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当朝最受宠的公主,偏偏要让贴身太监言识做我的驸马。
朝堂的文武百官,此刻纷纷低头掩盖着眼里的震惊。
被我当场打脸的父皇,恨不得用眼神食我肉扒我皮。
皇家颜面与我有何关系,我只想要他开心。
我侧身望着言识,他姿态伏低,眼神毫无波澜。
如何才能让他开心呢?
及笄那日,父皇在朝上问我想要哪家的公子做我驸马。
殿中的世家弟子,包括风头正盛的新科状元,无一不目光灼灼地看向我。
我的目光淡淡地从他们脸上一一掠过,最后停在身后的太监言识身上。
我在众人惊讶的表情中向父皇开口。
「父皇,我要他。」
1
父皇此刻颈项上青筋暴起。
许是我怕自己死的不够惨,即使知道父皇已经在暴怒的边缘,我依然要火上浇油:「父皇,女儿要言识做我的驸马。」
眼瞅着父皇就要下令处置我这个声名狼藉的长公主时,皇后立即在父皇耳边替我打着圆场,就连朝中年老的大臣也纷纷起身为我求情。
我知道,今天我又会没事,即使这样作死我也依然还是长乐宫里无法无天的长公主宁阳。
皇后怕我再生事端,立即朝父皇身边的李公公使了个眼神。
李公公带着几名太监过来,连拖带拉的将我带离宴席。
出门时,我回头看了眼言识,他正五体投地跪在父皇面前请罪。
我淡淡的笑着,他明知道只要我这个长公主还活着,父皇就不可能会将他怎么样,他又何必惺惺作态跑上去请罪呢?
何况,当众要他做长公主驸马的人是我,丢了皇室体面的人也是我。
他没有任何过错,他在人前向来是举止得体不曾有过僭越,不曾藐视宫规,守规矩、知体统。
但是,他也不曾正眼瞧过我。
2
言识回来时我刚在寝殿发完好大一通火,殿里那两只内务府昨日才送过来的白玉瓷瓶已经被我砸了个稀碎,碎片飞溅划伤了我赤裸的脚。
长乐宫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没人敢抬头,自然也没人敢上前来帮我处理伤口。
我任由鲜红的血液汨汨流出,染污身上新做的襦裙。
言识遣退了宫女太监。
长乐宫的人虽然怕我,但他们却只听言识的话。
「怎么又发脾气了?」
言识过来跪在我脚边,捧起我的脚小心替我包扎。
「公主,发脾气也不能伤了自己啊。」
言识语气无奈,但说话的声音却是极温柔,只是听他叫公主时,我总有一种他并不是在叫我的错觉。
他将我的脚放入怀中,抬头与我对视:「公主心里有气就打言识吧,别伤了自己。」
我居高临下俯视他,言识看我的眼神永远都是冰冷的,带着掩饰不去的阴冷凌厉。
还好他只是个太监,是我长乐宫里的奴才,除了我之外他从不会用这般赤裸的眼神去看宫里的其他主子,不然他早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
也不是没看过,他以前就曾因为看了一个小才人一眼被为难。
那小才人说他冒犯了自己,要打他板子。
我听到消息赶过去时,言识正被人按在长凳上动弹不得,他们说要打他三十大板以示惩戒。
三十大板啊!打完人就废了。
我自然不肯,我的人除了我能欺负谁都不能动。
「你算什么东西?我的人你也敢动?」我冷笑着逼近才人,她被我的表情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别说你只是个小小的才人,就是皇后动了我的人那也得死。」
最后小才人不仅没能打言识板子出气,反而还被我叫人压在地上扇了好几巴掌。
她哭哭嚷嚷说要告到父皇哪里去。
笑话,我既然敢带着人过来闹就不可能会怕。
打完人我就带着言识和长乐宫的奴才们离开了,我离开的时候小才人虽然哭天抢地,但人明明还是好好的。
可翌日清晨她被人发现投了井,一双绣鞋工整摆放在井边,凶手显然是想将这起凶案伪装成自杀。
之所以说这是一起凶案是因为小才人腹部被人捅了十几刀,人是失血死后才被扔进井中的。
我想凶手当时杀了人一定是慌了,才会忘记人是被自己捅死的,不然他肯定不会选择将人丢入井中来伪装自杀。
「他应该将刀放在才人手里才对,这样才像是自杀。」我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向言识说的。
他听后笑了笑:「的确。」
言识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他一笑眼睛会弯成月牙遮住他眼里的凶光,嘴角上扬,是个绝代风华的美男形象。
宫里死人不算什么大事,我以为这件事会像之前无数枉死的宫女太监一样,没多久就会别人翻过篇去。
可是这次不一样了,也许是因为死的是位刚被宠幸过的才人,也许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才人是被长公主宁阳杀死的。
宫里的议论声喧嚣了好几日,她们在背后戳着我的脊梁骨咒骂我,说我小小年纪就是个心狠手辣的。
连父皇都认为我杀了人,他遣人将我带去了太养殿。
太养殿是父皇的书房,父皇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打开了太养殿的暗门。
「进来。」
我虽然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但还是不得不跟在他身后进去。
暗室有我的寝殿那么大,里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兵器。
父皇在墙上取下一柄皮鞭握在手中挥舞了两下,我害怕的后退。
「父……」我还没能呼喊出来他便大声呵斥我。
「跪下。」
没敢犹豫,我立即端正跪在他面前。
皮鞭破空发出的声响在那之后成了我一生的噩梦,哪一年我才十二。
我是被痛晕过去的,真的太痛了。
鞭身有倒刺,打在身上还会勾入皮肉里,再一拉扯直接血肉横飞。
我挨了第一鞭就受不了了,我哭着求父皇别打了,我向他解释人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人。
父皇停下来走到我面前捏着我的下颚告诉我,他打我不是因为我杀了人,而是因为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那句「就是皇后动了我的人也得死。」
