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这一夜,与往常明明一样的几个时辰,却似乎要长了许多。说着长,是觉得发生了许多事,比往年的中元节要多了许多。可仔细想想,又觉得十分仓促。仓促到在那烽火燃起前,我甚至没能与那还活着的少年做最后的道别。
天已蒙蒙擦亮,街边隐约还有些未散的灰烬味道。
满城的百姓又有谁能想到,前夜刚祭拜过鬼,今日自己就成了鬼。
此时李姜和少年云恒已经离开,而库尔勒人也已经从城郊打了过来。
百姓有的慌忙逃窜,有的闭门不出。
烟青色的雨雾之中,潮湿的屋檐下站着两只穿着地府不同制式官服的鬼。
我与押魂使并肩站着,谁也没动,谁也没说话。
「值得么?」
不知过了多久,押魂使忽然问道。
「什么值不值得?」 我问。
押魂使叹了口气:「你装什么糊涂。这次你惹了麻烦,回去免不得要去玉露池领罚。恐怕近百年,你是别想再到地面上来了。」
「上面有什么好?」 我又问。
押魂使侧头看着我,哼了一声儿:「周故,你就死鸭子嘴硬吧。」
我不再理他,安静看着屋檐边坠落的雨滴。看着他们连成细串儿地冲到地面上,原本不大的声音在静谧之中变得格外清晰。头顶的绿瓦被潮湿雨水浸过,颜色显得比往常深了许多,单是看着,就觉得冰凉。
「这雨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押魂使忽然又开口说了话。
我没说话,静静听着,听着那远处愈发逼近的马蹄声。我似乎能听得见百姓剧烈的心跳,以及那一声声无助的祈祷。
我相信,押魂使也听到了。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兄弟,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场仗注定满目疮痍、哀鸿遍野。留在这儿,需得些心理准备。」
「我知道,可这是我的职责。我要把李姜带回去。」
我点了下头,勉强扯了扯嘴角,也不算辜负押魂使的好意。
「你呢?为什么不走?」 我问道。
押魂使望着远处说道:
「我奉阎王之命,带走李姜,这原本也是我的职责。」
顿了顿,押魂使又道:「况且她是从寒冰地狱逃走的,我们也要负些责任。」
是了,我怎么一时忘了。地府押魂使所直管的地方不多,其中就包括了那个苦寒凄冷的寒冰地狱。
「你管寒冰地狱?」 我明知故问。
「那又如何?」 押魂使问道。
「可你连那里的犯人都认不得。」
很明显,我指的是最开始他没凭着画像认出李姜的事。
押魂使听罢,哼笑道:
「阎王也直管卫队的,可是每个兵都认得?」
「这话你小心要阎王听到。」 我淡淡说道。
押魂使扁了扁嘴,眼睛一斜:
「你不说便没人知道,况且我说的也是实话。」
听着押魂使的声音越来越没有底气,我没再说什么,轻轻闭上了眼睛:
「闻到了么?」 我问。
「闻到什么?」 押魂使声音一顿。
「血腥的味道。」
我缓缓说道。
【20】
战事焦灼,我与押魂使站到了城楼之上,以天神的姿态俯瞰众生。
李姜赌对了,过半数的库尔勒士兵集结在赤渊门外,狼烟翻起后,赶来支援的帝军不在少数,但却不足以抵挡勇猛凶悍的库尔勒军队。
城下铁蹄横踏,嘶鸣与刀剑碰撞的声音混杂,几乎要点燃半明半暗的天空。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便是我站在高处,竟也闻到了血腥的气息,那味道钻进鼻腔,不知不觉间冲上颅顶。
目光所及,那混乱的人群之中,玄衣少年持剑,拼死厮杀。我旁观瞧着,他身后的青衣少年盔甲一片血红,凌乱的发丝黏着血,纵那风冰寒凛冽,依旧紧紧贴在沾满血渍的脸颊上。
他们俩已经没有出路,也没有退路了。
那玄衣少年一跃而起,身体颤抖着举起手中的剑,一抹白光似海浪一般涌起,霎时将眼前的兵马死死挡住。
那少年在人间用了法术,必将遭到地府重罚。
