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的订婚宴上,我看见了越狱出来的陆森昀。
他戴着黑色鸭舌帽,坐在观众席上,安静地凝视我。
当我反应过来时,下意识地要追上去,却被人拉住。
未婚夫红着眼问我:「你是要他,还是要我?」
1
我和竹马江予深要订婚了。
今天是我们的订婚宴。
从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
江予深笑我太紧张了,还说:「到结婚那天是不是眼睛都睁不开了?」
「怎么?你不帮我看路啊?」
江予深投降:「好,我带着你走,多久都行。」
一身黑,头顶的鸭舌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下半张脸的轮廓。
他抬起头来那一刻,眼神与我交接了一瞬。
我倒吸一口冷气。
陆森昀!
江予深显然也看见了,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压着声线问:「是他吗?」
手心直渗冷汗,我松开江予深,如梦初醒般点了点头。
就在我和江予深齐齐看过去的时候,陆森昀忽然站了起来,将帽檐压低,快步走出了宴厅。
宴厅里面依旧热闹喜庆,谁也不知道刚刚走了一个通缉犯。
我想要冲出去,江予深却一把抓住我,他眼眶一红,神情脆弱:「今天是我们两个订婚的日子,」他顿了顿,「你是要他,还是要我?」
「我要报警。」
哪怕他是我的初恋。
2
我想破头也想不明白陆森昀怎么会疯成这样。
他作为天之骄子的人生,在二十七岁这一年急转直下。
先是他把我骗到郊外,差点就弄死了我。甚至还对目击者下手。
现在是服刑期间,他怎么会出现在我眼前?
一阵天旋地转。
江予深及时扶住我,还按停我掏手机的动作,对我摇了摇头,眼神里尽是不要再沾惹陆森昀的劝诫。
我不听劝,坚持要拨举报电话:「逃得越久,死得越快。」
「你如果实在放心不下他,」江予深叹了口气,「那就打吧。」
「慢着,我来。」江予深突然变卦,抽走了手机,自己走到一边去听。
「陆森昀」、「疑似越狱」那几个字眼陆续地从江予深口里说出来的时候,一股浓厚的虚浮感顿时浮上心头,挥之不去。
他的名字曾出现在校长口中,出现在颁奖屏幕上,出现在商业文件右下角……却唯独不应该出现在举报电话里。
陆森昀,你怎么想的啊?
当初庭辨律师为你所做的争取,都将因为这一越而变成泡沫。
江予深侧身对着我,而手机更是放在另一边耳朵上,我根本听不清警方那边的声音,只察觉到江予深的表情起了很微妙的变化。
「是越狱了,」江予深挂掉电话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但已经抓到人,在送监狱的路上。」
「那……」
江予深几乎是用哀求的眼色看着我:「言言。」
他想让我不要再说了。
「那你给我剥个大龙虾,」说着说着眼睛就发酸,止不住地泛出眼泪,蹦出了呜咽声,「我在里面化妆的时候就很想吃,可是又吃不到,就在想等我出来的时候客人会不会全吃完了。」
「没吃完没吃完,即使吃完了也还能上的,」江予深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巾,边擦边哄,「乖啊,不哭了,我这就剥,哎不哭不哭了,眼影要花掉了,你别这样看着我,花掉了也还是漂亮的……」
宾客们以为我是喜极而泣。
殊不知是郊外那晚遭遇过的寒冷、痛楚在这刻轰然爬上了我的身体,把我紧紧缠住,不能呼吸。
因为一场吵着要分手的纷争,陆森昀险些就做掉了我。
然后,他宁可越狱,都要参加我的订婚宴。
3
我没有去江予深那里过夜。
回到自己家里之后,我往沙发上一摊,陷进那片松软里。
沙发是热的。
有人坐过。
我的背脊慢慢挺直,僵硬地站了起来。
我佯装冷静地往门口走过去,嘴里还念着下去买点吃的。
拧开门把手的那一瞬间,一股强烈的男性气息顿时将我包裹起来,将我牢牢钳制住。
紧接着嘴巴被掩着,耳边传来温淡的声:「慕言,别喊。」
「我是来给你送礼物的,」他笑了一声,「祝你订、婚、快、乐,」
4
听到声音的那一刻,我瞪大了眼睛。
陆时嘉!
