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映洲身边的第四年生日,我收到了两个信封,一封是他的婚礼请柬,一封是我的癌症确诊。
我坐在地板上沉默了许久,两张纸被我放在了一左一右,在我眼里就像是两条岔道,条条都是死。
1
手机铃声响,我的神经跟着抽痛,接电话的时候顺带躺了下来,那头是个很温柔的女声。
「姚看女士,您好!我这边是月川私立医院……」
我很喜欢赤着脚在地板上走路的感觉,深秋了也没有开地暖,脚底一片冰凉,过了很久,我才挂了那头在小心翼翼地劝解我去化疗的电话,下一秒,盛映洲的名字就映在了手机屏幕上。
他其实很少给我打电话,需要我的时候一般都是特助公事公办地通知时间、地点,所以看到他的名字的时候我愣了一会儿。
也不过二十秒电话便挂了,他的耐性也就这样了。不过两分钟,特助的电话就会打过来,冷冰冰地告诉我哪里又做错了,我就要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出现在他面前。
跟在他身边这么久了,他什么狗德性没人比我更清楚。
我坐起身,拿起还在响着的手机往前扔,刺耳的铃声总算消停了,电视也被我砸了个窟窿。
我做了个深呼吸,把胸腔的情绪都压了回去,把地上的东西塞到茶几柜里,然后上楼洗了澡。
真知道自己要死的时候,等刚开始的负面情绪过去了,其实我也算不上有多难过。在盛映洲身边的这些年,我很少去想自己的未来如何,我总觉得早晚我和他之间指定得死一个。
洗完澡,我精心地把自己全身上下捯饬了一遍,盖住了病态的面色。穿上了盛映洲送我的黑色礼裙,看着镜子面前妖冶精致的女人,我抹了抹过于艳丽的口红,笑了笑,跟自己道别。
出门的时候外面已经有车在候着了,我拉开门,里面坐着的却是盛映洲公司的副总宋延。
他向来看不起我这样的女人,平常看见我都是冷嘲热讽,我也不甘示弱,回回都能怼得他跳脚。没想到盛映洲居然能叫得动他来接我。
「姚小姐排场可真不小,不知道盛哥有没有在底下等过你两个小时。」
我淡淡地撇了他一眼,宋延那副看不起人的嘴脸我也看厌了,懒得跟他呛,上了车就闭上了眼睛。
宋延安静了那么几十秒,大概率是没想到我会默不作声任他嘲讽。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我就在他喋喋不休的碎嘴中昏昏沉沉的,一直到了下车的地方,我也没能清醒过来,下车的时候腿上没劲踉跄了一下,被人搂住了腰。
2
我挣扎了一下,那只手硬是没动,反倒把我往怀里扯。
他从来不知道收敛,我的腰被掐疼了,有些无奈。
「盛映洲,松手。」
他闻言愣了一下,还是松开了,然后拍了拍我的脑袋。
「不接电话?又在闹什么情绪?」
我没回话,抬头看他,这男人长得实在好看,桃花眼轻佻又多情,稍微一个不留神就会沉溺进去,我扯了扯他有些歪了的领带,这是前天我给他选的。
宴会已经有些时候了,门口人并不多,我抚在他耳边,不紧不慢地做着动作。
「盛总,闹情绪的可不止我一个。」
不远处走过来的,笑容快要破碎的是盛映洲即将订婚的未婚妻童沐音。
我看着她抓奸似的一路走近,没忍住笑出声。
「盛映洲,你说她过来会喊我什么?小三还是贱人?」
盛映洲早已习惯了我的语出惊人,挑起我耳垂下的碎发往耳后捋。
「她不敢过来。」
果然,在离着几步距离时,盛映洲抬头睨了她一眼,童沐音的步伐一个急转弯,往边上走了。
我笑得放肆。
我如往日一般勾住盛映洲的手臂在酒宴上寒暄应酬,手里的香槟一圈下来不知道空了多少回,周边的眼神有艳羡,也有不屑。
都是上流社会的人,倒不至于会有人当面说我不知羞耻,就算有这个想法也得顾忌我边上的大佬,眼神是最能表达情绪的。正处于中央,我接触到了所有恶意。
但我不在意,只怪我过分美丽咯。
「今天是阿炀生日,晚点还有个局。」
车里的灯很暗,我懒懒地窝在盛映洲怀里玩他的手指,听他这样说也没什么异议,缓缓打了个哈欠。
「困了?」
我没做声,能感受到盛映洲心情不错,把他的手扯了下来。听见他笑了一声,手上收紧,把我圈得更近,他碰了碰我的唇角,他的心跳清晰可闻。
「我们坐一会儿就走。」
没人能抵抗盛映洲难得的温柔,我就这样在他怀里睡着了。恍惚间,我做了个梦,梦到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进包厢的时候其他人已经齐了,寿星陆炀是盛映洲的发小,我们进来的时候不知道在玩什么游戏,脱得只剩条裤衩了,边上还有几个人试图扒拉他最后一块遮羞布,陆炀脸通红,一边扯着裤衩一边看着他们咧着二百五一般的笑。
「盛哥来呀!」
在场的都是陆炀的朋友,也多跟盛映洲认识,像这种私人聚会其实我来得不多,也就很自觉地找个疙瘩角窝着看他们闹腾。
盛映洲脱了外套,白衬衫的袖口卷起,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点,我眼看着边上的几个姑娘有意无意地往他身边靠,倒还怪有意思的。
后来我就没看了,唱台上的小哥声音真心不错,一连串的高音差点没把我送走。
忽然一阵骚动把我吵回了神,我视线转过去,就看见盛映洲边上的女生手足无措,娇羞地看着他。
下一秒,盛映洲漫不经心的低头,在女孩侧脸亲了一下。
3
啧。
我下意识去擦嘴唇,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群人还在作怪,不少人的视线已经刺辣辣地瞄到我身上了。
我只觉得疲惫,隐隐抽痛了一晚上的胃突然就一阵恶心,我起身,捂住了嘴,踢了踢身边拦住出口的脚,在他收回去后冲去了厕所。
夺门而出的时候包厢里一片死寂,我却管不了那么多了,大学一百米体测都没跑得这样快过,冲进厕所后却又吐不出来了,一阵干呕过后我开始咳嗽,那种要把气管都咳出来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最后我撑在洗手池台上,看着里头的血渍,眼前有些发黑,撑着身体缓了一会儿,我看着镜子里面容憔悴的女人,终于有了将死之人的自觉。
慢慢的,我的脸色会越来越难看,会瘦脱相,然后头发掉光,躺在床上不能自理,最后以极其难看的模样死去。
我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然后补了妆,踏着我的高跟鞋摇曳生姿地回到了包厢。
所有人都在看我,包括盛映洲。
我笑了笑,「不好意思,有点泛恶心,你们继续啊,不用管我。」
盛映洲的脸色沉了下来,我知道这是他发火的前兆,但依旧目无旁人地走到了他身边。
只是刚坐下,却又被人拽了起来。
下车的时候还是卿卿我我,再回到车里的时候,我们各自坐在两边,谁也没说话,气氛就这样降到了冰点。
「你到底在闹什么?」
我眨了眨眼一脸无辜,「我没闹啊。」
盛映洲显然没有那个耐心跟我玩情调,这一天我已经惹了几次火了,我能看见他眼底不再克制的怒意。
「姚看。」他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别太过了。」
就这?
我没忍住,咯咯地笑出了声。
「乖一点,别惹我生气。」
我无神地看着他,眼底是我的模样。盛映洲这个人,明明没那么喜欢我,却偏偏又装得一副多深情的样子。
「盛映洲。」
此刻他瞳孔中倒映的我像个没感情机械娃娃,我只觉得疲惫,没了精力再和他演戏。
「我们分开吧。」
4
秋风萧瑟,我被盛映洲扔在了马路边,冻得发抖。有点后悔,应该等到地方了再说的。
这个点街上也没什么人了,估摸着是醉意上头,我也不想打车,脱下了我七公分的高跟鞋,赤脚碰着地面的一瞬间我就被冷得一个激灵,随之而来的就是从未有过的清醒和畅快。
我一路蹦蹦跳跳,我知道盛映洲的车子跟在后头,也知道他在等我低头。
想我人生短短二十四年,似乎就是用无数次的低头退步拼凑出来的,多窝囊啊!
我就这样硬生生地走了两个小时,走到两只脚都没了知觉,到了楼下,我把鞋子扔了,回过头朝着那辆车摆了摆手,算作告别了。
回到家,我颤颤巍巍地洗了个澡,然后给自己泡了碗面,走到窗边看见了盛映洲的车还在楼下,他靠在车边抽烟,地上都是烟头,似是感应到了,他抬头对上了我的视线。
那一瞬间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的情绪我捉摸不透,但就是惹得我很不爽,拉上了窗帘,不再想他。
午夜十二点,我关掉了家里的所有灯,点了外卖,是一个八寸的黑森林蛋糕,然后坐在地上给我自己点上了二十四根蜡烛。
我其实并不是个很有仪式感的人,好几年的生日都是后知后觉。盛映洲也是这样一个人,说起来跟了他那么久,我们之间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有意义的日子,但是今年有必要隆重些,毕竟谁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个生日呢?