我拳头死死攥了起来,倏地飞下城楼。
跟在我身后一跃而下的,是那个押魂使。他抓住我的手臂,瞪起眼睛摇了摇头。
「周故,不要再插手了。」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只能无奈地望着那少年一步一步走向深渊。
他已经犯了错,不可以再犯了。否则,便真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了。但我却不敢出手阻止,甚至不敢说一个字。我怕我的一个举动,便要这人间运簿再次改变。
白光之前,那玄衣少年似乎拼劲了全力,此时忽然回过头,冲着身后那青衣少年撕心裂肺地大喊:
」快走!」
那声音撕裂了眼前的天空,绝望而无助。
原来,我透过秦玉澜的那双眼睛所看到的场景,是这样的。那个拼死护城的人,不是秦玉澜,而是李姜。
库尔勒人占据着这场战争绝对的主动,他们有着最强悍的兵马,最厉害的武器,这一切都让战场之上仍在坚持的中原儿郎显得那样无奈与悲凉。
我也是中原人,虽然我早已忘记过去,也早已学会地府之中所谓「人即是人,无国无家之分」,可亲眼见着这战争,竟依然为这片土地心痛。
好像在看到李姜嘶喊的一瞬间,我才忽然明白,昨夜的她为何那般执着。
她似乎从未想过重新来过。她沉迷于自己的执念,为了实现这个执念,竟是从不肯给自己留下生机。
既然这是她的选择,那我便尊重她的选择。
我缓缓松开紧攥的拳头,轻轻叹了口气。押魂使见状,终于松开了抓着我臂弯的手。
即便实力悬殊,少年们依然在奋力抵抗。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之间,眼尾腾然升起一片光亮。侧头看去,竟是不远处裂开了一道金光。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可战场上的人显然没有看到那突如其来的亮光,以及从那耀眼金光中走来的人。
那缓步走来的,竟是老祖。
【21】
关于那大慈大悲又冷漠无情的老祖,有传闻说他半魔半神,一只脚在地府,一只脚在天界。当今天帝是由他从神帝众多儿子中挑选,而地府的上任阎罗,也由他选择。
我只见过他两面,不想这第三面,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中。
老祖看了看不远处的疮痍,又看向了我,问道:
「你想帮他们?」
我没说话,而是微微侧过头,看着眼前越来越多的死人,空气中越来越重的血腥味儿,以及耳边传来的越来越多的鬼差的脚步声。
「地府有的忙了。」 我轻声说道。
老祖点了点头。
「不过凡尘一劫,老祖何故在此?」
押魂使有些惊讶地看着老祖,恭敬问道。
老祖道:「地府积攒的执念太多了,故来化解一二。」
我蹙眉看向老祖,不解其意。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得明白了些,于是问道:
「您是说李姜的执念?」
老祖摸了摸胡须,笑而不语。见我依旧疑惑地看着他,才又道:
「是,也不尽然。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地府少些执念,人间也少些怨念罢了。」
我摇了摇头,缓缓道:
「化她一人执念容易,解地府诸鬼与人间众生之怨念,何其艰难。今日过后,地府人间又多了多少怨怼不甘的灵魂,难以解脱,不得超度,这些事,又不知到何时才能化解。」
老祖道:「李姜她做的已经很好了。只是这片土地的命运从来不是系于她一人之身。中原人也好,库尔勒人也罢,人族的历史绵延不绝,她终究不过沧海一粟。我只希望今天过后,她可以放下前尘,也许千百年后,过往的一切便真的可以烟消云散了。」
我听出了老祖话里有话,怔然问道:
「李姜的事您都知道?」
「不然你以为,她是从何处得知库尔勒人南下吞没中原的结局呢?」
