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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妻

沈修当上皇帝后,就迫不及待把我这个原配送进冷宫了。

因为,我是个傻子。

虽然,我肚里怀着他的孩子。

1

我是个傻子,嫁了个骗子。

沈修娶我时,一个铜板的彩礼都没给。

我却带了十辆马车的嫁妆。

我们的婚宅,是我娘家送的。

婚后的吃穿用度,也靠我娘家接济。

沈修却对我不好。

我要抱抱,他说:「拿钱来。」

我要亲亲,他说:「拿钱来。」

晚上打雷,我害怕,要他陪我睡,他说:「拿钱来。」

他说,钱千千,我娶的是钱,不是千千。

我听不懂。

我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病好以后脑筋就不好使了,别人都叫我傻子千千。

长到二十岁,还没嫁出去。我爹也不是很急,反正他是五羊城首富,管我一口饭,没有压力。

突然有一天,王孙沈修上门求亲。

沈修是太祖的七世孙,宗室子弟。

但是血缘和当朝皇帝隔得太远,出了五服,享受不了宗室待遇。

空有王孙的名头,其实是个啥也没有的穷光蛋。

而我爹偏就看上了他的名头。

我爹出身贫贱,奋斗一辈子啥都有了,就缺一个名头。

若他的女儿嫁给了皇族,那他就是「国戚」,光耀门楣!

于是富老头和穷小子一拍即合,定下了傻姑娘的婚事。

我爹挑了个宜发财的良辰吉日,让沈修风风光光把我娶回王孙宅。

王孙宅,也是我爹给他盖的,富丽堂皇,颇有皇家气派。

洞房花烛夜,沈修挑开我的红盖头。

我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长得真好看,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真好看,真真好看。

我嘴角流下了口水。我不是故意的。小时候那场大病以后,我的口水就不听我的嘴。

他眉头一皱,又把盖头放下了,遮住我的脸。

然后他就出去了,门外有个姑娘一直在哭。

「沈修,你宁肯娶那个傻姑娘,都不愿要我吗?」

「柳摇,听话,等我的事情干成了,就把她休了,娶你。」

「我要等你多久?」

「不会很久。」

女孩子哭声停了,两个人低声碎语,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清了。

2

沈修不喜欢我,他喜欢的是我的钱。

他把我的嫁妆统统拿走,不知道拿去干什么了。

我们每天吃得很差,青菜黍米,肉星子都没有。

我饿得直哭,沈修说:「上你娘家要钱去。」

我以前穿的是软软的绸缎衣服,现在只能穿粗粗的麻布,皮肤痒得我直哭,他说:「上你娘家要钱去。」

我以前有几个丫鬟伺候,现在一个丫鬟也没有,沈修舍不得雇人。我晚上尿床,没人帮忙打理,浑身臭臭的。

沈修就更不喜欢我了。

他只会说:「上你娘家要钱去。」

我只好回娘家要钱。我爹看我可怜,给了些钱。我把钱一拿回家,就被沈修抢走了。

他没有拿钱给我买肉吃,也不给我买衣服、雇丫鬟。

我的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道他把它们花到哪里去了。

其实这些我都能忍,因为沈修是我男人。

出嫁前,我二姨娘跟我说,以后一辈子,你男人就是你的依靠。

可是,沈修不给我靠。

冷的时候,我想要他抱抱,他躲开。

怕的时候,我想要他摸摸,他不理睬。

无聊的时候,我想要他陪陪,他瞪我。

他不出去挣钱养家,每天却挺忙。在家里接待各种人,都是些衣着肮脏、举止粗鲁、放浪形骸的家伙。

这些人放在我娘家,都只能当下人。却成了我夫君的座上宾。

他们在厅里谈话,我在里屋偷听。他们讲的都是些我听不懂的话,「天下」「昏君」「妖妃」「举大事」之类的。

晚上,沈修就看书,书的封皮上写着《孙子兵法》。

我稍微弄出点动静,他就凶我:「安静点!」

我吓得一动不敢动,窝在凉床上看窗纱间的小虫。

过了好久,我昏昏欲睡了,沈修忽然凑过来。

我惊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我又做错什么了,吵着他了吗?

「千千。」他的语气头回这么温柔,总是黑沉冰冷的眸子,飘忽着神秘星光。

「千千,帮我一个忙,好吗?」

帮他忙?我是个傻子,能帮他什么?

我眨巴眨巴眼睛,表示愿意听他吩咐。

「你再回趟娘家,去要一些钱。」

原来又是要钱啊。

可是,我娘家已经有点不欢迎我了。

上次我回家要钱,我大娘就跟我爹抱怨:「你找的那位王孙姑爷,是个无底洞吗?」

我爹面子过不去,就狠狠瞪我。

我嗫嚅道:「要,要多少?」

沈修想了想,「先要一万钱。」

一万钱?天啊。我不懂算数,可隐隐觉得,这是个不小的数目呐。

我垂下眼眸,不点头也不摇头,不答应也不拒绝。

这时,沈修凉凉的手抚上了我的脸颊。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碰我。

「千千,乖千千,我跟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不会再让你跟娘家要钱了。」

是最后一次吗?可我记得他刚才说,「先要」一万钱。

「千千。」他的声音愈发温柔,软得像天上的云朵,「我真的需要这笔钱,你帮帮我。」

他说得那样诚恳,可我抬头望向他的眼睛,里面只有冰冷的黑暗。

「那,那……」我小心翼翼道,「如果千千要来了钱,千千可以吃一顿肉吗?千千每天都好饿啊。」

他愣住,眼里的黑暗闪烁了一下,浮起淡淡的情绪。

像是……愧疚?

「好,以后,我会让你天天都吃上肉。」

我说想要一万钱时,我爹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我。

啊对,我本来就是个傻子。

我大娘在一旁开骂了:「你们两口子掉进钱眼里了吗?」

我爹这次没有瞪我,而是瞪了一眼大娘,让她出去。

大娘出去后,我爹向我招手,「千千过来。」

我怯生生地走到他跟前。

「老实跟爹讲,沈修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看你们吃得也不好,穿得也不好,日子过得苦巴巴,外人不知情的,还以为我是个老财迷,不给你们钱花呢。你的陪嫁,还有爹这几次给的钱,都到哪里去了?」