婚礼上的人不是陆森昀,而是他弟弟,陆时嘉。
我因为愠怒而用力地握拳,「放开你的手。」
男人松开了我,气定神闲地坐回到沙发上,并摘下了鸭舌帽。
皮肤冷白,眉眼深邃,和陆森昀有八分像。
我擦了擦额头残余的冷汗,质问道:「你为什么能进来?」
「陆森昀的备忘录里有门锁密码。」陆时嘉淡声道,「谁叫你不换?你在等他回来?」
「明天我就换掉。」
「随你。」
我盯着陆时嘉,眸色沉重,而他不以为意。
他是有心来给我找堵的。
如果只是单纯要来参加订婚宴,那不会打扮成陆森昀的样子,还潜伏进我家。
所以,那个报警的电话,江予深根本没有打出去。
不过现在顾不上江予深了。
我开口道:「这么恨我呢。」
陆时嘉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我做得有什么问题吗?怕你不想在订婚宴上看见和陆森昀有关的人,所以打扮了一下才去,又怕你不会给我开门,才提前进来了,我什么东西都没动噢。」
「我管你是来做什么的,该回哪回哪去。」
「慕言,」陆时嘉完全没有把我的逐客令听进去,自顾自地说,「陆森昀那个导师你还记得吧?他刚脑溢血那会,你们去看过他。现在人快走了,就这几天的事。弥留之际糊涂着呢,一直在念着陆森昀怎么不去看他,而且,还惦记着他和你的婚事。」
我只接了一半的话:「白天你不是装得很像吗?你代他去啊。」
「还有陆森昀和你的婚事呢?」陆时嘉重申道,「你和我一起去,做个样子。」
气氛霎时安静下来,空气中飘浮着我无声的抗拒。
我转身去了洗手间。
陆森昀陆森昀,一整天下来都是陆森昀。
我去泼了几把冷水洗脸,又在洗手池的水流下不停地搓手,十分焦躁不安。
袖子捋上去之后,手臂露出一节。
数段疤痕虽浅了,却依旧有淡淡的增生痕迹附在上面。
有些是郊外那一晚被割伤的,也有些是我在医院里自己磨出来的。
心口闷得慌。
我又走去开窗,然而窗户推开的那一刻,我看见了一辆车,江予深就倚在车身上,随意地拨弄着手机。
他就站在满地月华里,我看得清晰无比。
我摸出手机,低头发信息:「你怎么来了?」
江予深几近是秒回:「你今天不太高兴,我怕你找我找不着,所以先来了,你如果想见我,我可以立刻上去。」
「想见你。」发出这条之后,我回头看向陆时嘉,发觉他冷不丁地抵在了门上,安静地观察着我,「新男友要来了?」
「是未婚夫,所以你现在必须要走。」
「慕言,导师。」他拿捏住我现在急迫的心情。
深吸一口气:「我去。」
「嗯。」陆时嘉微微笑了笑。
陆时嘉在消失之前,特意留下一句:「对了,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订婚礼物我就直接送红包了,钱你总会喜欢的吧?」
我在沙发的抱枕下面找到了红包。
里面没有装现金,而是一张银行卡。
江予深进门的时候,我刚刚把卡放好。
「请你吃糖要不要?」虽是询问语气,可江予深已经在剥糖纸了,「我找到了你之前说过的那种用五颜六色的,闪闪的包装的糖。」
他喂我吃糖的时候,指腹留在唇上的温热气息久久不散。
糖纸在灯光下发出流动着的熠熠光亮。
我看了一会糖纸,又看了看江予深。
他低着头。
从进门到现在,他就没正经和我对视过。
「江予深?」
「好吧,」江予深抬头看我,眼神摇摆不定,「我如实招来,我今天根本没有打电话。」
所以,他是希望陆森昀能跑得更久一些,罪过能更大一些。
我想了想,同样如实招来:「你和我都被骗了,那是陆时嘉。」
江予深有些惊讶。
我说出陆时嘉的目的之后,江予深的神色慢慢平静下来,没有说什么,只是发现手指沾上糖渍之后,便走去洗手池冲了好久。
