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我的肉身死了。
他抱着那具肉身,在孤月殿里哭得肝肠寸断。殿外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的宫人,谁也不曾见过一生戎马杀伐果决的圣上,竟还有这样的时候。
我的魂飘在天上,不带半丝怜悯地看着这个痴儿。
你爱这皮囊又有什么用呢?
王权富贵留不住她,那所谓宠冠后宫的月妃,不过是我入凡尘修行的一段旅程罢了。
可怜你掳我入宫十载,三千日夜悉心浇灌的,却是一株永远不会为你盛开的花。
我正要转身离去,却见他忽然抬头,目光仿佛穿越虚空,定定看向了我的灵魂。
「生生世世,孤定与你不死不休。」
对不住了。
我再没有生生世世与你纠缠,九世修行为期已满,我该回天上去了。
……
「考核不合格。」
纳尼?!
仙职委办公室的办事仙人见怪不怪地抹掉我喷到她脸上的口水,淡定地用手指戳着司命簿:「你下凡之前,是不是吃了绝情丹?」
我怂了,立正站好,低着头挨训。
「让你们基层小仙人下凡历练,是为了什么?不就是让你们走到群众中去,老老实实尝遍人世苦难?你一颗绝情丹磕下去,哦吼,爱也不会爱了恨也不会恨了,这跟作弊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错了,大人,再给个机会吧。」
办事仙人倒是好心,她翻了翻司命殿的册子:「这个皇帝,命簿上说他还有一年好活。你回去弥补一下,在他手里死个九次,解了他的心结好吧。」
「啊这……」
「不愿意啊?嫌尴尬啊?人家就想跟你谈个恋爱,你愣是让人家尝了九世的单相思,人家不尴尬的啊?」
「死九次会不会有点太……」
「那你回去排队,等一千年以后的下次升职机会吧。」
「我去。」
1
天上一时地上一世。
我就在仙职委办公室说了这么几句话的工夫,再回来一看,月妃已经死了七天了。
七天,要不是轩辕拿大冰块冻住了那具肉身,恐怕月妃已经臭了。
轩辕呆呆地坐在大冰块旁边,形销骨立地像个雕像。
孤月殿外,照旧跪着乌泱泱一群人。我隐身飘到队伍的尾端,耳朵贴过去,听两个小宫人说闲话。
「圣上七天没吃东西了,再这样下去……」
「那能怎么办,现在谁都不敢靠近圣上,前几日,几个大臣为了劝圣上跨进了孤月殿,全被砍了脑袋啊!」
「啊!那现在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圣上……」
我抠着下巴若有所思。
是不是只要在轩辕手里死九次就行?
好办!作死谁不会?
这么想着,我化身成为月妃身边的小丫鬟,忽然出现在宫人的最末端。
在我站起来之前,没有人注意到我,直到我越过众人,直直往孤月殿走去时,周围细碎的议论声才逐渐停息下来。
他们都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将死之人,眼里满是惊恐和不忍。
我走到大殿门口,被侍卫拦下。他们用长枪抵在我的胸口,用眼神告诉我,如果我敢再靠近一步,杀无赦。
啧,你们杀我不算,我怕仙职委那个小肚鸡肠的办事仙人又找茬。
「圣上!圣上!」我隔着长枪朝着孤月殿里喊:「我是月妃身边最贴身的小侍女,月妃生前有一句话托我传达给圣上!」
果然,听我这一句喊,那骷髅一样的皇帝忽然活了。
他微微侧身,朝我招了招手。
长枪放了下来,我喜不自禁,拎着裙角跳进了门里,小碎步跑到了轩辕身边。
他抬头看向我,恍惚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孤记得你。」他的眼里迸发出星点渴求的光:「月儿她,让你对孤说什么?」
我俯下身来,凑在轩辕耳边,低声说道。
「她说,你好臭。」
实话实说,他确实臭。毕竟七天没洗澡了。
轩辕表情一凝,随后抬起手,卡住我的脖子。我被他像个小鸡子似的拎起来,脖子咔哒一声,当下呼吸停止。
我的魂魄再次飘起,看着绝望的轩辕将我甩开,几个侍卫上前把我的尸体拖了下去。
「没见过这样找死的。」一个侍卫一边拖着我的尸体,一边小声对身边的伙伴说。
另一个人连连点头,两人从我的灵魂里穿了过去,我得意地叉腰飘在半空中。
没见识了吧!
像这么能找死的,不出意外还有八个!
