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我已经死了。
是被一个抢银行的劫匪头头一枪打死的。
那天我只是出门买个烤红薯而已,红薯拿在手里,还没来得及咬上一口。
经过一家银行时,隔着玻璃窗看见里面三个蒙面男人正持枪跟 N 个警察对峙。我当即就意识到这是碰上抢银行的了。
原本我是可以捧着烤红薯火速逃离现场的。
可惜我是个贱人。
是个好奇心极其旺盛,极其爱凑热闹的贱人。
我手捧烤红薯,凑到银行门口,往里张望。
好死不死的,我正巧跟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是头头的蒙面男四目相对。
虽然他用黑色的大口罩蒙住了脸,但露出来的那两只眼睛却迷人无比,摘下口罩一定是个帅哥。
好好一个帅哥,干点什么不好,非学人家抢银行。
我正感叹着,一抬头就看见这个拥有迷人眼睛的蒙面男已经来到了我面前,修长的胳膊一伸,就勾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了怀里。
冰凉的枪眼抵到了我的太阳穴上。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人质,手里还紧紧抓着烤红薯。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心想面前这么多警察叔叔,难道还保不住我一个人质?
结果还真没保住。
劫匪抱着人质在手天下我有的心态牢牢控制住我。
警察们抱着保护市民、安全第一的心态不敢轻举妄动,于是眼睁睁看着我被劫匪拉上车绝尘而去。
我一路忐忑不安,好在这几个劫匪摆脱警车的追赶,逃到偏僻的地方后,便准备放我走了。结果没等我转身撒丫子逃命,其中一个劫匪突然摘下了脸上的黑色口罩,抱怨道:「可把老子闷死了。」
另一个劫匪一巴掌拍向摘下口罩的劫匪的脑袋:「蠢蛋,让人质看见你的脸了!」我连忙闭上眼睛不去看他的脸:「我记性很差的,而且还有脸盲症,我绝对不会跟警察形容你们的长相的!」
人在面对险境时是不是都会抱有一丝侥幸心理?
我原以为,自己是一定不会死的。
子弹穿透我的太阳穴时,我有一秒的恍惚,以为自己在做梦。
倒地之前我再次跟那个拥有迷人眼睛的劫匪头头四目相对,他表情镇定,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自己刚刚开枪射死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只蚂蚁。
我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手上仍紧抓着烤红薯。
烤红薯的香味飘进我的鼻子里,那是我在人世间最后闻见的味道。
于是我就这么死了。
尸体是在当天夜里被一个路过的村妇发现的。
毫无疑问,我已经死了。
可我却仍存在于这个世界。
因为,此时此刻我正站在那个杀害我的劫匪头头的豪华别墅里,无比怨念地瞪着穿着家居服的他。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正脸。
五官果然跟我想象得一样好看。
我再度感叹世态炎凉,谁能想到这么一位一表人才英俊不凡的帅哥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劫匪?
「杀人犯!」我整理好情绪,摆出一副狰狞的表情,愤然怒吼。
劫匪头头愣了愣,上下打量我一番,道:「鬼?」
我指着太阳穴上血淋淋的弹孔,吼道:「不是鬼难道是人吗?」
劫匪头头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捂住耳朵,皱眉:「不要吼这么大声,很吵。」
我觉得我快要被气活了。
为什么他没有被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跪下来求我饶命?这不符合实际理论啊!
「所以,你是来找我复仇的?」劫匪头头懒懒地坐在自家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喝了口咖啡。
「不然呢?难不成我是来请你喝咖啡的吗?」我双手蠢蠢欲动地想要掐死他。
「请便。」劫匪头头毫不惊惧,顺手打开了电视。
我咬牙切齿地冲上去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变成鬼之后,最大的区别就是力气变大了。
捏死一个人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轻松。
劫匪头头好像很清楚这一点,完全没有要还手的意思,任我面部狰狞地死死掐住他。
我却怂了。
毕竟,我从来没杀过人。
没有经验。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开他,冷哼:「杀了你会脏了我的手。」
缓了缓,我试探性地说:「要么你去自杀好不好?」
「白痴。」劫匪头头斜视着我,眼中满是对我的嘲讽和不屑。
我一脚踢翻了面前的茶几。
结果第二天这厮就换了个新的。
「挺有钱的嘛。面不改色花着抢来的钱,真是不要脸啊。」我嘲讽道。
通过几天的相处,我知道了劫匪头头的名字叫杨致远。
致远。
宁静致远。
多么不要脸。
一个杀人犯居然还好意思叫致远。
「你打算在我家待到什么时候?」杨致远对我的存在感到很不耐烦。
「待到我成功杀死你的时候。」我瞪视着他,「我之所以没有像正常鬼魂一样投胎转世,就是因为对你的怨念太大了,不杀死你难解心头之恨!」
什么样的方法能够既不脏了我的手,又能成功杀死他呢?
