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听说过祭土吗?
几户人家把刚出生的女婴放在土地上,
在她们身上撒上白花花的芝麻,
由一只雄赳赳的公鸡去选择「幸运儿」。
当公鸡用鸡喙去啄时,
这个孩子就要用来祭土。
1.
公鸡选中了一个孩子。
女娃被啄疼了,哭声凄惨,
她娘哭得更惨。
周围有人庆幸地松口气,有人在可惜:「又没选中!」
一个男人上前抱起孩子交给村长:
「叔,赶明儿上俺家吃饭啊。」
村长五官挤成一团,笑成花:「好说,二柱,把你婆娘带回去。」
男人从地上捞起女人,动作干净利落。
村长把女婴扔进了土坑里,三两下就埋了起来。
在场的人都能听到那闷在土里的哭声,断断续续,格外凄厉。
三根香,插在土里,
村长磕了两个头,哭声彻底消失,这场礼算是结束。
「行了,别看了,回家吃饭。」
我哥猛地拽着我的胳膊。
他今年虚岁二十,力气大得很,扯得我生疼。
我叫春鸟,是我哥起的名字。
他是村里唯一读过两年书的,
只记住了一首诗,用诗里的字给我取的名字。
「哥,幸好我以前没被埋进去。」
「你没弄过。」
「为啥?」
他头也不回:「因为我是你哥。」
我撇撇嘴,我哥在撒谎,他一点也不厉害。
眼见快到家了,我哥突然停住:「到屋别说话。」
我吓得捂住嘴,肯定是爹又喝酒了。
2.
爹脾气不好,喝了酒更甚。
哥在他面前就是个小鸡崽,只有被打的份。
「春丫头,把猪喂了再吃饭。」
娘端着簸箕走过,我看着上面的芝麻心里直发麻。
我们家有四头猪,个个养得膘肥体壮的,
这可是家里的命根子。
有时候没我的饭,猪也要吃饱。
「砰!」
屋里头突然传来声响,接着是娘在破口大骂。
我三步并两步跑进屋:「咋了?」
不知道发生了啥事,爹已经气红了眼,抓住哥就往地上扔,一个劲地用脚踹,
哥神情痛苦,闷哼一声。
娘着急得恨不得跳起来:「打坏了!别打了!明辉,快跑!」
平常我哥早就爬起来跑了,今天也不知怎么吃错了药硬生生地挨了打。
「春丫头,快!」
我跟娘一起抱住爹,才渐渐平息。
不出意外地,我也挨了打。
脸上火辣辣地疼,好在哥没事。
我扶着哥回他的屋,
他双眼半闭,一边脸肿得老高,
白酒滴在伤口上,激得他浑身发抖。
娘在屋外喊我。
「春鸟,」手腕被哥抓住,他费力地睁开眼,「娘跟你说啥都别答应。」
我应了声,稀里糊涂地跟着娘出去,
娘身上的褂子沾了土,我给她拍了拍:
「娘,啥事啊?」
「春丫头,你哥马上二十了,你看村里哪个男娃这时候没有媳妇的?」
我静静地听着。
娘帮我把散了的辫子重新扎好,粗糙的手碰到我的脖子,她叹气:「王姐来了,只要有钱,你哥就能娶媳妇!」
「咱们家没有钱,你也老大不小了,今年十五了吧?」
我点点头。
「云湾村那边有个汉子愿意出钱,过两天过来接你。」
「啥?」
我腾地起来:「不行!」
娘的脸色唰地黑下来,我急忙说:「咱屋还有猪,把猪卖了吧。」
「猪是留着给你哥翻新房子用的。」
她压低声音气愤道:
「春丫头,你哥对你不够好吗?替你挨了多少打!你想让他被你爹打死是不是?!
「你嫁过去又不是受苦,去了享福知不知道?」
我使劲摇头:「娘,别送我走!」
村里小莲就被嫁到了别的村,
过了不久就跑了回来,
结果在家门口被打死了。
「你好好想想,你不走,你哥就娶不到媳妇!」
3.