2
侍女这个身份算是不能用了,现在轩辕不允许任何侍女靠近他和月妃。
就在我想下次该怎么找死的时候,轩辕离开了孤月殿。
这是月妃死后,他第一次离开孤月殿。
他去洗澡净面梳头换衣服去了。
轩辕身边那个老太监拿个帕子拭泪,哽咽着说,圣上终于活过来了。
「若是能进些米面,那便再好不过了。」
轩辕收拾得干干净净,又回了孤月殿里。他身量极高,肩宽腿长,胡子一刮,简直就是靓仔。
他坐在大冰块前面,深情地将脸贴在冰上,声音带着万种柔情,低声对着月妃的尸体道歉。
「月儿,对不住。」
「你最爱干净了,若是往常,下了朝不净手你是不允许孤踏入孤月殿的。」
「是孤忘了,你不会怪孤吧。」
不怪不怪,现在月妃自己都要臭了,哪有脸怪你不洗澡的。
我脑子一转,化身为膳食房的小宫女,当天傍晚端着食盒,往孤月殿去了。
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里都带着点儿怜悯。
因为在我之前,已经有六个膳食房的宫女,被轩辕给砍了。
虽然不知道我能不能得到这份好运,但总归得试试对吧。
孤月殿外那两个专业拖尸体的侍卫,见我是膳食房的,也没拦我。我顺顺利利端着食盒走到了轩辕身边。
「圣上,吃饭了。」我把食盒往他旁边一放,对他说。
他恍若未闻。
啧,这次怎么不理我了?
「圣上,圣上?」我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殿外跪着的那些宫人倒吸凉气的声音都传进我耳里了,轩辕却仍旧连个眼神都不给我。
装瞎是吧?
我撸了袖子,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扭向了我。
殿外的宫人们开始哐哐磕头,门口那两个侍卫差点腿软跪下。
而我,在轩辕逐渐聚集起杀气的目光中,微微一笑。
「不吃饭,丑死了。」
熟悉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熟悉的咔哒声响起。
我得意地从那具肉身里飘出来,转着圈圈庆祝我再次作死成功。
一天死两次,照这个进度,我很快就能回去交差啦!
3
轩辕能吃饭了。
他每天两顿饭,像是机器一样进食,但人仍旧像个行尸走肉,每天除了吃饭,就是进孤月殿里守着月妃的尸体。
接下来,我用我聪明的小脑瓜,很快完成了轩辕对我的三杀四杀五杀……
这并不难,毕竟轩辕是个嗜杀的昏君。
两个多月后,我已经在轩辕手里死了七次了,随后轩辕像是长了脑子,突然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
大概是觉得身边有那么多绕着他嗡嗡找死的苍蝇属实是有些烦人吧。
他活得像个苦行僧。
每天除了吃饭洗澡之外,就是在孤月殿里守着大冰块发呆。
月妃一直被冰块包围着,尸身腐败的速度很慢。但是每天孤月殿需要消耗海量冰块,宫里储备的冰块用完了,就去宫外民间找。
宫人们为了寻找冰块,每天搞得焦头烂额。
轩辕这个昏君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不上朝不工作,就知道要冰,要冰!
他就是要了全世界的冰,月妃到时候该烂还是得烂啊!
我挠破了小脑袋,也找不到可以接近他的方式。
没想到,我的作死事业居然这么快遇到了瓶颈期。
我不能坐以待毙,毕竟司命簿上写着,这个狗皇帝还有一年的阳寿,满打满算,他如今还剩下九个多月好活。
我得死在他的前面,不然岂不前功尽弃?
好在发愁的人不止我一个。
满朝百官都在发愁,这昏君每天只知道守着那个死人,一点正事不干,我朝再这样下去迟早玩完!
现在朝中大臣们就寄希望于月妃的母族来人,能劝圣上让月妃入土为安,也希望圣上早日还朝,正常上下班。
一个月后,月妃的母族从西域派来了人,朝中数位老臣激动得老泪纵横。
而我,则化身回纥小公主,月妃的妹妹——一个替身,随同使团进宫。
月妃的妹妹,那肯定是跟月妃很像的。
当晚我被搓洗干净,换上月妃同款小白裙,来到了孤月殿外面。
守在孤月殿专业拉尸体的那两个侍卫,见到我这张与月妃有八分相似的脸,吓得手里的长枪都快握不住了。
嘿嘿,像吧。
那必须像,换了个马甲而已,我还是我。
我站在孤月殿外等着圣上宣召,忍不住跟两个侍卫大哥聊天。
「听说你们皇帝杀人如麻?」
「……放心,你的长相就是你的免死金牌。」侍卫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的脸,低声安慰我:「圣上舍不得让你死的。」
嗯?
我愣住了。
不对啊,替身文学不是这么写的!
4
我跪在轩辕面前,他没看我,仍深情盯着冰里的死人。
要不是死在他手里七次,我会以为他已经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他还是没理我。
我站了起来,轩辕像是忽然回过了神,回头看向了我。在他的注视下,我抖了抖脚,有点尴尬:「……腿跪麻了。」
轩辕目光久久停留在我的脸上,他朝我招了招手:「你来。」
是要掐死我了吗?
