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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珑阁

10

秦时月在最开始穿越过来的时候,自以为自己只是拿了个穿书女配逆袭的剧本,后来,逐渐意识到其实是炮灰回收剧本。然而,到了今天,她才发现自己错得太离谱了。

果然还是太年轻,缺少被生活毒打的经验。

她啊——分明拿的是恐怖逃生的剧本啊!

这十几天,她仿佛身处聊斋志异的话本中。

当你肉眼看到一个粉裙圆脸侍女乖巧可爱时,也一定不能忽视镜子里她的下颌骨多么优美流畅,而皮肤是多么与众不同的黑里透着青。

当你好不容易能够独处,待在水榭里自我放空时,当然能看得见绿柳如荫倒映在水面上是人头倒挂,长发森森。

而当你夜里醒来喝水时,看见水杯里照出的那一团血月,保持淡定想必已不在话下。

最要命的是这具身体不受她控制,她还不能选择紧闭双眼,逃避现实。

……秦时月感觉自己快神经衰弱了。

但是平心而论,这位年仅十岁的国相府小姐的日子过得是真不错。锦衣玉食自是不必说,一旦发起气来,金银玉器砸来听响也是常有的事。

侍女们一天到晚围着她转,但凡她伸手张口,下一秒就有人迎上来。她爹对她好得更是没有话说,因着她自幼丧母的缘故,国相大人见了自己这唯一的嫡亲女儿,护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精心。

国相府小姐的生命中,除了她父亲偶尔的劝慰和叮嘱,没有人不顺她的意。

秦时月缩在这壳子里,动也不动,喊也不能喊,每天只能像看一部流水电视剧一般,忍受着肉眼与映像完全不符的恐怖反差。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总之绝对不会是真的国相府。

她思来想去,直觉自己肯定还在润都的那座大宅子里。可问题是,把她困在这里,目的何在呢?周上此刻又在哪里,是不是也被困在何处,有没有危险?

「此事决不可再拖延,国相大人,那宋敬一旦上奏,圣上对您若起了疑心,不光是眼下,往前的事情恐怕也有暴露之虞。以我之见,咱们还是先下手为妙……」

「那又如何?我秦如惠为官三十载,向来是听命圣上,即便他呈上了折子,难不成圣上还能单凭他一面之词定我的罪?更何况,如今宋敬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他若不明不白地死了,岂非欲盖弥彰,更显可疑。这样,这事你去——」

「小姐,您在这儿玩儿什么呀?裁缝铺子来人,等着给您量体呢。」

书房窗下,小姑娘躲着偷听大人们讲话,却不想被侍女逮个正着。一听外头的声音,里头说话的人立刻就住了嘴。

「眷云,你小声一点!」小姑娘拉住侍女,悄声道。

侍女被她拉得蹲下,但头顶的窗户已经被打开了。秦如惠敲了敲女儿的脑袋瓜,含笑:「月儿不去量尺寸,跑这儿来偷听做甚?」

月儿干脆放开了侍女,叉着腰站起来:「因为爹好不容易休沐在家也不陪我,只同那几个老头子说话,我倒要听听你们成天在说些什么。」

「呵呵。」秦如惠眼阔鼻直,一副刚毅之相,但对着女儿永远都是笑眯眯的宠溺,听她将偷听说得这样理直气壮也不生气,只是隔着窗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髻,「不准无礼,这些都是爹的府客,你见了也需叫声先生。爹与几位先生说些朝政之事,你听了也无趣,快去量尺寸吧,那匹布的花样子你不是很喜欢吗,量了尺寸叫裁缝给咱们月儿做一身漂漂亮亮的花裙子。爹忙完了,下午陪你去放风筝。」

毕竟还是惦记着自己心心念念许久的新衣裳,月儿走近几步拽住父亲的手,期期艾艾地说了一句:「那你可不能又食言啊。」

秦如惠刮了刮她的脸蛋儿,笑容温柔而和蔼:「爹肯定说话算话,放心吧,乖月儿。」

秦时月看着这位国相大人,忽而觉得一种莫名的眼熟,这种感觉就好像她见到大宅的感觉一样,分明该是陌生的,却又仿佛在哪里见过。

方才听到的谈话也很不简单,什么「前事暴露」什么「先下手为妙」,她只在电视剧的反派嘴里听到过这种话,看来这位面相刚毅、自诩纯臣的国相大人,其实并不如他所表现得那么忠心,若是真的心怀坦荡,又何必怕圣上起疑心?

