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回房的,只记得浑身都是木的,连耳畔都是轰鸣的。
我坐在床边看了旭儿一夜,直到天边泛白,第一缕朝阳透过窗柩,洒在他熟睡的睡颜之上。
旭儿很瘦,瘦的像个小猴子。
从生下来汤药就没有断过,一次又一次顽强的从阎王爷手里逃脱,才换来此刻睡在我眼前的片刻安宁。
我又看向铜镜中憔悴的脸,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不禁惊觉这些年,我的目力已然退化的这般严重了吗?
「皇后娘娘,外头来请安的各位娘娘已到齐了。」掌事宫女平兰走进来,惊诧的看着我。
「您这是……一夜没睡吗?」
「让她们散了吧,就说本宫今日身子不适,免了请安。对了,去把晚娘请进宫来。」
平兰领命出去,旭儿皱着眉头,睡眼惺忪的睁开眼,软糯糯的唤我。
「母后……」
我连忙端过水,「渴了吗?喝点水。」
旭儿翻身爬起来,钻进我怀里,半闭着眼睛,哼哼唧唧的请求。
「母后,旭儿今晨起的早,能不能多吃一颗蜜饯?」
我抚摸着他柔顺的头发,笑道:「哪有小孩儿一起床就要糖吃的,快起来吧,母后给你梳头。」
旭儿乖巧的坐上妆台,望着镜子,小小的身子和身后的我。
「母后,你为什么要哭?你头又疼了吗?」
我摸了下脸颊,一片湿润,「母后没有头疼。只是你若瑟姑姑跟我讲了许多事情,母后觉得有些难过。」
旭儿抬起手替我揩眼泪,「母后不要难过,我今日不吃蜜饯了。」
我搂着他,亲吻他发顶,「吃吧,旭儿,母后的好孩子。从今往后,咱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旭儿天真的抬起脸,「那能不吃药吗?我不喜欢吃药。」
我终于忍不住,将他抱进怀里,失声痛苦。
101
晚娘很快来了,一见我肿胀的双眼,便惊讶的道:「我听说皇上昨夜斥责了你,折回了太和殿,宫里都传开了。」
我屏退了众人,合上了门,定定的注视着她。
「晚娘,你是我义母,我从来都只当你是我的亲人。今日我便再问你一遍,你是否有什么瞒着我?」
晚娘脸色煞白,「你觉得……我瞒了你什么?」
「本宫希望你能自行说出。」
「我……」
「皇上驾到!」
我们惊诧的对视一眼,晚娘便飞快的躲进了内间。
周牧野穿着朝服,急匆匆的推开门,却又站在门口张望,踯躅不前。
「皇后哭过了?眼睛肿的这样厉害,朕让人拿些热帕来敷着。」
「不必了。」
他惴惴不安的看着我,「朕……朕想着下朝了,过来看看你。昨晚是朕言辞太过。你不必担心,新的粮草已经准备妥当,马上就会发往北境。」
我心如槁木,缄默不语。
皇帝慢慢靠过来,「怀瑾,你跟朕说说话吧,不要这样不理朕,朕是混蛋,朕不该质疑你……」
我打断他,「皇上,您是否应该有些别的话要跟臣妾说?」
「怀瑾,你我多年夫妻……」周牧野伸手想要碰我。
「比如……」我堪堪避开,竭力忍着泪。
「比如你是如何知晓冷宫中早有时疫,只是缺少一个人去打破平衡,让它爆发。比如你从哪里得知寒蝉香就是时疫的解药,只是需要一个人去将它从冷宫中带出来,破解时疫?」
周牧野僵立原地,怔怔的看着我。
我站起身,「让臣妾替您回答吧。」
「从你答应救封遂妹妹时,你便让若瑟买通了给冷宫送饭的孙姑姑,提前探查了冷宫。你知道时疫,你也知道寒蝉香。你为什么知道?因为时疫曾是宁州的地方病,叫做热疫,寒蝉香是根据热疫土方改来的方子。你是土生土长的宁州人,想要查到这些都不难。你早调查过钱太妃和她手里的寒蝉香。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决定将计就计……」