水流声戛然而止,江予深温柔的声音响起:「言言,没事,去吧,既然是人临了的心愿,能圆就圆吧。」
5
我如约和他去了导师家。
他装成陆森昀的时候,内敛而稳重,没有那股咄咄逼人的气息之后,我在他身边待着好受多了。
陆森昀的导师状况很不好,说话气息微弱,需要凑得很近才能听清。
他半跪在病床前听老人家絮叨了许久的话,有时是自己点点头。
忽然,他扯我过去说话。
埋入心底深处的恐惧再次浮上来。
我面上镇定,被攥住的手腕却在止不住地轻抖着。
陆时嘉察觉到我的异样时,松开了我的手。
我笑了笑,说要去走廊透透风。
在走廊转到第四圈的时候,一抬头,看见陆时嘉倚在墙上打量我。
「我刚才碰你的时候,你心跳得好快,」陆时嘉点了点手腕上的脉搏,眼里透着带着揶揄的审视,「你是不是把我当作陆森昀了?怎么?你还是很在意陆森昀的对吧?」
我被他盯得有些发麻,硬着头皮说:「江予深在楼下等我一个多小时了,我得走了。」
陆时嘉没有拦我。
他幽声道:「看得真紧。」
我回头瞥了他一眼。
晦暗不明的光线中,他右耳那只黑色耳钉闪着冷光,不似他的眼神,死寂不已。
6
我没有骗陆时嘉。
江予深的确就在楼下等我。
这一年来,除了上班时间,他几乎对我寸步不离,上班送下班接。
「陆时嘉给的卡还回去了吗?」
「还了,我偷偷放他车里了,」我不解地说,「他为什么要给我塞钱啊?明明看起来还挺讨厌我的。」
「谁知道呢,」江予深话锋一转,「明天晚上要加班吗?我明天下午刚好要去你们公司附近那个律所办点事,大概六点搞定。」
「嗯,不加。」
结果反而是江予深要加。
六点二十都还困在律所里,所以我直接过去门口等他。
一位西装革履的律师刚好从旋转门中走出来,停在我身边,迟疑地看了我两眼。
我下意识地就要回避眼神,却忽然听到他和我说了一句:
「慕小姐,我那位姓陆的当事人最近要出来了。」
头脑空白了一瞬。
不寒而栗。
我恍惚了许久,连江予深什么时候出来的都不知道,只听到他说叫了我好几声了。
「江予深,我头晕。」开口时连声音都有些颤。
江予深心疼地看着我:「今天发生什么了?有人欺负你了?还是又想不高兴的事了,什么都不想了啊,再想就出毛病了。」
我不自觉地开始搓手心。
江予深抓过我的手,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我们去玩吧,看烟花,还是旋转木马?」
「只能选一个吗?」
江予深微微笑道:「提多了我怕你觉得我烦。」
我笑了两声,手心不再冒冷汗了。
怪离的光影中,我似乎看见了陆森昀的面庞,他就站在远处,孤独的,沉郁的。
可我知道那是陆时嘉。
他在替陆森昀监视我。
我努力地压抑住油然而生的惧怕,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看,我现在是好好的。
就这样转了一圈,木马再次绕回原点,江予深就等在那里,给我拍照。
然后我会开始新的一圈,最后再回到原点。而江予深始终都站在那里。
烟花只看了一小会。
才刚过十点,江予深就把我拎出乐园。
说起来,他不让我熬夜,说是会胡思乱想。
「车停得有点远,你就在这站着,我去开过来。」进停车场后,江予深嘱咐我。
「乖乖站这啊,别乱跑。」江予深依旧不太放心,像对待小朋友似的。
我连连点头。
空旷寂静的停车场里,回荡着小高跟叩在地面上的闷响。
偶尔穿插着硬物敲击墙壁的声音。
意识到有些刺耳之后,我不再踱来踱去。
高跟鞋发出的声响消失了,可另一股动静却没有消停。
我抬眼看向四周,尽头的灯坏了。
黑蒙蒙一片,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路过的人吞噬进去。
