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如鱼得水
说回这日张神医给元蓁看了诊,没过多久就离开了。
经过半年休养,元蓁的身体已经大好,除了一些走水时被火星子烫的皮外伤,那些伤疤也早已结痂脱落,现在留在她身上的只有几处淡淡的粉痕。
今有神医点头,苦涩的汤药不需日日再喝,元蓁不由心情大好。
她委实是个喝不下药的,每日喝药好比受刑。
张神医走后,元蓁见院子里的雪还未停,便拉着瓶儿准备出府溜达一下。
小瓶儿虽然不太愿意,但拗不过她赏雪的热情,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这半年来,元蓁大都憋在白家大宅里,过了初来乍到时的懵圈谨慎,很快她便如鱼得水。
因为这白家老爷,也就是白蓁的亲爹,对自己的这个女儿委实太好。
许是心中有愧,也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总之白老爷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不求也应。
吃穿用度自然是府里最好,前些日子她大病初愈后,试着提了提想出门走走。
哪想第二天清早,白府最好的那驾大马车便停在门外等候四小姐出门。
前呼后拥,小厮丫头,旁人不知还以为是哪个当家主母的阵势。
当然她这超乎常人的待遇,自然也招来了不少非议。
首当其冲最最不爽的,便是白家三小姐白灵。
在白蓁出现以前,三小姐白灵是府里最受宠的那个,白夫人所出的一子两女,那个幺儿非她莫属。
起先白灵也找过她几次麻烦,但对于经历过深宫内斗的元蓁来说,都是毛毛雨。
不过是一两句酸话,见她没反应再放几句狠话。
然后故意让丫鬟把她的汤药撞翻。
结果当晚白家三小姐就被白老爷罚去跪祠堂,第二天十分不情愿地来给她赔不是。
她也没说什么,只挥了挥手就将白灵打发了。
那白灵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么个回应,还愣着没说话,随她一起来的大小姐白郁倒是有些着急,「三妹妹有错在先,是该受罚,今日三妹妹特来向四妹妹赔不是,四妹妹这般轻慢,难道要和自家姐妹结仇怨?」
元蓁愣愣,方才想起这是她临徽长公主的习惯。
过去凡受她临徽公主挥挥手的,定会跪地磕头,万般谢恩。
现在换了寻常人家,没有那层持重的皇家身份,元蓁想了想,「那就陪我出门走走吧。」
是以那日白家三位小姐一道出了门。
且不说各自心情如何,但也算是同赏了随州深秋的枫叶之美。
看层林尽染,满城红火,元蓁心情颇佳。
她自小养在深宫,虽也看过枫,但那都是宫人们仔细修剪,甚至是摆放的枫。
哪里有一片山野的落秋之美,看完枫后,她还意犹未尽地和白家两姐妹去了城里的酒楼一坐。
那白灵起先还一脸不情愿,但没过多久,就忍不住开始给她这乡野来的土包子介绍,这随州城里,哪家铺子的糕点好吃,哪处茶楼的戏文好听,哪间酒楼的菜味道好。
整整一日,元蓁玩得乐不思蜀。
却没想到回府当晚就起了高热。
这可吓坏了白老爷,连夜又将张神医请了来。
张神医看诊后说她大病初愈,不可贪图外间秋凉。
是而这一次元蓁又卧床休息了小半个月,半个月后白老爷死活不肯再让她出门,接着她又被闷了一个月,直到今日神医宣布她终于大好。
她立刻就念着屋外阳下初雪,想要出门走一走,便强拉着瓶儿一道出了府。
一路走走逛逛,元蓁兴致颇高。
随州不算大,白家又居城中,便是不用马车轿辇,元蓁也能在城里四处溜达,看看这个在大兴版图中,存在感并不强烈的地方。
随州地处西南,是大兴腹地的商路之一,距离京师就算快马加鞭也要走上十来日的路程。
除了通商,此处并没有什么特别富饶的物产,只独青山绿水,春花秋红,算是一处风景秀丽之地。
此时元蓁迎着细雪,成了那自由的小鸟,在城中一阵乱逛。
这入冬后好不容易下的第一场雪并不严寒,雪如细蕊,簌簌飘落,落在脸上,让人神清气爽,与京师动不动就下起鹅毛大雪的满城白覆相比,颇为不同。
然而就在元蓁沿着市集一路闲逛,不意间一抬眼,竟看见了白家三小姐白灵。
街市之中,那戴着席帽,拢着面纱的白三小姐,一路走走停停,四处张望,模样简直不要太鬼祟。
走出半条街不到,白灵停下脚步望了一阵,也不知望到了什么,伫立片刻后便进了旁边的一间酒楼。
元蓁远远看着,越看越觉着有趣。
平日里白灵也算娇蛮小姐一个,惯是直来直往,哪里有这等偷偷摸摸的时候?