许愿的时候我双手合十,脑子空空的,我不知道癌症于我而言是惩罚还是奖励,我快要死了,当我头一次出现这个念头的时候,我满心满眼都是快要解脱的轻松。
真正收拾起来才意识到我的东西多得要命,这房子原本是我长大的地方,后来被查封,法拍前被盛映洲买了下来,我也就一直住在这,很多东西我用不上了,但既然要走了,也不想留在这里,干脆就全扔了。
陆陆续续地整理了两天,东西才差不多清完了,能扔的都扔了,不能扔的也扔了。生命有限,我不愿意在这些零碎的事情上浪费时间,最后只收拾出了两个行李箱,走的时候一身轻松。
5
我订了一周的酒店,虽然我不打算治了,但还是去了趟医院,我的医师是个年逾花甲的老先生,两鬓斑白,戴着厚重的眼睛。
他大概没见过我这样不把白血病当回事的病人,或者也只是一个慈祥的老者对于后辈自我放弃的惋惜,软磨硬泡了很久,好话坏话说尽了我也没有松口,最后提着开好的药向他道谢时,他无言拍了拍我的肩。
下午的时候去看了哥哥,他还是没有见我,自从他知道我还待在盛映洲的身边,他就没见过我了。
也难怪,姚氏破产,父亲跳楼,兄长被祸及,判刑入狱后我居然还当作没事人一样待在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身边,我丝毫不怀疑哥哥如果不是在牢里蹲着的话,分分钟就会把我这糟心妹妹掐死。
一直等到探监的时间过了我才起身,把昨夜写好的信交给了狱警,出门的时候外头下雨了,我在房檐下站了一会,然后冲进了雨幕。
淋雨一时爽,我当天夜里就发了高烧,最后还是被酒店保洁发现送去了医院,我没有手机,保持着最后的清醒麻烦护士替我叫了看护,模模糊糊地躺了三天。
第四天我强打着精神爬起来回了趟酒店,洗漱、化妆、换衣服,顺道买了部手机。和盛映洲摊牌的那天我就已经把辞呈发到了人事,他们通知我尽快去办离职手续,想着明天就是周末了,公司还有些东西想带回来,我也干脆去走一趟。
6
进公司大门后,四周的视线都投在了我的身上,毕竟作为在外交际、在内暖床的总经办交际花,雷厉风行地说走就走了,怎么着得上一阵子内部八卦头条。
他们的目光越是露骨,我笑得就越是灿烂,正大光明地窜进各个部门签字走流程,最后就差一个部门领导签字了,我抱着流程表,敲了总裁的门。
「进。」
一进门我就感受到了那束带着侵略感的视线。
我目不斜视,高跟鞋在地毯上没了声响,我把表放在了办公桌前。
「盛总,麻烦签个字。」
面前的人丝毫未动,右手搭在桌上轻佻缓慢地转笔。
盛映洲的眼睛生得极好看,对视的时候总会给人一种深情的错觉,我知道这狗东西的龌龊心思,所以盯着他身后的玻璃窗看。
我并不觉得盛映洲是那种能够好聚好散的人,也不认为他会做任何挽回的傻逼事情自掉身价,所以我很安静地等他开口。
「想要的东西都偷到了?」
我点点头,
「差不多。」
他大概也没想到我装都懒得装,破罐子破摔。
他眼尾稍稍一扬,往椅背一靠,明明是笑了,却又完全不走心的样子。
「倒是小看你了。」
我不置可否地扯了下嘴角,就听见他漫不经心地接着说:「这么着急捞姚沐阳出来,怎么,牢里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不想跟老阴阳人废话,正准备离开,他叫了我一声。
「我今天有什么日程?」
他未来半个月的行程我都已经印在了脑子了,下意识地回答他。
「下午三点有和研发部的会议,晚上六点半和柏青陈总的饭局。」
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手里的笔落下,「啪嗒」一声。
「我记得柏青的饭局是你约的。」
我眉心一抽。
「东道主都不能在场,你要人怎么信任我们集团的合作态度?」
他笑地很淡,「我不反对你离职,但做事总得有始有终啊。姚秘书。」
工位已经被我清空了,我也没有坐在这等着大家来围观问候,打车回酒店休息了半天,提前半个小时去了约好的酒店餐厅。
盛映洲的话,我倒是没放在心上,开玩笑,老娘人都快没了还管你项目黄不黄。去见柏青老总不过是因为姚氏破产前夕这位叔叔和我爸交往密切,很多事情我也想明里暗里打探清楚。
我到的时候陈总面前的茶已经不冒热气了,看见我后乐呵呵地起身替我拉了椅子,我褪下外套坐下,心想着那王八蛋怎么还没来。
盛映洲的电话和微信我都拉黑了,所以我给特助打了个微信电话,那边回复得很快,公司这边的会议还没结束,让我照看着这边。
妈的,这狗东西。
我替我的前任上司给陈总道了歉,陈总倒也不在意这个,摆摆手说没事。
我松了口气,接过了他替我斟的茶,抿了一口。我本就不爱喝茶,何况这不知是陈总哪里搞来的茶叶,一股怪味,只一口我便放到了一边。
这位陈总说起话来圆滑世故,半个小时他一直打着哈哈,屁也没问出来,我脑子越来越迷糊,陈总的话题不知什么时候转到了我身上,问我为什么离职,为什么跟盛映洲闹僵,问我有没有意向去给他做秘书。
老东西消息还挺灵通。
我敷衍地打着马虎,直到我的视线朦胧了,才意识到事情不妙。
老东西的手搭了过来,我瞬间起身,克制着发软的腿。
「陈总,这是做什么?」
他笑得毫不收敛。
「姚小姐是个识时务的人,既然都跟盛映洲分了,那倒不如跟了我,我保证给你的绝对不比从前少。」
我一阵恶寒,他带的两个保镖此刻都退了出去,锁门的卡哒声听得我心惊。
他一步步地朝着我走近,我整个人热得发烫,我看着被我放在桌上的手机亮了,想要去拿,面前已经被人挡住了去路。
老东西扯着我往里间的休息室走,我用尽了力气,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直到被摔到了床上,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听到他极其猥琐的笑,然后开始扯我的衣服,我止不住地颤,那双油腻的手在我身上游走,恶心至极,我咬破了嘴唇,疼痛带来了一丝清明,使出了吃奶的劲捶打抗拒,混乱摸到了边上一个酒瓶,毫不犹豫地抡起往他脸上砸。
我听见他的惨叫声,还没来得及庆幸手里的酒瓶就被夺走了。
他骂我「婊子」,一个巴掌就甩到了我脸上。
7
他下手很重,我眼前发黑,火辣辣的痛感过后鼻腔一股热意,然后顺着流了下来。
我已经看不清了,只感觉到他起身然后回来,拿纸巾在我鼻间擦拭。
他的动作粗鲁,我困倦得睁不开眼睛,脸被摆到另一侧的时候我看见了他满脸的惊慌失措,还有衬衫上大片的血迹。
脸被擦得生疼,我扯了扯他的手,和他对视了一瞬,他大概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见血实在止不住,总算爬下了床,颤巍巍地提裤子跑路了。
我躺在床上,感受到了生命力在跟着我的血液流逝,可我不想就这样死了,我还有事情没有解决,还没有看见哥哥。
我挣扎着爬了起来,走不动就一点一点挪下了床,好在我这几天有查了一些白血病的常见症状和措施,在包里带了一些药品,这时候只能用棉签堵塞,仰头止血。我坐在地砖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发昏的脑袋才清明了几分。
我起身,走到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血已经止住了,我洗去了满脸的血污,外头传来了喧闹的声响,我没有回头,直到卫生间的门被人猛地拉开。
我看着镜子里的盛映洲,他喘息着,双目猩红,眼底是大片的阴影和暴戾,他看了我很久,然后微微颤抖着伸手,想要碰我。
我躲开了,我没有力气再和他瞎扯了,缓缓坐到了地上。
他也蹲了下来,靠近的时候我用尽力气给了他一记耳光。
这一巴掌积攒了我不少气性,他被我扇得侧过了脸,没想到的是他只是皱紧了眉头,声线低哑地说:「解气吗?不解气我们到医院再继续。」
瞧把他给贱的。
我没忍住笑得扬起了脑袋,然后撞上洗手台又是「砰」一声响,下意识骂了句国粹,在盛映洲晦暗不明的目光下开口:「你在紧张什么?是怕我又被弄脏了?还是说……」
我顿了一下,面上依旧挂着笑,「你喜欢上我了,关心我啊?」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他的眸里倒映着我的模样。
他的回答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只是单纯地想要膈应他,目的达到了,我也就借力起了身。
「这点鼻血还死不了人。」
我拉开门,背对着他,恶意满满地说:「再你妈的见。」
8
一直住酒店也不是办法,昏天黑地地躺了两天后我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租了栋公寓,虽然说我和盛映洲不共戴天,但这几年在物质上他倒也没亏待过我,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所以这钱我花得很快乐。
搬进去的当天晚上,我接到了江淮谨的电话。
没有任何的铺垫和前奏,他语气轻缓:「陈戚找到了。」
江淮谨是我哥的发小,也算是我半个哥哥,他本身其实是跟着父母久居国外,但祖父母住在我家隔壁,早些年的寒暑假我就跟在他和我哥屁股后面瞎跑,再后来他的祖父母先后去世,也就没什么机会再回来了,不过倒是一直都有联系。
我家出事的时候要不是他帮了一把,我现在估计是在跟我哥一块儿牢里蹲了。
那时候姚氏正处于风口浪尖,公司的财务副总陈戚举报我爸挪用公司投资款私用,并指使财务人员利用假发票冲账,把我爸逼到跳楼之后又提供了一份账本和银行流水,成功把我哥送进了牢里。在盛映洲以极低的价格收购姚氏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