「你又算什么东西?你个野种也敢大言不惭?」
父皇直接卸了我的下巴,我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
晕过去的我被人悄悄送回了寝殿,小才人也将我当成了杀害她的凶手,她来梦里找我赔命了。
小才人掐着我的脖子质问我为什么杀她,她不由分说地冲上来撕咬我的身体,我的被她咬的血肉模糊,身上看不见一块好肉。
我好痛,真的好痛。
3
言识还跪在地上,他问我:「公主为什么要在陛下面前说那样的话?」
我将脚从他怀里抽了出来,又狠狠一脚踹在他胸口处。
踹他时裙据滑动,露出我小腿上丑陋的疤痕,言识盯着那道扭曲的伤疤沉了眼色,我慌忙退后一步将疤痕遮住。
被言识瞧见了身上的丑陋,我心里莫名窜上来一股怒火,而我发泄这种怒火的方式就是去折磨眼前的人。
我害怕被他知道自己身上有多不堪,我害怕自己小心藏起来的秘密被他洞穿。
与其说是怒火,不如说是我的自卑和胆怯逼得我无处遁形。
我只是想要在他面前维持着我身为公主的体面,我不能让他知道这身华贵的衣裙下是怎么一个被抛弃凌辱过的不堪躯体。
在他面前,我只能是公主,只能是大夏最尊贵的长公主,不然他可能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会给予我。
为了掩饰我内心的慌乱,我伸手托起言识的下颚,弯腰凑近他的脸。
「你不愿意?」
这个动作极为轻佻,但言识并没反抗:「公主明知道自己的话会惹怒陛下,公主何苦呢?」
我甩开言识的脸,站直身体恨意十足地瞪向他:「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其实他就算不回答,我也知道答案。
他自然是不愿意的,他恨透了我,也恨透了这个大夏王朝。
「言识只是公主脚边的一条狗……」言识低下头,姿态谦卑,「配不上公主。」
这话,我已经听了无数遍了。
「滚吧。」
我突然觉得疲惫,转身踩着白玉瓷瓶的碎片一步步走到床上躺下。
言识并没有离去,我知道他在等我睡着,等我睡着后他才会过来给我处理脚上的伤口。
睡过去前我盯着头顶的金丝帷帐问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和言识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4
初遇言识那年我才七岁,彼时因为宫女的一时疏忽,我从狗洞里偷偷摸摸钻出了宫。
等我在宫外溜达了一圈,准备从狗洞再钻回宫的时候却发现狗洞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谁给填上了。
我一时慌了神,大哭着用手去刨狗洞。
声响惊动了皇城守卫,他们像丢垃圾一样将我丢出了老远。我哭着大喊:「本宫是公主,本宫要杀了你们这些狗奴才。」
我万万没想到,平日里这些见到我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的守卫居然敢将我踩在脚下侮辱,他们将我当做野狗踢打,棍棒落在身上我便不敢嘴硬了。
「本宫真的是公主,你们去让长乐宫的人出来认本宫。」
守卫将我扔远,我就再跑回去,如此几个来回他们大抵也烦了,直接遣了两人将我扔出皇城。
城门被守城士兵关上,我回头看了眼身后进城的官道,官道向着无边的黑暗延绵,黑暗中仿佛有厉鬼野兽正觊觎着我,他们在等待着恰当的时机,随时准备要将我湮没吞食。
我太害怕了,我扑上去拍打城门,我祈求城楼上的士兵可怜可怜我,放我进去,我承诺他们等我回宫了我一定会求着父皇给他们封赏。
可能是城楼上的北风太烈,他们都没有听见我的呼喊。
就在我万念俱灰,觉得自己即将被冻死之际,我看见少年时的言识朝我伸出了手,他的手太温暖了,以至于我握住了就再也没想过要松开。
言识的手是温暖的,但他的眼神却冷的吓人,比这冰天雪地里的猎猎寒风还要冻人。
他问我:「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本宫是公主。」
言识面无表情的盯着我:「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指了指身后紧闭的城门:「本宫受父皇恩赐,居长乐宫。」
听到长乐宫三个字时言识的表情有一丝松动,不知道是不是被冻太久眼花了,我似乎从他眼里察觉到一丝悲痛。
我问他:「你是谁?」
言识突然冷笑:「我是乞丐,受奸人迫害,居无定所。」
那时的我看不懂言识眼中恨意,也看不懂他脸上的讥嘲,我反问他:「无定所是你住处的名号吗?」
言识愣了一下,随即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睨了我一眼。
他不愿再理我,转身就要离去,但言识离去的方向是城门另一边的无尽黑暗,而我的方向是皇城。
原来从一开始,我们两个就是背道而驰。
「城门不会开,你等在哪儿只会被活活冻死。」
言识站在黑暗中回头对我说道,他已经远离了城门,他那边没有光,我看不清此刻他是什么表情。
但我只犹豫了瞬间便不管不顾地奔向了他。
黑暗就黑暗吧,有他同路,总好过被冻死吧。
5
言识没有骗我,原来他真的是乞丐。
他住在城外山林中的破庙里,破庙是真的很破,碎瓦颓垣,甚至遮挡不住外面的风雪。
两块破门板勉勉强强撑在一起形成的一个三角区域是整个破庙中最能遮风挡雨的地方,那里面还铺了枯叶干草,我想言识平日里就是睡在哪儿的吧,但今晚他将他的「床」让给了我。
「去那儿睡觉。」言识指着三角区域对我冷声道。
我睇了一眼脏兮兮的枯叶干草以及面上的破布,坚定地朝言识摇了摇头。
「本宫要睡床。」外面的冷风吹在我身上,我不禁哆嗦了一下,于是又补充了一句:「太冷了,最好是再生个火炉子。」
其实言识将我带回来后就生了火堆,但冬天里的木柴受了潮不好烧,见不到什么火星子不说,那浓烟还能呛死个人。
言识冷哼一声,什么都没说就抛下我,自己缩进里面躺着了,然后他又将地上的一块门板竖起来,将他自己完完全全封闭在里面。
我在寒风中冷得发抖,没坚持多久就掀开了言识的门板,也缩了进去。