「啊……啊……嗯……」我咬着指甲盖,「最近家里来了几个陌生人,说是那个,那个宫里来的,把钱拿、拿走了,说是那个,贵妃用……」

我爹眼睛一亮,「宫里来人了?钱给贵妃了?」

我连忙点头。

我爹眼睛更亮了,「你爹这点小钱,能孝敬到皇上和贵妃娘娘,脸上也算有光了!」

「嗯嗯,有光,有光!」我拍手。

我爹笑呵呵,「对了,爹想知道,咱们的姑爷,跟贵妃娘娘是什么关系呀?」

「关系,什么关系……」我咬着指甲盖,「他说,他说,干娘。」

「贵妃是他干娘?哎哟……」我爹一拍大腿,「那我岂不成国丈了,哈哈哈哈!」

「国丈,国丈!」我高兴地拍手。

3

我带着一万钱回到王孙宅,如同凯旋的将军。

沈修亲自把我抱下马车,原地转了几圈,开心道:「千千,你可太厉害啦!」

我脑袋不好,特别怕转圈圈,惊恐地紧抓他的衣服。

今天他心情很好,抱着我不撒手,把我从家门口一路抱回卧房。

我脸都红透了。

把我放下后,沈修愣住了。

他发现自己淡青色的袍子上,沾了点点血红。

「你受伤了?」他上上下下检查我,最后掀开我的裙角,发现血顺着腿往下流。

滴答滴答,地上已经有一小滩。

我难为情地往后退。

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我会流血。以前都是丫鬟帮我弄,我自己不知道怎么弄。

沈修也是有点尴尬,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我真是,娶了个傻子啊。」

他声音很低,但我听清楚了。

我难过地搓手手。

他抬头望向我,眼里居然没有惯常的嫌弃,「去,凳子上坐好,我帮你弄。」

「不要,脏脏。」我想跑。

「跑什么?」他一把将我揪住,按到凳子上,「我们是夫妻,你怕什么?」

我愣住,第一回听他说,「我们是夫妻。」

「哥哥。」我唤道。

正忙着给我换裙子的沈修停住动作,「你叫我什么?」

「哥哥。可以叫你哥哥吗?」

他眸光闪动了一瞬,迅速低头,继续忙活。淡淡道:「随便你。」

「哥哥,哥哥,哥哥!」我的笑声响彻屋子。

「哎呀坐好别动……」

我记性不好,但这一天的每一刻,后来一直都没有忘记过。

过了这一天,沈修又变回了那个忙碌、冰冷、陌生的男人。

我从家带来的一万钱,很快没了影。我从来不问他钱都去了哪里。有些事情,不去知道,可能对我更好。

我真的是个傻子吗?可能也没有那么傻。

我只是手脚不利索,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口水、屎尿,没法打理自己的生活,说不出心里想说的话。

但我能思考,有感情,也有理智。

当然,别人并不知道这些。我也没必要让他们知道。

在这世上,当个大傻子,挺好。

柳摇来的那天,我正跟沈修吃饭。

他一手拿着《孙子兵法》,一手持着筷子,肉丝掉在桌子上了,我赶紧夹起来吃掉。

他兑现了上次的承诺,让我天天都能吃上肉。虽然肉都是肉贩子低价处理的,味道不新鲜,但我也不挑剔。

沈修还经常跟我唠叨:「你个小傻子,还挺能吃,快养不起你了……」

我就傻笑。

柳摇看着我捡肉的傻样,不屑地笑了一下,转头对沈修说:「王孙殿下,想我了吗?」

这,当着我的面就开始了啊。

沈修瞥了我一眼,问柳摇:「你父亲把兵马都招齐了?」

柳摇道:「王孙的钱一到位,人马很快就备齐了。」

「好,预备近期行动。」

「不过……粮草还不够。」

「什么?」

「目前剩下的钱,只够买七天的粮草。但我们从五羊城到护龙河,就算一路顺利,最快也要十五天。」

「那还需要多少钱?」

「再来一万钱。」

沈修沉默了。

他俩说话间,我一直在低头扒饭。直到沈修叫我,我才抬起头,傻愣愣地看着他。

他伸手,替我擦掉嘴角的饭粒。

「千千,你再回趟娘家吧。」

这次我没有那么顺从了,说什么都不愿回娘家要钱。

沈修耐着性子哄我,明明烦得不行了,还不敢凶我。

谁叫我是他金主爸爸呢。

瞅着他耐心用尽,马上要发作了,我突然停止了哭闹,认真地问他:「哥哥,可以答应我一个愿望吗?」

他有些吃惊,「什么愿望,你说。」

「千千现在想不出来是什么愿望……」我挠脑袋,「哥哥只要先答应。」

「好,我答应。」他想也不想就回答。

「哥哥说话算话。」

「一定的。」

好,我那么多钱,买将来一个愿望,值了。

我回到娘家。

我爹二话不说,给了一万五千钱。

我临走前他嘱咐:「让姑爷代爹向贵妃娘娘问好!」

「嗯嗯嗯嗯。」

这次我把钱带回家,沈修却没有像上次那么兴奋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然后拉起我的手,带我进屋。

我们面对面坐着。

「千千,你可能听不懂,我还是想跟你说说。」

「我有件事要做,得离开家一阵子。这段时间,你乖乖待在家,哪儿也不要去,我会找人照顾你。」

「哥哥不带上千千?」

「太危险了。」

「千千要跟哥哥走。」

「千千,听话……」

「千千不要听话!」

「你……」

他无奈地扶额,冥思苦想怎么甩脱我。

「哥哥喜欢钱。」我肝肠寸断,「哥哥不喜欢千千……」

他一怔,连忙道:「不是这样的!」

外面忽起一阵狂风,两声惊雷。

「轰隆隆!!!」

我吓得惊叫起来,往墙角缩。

沈修探过身抱住我,「别怕,千千别怕。」

他把我抱到床上,和我一起躺下。

我埋头在他怀里,他的心跳声很深邃,胸膛里似筑着一道道迷宫似的城府。

我安稳睡去。

4

醒来时,枕畔已经空了。

我迷迷糊糊叫着「哥哥」,在家里找了一大圈,也没找到沈修。

他撇下我,走了。

我跑到街上,人们神色紧张地议论:「王孙带着数万兵马,趁夜北上了!」

「啊?这是要造反吗?」

「这哪儿是造反啊?这是勤王!收拾君王身边那个祸国殃民的妖妃!」

人们看到我,眼神变了。或同情,或戏谑。

「王孙从她爹那里拿够了钱,买了兵马,就把这傻姑娘给抛弃了。」

「成大事者,怎能为儿女情长所绊呢?」

最慌的是我爹。他老实了一辈子,没成想自己的女婿却起兵造反,用的还是他的钱,一口老血喷出去,差点没救回来。

回过劲儿来,他当断则断,让我与沈修断绝夫妻之情。

他恨透沈修了,利用他唯一的女儿,骗了他的钱,还让他成了对皇上不忠的人。

我抵死不从,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嫁沈修随沈修。

沈修去哪,我就跟到哪。离婚是不可能离婚的,毕竟已经给他投资了那么多钱。

我从家里偷跑出来,背着小包袱,人生第一次走出五羊城,朝着北方,踽踽上路。

今年的雨水很多,天天都是雷阵雨。

走在人迹罕至的路上,一声暴雷从身后劈下,我的下身就尿湿了。

我不在意,继续往前走。

以前,我经常因为尿失禁被人耻笑。有一次,我的丫鬟葱灵儿跟人抱怨:「傻大姐都十岁了,还在尿裤子,以后谁敢娶?」

这时一个男孩冲过来,一巴掌将丫鬟扇倒在地。

「钱小姐身体有病,不奢望你们这些贱骨头能有同情心,但要让我再听到你们的闲言碎语,我就把你们打到一辈子尿失禁!」

「是,是……」

我记性不好,那个男孩的名字好像叫,好像叫……叫什么想不起来了。

有他在家保护我的日子,没人敢嘲笑我身体的残疾。后来他不在了,我也长大了,什么都不怕了。

尿裤子,小事儿。

我走了十五天,来到护龙河畔。

沈修和他的大军,也在此处。

今年暴雨太多,水位上涨,打断了他的渡河计划。

需要造更大的船,需要准备更多粮草,需要应对皇卫军的进攻。

而这些,都需要钱,钱,钱。

沈修和柳摇在河滩吵架,沈修让柳摇和她父亲尽快带兵渡河,占据先机。

柳摇不肯,说没有大船和粮草,她不会去白白送命。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之际,我出现了,带着光环从天而降。