好嘞我来了。
我拎起小裙子,一瘸一拐走过去,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他面前。
我知道我该跪着,可是对不住,腿麻了,我就想坐着。
有本事你杀了我。
轩辕居然轻轻笑了一下:「你和你姐姐,很像。」
嗯嗯。
「她刚来孤月殿时,也像你这般天真无邪。」他又回过头去,深情望着冰里的月妃:「她想念草原,向往自由,本该是无拘无束的风,却被孤囚成了天上苦寒的月。」
嗯嗯。
「是孤对不住她,她闭上了眼,该自由了吧。」
我受不了他这咯噔小作文,瘪了瘪嘴,开口呛他:「我……姐姐死了还要被你关在冰里,能自由什么?」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殿外侍卫拄着长枪险险稳住身子,好悬没原地摔了,轩辕一口气没上来,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了个昏天黑地。
我乖巧朝他伸过脑袋,细白稚嫩的脖子递了过去,想象着下一秒他能利索地掐死我。
然而并没有,他咳了半天,忽然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他笑得很难听,像哭一样。
「你……你说得实在是对极了。」他声音嘶哑,像是一条被踹了一脚,正苟延残喘的老狗:「孤这是……这是又错了!」
他一会哭一会笑,看着冰里的尸体,像是又经历了一遍爱人死在怀里的痛楚。
我看了他一会儿,没忍住,又开口了:「皇帝,你杀不杀我?」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杀我,是不是有点傻?
他仍旧没理我。
我瘪了瘪嘴,身子蜷缩起来,抱着膝盖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那你今晚要不想杀我,我就先睡了。」
白忙活了一天,我确实有点累了。
地板很硬,身边有个大冰块所以也很冷,我睡得那叫一个委屈。然而第二天一睁眼,我发现自己虽然仍旧睡在地板上,但身边的大冰块不见了。
跟大冰块一起不见的,还有轩辕。
我揉了揉睡僵的脖子,站起来走到孤月殿门口,胳膊肘拐了拐尽责站岗的侍卫:「哎,大哥,我姐呢?」
侍卫眼珠子搜寻一圈,见没人注意,小声告诉我:「圣上听了你的劝,差人告知你家里人,带月妃的尸身回草原安葬。」
哦,这样。
侍卫敬佩地朝我竖起了大拇指:「姑娘不愧是月妃的妹妹,你说话,在圣上心里是有分量的。」
我偷偷撇了撇嘴,转身回了孤月殿。
有分量什么啊,我让他杀了我,他怎么不听呢!
回到床上躺下,摸出藏在床头抽屉里的松子糖,丢进嘴里,翘着腿琢磨着,该怎么打破僵局,让轩辕亲手杀了我。
看来,因为之前工作进展得过于顺利,导致我有些粗心疏忽,忘了月妃在轩辕心里的重要性。
我本以为,那么多替身文学里,狗胆包天企图代替女主上位的绿茶,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那我嚣张一点,估计也活不了多久。
可我忘了,我在月妃那个肉身里,也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副德行,轩辕被我虐惯了,他对我的容忍度可太高了。
就连一个月妃身边的侍女,都能让枯形灰心的轩辕打起精神来问话,更何况月妃的亲妹妹,一个长得和她有八分相似的小美女呢?
我含着糖起身,走到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白嫩的脸庞,不甘地捏住粉嫩嫩的脸蛋拽了拽。
这也长得太好了。
轩辕那狗男人万一被虐上瘾,喜欢上这个替身,更不舍得我死了怎么办。
啧,大意了。
5
两天后,回纥的使节带着月妃的尸身即将启程上路,轩辕一度想跟着去,被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好歹拦住了。
毕竟是一朝天子,放着好端端的金銮殿不坐,不远万里送一具尸体去他国算怎么回事?
眼看诤臣的脑袋一个接一个的掉,没人能拦得住轩辕踏上作死之路。轩辕身边那老太监看不下去了,求我出面劝劝圣上。
我看着轩辕砍大臣脑袋的那股子疯劲儿,心想这也确实是个机会,于是上赶着凑过脑袋想让他砍。
「皇帝,你这么幼稚,我姐以前没嫌弃过你?」
哎嘿嘿,这下脑袋该掉了吧?
没想到,轩辕虎目含泪,足足怒视了我一炷香的时间,随后以袖掩面,大手一挥,终于舍得放使节走了。
……我有一句 MMP 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使节走后,轩辕大病一场,高烧三日不退,人快烧傻了。
那老太监又来找我,我人已经麻了。
狗皇帝自己都快嗝屁了,他到底什么时候能砍了我?