哥睡着了。
睡得不稳,肯定是伤口还泛着疼。
我不想让哥没媳妇,
但娘有句话说得对,哥对我真的很好。
小时候,每次爹要打我,哥都会替我挡,有什么吃的都记着我,
有哥在,村里的男娃也不敢欺负我。
我曾经问过哥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认真地对我说:「因为当年是我捡的你,我要对你负责。」
所以我的亲人只有哥一个人。
现在村里的男娃都有媳妇,哥不能没有。
王姐这个人我有印象,每次带来的都是漂亮的女娃,皮肤白得像大米,说话也文绉绉的,
不像我们村里的,都晒出别的色儿了。
或许真的像娘说的,嫁过去不会受欺负呢?
再说了,还有哥护着我呢。
第二天王姐就先来了。
除了每次她身边跟着的几个男人外,
这次还带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头发颜色竟然和猪血似的,
爹没吭声,娘眉头皱在一起,不是很满意。
王姐看出来了:「这东西不影响,剪了就是。」
话音刚落,她抄起篮子里的剪刀,抓着那个女人的头,咔咔一顿剪。
女人一个劲地挣扎,跪地嚎哭。
几个男人制住她,
哥被吵醒了,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一看见面前的景象就神色大变:「你们在干嘛?」
娘把一地的头发扫起来,
王姐笑笑:「明辉起了,这是你媳妇。」
这哪还是媳妇,成了个光头小子。
我摸着我的头发,一动不敢动。
王姐视线一偏,看到了我,
接着,哥把我推了出去。
等王姐走的时候,那个女人也跟在后边。
娘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春丫头,那个就是你嫂子,就差两千块钱,你哥就有媳妇了。」
我说:「娘,我再想想。」
但娘没有给我太多时间,
晚上,屋里来了一个老太太和一个男人。
男人看着跟哥一般年纪,长着一双死鱼眼,嘴角歪斜,眼神呆滞,是个傻子。
他们来自云湾村。
4.
「闺女真俊,腰细屁股大,能生娃!」老太太走上前,仔细端详着我,
我忍不住后退,直到靠近墙角。
那个傻子在她身后,歪着头偷摸地看我,
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滑落,可他仍然呵呵傻笑没有觉察,
我露出厌恶的表情,
老太太浑浊的双眼微眯:「福生喜欢。」
娘欣喜道:「喜欢就好,说好的两千啊。」
老太太拿出一直抱在怀里的布兜,从里面拿出几张纸包着的钱,
红色的一小沓,一张一张地数着,那是娘卖女儿的钱。
手臂被人拽住,老太太力气不小:「走吧,闺女!」
我瞬间慌了,心跳声震耳欲聋,娘在一边冷眼看着,爹在屋里睡觉,
「不行,我不跟你走!」我扯着嗓子喊,「我不跟他走!」
巨大的恐慌侵袭着我。
娘见势也伸手拉我,那个傻子也逐渐靠近……
「你们在干什么?!」
是哥!
他一手拿着棍子,一手将我扯到他的身后,我看见他气得身体微颤:
「娘,我不是说了,这件事不行!」
哥厉声道:「这事不作数,你们回去吧。」
「明辉他娘,你看这?」老太太瞥了哥一眼。
娘尴尬地笑笑,用粗粝的手拍了拍哥的肩膀:「娃说胡话,你们把春丫头带走吧。」
「是这个理儿,钱都收了。」老太太满意地微笑,挥了挥手,那傻子就上前拽我,
哥面无表情,直接一脚踢了上去。
但下一秒,「砰——」的一声,
啤酒瓶在哥的头上碎裂,
所有人都吓呆在原地,
眼前崩出玻璃碴子,
挡在我面前的后背一点点滑落,
哥就如同一座小山似的倒在了我的身上。
「哥!!」
在他面前,是被踹到在地的傻子和满脸醉意的爹。
「我的老天爷啊!他爹,你要把娃打死啊!」娘哭天喊地跪地不起。
老太太指着我就想破口大骂,
一对上爹的眼睛,她就立马噤声,
「血……」我的指缝里流出了血,是哥的头破了!