秦如惠立在窗前,看着娇娇小小的女儿走远,眼里仍带着笑意。

一位幕僚走上前来,低声道:「国相大人,小姐会不会听到了什么。」

 

「怎么?」周上走近一扇雕花格窗,却见上头是厚厚的一层血痂,探指一摸竟还能蹭下些许暗红的粉末。他捻了捻指尖,转头问如怨灵般跟在身后的小女孩儿:「说不出来了?」

小女孩儿此刻的心情非常不好,她原本是想哄着这人把心脉之力交出来,谁知他却好像早就看穿了她的有所顾忌。

周上打量着眼前这处房间,几个大的木架翻倒在地,檀木的方桌,黄花梨的圈椅,以及一些仍摆在桌上的文房四宝,看起来该是个书房,但房里连一张纸都看不见,只有不知沉淀了多久的灰尘。

「不如坦诚一点,你告诉我师姐在何处,我给你想要的。」周上其实根本不知道她所谓的吃掉他能涨修为是什么意思,但是,他非要做出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才能让她迟疑犹豫,以为他有什么后招。

小女孩儿不再故作稚气的笑,两只眼像灌满了黑雾:「哦?你知道我要什么?」

周上只问:「我师姐在哪儿?」

「师姐?」小女孩儿重复了这两个字,然后低低笑起来,笑声尖细而嘲弄,「师姐?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有师姐,你不会真把自己当个人了吧?啊?」

她忽然抬手,四处缭绕的黑雾立刻凝聚起来,在她身后扭曲张扬,如同无数的蛇尾,直指周上,而其中人脸不息,嘶号嚎叫,像是要嚼碎他的血肉。

「我再问一遍,我师姐在哪儿?」周上握紧了剑。

「不必再想你师姐,我现在就送你去见她!」小女孩儿飞身跃起,身后黑雾如触手般袭来。

周上立刻拔剑,剑光如雪,刹那光华斜斜落在他的眼角,他不惊不怖,像是从不曾害怕过。

他动了,剑锋闪过的瞬间,便是一支触手溃散化为雾气,纵使触手如蛇交织成网,他也很快就逼近了触手中心的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陡然提升,伸手凝雾成剑,抬手横挡,两把剑狠狠地撞在一起,竟是发出了极其清脆的金属声,这黑雾竟是如此坚硬。

周上眉心一跳,瞬间意识到不对劲,抽身后撤。

然而,那些先前溃散的雾气重新凝形,密密麻麻悬空如飞箭,霎时刺向他来不及防备的后背,周上迅速向后倒下,腰如弯弓,避过此次突袭。

随后,他翻手挽了一个剑花,剑气如虹,将他罩住,莹莹光辉挡住了那些不断穿刺的黑雾。

他得以暂时喘息,却跪地吐了血,浑身的经脉和灵窍像是被淤泥堵住,难以调动,连心法也停滞,每次调动都如千万根针刺进血脉,锥心刺骨。

小女孩儿缓缓落地,走到他面前,隔着一层光罩弯腰看他:「你不是问我为何要等吗?我等的就是现在啊。实话告诉你,自从你们踏入润都开始,每一次呼吸,都是在为这一刻做准备。雾很浓,是不是?」

周上慢慢地坐下,抬手抹去下巴上的血迹,抬头看她:「原来如此。」

那雾里有蹊跷,随着呼吸进入体内,犹如慢毒,无声无息,扎根在血脉深处。

「你这罩子也保不了你多久了。」小女孩儿屈指敲了一下,半蹲着看他,又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我原本是打算以防万一再多等几日,既然你如此迫不及待那我现在就——」

