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对我说,皇后不能是你。
意料之中,毕竟他心悦之人是他刚守寡的嫂子,我的亲姐姐,阿嫄。
不过,我辛辛苦苦陪他登上皇位,怎么可能看着另一个女人坐享其成?
所以,当晚我就给狗皇帝准备了一条白绫。
1
阿嫄是我爹原配所出的嫡女,她的母亲出身陇西李氏,我是继室所出,我的母亲是我爹在打仗时捡的孤女,所以我生来就比她矮了一头。
爹爹偏爱阿嫄,总说她年幼失母,让母亲多照顾她,母亲确实照做了。
记忆中,母亲总是唯唯诺诺的,对着阿嫄小心翼翼又带着讨好,我不喜欢她这样,所以总是变着法地捉弄阿嫄。
她的裙子,我要趁着丫鬟不注意泼上墨水,她喜欢的珠花,我要扔在地上踩两脚,她不能吃花生,我就拿了花生糕骗她是桂花糕。
抱着浑身起红疹的阿嫄,爹爹罚我跪了三天祠堂,不让任何人给我送吃的喝的,最后还是母亲苦苦哀求,才让爹爹放了我。
那时我已经奄奄一息,下人抱着我经过竹雅苑外时,我勉强睁开眼,正巧看见爹爹在哄阿嫄,他手里还提着樊楼的蟹粉酥。
阿嫄爱吃樊楼的蟹粉酥。
我也爱吃。
但爹爹从来没给我买过。
2
阿嫄跟她母亲一样,是真正的名门贵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长得貌美又温柔,天真又善良。
她来看我的时候,拉着我的手同我说话,说她的外祖母使人送来了时新的料子做衣裳,宫里的贤妃娘娘赏了新的珠花,爹爹特地带她去樊楼吃了八宝酱鸭。
我听着有些厌烦,觉得她在故意炫耀,想甩开她的手,又想到了母亲哭哭啼啼的样子,她让我要与阿嫄好好相处。
「阿姒,后天我带你去放花灯吧。」
我不想去放花灯,推说不舒服拒绝了。
但就是这年的中秋佳节,阿嫄遇到了赵安。
太子赵安是已逝孝惠皇后的儿子,但因皇上不喜孝惠皇后,连带着对赵安也多了几分厌恶,只一味地宠爱贤妃所出的大皇子赵吉。
阿嫄说起赵安时,满脸娇羞,故事也十分狗血,人多冲散了她和下人,她因此遇到了赵安。
我有些不屑,「你怎么知道他是太子?万一是骗子呢?」
「傻阿姒。」阿嫄戳了我的额头,脸颊微红,「他不会骗我的。」
我不信,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但很快我就被打脸了。
这一年的除夕,宫里的贤妃娘娘突然点名要我们姐妹去,母亲说这是要给大皇子选妃了。
阿嫄的母亲出身名门,和贤妃曾是闺中密友,父亲又是大将军,这是想让阿嫄做大皇子妃。
至于我嘛,不过是顺带的,一个陪衬罢了。
3
我和阿嫄都是初次进宫,宫里是什么样子我没看清,只低着头跟着引路的宫人走了许久才到慈元殿。
孝惠皇后薨逝后,皇上并没有再立后,如今是贤妃代掌凤印。
贤妃娘娘生得妩媚妖娆,华服加身,满头珠翠,美得惊心动魄,我一时看呆了,还是阿嫄反应快,将我按在了地上。
外面都传贤妃是妖妃,迷得皇上独宠她十几年,说她嚣张跋扈,为人刻薄,我不免有些害怕她会不会因为我失礼而罚我。
结果是我多想了,贤妃温声叫人扶我们起来,开口就问阿嫄读什么书,爱吃什么,平日里可有什么爱玩的。
压根没注意到我。
站了一炷香时间,贤妃便让人带我们去御花园转转。
看着那些花花草草,我悄悄打了个哈欠,再一抬头,就看到了不远处的两个男人。
身着青衣有些柔弱的男人走在前面,身后跟着的另一个男人同他有三分相似,却身着骑服,手里拿着一枝梅花在说着什么。
旁边的宫人提醒,那是太子和大皇子,我侧过头,果然看到阿嫄脸上写满了羞涩。
我行了礼,抬头就对上了赵安那双略有些清冷的眸子。