光环,来自我手中一颗鹅蛋大小的夜明珠。

上次去找我爹借钱,他不光给钱一万五,还给了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让我进献给贵妃娘娘。

我当时觉得这夜明珠好美,就自己咪了。连沈修都不知道。

夜明珠把我的脸照得美若天仙,沈修看得愣了。

「千千,是你吗?」

「不,我是钱,你最爱的钱。」

我这一番骚操作,让沈修彻底破防。

他对我不好,骗我的婚,拿我的钱,又把我抛下。

可在他一筹莫展之际,我带着一颗夜明珠,如同观世音菩萨下凡,来挽救他于生死存亡。

我俩走向对方,靠近彼此。我把夜明珠捧到他面前,仿佛是把我最真挚的心捧给他。

他小心翼翼接过夜明珠,仿佛是收下我对他的心。

这一刻,阴云密布的护龙河畔,我们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怀中的夜明珠明明灭灭。

我瞥了一眼柳摇,啧啧,嫉妒让她面目全非。

我想告诉她:你和沈修,青梅竹马也好,痴情鸳鸯也罢,都没用的。我才是他最爱的金主爸爸。

沈修用夜明珠买来五艘大船,三十天的粮草,还新招募了两万兵马。

实力更加壮大。只要渡过江去,没有人能再挡得住他。

出发前的一夜,他没有去陪那些部将和兄弟,破天荒陪着我。

「会喝酒不会?」他问我。

我摇头。

「那我教你喝。」

他给我们一人倒了满满一碗。

好烈的酒,他是想把我灌醉,还是想把他自己灌醉?

一碗下肚,我眼冒金星,他伏在案边,迷蒙地望着我。

「千千,其实你挺好看的。」

「嘿嘿嘿。」我憨笑,一粒晶亮的哈喇子从嘴角落下。

「千千,你流口水的样子,也特别可爱,如果我们的女儿刚出生,肯定也是你这样的。」

我一愣,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们的女儿。」他试图跟我解释,「我是她的爹,你是她的娘。她长得跟你一样好看,跟我一样聪明。千万不能反过来。」

我一字不变重复他的话:「我是她的爹,你是她的娘。她长得跟你一样好看,跟我一样聪明。千万不能反过来。」

「那,女儿在哪里呢?」我困惑地东张西望。

他眼眸一黯,忽然冲上来,把我打横抱起,放在床上。

欺身而上。

他的吻,密密匝匝落在我的额头、脸颊、嘴唇。

他的手,仓促又熟稔地揭开我的衣带裙带。

「哥哥,哥哥在干什么?」我挣扎。

「千千不是想要女儿吗?哥哥给你一个女儿好不好?」

「好啊好啊。」我停止了挣扎,任他摆布。

「那,千千有了女儿,哥哥会不会又不要千千和女儿了?」

「怎么会?」他醉意熏染,埋首在我颈窝,声音越来越弱,「怎么舍得……」

5

事实证明,沈修要是说话算话,母猪都能上树爬。

第二天,我从宿醉中醒来,他已经走了。

几万兵马,一夜之间渡江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下一个傻乎乎的我,还有两个照顾我的丫鬟和二十名保护我的侍卫。

我拿出遣散费,让他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他们立即作鸟兽散,我又变成孤独一人。沈修不在,再多人陪着我都也没什么用。

我站在河边,看着波涛汹涌滚滚向前的河水,真希望它能淹死某些说话不算数的男人。

有过路的农妇,以为我想跳河,赶忙把我拽上岸。

「丫头,有什么想不开的呀?好死不如赖活着,看你是个富贵相,以后会好的,啊。」

农妇往我手里塞了个窝头,就走了。

我啃着窝头,起身而去。

从此,护龙河畔多了一个流浪的傻女人。

有人可怜她,给她扔吃的。

有人讨厌她,用棒子驱赶她。

有个穷老头一直没娶媳妇,就想把她背回家当老婆生娃娃。

可凑近一看,女人的肚子隆起老高,显然早都被别的男人给占了。

穷老头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又过了几天,疯女人消失了。

没有人在意她是死是活,现在人们都在关心一件事:

皇上驾崩了,王孙沈修继位了!

这几个月,沈修以「清君侧」的名义,艰苦卓绝地打进都城,杀了掌权的贵妃。

贵妃一死,皇上也撑不住,驾崩了。

据说几个皇子都表示自己很孝顺,想去给父皇守灵,还是请沈修叔叔继承皇位吧。

于是,未染一丝血腥,沈修黄袍加身。

登基大典刚刚结束,一个大肚子的女人坐在皇在宫门口的地上哇哇哭,侍卫赶都赶不走。

我双脚擂地,嘶声力竭:「我是沈修的妻子!我肚子里是他的女儿!我要见他,他说过不会抛弃我和女儿!」

侍卫以为我疯得厉害,要把我押进大牢。

却被一个将军拦住了。他是沈修的好友,在五羊城的王孙宅,我见过他几次,我记得他叫胡问。

胡问对我说:「我送你回老家吧。」

「不要,我要找沈修,沈修在哪里?」

胡问看到我高高隆起的肚子,「你怀孕了?」

「嗯,我和沈修的女儿。」

胡问叹了口气,带着我进了宫。

我好奇地打量皇宫里的景象,走着走着,迎面走来一行人。

为首之人,黄袍玉冠,熟悉而又陌生。

胡问本想带我避开他们,无奈就一条路,狭路相逢,只得上前行礼:「启禀陛下,有个身怀有孕的女人,自称……是陛下的妻子,怀了陛下的孩子。」

在场还有很多大臣,齐刷刷望向新帝。

他们肯定都听说过,新帝落魄时,曾娶五羊城富商的傻女为妻。但柳将军一直辟谣,说自己的女儿柳摇跟皇上青梅竹马,皇上从未娶过什么傻妻。

沈修面无表情地说:「让她过来,给朕看看。」

我扶着腰,捧着肚子,低着头,慢慢走到他面前。

「抬起头来。」他语气冷淡。

我抬起头,与他四目相望。

四周鸦雀无声。有人事不关己,有人幸灾乐祸,还有人紧张得不行,比如柳摇的父亲,柳将军。

流浪的这几个月,我黑了、瘦了、丑了、肚子大了。

但我想,沈修不至于认不出我来吧?

他研究了许久,笃定道:「不认得。」

柳将军松了口气,胡问轻轻叹了口气,其他人笑道:「这是哪来的疯女人,做着皇后梦呢?」

还有人说:「拖下去,杖毙。」

「慢。」沈修制止了那人的残忍建议,「先安置到冷宫。」

众人盛赞皇上仁慈。

我也傻乎乎地跟着谢了恩。

「谢、谢皇上!」我笑盈盈地抬眼望他,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眸漆黑黯淡,艳阳天里没有一丝光亮。

等我住进冷宫才发现,冷宫这地方,又冷又黑又脏又臭。我哭了一会儿,就想通了,反正跟着沈修就没享过福,他总是有各种办法教我吃苦。

可能这就是婚姻吧!