黑雾缓缓地覆盖了光罩,光芒越来越暗淡,周上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他看着小女孩儿,忽然问了一句:「这里还是润都吗?」

小女孩儿的笑容微冷,却点了点头:「你还算聪明,这里确实已经不是润都了,准确来说,你和你师姐,根本就没到过真正的润都。」

周上和秦时月所见一切,皆是幻妄。

「难怪。」周上默然。他一直奇怪,润都出事不过几日,何以发展到满城尽失的地步,而宗门却只说「魔修异动」。看来,从一开始,他们走进的就是一个早就布置好的陷阱。

想必真正的润都仍是繁华正好。

周上的光罩渐渐消弭,黑雾将他包裹——感觉好像是在寒冬腊月沉入了冰河,头上是厚厚的冰层,眼耳口鼻灌入了寒冷的水流,顺着经脉血管,慢慢流进心腔,他好像被冻住了。

过于冰冷的温度带来的是刺骨透心的痛楚,他咬紧了牙根,不过半刻,冷汗湿透了他的衣服。

当身处剧痛时,意识会逐渐模糊,但幸而不幸的是,周上仍然能够清醒地思考,也就是说,能够清醒地感受这无比的疼痛。他想要张开嘴大喊,发泄,嘶吼。

可他用力到牙齿渗血,也没有喊一声。

小女孩儿也没料到他会坚持到这个地步,她从前受过这种苦,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她当时也差点成为黑雾中无数人脸中的其中一张。

「周上,你可以坚持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但是你坚持不了一天,两天。」小女孩儿说,「我等得起,但是你不行,你注定要失败,因为你生来就是为他人作嫁衣。」

周上盯着她,痛极之下,眼眶泛了红。

他不在乎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也不在乎她为什么非要与他周旋,他在此刻仍然只问:「我师姐……在,不在,这里?」

「十七年前,我从别处听说,你身怀那人的心脉之力,若化为己用,便可逃离禁锢,不再被困在这永无天日的炼狱里。」她忽然开口换了话题,语气轻幽,阴恻恻的却显出几分忧伤,「所有人都想逃出去,只是我捷足先登。我并不是非要你的命不可,只要你取出心脉之力交给我,我还可以放你走。」

她说得真诚,但周上的回应是沉默,他痛得说不出话,连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抽动,只是盯着她。

小女孩儿望着他,两人对视半晌,她突然狂躁地扯了一下辫子,原地打转,然后厉声问:「你师姐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她其实也可以选择用黑雾炼化他,然而,这样的话,却有可能得不到最纯粹的心脉之力,她不敢冒险。

「你师姐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周上努力笑了一下,冷汗已经滑过额头、眉毛,险险地挂在他眼尾的长睫上,他轻轻地眨了眨眼,一颗汗水滚落,在他眼下像一道泪痕。

他的笑有些扭曲,说话时轻而又轻,连声线都在颤抖:「……命给你,她——活着……」

命可以给你,但是她要活着。

 

11

秦时月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这一天夜里,月儿小姐像往常一样在侍女的服侍下上床睡觉。及至半夜,她忽然觉得一阵口渴,便在半梦半醒中唤了一声:「眷云,我好渴。」然后从床帐中伸出手去,预备接水。

但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眷云的动静,按道理来说,眷云应该在第一时间醒来然后将水递到她手上。秦时月早就清醒了,可月儿没有,她仍处于一种迷糊的状态,她又闭着眼睛叫了一次:「眷云,我渴啦。」

仍然没有回应,月儿终于睁开了眼睛,有些疑惑地向床帐外看去,这时,有人握住了她探出去的手。

秦时月心里忍不住一惊。

但月儿只是半坐起身,奇怪地问:「爹?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床帐外静坐的人影没有动,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话了:「爹来看看你,月儿睡得还好吗?」