元蓁亦来到酒楼外,只见不远处停了几架马车,其中一架异常贵气,马车旁还立着几个侍从,侍从们皆配着刀。
想必是某个达官显贵此时正在酒楼内。
元蓁只粗粗看了一眼,也未多加注意,自从她成了随州城里,名不见经传的白家一个外室的女儿,以往的富贵荣华便与她通通没了干系。
此刻她除了对白灵的鬼鬼祟祟,有那么一点点好奇,更多的就是嘴馋,因为面前这间酒楼,正是她两个月前出门时光顾过的品鲜楼,味道很是不错。
便也不再犹豫,跟着就走了进去。
话说这城东品鲜楼,实乃随州第一酒楼。
随州虽然地处偏远,但也是大兴的商路之一,东西南北往来商客不少,城里也十分热闹,是而这味道一绝的品鲜楼,是许多贵人商贾路过随州时的必经之处。
白灵上了品鲜楼二楼,便寻了个位子坐下。
她选的桌子临街,正好斜对着一处掩了竹帘的包厢。
同样也上了二楼的元蓁,刚想找个地方坐下,就被眼尖的白灵瞧见了。
「你、你怎么来了!」
第 5 章 品男色
坐在窗边的小白灵似乎有些生气,但不知在顾忌什么,刻意压低了嗓音。
末了,她还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对面的包厢,神色隐隐有些着急。
元蓁也随之看去,只见那间包房的竹帘后,隐约可见两名男子的身影。
元蓁顿时了然,朝白灵挑眉一笑。
人也不客气,直接上前坐了下来。
「你来作甚?」白灵见之一急,席帽面纱一阵乱晃。
元蓁坐下后,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斟了杯茶,这才不答反问,「你又来作甚?还这副模样,是怕对面的俏郎君看不见你?」
这慢悠悠的一句话顿时就将白灵堵了个结实。
再看这品鲜楼二楼,哪个是戴着席帽面纱在吃菜?
白灵顿觉自己痴傻,赶紧将帽子面纱扯了,一张俏脸胀得通红,似也忘了先前还气着,瞅着元蓁倾身低道:「现在呢?可还奇怪?」
元蓁一笑,觉得这白家三小姐着实可爱。
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和宫里那些千篇一律的面容相比,显得分外真实。
虽然初时这小白灵异常敌视自己,可自从那日深秋一游,她再次病倒后,白灵虽然嘴上不说,但似乎觉得很是愧疚,寻着由头给她送了一堆用得着用不着的补品,当然嘴上还是不服,「这些都是爹爹命我送的,可不是我给你的啊。」
想了想还要补上一句,「你快些好起来,不然爹爹又要罚我。」
元蓁早已见惯人情世故,哪里会分不清她话中谁真谁假。
只笑嘻嘻地回她,「那你每日来房里陪我说说话,想我这病气也去得快些。」
「谁要陪你。」白家三小姐依然嘴硬。
可自那以后,白灵来她房里的次数多了不少。
还带来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给她解闷,顺便也不小心透露出了许多少女的心思。
是以当下,白灵为何会孤身出现在这间酒楼,元蓁心中是有几分了然。
见白灵正巴巴地看着自己,元蓁伸手顺了顺她耳旁乱发,又顺便帮她扶了扶钗。
「姿色妍丽,如此甚好。」
白灵脸一红,面上还是那副娇娇小姐的模样,「今日落雪,你出门作甚?病可好了?成天乱跑。」
元蓁不理她,只歪着脑袋看那竹帘后的两名男子,一青衫,一红衣,单看身形姿态,哎哟,都很不错嘛。
「白三小姐看上了谁?」
元蓁开口,三分戏谑,四分赏玩,目光落在了里面最惹眼的那个身上,「可是那红衣郎君?唔,虽有些瘦削,但腰身不错,紧窄笔挺,是个好腰。」
元蓁老神在在地开口,没想到随州这偏远之地,竟还有如此姝色。
「你懂什么,谁看腰呢。」白灵红着脸闷声咕哝,羞怯的眼神中流露出一抹小女儿的娇态。
元蓁忍不住「啧」了一声,「傻子,看男人怎能不看腰?粗若水桶的,泰半有疾,皮肉松软的,多去嬉闹之地,只有那又窄又挺的,常以自律,对咱们女子而言,这等腰身才是好看又好用。」
当然那好用二字,她还翘了尾音,很是暧昧。
以她临徽长公主豢养面首的丰富经验来断,便是不看脸,不看胸中才学,只品一品身段,也能将男子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不过嘛,也不尽然。」
这时,元蓁摇头晃脑地话锋一转,目光又落回了那红衣男子身上,「若不是劲瘦有力或兼习武,那般身姿还穿红衣,啧啧,怕是个以色侍人的。」
她叹了叹,语气中已然七分笃定,那就是个以色侍人的。
更还刻意压低了嗓音,向对面的白灵悄声道:「看样子,那红衣郎君许是某馆头牌,或是某达官显贵豢养的伶人,你可别芳心错付。」
这番评说好不大胆,但似乎又有几分歪理。
白家三小姐听得目瞪口呆,张着嘴愣了好半晌,才咽了咽口水,道:「你、你看看那青衣公子如何?」
元蓁抚着下巴,目光流连不已地从那红衣男子身上移开。
没办法,谁让那红衣男人虽极有可能是个从事声色行业的,但单看身姿确也是个人间极品,便是隔着帘子瞧不真切,也能让人感受到几分美艳不凡来。
可就在元蓁准备打量另一名男子时,不远处的包厢竹帘忽然被那青衣公子伸手一掀。
「白家二位小姐不妨进来一叙。」
元蓁和白灵顿时一呆。
这算不算是背后论人长短,被人抓个现行?