天黑了,我抱着破棉被缩在床角,怎么也睡不着。

忽然听到一阵响动,我吓得坐起来,瑟瑟发抖。

想到小时候,我娘刚去世那会儿,我爹新娶的那个女人,我称之为「大娘」的女人,扬言要把我弄死。

我相信她干得出这种事,每晚不敢睡觉,稍有一点响动就支棱起来,一晚上睁着眼熬过去。

就这样在恐惧中熬了一段时间,我病倒了。病好以后,人就傻了。

此事对我爹触动很大,再加上我大娘连生两个孩子都早早夭折,我成了我爹命中唯一的嫡女,我爹就把我重视起来,警告我大娘,如果千千有三长两短,唯她是问。

从那以后,我就过上了太平又幸福的小日子。

太平又幸福的小日子,在嫁给沈修以后告一段落。

可能这就是婚姻吧!

胡思乱想了这么多,我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眼前出现了点点光亮。

原本漆黑的破殿里,出现了一朵烛火,摇摇晃晃,越来越近。

墙上映出一个大大的人影,像沈修的侧颜。

「千千?」像沈修的声音。

那人秉烛走到床边,烛光在他眼中摇曳,淡淡的温暖的担忧。

「千千,别怕,是我。」

「哥哥?」

「对,哥哥来了。」

沈修把蜡烛插在烛台上,爬上床,凑到我身边,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对不起,千千,你先委屈委屈,后面我一定让你离开冷宫。」

「哥哥,这里好冷,好黑……」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来陪你了吗?有我在,别怕。」他摸了摸我隆起的肚子,小心翼翼地问:「这是……咱们的女儿?」

「嗯,你是她的爹,我是她的娘。她长得跟你一样好看,跟我一样聪明。千万不能反过来。」

沈修颇为动容,「难为你,还记得那晚咱们说的话……」

是啊,我记得。他却把自己的誓言忘得很快,提起裤子就走人。

可能这就是男人吧!

「哥哥不是故意抛下你的。」他向我解释,「战事凶险,带你在身边不安全,我就把你留在河边,还留下一些人照顾你。想着等战事结束后,我稳定下来,再接你到身边。却不知那些照顾你的人死哪去了,害我的小娇妻挺着大肚子独自来寻夫,唉!」

我深深地低下头,嘴角却牵起一抹浅浅的笑。是啊,我不打发他们,自己来寻你,你猴年马月才会想起我来,主动接我到身边呢?到那时,只怕柳摇已是皇后,后宫齐齐整整,我这个原配妻子还往哪里搁呢?

好了,不能再笑了,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

我绷住脸,抬起头,直勾勾盯着沈修。可能把盯得他后背发凉了,他避开我的目光。

「哥哥,不可以再抛下我了。」我委屈巴拉地说。

沈修望向我,目光柔软起来。

「我发誓,再也不会抛下千千。如今我们不再需要四处奔命了,你该跟着我过好日了。」

我开心地抱住他,他也紧紧地抱住我,手放在我的肚子上。我们就这样安睡了一整晚。

6

这之后的每天晚上,沈修都来陪我睡。他怕伤到孩子,什么都不对我做。

他说要陪我到孩子出生。只要我顺利生下孩子,他就能堵住外人的悠悠之口,把我接出冷宫,给我一个名分。

「名分是什么东西呀?」我勾着他的脖子,天真地问:「能吃吗?」

沈修哈哈大笑,「名分不能吃,但它比任何好吃的东西都更好吃。」

「啊真的?我要!我要!」

「好好好,等你把孩子生下来,朕就给你一个名分。」

翌日,沈修说要去京外巡防,这两天不能来陪我。我黏了他很久,他才满面春风地离开。他似乎已经沉浸在我的温柔乡里了。

「毕竟千千那么漂亮可爱、天真善良,教人如何不爱?」这是他的表白。

漂亮可爱、天真善良……他走后,我咀嚼着这几个字,感觉没一个字像我。

沈修走后,冷宫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柳摇。

「听说,皇上想封你当贵妃?」她酸酸地说。

啊,贵妃是吗?前朝亡于贵妃乱政,贵妃可不是什么好词。

为什么我不能是皇后?我在心里想。

原是我不配。

我沉浸在失落中,没注意到柳摇向我走近。一抬头吓了一跳,她比我高出大半个头,眼睛瞪得牛铃大,气势汹汹地俯视我。

我下意识护住肚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别装了,钱千千。你什么都懂,把你爹和沈修玩得团团转。可我很好奇,你这肚里的孩子,到时候能顺利生下来么?」

我后退一步,「你想干什么?」

……

沈修回来了,匆匆忙忙来找我。他迈入冷宫,看见的竟是一个个凝固的血脚印,一路蜿蜒到床边。

床上更是一片狼藉,床单被血浸透,干涸以后结成一片片硬痂。

而我,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一倍,缩在脏兮兮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沈修的手颤抖着,掀开被子。看见我下身的床单也被血浸透,我原本圆鼓鼓的肚子,瘪了下去。