老祖声音轻缓,眼睛微微眯着,带着笑意。
「是您?」 我张了张嘴:「可…」
老祖叹息:「这是他们必经的路,也是你躲不开的道。」
我听不太懂老祖的话,只知道他那双看似温慈的眼里实际是一片平静的冰湖。他看向不远处,缓声说道:
「云恒是个好孩子,心若磐石、坚韧不屈,但命运却不怎么好。」
「您认识云恒?」 我愣了一下,随后额头紧紧蹙了起来:「您…看中了云恒?」
多年前,地府有传闻,老祖曾往人间寻找下一任阎王。那会是一个沉稳执着又命运苍凉的少年,他将挑起地府未来数百年,乃至千年的兴衰重担,引领鬼族跨入新的纪元。
「原本是,但他哥哥显然比他更加合适。」
老祖声音平静温和,却听得我一震。
「云述?」 我皱眉问道。
老祖点头。
我心里一震,许久说不出话来。
原来,少年那死去的兄长,我从未听说过的鬼魂,没有过那奈何桥,而是做了地府的阎王。
回忆着少年云恒与我所说的一切,我忽然一惊,抬眼看着老祖,问道:「难道您…是当年那个为云恒所救的僧人?」
老祖笑而不语,眼神却早已告白了一切。
我不解发问:「既如此,您又为何要指点他们「弃武从文、南迁淮远」?」
老祖道:「我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不代表我相信区区凡人的命运会因此改变。」
「命运…」 我喃喃自语,耳边嘶喊声呼啸而过。刀与剑相互擦过的刺耳声音几乎要穿透耳膜直直扎进混沌的大脑。
老祖嗟吁,神色却瞧不出惋惜,嘴角甚至依旧带着一丝让人瞧不透的笑意。
「我本看中云恒,可偏偏由他指引,最终还是选中了云述。后来方知那云恒在人间尚有未偿还的债。如此看来,我竟也在这乾坤所束的命运之中,真是有趣。」
老祖摸着银白的胡须,笑着摇头。
有趣么?我不觉得有趣。
我听不懂道法,更不懂乾坤。我只知道人自诩强大,然命若蝼蚁。神自谓清高,亦挣不开枷锁。
这不是有趣,而是无奈。这种无奈使所有灿若烟花的美好都成了假象,掩盖住了世间数不清、道不尽的悲凉与痛苦。
此时老祖又开了口:
「你想留下他?」
「是。」 我看着老祖,认真答道。
老祖轻叹了口气,语气温柔:
「可他于李姜有亏,许以十世偿。」
「什么?」
我愕然启唇,大脑一片空白,甚至一度分不清刚才老祖的那句话是真实的还是我的错觉。
老祖笑而不语,肩膀微动,似是沉了口气。
「如何亏欠,何故至此?」
押魂使语气惋惜。
老祖抖了抖袖子,缓缓道:
「昔日,他因一己之私,利用这世间最宝贵的东西,害死了李姜。后来,朝野纷争不断,四海战争不止,他亡于帝王猜忌、亲信背叛,才明白当日之错。于是途经鬼道之时,亲口许下的承诺。这守护,是为李姜,也是为这天下百姓。」
少年的故事听来如此熟悉,宛若他亲口戏谑出的那个传闻。
明羽将军,韩枫…
我攥住右手,身子僵硬,缓缓回过头看着那个叫作云恒的少年。
「如今几世?」 我问。
老祖道:「便是第九世了。」
我又问:「如何偿?」
老祖道:「平李姜心中不平事。」
「不平事…」 我微微启唇,终于明白,喃喃道:「是守护。李姜心里最重要的从来都是这万里山河不受侵扰,各方百姓安居乐业。所以他此生死于战场,难道他生生世世皆是如此?」
老祖道:「身份不同,可守护的东西不曾改变。」
「那我呢?」
我忽然问道。
老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
我亦看着老祖,问道:「李姜她好像认识我。当年我为何会留在地府。」
「那是你自己的选择。除了你自己,没人知道。」
老祖浅笑,捋了捋胡须。
「可我不记得了。」 我淡淡说道。
老祖依旧笑着。
与老祖说了这么久的话,竟未发觉耳边交错的刀剑声和混乱的马蹄声渐渐消失,整座城似乎都安静下来。
「战争结束了。」
押魂使望着远处,神情复杂。
老祖望着同一个方向,许久没有说话。在他的眼睛里,瞧不出隐藏在温和表象下的悲喜。他看似悲天悯人,却又似乎永远不能感同身受。