娘急得团团转,硬是一把背起了哥,把他放回了屋子里,
拿上钱就去请村里唯一的医生。
爹咒骂几句,酒瓶一甩:「春丫头卖了多少钱?」
老太太小声地回答:「……两千块钱。」
爹心满意足地回屋继续睡觉。
只剩下我怔忪在原地,
手被人绑住,视线里陷入黑暗。
不知道三轮车骑了多久,
只觉得路上越来越多沟壑,车子左摇右晃个不停,
泪水干涸在脸上,
车停了后,又下车被拖拽着走了很久的路,
他们不肯给我摘下眼罩,
我知道,是怕我记得回家的路。
「春丫头,好好待着啊,」老太太摘下我的眼罩,
这是一个简陋的屋子,家具少得可怜,只有一张床是大红被子,
老太太留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关上了门。
我坐在椅子上,抱紧自己的双腿,心里十分忐忑,
不知道哥怎么样了,我的手上还有血迹,散发着血腥味,眼泪瞬间又凝聚在眼眶。
外面蝉鸣阵阵,门被猝不及防地一把推开,
傻子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看过来:「呵呵……媳妇。」
「你出去!」我大声吼道。
傻子犹豫了下,门外一只手把他推了进来,
门被狠狠地关上,发出巨大的声音,震得我越发慌张。
傻子站在原地,过了片刻,竟然脱下了裤子,
「你干嘛!」我瞪大双眼,看着他一步步靠近,
接着,他猛地扑过来,我撞在了床边,
他不管不顾地撕扯着衣服,我尖叫着,抓住床上的枕头,一个劲地朝他的头上砸,
在我几乎筋疲力尽的时候,他似乎被砸疼了,哭着起身往门外跑,
我剧烈地呼吸,双眼模糊,愤愤地抹掉眼泪。
外面响起老太太的咒骂声,伴随着傻子的哭声,
我想,今夜应该会平安过去吧。
5.
我的精神高度紧张,
后半夜,门外忽然响起了说话声,
有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还有老太太的笑声。
我迅速起身,把木椅放在身后,站在角落,
这次除了老太太和傻子,还多了一个中年男人,
「他大伯,你教教福生,」她斜睨着我,「可别再让福生挨打了。」
中年男人的嘴角咧开,眼神里是跃跃欲试。
我握紧手中的椅子,在男人靠近时用力挥出,谁知道,他只是用胳膊一抬就能挡住,
「呸!」男人淬了一口,「福生,好好看着!」
和男人比起来,我的力气根本不算什么,
双手被制住,男人将我紧紧抱住,脏兮兮的手到处乱摸,
我撕心裂肺地哭喊:「求求你们,放过我!」
「我要回家!」
头顶响起男人的声音:「福生,快,上来。」
裤子被人褪下,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
门被人推开——
是王姐,在她身后跟着我娘,
是来救我的吗?
几个男人上前,将福生和他大伯拽了起来,
王姐穿着我从没见过的裙子,嘴唇化得艳红,背着像蛇皮一样的包,
而我躺在床上衣衫不整,头发纠在一起,像一个女疯子,
她不悦道:「还干净吧?」
福生大伯提上裤子,低眉顺目十分尊敬:「干净干净。」
「多少钱?」
娘和老太太对视一眼,娘回道:「五千。」
王姐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没有说话,
身后的男人上前给了娘五千块钱。
而我,则被王姐捞起来带到了车里。
这是我第一次坐汽车,
但我没有任何的心思,呆愣地靠在那里,
王姐坐在我的右侧,点了根烟:
「春丫头,
「你以后跟着我。」
我的脑子仿佛转得很慢,过了一会儿才问:「是要……离开这里吗?」
听娘说过,王姐住在城里。
王姐点头。
我急了:「王姐,能让我回家一趟吗?
「我哥受伤了,我想去看看他。」
车厢里沉寂一片,
待那根烟抽完,王姐才开口:「可以。」
哥还没有醒,头上缠了一圈纱布,
那个娘买来的女人,听说被关在了柴房里,
以后哥也是有媳妇的人了。
「哥,我要走啦。」
「你好好过日子。」
哥的眼睫毛轻轻颤了颤。
「哥,以后记得来找我。」
「好吗?」
眼泪无声滑落,哥的手掌滚烫,让我汲取温暖。
走之前,我去了趟柴房,
女人被铁链锁了起来,头上有被打理过,看起来干净了许多,
她一见到我情绪十分激动,挣得铁链轰隆响:「求你了,放我出去,我可以给你们钱!」
「原来你和我一样。」我苦笑着,在傻子家的我就像此刻的她,
都在遭受着苦难。
「但是,我哥和傻子不一样,」
「我哥会对你好的。」
我们都在流泪,谁也没有比谁好过,我嘱咐道:「你要对我哥好一点,他喜欢逞强,总是挨打,你要帮他。」
临走时,我没有回头看她,但还是低声说道:「对不起。」
6.