月儿没多想,只是收回手打了个呵欠:「我想喝水,眷云怎么还没来。」

秦如惠撩开床帐,递进来一杯温水:「喝吧。」

秦时月此时若是能表达,恐怕会立刻后退,透过月儿的眼睛,她看到这位国相大人脸色青紫发黑,双眼暴睁,与寻常的模样完全不一样。若是通过某种镜面反映的倒也不必害怕,这十几天下来,她多少已经习惯了,可是这一回,是直接从眼睛里看到。

而且,秦时月从月儿的余光里看到地上躺着一只掩在屏风后的手,那手分明是侍女眷云的。

出事了。

可月儿一无所觉,她看不见父亲恐怖的脸庞,更没注意到昏暗的室内侍女已经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她接过水杯低头喝了一口。

「月儿,爹近来有事,大概会出一趟远门。」秦如惠说道,他那暴突的眼球一动不动地将月儿望着。

月儿点头,缩进被子想继续睡觉:「知道了,爹,我困了……」

但是,秦时月不敢放松,她待在月儿的身体里,全身戒备地关注着秦如惠的动静。秦如惠在凳子上坐得笔直,没有离开的意思。

「爹,有事明天再说吧。」月儿发现父亲还没走,又睁开了眼睛。

但她刚一睁开眼睛,就看到父亲贴得极近的脸庞,秦时月几乎快叫出来了,她看见秦如惠眼里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整个眼球浑浊僵硬,看起来、看起来像是死了很久。

「爹?」月儿终于察觉到父亲的反常,她微微后撤,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秦如惠的脸上出现大块大块淤青的紫斑,他似乎想要笑却没能扯动肌肉,盯着女儿说:「可是爹舍不得你啊,月儿,乖月儿……」

说着他伸出了手,掐上了月儿的脖子。

月儿一边向后爬,一边颤声:「爹、爹你怎么了?爹?」

「月儿乖,爹带你一起走,爹放不下你,你是爹的宝啊,月儿。」秦如惠的手掌冰冷坚硬,像两只铁钳,在女儿细弱柔软的颈子上缓缓收紧,「爹放不下你啊!这世上除了爹,谁还会把月儿放在心上,对月儿好?月儿啊!」

秦时月发觉外头似乎有人声响动,嘈杂喧闹,不知从何处燃起的火光映亮了房间的窗户。而房内一片死寂,只有月儿的无助挣扎,她努力拍打着父亲的双手,想要掰开他。月儿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爹、爹……我好痛、好痛,松开……」

秦如惠似哭似笑,一行血泪从眼角蜿蜒而下:「爹不忍心你一个人走在这世上受苦,跟爹一起走吧!」

秦时月仿佛也受到了影响,她分明只是个旁观者,也开始觉得无法呼吸起来。此时,在突然发狂的秦如惠的手下,有两人在苦苦挣扎求饶。

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找!全部给我带走,一张纸也不准落下!」有人的喝令声隐约传来。

秦时月陡然想起了什么,那天月儿在书房外偷听到的事情……秦如惠的事情败露了!他被抄家了!

渐渐地,她开始觉得耳鸣,铺天盖地的轰鸣声在脑内响起,她脸皮涨红,张着嘴却无法呼吸……

秦如惠突然凑近,盯着她:「月儿别怕,马上就……好……」

秦时月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扯开他的手,只可惜,她因缺氧而失了力气,只能无助地抓挠着那曾经将女儿捧在手心如今却要夺取她性命的双手。

等、等!秦时月的眼睛一转,忽然瞪大,反应过来。她盯着秦如惠死气沉沉、尸斑遍布的脸庞,才发现,她不再是困在月儿身体里,而是切切实实地被人掐住了脖子。

秦如惠望着她,眼中怨恨交加,又悲痛欲绝。

秦时月的手在一旁摸索,除了被子什么也摸不到,她几乎已经翻了白眼了。

她的剑呢,在哪儿?!