我正失神,老祖忽然看向我:
「李姜之事既结,作为守城鬼将,你的职责已毕。剩下的,就交给寒冰地狱的鬼差来做吧。」
「嗯。」 我应了老祖一声儿。
好像就在说话工夫,有两个鬼差大张旗鼓地赶来,叮叮当当,与地府的黑白无常前后脚来到了城中。
「白雪和玄羽都来了。」 押魂使深深沉了口气:「看来这次真是场大屠杀。」
「一切都会过去的。」
老祖温声安慰,听起来却有些刺耳。
临走前,老祖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
「关于过去,或许你该去问李姜。」
当我反应过来,再抬眼时,老祖已经不见了。潮湿的空气中只有一丝正在滋长的腐朽气息,渐渐将这人间地狱层层捆住,让这里所有尚存呼吸的生灵慢慢窒息,直至与地狱的血色交融,再无生气。
【22】
回来之后我没有急着去见那少年。
听押魂使说,因前日死的人太多,投胎的长队都快排到三途河里面去了,那往来三途的摆渡人差点累得弃桨而逃。
少年此时还未到黄泉,于是我便先去了寒冰地狱,见李姜。
寒冰地狱之中,百里冰封,凉气料峭,阴雾罩罩。
手脚皆戴着镣铐的犯人,一步一步走得十分艰难。听闻那极重的镣铐,名为「压魂」。很难想象,被压魂的李姜是如何逃离这个地方的。
押魂使已经和这里的鬼差打好了招呼,我到了不久,李姜便被带了过来。
她的脸色苍白,纤瘦的身子微微弯着,不知是受过了刑罚还是镣铐太过沉重。
「周大人,只有半个时辰,您抓紧。」
鬼差说完这句话,便离开去了别处。
待附近只剩下我与李姜,她说了两个字:
「谢谢。」
我看著她,淡淡道:
「不用谢。这本来就是一场交易。」
李姜愣了数秒,随后笑了:
「是了。我都忘了,这是个交易。」
我笑不出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你想知道什么?」 李姜问道。
「奴隶。」
「嗯?」
「你说我是奴隶。」
李姜又是一怔,看着我道:「你倒是记仇。」
我道:「从前鬼族的奴隶大多都是战俘,现在的地府已经没有奴隶了。」
李姜似笑非笑:「看来地府比人间要好得多。」
说罢,李姜叹了口气:
「在人间,有许多人生来就是奴隶,但没有人生来就甘愿做奴隶。」
李姜声音淡淡,说着,她看向我:
「所以我愿意给所有人机会,哪怕他只是一个奴隶。」
「我就是其中之一么?」 我问道。
李姜静静看着我,说道:「你原本是成王府的女奴,也是我一手提拔的将军。」
顿了顿,她又道:「是我那支军队里,唯一的女将。」
「我是怎么死的?」 我问。
「死在了战场上。」 李姜声音很薄,夹杂着一丝疲惫,毫无生气。
还好。
我心里如是想着。还好是死在了战场上。
我默默松了口气,低头看着地上裂开的冰缝,问道:「那你为何恨我?」
「我不恨你,我从来都不恨你。」
李姜摇了摇头。
「但是有人恨我,因为你。」
「谁?」 我问。
「韩枫。」
「韩枫?」
这名字我不是第一次听,可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拧巴着难受,脑海里又闪过那个熟悉的少年身影,不知在笑还是在哭。
李姜苦笑,声音凄淡:
「我兵败的那一天,他说,是我让他明白奴隶永远都只是奴隶,命如草芥、身不由己。他说他在你死的那一刻就立下誓言,总有一天要让我知道,我李姜自恃聪明却是多么愚蠢。」
说完这句话,李姜苍白的脸颊上出现了一道泪痕,泪珠儿早已挂在了下巴上。
「他做到了。他证明了我的愚蠢,愚蠢得相信我的弟弟,也愚蠢得相信了他。」
李姜伸出手,一把抹干了眼泪,侧过头看着我道:
「可是周故,那场仗,惊险,却打得漂亮。虽然死了很多人,但是你们的死,换了千千万万人的生。固然生命无法用数量来衡量,但是你们是士兵,是将军,你们的命不只属于你们自己,还属于这片土地,属于这个国家,属于所有的百姓。」