车开了一夜,
八点钟,我们到达目的地。
到达了另外一个世界,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他们打扮富贵,就连这里的乞丐碗里都有大把的钱,
我突然有种预感,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这里是福利院,有许多孩子,
基本上都是十几岁。
王姐将我放在这里后,就再没管过我,
一位自称是院长的叔叔为我安排了房间,并且把我介绍给了其他人,
每天早上,我们都要聚在一起,院长说这叫开会,
每天总会有人时不时地过来,他们西装革履,出手阔气,
只要他们一来,院长就会十分开心,
接着,会把他们分别带到一个房间,
而房间里,是不同的孩子。
我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但心里恐惧这一天的到来。
「你是叫『春鸟』吗?」
说话的是一个男孩,个子不高,寸头干净利落,
福利院只有三个男孩子,他是年纪偏大的一个。
「我叫『向北』,你是从哪来的?」他是第一个跟我说话的孩子。
我回道:「云乡村。」
「你知道她要去干嘛吗?」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个女孩被院长带走,往宿舍的方向去。
我摇摇头。
他附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做那种事。」
我眉头皱起,他声音压得更低:「想不想回家?」
「我可以带你走。」
我倏地看他,向北的眼神干净澄澈,让人信服,
「我已经规划了很久很久,今晚就可以行动,跟我一起吧!」
「真的吗?」我十分激动,如果能回家就太好了,我就可以找到哥。
我要告诉他,去城里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我要带着他离开大山。
向北肯定地点头,末了说道:「今晚两点行动,
「就是等天黑之后,那个钟的短针指到 2,我就会来找你,千万别睡着了。」
我偷偷地望了眼其他人,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心脏紧张得直跳,我挖一勺饭,囫囵吞着。
夜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穿戴整齐地坐在窗边,保持着清醒,
到了两点整,向北果然没有撒谎,准时地敲了门,
「小声点,脚步放轻。」他用气声说着,拉住了我的手。
走廊上只有三三两两的小灯,每个房间的门都紧闭着,不知道向北用的什么方法,第一道门竟然开了,
接下来还有两道门,总共三道门。
第一道门是宿舍的门,经过一些娱乐设施会到达第二道门,最后经过一大片操场就是最后一道门。
我们成功走出第一道门,
整层楼的光都熄灭了,证明所有人此刻都在睡觉,
第二道门在锁着,向北小声道:「今天来修跷跷板的工人把梯子忘在这儿了,咱们爬出去。」
果然,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梯子。
向北让我先走,
我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在即将翻过去的时候,梯子开始剧烈摇晃,一束强光照在我的身上。
院长和王姐突然出现,而正在摇晃梯子的竟然是向北,
「小北,干得漂亮,半个月可以不接活了。」
我猛地看向他,眼里的清澈不复存在,转而变成了冷漠。
王姐叹口气:「春鸟,你要吃点苦。」
7.
电流通向全身,密密麻麻地痛,
手臂已经没有知觉,似乎是脱臼了。
三天了,不给吃饭不给水,
死亡仿佛就在我的眼前。
那晚被发现后,我就被关进了小黑屋,
他们会用电来折磨我,会踢我打我,但绝对不会伤到脸,
原来每个小孩都经历过这样的过程,有的甚至隔了很久,王姐还会派人来试探,
只要动了逃跑的心思,就会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整个福利院,没有可以相信的人。
第四天,王姐领来了一个中年男人。
他戴着眼镜,穿着体面的西装,文质彬彬,但他看向我的眼神却透露着赤裸裸的欲望。
「赵老板,我知道你喜欢这种的,」王姐妩媚地笑笑,「十万。」
这位赵老板上前几步凑近过来,一脸陶醉,夸赞道:「这伤是谁打的?很有艺术感。
「不过和我的手法相比,还差得远。」
我的心顿时如坠冰窟。
男人没有讨价还价,似乎十万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十万块钱到手,王姐心情愉悦,大恩大德地松了口:「春鸟,回去好好养伤。」
我知道等伤好后,王姐就要「交货」。