沈修怔忪了很久。回过神来,他哑声道:「千千,疼不疼?」

我「哇」地大哭起来:「疼!疼死了!臭哥哥你跑哪去了?」

沈修眉目一恸,俯身抱住我,「千千,对不起,我就走了两天,没想到你就出了意外……」

「不是意外,不是意外……」我念叨着。

沈修身体一僵,幽幽地问:「千千,告诉我,谁来过?」

我吓得不轻,记忆模糊、表达混乱,但沈修还是听懂了——

柳摇来找过我,说我的孩子不能顺利生下来,我生气,跟她闹。

她推了我一把,我倒在地上,她逃跑了。

我却怎么都没法爬起来,好像又尿失禁了,下身湿透了,流出的东西却是红色的。

肚子疼,越来越疼,使劲哭喊也没人来管,最后失去意识。

醒来时,肚子里已经空了,孩子不知何处去了。冷宫院子里几只野猫野狗,餍足地舔着爪子。

我靠在沈修怀里,听见他砰砰的心跳。一下一下,像锤子砸地一样,充满怒气和杀意。

我失去了孩子,却没有失去沈修的爱。

他反倒更爱我了。每天堂而皇之在冷宫下榻,堂而皇之和我黏在一起,不再避讳朝臣的闲言碎语。

又黑又冷又脏又臭的冷宫,也被装葺一新,成了整个皇宫最烟香玉暖、圣宠喧天的所在。

他没有对柳摇做什么。只是把她晾在那里,说好的立后之事也暂时搁置了。

柳摇整日在冷宫外跪哭求见,沈修不为所动,却对我说,柳家人太讨厌了,柳摇讨厌,柳摇的父亲也讨厌,柳摇的哥也讨厌。

我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扯着沈修的袖子,撒起娇来:「我也有个哥,他不讨厌!」

沈修笑道:「你说的是我吗?」

「不是,不是!」我摇头摆手,「千千有个亲哥哥,在、在蒙西,亲哥,一个妈生的!」

在我重复了不下十遍之后,沈修的表情渐渐认真起来,「千千,你说真的?你有个亲哥?一个妈生的?」

「嗯!」我用力点头,「哥哥,千千想亲哥……叫他来好不好?」

沈修根据我回忆的情况,在蒙西的矿场里找到了一个叫钱子枫的失语男子。

他身负重罪,十年前被判终身流徙蒙西。本来要在矿场里做一辈子苦劳力,却碰上了当今新帝大赦,陡然间翻身囚徒把歌唱。

皇卫军专程将他从蒙西接入宫中。

知道要见到钱子枫了,我每天都吃好多饭。沈修问我是不是想把自己撑死,我说,千千想吃胖点,哥看了不担心。

沈修微微恻然,伸出右手,食指顺着我清瘦的下颌轻轻刮了一下,说道:「是瘦了点,千千,你对我那么好,我却没照顾好你。」

我心说不是千千对你好,是千千的钱对你好。

我朝他傻傻笑。

见到钱子枫的那一刻,我就后悔把自己吃那么胖了。

他好瘦,八尺的个头,看上去不到一百斤的样子,竹竿儿似的,笔直又沧桑地立在那儿。

我们十年没见了,我还记得很多关于他的事。

他以前唱歌很好听,大娘还开玩笑要把他送到戏班里去做当家花旦。他登时冲上去给了大娘一巴掌,我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他被关了一个月的柴房。

我还记得他力气特别大,脾气火爆,曾经把嘲笑我尿床的丫鬟一巴掌扇翻在地,把偷我零嘴儿的小厮扛起来扔出府门。

为了保护我,他得罪了所有人。

他十五岁那年,被人下了哑药,一夜之间再也不能说话,当然也不能唱歌了。

可他的脾气还是那么暴躁,有一次有个远房亲戚想要侵犯我,他把那人搡进井里……

我记得最清楚的事,是他临入狱前,对我打的手语:「千妹,保护好自己……」

我们在喑哑哭泣中与彼此告别。

十年后,我做到了他对我的期许。我不但保护了自己,还把他也救出来了。

钱子枫望了我许久,又望向我身边的沈修。他的嘴唇颤了颤,恍然回过神来,跪地叩头。

沈修对我们兄妹俩的身世颇为感慨。他说:「你们出身巨富之家,命运却如此坎坷,大抵每个人的人生都有一些缺憾。」

说罢,他望着天上的弯月,陷入沉思。他可能是想到了自己的人生,尊贵无匹的宗室子弟,前半辈子却穷困潦倒,不得不娶一个傻女人为妻,后来还心不由己地喜欢上了她。

真惨啊。

沈修沉思了很久,突然问我:

「千千,想当皇后么?」

「皇后是什么东西?好吃吗?」

沈修没有回答我。不过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他觉得我是个合格的皇后人选。

他这样的精明男人,就需要我这样的傻瓜女人。

7

沈修称帝刚满三个月,前朝旧部起兵造反。

柳将军奉命率兵前去镇压,大败,形势告急。

反贼兵临城下,将都城围得如铁桶一般。

沈修穿上铠甲,准备御驾亲征,背水一战。临走前,他安排心腹将我从密道送走。

「千千,回五羊城去找你爹吧。我怕我保护不了你了……」他的铠甲太硬,无法拥抱我,只轻轻摸了摸我的脸。

「哥哥,千千不走。」我扯着他的剑穗,「让我哥,让我哥去打他们。」

沈修抬了抬眉毛。

多年后,当人们回想起太祖击退围城反贼这一战时,总要提起一个人:得胜大将军钱子枫。

沈修冥冥中听从了我这个傻女人的话,临时撤换柳氏,拜钱子枫为统帅。那一战,钱子枫把他狠辣的作风发挥得淋漓尽致,杀得敌军求爷爷告奶奶。

钱子枫一战成名。大局已定后,他从皇帝手中接过大将军印,得赐封号「得胜大将军」。

有人飞上枝头,就有人滑落谷底。

柳氏父子因平反不力,被削爵降罪,终身监禁。

柳摇,赐死。

她曾是沈修的情人,更是他的战友,与他筹谋大计,并肩作战,夺得天下。

我还记得,我嫁给他的那天,她与他在门外的对话:

「你宁肯娶那个傻姑娘,都不愿要我吗?」

「听话,等我的事情干成了,就把她休了,娶你。」

「我要等你多久?」

「不会很久。」

可惜,直到死,她也没能真正等到他。

拥有他的,始终是我。他甚至为了给我腹中夭折的孩子报仇,而让她去死。

并非我幸运,也许只是因为我傻,我们全家都傻。人傻钱又多,最招人爱。

沈修称帝半年后,立我为皇后。

我还住在原先的冷宫,但沈修已经把它改名为冷香宫,装点得富丽堂皇,仆从繁多,堪比天上仙宫。

我册封皇后的那一夜,沈修对我情动无比。我害羞得吹灭了蜡烛。一片漆黑中,我们与彼此,与黑夜,融为一体。

沈修紧紧贴着我,在我耳边说:「千千,我爱你。」

爱你的善良纯真。

爱你的天真可爱。

爱你的鲜活莽撞。

爱你的傻气冲天。

……

可我其实不太明白「爱」是怎样一种感觉。似乎他的爱,只是令他自己开心。而我的感受,他从未问及。

如果要问这么长的故事里有没有糖,那么我刚成为皇后这一年,是我和沈修最甜如蜜的光阴。

虽然我依然不知道「爱」是什么意思,但我能感受到帝王之爱的炙热与放纵。沈修那么抠门的一个人,我却每天都能收到丰厚的赏赐,久而久之,这些赏赐已经可以和我投资在沈修身上的钱持平了。

接下来就是稳赚不赔。

我的父亲,也被封为定国公。

连我的大娘,都成了诰命夫人。

可我爹似乎还在生我的气,托词身体有恙,不愿受封。他给沈修递话:「草民何德!无功不受禄,惟愿盛世安康,帝后平安。」

啧,我这爹有点骨气。他以前做梦都想买个官做,光耀一下门楣,为此还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了沈修这个王孙。可现在,高官厚禄送到他跟前,他却冷静了。

虽然,冷静已经晚了。

沈修铁了心要让我爹做这个定国公,还让他举家搬迁到都城来。

钱家在五羊城一百多年了,根基深厚。举家搬迁到千里之外的都城,等于把一棵百年大树连根拔起。这对钱家,伤筋动骨。

我爹头再铁,也不敢抗旨。劳师动众了一个月,把家人和家产陆陆续续往都城搬。

我爹来到都城的那天,沈修和我专程在冷香宫接待他和我大娘。

钱子枫也受命前来。

算是一家人的小团圆。

我爹老了十岁的样子,腰背佝偻。他在我和沈修面前恭恭敬敬行了大礼,沈修和颜悦色,给他赐了座,翁婿二人相谈甚欢:

「岳丈一路顺利?」

「承蒙陛下关怀,顺利。」

「终于见到女儿了,很高兴吧?」

「承蒙陛下关怀,高兴。」

「以后在都城,您好好享福,遇到什么问题,有朕和皇后给您撑腰。」

「承蒙陛下好意,那倒不必。」

聊了一会儿,沈修起身,「朕批奏折去了,千千你和子枫还有爹娘多待一会儿吧。」

沈修走后,我大娘殷勤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赔着满面笑容,「皇后娘娘,以前大娘有对不住您的的地方,您多担待啊。咱们一家子好不容易在都城团聚了,以后还请娘娘多多照拂。」

我朝她咧嘴,笑得阳光灿烂,一滴哈喇子掉到她手背上。

她下意识想把手抽回去,又不敢抽,还是赔着满面笑容。

我爹立在原地不动,我主动走到他跟前,搓着手,叫了声:「爹……」

我爹蓦然抬眼,浑浊的老眼射出犀利的光,扬手给了我一巴掌!

