不意;二能谋得粮草一批,这批多出的粮草便用于调转枪头,一路打到京都去。如他所说,不过一场计,一场一箭双雕的计。
我并不是猜不出,我只是不敢赌。
我低声叫他的名字:「秦熙辰。」
他温柔地捧住我的脸,怜惜地在我额头轻轻一吻:「嗯?」
我眉眼微微弯起,定定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爱你。」
一眼万年的倾慕是你,铭心刻骨的爱恋是你,毫无保留的欢喜也是你。
他眼底徐徐晕染开笑意,好似袅娜的春风,亭亭拂过八百里洞庭的潋滟水色。并不曾说话,只俯首下来,在我唇上辗转流连,缠绵悱恻,直到寄托尽了心底温柔的爱意,他才慢慢地松开了我。
「我也爱你。」他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