每次伤口结痂时,我就会偷偷抠掉,确保伤口一直无法愈合,就这样,我拖了整整两个月。
直到王姐发现不对劲,她冷冷地看着我,宛如看一只将死的蚂蚁:「春鸟,你的小聪明用够了吗?」
我乞求她:「王姐,求求你不要卖掉我。」
曾经单纯的我以为王姐是救命恩人,没想到她把我推向深不见底的深渊。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王姐轻笑,低下身揉了揉我的头发:「春鸟,赵老板很喜爱你,好好表现我就放你回去,」
「要是再惹幺蛾子,」她语气发狠,薅起头发,「我让你和你哥,死得明白!」
「我哥他怎么样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紧紧抓住王姐的手臂,「他伤好了吗?」
王姐直起身子低垂着眼:「想知道的话,看你表现。」
「明天赵老板来看你,要乖乖听话。」
半晌,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赵老板如约而至,他带了一束花和许多礼物,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项链首饰,他将花递到我面前:「春鸟,送给你的。」
我看着这个年纪已经快赶上我爹的男人,没有说话。
王姐从背后揽住我:「赵老板,怎么知道春鸟喜欢玫瑰的?真有情趣。」
哦,原来这束花叫做玫瑰。
我轻轻地接过来,花朵上还有露水,香味扑鼻,这么美的花是无罪的。
赵老板喜笑颜开,王姐接过礼物,带着我们去到了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和其他孩子的房间不一样,
这里多了些东西,
赵老板很喜欢说话,他和我介绍他的名字,世德,世世代代,以德为本。
讲他的妻子,刻板、粗鲁、脾气差,但是能把他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
又和我讲他的孩子,比我小一些,活泼好动,调皮可爱,成绩一般,但他不求儿子有什么出息,
我听着他的声音,忽高忽低,讲几句之后赵老板就会累得气喘吁吁,随着他的声音,我的眼前浮出了一层白雾,
恍惚间,看到了爹以前用来驱赶羊群的鞭子,
那时候家里还有几只羊,我弄丢了一只小羊,爹知道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将满身伤的我丢进了羊舍。
寒冷的冬天,我和羊睡在一起,它们的毛很暖和,我只能从它们身上汲取温暖。
半夜,哥偷偷地过来,从怀里拿出一个已经冷掉的馍,我的牙齿在打颤,哥抱着我,陪我在羊舍睡了一夜。
回忆戛然而止,我听到了玻璃碎掉的声音,此刻,我仿佛回到了那个冬天,空气一样地寒冷,
但是没有羊群,也没有哥。
8.
福利院的人都说赵老板对我很好。
他每周日会来看我,来的时候会带礼物和玫瑰,还会送我许多漂亮的衣服,
那些衣服的材质都是最顶级的,穿在身上即使碰到伤口也不会疼,
我渐渐习惯了每周日的到来,王姐也履行承诺,告诉我哥哥的动向。
他和那个光头女孩不负众望,结了婚,在家里过得很幸福,
我发自内心地为哥感到开心,哪怕每天夜里我都会流泪。
学校里有个女孩怀孕,王姐大发雷霆,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大庭广众之下,将女孩拖走,我听着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面无表情。
女孩叫做阿苗,由我负责照顾她。
「春鸟,赵老板会不会把你接走啊?」
阿苗躺在床上,腹部瘪进去,她面色苍白,双眼无神,明明是问我却好似自言自语。
「不会。」
「他对你这么好,肯定会让你生下孩子。」
我眉头倏地皱紧,冷声道:「我不会怀孕!」
在我看来,阿苗已经疯了,王姐每次都会给药,她自己不喝,甚至渴望生下对方的孩子。
「他说,我有孩子就把我接走。」
阿苗埋头痛哭,哽咽道:「我不想待在这儿了。」
我默默地打开窗帘,让阳光照射在她的身上,阿苗不是疯了,她只是没有办法了,
一切都会好的。
我 18 岁的这一天,赵世德说要送我一个礼物,在得到王姐的准许下,他可以带我到福利院周围走一圈。
我第一次明白原来正常人的生活是这么美好,
尽管身后跟着几个王姐的人,我也依然开心,
说走一圈,就只是简简单单地走走,不过十分钟,很快就回到了福利院。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因为我的表现良好,赵世德每个周日都会带我出去,甚至他一个人开车带我去蛋糕店,
和他待在一起的每一秒,都令我厌恶。
这天,开会结束,王姐找到了我:
「春鸟,赵老板经常在我面前夸你,你做得不错。」
我低垂着眼,没有说话。
她笑笑:「送货的缺个人,你能干吗?」
送货?