言识的「床」并不大,两人挤在一起汲取着彼此的体温度过寒冷的长夜也就没那么难熬了。
那块被我掀开的门板又被言识立起来遮挡寒风,借着外面的丁点火光我看见言识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随后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此后一连几个月我都只能和言识挤在破庙的夹缝里躲避风雪,起初连着一个月我都日日跑进皇城,想方设法地想要回去。
但最后一次进入皇城,我差点送了命。
那日我像往常一样绕着宫墙走了一圈,想碰运气找个狗洞再钻回去。
皇宫那么大,我从早走到晚都没看见一个狗洞,之前有的洞突然之间全都被修补得严丝合缝,好像就是故意不给我一点回去的机会。
皇宫外的守卫见到我就像是猫见了老鼠,一个个都迫不及待地扑上来。
我挨了他们不少毒打,现在见到这些皇宫守卫我再也不会莽撞冲上去大喊着自己是公主了。见被发现,我慌忙逃窜生怕跑得慢了被抓住又挨一顿揍。
正当我洋洋得意,庆幸这帮守卫这次没有抓住我时,我面前突然围上来一群黑衣人。
那黑衣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如看死物。
「把人带过来认认脸。」黑衣人对身边的随从吩咐。
我内心惊慌,但跟在言识身边这么些日子倒是也学了他身上一星半点的冷静从容。
我眼珠子打量着四周,轱辘转了好几圈思考着怎么逃走。
在宫外这几个月我已经学会了好多东西,我也知道很多事情都是不需要理由的,经常和我们一起乞讨的狗蛋前几日莫名其妙就被人打死了。
狗蛋的死没有理由,我想这些人将我拦下也不需要什么理由,但我还不想死。
我思索着怎么逃跑,根本没有注意到面前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人,她一见到我便开始惊叫,然后像看见鬼一样疯狂点头:「是,是长公主,是长公主。」
这个声音我太熟悉了,我有记忆以来听到的第一道声音就是它。
我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向春娘:「春娘?」
我兴奋地上前一步:「春娘,你是来接我回宫的吗?」
春娘是我的奶娘,我出生时母后难产死了,从那以后一直都是春娘在陪着我。对我来说,春娘和我母后一样重要,在此之前我一直都坚信她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可是春娘却后退了,她避开我惊喜的目光将我视如瘟疫一般对我避之不及。
那一刻我便明白,原来我的离宫并不是巧合。
难怪那些常年都无人顾及的狗洞会在一夜之间全被堵上了。
为首的黑衣人一声令下,边上的人便提刀向我走来,我知道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趁着人还没过来我撒腿就跑。
多亏了守卫这一个月对我的磨砺,不然以我刚出宫时那娇滴滴的身板,我相信自己跑不了两步就会被抓。
山中地形我摸得很熟,左拐右拐就将那群黑衣人带散了,只有为首的那人还在对我穷追不舍。
眼看就要被抓了,我开始拼命大喊:「言识,言识救我,有人要杀我。」
和言识相处许久,我已经习惯在遇到任何困难时呼叫他来帮我。
起初言识装聋作哑,对我爱答不理,后来也可能是习惯身边多了一个我,虽然表面对我还是极为冷淡,但到底还是会时不时应我一下了。
这次也不例外,还好言识即使出现,为我挡下了黑衣人的长刀。
他手中的木棒被黑衣人砍成了两段,我看着掉在地上的另一端心里胆战心惊,我知道若不是言识来的及时,身体分家的人就是我了。
但彼时言识也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娃娃,虽说身上有点功夫,但那也不可能打得过黑衣人,他只能拉着我转身四处逃窜。
最后我们被逼到悬崖边上,黑衣人也不装了,直接放话:「我看你们还往哪里跑,那女娃是当今的公主,她才是我要杀的人,你把她交给我我饶你一命。」
言识还拉着我的手,我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我就跟你说我是公主吧,你还不信。」
他恨了我一言,呵斥道:「闭嘴。」
我听话地闭上了嘴,但一想到从小陪着我长大的春娘都背叛了我,我怕言识也会听信黑衣人的话抛弃我所以我还是补充了一句:「言识你别听他的,就算你把我交给他,他不会放过你的。」
黑衣人冷笑着逼近我们,言识沉默地挡在我身前。
前方无路,他回头看了眼脚下的万丈深渊。
「跳吧。」
言识根本就没有想过征求我的意见,他说完就拉着我跳了下去。
跌落前,言识紧紧将我护在怀里,耳边传来他阴冷的声线。
「如果我死了,我就放过你。」
6
言识没有死,但跳崖对我来说太过刺激,再加上悬崖上的风也大,以至于后来我都忘了他说过这句话。
悬崖下是河流,我们又被河水冲到了岸边。
我醒来时,正被言识紧紧抱着,他的手臂像铁链一样禁锢着我,勒的我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我脱力躺在言识身边大口喘着粗气,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
我心里纳闷,想不明白这昏死过去的人为什么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言识很久都没有从昏迷中醒来,但天色却已经昏暗。
我已经躺在他身边盯着他看了好几个时辰,言识长得很好看,皮肤细腻白皙,和其他乞丐一点都不一样。
他睫毛很长,垂下来在眼睑下形成一片阴影,紧抿着的嘴唇已经看不出血色。
「言识,醒醒。」我拍了拍他的脸。
他的脸很烫,手碰上去好像能将人灼伤一样。
河边太冷了,我尝试着带他离开,但我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加上身上湿重的衣服,我根本没有办法将言识挪动一寸。
本想弃他而去,但想到言识在黑衣人面前也没有抛下我,我还是没狠下心真离开。