我大娘捂着嘴惊叫,钱子枫立马冲过来挡在我面前,对我爹怒目而视。

我爹指着我说:

「钱千千,傻东西!你真是钱家最聪明的人!钱家就要毁在你手里了!」

我转了转我不太灵光的脑子,猜想到,可能我爹以为,是我忽悠沈修把我一大家子弄到都城来的。

他这就冤枉我了。我做梦都想离娘家人远远的,越远越好,最好老死不相往来,相忘于江湖那种。

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的家族长保富贵,代代平安。也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没有牵挂,伴君伴虎亦宠辱不惊。

可是沈修显然不这么想。他把我的家族强行迁到都城来,为的就是好控制。毕竟是外戚,又是豪门巨富,不放在他眼皮子底下怎么放心。

而我家族的财富,就成了他的珍宝箱,缺钱了,随时取用。

所以我爹生我的气,气我当初不跟沈修离婚,最后祸害了全家人。

可这一切,真的怪我吗?

当初是他把我嫁给沈修的。他们男人之间做的交易,我只是个交易品。

自始至终,我爹对钱子枫视而不见,最后骂骂咧咧地走了。

他走之后,我扑进钱子枫怀里哭,鼻涕眼泪全抹在他胸前。

钱子枫抚着我的背,无声叹息。

我抽抽搭搭地问:「哥,钱家的家产,还有多少没有运抵都城?」

钱子枫用手语告诉我,大概还有七成在路上。

我抹着眼泪:「找伙山匪,都劫走吧,别留给我爹了。」

钱子枫先是不解,但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打手语道:「交给我吧。」

沈修近来对我愈发体贴爱护。

我要抱抱,他就把我抱得喘不过气。

我要亲亲,他就把我吻得喘不过气。

晚上打雷,我要他陪我睡,他就把我捂在被子里喘不过气。

他的爱太密实了,密得让我喘不过气。

我怀疑他有阴谋。

果然,某一天,他问我:「千千,你寂寞吗?」

我正想说「有你在,一点也不寂寞,快闹死了」。

他却不给我回答的机会,兀自道:

「朕找几个姐妹陪你吧。这半年朕独宠千千,后宫各妃位空置已久,大臣们颇有微词,说朕不顾大局。」

我可太喜欢沈修了。他总是那么喜欢骗我,而且骗术还特低劣,我听了就想笑。

并不是他傻,而是他当我傻,连骗我都不肯花点心思。

他看我笑嘻嘻的,以为我同意了他的提议。

可他却神情木然,并没有得逞后的欢欣。他望着我许久,问我:「千千,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问他:「心是什么?好吃吗?」

他眉心一皱,那表情看上去像是心被刀子捅了一下。

他抓起我的右手,放在他的左边胸口。「你能感受到吗?这就是心。」

他胸腔里的某样东西砰砰砰跳动着,击打着我的掌心。

我望着沈修。他是这样一个男人,清癯苍白,目光阴郁,城府深沉,头脑冷静。可他的心跳,却如此狂暴热烈,鲜活莽撞。

他做皇帝快一年了,我做皇后也半年了。我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后宫一直只有我一人,每晚枕畔边总有这个男人。

别人都说皇帝有弱水三千,沈修从始至终只饮我这一瓢弱智,哦不,弱水。

即便和柳摇,也是逢场作戏。他杀她的时候,眼睛都不带眨一下,那会儿他的心大概也是冰冷死寂的。

想到这些,兴许是我的表情有了些微变化,沈修急切道:「千千,你动心了!你动心了,对不对?」

我懵懵懂懂,支支吾吾:「心,心是什么,好吃吗?」

沈修眼中的光,倏然寂灭。

他拍开我放在他胸前的手,面无表情,拂袖离去。

爱我一定很累吧,因为我不能把同等的爱给他。我曾经也尝试爱过,后来发现都是钱惹的祸,渐渐就断情绝爱了,嗯,断情绝爱这个词用得很酷。

虽然我依然不懂爱是怎样一种感觉,但我绝不可能再爱上一个骗过我,弃过我,玩弄过我的人。

8

又半年过去了,沈修的三宫六院依然空空如也。

他爱财,却不好色。

相反,他有帝王难得的专一,他的心里只有我。

以及我的钱。

前朝挥霍过度,国库早已空虚。沈修这个皇帝看上去风光无限,其实兜里没钱。

于是,他就从我娘家身上薅羊毛。

盖水坝,他让我找娘家要钱。

增兵饷,他让我找娘家要钱。

赈济灾民,他让我找娘家要钱。

我问他能不能从百姓身上搜刮点油水,他说,千千,你真是个傻子。

直到最后,我爹宣布钱家没钱了。

钱家从五羊城搬到都城,本就元气大伤,路上还被劫走了七成的金银财宝,然后又屡屡被皇帝女婿巧取豪夺,再大的家业,也扛不住折腾了。

沈修见钱家没用了,就答应了我爹的请求,准许他搬回五羊城。

我爹临走前,我去给他送行。

我爹气鼓鼓的,不理我。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夜明珠,足足有三个鸡蛋那么大,塞进我爹兜里。

我爹吃惊极了:「这……这不是被山匪劫走的兰月珠?怎么在千千你手里?」

我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爹,劫走咱家财宝的不是山匪。你放心,您的钱都被我藏起来了,您回到五羊城,还能做首富。」

我爹愣了一下,猛然反应过来,热泪盈眶:「原来,原来是你啊……」

是的,原来是我。我太了解沈修了,他把钱家弄到都城来,就是盯上了钱家的钱,钱家这样下去迟早会被他掏空。我就让钱子枫带着士兵假扮山匪,「劫走」七成家财,算是留得青山在。

等我爹回到五羊城,他就会发现,丢失的财宝都在府里好好放着呢。

我爹拉着我的手,无限感慨:「千千,爹从来都知道你不傻,你是钱家最聪明的人。爹之前做的那些对不住你的事,爹在这给你道歉。如果你觉得道歉不管用,你让爹做什么都行!」

我想了想,其实我爹对我挺好的。钱家家大业大,他有八个子女,其余七个虽是庶出,却都比我聪明健康。可我爹还是把最多的关爱留给了我,我嫁给沈修后,每次跑去问他要钱,他都豪不吝啬,搞得读者们都说他是个傻子。

其实,只是因为他爱我胜过爱钱。

「女儿,以后你要靠你自己了。」我爹用袖子擦着眼睛,哽咽地说:「爹把你嫁错了人,爹是个大傻子!」

大娘在一旁道:「怎么叫嫁错了人呢?咱们家里出个皇后,那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啊!」