我最后从盛映洲那里偷到的,是一个四年前以私人名义打去巨款的银行账号。
我发给了江淮谨,是知道他一定能替我找到,却没有料到速度会这样快。
这一刻什么感觉呢,我也说不上来,知道早晚会有这样一天,我长叹了口气,晕乎乎的。
「他的嘴不难撬开,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
刚吃过了药整个人有些犯懒,大多时候都是安静地听他说,后来他停了下来,房子里静谧得只能听见轻浅的呼吸声。
「今天不高兴?」
江淮谨总是这样,一个细腻到了极致的人,能够察觉到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坏情绪。
我装作没听懂,跟他打马虎眼:「哪能啊,我高兴得就差原地起飞了。」
他低低笑了两声,也不知道信没信,我岔开了话题随意聊了两句,正准备挂了,他突然开口了:「姚安安。」
只有他会连着姓叫我的小名,我盯着电视,突然回忆起小时候江淮谨第一次听见哥哥叫我安安时的场景。
姚安安。他第一次这样唤我,笑得很好看,然后对着我哥问:「那你小名叫什么?姚平平?」
我没忍住笑,回过神,应了他一声。
他的声音喑哑而绵长,字吐得很软,那一瞬间,我脑子里有了他的模样,那个看着我时总是专注含笑的少年。
「等我回来。」
我最近愈发的嗜睡,昏昏沉沉的没有精神,江淮谨回来的那天,他没有告诉我几点到,只让我在家等着,那我就等着呗。
结果一下睡过了头,等我清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我给他打了个电话,听到是关机状态的时候才松了口气,爬起来准备出去吃个饭。
路过街角的便利店时没注意脚下,差点被一坨窝在那的人绊倒。
脏话都到嘴边了,措不及防地对上了女孩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硬生生憋了回去。
9
巧了,这是个熟人,盛京总经办的实习小助理许书宁。
这夜黑风高的,我俩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会儿,小姑娘估计是哭懵了,巴巴地看着我,吸了吸鼻子。
说实在的,我真不想管,可她眨巴了下眼睛,金豆子就掉下来了。
我叹息一声,问她:「还好吗?」
我真就那么随口一问,哪里想得到她哇的一声又哭起来了,看起来委屈得不得了:「我不好,我出大事了,呜呜——」
「……」
人来人往的实在是丢不起人,我拎着她随便找了个烧烤摊,等我点完东西,菜都上了,对面还在抽抽噎噎的,眼泪不要钱一样。
哭唧唧的小姑娘实在是磨人,我开了瓶啤酒递给了她,「行了,再哭不管你了啊。」
她一听瞬间收了声,我又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她赶忙接过,「姚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呀?」
我看了眼手机,九点半。
我一手拿着串一手撑着下巴百般聊赖地看着面前的乖宝宝,「我瞎晃悠,你呢?」
她的眼睛瞬间就暗淡下去了,「我男朋友住在这,他今天说完分手后就把我拉黑了。」
「所以呢,想在这蹲点堵他?」
她点了点头。
我不太理解,「那你蹲马路边上干什么?去他家门口蹲啊。」
我看着许书宁一边倒酒一边回我:「他没跟我说住在哪里,每次我开车送他回家的时候他只让我停在那,所以就等在那儿了。」
这是什么迷之操作。
这家的烤串着实上头,给我辣得飙泪,我接过她递过来的水,然后她就开始在不停地絮叨她和前男友的故事。
差不多把自己喂饱了的时候我也听了个大概,虽然说我也没谈过什么正经恋爱,但是在盛映洲身边多年,也或多或少见识过男人的劣根性。说白了就是海王勾搭小白兔的经典套路,最后玩腻了随手甩开的老套情节。
听到她说男朋友还有个女室友的时候,我不理解,「妹妹,你真看不出这人就是个垃圾?」
我没料到的是她摇头了:「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人。」
随后她从包里翻出了一瓶防狼喷雾,放在了桌上,用清澈的眼眸看着我,「所以我蹲在这,想要教训他一顿。」
吐槽的点太多了,一时间都憋不出骚话,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转手给她又开了瓶啤酒。
「好样的,姐精神上支持你。」
到底是初入社会的小姑娘,两瓶啤酒过后人就迷迷瞪瞪地犯困了,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的。
深秋的晚风吹着滚烫的身体,我微微眯着眼睛,很享受这样的状态,许书宁看着我,傻兮兮地笑。
「姚姐,你好像瘦了。」
我失笑,「才几天没见你就看出来我瘦了?」
「对呀,我平时可关注你了,上回你衬衫的袖扣掉了,是我悄悄捡回来放在你桌子上的哦!」
我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现在心情好,也乐意接茬,「那谢谢你了。」
可惜的是,每回心情好,都会有傻叉来煞风景。
原本只觉得后头那桌男人的公鸭嗓实在是惹人心烦,还怪耳熟,讲的尽是些侮辱女性的恶心话题,我正纳闷哪家的畜牲怎么随便放出来污人耳朵呢,下一秒就听见了我自己的名字。
想起来是谁了,盛映洲周围看我不爽的朋友——肖梁。
「别的我不说,她但凡有点良心早就该走了吧。」
「说她是婊子都是抬举了。」
大大咧咧的声音从后边传过来,同桌的人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也没有回头。
「碰不得?」
「早几年你是年纪小,不知道这女的有多脏。」
听到这,我拿起剩下的那半瓶啤酒拎着起身,在许书宁慌乱的目光下,我颔首道,「学着点。」
说完我就朝着那群人走过去,一桌三个人,除了背对着我的肖梁,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男的,正对着我的陆炀不耐烦地打断肖梁的话头,「行了,说这些没意思。」
他看见我了,没反应过来,呆滞地看着我走近。
「可别跟盛哥说啊,那些照片我电脑里还存了一些。」
我扬起了瓶子,朝着眼前的脑袋砸过去。
酒瓶瞬间碎裂,肖梁捂着脑袋摔下了椅子,同行的人见势起身,却又在看见我之后顿住了,我便踹翻桌子挡住了路。
我对着匍匐在地上的肖梁裆部就是一脚,他惨叫了一声捂住了那地方,愤愤不平地骂着不堪入耳的话语,我又一脚踹到了他的脸上,但是他反应很快,拽住了我的小腿。好样的,我顺势蹲下,膝盖猛地顶上他的下巴。
边上有人把我拽了起来,我气血上涌,余光看到了陆炀的脸,抡起了边上的塑料椅砸到他身上,直到他被我砸退。我骑坐回肖梁身上,果断甩了他一巴掌。
他恶狠狠地盯着我,我反手又是一个耳光,丝毫没有卸力,打得我手掌都麻了。
「被婊子按着揍的感觉如何?」
边上又有来人拽开我,我刚被拉起来,他瞬间把我扑到了地上。
他掐着我的脖子,双目猩红,手上的力道还在加重,我呼吸困难,视线也不清明,扬起讽刺的笑。
「有种就弄死我。」
他不敢,所以在周围的惊叫声下松手了。
最后,伴随着一连串的警笛声,我生平第二回进了看守所。
10
我也就腿上几道淤青,脸上有一处轻微划伤。肖梁看上去就惨多了,额头上缠着绷带,脸上青青紫紫,隔着老远还在瞪我。
看来还是揍轻了。
手机也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我接了电话,江淮谨问我:「在哪儿?」
我回他:「进局子了,来捞我。」
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我跺了跺冻得没知觉的脚,「快来,快来,快来!」
刚挂电话,我就瞥见陆炀拿着手机隔着道玻璃门在看着我,我淡淡地和他对视一眼,后者眸光有意无意地躲着我,我眼不见心不烦地扣起了卫衣帽子,闭眸休憩。
从机场过来这边估计要半个多小时,虽说有些对不住江淮谨,不过能来保我出去的也只剩下他了,我丝毫不担心出不去,肖梁那贱人面子比命重要,跟女人打架挨了揍还破了相,这种丢人的事传出去,他也就不用混了。
盛映洲进来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奇怪,陆炀那狗崽子的脸上根本藏不住事。
我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插着兜,冷眼看着他一步步地走进。
「盛哥……」
我看见肖梁朝着这边走过来,然后被盛映洲的助理拦住。
他在我面前半蹲了下来,我没料到他的动作,撞上了他的眼神。
平时的盛映洲总是冷静又凌厉的,可我眼前的他眉目带着倦色,整个人显得有些颓。
真是晦气。
我受不了他在我身上上下审视的视线,抬脚就往他身上踹,「滚开。」
结果没踹动,他单手就控制住了我的脚踝,我瞬间抬起另一只脚,虽然没有踹动,但是在他的风衣上留下了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你以为你这一身的气性是谁惯的。」
他没有在意那个脏兮兮的脚印,直起身,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我说:「想在派出所过夜么?」
不是吧,不是吧,他不会是在等着我低头服软吧?