撕下身上本就摇摇欲坠的一块布料,沾了水给言识擦脸降温。
老天保佑,等了大半夜,在我被冻晕过去之前言识终于醒了。
我们相互搀扶着走出了林子,找了户人家,在牛棚里睡了一宿。
天还未亮,我被这户人家的主人叫醒,「怎么在这儿睡呀,瞧这冻得。」
这户人家的主人是位好心的娘子,娘子后来告诉我她丈夫几年前死在了战场上,她独自将养育儿子,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唉,也是我命不好,刚怀上,我家那口子就被抓去充军了。」
娘子的儿子和我一般大,但却是个懂事的,还帮我去城里请了大夫回来。
言识从那之后已经昏睡了整整两日,娘子说再不请大夫来看看人可能就没了。
离开皇宫后便是言识一直陪着我,我不能让他没了。
我求着娘子帮我找了大夫,大夫来看了后,大手一挥在纸上写了满满当当一整页的药材,我盯着那张纸不知所措。
请大夫的钱是找娘子借的,我说等言识醒了就还她。
没想到还需要用钱买药。
娘子摇了摇头,我知道她也想帮我,但她没钱能再借给我了。
翌日一早我就准备出门,我让娘子帮我照看好言识,离开时娘子问我要去哪儿。
「去城里买药。」
「你那里来钱?」
我冲娘子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会有的,我总不能让他死了。」
对啊,言识救了我那么多次,离开皇宫后我也只有言识了,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7
我出宫时穿的那套衣裙早就被言识给卖了。
某天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被扒了个精光,言识正拿着我的衣服准备离开破庙。
「旁边有衣服,你穿上吧。」许是他也知道自己这事做的有点不道义,言识神色不自然地撇开了眼:「别,别着凉了。」
那是他第一次对我说关心的话。
之后很多年里,言识在我面前卑躬屈膝,把这世间能说的好话都在我耳边说了一遍,可我仍觉得不满意。
我多希望能再见见青涩时的言识,听他红着脸别扭地转过头对我说「别着凉了」。
我反应过来摸了摸胸前,那块被我一直带在身上的玉佩果然不见了。
「玉佩呢?我的玉佩呢?」我翻身起来,两步跑到言识面前拉着他不让他走:「你把玉佩还我,那是我母后留给我的东西。」
言识被吓得惊慌失措,但让他惊慌的原因却不是我的态度有多强硬,表情又多凶狠,我太过激动忘了自己现在还赤裸着身体。
他慌忙将手里的衣裙劈头盖脸扔在我身上:「你……你是傻子吗?」
随后背身去:「快把衣服穿上。」
「把玉佩还给,我就穿衣服。」我已经豁出去了,不管不顾一心只想讨回我的玉佩。
那是母后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不能弄丢了。
「把这东西卖了我们才能有吃的,不然得饿死。」言识小脸通红,眼神闪烁,嘴里却不忘用最凶恶的语气吓唬我。
也不是吓唬,他说的是事实,我们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都快饿死了。
「饿死也不能卖,那是我母后的东西。」我哭的伤心。
言识是铁了心要卖我的玉佩,我也豁了命的想要讨回。
他逃我追,言识插翅难飞。最后言识拗不过我还是将玉佩还给了我。
「衣服我还是要卖的。」言识硬着脖子,头转向一边,露出的一截脖子和他的脸一样红。
既然他都将玉佩还给我了,我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嗯,你卖去吧。」
言识拿着衣服下山,因为天冷路滑他将我留在了破庙里。
「言识,衣裙卖了记得给我买只烧鸡回来,我几天没吃过肉了。」
但其实那身衣裙卖了我也没能吃上肉,言识只带回来一小袋粟子,粟子味道并不好,但却能填饱肚子。
言识给我准备的那套衣服粗糙的很,穿在身上刺得我身上出了大片大片的红疹子,我时不时在他耳边抱怨,最后言识无法只能脱了他身上的里衣让我穿在里面。
果然,舒服多了。
8
当铺前人来人往,我双手紧紧捏着胸口的玉佩,在门口听着里面客人和伙计讨价还价。
我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狠下心走进去。
「老板,这个能卖多少钱。」
伙计拿着玉佩在手上颠了两颠,我的心也跟着他的动作打颤。
「等着,我叫我们老板去。」说完伙计进了里屋,没多久就带了位半老的锦衣老头出来。
老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玉佩,然后摸了两个铜板,打发乞丐一样扔给我。
我年纪虽小,但也知道这两个铜板是绝对不可能给言识买来药的。
「给我二十两银子,不然我不卖了。」
大夫说买药需要十六两银子,我多要了四两,打算还娘子二两银子,剩下二两再买点吃的给言识补补身体。
老头可能也没想到我居然是个聪明人,砸吧着嘴一脸不情愿地让伙计包了二十两银子给我。
我心里暗喜:当初言识卖我的衣裙只换回了六两银子,我这一出手就是整整二十两!等他醒了,我定要好好在他面前炫耀一番。
似乎这种无厘头的胜利感冲淡了一点我卖了玉佩的悲伤,离开当铺时,我还是收起了先前的大爷态度,软声求那老头:「老板,这玉佩你先别卖给人家,我以后有钱了会回来买的。」
老板斜了我一眼,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言识吃了药很快退烧醒了过来,他身体还很虚弱,没有办法下床。
于是我就日日守在他身边与他说话,我说那玉佩被我卖了二十两银子,我本欲等着言识的夸奖却没想到换来的是他看白痴似的愤怒眼神。
「你就卖了二十两银子?」言识气得咳了一歇:「蠢货。」
我瘪着嘴,眼泪巴巴看着他,我不明白,我卖二十两银子为什么还要被骂,他衣裙都才卖六两银子呢。
言识瞧见我这幅委屈的样子,许是于心不忍,他叹了口气向我解释:「那玉是好玉,少说也要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银子!这得买多少烧鸡啊!