「我要搬去孤月殿,」我理了理裙摆,对那老太监说:「以后,由我来贴身伺候圣上吧。」
那老太监出言相劝:「星河公主,有一句话老奴不得不说——圣上对月妃用情之深远非他人所想,您近身伺候时,请千万小心,切莫触及圣上伤心事。」
这老太监,还知道担心我被皇上砍了,看来是有点情分……
「所以公主,您几时方便搬去?」
……但是不多。
当天我就搬去了孤月殿。
这地方我熟,毕竟住了十年。
皇帝睡在我曾经睡过的那张床上,之前我还是月妃的时候,就没让皇帝上过这张床。
轩辕总以为我是在嫌弃他,因为月妃至死都不曾爱过他。
其实他想多了,我只是睡觉不老实,怕把他踹下床了他会砍了我。
我走进内室,伺候的宫人垂首退到了五步之外,我在床边坐下。轩辕病得紧皱眉头,脸上苍白,额头沁出虚汗,仿佛堕入噩梦之中,口里喃喃喊着月妃的名字,永远醒不过来似的。
我摇摇头,那种悲天悯人的酸楚再次涌上心头。
酸楚里,隐约还带着点儿不曾有过的歉意。
办事仙人跟我说过,这个人和我有过九世纠缠。以前的事情我不记得了,但如果那九辈子都像这一世一样,他因我的无情而痛苦绝望,那我的罪过也太大了。
我微微叹了口气,挽了袖子去拧浸在水里的布,趁着这布湿凉,将它贴在他的额头。
「没想到啊,因为我作弊,害你这么痛苦。」我小声碎碎念道:「既然你我有九世纠缠,那八成你也是下凡历劫来的吧?」
「等咱们考核通过了,回头你来我那儿,我请你喝我师父存了三万年的好酒。」
大概我的声音吵醒了轩辕,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目光无神漫无目的地四望着,许久之后聚焦在我脸上。随后,他微醺似的漾起一个笑,眸光微闪,透着宿世累积的浓情,深深注视着我。
这目光像是一支力竭而出的箭,透过我的眼,直穿我的心。我古井一般数万年不曾有过一丝波澜的心脏,猛地一颤。
「月儿,」他干到发皱的唇微微颤着,虚弱地吐出几个字:「你来接我了吗?」
我咬住下唇,久违地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情深不寿,这样的浓烈的深情,你重复了九次……
累不累呢?
6
以前的月妃不让轩辕上她的床,是因为她睡觉不老实,怕皇帝睡她旁边半夜被踹下床后,会想要了她的小命。
她不知道自己是下凡修行来的,小命只有一条,万一被轩辕砍了脑袋那命就没了。
如今我星河公主可不一样。
我巴不得他砍了我。
于是晚上,我非常自觉地爬进了他的被窝。
轩辕烧得滚烫,像块硬邦邦的炭,我八爪鱼似的扒在他身上,希望他睁开眼就看见,然后以玷污龙体的罪名砍了我的脑袋。
想法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这一夜我睡得可太难受了。
前半夜我扒着轩辕,身上还盖着被子,身上热得要冒烟,等睡得熟了,我贪凉快松开了手,那滚烫的炭却反过来扒住了我。
梦里,我成了一条和烧红的木炭捆在一起的咸鱼。
捆得太紧了,我两条腿轮番想把那炭踹开,却始终不能得逞。
第二天我一睁开眼,发现自己果然被轩辕抱在怀里。
连腿都被他夹得紧紧的。
我睡得腰酸背痛,这厮却退了烧。
看他安稳睡着的脸,我呼吸有一点点乱。
那个什么,之前我说轩辕丑,都是为了业绩。希望仙职委的工作人员大人有大量,不要因为我工作中有这么一点点的小瑕疵,就说我满嘴诳语,判我考核不合格。
我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轩辕的这张脸。
嘶,以前我怎么没发现,这人长这么好看?
就在我瞪着眼数轩辕的睫毛时,他忽然醒了。在他睁开眼的瞬间,我立刻掩耳盗铃般闭上眼睛。
不对,我慌什么!
「大胆。」他身体虚弱,嗓子也哑,这两个字说得没有一点气势:「谁让你爬上孤的床!」
这臭皇帝。
「你看清楚点好吧,分明是你抱着我不撒手。」我睁开眼瞪他,却在目光对视的那一瞬间,心跳又乱了几分,我赶紧挪开目光,嘴硬着顶他:「我踹都踹不开你。」
轩辕忽然笑了,笑得很浅:「是这样,那倒是孤错怪了你。」我在他怀里挣了两下,他又笑了笑:「怪不得我做了一夜怪梦。」
「梦见自己怀里抱着尾没命扑腾的鱼。」
他说完这话便松了手,我从他暖烘烘的怀里钻了出去,下了床时,竟觉得有一点冷。
「我还梦见自己被捆在个炭上呢,」我没好气地说道,随后在他怔忡之中,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嗯,确实不烫了。
「大胆……」
「嗯嗯嗯,我大胆,」我挥手招来宫人,让他们替轩辕换掉汗湿的衣服:「要不你杀了我吧。」
轩辕沉默了,我背对着他撇了撇嘴。
切。
7
宫人们为轩辕擦拭身体,他坚持要去沐浴,医官跪在地上,劝他暂且忍耐以免伤寒,轩辕皱起了眉,抬起手指就要差人把这医官拉下去砍头。
你妈的,为什么。
你砍了这么多脑袋,为什么就不动我脖子上这一颗!