在濒死的求生欲中,她掌中聚起一道灵气,虽则痛如针扎,但比死还差得远了。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那道灵气狠狠地拍进秦如惠的身体里——

「嘭!」

「师姐!」

与爆裂声一同响起的,是许久不曾听见的周上的声音。

秦如惠整个炸开了,血肉如泥,洒得到处都是。

秦时月扶在床边,无意去管满身的血腥,只是无力地半跪在地,剧烈地喘息和咳嗽着,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她一边咳,一边抬眼向周上看去,他正从窗户外扑进来,到了她面前,秦时月一把抓住了他:「你去、咳咳!去哪儿了……」

周上没有回答,而是将她紧紧抱住:「我来了,我找到你了,师姐。」他话语还算温和平静,但拥抱的力度紧得像是要将她挤进身体里,周上感受到怀里温热的身体,想起刚才那一幕,如同失而复得般庆幸。

「对不起,师姐,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

秦时月靠在他怀里,还疑心自己在做梦,但周上的气息她不会认错。

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与周上可以说朝夕相处,从没有分开这么久,这些日子她虽性命无虞,又何尝不着急不担忧不……思念。

「师弟。」秦时月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脸,声音有些沙哑,「来了就好。」

两人在一地血肉中抱了一会儿,周上松开她,低头亲了亲秦时月的唇角:「师姐,我们必须要走了。」

秦时月跟着他一起站起来:「这到底是哪儿?」

周上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往外走,当两人走出房间的一瞬间,身后的房屋如雾般迅速消融,眼前是一座盘踞如虎的黑色宫殿。

「这里,是燕横关。」周上说。

「什么?!」秦时月无比惊讶。

「我们没有到过润都,那雾气能迷惑人心,我们一开始就来到了燕横关。而燕横关也不是原本的样子了,这里已经成了一个……」周上探手,天地昏暗,他在空气中抓了一把,感觉仿佛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从指间滑过,「魔修的洞府。」

秦时月:「是那小女孩儿吗?她有没有伤害你?」

「我被那女童困住,脱身后便来找你,差点赶不上。」周上说话时带着笑,「这是她的幻境,她会挖取你内心最珍贵的回忆来迷惑你,一旦动摇,就会被侵蚀变成黑雾的一部分,只是——」

他捏了捏秦时月的手:「师姐好像很厉害,半点没受她蛊惑。」

秦时月倒不觉得厉害,因为她根本不是秦时月,所以秦时月的珍贵记忆完全不能打动她。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发出了一声叹息:「原来是这样……」

她才到润都时看见了一颗挂在城门的人头觉得痛苦难当,而在那晚她的梦境里亦见了一颗挂在城墙上的人头,那人头双目圆睁,望着她眼中悲痛。现在结合起来想一想,那大概就是秦如惠,秦时月的父亲。

从大概率来说,秦如惠不是个好人,说不定还是个大奸臣,但他对女儿却没得说。想必他至死仍在想着女儿的以后,于是至死也不敢闭眼,这或许也是幻境里他一定要带月儿走的原因。

但她摇了摇头,不再想,又问:「那你呢?你看到了什么?」

周上笑了一下,神情轻松:「看到了师姐你看到的东西,所以我才能打破幻境来找你啊。」

若秦时月看到的是国相府美好的一面,那么,他看到的就是国相府的另一面,如炼狱如幽冥。他们从始至终都身处一个空间,却如同隔着屏障,无法看见彼此。

秦时月抬头看向眼前这座古怪的宫殿,宫殿整体由玄石建造,墨黑深沉,感觉庞大而压抑,殿前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刻着两个字:万陵。

万陵宫。

这应该就是周上说的魔修洞府了。但是这宫殿看起来宏伟,却空空荡荡的,明显已经空置了许久。

秦时月问:「我好像听那小女孩儿唱过什么万陵宫,对了,她去哪儿了?」

周上没说话。

秦时月也不在意,只是觉得这里让她感觉很不舒服:「我好像没办法用灵气了,刚才险些被掐死,我们先离开这里吧,哪怕是走回去,也比待在这里强。」

周上正要回应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吐了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形也摇摇欲坠,秦时月立刻扶住他,焦急询问:「怎么回事?你、你受伤了?」