偶尔福利院的孩子会被送走,她们都管这叫做「送货」。
真是令人作呕,我摇摇头:「我不行。」
王姐沉默了一阵,在我就要转身走的时候,她突然开口:「送货的话,赵老板一个月只来一次。」
「春鸟,你要懂得把握机会。」
我闭上眼,心中百感交集,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我只想离那个男人远一点:
「我做。」
送货的任务每次随行会有四个人,将符合年龄的人带到不同城市,而买家各有不同,有的生活在大城市,挥金如土;有的在偏远的山村,用的是全部家当。
这是一条犯罪的路,一旦走上,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渐渐地,王姐允许我和赵世德两个人出去,不派手下跟着我们。
从我来到福利院,已经过去了四年,
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能再次见到我哥。
9.
烈日炎炎,面馆的人络绎不绝,
赵世德带我来吃拉面。
还未踏入,我就定在了原地,
我哥像是变了个人,他穿着黑色的短袖,染着金色的头发,抽着烟,满眼戾气。
同桌有四五个人,他们满背纹身,嘴里脏话不断。
在哥的旁边,坐着那个女孩,她的头发垂在腰侧,又染成了猪血一样的颜色。
我哥似乎在说着好玩的事,惹得其他人笑开了花,他说着说着侧过身子,笑容停滞,
眼底的戾气也瞬间消散。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手足无措。
我们两两相望,谁都没有说话,
他的视线慢慢下移,定在了我和赵世德相牵的手,
而我没有松手,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春鸟,怎么了?」赵世德在耳旁低问,他看了眼我哥那桌,「是害怕吗?」
我屏住泪水,使劲点头:「我……害怕,换一家吧,」
他轻轻揽住我,转身只是一瞬间,我却觉得有半辈子那么长。
身后依旧是热闹鼎沸的面馆,没有丝毫变化。
王姐骗了我,我哥原来已经离开了村子。
「春鸟?」赵世德疑惑道,「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没有。」这顿饭还是没有吃,我们一起回到了福利院,他似乎心情很好,决定亲手给我做,
王姐打趣道:「春鸟可真幸福。」
厨房的菜用完了,阿姨已经下班回家,心跳声怦怦响,震耳欲聋,我轻声说:「我去买吧。
「就在门口。」
赵世德很开心,他认为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吃他做的饭,而王姐微眯着眼,大约过了 10 秒,她才掏出 100 块钱:「快去快回。」
我屏住呼吸,用正常的速度往前走,
直到走出校门,我才松了一口气,
确认身后没有人跟随后,我跑到了拉面馆,哥不在这儿。
巨大的落寞袭来,我绝望地站在原地。
「春鸟。」有人在喊我。
是那个红发女孩,她环顾四周:「你哥在前面胡同里,快去。」
我急忙跑过去,拐进胡同,等待我的是一个熟悉的怀抱。
我没有抬头,眼泪无声无息。
「春鸟,让哥好好看看你。」
粗糙的手掌擦拭掉我的泪水,哥眼睛发红:「你还好吗?」
我没有办法说话,心口有沉重的钝感,让我眼睛酸涩,泪水止不住地流。
给我的时间不多,我缓了缓,开口:「我挺好的,哥,你怎么在这儿?」
「哥跑出来的,告诉哥,那个男人是谁?」
我多想把赵世德对我所做的一切,四年里我受过的伤,告诉哥,
可是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难道要我告诉哥,我当了赵世德的地下情人,参与了王姐的生意,做了自己最痛恨的人吗?
我只能疯狂摇着头。
哥哄着我:「没事,不说也没事,哥来了,哥一直在找你。」
我平缓了情绪:「哥,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春鸟,我知道王姐做的事,那是违法的,你是不是在跟着她干?」
「哥有个警察朋友,他们已经关注到了这儿,只是牵扯了太多人,还没有致命的证据。」
我猛地抬头:「哥,你怎么会认识警察朋友,你也当上了警察吗?」
哥苦笑着:「哥没上过什么学,当不了警察,下辈子哥一定当。」
「春鸟,别害怕,你再等等哥,哥一定救你出来。」
10.