还是怪我长得太好看了。
「砍砍砍,你杀人有瘾是吗?」我没好气地呛他:「他招你惹你了你就要杀了他?」
轩辕一噎。
我再接再厉:「你杀他不如杀我,反正都是治病,他劝你别冻着,我还让你退烧了呢!」
轩辕深深吸了口气,随后气馁地摆了摆手:「罢了,都下去吧。」
医官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苍白着脸重重朝轩辕磕头。他下去之前,偷偷朝我投来感激的一瞥。
我看替轩辕更衣的宫人哆哆嗦嗦,好像生怕下一个被拉下去砍头的就是她,于是走了过去,接过她手里的工作,替皇帝系腰带。
「你还穿常服啊?」我嫌弃地问他:「都多长时间不上朝了?」
「……不要你管。」
「谁想管你似的。」我用力勒腰带,这种衣服,就是要腰上系紧一点好看:「你要再不上朝,满朝文武估计以为你死在孤月殿里,计划着要推举新皇了。」
「他们敢!」
「你要砍了他们的头吗?」我绕过来抬头看他,真诚恳切地请求道:「我建议你考虑考虑,下一个砍掉的脑袋是我这一颗。」
轩辕表情冷硬,眼睛眯起来,很有帝王风范:「你威胁孤?」
有戏!
我笑得格外灿烂:「对的,我在威胁你。」
轩辕与我对视,他越气鼓鼓,我越兴冲冲,我俩足足对视了得有半炷香的时间,他败下阵来,撇过头去:「看在月儿的面子上,孤饶你这一回……」
这都不杀?
「轩辕,你给我透个底,」我双手捧着他的脸,强迫他直视我:「你到底能饶我几回?」
轩辕深深注视着我,那眼神,像是透过我看着另一个人。
随后,他的表情渐渐温柔起来,唇角含了一抹笑。
他将我的手拿开,自己松了松腰带,绕过我往外走。
「你真的,很像你姐姐。」
他走了,看走的方向,像是往尚书房去的。
我留在孤月殿里,心里有一点点不舒服。
我一时觉得不爽,都怪自己像月妃,要不然轩辕不会一直不杀我;一时又觉得烦闷,任谁都不会喜欢别人总是透过自己去看另一个人。
不,不对。
月妃就是我,我就是我自己的替身。
轩辕是透过我,在看着我。
等会有点乱。
我揉了揉脑袋,甩掉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思绪,起身想别的办法作死去了。
8
皇帝表面上恢复正常了。
他从住了四个月的孤月殿里搬了出去,回到了自己的寝殿,按时休息按时起。
他三餐正常,每天沐浴,也注意增减衣物。
他在尚书房闷头批了之前堆积的奏折,之后宣召了几个大臣入内议事,三天后理清思路,重新上朝。
无论后宫前朝,都感念上苍赐下星河公主,就连宫内从未见过圣上的浣衣小宫人,都知道是星河公主的到来,让圣上振作了起来。
然而只有我知道,轩辕其实一直都没有正常过。
他知道我住进了孤月殿,所以才从那里搬了出去。并且从那次重病之后,他的身体一直不算太好,畏寒体虚,动不动就咳嗽。
但是他的所有情绪,无论喜怒,好像都被他藏起来了。他不再动不动就砍人脑袋,就好像真的被我威胁住了一样。
每天批完奏折,他闲下来之后,就会带点东西来孤月殿看我。
不,其实他不是来看我的,他把我当成真人手办,透过我,怀念他的月妃。
「……你姐姐有一回与孤动了怒,关上孤月殿的门七八日不许孤进。」轩辕手里拿着一支荷花,透过我的眼睛对着另一个人笑:「我只好顺了她的意,将承欢殿外荷花池里的所有白荷全拔了,令宫人种上红色的。」
这事儿我记得。
因为换荷花这事儿,我还被诤臣指着鼻子骂了两个月。
那时候轩辕还不是个昏君,他脾气可好了,我都气得要摔鞋,他还劝我别生气。
「朝中有谏官,犹如屋中有铜镜。」他带着荷花来哄我,我却脱了鞋去摘荷叶,想做叫花鸡吃。
「月儿,」轩辕微微笑着,表情有些恍惚:「今夏的荷花又开了,你看见了么。」
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轩辕,醒醒。」我看着他的眼睛:「我是星河。」
轩辕温柔的目光当场破碎了一地,他起身转过脸去,重重咳了起来,咳了个昏天黑地。
分明是我亲手撕破了他的幻想,可这会儿不忍心的也是我。我是不是就该顺着他的臆想,承认自己就是月妃?
我站起身,想去拍一拍他的后背,可他却推开了我。
我看见了他咳出来的鲜血,红得触目惊心。
「星河,你是不是恨孤。」他声音暗哑,随后笑得癫狂:「是的,你应该恨孤。」
「十年前,是孤领兵踏平回纥,是孤从你们的皇宫里掳走了你的姐姐,是孤囚她十载不许她见家人……」
「是孤,害死了月儿。」
「你是该很我的。」最后这一句,他说的很淡很淡,我不知道他是对星河说,还是在对月儿说。
他用手指拭去唇角的血迹,微微侧身看了我一眼:「你放心,孤时日无多,这段时间,你无论如何气孤,孤都不会动你,待孤薨后,你便回草原去吧。」
「若孤不放你自由,月儿……怕是不会原谅我的。」
说完这一句,轩辕便离开了。
留下个像是被雷劈中的我,在风中凌乱。
玩砸了!