「你滚!」我爹朝她怒吼。

「爹,好啦好啦,消消气。」我扯着爹的衣摆,像小时候那样,「我和沈修挺好的,他一直没纳妃,专宠我一人,多好的夫君啊。」

我爹叹了口气,「现在钱家没用了,只怕他很快就会从别的富户家里选妃,千千,到时候你要看开,知道不?」

「我知道啦,爹!你放心吧!快走吧,天要黑了!」我把他推出去,看着他佝偻的身躯上了马车,花白的发须在寒风中飘扬,我的眼睛竟湿润了。

爹,一路好走,回乡颐享天年吧。剩下的凶险,我自己来扛。

望着钱家的队伍渐行渐远,隐没于尘烟,我的手放在了肚子上。

我没有告诉父亲,我有孩子了,已经两个月。

如果不是我拿腹中孩子相逼,沈修不会轻易放我爹回五羊城。他总怀疑他藏匿了财产。

今年北方大旱,蝗灾泛滥,收成惨淡,灾民游走,饿殍遍地。朝廷却拿不出钱修水利以缓解大旱,也拿不出钱赈济灾民。

前朝留给沈修的,是一个到处是坑的烂摊子。怪不得他拿到的时候这么轻松。可要守住,难上加难。

沈修焦头烂额,这个时候我怀了孩子,我们的嫡长子,他都没放在心上。

他好些天没来冷香宫就寝了。和大臣们商讨到深夜,就在书房睡下。

这一睡,睡出了问题。

我是听身边的韩尚宫说的。皇上早上在书房的软塌上醒来,发现身边有个未着寸缕的女孩,在看清不是皇后娘娘后,皇上一脚把女子踹下龙榻,让她不许乱说,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那女子哭着穿好衣服,正要离开,皇上叫住了他:「你哪家的姑娘?」

他本以为她是个宫女,但看她的穿着,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那女子回答:「妾身是上官家的,妾身名叫上官金竹。」

皇上眼睛一亮:「上官?家财百万贯的那个上官?」

我觉得韩尚宫把谣言传得神乎其神了,当时除了皇上和那女子以外没人在场,谁能把这么多细节都传得绘声绘色?

韩尚宫翻白眼:「不就是那个上官金猪拱出来的么?」

不管谣言是真是假,反正结果是:在我怀胎五个月的时候,我的夫君在书房睡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是都城首富上官家的女子,第二天他就册封她为金妃。

金妃,一听就很有钱的亚子。

原本属于我的专房专宠,现在被另外一个女人夺走了。后宫不清静了。

我这人习惯自我反省,一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才惹得夫君变心。我是个傻子,不懂风月不懂爱情没钱还尿床流口水的傻子,沈修能一直喜欢我才是奇迹。

想通了这一点,我就不难过了。

日子总要过下去,肚里的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它每天用小脚丫踢我,仿佛在告诉我:「娘,我要长得和爹一样聪明,和你一样漂亮!千万不能反过来!」

我捧着肚子,龇牙咧嘴,忽然掉下眼泪,又哭又笑。外人看来以为我又犯傻了。

众人皆醒我独醉。

沈修自从纳了金妃以后,就没有来过冷香宫。人人都以为我失宠了。

只有我知道,他来过一次。那天很晚了,他冒着冰冷的秋雨姗姗来迟。

我已经睡下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床边坐了很久,呼吸沉顿。

他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肚子上,一股热气从肚脐眼直达腹腔,肚里的孩子踢了他两脚。

我睁开眼,静静地望着他。

他起初有些慌张,很快镇静下来。别过眼,不敢看我,只淡淡地说:「朕有许多万不得已,千千懂也好,不懂也罢。我,我心里只有你。」

我沙哑地问:「夫君,钱千千没有钱了,你心里真的还会有我么?」

他有些心疼地望着我,轻轻而笃定地说:「爱。」

我依然不懂「爱」是一种什么东西,但我知道,沈修的爱,是要钱的。

皇宫走水,六十多间宫殿被烧,皇上让金妃从家里借钱修缮。

边防增加驻军,需要二百万两白银,金妃家里掏钱。

赈济灾民,还是金妃家里掏钱。

很快,金妃家就掏不起了,她失宠了。沈修又纳了云妃、祥嫔、雨贵人、洛美人……很快集齐了佳丽三千,无一不是豪门巨富的千金。

然而,就如同我当初用大把大把的钱买得郎君的回顾,这些富家贵女们,被愚弄,被勒索,最后被掏空,被冷落。旧人的哭声未停,新人又笑着进了宫。

我的夫君真是聪明极了。他用这样的方法,办成了大大小小的国事,又把前朝遗留的门阀豪族搞得元气大伤,对他的帝位再也构成不了威胁。

最受伤的却是我。

我没有钱可以留住他了。

他再也不会抱着我转圈圈。

再也没有亲手替我打理弄脏的衣裤。

再也没有说过,「千千,其实你挺好看的」。

再也没有说过,「我们的女儿要长得跟你一样好看,跟我一样聪明。千万不能反过来」……

我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御医说就快要临盆了。他却很少来看我了。

这后宫已经太拥挤,放不下他的爱。

钱子枫偶尔悄悄来看我。后宫不能进入皇上以外的男人,他就打扮成太监,溜到后花园和我见面,给我带一些我爱吃的甜点,宫里吃不上的,五羊城的小集市上才有。

我和他,就站在屋檐下,看着夜空,吃着糕点,默然不语。

我觉得今天的气氛有点诡异。

「离开他,跟我走吧。」钱子枫突然给我打手语。

我惊讶地望向他。他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要命的事?

我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走不了呀,我要生下他的孩子了。」

钱子枫:「再不走,你可能会有危险。」

我不明就里。啥危险?

钱子枫见我迷迷糊糊的,就硬拉着我往外走。我使劲挣脱他,躲到墙角,大哭大闹:「我不走!我要跟着沈修!他是我夫君,我要给他生女儿!」

钱子枫赶忙捂住我的嘴,让我安静点儿。

等我不哭不叫了,他才松开我,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那离开的背影被月亮拉着长长的影子,看上去很不吉祥。

9

沈修册立贵妃那天,我临盆了。

我不会用力,在产床上折腾了一整天,生不下来。

我抓着产婆的手,「要见皇上,要见皇上!」

过了一会儿,宫女回话:「禀娘娘,皇上与贵妃娘娘在山麓行宫里泡温泉呢,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我愣怔了一下,又哭喊道:「见我哥!钱子枫!大将军!」

宫人们依着我,把钱子枫请来了。

我紧紧抓着他的胳膊,给他打了几个手语,他看得很仔细,最后郑重地点点头。

他刚一离开,孩子呱呱坠地。

不是女孩,是男孩。

这是我和沈修的第一个孩子,本朝的嫡长子。

我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沈修又该回到我身边,抱着我转圈圈了吧。

可是天公不作美,在皇子啼哭的一刹那,几声暴雷,突发山洪,把山麓行宫围得水泄不通,

紧接着,南方又起叛乱。

这次叛乱的主角,是先帝和贵妃的儿子沈存。沈修夺得江山后,他被流放到南地看守祖陵,却突然集结了十万兵力,要赶走篡权者。

可他一个守陵的,哪来的那么多钱雇养军队?背后必有金主爸爸。

而这个金主是谁?