附到别人身上,然后借别人的手干掉他?可那岂不是害一个无辜的人成了杀人犯?
我做人一向宽厚善良,实在不忍心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于是日子在我的优柔寡断和杨致远的冷淡漠然中一天天度过。
某个晚上,杨致远又打扮成了一副劫匪模样。
全副武装一身黑。
我在他往脸上戴口罩的时候把他扑到了床上。
「走开。」杨致远冷声说。
如果我还活着,一定会被他冷若冰霜的语气吓尿。
可我已经死了。
我力大无穷!
我天不怕地不怕!
我死死压住他:「又想去抢银行?你要不要脸?」
「兄弟们都在外面等我。」杨致远深深地皱起眉。
「把他们都叫到屋里来,我要把你们这些反社会人渣全部杀光。」我恶狠狠地说。
「别闹了。」杨致远语气稍微缓和了点,一副哄儿子的语气。
我一拳揍上去:「把我当什么了你!」
门铃响了起来。
杨致远的兄弟已经等不及来敲门了。
我撇下杨致远火速奔向门口。
准备好狰狞的表情后,我猛地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果然是上次那两个,他们看见我后身子一怔,然后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鬼哭狼嚎地撒丫子逃了。
这才是人类见鬼后的正常反应嘛。
杨致远你给我学着点。
「估计他们再也不敢抢银行了。」我得意洋洋地冲杨致远笑。
「白痴。」杨致远冷声说。
我一脚踢翻了面前的鞋柜。
日子一天天过。
有一天。
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我虽然是鬼,但我摸得到东西啊。
也就是说,我可以打电话报警呀!
直接跟警察说杨致远那个王八蛋就是上次抢银行事件的凶手不就结了!
我高高兴兴地拿起杨致远家的电话。
却发现电话线被剪了。
「操!」我冲杨致远吼道。
「建议你亲自到警察局举报。」杨致远说。
「你以为我不敢?」我怒气冲冲。
话虽这么说,我看了看镜子里自己鬼气森森的脸和太阳穴上血淋淋的弹孔,叹了口气,然后一拳捣碎了镜子。
作为一个鬼,我太没出息了。
我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恶中。
痛定思痛,我决定不再坐以待毙,积极采取一些报复措施。
杨致远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将冰凉的爪子伸进他的衣服里,被他一脚踹下了床。
杨致远喝咖啡的时候,我说时迟那时快吐了口血在他杯子里,被他一杯子砸中了脑袋。
杨致远看电视的时候,我一拳捣碎了电视屏幕。
他沉默了几秒,无奈地开口:「你到底想怎么样?」
「杀你。」这不是很明显的吗?