9
轩辕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已经好几天没来孤月殿了。
那泪腺发达的老太监又来找我,他说圣上体虚,希望星河公主能看在两国友好的份上,陪伴圣上最后一段时光。
当然要陪!
「你以为是我不想见轩辕?」我气得把腿拍得啪啪响:「是你们那狗皇帝不愿意见我好吧!」
老太监脸都憋扭曲了,最终决定装作什么都没听见:「既然如此,那老奴就把脑袋搁在肩上,冒死替主子求您,搬去承欢殿陪伴圣上吧!」
搬,这就搬。
轩辕满打满算还剩四个月好活,我得在这四个月里四上两次!
还必须是死在轩辕手里!
收拾东西,当天我就踏进了承欢殿。
这是轩辕从小长到大的寝宫,里面伺候的宫人也都是从小看着轩辕长大的,毕竟情分不同,他们多多少少待皇帝是有几分真心的。
见我搬了过来,这些上了年纪的宫人都松了口气,好像见到了救星。
一个头发花白的宫人没等我歇口气,就往我手里塞了一碗汤药:「星河公主,圣上用不进汤药了,您能不能……」
「我去。」我二话不说接过汤药,小心翼翼端着这碗温热的汤水走进轩辕寝室。
来之前,我考虑过了。
轩辕这人不讲逻辑的,估计带点儿受虐倾向,我越对他不客气,他还越舍不得杀我了。
那我不如换个思路,就让他觉得我爱上他了如何?
如果我用真心换真心,告诉他我爱他爱得不想活了,求他死之前给我个痛快,你说轩辕会不会因为可怜我,而砍了我的脑袋?
这事儿怎么想怎么玄乎,可是怎么办呢,我别无选择了。
我端着汤药走到床边,坐下来,看着他。
几天不见,他怎么憔悴成这样了。
他的脸白得吓人,双唇却带了点儿病态的殷红,眼下带着一片青,像是熬了好几宿的夜。
「轩辕。」我心里不是滋味,坐下来时,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脸,他脸上一点多余的肉都没了,像是只剩了一副皮囊,灵魂已经被抽空了。
我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那是十年前,在回纥皇宫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景象。
那年他才十七岁,鲜衣怒马少年郎,带着蓬勃的英气和骨缝里透出来的贵气,骑着高头大马,居高临下睨着我。
「你就是回纥公主?」他勾唇笑着,眼里分明是掩不住的惊艳:「皇叔诚不欺我,回纥至宝,便是深宫里藏着的那位月影公主!」
他策马朝我奔来,在宫人惊呼声中,弯腰俯身将我一把捞起,像是强抢民女一般,让他的马扛着我,放声大笑着带我离去。
十年之后,那个少年不再明媚,他行将就木地躺在床上。
「轩辕。」我难掩心头酸涩,眼里涌上雾气,俯身轻轻在他耳畔唤他:「醒一醒,喝药吧。」
轩辕皱紧了眉头,像是不愿睁开眼睛。
身边有宫人隐忍的哽咽声。
「星河公主,圣上……圣上他已经喂不进汤药了。」
喝不进汤药,这可怎么办。
不是说好还有四个月好活的吗?
药不喝,那水和米肯定也吃不进去。
就这样干耗着,能不能再活四天都不一定。
我呼出一口气,嘴里含进一口汤药,俯身凑在他的唇边,小心翼翼给他渡进去。
他微微张开了嘴,等这一口汤药送进去后,他喉结滚动,下一秒咬住了我的唇。
我的大脑轰然作响,心脏跳得像是要坏掉,身子僵在原地,连呼吸都不敢放肆。
他这是……在亲我吗?
身边的宫人应该还在看我,想到这里,我的脸一下子红透了,身体里像是有火在烧。
我动了动脖子,想要脱离,他却不想饶过我,抬起了手,按住了我的后脑勺。
10
我红着脸,一口一口把一碗汤药都给轩辕喂了进去。
这一碗汤药,我足足喂了半个时辰,等碗里见了底,我的双唇也红肿起来。
轩辕还没醒,我让宫人在轩辕床榻前准备被褥,就睡在他的床下,连夜守着他。
他没有死,可能是那些汤药起了作用,他险险度过了这一关。
当他睁开眼睛时,我分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究竟是释然,还是遗憾。
「星河。」他哑着嗓子开了口:「你不该来。」
我胸口像是被人拿刀刺了一下,原本见他清醒之后的那些狂喜,也被这一句冲散。
「我不来谁来,」我不高兴,谁他妈也别想好过:「我姐吗?」
轩辕胸口重重起伏,又变成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他喘匀了气,随后努力蠕动着,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他不理我了。
「喂,我照顾了你三天四夜诶,你不谢谢我?」我也不知道在生谁的气,是轩辕的,还是月儿的。
可月儿不就是我吗?
我气我自己?