我扬起头,丝毫不掩饰我的嚣张,「过夜算什么,你能耐大就押我去坐牢啊。」
我看着他的手握成了拳,用力到关节泛白。
一边的许书宁看着我们两个人剑拔弩张的样子,害怕得不行却还是出来帮我说话:「盛总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啊……」
盛映洲没搭理她,她就指着一边的肖梁挡刀,「是他先说姚姐坏话的!是他挑的头!他还掐姚姐的脖子!」
话音刚落,肖梁瞬间红了脸,梗着脖子想要斥驳,盛映洲浑身戾气,冷声道:「闭嘴。」
11
江淮谨在这样冷凝的气氛之下被人群簇拥着走了进来。
原来温柔惯了的人冷下来的时候也是很有气场的。
他把我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同时也拉开了跟盛映洲的距离。
他的脸色很难看,总算是激出了我那么一丢丢的心虚,
我张嘴想说话,可有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蓦然伸手碰了碰我的脖颈。我知道那一片肯定是被掐红了,他指尖冰凉,触碰到皮肤的时候我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他便收了手,眸底纯粹而又深不见底。
他替我拢了拢衣领,压着嗓音缓声道:「回去再说。」
调解员横在中间,哪边都不好得罪,急得直冒冷汗:「两位都是些皮外伤,要不咱们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没人回话,江淮谨把我挡在了身后,我只能看见他身边的助理走去肖梁的身边,递过了一张名片。
江淮谨淡淡地开口:「肖先生,你的医药费我们会全权负责,后续有什么问题你可以打上面的电话,另望您今后能够谨言慎行,医药费多少于我们都不是问题,可惜你的身体就不一定经得起下一次的折腾了。」
这赤裸裸地威胁,要不是地点不对,我的流氓哨都要吹起来了。
肖梁也震惊了,一时间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为难地看着盛映洲。
后者倒是不吭声了,江淮谨没了耐性,牵住我的手绕过众人准备离开。
走过盛映洲身侧的时候,我的手腕被人死死地握住。我侧过身,看见他的眼尾红了,他很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看上去不安又暴戾。
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挣开了他,一直到上了江淮谨的车也没有回过头。
一路上江淮谨也没有再问我什么,我情绪不高,迷迷糊糊打了个盹,等再清醒的时候车子已经停下了,江淮谨就坐在驾驶座上看着我。
「怎么了?」
他眸色深沉,昏暗的灯光衬得人分外温柔,却是答非所问。
「先下车。」
下车后,一只胖成团子的阿拉斯加摇着尾巴跑到我跟前。
「旺仔?」
旺仔是我十八岁那年自己给自己买的生日礼物,也是抱回家没几天,爸爸出差回来,我才知道他对狗毛过敏,后来哥哥就丢给了江淮谨养着。
说起来这名字还是我取的,想当年我一度沉迷于红罐罐、大眼仔的甜牛奶无法自拔,狗子被我抱回家后,总喜欢翻垃圾桶扒拉我喝完的罐子,所以我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我蹲下揉了揉狗崽崽的脑袋,「这狗怎么不长个啊?」
江淮谨沉默了片刻,「这是旺仔的崽,叫旺财。」
「……」
我无语凝噎,怀里的狗子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兴奋地汪了两声。
他蹲下,挠了挠旺财的下巴,小家伙舒服地眯着眼睛,尾巴摇得飞起。
「旺仔媳妇前两天刚生了一窝,家里没余粮了,你这个做奶奶的总得分担着点。」
行吧,反正家里也没人不让我养我了。
我把旺财抱起来亲了一口,抬头就看见江淮谨若有所思的样子看着狗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旺财这名字也太难听了,既然跟了我,那就顺道迁户口改个名吧。」
江淮谨勾唇淡笑,「随你。」
12
接下来的日子我没日没夜地翻卷宗,整理资料,这些事说多不多,却也繁杂。这也是我唯一能为哥哥做的了。
江淮谨这些天也同样忙得脚不沾地,毕竟除了我这边,他还有自己公司的事情,可就算这样他也依旧每天能够早起从我这牵着旺财出去遛弯、买早点,回来顺带拎我起床。我也是很佩服。
许书宁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我的电话,约我出去吃饭。
我看了镜子里黑眼圈比眼睛都大的自己,果断应了,择日不如撞日,撸了个妆就出门。
我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里点东西,打算边吃边等,还没等吃的上来,余光就瞅见有人拉开我边上的凳子坐下。
垃圾恶臭到了一定程度,看一眼都觉得辣眼睛,可惜宋延本人却丝毫没有自觉性。
他冷笑了一下,身子往后仰,像是极为不屑的样子,「盛哥悔婚这事儿你也知道吧?」
我把橙汁挪近抿了一口,酸得我皱眉。
「我私底下问过他,他跟我说现阶段婚姻给不了他多大的助益,可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他就是为了你。姚看,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到底该说你是太贪心还是太聪明。」
「不管如何,你的目的达到了,再作下去就没意思了。盛哥这些年对你怎么样,大家都看在眼里,这些年你在外头惹的事哪件不是他替你兜着。你以为那个江淮谨能够护着你多久,哪条路好走你总该比我看得远。」
「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
胃里一阵恶心,我实在不想跟这种脑残对话,如实问他:「你有毛病吗?」
宋延的那副自以为是的表情瞬间破裂了。
我单方面持续输出:「盛世是要倒闭了吗?给你闲得出来恶心人。那么心疼,那你跟他好呗。」
他喉间哏屎似的表情越看越讨厌,起身的时候,我顺带把还没动的蛋糕糊到了他脸上,然后在他骂骂咧咧扒拉遮住视线的奶油的时候,脚下生风溜得飞快。
挤着最后几秒过了红绿灯后我回过头,扬起手对着他竖起了国际通用手势。
果不其然他脸色更黑了。
13
已经是下班的点了,我在附近的商场溜达了一圈,给许书宁发过定位不过十分钟,她就顶着个丸子头像只小企鹅一样跑过来,她兴致很高,挽着我叽叽喳喳地说去哪儿吃饭,我有一声没一声地应和,不过拐了个角,又碰到了熟人。
我倚在护栏上,看着童沐音领着她的小姐妹们趾高气扬地走近。
「这不是姚秘书么,这么巧啊。」
许书宁估计是不认识她的,但一群人气势汹汹的,明显来者不善,立马就跟老母鸡护仔一样想冲到我前头,被我一把扯了回来。
「童小姐好兴致。」
天地良心,我真就看她大包小包的,随口那么一说,大小姐很明显会错了意,面上瞬间怒意腾腾:「你什么意思!」
我无辜地摆摆手:「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地怕您手酸。」
她闻言哼哼了两声,把手上的提袋给了边上的人,后者在她耳边稍稍地说了句什么,瞬间表情又凶起来了。
「你在这干什么,等盛映洲?」
「哪能啊,我路过。」
她显然没信的样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像只骄傲地孔雀,「听说你从盛世辞职了?怎么,是秘书做腻了,准备上位了?别到时候怪我没提醒你,他今天能撂下我,明天就同样能丢开你,你以为你除了长得漂亮,哪样比得过我。」
我只听见了漂亮两个字,怪不好意思的。
「童小姐谬赞了。」
「……」
童沐音几次张了嘴,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眼睛睁得老大,大概是对我的谦虚大感震惊。
「就你一个不入流的破鞋!」
我安安静静地听着,倒是童沐音眼神闪了两下,捅了捅边上的大嗓门,话头被止住了。
一时间没人开口了,气氛尴尬,童沐音咳嗽了一声:「一码归一码,今天只说我跟盛映洲的事儿。我不管你俩在闹什么,反正他退婚了,我跌面儿了,有你大半的责任。」
说了两句蛮不讲理的话,大小姐找回了状态,凶巴巴地瞪着我:「别以为你拍拍屁股走人,这事就能算了,我跟你没完!」
一直到餐厅,我的嘴角就没下来过。
本来答应不喝酒的,可是海边的风实在是吹得人心情愉悦,没忍住,还是要了一听啤酒。
许书宁也是上回被我吓怕了,这回光看着我喝,一边看一边小嘴叭叭得不停。
「姚姐。她那样说你,你都不生气吗。」
我回想了一下童沐音指着我骂的模样,奶凶奶凶的,「小姑娘挺可爱的。」
有一说一,童沐音和早几年的我挺像,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很多自己曾经的影子,也是因为经历过,所以我了解她的心思,姑娘家家莫名其妙被退婚了,发个脾气怎么了,换作当年的我可不得把房梁顶给掀了。
「姚姐,你也才二十四岁,别一口一个小姑娘的,明明我们都差不多大啊。」
我好像已经把自己从小姑娘这个称谓之中剥离出来很久了,听到许书宁的话,我愣了一下。
就算我没有接她话,她也会自顾自地说下去,一直到易拉罐空得差不多了,她突然问我:「姚姐,你为什么要辞职啊?」
我想了想,如实说:「看领导不爽。」
许书宁猛地点头:「是吧!你也觉得盛总一天天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我现在看见他都腿软。」
「怎么回事儿啊,盛映洲给你穿小鞋了?意见这么大。」
她拨浪鼓似的摇头,「没有没有,就是觉得姚姐你你选择离开他的话,那一定是他做错了。」
许书宁的眸光亮得惊人:「姚姐,你一定会遇见一个比盛总好千倍万倍的人的!」
我撑着脑袋笑弯了眼睛,半晌没说话,然后等人走近了,才对着她歪了歪头,「月亮来了。」
14
江淮谨在许书宁懵里懵懂的表情下走到了我的身边,他俯身探我的额头。
我感知到他揉了揉我的脑袋,低沉着嗓音惯纵着我:「不是说好不喝酒?」
我不知道是不是酒精刺激到了神经,他说话的时候身上淡淡的薄荷和皂角的味道充盈着,我眼眶忽地酸涩了,于是我把头埋得更深。
江淮谨和许书宁说了什么,声音很轻,我没听清,在我脑袋撑不住要往下滑的时候,他环住了我的腰,把我抱了起来。
隔着衣物,我听见了他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他替我挡住了光,微凉的触感在我的耳廓停留了一瞬,温柔地轻语:「回家了。」
时光仿佛回溯到了几年前,那时的盛映洲身上铺着月光走进我的眼里,我便再也看不见其他了。
那晚我逆着风,朝他伸了手,十七岁的我任性又娇纵,世界在脚下,想拥有一个人时便没了理智。那是我这辈子都过不去的梦魇,我跟他说:「盛映洲,跟我回家吧。」
我吸了吸鼻子,江淮谨把我抱近了,在我的鬓发间蹭了下,像是在哄小孩子,音色轻柔。
「别哭,都会好起来的。」
我摇了摇头,话说不出口。
不会好了,再也好不起来了。
……
15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头疼得不行,床头柜边放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我光着脚在房子里荡了一圈,江淮谨和旺财都不在,那大概就是去遛狗了。