她二人显然都没有想到在不算安静的酒楼里,隔着好一段距离,她俩的交头接耳都能被正主听了去。
元蓁顿时无语,但以她见过不少大场面的厚颜而言,被听了也就听了,无甚所谓。
可小白灵却被吓得不轻,一张俏脸猛然爆红,舌头都捋不直,「赵、赵大哥……」
这声「赵大哥」喊得羞涩又亲昵,将白三小姐满腔少女的娇羞袒露无疑。
那青衫男子也回以一笑,再次邀请,「可巧在此处遇见白家两位妹妹,二位不妨进来一叙。」
「好的……赵哥哥。」
那白灵显然被心上人的邀请迷晕了眼,全然忘记了上一刻还在与自家姐妹对男子品头论足。
这本是议人长短被人揭破的尴尬场面,元蓁本想速速落跑,却见白灵竟然晕乎乎地走了过去,全然被男色迷了眼,而那男色,元蓁不由细看一眼,唔,顶多六分,不能再多。
见白灵进了包房,元蓁也不能丢下她独自离开。
又见那赵家公子还掀着帘子,对她微微笑着。
只是那笑容……似乎有些勉强?
元蓁一叹,都是自己这张嘴惹的祸。
她就是这种招猫逗狗的脾性,只要日子过得稍微舒坦些,就忍不住犯事。
现下只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在不行向那某头牌陪个罪,请他大人不记小人过,许能罢了。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元蓁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她前脚走进包房,后脚帘子一放。
她正拿捏着白四小姐弱小可怜无助的模样,娇娇怯怯一抬眼,下一瞬就被硬生生地吓扭了脸。
因为,那坐在包房里的红衣男子不是别人。
而是一把火将她烧成焦炭的——
傅春洲。
元蓁眨了眨眼。
呵……
全剧终。
第 6 章 傅春洲
全剧终?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宫外鲜甜的空气和迷人的男色她都还没尝上几口,就要再一次死得不明不白?
元蓁心里那个恨啊,但转眼间,就变成了大病初愈的白四小姐。
「白蓁见过二位公子……」
低眉顺眼又假模假样地行了个礼,天知道她当长公主的那些年,膝盖基本上都是不弯的。
若不是意外遇见傅春洲,又不小心在背后嚼了他的长短,硬是吓得她腿软,这个礼,她还真是行不出来。
「四小姐有礼了。」
那赵家公子见元蓁摇摇欲坠站不稳,似乎想要伸手扶她,可他刚一抬手,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许是正被白灵脉脉含情地望着,只见他有些局促地收了手,「二位小姐请坐。」
「多谢赵大哥……」听见心上人开口,平日里娇蛮任性的白三小姐瞬间变成了羞怯的鹌鹑,就着长凳一端坐了下来。
接着,那赵家公子也很随意地在长凳的另一端坐下。
没办法,这包房里,是一方长桌,两条长凳,现在要坐四个人。
剩下一个元蓁呆呆地看着面前那留了一小段的长凳。
而长凳的另一大半,正被傅春洲占着。
她怎么敢坐?
谁敢不怕死的坐在傅春洲坐的凳子上?