「陆时嘉?」我试着喊了一声。
敲击声骤停。
「陆时嘉,别闹了。」
他没有像我预料中的一样走出来。
空气都停滞住。
忽然,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将沉寂的空气划开了个口子。
在回头之前,不知是为何,我想起了那三个字。
一股强烈的预感。
「陆森昀!」我猛地回头——
却见一个陌生大汉对我抡起铁棍,重重地就要砸过来。
男人凶神恶煞的,眼睛能冒出火来:「那小子在牢里我还没找到机会弄他,先弄死你,好歹对得起我儿子。」
我吓得心跳骤停,不由得紧闭上眼睛。
铁棍落到肉体上的重击声,被重击时发出的痛吟声,一同冲击着耳膜。
可痛的不是我。
我慢慢睁开眼睛。
陆森昀深邃的五官在眼前猝然放大。
是他!
我屏紧了呼吸。
车轮从地面碾压过的声音轰然覆压过来。
是江予深的车。
他直直地开过来。
即使隔着挡风玻璃,江予深冰冷的神色也依旧清晰。
他在加速冲向那个男人。
「江予深!」我竭力地喊出声。
似是如梦初醒般,霎时一个急刹。
我被江予深拥入怀的时候,余光瞥向了陆森昀,他安静地站在一旁,像旋转木马那一次。
旋转木马……
就是陆森昀。
我以为再次见到陆森昀,一定会害怕得发抖,可真的发生时,却只是懵得厉害。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记不清了,记得警车有来。
男人被带走的时候,我想起了陆森昀被带走的情景,他当时平静得要命,就似是此刻的旁观者一样。
警车开离之后,陆森昀的眼神落到江予深身上,一言不发。
江予深亦不作一词。他把我带回家,给我跌在地上时擦伤的地方消毒,贴上创可贴,然后去浴缸放热水。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江予深去拿毛巾的时候,头也不抬地说:「言言,我问过陆时嘉了,他带陆森昀去医院检查了,没什么事。」
我怔怔地点头,不一会又摇头:「我没问你这个。」
不太对……
「我什么都没问啊。」
江予深笑了一下,他敲敲浴室门:「进来。」
7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和江予深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有提起陆森昀的事,照常去工作。
到公司之后,我才知道他们临时接洽了一个新项目,甲方来到时,点名我去对接。
到了之后,发现是陆时嘉。
不知道这回耍的是什么心机。
陆时嘉一边翻着策划书一边说:「预算部分要改,」他顿了顿,「陆森昀的导师走了,昨晚的事。」
「推广的渠道还不够。陆森昀知道临终前我们去看过的事。」
……
就这样一搭一搭地穿插着,陆时嘉把他想要说的话说完了。
「节哀。」我短短地说。
「对我说没用。」
我沉默了一会。
「昨天的伤重不重?」
陆时嘉皱了皱眉:「你不是托江予深问过了吗?打的还是我的电话。」
噢,好像是,是江予深去问了。
疑似越狱那一回,他以绝对的理性阻止了我去举报陆森昀,可是当陆森昀近距离地出现在我面前之后,江予深便开始丢盔弃甲,理智不再,以奇怪的身份和动机拨通了给陆时嘉的电话。
「你盼着陆森昀出事吗?」我问陆时嘉。
陆时嘉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说什么疯话?」
「你明知道陆森昀情绪不稳定还想要我去刺激他吗?」
「你——」陆时嘉欲言又止,嘴唇咬得通红,竭力克制着。
我们谈得不怎么好。