「多谢。」
他还是背对着我,像个赌气的小孩。
「你看我一眼,」我握住了他的手,软下声音对他说话:「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
「你把我赐死,好不好?」
轩辕不明所以,以为自己听错了,终于转过头来看我:「你说什么?」
他终于肯看我了,但眼神很清明,没有那种深情。
这是看星河的眼神。
我好难受啊!胸口好像要爆炸了!
「我不想活了,」我自暴自弃,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难过得想要落泪:「我承受不住的,我想死在你前面。」
轩辕陷入长久的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他开始用力,从我脸颊和手心里,把他的手抽走。
「你不该……」
我不该什么。
不该爱上你吗?
这不是你求仁得仁吗老哥?!我就是月儿啊!
他长长叹了口气,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孤这就下令,让回纥使节来接你回家。」
他不要我。
我终于和当初的轩辕感同身受,那时哭得肝肠寸断的男人近在眼前,我祈求地捧着他的脸,而他看着我的眼里,没有一丝爱意。
只有怜悯。
11
一个多月后,回纥使节来了,带着各种各样的礼物,感谢天朝皇帝将他们仅剩的公主还回去。
而我却赖在轩辕床边不肯走。
他身体一直维持在一个濒死的状态,平时醒的没有昏睡的时间多。我陪着他,偶尔看见他露出若有似无的微笑,便知道他又梦见月儿了。
这个傻缺,我就在你身边啊,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我!
他偶尔醒来,一眼看见我,脸上总有着说不出的失望。
我撑不住了,握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跟他说,哥们,我就是月儿,月儿就是我。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赶紧好起来吧,咱们也别管什么命簿上写了什么,也别管历劫考核的那堆破事。
我就在宫里陪着你这个昏君,咱们长长久久地活到白头。
好不好?
他冲我微笑,看样子是完全没信我说的任何一个字。
「星河,你该走了。别在我身边白耗着,对你不好。」
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早已经在最初醒过神来的那段时间里,把自己和国家的一切后事全都安排妥当了。
他一心求死,谁也撼动不了他的决心。
我绝望了,甚至开始怨恨他。
深冬的一个夜里,我从孤月殿找了一支簪子,将它藏在大衣里,带去了承欢殿。
我把簪子塞进轩辕手里,尖锐的一端抵着自己的脖子:「你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轩辕无悲无喜地看着我,表情没有一丝波澜。
「你不爱我,那杀了我啊!」我朝他咆哮:「这算什么,你在报复我吗?」
轩辕微微摇了摇头,闭上了眼。
我没办法死在他的手里,每天苦熬,却比死还难受。
我感觉自己的考核注定无法通过,可是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在乎了。是我活该,我干嘛要耍小聪明,一开始偷了师父的那颗绝情丹!
正月里,新年的第一片雪花飘落时,轩辕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满朝文武面带悲戚,却仍旧有条不紊地按照轩辕生前安排好的步骤一一完成。
轩辕帝一生无子,后宫仅月妃一人。他驾崩后,皇位交给了他的侄子,漫天白雪仿佛是轩辕的素缟,我呆呆立在承欢殿里,看着跪了一地的宫人哭声震天。
轩辕现在应该飘在天上吧。
我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虚无,冷不丁笑出了声。
「你说好的,」我语带温柔,轻轻说道:「你要与我生生世世,不死不休。」
我抬起手,簪子重重扎进脖子里,血喷溅出来,染了红了轩辕白色的床幔。
12
回到仙职委办公室时,那个高抬贵手的办事仙人还没下班。
她抬眼皮扫了我一眼,见我一脸苦逼,就笑了:「没完成?」
我点点头。
「那没办法了,」办事仙人翻了翻名录,在我的名字下面印上不合格的章:「回去等下次吧,放心,一千年很快的。」
我臊眉耷眼地走了过去,抠着手指头对办事仙人说:「那个什么,我能不能翻一翻自己之前九世的命簿?」
「按理说试卷不允许带出去的。」她又看我一眼,见我可怜,偷偷往我手里塞了枚玉珏:「只许自己看,不许外传,知道没?」
我用力点头,偷偷攥着玉珏,回了自己的宫殿。
玉珏里,全是我在人间九世的画面。
当然,这里面自然也有与我纠缠九世,始终没有得到我的回应的那个人的画面。
接下来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沉溺于回忆往昔无法自拔。
我是他求而不得的小青梅,他是我嫌弃了一辈子的小竹马;我是他一眼钟情的贵府嫡女,他是我敬而远之的纨绔公子;我是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妖精,他是因我入魔被扫地出门的小道士……
一世世,一幕幕,我看清楚了自己欠了他多少。
「宫主宫主,那个古怪仙人又在殿外等着啦!」小花精扇着翅膀飞到我耳边,悄悄对我说。
我正沉溺于玉珏无法自拔,抹一把泪,挥了挥手:「肯定又是来找师父的,告诉他师父闭关了没有?」
「不是哦,他说不是来找师父的。」小花精奇怪地歪了歪脑袋,对我说:「那个仙人好奇怪的,他说……说什么……」
我忽然心里一动,转过身去看她:「他说什么?」
「他说,要来讨一杯你偷藏了三万年的酒!」
番外:
修行的最后一世里,我是个皇帝,复姓轩辕。
当正月里的第一片雪花飘落时,我闭上了眼睛,一瞬间所有记忆重回心头。
原来我是个神仙。
我不是仙二代,飞升之前,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修仙家。
当年我修的是无情道。
一路勤勤恳恳,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没走捷径,斩断尘缘,作为修仙界的模范生,三百年修为圆满,成功飞升。
本以为以我出色的履历,到了上界能给我安排到天兵统战部,没想到那年天兵招满了,直接给我调剂到了月老局。
我都懵了。
我说领导,我修的是无情道啊,这怎么展开工作?