周上从下巴到衣襟一片鲜血淋漓,却仍然歉意地笑了笑:「抱歉啊师姐,暂时没办法和你走回去……了……」

从始至终,周上都没有提自己到底是怎么与那女童周旋,如何在魔气的折磨中痛至意识不清,如何咬牙忍耐,如何在剖出心脉之力时趁其不备绝地反击,如何忍着锥心刺骨的疼痛强行运用灵气打破幻境,这些他没有提过一个字。

他不需要向秦时月描述那些过程,他只要听她说一句:「来了就好。」

因为有些事情,说出来会给人增加负担。

秦时月将人背进了万陵宫的一间偏殿。

周上躺在床上,呼吸起伏极其轻微,像一张单薄的纸。

秦时月探手一摸,发现他浑身都在流血,只是穿着黑衣,看不出来。解开他的衣服,累累伤痕遍布在本应健朗的躯体上。

他肤色白皙,也就更显皮肉翻卷的狰狞。而最严重的是他胸口的一道切口,深可见骨,即便到了此刻也仍在一刻不停地流着血。

秦时月简直无法想象,他是怎么带着这满身的伤走到自己面前,又是怎么轻松自然地与她拥抱——她居然没有发现!

她明明靠得那么近,居然没有发现!只沉浸在自己劫后余生的庆幸中,没有注意到这血腥是来自周上自己,而非炸开的秦如惠。

秦时月将两人储物袋里的东西全部掏了出来,几件衣袍,撕了给他清理伤口,好在周上带了药,她根据瓷瓶上的药名给他用上,好歹把伤口堵住不再流血。

「药,对了,对了!华落给了莲心丹!」她又将两瓶莲心丹全部倒出,一共小拇指大小的四颗药丸,先给周上喂了两颗。

喂药的时候,秦时月因为着急手抖到喂不进去,她怕得要哭出来,想拿水化开给他喝进去,但周上牙关紧闭,全部顺着嘴巴淌了出来。

秦时月怕得快要哭出来,又气自己不中用,流着泪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这巴掌打得毫不留情,但火辣辣的疼痛居然真让她镇定下来了。她想了想,捏着周上的下颌骨,然后用手指抵住牙关露出一条缝隙,才好不容易把药喂了进去。

她拿衣服将周上裹住,给他擦干净身上的血,坐在那里眼睛盯着他,一点不敢错开。终于,看到他的呼吸渐渐平稳,面色似乎也好了一些,至少不再过于苍白。

秦时月这才敢喘口气,伏在他耳边,细声道:「没关系,你好好休息一下,师弟,师姐守着你,这次我来守着你。」

但终究没忍住落了泪,泪水砸在周上脸颊梨涡的位置。

 

12

周上睡了整整两天,醒来的时候是一个傍晚。

还没有睁开眼睛,手边就感觉到温热的呼吸,微微转头一看,果然是秦时月正趴在床沿,睡得正香。

他看着她,心里像是融入了温柔黄昏。

她长长的睫羽如雏鸦之色,从前莹润饱满的唇瓣有些干涩,睡着了还轻轻皱眉,让人看了忍不住想伸手抚平。

于是,他抬起手指悄悄地戳了一下她趴着睡挤得嘟出来的脸颊,她没有反应,再戳一下,指尖微微戳出一个小小的肉窝——嗯,这一次醒了。

秦时月感觉脸上有什么东西在动,还以为是这地方许久不住人生了虫子,便下意识地伸手在脸上抓了一下,正巧抓住某人作乱的手指。她这才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双望过来的眼眸,含着笑意和朦胧的温存。

秦时月还握着周上的手,却看着他呆住了。

「师姐。」周上身上有伤,话音虚弱,但又因此平添几分柔软,像是怕吓到她,「怎么啦?」

秦时月过了许久,又握紧他的手,才终于反应过来,却不说话,只是抿紧了唇,眼眶瞬间蓄满了泪水,只微微一低头,就如珠子般滚落。她哭得很安静,半点不出声,周上却察觉出几分委屈,倒是比她大喊大叫还感觉心疼。