可陆时嘉本意就不是来谈合作的。
所以即使谈成这个鬼样,合作还是成了。
要做调研的时候,陆时嘉会带着我出去。
有时候车辆会停在奇怪的地方——
长椅上,陆森昀外穿黑色大衣,内是黑西装,应是葬礼刚刚结束。
他熟稔地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冷白的手指夹上去,随后指间燃起猩红的火焰。
我想起以前陆森昀还在找打火机的时候,我就已经坐到他的身边,把偷偷摸来的打火机拿出来,笨拙地啪嗒一下,手里的冷物顿时燃起蓝色的火焰,热热的。
陆森昀往往会把烟按熄掉,敲敲我的脑壳,说不许学外面的这套。
陆森昀是强势的。
他会勒令我不许再与谁谁来往,并且夺过我的手机删掉联系方式,即使那男生帮了我很多忙,然而我很久之后才知道那个男生背后在论坛造我谣。
他还会在我向他展示新做的漂亮卷发时,泼冷水般让我做回原来的样子,即使我是因为听他好友说他挺喜欢这种发型的。
同样的,我后来知道那是他好友乱编的,只是我傻乎乎地信了,还特意去为他改变,所以陆森昀才不喜欢。
可我总是不知道啊。
永远都在后知后觉。
在我看向陆森昀的时候,陆时嘉一直透过后视镜看着我。
我忽然开口问:「停车场那个人怎么样了?」
陆时嘉摇摇头:「摆平了。」
他随后下车,「开始工作吧。」
陆时嘉工作效率一般。
我做完快半个小时了,他都还没回来。
不知道在车里闭目养神多久,才响起车门开合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却发现驾驶座没有人。
人在我旁边。
把头转过去的时候,心脏漏跳了一拍。
「陆时嘉现在对你很好吗?你还有心思陪他玩。换了别人,遇到姓陆的都得躲着走。」陆森昀沉声道。
「不躲,反正也没躲过,」我严肃地说,「我订婚礼都差点被捣了。」
陆森昀的目光落到我的中指上,「订婚了?」
这是……陆时嘉没有和他提过?
我没有把戒指遮起来,任它亮晃晃地现出来。
陆森昀忽然笑了笑,说:「挺好。」
「你下车。」
陆森昀没有和我继续纠缠,给我扔了一把车钥匙,冷冷地说:「直接把车开走,钥匙扔陆时嘉公司前台,换人和他接洽,一面都不要见。」
我凝视着他说:「你也不应该再管我的事。」
「以后不会了。」
我顿了顿,道:「对了,节哀。」
陆森昀忽然伸出按住我的后颈,力度不重,却轻易地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
8.
他靠得很近很近,能清楚地听到对方的呼吸频率。
轻浅而清晰的呼吸声一点点地渗入人的心脏,接着紧紧缠住,侵略性意外的强。
陆森昀:「你应该更坚定一点来赶我下车,你不怕我吗?已经不怕了是吗?」
怕?
是,我为什么不害怕了?
这数月来我的噩梦明明都与他有关,却在见到人的那一刻,恐惧感凭空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本该狠狠地推开他,再重重地扇上一巴掌的。
「离我远一点,」后颈的冷意缓缓蔓延到骨子里,我不禁绷紧了身体,然后听到陆森昀继续说,「无论以后陆时嘉再怎么自作主张都不必搭理他,我会管好他的。」
我猛地推开了陆森昀,他身形一晃,砰一声撞到了车门上。
我怔住,下意识地说了句对不起。
陆森昀扯着嘴角笑:「心地真好,还是这么好。」
他下车之后,我始终呆在后座不动。
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忽然间,我想通了什么,立即换到驾驶座去,驱车直往律所。
我见到了那天和我搭话的律师。
9
那天发生了什么?