自从见到哥之后,
我建立了和哥的联系方式,他偷偷给了我一部手机,上面只有他和另外一个号码。
每次只要是我送货,在出发前,我会把送货地点以及买家姓名告诉哥,
之后再把手机藏进被子里,
光知道这些没有用,还要找到王姐背后的人,或者人们。
只靠她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到这么大的行业链,但是王姐十分谨慎,我们所有人能见的只有她一个。
逐渐,王姐也觉察出了不对劲,
只有我送的货,会出问题。
开会时,王姐总是若无其事地看向我,她作出决定,暂停我的送货职务,而是把这个职务交给阿苗。
倘若阿苗开始送货,没有出现任何问题,那么王姐一定会怀疑我。
为了夜长梦多,我给哥发消息,告诉了他。
「你在干什么?」
我猛地回头,是阿苗,她怎么有我房间的钥匙,钥匙只有王姐有,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都看见了,你竟然有手机。」
我起身将房门紧闭,让她坐下,她满脸警惕。
「阿苗,你不要乱说,你难道想一辈子待在这儿吗?」
「我是在帮你,到时候我们都能解脱了。」
阿苗问道:「所以,你已经有办法了?」
「我哥,你还记得吗?我以前和你说过的,对我特别好的哥哥,他能救我们。」
「我记得,春鸟,没有那么容易跑,别做傻事。」
阿苗叹口气:「王姐已经怀疑你了,所以……」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完,只是深深地看我一眼。
阿苗走后没多久,王姐带着手下闯进了我的房间,
他们来势汹汹,很快找到了我藏起来的手机,王姐发狠地拽着我的头发:「贱人,你个白眼狼!」
「我给你吃给你穿,赵世德对你这么好,你竟然敢背叛我们?!」
头皮针扎似的痛,我瞪着躲在门后的阿苗:「阿苗!!」
「我是在救你!你是疯子!!疯子!」
王姐伸手狠狠地扇在我的脸上,阿苗哭道:「春鸟,我们出去怎么生活啊,王姐说了,只要我生下孩子,就让我跟他结婚。」
「对不起,春鸟,你不要犯错了。」
有血从头上流出来,眼睛睁不开,余光里看到王姐拿出手机,扔给了手下:「去破解密码,赶快!」
她冷冷地说道:「春鸟,多亏了你,现在你哥也活不长了。」
我被关在了房间里,第四天,才开始给我送饭,没有人跟我搭话。
食物吃进去又忍不住恶心,想要吐出来。
这种症状持续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我逐渐觉得不对劲,
阿苗怀孕的时候也是这样,想到这儿,我直犯恶心。
一个念头浮上心头,我瘫倒在地,呆呆地看着墙角的蜘蛛网,
思绪开始扩散,小蜘蛛是生来就会织网的吗?它们的母亲是心甘情愿生下它们的吗?
这次来人送饭时,门终于打开,
我怀孕了。
与此同时,我得到了一个更令我绝望的消息,王姐打开了我的手机,骗我哥来到福利院,把他关在地下室,生死未知。
赵世德闻讯而来,他兴奋极了,忽视王姐的冷脸,开心地抱着我。
我也挤出笑容,努力地抱着赵世德,他是我活下来,甚至出去的唯一希望。
11.
「世德,你真的会娶我吗?」
赵世德肯定地点头:「我已经离婚了,等你伤好,带你出去,我买了一栋房子,只属于你的。」
「可是你还有个孩子,如果我们的孩子生下来,你会喜欢他吗?」
「当然,」赵世德抚摸着我的头发,「我会好好爱他。」
「那你的孩子会喜欢我吗?」
赵世德笑笑:「别乱想,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咽了咽口水,轻声细语:「我想让他们见一面。」
「谁?」
「你儿子和我肚子里的孩子,我们还去上次那个蛋糕店好吗?我好想吃。」
赵世德犹豫了一瞬:「当然可以,我跟王姐……」
「别跟她说,她不会同意的,我们快去快回,别让她发现就是了。」
赵世德欣然同意,他带着我去学校接他的孩子童童,童童是个五岁的孩子,天真可爱,
蛋糕吃到一半,赵世德频繁地要去洗手间。
像这种泻药,是我之前送货的时候买的,只是在福利院不敢常用,被发现免不了一顿打,
「童童,姐姐带你去买奶茶好吗?」
「好!」童童伸出小手,我轻轻抱起他,快速往旁边写字楼跑去,一路直接冲到楼顶天台,
风很大,头发遮挡了我的视线,我把头发扎起来,从兜里掏出棒棒糖:「童童,和姐姐玩个游戏好吗?」
「什么游戏?」
「姐姐抱着你,你不许说话,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害怕,因为你是男子汉明白吗?」
童童稚声道:「明白!」
很快,楼下聚集了一大群人,救护车,警车也很快赶到,
赵世德跟着警察一起上楼,他双眼睁大,眼神惊恐:「童童!」
「你这个疯女人,童童是无辜的!」