「那就来啊。」杨致远往沙发上一躺,冲我勾勾手。
「不要脸。」我一脚踢翻了新茶几。
我很忧愁。
不知自己何时才能成佛。
不如出门找找同类们,一起商量一下杀死杨致远的方法吧。
于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趁杨致远熟睡时,我出了门。
我只能在晚上出门。
鬼是不能见光的。
出门后没多久就遇到了一个同类。
是个身材很好的漂亮姐姐。
胸口有碗大个口子。
「我的心脏被学医的情敌拿手术刀割走了。」漂亮姐姐跟我解释道。
我拍了拍她的肩表示同情。
「情敌出国旅游去了,等她回来我就杀死她。」漂亮姐姐咬牙切齿道。
「打算怎么杀呀?」我好奇地问。
「她怎么杀我的,我就怎么杀她喽,以牙还牙嘛。」漂亮姐姐做出一个挖心脏的手势,「活生生把她的心脏挖出来,然后吃掉。」
我嫌恶地皱眉:「你吃得下口吗?」
「吃不下也得吃!不然难解心头之恨!」漂亮姐姐握拳。
「说的也是。」我说。
「你那位呢?」漂亮姐姐问。
「我还没想好怎么杀他。」我为难地说。
「要不要我帮你?」漂亮姐姐蠢蠢欲动道。
我连忙阻止:「要自己亲手杀才有意义啦!」
「我知道附近有个坟地,平常没人来往,很适合我们,陪我去那边玩玩吧!」漂亮姐姐说,「情敌三天后才回国,我实在没地方去,白天又不敢在大街上走,怕见光,很寂寞呢。」
我当即怜香惜玉地答应了。
三天后,当我回到杨致远家时,发现他脸色很可怕。
显然对重新出现的我充满了憎恶和不耐烦。
他面目森然地瞪了我半分钟,说:「我还以为你投胎去了。」
「你还没死,我怎么可能投得了胎?」我冷笑。
杨致远将目光落在我脚上,皱起眉:「鞋上怎么全踩的泥。」
「我去了附近的坟地,那地方挺清静的,我还见到了好几个同类呢!」我兴致勃勃地说。
杨致远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全新的棉拖鞋,扔到我脚下:「换上。不要弄脏我家的地板。」
「不要以为你送我拖鞋我就会感谢你,关键时刻我照杀你不误。」我一边换上拖鞋一边说。
——还挺舒服。
总之杀杨致远的事一拖再拖,拖到了年关。
大伙儿开始喜气洋洋地迎新年,外面全是张灯结彩和鞭炮声。
杨致远家却依然很清冷。
「你都不过年的吗?」我问。
「不过。」杨致远说。
「你家人呢?」我问。
「死了。」杨致远说。
「你怎么不交个女朋友?」我问。
「没兴趣。」杨致远说。
「不过也没哪个女孩子敢跟一个抢银行的杀人犯交往吧?」我嘲讽道。
杨致远没说话。
「为什么要抢银行?正正经经工作赚钱不好吗?」我问。
「家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没有人肯收留我,我从懂事开始,就开始小偷小摸。」杨致远说,「如果我当年不去偷不去抢,就不可能安然无恙地活到今天。在道上混久了,不知不觉就结交到了很多兄弟,他们认我做头头,在我的安排下干了很多票大的,比如抢银行,比如绑架富婆。这种事干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只要他们还在叫我头头,我就必须承担起责任,带着他们干。」
说这些话时,杨致远一直翻着手上的书,头都没抬一下。
我走近他,抽走他手上的书,伸手抱住他。
杨致远怔了怔:「怎么了?」
「其实你也很可怜呢……」我柔声说,然后在杨致远露出震惊中带着复杂的表情后一巴掌扇向他的脑袋,「才怪!」
「杀人犯就是杀人犯!洗你妹的白啊!」我怒吼,「所以我活该倒霉是吧?被你杀了也白杀是吧?杨致远你给我听着,我永远都不可能原谅你!」
杨致远不说话。
我怒火中烧,打翻了无数家具,最后坐在地板上,缓缓抱住头,低声说:「我想吃烤红薯。」
「什么?」杨致远问。
「我想吃烤红薯。」我抬头,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睛跟那天在银行一样明亮又迷人。
其实,我无法投胎转世的真正原因,只是因为那个没来得及咬上一口的烤红薯而已。
那天我之所以出门,就是因为突然想吃烤红薯。
却连一口都没来得及吃上就死在了杨致远的枪下。
所以才怀有很深的执念。
我一生没心没肺,就连死后,也没心没肺到只为了一个烤红薯就徘徊在人世间不肯投胎。
我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把杨致远折磨到精神失常后就去街上随便捡个烤红薯咬一口就投胎转世的。
可现在我已经不想折腾他了。
或许是因为做鬼做累了吧。
杨致远并不知晓我内心的想法,破天荒地冲我笑了笑:「想吃多少都给你买。」
我看着面前一堆形状姣好让人口水直流的烤红薯,却闻不见一丝香味。
只要吃上一口,我就可以投胎转世了。
就会从杨致远面前消失。