我在地府七百多年,从未有一天觉得,我会有「长长久久」这四个字。一旦鬼族与神族开战,为了地府的安宁,我定然会披甲上阵。
所以我理解李姜,也不意外当年的周故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李姜艰难地笑了一下,那强扯着的嘴角在苍白的脸上勾勒出了一副极不情愿的神色:
「你知道么,我死的时候,不甘又委屈。不甘于未见盛世,不甘于我一心为了我的弟弟,他却猜忌我至此。委屈于当年之事,分明是你我共同的选择,是你选择相信我,去救那一城的百姓。而事实也证明我们赌对了,可是韩枫他却自此记恨上了我。初入地府,我恨不能爬到人间与那韩枫分说个明白。可日复一日我终于想得明白,何为…道不同。」
「道不同…」 我喃喃重复这三个字,又摇了摇头:「我不知当年情形如何。只是今日看来,你不觉得,你的道,太过执拗了么?」
「我不觉得我哪里做错了。」 李姜昂起头,寒声说道。
「你逃出寒冰地狱,先是害得鬼兵瞎了眼睛,又连累帮你逃跑的犯人受到刑罚。来到人间又使战事提前,如今是少死三千,若是多死三千,又或是三万呢?你有想过后果没有?」
听了我这番话,李姜双唇紧闭,不再吭声。
【23】
说话工夫,半个时辰将要过去,那鬼差已在不远处站着,只等着过来带走李姜。
我问李姜:「兵败之后,为何自尽?人不是总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
李姜哽咽,垂目道:「可青山不在了。因为我的糊涂,我的兵被赶尽杀绝。他们那么信任我,满怀憧憬得离开家,却一个也没有回去。而我,又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
李姜脸色苍白,瘦弱的肩膀轻轻抖动。
看着她,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似是想哭,却哭不出来,最终只剩一声轻弱叹息:
「他后悔了。」 我说道。
「什么?」 李姜抬眸,微微一怔,眼底还藏着血丝。
我缓声道:「我说在你死后数年,韩枫他后悔了。因为他心中的道,毁了天下人的道。所以他死后许以十世偿还,为你,也为天下百姓。」
李姜干裂的唇轻轻抖动,她迅速垂目下去,卷长的睫毛瞬间遮住了眼底的水雾。
「是他么?」
许久,李姜轻声问道。
「谁?」 我问。
「那个叫云恒的少年,他就是韩枫,是么?」
李姜缓缓抬起头,眼里带着期盼。
见我不语,李姜又道:
「在那少年身上我看到了韩枫的影子。一样的果敢,一样的坚韧,一样的…」
我忍不住打断她,声音听起来有些冷淡:
「韩枫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久到投胎又有几次。每一番红尘他所经历的都让他变成另外的人。」
「你想说什么?」 李姜问道。
我沉了口气:「我想说,云恒不是韩枫。七百年前的韩枫,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李姜就那么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可那笑有些苦涩,带着些泪珠儿。
我劝道:「李姜,你该放下了。无论是人间的万里河山,还是那几经轮回的少年。」
「是了。」 李姜长叹了口气,眼里噙着泪。她笑着抬起头,轻声道:
「他不是韩枫。韩枫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周故受到伤害。今天如果是他在,拼死都会让那个押魂使将我带走,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遭到地府的责罚。」
「韩枫他…」
我一张嘴,喉咙却哽住了。