等言识病好后,我和他去当铺找老板要钱。
我们甚至连老板的面都没见到就被伙计用扫把赶出来了:「再来,我打死你们两个兔崽子。」
那伙计人高马大,帮手还多,我和言识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剩余的四百八十两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
9
今年入冬早,长乐宫里的红梅早就已经开始冒头。
李公公是独自一人前来的,他佝偻着身子走进长乐宫,在身后皑皑积雪上留下了一长串脚印。
「公主,陛下想见您。」
昨日的宴席想必父皇是喝多了,所以才会隔了一夜才找我算账。
宫女将寝殿的门打开,冷冽的寒风袭面而来,我被突然的冷风激地抖了一下。
李公公拿了宫女手中的披风亲自给我穿戴好,其实他没必要这样,因为他是父皇身边的总管太监,宫里的主子太监都上赶着讨好他,他没必要特意在我面前放低姿态。
「备撵。」李公公吩咐门外候着的太监。
「不必了,在屋里闷了太久,我想走着过去。」说完我笑着看向李公公:「公公,父皇不急吧。」
李公公犹豫了一下:「不急,不急。但外面路上风大,奴才是担心公主的身体。」
「不碍事,走吧。」
我脚上还有昨天的划伤,走在地上脚底传来钻心的痛。
「言识去哪里了?」走下台阶后,我突然回头问了一句。
被我问话的宫女一愣,随后低着头回答:「言总管出宫去了,晌午就会来。」
我点点头,心里算了算日子,遽然我就明白了最近为何中见到他的人影。
一路上都是李公公亲自为我撑的伞,到太养殿我捏了捏手准备进去时,李公公突然低声劝我:「公主何苦要说那些话冲撞陛下,最后受苦的不还是您自己。」
我转身对着李公公福了福身,「多谢公公。」随后独自走进太养殿。
父皇并不在太养殿,我便知道他是在暗室里等我。
十二岁那年后,我几乎每个月都要被传来太养殿一次,早就摸清了父皇的心思。
「知道朕为什么传你吗?」
听见父皇的声音,我不假思索直接跪下:「知道。」
父皇将手里的皮鞭砸向我:「知道你还要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
我偏头躲过,不再做声。
父皇打我时,我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我已经不再是小时候受不得一点疼痛的那个娇娇公主了,我宁愿将嘴里的软肉咬掉我也不肯发出一点声音让旁人有所察觉。
父皇发泄完后用皮鞭把手挑起我的下巴:「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你就无所顾忌,我杀不了你难道还不能杀你宫里的人吗?再有下次,我会将言识也传过来,让他看看我是怎么打你,让他看看我们大夏的公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听到言识的名字,我呼吸一窒。
我恨不得抽出暗室中的刀将父皇的头砍下来,无数次他打我时,我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甚至在心里暗忖如何快速将刀拿到手,如何趁其不备一刀毙命。
可是父皇死后我又该怎么办呢?我不怕死,但我想让言识活着。
「过几日谢不问回京,你亲自出宫接他。」父皇冷哼一声:「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急着回来吗?」
父皇自问自答:「不知道朝中这些老家伙为什么如此宝贝你,你在宴席上那么一闹所有人都提心吊胆,担心朕会一怒之下将你怎么样。」
「连谢不问都为了你赶命一样飞奔回来。」他越说脸色便越发阴沉,父皇蹲在我面前:「朕怎么敢动你?你是先皇后的血脉,朕怎么敢动你?」
父皇气急一巴掌甩向我,我急忙身体后仰,躲开了。
「别,别打脸,」我怕惹恼他,赶忙解释:「会被人看见。」
父皇起身一脚踹在我肩上,他身体再虚也是个身量高大的男人,这一脚踹的我差点喘不过气来。
10
晚上我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时突然开始咳血,我以为是父皇那一脚太重伤到了心肺。
我怕被人发现,于是将沾了血的手帕丢入痰盂中烧了个干净。
宫女进来添炭,我问她:「言识回来了吗?」
她摇了摇头,我心中不安,又问:「不是说晌午就回来吗?」
「言总管回来了,奴婢再来告知公主。」宫女福身后便退了出去,我虽然心中不满,但却也无可奈何。
长乐宫里的奴才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都换成了些生脸,但我知道这些人都是言识的人,他们也只听言识的话。
我躺在床上等着言识回来,不知道为什么,今夜我特别想见见他。
长乐宫太安静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辰睡着的,梦里我好像又回到了宫外和言识相依为命的日子。
言识病好后对我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再对我冷眼相待,偶尔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言识也会对我笑笑。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比我父皇后宫里的胭脂俗粉好看一万倍。
娘子收留了我们,我和言识在娘子家捱过了苦寒的冬天。
初春时,草长莺飞,我和娘子的儿子在杏花梨雨中奔跑嬉闹,言识站在远处冷着脸注视着我俩。
接触到言识冰冷的目光,我悻悻地停了下来,我心里担忧言识是不是又开始讨厌我了,我冥思苦想自己做了什么让我俩的关系又回到了原点。
是我昨天和小豆子偷吃红薯没有叫上他被他发现了?还是我晚上趁他睡着对着他的脸放屁这事被他晓得了?
我连续几日都惶惶不安,就连小豆子都看出了我心里有事,可言识对我依然爱答不理。
直到一天夜里,我突然从梦里惊醒过来没在身边看见言识,我害怕言识是丢下我一个人跑了,所以发现他不见后我立即翻身下床出门去找。
我是在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找到言识的,他蹲在地上对着火堆自言自语,我听见他说:「小公主,你再等等我,等我替你报仇了我就来陪你。」
小公主?大夏只有我一位公主啊?言识是在对谁说话?