元蓁冒着冷汗,是做梦都没想到,会在距离京师千里之外的小小随州再次遇见傅春洲。
她不知自己当下的神色是否自然,只暗恨出门时怎么没学白灵也戴个面纱。
强按着惊惧,元蓁忐忑不安地继续病弱着,然面对那谁赵公子的开口相邀,她却愣是不敢坐下来。
因为她深深地知道,傅春洲此人好洁成癖,但凡他的东西,别人碰不得丝毫。
她若敢随意坐下,坐在他坐的那张凳子上。
那就是找死。
天可怜见她元蓁何曾这般担惊受怕过,就这短短须臾,她甚至已经想到了大病初愈的白四小姐可以就地晕厥。
但又怕自己晕了,正好被傅春洲手起刀落,以报方才的乱嚼舌根之仇,顺带灭了这张和临徽公主一样的脸。
她一阵急思,内兼天人交战,却在不期然间,对上了傅春洲的眼。
他也正在看她,可相较于她的忐忑不安,他却目光幽幽,沉如古井。
没有因为她与那被他亲手毒死的临徽公主有着一样的容貌,而感到诧异。
他的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到仿佛是在看着一个没有生命的死物。
只阴冷寒凉地旁观着,硬是将那张漂亮的脸衬出一抹森森之色。
这一刻,元蓁是真的腿软,觉得傅春洲已对她起了杀心。
可没想到下一瞬,他却意外对她轻轻一笑。
「在下傅七,白小姐请坐。」
这低低一声,似带三分呢喃,连眼角那粒泪痣似也笑着。
末了他还懒懒地向外挪了挪,空出了长凳一半的位置。
毒蛇吐信,食人花张嘴相邀。
立时间,元蓁心中哀嚎,颇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捡着长凳一端小心翼翼地坐下,半个屁股都是悬空。
「多谢。」
低着头,她比鹌鹑还乖地道了谢。
哪想一掀眼皮就瞧见了坐在对面的白灵,正一脸呆愣地痴看着。
自打白三小姐进了屋看清了坐在里面的傅春洲,眼皮子便眨都忘了眨。
元蓁赶紧在桌下踢了白灵一脚,傅春洲此人貌美,但性情乖戾,睚眦必报,方才她们在外面就已经得罪了他,现下若不安分点,怕是她们两个都踏不出这间酒楼。
白灵被元蓁一踢,立刻回魂。
红着脸,低着头,有些不自然地开口,「没想到赵大哥在此处会友,我与四妹正好、正好出门采买些东西,真是巧呢。」
哪里巧了,分明是在强行说巧。
白家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府中两位小姐一道出门采买,竟没个小厮丫头跟随,更不论她俩还两手空空,此刻出现在这里,怎么看怎么怪。
当然,元蓁出门时带的丫头瓶儿,在进酒楼前被她打发去了两条街外的糕点铺子买酥饼,现下还未回来。
不过就算回来了也没什么用,因为她家小姐,已经异常欢快地,一脚踩进了泥坑里。
当下正处惊涛泥浪之中,许又要再一次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还好白灵很快就从惊艳中恢复了过来,开始和她的赵大哥轻轻柔柔地说着话。
果然女人在心悦的男人面前,是另一副面孔。
说话声声小,吃饭一口饱,还兼风吹一步倒。
然而就在元蓁乖乖闭嘴,听人说话,努力降低存在感时,不意间却瞟见一旁的傅春洲翻开了一个瓷杯,提起茶壶,缓缓地倒了一杯茶。
「白小姐,喝茶。」
他的声音很轻,透着寺人说话时特有的低柔。
可别的宦寺多有拿腔作调之感,偏偏傅春洲,许是那张脸太过好看,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他对她说话时的声音都像一根柔羽拂过心尖,让她的耳朵酥麻麻。
她的目光落在那执杯的手上,窄袖外露出一段白玉一样的手骨,皮肤细腻,没有寻常男子的粗犷,便是指翘兰花,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可她同样也知道,他执杯的掌心有许多薄茧。
曾经她极爱看他那一双手,但自她亲眼见到他是如何挖出一双人眼后,就只觉得——可怖。
他惯爱左手使物,不论杀人还是夹菜。
而缠绕在他左腕上的那道无妄锁,通体银亮,如一件上等宝饰,但却是一套实打实的杀器。
寻常人不知,只觉男子配饰有些妖异,但若再看傅春洲那张脸,再是瑰丽的饰物佩在他的身上,都盖不过美人举手投足间的一瞬的风华。
却也是浸着血的风华。
现下面对傅春洲亲自倒来的茶,元蓁已有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却不敢拒绝。
抖着手,接过茶,不意间指尖碰上他的,与她的僵硬湿冷相比,他的,竟意外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