男女大防,话没说上两句,赵安就在宫人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走了,赵吉跟在他身后,临走的时候顺手将手中的梅花塞给了我。
赵吉笑着冲我眨了眨眼睛,快步去追赵安。
手中的梅花似乎十分烫人,我恨不得赶紧甩掉它,却又有些不舍,只能带着它出宫去了。
回到家我将那枝梅花插了起来,苦恼着它开败了怎么办。
可花还没开败,赐婚的圣旨就下来了。
阿嫄被赐给赵吉。
而我,一跃成了赵安未来的太子妃。
4
阿嫄病了一场,我隐隐有些高兴,这回我不再比她矮一头了。
母亲却在旁边抹眼泪,一双眼睛红红的,拉着我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儿,太子不是良人啊……」
怎么会,我心想,阿嫄都喜欢的太子,自然是顶好的。
我幻想着嫁给赵安的日子,想着阿嫄以后要给我行礼,我心里雀跃着,期待这一天早点来临。
礼部将两场婚事定在了来年的七月和八月,我和赵安在七月,阿嫄和赵吉在八月。
嫁衣绣完刚好是七月,院子里的荷花开得正好。
我出嫁那天阿嫄来看我,她瘦了很多,没有以前爱笑了,眉眼间染上了几分忧愁。
她没说话,就站在门口,盖上盖头临出门时她塞给我一个小盒子,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拿着路上吃,别饿着了。」
我低头一看,是樊楼的蟹粉酥。
不知怎的,我只觉双眼酸涩十分难受,还没来得及同她说上一句话,便被人簇拥着离开了。
上了花轿,我悄悄掀开一个小角,只见阿嫄站在爹爹身边,抬手拭泪。
我有些好奇,她是因为我出嫁伤心,还是因为今天出嫁的人不是她而伤心。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天的蟹粉酥似乎也没那么好吃。
5
婚后,赵安待我很好,尊我敬我,唯独不爱我。
他常常看着阿嫄的画像出神发呆,甚至在宫宴时偷偷溜去见她,有什么好东西也是第一时间想着她。
这一切我都知道,我甚至亲眼看到他们在荷花池边说话,赵安神情痛苦,揽阿嫄入怀。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爱阿嫄?
爹爹眼里只有阿嫄,母亲也叫我让着阿嫄,就连赵安,我的丈夫,不管我如何温柔小意,贤良淑德,他都只爱阿嫄。
我不甘心,但没用,因为在我和赵安成婚的第二年初夏,他成了废太子。
6
皇上宠爱赵吉,隐隐有废掉赵安的架势,甚至在宫宴上直接说赵吉有治国之才,喝多了的赵安当时就抽了侍卫的剑直指赵吉和贤妃。
旁边的侍卫纷纷拔刀护在了皇上的面前,他却神色悲哀,红着眼看着他们。
「同样都是儿子,父皇你哪怕对我有对赵吉一半好,我也不至于如此不甘心!」
「你小时候抱着赵吉,教他读书练字,教他骑马射箭,问他饮食起居。」赵安酿跄上前两步,指着自己,「这些,我都没有,你留给我的只有冷眼和厌恶,就连我爱的女人,你都因为贤妃一句话就赐给了赵吉!」
「你说他有治国之才,那我呢?我是什么?我还做什么太子?」
赵安扔了手中的剑,颓废地坐在地上,掩面痛哭。
这一刻,我想,我和赵安真是一路人。
我们都是不被爱的那一个。
7
皇上盛怒,想要杀了太子,群臣劝诫,最后以废太子结束,赵安被封蜀王,即刻启程就蕃,无诏不得回京。
临行前,我回府看望爹爹和母亲,两人笑容满面,正在准备贺礼。
阿嫄被诊出有孕一月有余。
我说了句恭喜姐姐,爹爹难得看向了我,笑容淡了两分,叮嘱我在蜀地一切小心,有事就写信回家。
我笑着应下了,转身却自嘲地笑了起来。
写不写信,有什么区别?