我颤抖的喘息,「你是专程等了两日才来救我的,你要确保我染上时疫。你也不是特意来救我的,你只是必须带我出宫,必须带出治病的香灰。你以我为媒介故意让自己染上时疫,再装作不经意打破我带出来的香灰罐,装作不经意发现寒蝉香的秘密,借此痊愈。好教你拿疫病做最厉害的底牌,去毒害先皇,毒害太子。」
我悲冽的笑,笑着笑出了眼泪。
「那根本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你为旭儿祈福时,我说那不是你的错。你害我染了时疫,难以有孕,九死一生产下旭儿,也因为不足之症这几年备受病痛折磨,我竟然还劝你,说那不是你的错?!」
周牧野的神色从震惊变为愧疚,失声问道:「是若瑟告诉你的吗?」
我往后退了几步,「是又如何?我道你得知胭巧的死讯,为何要问若瑟何在。原来是怕她因为妹妹死了,会报复你将一切的真相都告诉我。后来她闭口不谈,你便又高枕无忧的高调作秀。」
周牧野近乎哀求的对我道:「不是的,那不是作秀,朕是真的在乎你。朕这一生唯有这一件事欺瞒过你,朕也想过要告诉你,可是没寻到合适的机会。」
我心如刀绞,千万种情绪都淤堵在胸口,闷得生疼。
「我以为的共患难,同染病……其实只有我一个人以为真的会死人罢了。你不过是借着染病躲在我房间运筹帷幄,估量着什么时候该让我病得更厉害,什么时候该让我痊愈。再有恃无恐的陪着我演一演深情,好让我死心塌地的为你所用。」
「什么五日之期,皇上的戏演的好啊,好到我即便觉得不对劲依旧选择相信了你一回。你笃定我五日期到,一定会带着雁南军来救你。封遂来府上接平安那日,你必然是看见了他将腰牌给我,而后在同他的谈话中碰了壁,笃定了封遂绝不会任你摆布,所以才决定用苦肉计套牢我,将我牢牢握在手里,才能让他真正的为你所用。」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手脚都冰凉了。「太子说的对,我的每一步举动都应在你算定的棋局里,皇上算计人心的本事真是令人胆寒啊。」
周牧野颓然的坐下,用一种绝望而讽刺的口吻低声道:「朕算计的很好,唯独算漏了自己的真心,唯独忘记了朕是从何时开始再也离不开你。你我成婚后的无数个日夜,朕都在惴惴不安,唯恐你知道以后,朕会永远的失去你……担惊受怕这么多年,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我端起窗边的一盆牡丹,猛的砸碎在地。
「你夸我像牡丹,给坤德宫塞满了牡丹。你知不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欢花这种娇弱又短命的东西,更讨厌牡丹那高高在上的艳丽雍容。你有真心?你的真心从来都只为了你自己!」
他突然向着我重重的跪下,「怀瑾……无论怎么说,朕做过的错事已经无法改变,朕对不起你和旭儿,只求你好好的,不要伤害自己,也不要伤害旭儿。」
贵为一国之君,一身华贵朝服,此刻却犹如丧家犬一般卑微的跪在地上。
「皇上又演起来了?天子一跪,臣妾受不起。」
他抬起头,鬓边已有了些微的白发,仿佛在那一瞬间便失了精气,老态毕露。
周牧野红着眼睛,就那么跪着,似乎不打算起来。
我木然的看着他,只觉可笑。
可笑我自诩聪明,曾经一心想着利用他复仇做皇后。
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算来算去,把自己栽了进去,被他算计的皮肉不剩。
是啊,我在沾沾自喜什么?我在嚣张跋扈什么?