青灰色的天和墨绿色的草坪,爸爸总喜欢在这样雨雾蒙蒙的天气带着我和哥哥来看妈妈。
进了陵园之后的每一步我都走得极慢,父亲走了四年,我也躲了这个地方四年。
还记得小时候问过爸爸,为什么妈妈名字的边上空了一块。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爸爸的模样了,只记得他牵着我的手,很温柔地告诉我那是他的位置。
「因为妈妈也是个怕孤独的小姑娘,等以后囡囡长大了,爸爸就该去陪妈妈了。」
那时的我扬起头懵懂又冷血,「那你快去陪妈妈吧,哥哥陪着我就好了呀。」
我跪在了他们面前,相片上的父亲笑得温润和煦,我却不敢看他,任眼泪模糊视线。
「对不起啊,这么久才来看你们。」
我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
「我在准备给哥哥翻案,江淮谨也在帮我,我反复问过律师了,胜算很大。我还有很多事想做,我想把公司抢回来,想把家抢回来,可是我真的好没用,我什么都做不好。」
照片里的人依旧是那样看着我,我知道我再也不回得到他的回应和原谅了,心脏疼得抽搐,用手撑着地。
「你们生我的气,哥哥也生我的气,我自私脑残,我活该,可是,我真的好累啊,我玩不过盛映洲,我连拉着他一起去死都做不到。」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雨好像下大了,此时的我像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等我去找你们,别躲我,别不要我……我真的,知道错了……」
昏昏沉沉地走了不知道多久才到了家,还没有开门就看见了门缝里透出的暖黄色灯光,我开了门,小奶狗一下子扑腾着跑到我身边,我看着被我踩得湿漉泥泞的地垫,面前多了双灰色的居家鞋。
16
江淮谨拿浴巾盖住了我的脑袋,声音从上方传来。
「我刚准备报警。」
他的动作很轻,我察觉到了他压抑在声音里的微颤,下一秒我看见了茶几上的手机和那几瓶原本被我放在包里的药。
我抬手,将他还在给我擦头发的手拽下,隔着毛巾开口:「江淮谨,把狗带回去吧。」
他不再开口,奶狗在我们俩的脚下闹腾着。
「我照顾不了他多久的。」
我的眼眶在泛着热意,他的轮廓在视线中变模糊了。
「我要死了。」
他的动作停住了,我想抬头,可是他按住了我,我只听见他用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开口:「先去洗澡,会着凉的。」
我的精神状态极差,泡在浴缸里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被敲门声唤醒了神智。我磨磨唧唧地把自己擦干、套上衣服,拉开门的时候江淮谨就在门边倚着,他抿着唇瓣,眉眼隐在了碎发间看不真切,他没开口,揉了揉我的湿发后开了风筒。
我跪坐在床上,他给我吹完头发后房间里没了声音,昏昏欲睡的时候,江淮谨抱住了我。
他身上的味道要了命地叫人安心,我无意识地蹭了蹭,然后被他抱得更紧了,他的头埋在我的肩侧,我看不见他,被他圈在了怀里。
我的头很沉,可是抱着我的人好像难过极了,于是我拍了拍他的背叹息了一声:「本来没想这么早让你知道的。」
「姚安安,能治好的。」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有声音嘶哑得宛如陷入穷途的困兽,隐忍又不甘。
「你信我。」
我无神地看着前方,没有说话。
我知道啊!哥哥,这不是治不了的病。可那真正要我命的,早就已经深入我的脊髓,刻入我的骨血,日日夜夜撕心裂肺的折磨,由内而外的溃败。我已经烂透了,谁也救不了我。
我早该死在二十岁。
17
在入院治疗这件事上,江淮谨表现出了不容置喙的果断,可惜对上的人是我,偏偏就是这件事,我不愿意随他的意。可惜没有坚持到几个小时,半夜我突然发起了高烧,连夜被打包去了医院。
最近变得很懒,江淮谨在时,还能抓着我出门走两圈,最近他要忙的事情太多了,每次走之前总不忘叮嘱我多动弹,我打着马虎眼应付,没事就坐在窗边,盯着绿得发黑的草坪发呆,一待就是半天。
医院本是个色彩单调的地方,所以当某一天,一个顶着彩虹色帽子的小女孩出现时,我没法不注意到她。
小女孩出现的时间很固定,每天下午四点半左右,她会顶着稀奇古怪的帽子蹦蹦跳跳地出现,身后也总会有人温柔又无奈地追着,让她慢一点,有时是年轻的男女,有时是端详的老人。
她有很多爱她的家人,也有很多在一块儿玩的朋友,好像不管遇见了谁,都可以笑眯眯地打招呼,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蝴蝶。
我感觉自己像个变态一样,窥探小蝴蝶的笑靥成了我的日常,每天巴巴地坐在那儿,有时江淮谨回来了也没注意。
今天的小蝴蝶带了一顶太阳花一样的帽子,大人为了哄她高兴,装作看不见在四周找寻,惹得小姑娘扬起了得意又明媚的笑。
她开始不安分地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不小心撞上了人。
江淮谨半蹲下,手里捧着大束向日葵,不知说了什么,笑着揉了揉小蝴蝶的脑袋,然后目光潋滟,看向了我。
小蝴蝶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我撑着下巴,有些羞耻得别过脸。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我再看过去,原地已经没有身影,回到房间想找手机打电话,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房门也是这个时候被敲响的。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顶红彤彤的帽子,然后是灵动的眼睛眨巴眨巴。
她跟我说了第一句话:「漂亮姐姐,你好哇!」
她把脑袋伸了进来,十分俏皮,「大哥哥说你再不下去,他就把花送给护士阿姨啦!」
我愣了一会,小蝴蝶等不及,进来牵着我的手往外走。
她带着我去到了阳光之下,那里有手捧着鲜花等我的江淮谨。
18
认识的第二分钟开始,小蝴蝶就始喋喋不休。
她说自己叫今今,今天的今,病房和我只隔着两间,因为我总不出门才不认识她,其实她早就想和我说说话了,因为漂亮的女孩子,一定会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
自那天起,我在医院多了一个小小朋友。
今今很喜欢给我编辫子,然后撑着脑袋艳羡地看着我,问:「姐姐,我要活多久才能留到你这么长的头发呀?」
她问得我一愣,今今的病比我的严重,头发已经掉光了,所以平时总带着帽子,女孩子,又有哪个不爱美呢。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眼睛里一片亮澄,我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姐姐留了好多年,都忘记有多久了。今今慢慢留,等你长到姐姐这么大了,一定会很长很长的。」
她是那样相信我,眼里充斥着希冀的光,开心地点头。
大概上天也舍不得这么快带走这样乖的姑娘,很快医院那边通知,说今今的骨髓配型成功了。
也是今今进仓的前一天,这次病发近乎要了我半条命,那是一种钻心剜骨的疼,医生给我打了药,告诉我只能靠我自己扛过去。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我的病服被汗水浸透了,我自觉像是被碾碎了,又被重新拼凑到了一起,在死亡的边界抢回了身体的归属权,我终于意识到,从前不曾在意的,现在成了奢望,如今连无痛无灾地呼吸和睡觉都不可能。
这一觉我睡得昏沉,像是那种刚打了一架,用完了力气和精力,意识却还是在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外传来了细碎的动静,我听见熟悉的声音,可我想不起是谁了。
又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了,有人轻身靠近我,可我的眼皮沉得抬不起来,过了很久,我的意识又开始模糊了,隐约间那人温热的手碰到了我,抚了抚我无意识紧蹙着的眉心,熟悉得让人心悸。
刚跟在盛映洲身边的时候,我习惯背对着他睡觉,最初他也没说什么,到后来索性就强制性地把我圈在怀里,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迷蒙中我总能感觉到他会很轻地抚平我不经意皱起来的眉,起初我还会不耐烦地躲开,后来也就随他了。
醒来的时候,病房里一片寂静,好像刚刚的一切是一场梦。
我察觉到江淮谨越来越忙了,有时候凌晨两三点过来,六点就又要走了。我知道他很在意同我在一起的时间,所以我不会说什么,能做的,也只有等着他。
这一晚我实在没有熬住,我睡得迷糊时他进了病房,轻手轻脚地洗漱过后,没有去到边上的家属床,而是走向了我的床边抱着我,他的身上带着沐浴露的气息,被他抱在怀里后我无意识地哼哼:「怎么了?」
他埋在我的肩颈,碎发蹭得很痒,我伸手摸摸他柔软的头发,就听见他沙哑地开口:「续个命。」
心脏像是被针刺一般绵绵密密地疼,清醒过后,有江淮谨在身边,我脑子里紧绷着的弦放松下来,我近乎贪恋地汲取他身上的温暖,过了很久才在他的怀里闷声开口:「江淮谨。」
「嗯?」
「我想剪头发。」
19
他没有动,没有着急开口,轻而缓的呼吸落在颈侧,我也不想说话,安安静静地任由他抱,半晌,他如往日一样,无底线地纵容着我的一切。
「好。」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就冒出这样的话,可是刚说完,我脑子里回闪过今今灿烂的笑脸。这一天突然没有那么难过了。
江淮谨没有给我后悔的机会,第二天提着工具箱回来的时候,太阳还未落下。
他在窗边放下椅子让我坐下,利落地绑上围兜,今天金黄色的日落中中揉进了粉色,我看着地上拉得长长的影子,有些困倦。
江淮谨拢住我的长发,手指触碰到耳尖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瑟缩。
然后就听见他愉悦地笑了。
「怕什么。」
他替我把头发绑成了低马尾,声音离得极近。
「你短发的样子更好看。」
时光仿佛一下回溯到了十三岁那年,那是一段被爸爸娇惯着无法无天的日子,我跟着同学去山上野炊,结果一群屁大的小孩儿烧烤没烤成,差点把山头都给烧了,并且殃及到了我的长发。
那是爸爸第一次对我拉下了脸,关了两天的禁闭。
那时候我将头发看得比命重,烧焦的那一截剪掉之后显得突兀,当理发师说只能全部剪掉的时候,我哭着不肯,我就顶着那头诡异的发型,在家里关了自己好几天。
然后在某个深夜,再也看不下去的哥哥趁我睡觉的时候拿着剪子一下截断了我的执拗。
后果就是整个姚家被我闹得鸡犬不宁,爸爸把哥哥教训了一顿拎到我房门口,道歉也无济于事。
最后的最后,我还是被哥哥的一句再丑也丑不过现在说服了,焉唧唧地被提上了理发台,眼泪和洪水似的哗啦啦地流下来。
江淮谨夏令营结束回来时,看到我就像一只拔了毛的小鹦鹉。
那时候懵懵懂懂,最在意的就是隔壁长得好看的小哥哥的目光,在他诧异的注视下,我瞬间就委屈得红了眼眶,低下头蹂躏衣角。
他说:「安安短头发更好看呢。」
我把那束头发放到了今今的枕下,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祈求过上天施舍我怜悯,可现在我能为今今做的只剩下这个。