警察敏感地看向他,赵世德止住话头,乞求警察。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一个老警察缓缓地靠近,语气温柔,
我闭上眼吼道:「别过来!」
怀里的身子一抖,我小声地说:「童童不害怕。」
老警察不敢再动。
「我要见你们最大的官,还要见记者,如果不能满足,我就带着他跳下去!」
折腾了将近半个小时,一个众人簇拥的人来到了天台,身后跟着几个扛着摄像机的人。
我摇摇头,半个身子探了出去:「我要比他还大的官。」
童童终于感到害怕,大声嚎哭着。
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他绝对不是最上层的领导。
很快,这次又来了一个人,是我在地方台电视上看见过的人。
天空乌云密布,开始下起小雨,围观的人群只多不少,记者们穿着雨衣紧张地望着我。
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请你们派人去那家福利院,在地下室关着一个男人,把他带到我身边,我就放了这个小孩。」
顺着我手指的方向,那里就是王姐的福利院。
领导一声令下,警察迅速赶去。
每个人的心里都很焦灼,我希望哥还安全,警察想救下我们,赵世德也如同铁板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警察赶回来了,他神情严肃,我看到楼下有很多警察往福利院赶去,想必他们已经发现了端倪。
「那个男人你们找到了吗?」
警察抹了把脸:「我们在地下室,找到了一具男尸。」
雷声阵阵,所有人都沉默了。
我出乎意料地平静,放下童童,拍了拍他:「……回去吧。」
警察想要上前,被我大声吼退,我缓缓站在楼顶边沿:
「那家福利院,涉嫌拐卖、囚禁,以及利用未成年做非法生意,牵扯的人很广,我 15 岁被卖了进去,一直到现在,过的是暗无天日的生活。
「那具男尸,是我的哥哥,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最聪明的人。
「可是我又笨又胆小,总是怕这怕那,怕王姐伤害他,怕我无法继续生活。
「原来让你们知道这件事情,这么容易啊。」
我的声音一点点变小,身子逐渐后仰,我听到了人群的尖叫,以及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
哥,让我来陪你吧。
12.
嘀……嘀……嘀……
白色的天花板,
我闭上眼,眼泪从眼角滑落,果然,哥哥不愿意让我过去吗?
「春鸟,你醒了。」是那个红发女孩。
「你昏睡了 1 个月,王姐和赵世德总共 41 人都被逮捕入狱,他们得到了法律的制裁,」
「这还要多亏了你哥……你哥他日夜蹲守拍到的画面,以及你在楼顶说的话。」
「春鸟,你真的好勇敢。」
我淡淡地问:「我哥呢?」
「我已经把他葬在墓园了,你哥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朋友,我……」
她没了声音,看我的眼神多了哀伤,
泪水滴落在被子上,晕染成一朵又一朵的花。
既然哥不要我,那我就在这里好好生活吧,总有一天还能再见面。
事情过去两年后,我和她一起创办了一所孤儿院,面积很小,用来收养一些无处可去的孩子,
后来,收养的孩子越来越多,我就到处找,找到了曾经被王姐关起来的孩子。
他们都已经长成大人,但因为什么都不会,没有工作,无依无靠。
我请他们来照顾孩子。
仅仅靠我们微薄的工资,不足以支撑,网络时代很快到来,我也学会了在网上发布信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捐款,
生活真的在一点点变好。
我看着孩子们快乐地玩耍,他们嬉笑打闹,笑声连连,无忧无虑。
我尽量不去想,哥是怎么一步步走出大山,根据蛛丝马迹找到了福利院,又是怎么天天守在福利院,只为了能看到我的身影。
当他被关在地下室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这一切我都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我在福利院的一切。
原来那些年,我和他中间只不过隔了一堵墙。
小的时候我哥希望我无忧无虑,
可惜我一直没能做到,好在我帮助了他们。
这样,哥在天上应该也会很开心。
孤儿院稳定下来的第二年,我把孤儿院的名字改成了「明辉孤儿院」。
我会一直记着哥,
直到永远。
– 完 –
□ 十五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