言识在冷风中守了那堆火一整夜,我便躲在木灌丛中看了他一夜。
天亮时,言识发现了我,他冷着脸问我在哪儿干嘛。
我吸了吸鼻涕:「我怕你不要我,偷偷跑了。」
我形容不出言识听到这话时的表情,他脸上在一刹间闪过挣扎和痛苦,最后言识闭了闭眼,对我说:「我不跑,回去吧。」
说来也奇怪,那样冷的天里,我居然没有染上风寒。
几日后娘子家来了好多好多人,他们身穿盔甲骑在高高的马匹上,我以为他们和之前的黑衣人一样,也是来杀我的。
还没等我叫上言识跑路,为首的那人便翻身下马跪在了我脚边:「小公主,臣有罪,让殿下受苦了。」
其实我认识此人,他叫谢不问,在我从狗洞里爬出皇宫之前,天下这么多人我最不待见的便是他。
当然,因为不待见谢不问,我平日里也没少给他使绊子。所以看见他出现在我面前,我第一反应就是——谢不问来杀我了。
谢不问是凭借那块被我卖掉的玉佩找到我的,他不仅没杀我还将我带回了宫。谢不问是我见过最大度的人,他不计较从前我的所作所为,还声泪俱下地向我忏悔他为什么一直没有找到我。
「春娘带回了一具腐烂的尸体,说那是小公主。陛下和娘娘都相信了,臣也信以为真,直到无意中看见玉佩臣才知道小公主还活着。」
……
春娘被处死了,所有人都认为我的失踪是她一手策划的。
我又成了长乐宫最尊贵的长公主宁阳。
言识也随我一起回了宫,父皇和皇后前来看望我,他们当着谢不问的面声泪俱下向我倾述这些日子对我的思念,但事实上我却并没有感受到他们有多欣喜我能重新回来。
11
我从噩梦中惊醒,睁开眼就看见床边跪着道人影。
「言识?」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奴才在。」
我掀开床幔扑进言识怀里。
我明显感觉到言识的身体在我扑进他怀里的瞬间变得僵硬,但他却并没有推开我。
言识的手抚上我的后背,轻轻拍了两下:「公主是做噩梦了吗?」
我将脸埋在言识胸前点了点头:「嗯,我很害怕。」
许是刚从噩梦中惊醒,我没了平日里的骄纵跋扈,言识也不像往常一样抗拒我与他亲近。
人总是贪婪的,刚得到一点就开始渴望更多。
「言识,你抱抱我。」我带着哭腔用撒娇的口吻向他祈求。
言识愣了一下,随即推开我:「奴才不敢冒犯公主。」
他沙哑的声音将我和他都从短暂的温情中唤醒。
我自嘲地笑了笑,言识怎么会肯抱我呢,他恨死我了。
寝殿中满屋的金银点翠,珠宝玉器也填补不了我心里的空虚和恐惧。
噩梦中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我眼前,其实那并不是梦,那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事情。
回宫后我和言识一连大吃大喝了好几日,我勾搭着言识的肩膀戏道:「怎么样,跟着本公主混不差吧。」
言识一心扑在虎皮肘子上,根本没听见我的话。我也不跟他计较,我只单纯地想着以后就让言识跟我住在长乐宫吃香喝辣。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也不能实现,朝中新派上书说我和言识男女有别,言识住在长乐宫不成体统。
我哭着闹着去求父皇不要送走言识,可父皇以政务繁忙为由根本不见我。
皇后适时出现在我面前,她告诉我她有办法将言识留下。
她是继后,平时与我少有往来,我也本不相信她。
但失去言识的恐惧战胜了一切,我听信了皇后的话在言识的饭菜里下了药。
年幼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太监,我只以为太监不过就是换了身太监的皮,别的没什么区别。
我想,就算言识是太监我也一样会对他好的,我们还和现在一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还能永远都不分开。
我将言识交给了皇后,夜里她将言识送还给了我。
言识还是昏迷的,额前有不少细汗,我亲自打了水给言识擦拭,又在他床前守了一夜。
翌日言识醒来,我高兴地冲上去搂住言识的脖子告诉他:「言识,你现在是太监了,我们以后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可言识却并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喜悦,他愤恨地将我推倒在地:「滚。」
言识脸上的怨恨和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气让我瞬间明白,我不该相信皇后。
12
谢不问回京,我听从父皇的命令亲自去城门迎接。
说起来,其实我还该叫谢不问一声舅舅,他是我母后的结义兄弟。
父皇说的没错,我在宫中无论如何作死都不会有事,因为有谢不问和朝中那些与我母后曾在战场上厮杀过的旧臣护着我。
前朝虞氏实行暴政,我外祖父在南阳揭竿而起,可惜外祖父在天下太平前夕于穷途道遭了歹人的暗杀。
母后从小习武,巾帼不让须眉,即使身怀六甲,带着还在腹中的我在马上与虞氏余孽厮杀,那时我父皇不过只是个上门的柔弱书生,见了血腥都会晕倒。
天下初定时,我也刚好出生,母后因为孕中还在上马打仗没能熬过来,最后难产而死。
谢不问曾在战场上受过我母后多次救命之恩,即使外祖父和母后都死了,他依然信守当初的承诺,拥立我父皇为王。
我一出生就被赐予太平公主的封号,所享尊荣不知比宫中其他皇子多了多少倍。
更有甚者直言,父皇死后,谢不问和旧臣必然会拥我为女皇。
从前我不信,但现在再想这些话,我便明白也许这些话并未非谣言,至少我父皇和皇后是相信的。
谢不问在我刚懂事时就逼着我学习兵书礼法,我幼年时便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与他不睦。
后来他将我寻回宫中后更是变本加厉,所有皇子储君要学的东西,我一样都不能漏。
要说他真没这个心,恐怕连他自己都是不相信的。
「公主,谢将军到了。」言识见我出神,于是在我耳边提醒。
谢不问还没到我跟前便翻身下马,步行过来,见到他恭敬行跪礼:「臣,拜见公主殿下。」
联想到宫中皇子在父皇面前告状说谢不问如何目中无人,如何居功自傲,眼前恭顺的谢不问更加让我肯定流言不假。
「舅舅多礼了。」我笑着亲自扶他起来,谢不问在听见我叫他舅舅后不敢置信的怔了一下,随即热泪盈眶。
他看了眼我的手臂,随后哑声哭泣:「是臣对不起姐姐,臣没有替姐姐照顾好小公主。」
明明人人都称我长公主,只有谢不问小公主长,小公主短地叫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哭泣,我想许是我从未叫过他舅舅,突然这么叫他,所以才情绪如此激动吧。
正当我面对谢不问的眼泪无所适从,不知所措时,言识突然开口提醒道:「谢将军,陛下还等着呢。」
13
谢不问的接风宴必定是风风光光的。
接风宴设在大禾殿,谢不问面对父皇的如此厚爱不仅没有感恩戴德,甚至行礼时连头都没有低一下。
见皇后端坐在父皇身边,谢不问冷声讥讽:「哼,陛下和皇后娘娘倒是伉俪情深,不知道陛下还记不记得臣九泉之下的姐姐。」
父皇虽然敢在太养殿的暗室虐打我,却不敢伤了谢不问的脸面。
「先皇后是朕的正妻,朕此生难忘。」
皇后脸色难看,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谢不问如此态度,父皇自然是将原因都归结在了我的身上,他警告了我一眼,但不巧那一眼恰好被谢不问看见了。
往些时候,谢不问就算如何不满父皇,他也从未当众出言不逊,不像今日三番五次提及我的母后,和我那对父皇恩重如山的外祖父。
我直觉哪里不太对劲,谢不问的态度分明是知道了什么。
见我要说话,言识上前给我斟酒,顺势按住了我:「这是谢将军的选择,公主阻止不了。」
我惊愕地看向言识,他要做什么?为何还要将谢不问牵扯进来?