我想起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明若皎月又灿若旭阳。他伸出来的手无比温暖,驱散了冬日的寒气,也焐热了七百年冰冷的光阴。
他会是韩枫么?我不知道,恐怕李姜也不会知道。
我轻轻叹了口气,呼吸间却仿佛吞进了一口阴峭寒气,胸腔顿时一阵刺痛。
「我该走了。」
我说道。
待我转过身去,忽听身后李姜的声音响起:
「若你我还有来生,换我做你的兵,为你战死。」
我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
「我想七百年前的周故不是为你而死,她是为了天下百姓。所以你不必自责。」
顿了顿,我轻声道:「请您保重,羲平殿下。」
说完这句话,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寒冰地狱。身后许久没有人说话,只传来几声儿微弱的抽泣。声音轻细,却一直回荡在陡峭的冰崖之间。
泪水,是这寒冰地狱里最不值钱的东西。所有鬼魂都曾在这里落泪,而他们的每一滴眼泪终将凝结成冰,将这寒冰地狱打造得更加坚实牢固,使这本就寒冷的地方愈发凄冷且坚不可摧。
出了寒冰地狱,那押魂使已经在等着我了。
「出来了?」 押魂使没话找话。
「废话。」
我冷冷说道。
「你这鬼!」 押魂使跟在我身后啧啧个不停:「怎么翻脸不认鬼,过河拆桥呢?」
「行,那我谢谢你。」
「倒也不用这么勉强。」
押魂使好像有那个大病,东也不行,西也不行。
我忽然住脚,回头看着他,吓了他一跳。
「怎么的?要…打架?」
看来,他真是有病。
我沉了口气,伸出手来:
「借我点钱。」
「啊?」 押魂使一愣。
「我有用处,稍后就还你。」
我手心冲上,招了招手。
押魂使慢吞吞将手伸进衣袋,嘀咕道:
「借钱还这么横,老子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24】
黄泉之上,彼岸花开。引路人手上铃铛幽幽作响,黄沙起,雾色重。
远处昏沉如夜色,隐约可见的路歪歪斜斜,不知鲁莽地要通往何处去。我仔细盯得久了,眼前忽然一抹黑似的。
在原处站了许久,才又向前走去。
我向来讨厌这个地方,七百年来总是能躲就躲。黄泉的这股味道令我头晕,他们说那是彼岸花的幽香。
幽是幽了,香却不怎么香。
如今想来,不过就是那少年身上,生犀的味道。
远远看去,一打眼,我就在那人群之中看见了不停和那引路人在说什么的少年,云恒。
在看到我的瞬间,少年眼中乍现欢喜:
「阿故!你终于来了!」
看着少年,我忍不住轻笑,有些无奈:
「死了就这么高兴么?」
少年叹气:「我以为你被地府责罚,十分担心来着。」
「放心吧。」 我淡淡一笑。
少年又侧头对那引路人道:
「这是我兄弟阿故,我没骗你吧。」
引路人看了我一眼,我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钱,趁其他鬼魂不注意,交到了他手中,随后道:「兄弟,行个方便。」
引路人又看了少年一眼,带着其他鬼魂径直走了。
少年看着引路人的背影,摇了摇头:
「他怎么这么没礼貌?方才我说得口都干了,他也不说话。如今和你也是。」
「黄泉路上的引路人,是不可以说话的。」 我说道。
「他们是…哑巴?」 少年疑惑。
「不,但是在黄泉路上,他们需要成为哑巴。」 我解释道。
少年似懂非懂,又望了好久,才收回目光。
我与少年四目相对,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很欣赏他,甚至想要将他留在地府。可他终究不属于地府,至少此生还不能留下。
迷迷糊糊间,不知是否是被彼岸花的幽香熏得神志不清了,我看着少年问道:
「为什么要插三串糖葫芦?」
少年露出疑惑之色:「你说什么?」
我一张嘴,吸了好大一口彼岸花的味道。只感觉喉咙一麻,我又闭上了嘴。
「没什么。」 我摇了摇头。
韩枫的事,云恒又怎会知道呢?