那天郊区的夜色很好。
星星漫漫得浸润夜幕。
我气消了一大半。
前阵子和陆森昀吵架,吵得非常凶,连分手都摆了出来。
还以为要结束的时候,陆森昀却约我出来露营,说是好聚好散。
我忍不住犯心软,顺便想和他把话都说清楚。
可是到了那里,发现水塞错包包了,所以是根本没有拿过来。
陆森昀去买水的时候,我在那里扎帐篷。
身后传来鞋子踩上碎叶的呲啦声时,我问了一句:「买到了吗?」
没有人回应。
我回到了,看到了一张陌生男人的脸庞。
猝不及防地,两条手臂被牢牢锁住。
被粗暴地拖到水沟旁边,沿途的荆棘把我刺得四处见血,钻心的疼痛让我又哭又喊,后来嗓子哑掉,喉咙干得猛咳,也没有招回陆森昀。
衣服被撕裂的时候,整个人都仿佛被跟着撕成两半。
天上有星星,天色很亮,可我目光所及都是黑漆漆的,黑得让人窒息,有种黎明不再至的感觉。
又冷,冷得发麻。
冷到失去知觉。
慢慢清醒过来的时候,听到鬼哭狼嚎的求救声。
再后来,我看到了鲜血斑斑的陆森昀。他手里拿着同样红淋淋的利器,还单脚踩在如同死尸般一动不动的男人的脖子上。
陆森昀同时看向了我。
深戾的眼神忽然就变得冷寂起来,接着一点点地黯下去,就那么慢慢地没了生气。
……
10
被尘封了数月的记忆,在我毫无招架之力的时候,如狂潮般涌上来袭击了我。
我扶着墙,在洗手池抑制不住地干呕。
呕不动的时候,我慢慢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似乎是被抽了魂,脸色苍白,神色恍惚,眼睛无神。
我记得当初在医院里,就是这副鬼样子。
甚至比现在还要可怕一百倍。
没睡过完整的觉,半夜屡屡被噩梦吓醒,醒来的时候心怦怦地,好似整颗都要跳出来。
我彻夜未眠,好几次都不知不觉地走向了窗边。
我当时在想什么?
在想陆森昀。
在想他的牢狱之灾。
江予深给我换了病房,低层的。
病房是换了,床还是要躺的。
后来依旧发现枕头上面的发丝一团一团的。
我开始越来越迷糊。
无论是面对律师还是警方,永远都在重复着破碎的呓语。
后来有一次,他们离开之后,我问江予深,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来找我?
江予深颤抖着双手,帮我把凌乱不堪的头发一点点地梳好,指腹在我的眼下轻按了几处,把眼泪擦干之后,他给我讲了一个不长不短的故事。
一遍又一遍地讲。
直至我能记得深刻。
是初恋兼前男友的陆森昀在郊外让我受了不轻的伤。
我只是被他弄伤了,其他什么侵害都没有受。
而陆森昀的入狱,是他自作孽,与我无关。
那个所谓的目击者,当然就是那个被他踩在脚下的男人。
到头来,只有我干净不染尘埃。
所以,陆森昀出狱之后,不仅没来纠缠,还竭力地推开我。
只有越来越疏远,才能把那个装着谎言的泡沫球给保护周全。
而另一个版本,真正的版本,则紧紧地被藏了起来。
如今它被翻出来了。
11
我坐在洗手间的地面上好久,江予深终于回来了。
他看到我样子的那一秒,瞬间明白了所有。
江予深重重地往门框上砸了一拳,指骨上立即渗出了血。
他的难过竟让我在一时之间顾不上伤怀,下意识地出去翻出药箱。
这下是换成我来给他上药。
江予深已经把这个动作弄得很熟练了,可我却显得笨拙。
只是江予深似乎没那么难过了。
「言言。」
「嗯?」
「言言。」江予深重复地叫着我的名字。
他在一遍遍地确认我的存在。
江予深再叫我的时候,我主动抱上他的脖子去亲他。
江予深的手臂穿过我长直的发丝,把我往上托了托,让我坐得舒服些。
我喘了喘气,然后继续亲他。
我很喜欢江予深。
我很珍惜江予深。
12
可我的精神再度有了错乱的征兆。
半夜忽然惊醒,却发现捧着的手机是亮着的,而界面上正显示着拨出去的号码。
那串号码,是陆森昀的。
这种无知无觉的行径,和我在医院里径直往窗边走一模一样。
我扔开了手机。
可是忘记把拨话取消了。
我慌乱地捡回手机的那一刻,电话接通了。
我屏住了呼吸。
陆森昀那边一声不吭的,似乎是等着我先说话。