大殿上,谢不问已然是和父皇撕破了脸皮,我听见新派的朝臣在斥责他:「谢不问,你这是藐视君威。」
谢不问嗤之以鼻,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不愿给说话之人。
我才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大禾殿中的朝臣已经自觉站成了两派,一派是以谢不问为首的旧派,一派是拥护皇权的新派。
父皇摄于谢不问手中的兵权还在嘴上迂回,他也开始不断提及我那已经亡故十五年的母后,他当着继后的面洋洋发表着这些年对我母后的哀思,眷恋。
我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遥遥望向我的父皇,眼里尽是抑制不住的嘲讽。
从前父皇为了继后打我时,我还在嫉妒他对继后的宠爱,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我的父皇他不爱任何人,他只爱他自己。
谢不问大骂父皇是靠着女人上位的白眼狼,这句话终于激怒了父皇,他终于扔掉了他谦和,儒雅的虚伪外皮,起身指着谢不问大骂:「人人都要提醒朕,宁远对朕恩重如山,要朕不要忘了宁家的恩情,朕忍辱负重,在宁家屈辱过了这么多年还不够?现在朕都当上皇帝了,你们还要不停提醒朕从前过得是仰人鼻息的生活。
宁远是我的外祖父,我虽未与外祖父谋面,但也时常听闻外祖父是个宅心仁厚,惜才爱才的好人。
据说当年外祖父并不看好父皇,是我母后执意要嫁才有了这桩亲事。
父皇怒目而视,指着我接着说道:「这孽种,这孽种姓宁。谢不问,事到如今,你老实告诉朕,她是不是你和宁淑怀的野种?」
谢不问震怒,拔出腰间的佩刀直指父皇而去。
那一瞬间,我心里居然有一丝期待,我期待着自己父皇会血溅当场,这样我就能解脱了,我不必再日日担心受怕,不会午夜梦回时都还是他将刀架在言识脖子上威胁我的画面。
可惜谢不问没能杀掉父皇,大禾殿跳出许多暗卫,他们将父皇护在身后。
皇城守卫破门而入,将整个大禾殿团团包围。
「谢不问,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狼子野心吗?」父皇一改先前的狼狈,一副运筹帷幄的自信:「朕一直在等着你。」
这突然的转变让我不禁为谢不问捏了把汗,但接下来的转变却让我心里更加发毛。
皇城守卫来报,谢不问从边疆带回了二十万大军,大军已经压进皇城,整座皇宫危在旦夕。
二十万大军居然能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皇城。
我从不怀疑谢不问在战场上的能力,但我知道这件事他肯定做不到,天下没人能做到。
大禾殿人心惶惶,父皇手上虽有与大军抗衡的实力,但大夏兵权分散,他短时间根本不可能召齐人马。
所有人都看向谢不问时,只有我转头凝视着言识,我低声问他:「是你在帮谢不问?」
言识嘴边噙着抹笑,他目光穿过我看向龙椅上的父皇,但话却是对我说的:「不是奴才在帮谢将军,是公主殿下在帮谢将军。」
我恍然意识到,身边这人已经不再是我记忆力那个面冷心热的少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言识已经疯长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
我因为误信皇后,害言识变得残缺,从那以后我便开始发疯似的弥补他,我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捧到言识面前,然后告诉他:言识,我错了,我真的已经知道错了。
言识明里暗里借着我长公主的名号做过不少事情,当然,这些事情他都是瞒着我的。
包括换掉我长乐宫的人,在这皇宫里布下一张暗网,也包括他与前朝旧部勾结。
言识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但其实我什么都知道的。
14
父皇死了,我亲眼看见谢不问砍下了父皇的头颅。
言识在谢不问举刀的瞬间蒙住了我的双眼,我想他大概是不想我在以后的人生中,午夜梦回梦见自己的父皇人头落地。
但他不知道,自十二岁那年后我便日日梦魇缠身,父皇的死不仅不会成为我的梦魇,对我而言那反而是药引,是解脱。
我终于,自由了。
谢不问以为他成功了,就连我也以为他成功了。
年幼时,我曾贪玩闯入冷宫,在冷宫里我遇见了一位老嬷嬷。
听我自称公主,老嬷嬷嘲讽我道:「这黎朝只有一位长乐公主,我便是长乐公主的奶妈,哪里来的小丫头也敢冒充我们公主。」
后来我从老嬷嬷口中得知,长乐公主是前朝公主,我现在居住的长乐宫便是以这位公主的封号命名的。
大军破城那日,年仅六岁的长乐公主被乱军奸污虐杀。
听说长乐公主还有个自小就定了娃娃亲的驸马,黎朝覆灭,前朝之人都被杀了个干净。
「那小驸马疼公主的紧,死了也好,小公主在下面有小驸马陪着就不会再被欺负了。」
那嬷嬷疯疯癫癫,有时抱着我唤我小公主,有时又披头散发大骂我贼人,凶手。
最后一次见嬷嬷,她站在冷宫的湖边,听见我叫她,她回头瞥了我一眼,然后回过头看向虚无的前方,我听见她口中大喊着:「小公主,小公主,等等老奴。」
嬷嬷跌入湖中溺毙了,目睹嬷嬷投湖的我在那之后生了一场大病。
15
「言识,谢不问是无辜的。」我盯着窗外的红梅说道。
言识像是没听见一样,将汤药推到我面前:「把药喝了。」
我摇了摇头:「你恨我就好了,放了谢不问吧。」
言识没说话,他笑着伸手抬起我的下巴,手上用力迫使我不得不张开嘴。
那碗温度刚好的药被言识灌入我口中,我被呛得咳嗽,我挣扎,拍打言识,希望他能放开我。
言识放开了我,他弯腰下来附在我耳边轻声道:「小公主乖,把药喝了。」
他唤我小公主,但我知道,他其实并不是在叫我。
那老嬷嬷错了,长乐公主的小驸马没死,他更名改姓变成了言识活在世间。
最后那碗药我还是乖乖喝了,作为交换,言识准许我去大牢看望谢不问。
去大牢的路上,我想起那日父皇被杀后,所有人都以为事情终于结束了,谁都没想到言识手拿兵符,玉玺站在大军阵前大声控诉谢不问弑君夺位。
大夏的兵只认兵符,本来身为胜利者的谢不问转瞬间又成了叛乱的贼子。