次日的晨光明媚得刺眼,手术出乎意料顺利,今今的父母泣不成声,握着主刀医生的手颤声道谢。
晚上,隔着那层厚厚的玻璃,我看到今今那么小小的一只,被埋没在了一排医疗器械中。她睡得好香,她活下来了。
20
日子过得很无聊,不是化疗就是吃药,我开始跟着今今的妈妈学着织毛线,事实证明手工活也是需要天分的,等到今今妈妈织完第三顶帽子的时候,我也总算织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围巾。
某一天,今今死了。
甚至没有来得及推进手术室就没了呼吸,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江淮谨刚带我散步回来,。
今今的奶奶被人搀扶着踉踉跄跄从我们身边擦过,今今妈妈瘫坐在瓷砖上拽着医生的大褂,恳求他再抢救一下她的女儿,她哭花了妆容,哭皱了衣裳,原本今天她答应了带今今回家的。
江淮谨捂住了我的眼睛,撑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怎么回的病房我已经全然记不清了。
我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那天半夜我吐了血。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再有意识时是被身边仪器的嘀嗒声唤醒的。
入目便是江淮谨,他声音嘶哑得不成声,握着我的手连指尖都在抖。
我想抬手,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这些天连续地吊针,我两只手已经没有能看的地方了,江淮谨急促地靠近过来,我的视线已经涣散了,难受得厉害,眼泪顺着下滑,几近哀求地哭咽:「我想回家。」
江淮谨红了眼,几天下来他颓丧得不像样子,伏下身,顺着我的动作把我环住了,颤抖着向我妥协,「好,我们回家。」
21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时间是最不能浪费的东西,第二天我就出了院。
江淮谨刚把我抱出车外,「到家了。」
我的眼眶酸涩,视线朦胧得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有很多想问他的问题哽在了喉间,那些我说不出口的,也不会说出口的,他都知道。
我不知道江淮谨是怎样从盛映洲的手底下把房子弄回来的,我无比厌恶我此刻的逃避,我知道,不管江淮谨付出了什么,我都还不起。
除夕这一天,江淮谨总算劝动了我出门,我们牵着旺财在公园里走了很久,然后又去超市买了很多食材,中午我们在家里下云吞,午睡过后,他又带我去了安和寺。
江淮谨说祈愿就是心诚则灵。
我希望,江淮谨的愿望里,别再有我。
厨房里传来了阵阵香气,小狗满屋子乱扑腾,不知又闯了什么祸,惹得男人低唤,被悉心的暖意包裹着,不知不觉我就睡着了。
我在他靠近时睁眼,彼时江淮谨刚好用毛毯盖在我身上,我人有些迷糊,以我的角度看男人的睫毛,好长,长得不像话,暖光打在他脸上,在眼睑处映下一片柔和的阴影。
「吵醒你了?」
我摇摇头。
他半蹲下来,就着姿势把我圈在了毯子里。
「醒了也好,往外看。」
我大脑还没缓过来,却也朝着落地窗看了过去。
外头已是傍晚,路边的灯已经亮了,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了雪。
初雪终于在除夕这天来了。
我本以为今年大抵是不会有雪了,看到这样的景色,还是没忍住呀了一声,江淮谨笑了,揉了揉我的脑袋。
今天的运动量实在是超标了,江淮谨说等明天积雪了再带我出门。
22
门铃声响的时候,江淮谨在厨房里没有听见,我把毯子披在身上走去开门。
时隔了一个月,我见到了盛映洲。
明明不过几十天,我却莫名有一种像是隔了一个世纪的恍惚。
在医院的这些天,不知不觉磨去了我的戾气,除了最初那两秒钟的诧异,再见他我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平静地看着他。
盛映洲看上去颓废得不像样子,对上他的视线时我能感受到那股绝望。
「为什么不治?」他的嗓子哑得厉害。
我没有回答,他便又走近了一步,我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对视过了,或者说,是我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不带情绪看着他。
原来这些年他的变化也很大,已经找不到丝毫最初我炙热喜欢过的少年的影子了。失神的片刻,我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我自己苍白又病态的模样。
移开视线,我下意识想带上门,却立马被他抬手撑住了。
「你就这么想死么?」
果然,依旧还是那个神经病,正常不过三秒。
「我知道你要什么,姚沐阳很快就能出来了,你再等一等。」
等什么,等你又玩下作手段来阴我?
我不想理会面前不正常的男人,甚至想时光倒退去抽那个直接开门的自己两巴掌,叹了口气,「盛映洲。」
记忆里我总是这样叫他,这样一个男人,好像生来就是让人敬畏的,我也是此刻才意识到,不管我对他的情绪如何,他从来不会回应。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底猩红一片。
「回去吧。」我对他说。
僵持了两分钟,我的身子都已经被冻得没知觉的时候。
实在想不出来这种场景下该说些什么。
门前已经铺上了一层积雪。
盛映洲跪下的瞬间,水汽就蔓延上了去,我瞧着,没忍住打了个冷颤,他没有开口,纤长的羽睫抖落了一下,抿着唇,手攥成拳,指节泛红。
「活下去,我求你!」
……
我不知道盛映洲到底是脑抽了还是偏瘫了。
我姚看到死了居然还能有这等魅力,真不愧是我。
「不要跪我。」
我睨着眼,审判者的角度俯视着他,「你要是内疚,就去我爸的坟前跪。」
我看着他瞬间僵硬住了,这是我们之间永远过不去的血仇,盛映洲动了动唇,无言看着我。
23
我不愿再和他纠缠这些有的没的了,疲惫感涌了上来,有人从背后靠近,覆盖住了我放在把门沿的手,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我的身后。
「饿了吗?饭做好了。」
我嗯了一声,收回视线,回头的时候顺带着关上了门,将外面的世界隔断。
我怕扯了扯江淮谨的衣袖,「好饿。」
江淮谨的手艺就算是我这种矫情惯了的也没得挑剔,破天荒吃了两碗米饭,撑得路都走不动了才被提溜下了椅子。
我懒洋洋地蜷在沙发里,江淮谨陪我看电视,直到春晚接近尾声,外头传来了烟花的声响。
新的一年,真的来了。
「困?」
我摇摇头,。
潜意识里我觉得这是最后一个年了,小时候守岁总是半途睡着,然后被爸爸抱回房间,我想着,这辈子总该完完整整地守这一次。
江淮谨把我露在毛毯外的脚塞了回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挑起话题。
感觉没过多久我的脑子就不转了,渐渐模糊了意识。
24
年后,我的身体状态愈发糟糕,真正崩溃的那一瞬间是看到梳子上那大把的落发。
到这个时候,死亡反而成了解脱和救赎。我不能哭太久,之前就晕过几次。如果有人在家的话,看到我一边哭得稀里哗啦一边找药的模样,一定会觉得很滑稽。
晚上江淮谨回来的时候,我问他:「哥哥还好吗。」
「他很想见见你。」
我觉得心脏被人揪住了一样难受,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拉起被子盖住了头,「算了吧。」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看不见我自己的模样。
「怎么见啊,我这个鬼样子!」
苟延残喘,狼狈不堪,吊着最后一口气死乞白赖地活着。
25
最近一直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潮湿得厉害,我的身体也是吹不得风的,我把自己藏匿在了厚重的外套里,伞打得很低,找到一个死角,像只只躲在阴暗角落的过街老鼠,死死地盯着那扇禁锢了姚沐阳四年的铁门。
每一分每一秒都那样的漫长。
他终于出来了。
我看着哥哥走近了等待已久的江淮谨身边,两个人交谈着。
不远处的男人头发干净利落,明明还是那张脸,却陌生得紧。
我出神地看着,忽然他好像感知到了,侧过头的瞬间我避闪不及,恰好撞进了他的眼里。
我们之间隔了一段很远很远的距离,我转过身,躲在了墙角下。
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来往的路人可能以为碰上神经病了。
理智告诉我差不多就得了,该起来了,可是腿脚不听使唤。
嗓子疼,头也疼,。鼻子痒痒的,我吸了吸,冰凉凉的液体就顺着流了出来。我胡乱抹了一把,盯着满手的血有些愣怔,我发现最近的血颜色都淡了很多,是不是意味着要流干了?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居然还在想着这种无聊的问题。
26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轻轻动了动手,边上就有人握住了。
见我挣扎着想要起来,江淮谨难见地手忙脚乱,帮我调整好角度,刚刚好能够直视他。
他探了探我的额头,唇瓣紧抿着,脸色不太好看,压抑着问我:「还有哪不舒服?」
我清凌凌地看着他,他的目光里自始至终都是我。
「你会想我么?」
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他却知道我在问的是什么。
「姚安安。别这样对我。」
人世间有很多的苦难,我知道他爱我,可同样留不住我,就像我曾经爱过的,后来失去的,没人比我更理解这样的痛苦,可我照样能够将我经历过的苦难施加于他的身上。
我不该这样对他,可是,我也只能这样对他。
我开始期待,死亡对于我来说成了即将到来的解脱。他们让我做什么,那我就做什么,即使是无济于事,也能当作是对我这二十几年生命最后的尊重了。
再次住进医院的这些天,我的病情也不知道是怎样透露出去的,许书宁来看过我,我看着她小心翼翼忍住不哭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令我意外的,是和她一起过来的陆炀,看着两个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氛围,我没有也懒得多问,他安安静静地站在边上看我和许书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走之前,平静地向我弯了腰。
我看见他握紧了双拳,眼底的愧疚怎么也掩盖不住。
「之前的事,真的很抱歉。」
好像仅仅是因为我快要死掉了,整个世界都偏向了我。
或许是环境使然吧,我只是抗拒和盛映洲相干的一切人和事,他没做错什么,我只是,想要脱离那个世界。
不过几天,我再一次被推进了 ICU,我与死亡的距离那么近,恍惚间我好像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白,身体上的痛在缓缓地消失,很温暖的光晕铺撒在脸上,我听见了有人在喊我安安,是爸爸,还是哥哥?