自己的伤势,肯定吓坏她了。

他试图坐起来,又牵扯到伤口,咳了几声。

秦时月立刻将他按住,声音微哑:「你不要乱动。」说完,她轻轻地把人扶起来半坐着,又端了水给他,看着他喝下去。

这两天,她将这万陵宫走了个遍,找了好些东西,杯子、桌椅、枕头什么的,甚至包括几枚遗落在角落的夜明珠,擦了擦灰,放在房里还能亮。好在魔修并没有留下什么阵法,否则若是她一个人被困住了,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秦时月的眼神很专注,周上喝了水,她接过来放好,问:「你还痛吗?」

周上立刻就要摇头,说:「不——」

但秦时月打断了他:「你又要瞒我?!」她瞪着周上,哭过之后眼中残红未褪,无端端地生出一种美人动怒的风情。

「师姐……」周上被吼得有些发木,他眨了眨眼睛,看着秦时月。

秦时月说:「你总是这样,心里想的什么从不说,难受不说,受伤不说,痛也不说,你以为这样逞能很英雄?你以为我会对你感激不尽?你如果可以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不能多为自己着想一点?你、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身上的伤,吓得要死了!是有人拿着刀架在你脖子上让你当哑巴吗?」

她说这些话其实有些口不择言,听起来十分不知好歹,但是生气心疼之下她已经顾不上组织语言了。她忽然又想起周上之前轻描淡写地说「我比你先死」的样子,又害怕起来,她怕周上总会有一天因为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而丧了命。

周上从没见过她这样激动的模样,听她一通指责,实际上字字句句都是在为他好,竟忍不住生出一点甜蜜的喜悦,但又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抚她。

过了一会儿,秦时月低下了声音:「我确实很无用,可是你偶尔,哪怕是偶尔——」她抬手擦了一把眼泪,看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向我喊一声痛吧,我不会笑话你的,师弟。」

秦时月其实现在看起来并不很美丽,泪痕斑驳,鼻尖微红,连睫毛都湿淋淋的,但是她笑起来,一颗真心表现得再真挚不过。

怎么会痛呢?周上想,听了她这番话,谁还会觉得痛?分明光是看着就已经情生意动了。

他朝她伸手,秦时月靠过来,周上亲了亲她的眼皮,掩饰不住的笑意:「师姐,听你这样说,我好高兴。」

秦时月低低哼了一声。

「真的。」周上亲了她的鼻尖,话语濡湿,「我好高兴啊,好高兴啊,师姐。你再说一遍吧。」

他不断地重复着,捧着她的脸轻啄在唇角,秦时月的嘴唇微微嘟起,像一枚晶莹的果儿,生在山野烂漫处,在枝头饱满着,只是瞧一眼,就能感受到果肉的香甜与丰润。

「说什么……」秦时月感受着他若即若离的吻,有些紧张地抿了一下嘴。

周上附在她耳畔用气声说了什么。

秦时月听了脸颊比耳朵红得还快,她摇头:「我没说过这话。」

「是吗?可是我,明明,听见你说了呀……」周上含着她的唇珠,轻轻地咬了一下她,意味十足。于是秦时月启唇,伸手回抱他。

只是一个吻,秦时月今天却尤其羞涩,她顾虑周上的伤,不敢过分靠着他,自己却被周上压得越来越紧。

夜明珠缓缓亮起,为昏暗的室内添了一抹柔光,人影交叠,唇舌交缠,周上看着眼前这极近的脸庞,她垂下的眼睫在热气中颤抖,如蝶翼微收,美得不可方物。

周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痛。

觉离同九天玄宗掌门明鹤站在封魔城外的山上,两人遥望前方,但见魔气翻涌不息,有如实质。

而内圈的铁塔原本为了抵抗魔气的侵蚀亮起的微芒,也几乎消失不见,魔气已然挣脱了又一层禁锢,朝更外层漫去。底下各宗门的修士们忙碌不休,修复阵法,但最多只能起到延缓的作用。