其实我很想问他,是否认识我。很想问他,是否是我记忆中那个明媚的向我伸出手来的少年。
可细细想来,我想问的终究不是他,而是那个已经死了七百年的韩枫。
「阿故…」 少年云恒忽然轻唤我的名字。
「嗯?」 我抬起头看着他。
「你相信前世今生么?」 他问。
我心里一震,却面无表情得看着他。
少年笑了,摇了摇头:「是我胡言乱语。你是地府的鬼将,自然了解前世今生。」
我没有说话。
少年叹了口气:「也许你觉得我很唐突。可自在风莺苑见你第一面,我就觉得亲切。我不知道你为何问我襄国公府门前糖葫芦的事,但昨夜我见到路边那卖糖葫芦的,的确是想到了你。总觉得你会喜欢。」
说着,少年笑了一下,带着些苦涩。
「谢谢。」
我勉强笑了一下。
少年眼里扬起光彩,但是很快便又散去。
「阿故,我该走了。」
他轻声说道。
我沉了口气,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只道:
「我送你。」
我与少年并肩走在黄泉之上,彼此无言。不知过了多久,闻少年一声叹息:
「可惜我还是没能见到我那死去的兄长。」
犹豫片刻,我骗少年道:
「回来之后我去查了卷簿,他投胎去了,生在了一个好人家,会一生顺遂,你放心吧。」
「当真?」 少年脸上欢喜,使劲儿抓住了我的胳膊。
「嗯。」 我点了下头,不再看他。
我本就不太会说谎,看着他那双溢满喜悦的眼睛,心里实在难过。
如果他知道他的兄长云述因为被他救来的僧人看中,死后被挖去心肝,在地府做了阎王,他该有多自责。
虽然鬼神常言命运之必然,可自以为促成祸事的凡人从不会因此感到半分宽慰。
说话工夫,已到了黄泉道口,再向前走,过了岔路,便是奈何桥。
少年云恒看着我,笑了笑:
「阿故,认识你很高兴。来生,希望我们还能相见。」
顿了顿,他又道:「希望来生,我也还能与兄长相见。」
「会的。」
我最后在少年面前撒了谎。
其实回到地府后,我曾求见过阎王。
从前我是绝对不会为了别人的事去求另一个人的。可是在这少年身上,我好像总是狠不下心来。
可是阎王没有见我,阎王殿外,只有一张字条在我眼前展开,又化作灰烬。那上面只简单写了一行字,却道尽了他的决心:
「往事如云烟,聚散终有时。」
如果注定分别,那么不见,也许是最好的告别。
我抬起头,望向不远处。
看着少年走上那奈何桥,脚步轻快得,渐渐消失于沉沉雾霭之中,我竟开始有些期盼下一次重逢。
即便知道,那再回来的人,不会是韩枫,也不再会是这个少年。
我轻轻闭上了眼睛,好似听到了三途河上那摆渡人的轻吟浅唱:
既去黄泉,往事莫追莫忆,劝君放下红尘,莫再回首来时路,莫再苦寻同路人。
当我再睁开眼时,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深厚的木质与土质相融,仿若灰烬之中生出枯骨,悄然缠绕。它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名字,人间唤作生犀,地府谓之———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