长久的静寂。
只有浅浅的呼吸声交织着。
时间就这样一秒一秒地流逝过去。
我突然挂掉了电话,拿上车钥匙,独自驱车出去。
我明明已经站在了陆森昀的家门口,却在将要触到门铃的时候,指尖蓦地停了下来。
我……还有什么事是不知道的吗?
没有了。
还是有什么想问的。
好像也没有了。
我没有敲开陆森昀的家门。
本来是该开车回家的,后来绕了路,往桥上慢慢地开,看海水涨溢上来,又退回去,它涨任它涨,我却是平静了许多。
我在后视镜里面看到一辆车,我记得陆时嘉也开这款,但是车牌号不一样。
我觉得手感不好,但陆森昀当时说他自己喜欢。
看来手感确实一般,开得这样慢,一直咬在我车后面,迟迟都没有开过去。
可能真是太闷了。
出去吹完风回来,我没有再做噩梦。
13
陆时嘉联系了我。
「行车记录仪,」他提醒我,「我看到你去了一趟律所。」
我默了默。
「要出来见一面吗?」陆时嘉继续说,「或者这样说,我想和你见一面。」
我挂掉电话,对江予深说:「我要去见人,你送我好不好?」
「外面好冷啊,你确定要出去吗宝贝?」
我点点头。
「我送。」江予深欣然答应。
江予深没有问我要去见谁,只是到达地点的时候,他表现得有些怪异。
似是在挽回又似在道别。
江予深把我拉得近近的,头低下来,两人的睫毛颤着,轻扫睫尖。
他的嘴唇没有覆下来,将碰未碰的,只是笑着说:「我有点口渴,去喝杯东西,九点半在这里接你好不好?」
「那就九点半,不许迟到噢。」
江予深:「拜托,是谁容易迟到啊。」
「反正不是我。」
江予深揉揉我的头:「去吧。」
我走远了还要回头瞄一眼江予深,他静静地站在原地,身上穿着挺括的大衣,高瘦而清冷的衣杆子一个。
「你会回到陆森昀身边的对吧?」陆时嘉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他进监狱是因为你,从人人捧着的大少爷一朝沦为罪犯,也是因为你。」
我明白了陆时嘉的不甘。
所以他伪装成他的哥哥,去订婚现场。
又让我以他哥哥女朋友的身份去探望导师。
在陆森昀临出狱前,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激发我对陆森昀的感情。
「你去过律所,那就是知道来龙去脉。
「那个谎话,是陆森昀教江予深这么编的。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骗你,以至于你一直恨他,才会和江予深在一起,」
陆时嘉的脸色微微绷着。
「可你现在既然知道了,能不能不和江予深订婚了?」
「我哥他不能什么都没有。」陆时嘉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十分用力。
我疼得直抽气。
意识到自己失态,陆时嘉忽地缩回了手。
现在是九点二十分。
手腕有点发麻。
心里是波动着的,却不再那么手足无措。
「慕言,再考虑下你的婚事,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陆时嘉,「既然是谎言——」
陆时嘉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们回过头,看见清清冷冷的陆森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静静伫立,如镀银的雕塑。
陆时嘉微微松了口气。
他靠在椅背上,整个人松弛下来。
陆森昀看人的时候很专注。
以至于那两秒我有些沉浸在他的眼神里,以为自己读出了些蛰伏的情绪。
「你怎么知道全部是谎言啊?」陆森昀问陆时嘉。
然后对我说:「万一我把你带去那么偏僻的地方,本意就是伤害你呢?只是看到别人那样做的时候,我后悔了。」
陆森昀说完,低笑了声。
「混蛋还用分程度啊。」他自嘲道。
陆时嘉的脸色沉了下来,愠怒地看着陆森昀。
这么拙劣地谎言,谁会信呢?