8
蜀地是蛮夷之地,我和赵安刚到蜀王府,京中就传来了消息。
赵吉被立为太子,阿嫄成了太子妃。
赵安笑了,癫狂地笑,他将府里的摆设砸了个干净,我冷眼看着,心里也觉得讽刺。
刚嫁给赵安的时候,我得意自己可以压阿嫄一头,如今却被狠狠打脸。
9
赵安整日里借酒浇愁,我却难得过起了悠闲日子,听曲品茗,乐得逍遥自在。
直到这天从瓦舍回去的路上,一个乞丐晕倒在了马车前,他面容清秀,但瘦得皮包骨头,身上也是臭烘烘的。
我不是什么慈悲之人,转身就想走,却被他抓住了裙摆。
「救……救我……」
我回过头,看着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有些不舍。
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眼睛,要是死了那真是可惜了。
我救了他。
我喜欢祖逖,看到他那双眼睛时,我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祖逖,所以给他取名士稚。
祖逖的表字就是士稚。
没承想多年后,他竟然真的成了一位和祖逖一样的大将军,所向披靡,让人闻风丧胆。
10
士稚长得很好看,但右边脸颊至下颌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大夫说治不好了,留疤是肯定的。
我觉得有点可惜,他却没有丝毫难过,只是谢了我救命之恩,说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之类的话,我听着无趣,便将他扔在了偏院没再过问。
到蜀地半年后,母亲来信说阿嫄意外早产,生了个女儿,取名阿奺,末了催促我和赵安要个孩子。
孩子?手指头都没碰过的夫妻,要是我真有了孩子,那才是百口莫辩。
11
大概是阿嫄有了孩子的事刺激到了赵安,没多久他就振作了起来,开始结交蜀地的官员,经常喝到半夜才回来,醉醺醺地叫着阿嫄的名字。
本以为他结交官员只是想让自己在蜀地的日子过得好些,但很快我就发现了不对,他开始招兵买马。
那年初春我病了一场,他突然大发雷霆说府中下人没照顾好我,将除了我们贴身伺候的人以外全都遣散了,我觉得稀奇,什么时候他这么关心在乎我了?
我病愈后,他就又做主「买了」一批下人回来,那些男人个个体格健壮,在府里住下后也不干活,整日在院子里闲逛。
终于在一个失眠的晚上,我听到了地下传来的敲击声,隐隐知道了他的用意。
第二天我就找到了他,直说我昨晚听到了声音,赵安满脸笑容地看着我,声音温柔得不像话,「王妃听错了。」
「我爹也是将军。」我嘲讽地开口,「我不蠢。」
赵安终于敛了笑容,正眼看我,「我是嫡子,这天下本该是我的。」
「我帮你。」
话一出口我就笑了起来,不是帮他,是帮我自己。
我要做皇后。
我不要一辈子都矮阿嫄一头。
12
赵安做戏做足了,似乎整个人都颓废了,他在偌大的蜀王府里养了几十条狗,养各种花花草草,鸡鸭鹅也不放过,整个蜀王府,动物比人多。
表面上,他除了出去喝酒逛青楼,就是在府里陪着那些动物,暗地里却一直招兵买马,将士兵带到蜀王府地下的练兵场操练。
我去过一次,黑黢黢的地下点着油灯,士兵挥汗如雨地操练,还有人正在继续挖地道。
整个蜀王府的地下都被掏空了。
以前觉得赵安懦弱,如今看来他哪里是懦弱,他心眼恐怕比谁都多。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有些害怕,现在他没得选,自然愿意和我「相敬如宾」,那以后呢?
我担忧自己的命能否保住,士稚就是在这时候出现了。
13
我救了士稚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一开始在后院养伤,后来赵安要发卖下人,他直接不告而别。
如今他又拦了我的马车,和初次相见不同,这一次他跪在了我面前。
「求王妃收下我,我愿为王妃赴汤蹈火!」
此时,我坐在马车里,居然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士稚,突然觉得这或许真的是枚不错的棋子。
我让他去投靠赵安,取得赵安的信任,爬得越高越好,他照做了。
也成功了。
一年后我就在赵安身边看到了他,他躬身行礼,看我犹如陌生人一般。
彼时京中传来皇上病重的消息,赵吉和阿嫄侍奉在病榻前,而阿奺因为宫人照顾不周,一场风寒带走了她幼小的生命。
看着信纸我心中堵得慌,阿嫄的女儿死了,她会伤心难过吗?