「吃啊。」杨致远剥了一个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红薯。
「抢劫是不对的。」我说。
杨致远点头。
「杀人是不对的。」我说。
杨致远点头。
我张开嘴,对着鲜黄色的红薯咬下去。
本来故事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
宽厚善良的我最终决定不再怨恨杨致远,毅然吃下烤红薯顺利投胎转世。
面对突然消失的我,杨致远震惊之后是无尽的绝望,最终带着对我的思念去派出所自首。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原本。
原。
本。
却在我的牙齿碰到烤红薯的前一秒被杨致远猛地阻止。
这原本应该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前提是如果杨致远不那么精明的话。
「你干吗?」我不满地瞪着抢走我烤红薯的杨致远。
「你无法投胎转世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杨致远用审视的目光直直盯着我。
「你管我?」我白了他一眼。
「吃了这红薯,你就会消失,对不对?」杨致远问。
「这不正是你期望的吗,我终于不再烦你,不再威胁你了,你终于解脱了。」我冷哼。
「所以,你打算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吃了红薯就消失?」杨致远再次露出吓人的表情。
「要怎么跟你打招呼?难道说『我投胎去了,拜拜啦你这个挨千刀的杀人犯』吗?」我不耐烦道。
杨致远将桌子上的红薯全部扔进了垃圾桶。
「操!你发什么神经!浪费粮食是可耻的!比杀人还可耻!」我心疼得不行。
「我这辈子就杀过你一个人。」杨致远说。
「那可真是我的荣幸啊!」我翻白眼。
「我说我后悔了,你信不信?」杨致远深深地注视着我。
「信。」我也深深地注视着他,「所以你快去自杀好不好?」
杨致远温柔地抱住我,温热的身子紧贴着我冰凉的身子。
「对不起。」他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
从小我妈就教育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只要对方勇于承认错误,那么就值得原谅。
可如果对方杀了我呢?
杀了我之后,再来温柔地抱着我,跟我说「对不起」。
这也可以原谅吗?
「先不要消失,让我补偿你,好不好?」杨致远接着说。
「你打算怎么补偿?找千年老巫师将我复活?」我表示怀疑。
杨致远陷入了沉思。
「我是不可能原谅你的,别白费心机了。」我嫌恶地瞪着他,「除非你去自首。」
我吃了烤红薯成功投胎转世,他去警察局供认自己的罪行,多么悲伤又美好并富有文艺气息的结局啊。
杨致远拍掉我默默伸向垃圾桶里的烤红薯的手,将垃圾桶扔出窗外,微微一笑:「自杀是不可能的,自首也是不可能的。除了这两个,你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趴地上学狗叫。」我说。
杨致远脸色黑了黑:「除了这个。」
我一脚踢翻了茶几:「你根本毫无诚意啊混蛋!」
日子一天天过。
心中的恨意丝毫未减。
除了恨他杀了我之外,还增加了一个阻挠我吃烤红薯的恨。
我盘算了无数种杀死杨致远的方法。
都可以写下来出本书了。
至于跟杨致远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看连续剧、打游戏,跟他睡同一张床之类的,都只是为了降低敌人的戒备心我才故意这么干的。
我总有一天要让杨致远这个王八蛋意识到,留我在他身边,是个巨大的错误。
等等,我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
那就是,直接附到杨致远身上,然后自杀!
我眉开眼笑地凑近坐在一旁的杨致远。
「干嘛笑得那么恶心?」杨致远皱眉。
我笑啊笑。
然后猛然意识到——怎么附身来着?
以前经常在电视上看见鬼魂附在人类身上,可从来没教过我们怎么附啊!
好像都是猛地一扑就自动附上去了。
要不扑一下试试?
我紧张地看着杨致远,在杨致远沉默地注视下猛地一扑。
「你在非礼我吗?」
「非你妹!」
「你太阳穴上的弹孔又流出血了。来,贴个创可贴。」
「对哦,贴上创可贴我就看上去跟人类一样了,可以出门吃烤红薯了……喂喂喂别撕下来啊!我说着玩的!」
所以。
等我哪天成功杀了杨致远后。
再来跟大家。
讲述。
这个。
悲伤的。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