安安,安安,再不起床要迟到了,别逼我掀被子啊。
27
我睁开眼,滴答滴答,好像是仪器在运作。
呼吸得很吃力,我想要推开氧气罩,可是手上没了一丝力气,只是动了动就好累好累。
我下意识地往左边看,虽然视线模糊,可是姚沐阳的模样无论如何我都是认得出的,他就在那里,在我的身边。
我朝着他,笑出了泪。
很幸运,我的身体在几天之内有了可观的好转,甚至已经可以自己下地了。我终于转回了普通病房,但谁也没办法为这短暂的喘息而松气,谁也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
姚沐阳走进病房的时候,我刚打理好许书宁送来的鲜花,坐在床边看着外头的日光。
我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安安静静地呆在一起了,我说不出话的那些天,他会坐在我的身边告诉我最近发生的很多事。
我一直相信他可以做到那些我做不到的,只是愿不愿意的问题。这还是我转进普通病房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看着他一点一点走近我。
他伸手过来的时候,我无意识地后退,他察觉到,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动作,把我脑袋上的枯叶摘了下来。
「好丑。」
我愣住,呆呆地看着他手里的叶子,回不过神。
他上下打量了我两眼,挑了挑眉,「是不是长高了?」
「我都二十五了,长个毛线。」
诡异地沉默之后,不知道是谁先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天,我和他讲了很多很多,大多都是小时候顽皮的囧事,我没有刻意去避开未来的话题,但是不用说我也知道,姚沐阳的未来,从现在开始,只会越来越好。
我有讲不完的话,可是我太容易困了,最后只能听着姚沐阳缓缓说,我有一下没一下地回。
「安安,哥哥在很努力地把我们的生活找回来。」
我努力地集中思绪。
「我会做到的,所以安安也为哥哥努力一点好不好?」
哥哥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好想抱抱他,可是我真的没有力气了,心疼得想哭。
「哥哥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后悔的事,唯一一件,就是没有早一点见你,是哥哥对不起你。」
怎么会对不起我呢?明明是我让这个家毁于一旦。
「安安啊,哥哥不见你不是怪你,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是在自我逃避。我用了很多时间都没能走出来,可是不管怎么想我都早该告诉你,不是你的错。」
「爸爸走的时候,我没有能够拦住,他说,他的人生早在妈妈去世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离开对爸爸来说是解脱。我们在人世间,更要照顾好彼此。」
我转过了身,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不想面对我从来不敢去回忆的噩梦。
「安安,没有人会怪你。」
我呜咽着说不出话,哥哥握住了我的手,抵在眉心,我感受到了热意。
28
「听我说。我们的骨髓配型是成功的,一切都还来得及。英国那边有一家研究院,有疗愈手段,一切都已经联系好了。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点点头,接下来的一切交个哥哥,好不好?」
没人比我更清楚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说是回光返照也不为过,再多的补救也是无谓的挣扎,可是让我告诉哥哥,我渴望死去,我是说不出口的,那对他来说太过残忍。
可是我的哥哥太聪明了,好像一下子就能看见我内心深处的想法。
「求求你,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我知道没有用的,可是他在恳求我,是姚沐阳在求我。
我泣不成声,点了点头。
在他欣喜若狂的情绪下,不知不觉地感染到了我。
余光里,延伸到我的床边那沉寂了一个冬天黯淡无光的枝丫,何时绽出了一抹绿色。
盎然的生机惹得我眼睛弯成了桥,像是很多年前,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小事,和他邀功。
「哥哥,春天来啦。」
番外:盛映洲
1
初次见到盛桓初的那一年,我七岁。
我在整个孤儿院一群半大的孩子之中,不是最出挑的,倒是因为营养不良成了其中最瘦小的。每每看到那些被富贵人家挑中带回去的小鬼一脸幸福的样子,我都挺失落。
那天院长喊我们起床的时候,再三叮嘱要好好洗漱,一会儿会来重要的客人。
那时的我直视着她的眼睛,还不懂得隐藏情绪,反感就是反感,轻嗤了一声。
院长很生气,惩罚我把整个前院的地都扫干净。我也没抗拒,一声没吭,等那两位重要的客人下车走近孤儿院的时候,我一扫帚将堆放的落叶扫到了那位贵妇人的身上。
那时候年纪小,腿短没跑两步被逮了回来。
那个男人坐在黑色的轿车里,半张脸隐在车窗下,就那样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的感知天性敏锐,他看过来的瞬间我回望了过去,也要怪我眼神太好,对视之间,我看到了那双眸里掺杂着那时我还看不懂的情绪。
第二天,我被领到了男人的面前。
他坐在花园的长椅上,一身严肃又古板的西装,阳光也化不开他周身那股阴郁,看着我走近的时候非常淡地笑了一下。
2
不远处暗中观察的女护工们红着脸你推我搡却又不敢靠近。
院长把我扯着她衣裙的手拽了下来,推着我靠近他。
「舟舟,以后他就是你爸爸了。」
爸什么爸,我爸坟前的草都比我高了。
他却很容易看出我的情绪,盯了我好一会儿,才问:「你叫舟舟?」
院长迫不及待地替我回了话:「这孩子是被遗弃在轮渡上的,所以就叫他舟舟,先生要是觉着不合适,您就再取个名吧。」
他蹙眉沉默了一会儿,也不起身,非常不礼貌地坐着敲了敲我的头。
「我叫盛桓初,你的父亲,以后你就叫盛映洲。」
盛映洲,嗯,名字不赖。
跟着盛桓初回家之后的日子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他很忙,以致我一个月根本看不见他几次,但是不管是学习还是其他,给我的任务和目标都很重,我知道这些玩意儿对我以后很重要,可也总有完不成的时候,盛桓初的惩罚措施也很直接,那就饿着,一天不够那就饿两天,饿怕了就不敢偷懒了。
他人不在我的身边,管制却如影随形。送我去的学校管制也很严格,事也多,鼓励家长学校共同约束,每每需要家长签字或者出席的时候,都是管家阿伯出面,初中的某一次月考,我跟他提起家长会时,他却拒绝了。
老人家的意思是,之前盛桓初不在他还能代为出面,现在先生在家,怎么也轮不到他。
作为半大的小屁孩,也是教训吃多了,算不上怕,但始终不待见他。
走到他房门口的时候原本是想敲了门进去,可我只是碰了碰,本就没关的房门一下就开了不小的缝隙。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盛桓初那样颓废的样子。
他坐在窗边,边上几个空酒瓶,手里捏着香烟在黑暗中闪烁着一点猩红,听到动静后,冰冷的视线刺了过来。
那一瞬间,我又看到了他初见我时的神色。
「过来。」
我走了过去,窗前是繁华的夜景,我俯视着他。
他拎起边上的一瓶香槟,伸手递给了我。
我接了,仰头灌了两口。
近半年在他的示意下,我接触了很多年龄相仿的上流社会公子爷,有钱人玩得也花,什么也都敢玩,抽烟喝酒顶多算是皮毛。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大概是酒意上了头,看着我的眼睛低喃了一句:「你很像她……」
她?
我几乎瞬间就注意到了他放在地上的那张照片。只看了两眼,盛桓初将额发往后捋,低声让我出去。
3
我识时务地走了,却盖不住燃起的兴致。
用不着花费多少功夫,我就知道了盛桓初嘴里的那个她是谁了。
那天晚上灯光太暗,照片上只能看见大致的轮廓,等宋唯灿的照片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他那句真像的意味。
我有一双像极了她的眼睛。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我只觉得这件事可笑得让人头皮发麻。
盛桓初啊,看着深不可测的男人,不可一世,骄傲自负,却久困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走不出来。
思考了一下,这样想好像有悖良心,毕竟他永远也得不到一个已婚妇女,并且他把我带回来,也是因为这个已婚妇女。
我接着思考,还是没忍住乐,开玩笑,我有什么良心。
不过也是我高估了盛桓初的底线,他当然还是可以得到一位已婚妇女的,只要她丧偶就行了。
十七岁那年,我开始了在盛京的历练。
最初那两年,我大概受到了这些年最多的同情,盛京的领导层们没有人能理解为什么盛桓初能为了一个女人,拿整个集团和姚彧不顾后果地掰扯,然后心安理得地让不知道哪里认的野儿子收拾残局。
而我作为他的养子,是没有资格拒绝的。当然,他越是把盛京搞得乌烟瘴气我越是兴奋,毕竟能拿这么大的集团练手,这辈子大概不会有第二回了。
就在我以为盛京的家底早晚要被败光的时候,盛桓初又作了个大死。
他和姚彧在美国干了一架,两个人都进了医院,并且是打到双方没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的地步。
我听说这件事的第一反应,就是让人告诉了宋唯灿。
如果宋唯灿再去把盛桓初揍一顿,那他大概半年都下不来床了。
我的恶意只单单针对盛桓初。
宋唯灿去机场的路上出了车祸,这是谁都料不到的。
4
盛桓初伤得挺重,下不来床,我代他去参加葬礼。
驱车到埋葬宋唯灿的陵园,我没有走近,来送她的人很多,我撑着伞隐匿在阴影中,看着装载着宋唯灿的骨灰盒入土,随之死去的,还有两个男人的灵魂。
远远的,我看见了姚彧和宋唯灿的两个孩子。
他们被教养得很好,父亲在前面失魂落魄无法顾及其他,只能由他们照拂亲友。
少年初长成,那个叫姚沐阳的男孩红着眼却也不失体面,小姑娘前头还能憋着,后头抽抽着没忍住,还是哭得很难过。
我多看了她两眼,却被她发现了。
她只看了我一眼,中途眼泪也没停,稀里哗啦糊了一脸,很快就转回了头。
我看了一会儿离开了,逝者已逝,但我确实无法共情。
年幼时看盛桓初,只觉得他高不可攀,神秘莫测,是我太看得起他。
涉及宋唯灿的,轻而易举能够击垮他。
五年之间,我和各个股东为了盛京的掌控权争出了点腥风血雨的意味,我手段狠厉,从来不知道底线和道德为何物,有人说我是天生的掠夺者,我不置可否。
我本以为让盛桓初签下股份转让书是件需要稍微使用手段的事,但是后者干脆得诡异,当晚我到了他的床前。
见我终于赶了过来,医生只觉得我是来见他最后一面的,离开时拍了拍我的肩。
「父亲。」