我记得谢不问满脸的难以置信,他看着言识问:「丢失的兵符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你手上?」
言识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士兵就已经过来捉拿反贼。
谢不问路过言识身边时说了句什么,但因为声音太小,除了他们二人大禾殿无一人听见。
我只看见言识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点头答应了。
大夏的牢狱阴冷可怖,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
再见到谢不问,他已经不再是威风凛凛的谢将军了。
「舅舅。」我隔着牢房喊道。
谢不问明显已经受过刑,他蹒跚走向我,明明连路都走不稳了,他却还要向我行君臣之礼。
「罪臣,拜见公主。」
「舅舅。」我心里一酸,眼中开始氤氲水汽。
「小公主别怕,沈昱已经答应我不会为难你。」
我才知道,原来言识的真名是叫沈昱。
谢不问见了我眼中的泪水,以为我是在害怕:「我已经将他要的东西给他了。小公主别怕,张青平已经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会欺负小公主了。」
「是沈昱告诉你的吗?」
谢不问点了点头:「臣罪该万死,没能保护好小公主。小公主放心,我死了变成鬼也不会放过张青平。」
我实在想不通,为何我厌恶了这么多年的人,成了这世上唯一真心爱护我的人。
「舅舅,我不会让你死。」我心里已经下定决心,我毅然决然地离开大牢时听见谢不问在我身后大喊。
他说:「小公主不要管我,沈昱会扶持你坐上皇位,等若干年后掌权了,小公主你就自由了。」
我不知道五大三粗,只会在战场上打打杀杀的谢不问怎么会知道我从始至终都只想要自由。
我回头对谢不问笑了笑,我说:「我会得到我想要的自由,舅舅也不会死。」
16
晚上我让人去告诉言识我想见他,我在长乐宫等着他来。
「太冷了,重新去沏壶茶来吧。」我对一直守着我的宫女说道。
宫女迟疑了一瞬,但还是过来准备收走桌上的冷茶。她伸手来端我面前的茶杯时,我拦住了她:「这杯留在这儿,你去吧。」
言识过来你时,宫女刚好端着热茶进来。
我亲自动手给言识斟了一杯。
「你下去吧。」我笑着吩咐宫女。她没动,而是看向言识,言识点头后,宫女在退下。
「有什么事就说吧。」言识开门见山。
我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还和从前相差无几:「我该叫你言识,还是该叫你沈昱?」
言识愣了一下,他眸光暗了暗:「就叫言识吧,沈昱早就死了。」
「好。」我将茶杯端起来送到他面前,等着他来接。
言识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他也笑了笑:「你要是一直这么乖就好了。」
我竭尽全力去讨好他,在他面前装作乖巧。
「言识,放了谢不问好不好。」
言识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眸色也变得阴翳骇人。
我的心沉了一下,但还是僵持着笑脸,继续道:「谢不问并没有做错过什么,前朝暴政,即使没有他,也会有千千万万个谢不问。」
「呵。」言识冷笑一声,抬眼看向我。他的眼神阴寒透骨,充满了戾气。
「谢不问没错?」言识起身走近我,「你知道当初跟随先皇后的武将有那么多,为什么谢不问独独占了头功?」
言识温柔地摸我的脸:「因为他是第一个攻破黎朝皇城的。先皇后下令,破城不杀降兵,优待城中妇孺,可是谢不问治军不严,任由士兵冲入皇宫,奸淫后宫女眷,前朝长乐公主才六岁啊,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他的手从我的脸上滑下,然后轻易捏住了我的脖子:「你现在还觉得谢不问无辜吗?」
我逐渐呼吸不顺,言识的手还在不断收紧。
我终于知道言识为什么杀了我父皇还不够,还要杀谢不问,我的心一点点凉下去,我知道就算我说破了嘴皮言识也不可能会放过谢不问了。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被言识掐死的时候,言识突然放开了我。
我瘫倒在桌上尽力平息自己的呼吸,我端起那杯凉透的冷茶一饮而尽。
我笑着看向言识,我温声与他打着商量:「言识,我给你的小公主赔命好不好,你放了谢不问,我来赔命。」
言识突然意识到什么,我终于从他那张一直冷漠视我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丝慌张。
他掐着我的下颚,蛮狠的撬开了我的嘴:「吐出来,给我吐出来。」
我握住他的手,深情地仰视言识:「言识,我下地狱,你放过谢不问。」
药效上来的很快,我开始感受到腹中炙热绞痛。
我难受的皱起眉:「怎么这么痛,言识我好痛。」
从前身上有点小病小痛时,我就是这么向他撒娇的。
「来人,来人。」言识惊恐地大喊,宫女听见声响破门进来。「传御医,快去传御医。」
言识疯魔了一般大喊大叫,我从未在见过他如此失态。
来不及,我清楚的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我撑着最后一口气拽着言识的衣领攀到他眼前,我吻了吻言识的嘴唇:「言识,放了我舅舅好不好?」
脱力倒下时言识接住了我,他将我搂在怀里。
言识似乎比我这个将死之人还要畏惧死亡,他身体在不停地颤抖。
我想起来当初我和他被黑衣人追至悬崖时的画面。
当时他抱着我跳崖时,把我箍的那么紧,没有颤抖过一下。
而如今,他却颤抖着,似乎力气都没有那时大了。
「别死,宁阳我不准你死!」
他的脸好狰狞,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凶过,可我却好开心,比见到他朝我笑都开心。
我知道,谢不问不会死了,言识不会杀了我的舅舅,因为他爱我。
失去意识前,我心中是极满意的。
谢不问不会死,我也得到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