「觉离啊。」明鹤已有七百六十五岁,看起来仍像个俊秀青年,他的气质既不冷冽也不狂傲,如同涓涓细流般温和,又如大江大海般包容,他的眼神能让人心静。

「掌门。」觉离跟在他身侧。

「……七百年前,我也是这样,跟在我师尊身后,站在这里望着封魔城。那时,师尊跟我说,正邪之战迟早会有风云再起的一天。」明鹤说着指了一下封魔城的一角,「他的丹田灵脉被掏空了,躺在那方的树下,把掌门印交给了我。」

「我才入门三十年,平日也不够勤恳,比你这个时候差得远了。但是没办法啊,九天玄宗只剩下我一个嫡传弟子,底下的师弟师妹们全都靠着我,我必须接起掌门印。那一仗之惨烈,我至今历历在目,多少宗门直接在战场上覆灭,多少根基被断绝。」

明鹤侧首看了一眼觉离:「你是宗门的希望,我盼着你能有得证大道的那一天,但是此战若起,你也必得冲在最前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觉离点头:「明白。」

意思是,幽珑需要他来杀。

明鹤继续说:「你修无情道,不应有情,天赋又这样好。如我及其他宗门的掌门长老,在战场上都要拿肉身给你铺路,可千万别因些微私情而功亏一篑啊。」

这一句,觉离没应。

掌门是在说他与华落。

他修无情道,但最终历情劫,若因私情而致道心不稳,于他心境和修为会有很大损伤,甚至于境界跌落。一般修士遇劫,都是斩之为上。

可是,他与华落自来相识近百年,此情未必是私情,情劫也未必会应在华落身上。他怎可为了未知的劫数杀华落?

向来冷情冷心的觉离在此刻忽地生了些执拗:「掌门,正邪之间未必会有一战。」

「糊涂。」明鹤眉峰微挑,不轻不重地斥责了一句。

「正道修士已有近千年未有飞升之人,天道……在倾向魔修啊。若不在此刻打压其运势,反而任其壮大,往后这九初大陆,岂非又将成为魔修横行的人间炼狱?」

这一战必须要打。

当年正道修士正是被逼至绝境才拼命反击,其后果何其惨烈,人才凋敝,运势衰微,这七百年中原本有望飞升的大能修士尽化了尘土,剩下这一代青黄不接,怎抵挡得了全盛时期的魔修卷土重来?从前可以镇压幽珑,不代表以后也可以。

有些方法,用过一次便会失效。

此时,修士们不断用符咒法术加固铁链和铁楼防御,封魔城灯火通明。

而最中心魔气四散的源头幽珑阁却显得分外沉静,阁楼顶层,不见天光的室内,一个人影坐在地板中央。

数十根铁链自四面八方延伸而来,将他牢牢锁住,他像一只被狂蟒封锁的困兽,画地为牢。

他的长发披披散散在黑袍上铺开,一时间,竟分不清到底是哪一样更如墨。双手的手腕上扣紧了铁环,苍白伶仃的腕骨在冷硬的黑铁的衬托下,显得无比纤细脆弱。

他静静地坐着,如同一座石雕,不知寂寞,也不知疼痛。

哪怕这封魔城七百年来一刻不停地从他身上吸取着力量,又反过来对他施以更加残酷的压制,哪怕他这七百年来……每时每刻都受着剜心剔骨的痛楚。

他也维持着一副从来如此,平淡如水的样子。

额间的魔纹如血,在他平静的脸庞上显出几分妖异。

这七层阁楼,每一层都关着魔修。

他只是坐在这里,就能感受到那无孔不入的躁动和暴戾——他们都嗅到了挣脱藩篱的机会。

突然间,他不知察觉到了什么,竟是无声无息地弯唇笑起来。

啊……快要衰竭了么?只剩一身空壳的话,是撑不了太久的。

这令人闻名震悚的魔尊幽珑,笑起来却分外温柔,左边脸颊绽了一枚圆圆的梨涡。

他仰起头看向房顶,眼中是沉寂许久的嗜血和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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