周牧野让我过去的十几年都变成了可笑的跳梁小丑,自我欺骗的痴傻蠢儿。
我和胭巧有什么不同?我不过是另一个活着的胭巧罢了。
「旭儿是我亲生的孩子,我自然不会伤害他。我会抚养他长大,但是你我夫妻情分已断,请皇上另寻良人掌管后宫。我和皇上,此后余生,再不相见。」
周牧野最终失魂落魄的离开了,我看着他佝偻摇晃的背影,只希望他能还我和旭儿一片宁静。
此一别,最好是终生。
过了许久,晚娘才从内间走出来。
她抱着我,将我按在她瘦弱的肩头,「傻孩子,傻孩子啊……」
我无声的掉泪,「我方才所说之事,你可知道?可曾故意隐瞒?」
晚娘摇头,抚摸着我发顶,「我不知道,我若是知道,怎么会那般急着为你去寻解药之法?」
她凄然的道:「皇上啊……以往小时候,活泼可爱,善良单纯,真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
「不要再提他了,只当没这个人吧。」
我将头埋进她温暖馥郁的颈窝,想要求得片刻的安宁。
「晚娘,留在宫里吧。他早就不需要你了,可是我需要你,深宫里的日夜漫长,我需要你陪着我。」
102
我像是丢掉了半条命,在榻上躺了两日,直到看到旭儿满脸担忧的坐在床边,两只小手抱着我的右手。
「母后,你醒了。晚婆婆说你病了,你什么时候好?你得的跟旭儿一样的病么?」
我捏了下他软软的腮边,牵强的笑:「母后没有生病,只是累了,很累很累,需要好好的睡一觉。」
旭儿蹬着腿站起来,将我的右手放进被褥里,摸摸我的脸。
「那母妃好好睡觉,等睡醒了陪我去御花园荡秋千。旭儿会乖乖的等,不打扰母后睡觉。」
我看着他懂事的模样,心口酸胀的发疼,撑着身体坐起来。
「不必等了,就现在,母后带你去荡秋千。」
旭儿雀跃的跳起来,苍白的脸蛋有了些血色。「母后最好了!那……父皇会去吗?我好几天都没见到他了?他怎么不来看我了?」
旭儿,我的好旭儿,父皇以后都不会来看你了,他不配来看你,他甚至不配做你父皇。
你如此懂事,坚强,可爱,可你的父皇,只是个令人发指的畜生。
我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没说出来,只是哄着他赶快换衣裳去御花园。
103
周牧野仅仅消停了半个月,便开始日日来坤德宫扰人。
大多时候,我紧闭宫门,连门槛都不让他踏进来。
少数时候,他发号施令,让人开了宫门,却也不敢强破房门,只赖在门前不走,声称要看看旭儿。
我已不理后宫,我耗得起,他却耗不起,仍得为了前朝的事焦头烂额。
听晚娘说,北境的战事打打停停,虽然夺回了漠城,但又遇上了戎狄援军。
一向骁勇的雁南军损失惨重,被迫固守城池,陷在了泥潭里。
战场上消耗着士兵和粮草,宁州琼州又水患连连,许多百姓流离失所,被迫做了盗匪。
上一次劫掠军粮的,便是这样一群无组织无纪律的流民盗匪。
年节不好,各州都风雨飘摇,艰难支撑。
渐渐地便有了许多翻旧账的传闻,有人说周牧野这皇位是从父兄手里劫掠而来,所以登帝时才会有天降时疫以示惩戒。
有人说年成不好,多灾多难是因为周牧野娶了专横跋扈的妖后,杀了利国为民的宰辅。杀孽太多,德行有亏,故而天降惩罚。
还有人拿周牧野的身世做文章,说他生母贫贱微末,他身上的大周血统根本就不纯粹,不配做皇帝,应该迎养在萃寒宫的正统嫡子四王爷做皇帝。
久而久之,甚至在朝堂上,都有臣子意图为四王爷谋利,劝周牧野将他从萃寒宫接出来,替皇帝分担一二。
之前周牧野为了将子鸿养在宫里,尊了刘皇后为空壳太后,关在偏远的萃寒宫。
明为不舍幼弟,实为圈养禁足。
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缩在刘皇后怀里的孩子已经快到弱冠之年,成年的皇子应该出宫建府成家,周牧野的理由很快就要失效了。
在这些谣言愈演愈烈,朝堂上许多不轨之人蠢蠢欲动之际。