南人,巨富,憎恨当朝,亲近前朝贵妃一派……这样的人,只会是他。

我那个傻爹。

只有我和钱子枫知道,资助沈存的是我父亲无疑。

我留给他的七成家财,他竟用来谋反了。

我爹一直对沈修上位不满。其实他还有一个秘密:前朝贵妃是他的表姐,沈存是他的表侄子。

所以这些年,他能在五羊城垄断盐铁生意,成为富可敌国的巨贾。

所以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把皇位抢回来,交给自家人。

我对他来说,已经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听说家谱都把我删了。

这是彻底,把我逐出家门了。

山麓行宫的道路抢修了三天,皇上和玉贵妃才出来。

而这时,大将军钱子枫已经率军去抗击叛军了。

谢子枫走之前,我跟他说:「事关重大,沈修可能会御驾亲征。」

钱子枫笑了笑,举起右手,轻轻地,在脖子上划了一下。

我心里一咯噔,但还是笑着对他说:「等你的好消息。」

沈修尚不知道是钱家资助沈村谋反的,他要求严加彻查,绝不姑息。

可现在已经不是查不查的问题了,护龙河,要失守了。

叛军来势汹汹,沈存的血脉比沈修更「纯正」,不少部将原地倒戈,成了沈修的反对者。

本来打仗很凶的得胜大将军谢子枫,这次也不知怎么了,节节败退,失守的阵地越来越多。

眼看叛军就要渡过护龙河,沈修决定御驾亲征。

我抱着小皇子,堵在门口,不让他走。

他哭笑不得,摸摸我的头,又摸摸小皇子的头,柔声说:「千千乖,好好带孩子,朕很快就回来了。」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扯着他的剑穗,「哥哥不走,哥哥不要抛下千千和宝宝……」

沈修动容,想抱抱我和孩子,却被身上冷硬的铠甲挡住。「千千,哥哥不会有事的,不然,你和孩子该怎么办?」

语罢,潸然泪下。

我感觉心头突突的,骤然爆开一个口子,「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这是一个死局。

如果,我爹赢,沈修死,我会成为一个不招待见的公主。

如果,沈修赢,我爹死,我则会成为废后。

……

而我,不希望我爹死,也不希望沈修死。舍不得,到底舍不得。

我心痛了,在这诀别时刻,我终于心痛了。

这就是「爱」吗?

我还在思索这个问题,殿外突然传来女人的哭声。是玉贵妃带着无数妃嫔在给皇上送行,哭声震天。

我怀中的小皇子都被吓哭了。

我眉目微冷,刚刚释放出来的那点情愫又敛入心头。

沈修亲吻了我的额头,又吻了小皇子的脸蛋。整了整铠甲,大踏步而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

沈修,你有没有想过,你回不来了?

其实,这不是一个死局。

我爹赢,沈修死,我就是公主。

沈修赢,我爹死,我就是废后。

但是,但是。

如果我爹败,沈修死?

那我就是太后。

10

结果是,沈修赢了。

但他是被抬着回来的。身中数箭,出气比进气多,御医环绕,束手无策。

我走上前,吩咐慌乱的人们:「你们先出去片刻,本宫与皇上待一会儿。」

大家都知道,皇上时辰不多了,可能要与皇后交代后事。

众人纷纷退下。

我在床边坐下,看着他。

他与我对视良久,咳了口血,哑声道:「千千,你看上去,突然变正常了似的。」

我笑了笑,「我从来就不傻。」

他一愣,也笑起来,扯动伤口,又疼得抽搐。「一直以来是装的吗?」

我说:「那我跟你讲一个女孩的故事吧。」

有一个小女孩,六岁的时候,母亲去世,她爹的续弦说要弄死她,她惶惶不可终日,最后终于想到一个办法:装傻。

从那以后,女孩就变成了一个傻子,尿床,流口水,说傻话,干傻事,骗过了所有人。谁也不会对一个傻子费心思了,她终于能平平安安长大。

她长到快二十岁,都没有人敢娶,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叫沈修的翩翩公子,一点也不嫌弃她,娶她为妻。

她感激又爱慕他,决定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给他。

可她慢慢发现,他也只是利用。利用她的傻,去骗她父亲的钱,再用这些钱,颠覆她父亲效忠的朝廷。

他还有个情人,两人当着她的面从不避讳,真把她当傻子了。

她一次次帮他从家里骗钱,他也曾给过她片刻的温存。可她刚刚以为他爱上了她,他又用最残忍的方式击碎她的幻想。

他甚至屡次三番想甩掉她。

最后,他成了皇帝,她大着肚子去宫里找他,博得了君王的同情。可其实她肚子里塞的是麻布,什么「跟她一样漂亮,跟他一样聪明」的女儿,从来没有存在过。

柳摇也没有对她做什么,柳摇走后,她把冷宫里的野猫野狗杀了,用它们的血,伪造成落胎的假象。

为了防止沈修掠夺她父亲的家财,她让钱子枫假扮山匪,把钱劫走,送回五羊城。

她知道,有了这笔钱,她的父亲肯定要谋反。

她就等着那一天。她的父亲和她的夫君互相残杀,而她,坐收渔翁之利。

「你知道,你身上这几箭,是谁射的吗?」我摸着他被血浸透的铠甲,黏黏腻腻。

「是我射的。」我微笑,目光清明,不是在说傻话。「确切地说,是钱子枫帮我射的。」

钱子枫不是我的什么哥哥,他只是钱府家奴的儿子。他打小就喜欢我,为了保护我伤害了不少人,最后被流放。

这样一只忠犬,正是我需要的。

此刻,沈修有点激动,使劲咳嗽,血喷了满脸。过了很久,他平静下来,目光有些涣散了,沙哑地问我:「千千,你可有一时半刻,对我爱过?」

「爱是什么?我不懂。」我叹气,「你后宫佳丽三千人,大概也爱不过来吧。」

「我对她们,和对你,是不一样的。」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跟着他,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大概这就是婚姻吧!

我沉默半晌,决定再下一剂猛药。

「沈修,还记得在护龙河边的那夜,你喝多了,说要给我一个女儿么?」

我含着泪花的笑容里渐渐晕染上了一层残忍,「其实那晚,你喝醉了,我们什么都没做。我的贞洁,在我十四岁时,就给了钱子枫。」

有人把爱挂在嘴边,却绝不容忍我危及他的利益。有人从未从未说一句爱我,却曾为我流徙十年。

如果世上所有罪过都可以用「爱」来清洗,那还要衙门做什么。

沈修的目光更加涣散,没有预想中的暴怒,只是疲惫地说:

「那晚我没有喝醉,我知道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也知道,我们从来都没有过一个女儿……」

我眉头一皱,眼泪冲出眼眶,掉在他的金色铠甲上,滴滴答答。

他抬起手,想摸一下我的脸,却没有力气了。

「千千,我爱你。

爱你的善良纯真。

爱你的天真可爱。

爱你的鲜活莽撞。

爱你的傻气冲天。」

……

我走出寝殿,哭得不能自已,扶着墙才能勉强站稳。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怆然宣布:

「皇上,驾崩!」

后来,年仅三个月的小皇子登基,我作为太后垂帘听政。

我的爹被赶回五羊城,余生不得出城半步。

沈存被赐死。

临阵倒戈的部将全部凌迟。

钱子枫被封为护国得胜大司马将军,默默守在我身边。

后来的后来,岁月静好。

却再无心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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