陆森昀笑得愈发张扬:「我本来就不是好人,慕言,你真以为就算和我在一起,能落下什么好吗?」
「我不信。」
我知道陆森昀在骗我。
当初闹着要分手是真的。
他约我去郊外也是真的。
至于因爱生恨,因恨索命,却不是真的。
只是在我精神错乱的时候,有人给我精心编造故事,才会信以为真。
若当时是陆森昀亲自站在我面前说,我未必会被蒙过去。
最熟悉的人编起谎来,连直觉都会狂响警铃。
「我还是不信。」我盯着陆森昀说。
陆森昀不回避我的视线。
他看着,是敞亮的。
我看着他,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狠狠被刺痛了。
我忽然想起我们曾经相约过,六十岁了也要去看极光,要去跳伞,要让孩子们为我们胆战心惊,而我们会紧紧倚靠在彼此怀里。
他弟弟说的对。
从小就受尽宠爱和欢迎地,被捧在手心的少爷,因为我,变成了一个罪犯。
我不能让他什么都不剩呀。
可是我……
我抬起手臂,大颗大颗地泪珠滚落,浸在袖子上,砸进地里。
手臂上嶙峋突起的,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痛苦。
我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慕言,哭就没意思了。」陆森昀声如沉石。
「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我说。
「他会给我做早饭,很包容我,你以前气我的那些错,他都不会犯,反而一直希望我能任性一些。」
「他对我很好,很好,无论多晚我想吃什么,他都会给我去买,让我一直觉得自己被宠在心尖上的。我现在生病了会好好吃药,过马路也不会横冲直撞,而且,在哪都不会孤身一人了。」
我的眼泪止不住,却还是想用力对他笑。
他的神情在我的泪光中渐渐变得破碎。
我哽咽着继续说:「陆森昀,我会过好自己的一生,他也会好好照顾我一生。你不要担心我。」
我看到陆森昀的肩膀微微颤抖,我抹掉眼泪,想让他放心。
他不说话。
可是现在已经是九点二十五了。
「陆森昀。」我用尽全力,「你也是,你要过好自己的一生。」
我转过身。
我该去找江予深了。
楼梯不长,可我走得很慢,泪水把我的力气一点点抽干,让我扶着墙壁前行。
九点二十九分,我到楼下了,还看见了江予深的身影。
车灯柔和,他穿着白色毛衣,温暖似春阳,朝我张开了怀抱。
九点三十分,我步伐坚定地走向了江予深。
14
「你这设备真好,」陆时嘉在天台上摆弄着一架望远镜,「倍率什么的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陆森昀坐在椅子上,无论陆时嘉怎么说,他始终无动于衷,兴致索索。
「真要送给我?」陆时嘉问。
陆森昀点了点头。
陆时嘉迟疑了一下:「你为什么不亲口说出来,你当年带她去郊外,是要去看星星的。」
陆森昀抿着唇,良久才说:「邀请时不说,后来再补有什么意思?」
何必后知后觉。
徒博来愧疚而已。
愧疚难敌爱意消散。
「可惜了,今晚的星星不怎么亮。」陆时嘉抱怨道。
「可我的星星会亮下去。」陆森昀低声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