即将及冠的先帝四子周子鸿,落水身亡了。
据宫人说,是投井自杀,捞起来时人身已肿大了成了两倍,死状惨烈。
我听闻这消息时,正和若瑟晚娘坐在凉亭里喝茶。
若瑟淡漠的喝了口茶,「皇上无需我们这些旧人,办起事来也如此狠辣迅捷。」
我冷笑道:「弑父弑母,弑兄杀弟,他便是要把身旁所有的人都杀绝,然后孤家寡人做他的千秋大帝才能甘心。」
晚娘默默的不说话,看上去心事重重。
早已斑白的头发衬的她脸色惨白。
我留意着她的神色,猜测她或许真的把周牧野当孩子看待过,所以忍不住为他担心。
104
中秋节,我答应了要为旭儿亲自做胡饼。
忙活了半天,也没能做成几个。
若瑟骂我蠢笨,却袖手旁观,高高挂起不肯来帮忙。
晚娘倒是帮忙了,可全都是她做的,那我答应给旭儿亲手做胡饼的,便算是食言了。
手忙脚乱之间,天便要黑了。
我忙着将自己做的四不像的胡饼送入蒸笼,旭儿就追在我身后,上蹿下跳的像只小猴,一个劲儿问我胡饼甜不甜。
晚娘走过去将他捉起来抱在臂弯里,「小太子,你话太多了。你母后人生头一回做吃食,本就笨手笨脚的,这下更被你念叨的晕头转向的。」
她说着话便将旭儿抱回屋喝药去了,哄着他说等会有香甜的胡饼吃。
我这边亲自在小厨房折腾,若瑟幽幽的飘到门口,淡淡的发话。
「你蒸锅放歪了没看见吗?」
我被灶膛里的火烟气呛的连连咳嗽,「放歪了吗?我怎么没看见?」
若瑟走过来,盯着我的眼睛,「你的眼睛果然恶化了,怎么不召太医过来看?」
「你也说过,吞过鸠毒,上了岁数,眼睛只会坏的越来越快。我已是半老徐娘,找太医又有什么用呢?」
「可你才三十一岁。」
「是啊,三十一。若瑟,你我相识十三年了。」
若瑟破天荒笑了,「我也没想到最后凑在一块的,会是我们几个。」
我啐她,「你笑什么?你比我年长,我看你都长白发了,我不过生几条皱纹,可还没长白发。」
若瑟也笑,「那你自己蒸吧,我不帮你了。」
说罢一阵风似的溜走了。
我无奈的笑笑,还能跑得这样快,看来腿脚还不错。
往事如风,过去多年,只留下我们几个人老珠黄的女人,满身满心的伤,凑在一起,抵御深宫的寒凉。
我没有想到,这本该恬淡宁静的中秋夜,周牧野也会来凑热闹。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坤德宫的。
可细想想,他是皇帝,皇宫里的一切都是他的,哪里不是他来去自如的?
比起上次,他更显憔悴疲惫了。
隔着老远,我便闻到了浓郁的酒味。
他站在那里,有些不稳。「你们在做胡饼啊,往年都是我们和旭儿一起赏月吃胡饼。」
他说着,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摇摇晃晃的走过来,「怀瑾,你脸上沾了烟灰。」
我猛地后退,「别过来。我不是说过再不相见吗?皇上为何不守承诺?」
周牧野将脸埋进手掌里,发出无望的叹息,「朕想你,想旭儿,想的发疯。朕早就习惯你们随时呆在我的身边了。怀瑾,你知道夜半子时的太和殿有多空旷寂寥吗?」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您还有三个皇子,四个公主,皇上若觉得寂寞,能劳烦您去她们宫里享受天伦之乐吗?不要打扰我们的生活。」
周牧野抬起头,双眼猩红,酒气煞人。
「怀瑾,朕错了,朕也认罚了,你理一理朕好不好?你爱一爱朕好不好?」
我皱起眉头,觉得反胃。
「不好,很不好。我看到皇上便觉恶心,恕难从命。」
周牧野悲怆一笑,「恶心?你觉得朕恶心?朕为了在宁王府活下去,为了在大哥的凌辱下活下去,为了给你更好的未来,为了兑现对你的许诺。朕承受了多少,失去了多少,你为什么不能替朕想想呢?」
要我替他想,那么谁来为我和旭儿着想?
我便算了,我这双手上也满是鲜血罪孽。
我可以告慰自己,遇上周牧野被他利用折磨,落得一副残躯,是恶人自有恶人磨,是应得的报应。
可旭儿呢?