我一直这样唤他。
他整个人看上去颓败到了极致,已经瘦脱了相,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眼神空洞,看到我进门,他抬起枯槁的手指了指氧气罩,我让人替他拿开了。
我看到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张宋唯灿的照片,身上抑制不住地抖。
他死死地看着我,然后拍了拍身边已经签好的转让书,一字一顿,「毁了他。」
我说好。
这个被执念贯穿了一声的男人,终于闭了眼。
作为交换,也算是这么些年的抚养费用,我答应了他的要求。
既然要毁,我决定彻底一点,精神和物质双重打击。
5
姚氏前几年还能算是一个值得慎重对待的产业,但对目前的盛世来说,还不成威胁。
这个问题好解决,接下来就是精神层面了。
下意识的我就想到了那个被娇宠着的小公主,我坐在桌前,看着那张褶皱的宋唯灿的照片,小公主的模样多少还是和她妈妈有些神似的。
不过几天,我就清楚了她的一切喜好,在一个很适合谈恋爱的天气里,入了她的画。
很快她就拿着成品找到了我,我冷淡地应对着,看着她眉目含羞的模样,心里有了底。
老天既然给了我一张出色的相貌,那我也该物尽其用去发挥最大的价值。
小公主很直接,在知道我是他们学校的兼职助教后,只要有我出现的课堂必会准点打卡。
她比我想的还要天真,不过短短几个礼拜的相处,她就开始叽叽喳喳,总跟着我身后跑了。
我在适当的时机表白,又在适当的时机因为自卑而提起分手。
她的反应永远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在夜色之中朝我伸手,她说:「盛映洲,跟我回家吧。」
「傻白甜」这个词用在十七岁的她身上再适合不过了。
这个回家不是真正意味的那样,而是在她的介绍下,我进入了姚氏,从一个不高不低的职位开始。
我不着急,相反,我有些享受这种一步一步往上爬的快感,这三年间我和小公主保持着水到渠成的恋爱,瞒着他的父亲和哥哥,她告诉我,每次他们在家里夸我有多么出色的时候,她都骄傲得不得了,好想告诉他们,你们夸的人就是我的男朋友。
她说话时总含着笑,眉眼弯弯,我靠近亲了一下她的眼睛,告诉她,会有那样一天的,你再等等。
当然,很快她就等到了姚氏破产的那一天,小公主不大聪明的脑瓜子想了很久,花费了很多时间,才意识到我在其中的角色。
她崩溃了,随之而来的是整个姚家都崩溃了,贪污漏税这些事,牵扯到太多太多的人和事。姚彧的死,是我没有料到的。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那年小公主在妈妈墓前哭咽的模样闪现在了脑海里,思虑愈发不受控。
「毁了他」这三个字,我不知道算不算是做到了,事情远没有要到人命才能解决的地步,更大的可能,是姚彧早就不想活了。
可是他是否有想过,用这种方式结束生命,会给她的女儿带来多大的伤害。
我居然会思考这种没有意义的事了,回过神时,不由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6
我开始刻意回避姚氏的任何消息,姚看被仇家绑架的事,是从路过下属办公室时播放的新闻里听到的。
姚氏的一朝崩盘,导致了一系列的牵连发生,有的钱财散尽,有的家破人亡,有的二者兼之。
个别极端的,拼着鱼死网破的执念,自己死也要拉上一个。
姚家没了,姚彧死了,姚沐阳进了监狱,姚看瞬间成了众矢之的。
对方筹备了很久,绑走姚看的地方是个监控死角。假车牌,专挑小路,以致于她被绑走的 24 小时后,如果不是江淮谨回国,都没有人报警。
我看着网络里蔓延的那些照片,沉默了很久,最后将电脑砸到了地上。
我听见自己宛如那年盛桓初一般暴怒的声音:「都是废物?」
下属在一边不敢说我,我第一次乱了理智,骂了一声脏话,一拳砸向玻璃门,却丝毫宣泄不出怒意。
「全他妈给我删干净了,然后把地址给我找出来。」
等人都出去,我无力地靠在了门上,那些照片和视频里的姚看,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屈辱至极,倔强地不肯低头。
我承认我怕了,我怕那个人不怕死,更怕姚看不想活。
我知道这个时候姚看那个所谓的青梅竹马也在调查,所以派了人盯住,在我获取到地址的同时,那边的他也已经跟随着警察赶过去了。
到地方的时候,男人已经服农药自杀了。
倒是选了最轻松的死法。
上楼时我晚了一步,想要冲过去推开门的时候,江淮谨红着眼挡住了我。
我顺着他的视线向下看,缝隙之间,一片布满青黑伤痕的手臂拦在了门缝间。
「别进来。」
声音很小,是从地上传过来的,干哑得几乎不成音。
她在门的那头匍匐着,用身体挡住了门外的世界,守护她最后的那一点点尊严。
「可以,先给我一件衣服吗?」
我察觉到有热意覆上了脸颊,抹去的瞬间侧过了头。
直到叫来了一位女警,递进了一件衣服。
江淮谨先进去了。
我始终没有看到她,江淮谨把她抱出来的时候用毛毯包裹得很严实,经过我时,那簇着冰的眼神我也不大在意,我知道这个男人会把她照顾得很好,也知道我此刻的身份。
入眼的场景,有被撕碎的衣服,带着血渍的地面,生锈的铁链,盛着饭菜的狗碗。
姚看被绑架了两天,也仅仅是两天,足够这样一个腌臜的杂碎毁了她的一切。
唉,我毁了姚彧的一切。
7
后面我听说,江淮谨带着姚看出国了,我大概是做的缺德事太多了,知道的时候甚至有些释然。
她愿意和他走,已经足够了。
可是她很快就回来了。
在面试者名单看到她的名字时,我愣了很久。
我迫切地把面试改到了第二天。
那是距离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第四个月,姚家出事的时候我没有出面,上次这么近的距离,我还在叫她「看看」。
「姚小姐,知道自己应聘的是什么岗位吗?」
招聘的岗位是盛京分部,前姚氏集团总经理秘书。
她还不能很好地控制住情绪,面对我的挑衅,瞬间就红了眼眶。
估摸着三秒钟就要哭出来了。
可是她沉默了两分钟,没有哭。
「我当然知道。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家公司,盛总应该清楚的。」
小姑娘的心思再好猜不过了,她好像也料定了我不会把她当回事,不掩饰目的,那么弱小,又那么坚定。
「可以啊。」
那好吧,小公主,这可是你自己回来的。
「欢迎加入盛京集团,姚小姐。」
我们之间,可有的玩了。
8
后来,不管我是乐趣也好,恶趣味也罢,我喜欢在各种场面给她难看,让所有人都看她的笑话,想用这种方式击退她。
可是她好像从来不知道退缩,在我的威压之下,逐渐成长了起来。
很快,我先腻味了这样的生活,她在生活和工作上事无巨细,有这样一个无可挑剔的助理在身边,我该知足的。
年底的时候,全公司我唯独没有给她发年终奖。
我也知道她不在乎,但还是把属于姚家的那栋别墅的钥匙给了她。
我知道,这是她想要的。
她沉默地接受了。我的姚看乖巧到了什么地步呢,不用说,她也知道事物等价交换的道理。
过年那天,我在酒宴上多喝了一些,有些微醺,上车之后就把她按在了椅背上亲。
往日她多少会有些抗拒,可这一晚的她有些不一样,哪怕我的手试探性地去摸索她的衣扣,她也强忍着颤栗,没有反抗。
我无意识地沉浸在她克制的纵容中,等我猛然醒神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我亲眼看着盛桓初怎样一步步地走入深渊,所以不允许自己步他的后尘。
9
沐家这个时候递来的橄榄枝,无疑是解决我目前困境的最好办法,所以我答应了。
姚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表现得很淡定,我猜到会这样,可是看到又是另一回事了,于是我把订婚事宜全权交给她。
只要她想,她可以干好任何事,收到那张打印好的订婚请柬的时候,我承认,我的心乱了。
我给她打电话,她没有接,最近脾气越来越大了。
我也不能太惯着,于是让宋延去接她。
宋延自然不乐意,可只有这样她才知道,今天很重要。
她今天不开心,边上人的交谈吵到耳朵。
「唉,陆炀,我上回看你身份证也不是今天的生日啊,改年龄了?」
「我就爱提前过,你怎么管这么多,少哔哔赖赖的,哪天喝酒不是喝?谁先停谁孙子!来,给爷满上!」
玩的时候我也没什么心思,输了也就输了,到惩罚的时候,我看了眼姚看。
她没看我。
我亲了旁边女孩的侧脸。
但我肯定这不是她说要分开的原因,这几年我惯着她,她想要的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知道她会离开,但是没有想到,会是现在。
我没想到她会以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
10
知道她的病的时候,她已经住进了医院。
白血病,多么可怕而又无力的三个字。
我甚至觉得上帝给姚看写的脚本是刻意这样悲惨的,是为了让他来人世间历练疾苦。
我没能克制住,还是去了医院,在门口遇见江淮谨的时候对方没有丝毫顾及,在医院的楼梯间跟我干了一架。
最后,还是手下的人帮我控制住这个红了眼的男人,我才得以喘息,去看看她。
她瘦了好多,眼窝下的凹陷很深,我碰她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在抗拒。
这一刻我必须承认,心很疼。
我也知道,没有我,她才会更好。
我极力克制自己不再去看她,能做的只有找到最好的治疗办法,让姚沐阳早一点出来。
可是我没有想到,她出院了,她不想治了。
我后悔了,我想把一切都还给他,可不光是我给不了,她也不想要了。
我没有办法,意识到这份感情的时候,我已经伤害她太深太深了。
除夕的那个深夜,我守在她家门口,不知道多少瓶酒换得的勇气,我敲了门。
尊严为何,理智为何,我宁愿不曾来过这个世界,不曾认识她,不曾打扰她,只要她能活下去。
我跪下求她,她说我要是愧疚,就去她爸爸坟前跪,然后关了门。
风雪间,我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能够留住她,我没办法起身,也没办法靠近,我恍然意识到,坏事干多了,果然是要遭报应的。
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了,我拔掉了点滴,开车去了姚彧和宋唯灿的墓前,跪下祈求赎罪。
谁能想得到我也有自欺欺人的一天,很快,我意识到,姚沐阳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场官司涉及的人力财力太多,我赔进去了大半个盛京,他们都说我疯了,比盛桓初还要癫狂,可我已经不在乎了。
配型结果和研究院那边的回复是同时到的,我约见了姚沐阳。
他自然是知道我为了什么,收下了我的报告,离开前,露出了讥讽的笑。
「盛映洲,我会让我妹妹努力活下去。」
……
11
姚看接受了。
我们都知道这份接受有些迟,但只要她愿意,那就不算晚。
我看着很多年前,我在盛桓初身边看到的同一片夜景,突然很想体验一下窗外的风。
我想如果我死了,她知道了会失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