月老喝着桂花茶,笑眯眯地看着我。
他说每个工位上都配备了人间镜,你先不用着急牵红线,就看,看人世间的痴男怨女,看得多了,就懂了。
行吧,我服从安排,开始坐办公室里每天盯着人间镜。
这么一看,就是十年。
十年后,月老好像终于想起了有我这么一个人,于是把我叫去问话。
他说那个小谁,你看了十年,看明白了没?
我懵懵懂懂,说了一通「结秦晋之好,行周公之礼」「阴阳之道暗合于天地也」「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
也不知道对不对,反正我记性好,混说一通,答出来了就有分。倒是月老被我说得头晕脑胀,捂着额头摆了摆手,让我上手试着理一天红线。
我本以为,牵红线这件事,该是比练剑容易些,却没想到,第一天当值,就把我气了个不轻。
什么富家子放着满园子的莺莺燕燕不碰,偏偏爱上一个寡妇,苦恋得天昏地暗。
什么权臣将军之女入了后宫,爱上了皇帝,跟一群女人为了争宠撕得日月无光。
我不能理解。
那纠结在一起的红线乱得像是毛线团,我耐着性子解了一个上午,不但没理出个头绪,差点把自己也给缠进去。
太烦人了。
情爱之事,着实是太烦人了!
恼怒之下,我决定快刀斩乱麻,一刀斩断那些红线团。
真是神清气爽,那一瞬间,我感觉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再看人间镜,断了情爱的那些人,果然都恢复正常了。
富家子不耐烦流连于女人之间,落发为僧,从此青灯古庙阿弥陀佛,这辈子悠然自得四处游历;贵妃没了恋爱脑后专注搞事业,夺了兵权杀了皇上,成了开国女帝自己坐了龙椅。
我觉得这样很合理。
可是其他人却并不这么认为。
月老抖着手指看着人间镜,痛心疾首地说:「你这是闯下了塌天大祸!」
他身后的小童还跟着幸灾乐祸:「塌天大祸!」
为了惩罚我,月老安排我下凡历练,特意交代司命,让他们给我狠狠安排几段不一样的爱恨纠葛。
「这小子,就是缺敲打,」月老气急败坏,恨恨说道:「得让他尝一尝爱情的苦!」
于是,我在人间修行九世。
这爱情的苦,我算是吃够了!
回到天上,我还没缓过来,胸口沉闷不已,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等回到局里复职时,月老似笑非笑看着我,又问了我一句多年前他曾问过我的问题。
「情爱之事,你可懂了?」
我懂了。
答案都在心里,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月老看着我沉默,却是笑了。
他捏着胡子朝我点点头:「很好,你回去吧。」
我坐回到自己的工位上,面前的人间镜已经落了一层细细的浮尘。然而我对人间的事仍旧无法释怀,一闭上眼,月妃的一颦一笑立刻浮现。
……还有星河。
我长长叹出一口气,目光落在人间镜上。
既然想忘不能忘,那就顺其自然,再看她一眼吧。
神仙寿数与天地同长,总有一日,我对月影的感情会渐渐变淡,在彻底忘掉那一切之前,就让我带这份痴念继续走下去吧。
还有星河,她现在,应该随她的母族,回到回纥去了吧?
我打开人间镜,却发现人间已经没有了星河的身影。
她去哪了?
好在两百年前局里硬件升级,人间镜也有了回放功能。我倒回去一看,发现星河竟在我死之后,随那副肉身而去。
我呆呆看着人间镜里的那个姑娘,她目光遥遥望过来,像是透过人间镜,注视着我的眼睛。
她笑着说,她要与我,生生世世,不死不休。
……又是一个痴儿。
情爱总会让人失去理智,我在人间已经为她铺平了回家的路,她却非要重蹈我的覆辙。
我该笑她傻吗?
回放曾经,我将凡间的自己和月影的十年全部看了个遍,直至月影香消玉殒时,我不忍心再经历一遍,于是将进度条继续往后拉。
松开手时,时间正好落在月影死后,我重病不起,星河不分昼夜地陪在我身边时。
我听见她在说话。
「没想到啊,因为我作弊,害你这么痛苦。」
「既然你我有九世纠缠,那八成你也是下凡历劫来的吧?」
「等咱们考核通过了,回头你来我那儿,我请你喝我师父存了三万年的好酒。」
……
好像有哪里不对?
作者署名:王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