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被迫降生到这个世界,一出生就要为周牧野的野心和残忍买单,患上不该他得的羸弱之症,日日泡在药罐子里。
别的孩子可以去跑马,学骑射,肆意的奔跑,摔倒……健康茁壮的长大。
可旭儿的病弱会伴随他一生,或许终生都不能肆意驰骋,只能在我们给他设下的安全围牢里了此一生。
我忍无可忍,愤怒的直视他的双眼,「你的爱很恶心,你的人也恶心,你的所作所为,你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恶心透顶。若是能重来,我绝不会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到你这种人身上。」
周牧野声音颤抖着,几乎语不成调。
「对,朕让你觉得恶心,其实朕也觉得自己恶心。你还是说漏了一样,朕啊……连血脉都是肮脏恶心的。朕的出生就带着罪孽,朕就是大周皇室血脉里的一颗老鼠屎。朕的存在本身,就是谋逆。」
他状似癫狂的向我走来,我有些慌了神,「皇上在说什么胡话?怕是醉得狠了吧?请皇上回宫去醒酒,莫要在这里混闹。」
「满宫的人我都赶走了,皇后,中秋佳节,朕要同你好好叙叙旧。」
周牧野欺身抓住了我手腕,粗暴的扯进怀里。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不知是喝了多少。
「朕要告诉你一个恶心的秘密。」他压低嗓音,贴在我耳边。
「朕不是父皇的孩子。朕的娘是渔妓,那个本该是父皇的孩子不足月便滑胎死了。朕是娘后来怀上的孩子,怀上不久宁王便来光顾,算算日子也差不离。后来娘养不活朕,便改了朕的生辰,送去了宁王府。」
「你知道为什么没人怀疑吗?因为朕努力的模仿父皇的一切,所有人都说朕最像他。」周牧野颤抖着喘息,酒气熏得我头昏脑涨。
「这是阿娘给朕支的招,起初朕不明白,朕就是父皇的孩子,为什么还要学他?要是十七岁那年,在渔船上,我们快要饿死时,她不告诉朕真相就好了……她为什么要告诉朕真相呢?为什么?」
「所以我杀了她,吃了她。从那一刻朕便知道,朕必须背负着这个沉重的秘密苟活一生,朕不甘心,朕不甘心如此!」
周牧野癫狂的大笑,撕心裂肺。
「每当朕想起朕的血统都无比的畅快,朕用一个卑贱渔民的血统神不知鬼不觉的取代了三百年的周姓大统!什么皇室?什么权贵?都他妈被一个渔民之子踩在脚下,碾进泥里!」
我惊骇的动弹不得,耳畔只剩下他骇人的笑声。
不知为何,我在此刻想起在冷宫时钱太妃临别前的一句话。
她说周牧野不像周家的种。
我瞬间浸出一身冷汗,这该是何等的冥冥之中,阴差阳错。
一切早就有迹可循,只是我未曾察觉罢了。
我头晕的厉害,眼前一片朦胧,周牧野似乎还在我耳边念叨着什么,可我听不清了。
105
我在寝宫的床上醒来,见晚娘守在我身旁。
「皇帝呢?昨晚你们在哪里?听到了什么?」
晚娘有些诧异,「怎么了?什么事?这大早上的你怎么在出汗?」
「回答我。」
「昨晚皇上搂着你睡在院子凉亭里,我们后来将你们各自送回了寝宫。皇上来时命令我们退下,我就把旭儿带回了他房间,我们什么也没听到啊,昨晚皇上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我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周牧野不是皇室之子,他不是宣帝的儿子,这才是他最黑暗最致命的秘密。
以他杀掉子鸿的狠厉劲儿,他绝不会让人有可乘之机,绝不会让隐患存在。
现在,我知道了他的秘密,我就是他最大的隐患。
他,会杀了我。
我若死了,旭儿才不到五岁,后宫里虎狼环伺,他还顶着太子的名头,必然难以成活。
我不能死,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抓住晚娘,「若瑟呢,若瑟去哪里了?」
「我在这里。」若瑟慢慢走进来,脸色极差,难言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我涩声道:「你知道了?」
「昨晚我见他闯进来,便潜伏在凉亭之上,我本是怕他伤你……」
晚娘不明所以,看看我,又看看若瑟,万分焦急,「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凄然的拉过晚娘的手,和若瑟的放在一起,「我们,要大祸临头了。」
再三确认宫内无人,我向晚娘说出了昨晚之事。
谁知她并不惊讶,只是无比的恐惧,瑟瑟发抖。
「我看着他娘怀上他,生下他,哺育他……稍稍算算就知道了……我一直觉得皇帝迟早有一天会为了这事杀掉我。我一直觉得我能活到如今这岁数,已经是上天恩赐了。可是……怀瑾,你怎么能知道?你不应该知道……」
眼泪淌过她沟壑纵横的脸,老态龙钟,仿佛已到了风烛残年之际。
「不怕,放心,他对你有情有愧,你又有旭儿,他不会把你怎样的。」
「你的意思是我要揣着这个秘密,头上悬着一把随时会落下的刀,过一辈子?」
我狠狠的抹了泪,「如果他以此要挟我,拿旭儿做把柄,要我和他继续演伉俪情深,我做不到。」
若瑟发话道:「你先冷静一下,我们先看看他如何反应。」
106
次日,若瑟便在坤德宫外发现了不少皇帝的暗卫。
这消息坏透了,以往无论我们如何互相怀疑,他也没派这么多人监视过坤德宫。
忐忑不安的七日过后,周牧野又来了。
这回倒是衣冠楚楚,清醒冷肃。
他硬要留下用膳,我不敢赶他,也不愿理他。
旭儿倒是很高兴,跑过去要抱。
我本想阻止,可旭儿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认得眼前和煦温柔的父亲。
他被皇帝一把抱起放在肩头,问道:「父皇最近很忙吗?好久都没来看我和母后了。」
周牧野侧目瞧我,目光闪烁,「父皇再忙也记得来看你,只是近来有些不得已的事耽搁了。」
旭儿乖顺的应道:「那这事忙完了以后会每天来看我吗?」
周牧野慈祥的答应他,「会的,父皇以后天天都来带你骑大马。」
他带着旭儿在院子里疯跑,孩子给他逗得咯咯笑,兴奋地晃荡着双腿。
「旭儿喜欢骑大马!」
我只能装作不理会,直到旭儿玩累了,被他抱进房间睡下。
皇帝小心翼翼的挨着我坐下,「怀瑾…… 」
我下意识的弹开,没等他反应,便避重就轻的斥道:「皇上中秋佳节,醉酒倒在坤德宫,被抬回太和殿,不觉有失颜面吗?」
周牧野愣了一下,低声下气的道:「朕在你面前要那些颜面做什么,若是颜面能换你回心转意,朕愿统统丢掉。」
我搞不清楚他到底在谋算什么,只能缄默着按兵不动。
「怀瑾,中秋夜,朕喝了许多酒,也许说了些胡话……」
他在试探。
我压住颤抖的声线,冷笑道:「皇上当真是醉糊涂了,您一来便醉倒在地,上哪里说胡话?」
周牧野皱紧眉头,「是吗?朕记得似乎说了些不好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什么不好的话?臣妾不记得,皇上要不再与臣妾说一遍?」
我语气不善的怼他,心却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周牧野慢慢舒展眉头,自我安慰似的,「 没说就没说吧,你别生气了,瞧着脸色不好。地方进贡的人参品相不错,晚些时候朕让人给你送来。」
晚膳传了上来,我拒绝和他同桌用膳,他也没什么异样,只说我肯让他来看看旭儿就好,绝不会过多打扰我。
这一顿饭的功夫,我夹袄都湿了半层。
第二日我询问若瑟,宫外的暗卫情况。
若瑟凝重的擦拭着手中袖剑,「十二个,比之前还多了两个。我如今的剑不比以前快了,这么多人,我或许没法儿带你和旭儿安全离开。」
我挤出一丝干涩的笑,「怎么可能逃得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逃得出坤德宫,逃得出皇宫吗?逃得出京城吗?」
我揽过她的肩,又牵过晚娘满是褶皱有些蜷缩的手。
「我们不逃,不能逃。我们要活着,为自己谋一个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