我不得而知,也没工夫想这些,因为赵安在这个冬日谋反了。
14
他在蜀地自立为王,带着人马挥师北上,而我则留下来替他守住后方。
出发前他来找我,一身盔甲,给他添了两分冷冽,我突然想到了初见他时的模样。
便装青衣,一副文弱书生样。
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除了你我也信不过别人了。」赵安将手中的休书放在桌上,「若我赢了,你就是皇后,若我输了,也不会连累你。」
我看了一眼,将休书扔进了火盆里,火舌舔过上面苍劲有力的字体,很快化作一团灰。
「你要是赢了,我们都能活,你要是输了,我也活不了。」
休书有什么用,世人不会记得我是姜家的女儿,只会记得我曾经是一个谋逆藩王的王妃,姜家也容不下我。
既然左右都是死,那不如赌一把。
赵安目光深邃,那张脸上再没了曾经的柔弱,剩下的只有冷漠和势在必得。
15
我不知前方战事如何,只能替他守好后方,那些官员表面上臣服,背地里却在给自己谋后路,我心知肚明。
留在蜀地的兵不多,但也足够我用了,在抓到逃跑的知府大人后,我将所有的官员和他们的家眷都叫了来。
那天下着濛濛小雨,我披着厚重的斗篷,让人将那位知府大人杖毙,雨水混着血水蜿蜒一地,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味,有胆小的家眷已经吓晕了过去,官员也是瑟瑟发抖,脸色苍白。
杀鸡儆猴,这是爹爹小时候同阿嫄讲的故事。
他总怕阿嫄被人欺负,没承想如今却被我先用上了。
16
在赵安攻下青州后,我接到了爹爹的书信,信中说皇上得知蜀王造反,当即吐血,将阿嫄这个太子妃软禁了起来,将军府也被封了。
信的最后,爹爹让我劝说赵安投降,否则他将亲自披甲上阵,清理门户。
好一个清理门户。
我将书信扔进火盆里,让人备马。
我分不清自己是嫉妒还是不甘心,我想当面问问爹爹,在他的心里是不是只有一个女儿。
17
我抵达青州后,京中的消息也传了过来,爹爹真的向皇上请命要来平反。
我没去找赵安,而是找到了士稚。
士稚聪明勇猛,打起仗来可以不要命地往前冲,他如今是赵安最信任的将军。
他看到我有些惊讶,但很快就将我安顿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告诉我,如今他们是稳占上风,但若是我爹爹真的亲自前来,那就未必了。
毕竟我爹十几岁上战场,平定了边关和匈奴,打得他们这十年来乖得跟孙子一样。
「还有一事。」士稚有些犹豫,微微低下头,「王爷娶了陆提督的女儿,如今得到了陆提督的支持。」
我知道陆提督,爹爹曾经提过他,为人狡诈阴狠,唯独对自己的独生女儿甚是宠爱。
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就是娶十个提督的女儿,我也不在乎。
18
爹爹抵达青州城外已是七天后了,我让人递了信过去,当天晚上士稚就将我悄悄送出城去了。
在一处山坡下我见到了爹爹。
他老了很多,鬓角添了白发,那身盔甲似有千斤重,压得他的背有几分佝偻。
「阿姒,为什么不劝劝赵安?」
来之前我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可如今真的看到爹爹站在我面前,我只觉得鼻子酸酸的,满心只剩下委屈。
「爹爹让我劝赵安,那你知道如果他投降了,我的下场是什么吗?」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积压在心中的委屈在这一刻爆发。
「爹,你让我劝赵安,有没有想过我?」
「还是你心里只有阿姐?你只想着阿姐,我也是你的女儿!」
月光下,爹爹的背似乎更弯了,他叹了口气,「阿姒,你为什么这样想?你和阿嫄都是爹的女儿,我自然想你们都平安的。」
「你放心,爹一定护你平安。」
听到这话的瞬间,我心里更加委屈,我想要告诉爹爹,其实我只是想要公平,我不稀罕什么太子妃,我也不想当皇后。
可我话还没出口,就被人从身后用帕子捂住了口鼻,刺鼻的味道钻入肺腑,我心凉到了谷底,陷入黑暗前只看到爹爹愧疚的目光。
所以,这世上没有公平,人心就是偏的吗?
19
我醒来已经是在马车上,旁边守着我的是卷绿。
她是我未出阁时的贴身侍女,当时是定了她做我的陪嫁侍女,但出阁前一月,她突然给自己赎了身,说要去嫁人,母亲便放她出去了。
她嫁的是谁?哦对,是爹爹身边的一位小将军。
卷绿看到我醒了很是高兴,告诉我快到京城了,母亲这两年很想我,见到我肯定会高兴。
但我一点都不高兴,半天只问了三个字:「爹爹呢?」
「将军还在青州。」卷绿说着欲言又止。
我抬手想要却掀车帘子,却觉得身上软绵绵的,别说抬手了,动一下都觉得艰难。
「将军有封信,说二小姐醒了就给您看。」
卷绿说着拿出那封信,当着我的面拆开,放在了我面前。
信上说让我回京城,他会想办法让赵安写休书,以后我还是姜家的女儿,定会给我找位更好的夫婿。
我抿着唇,问卷绿:「阿姐如何了?」
「太子妃如今一切都好,前几天被诊出已有孕三个月了,听说皇上和太子极为重视,让太医院大半太医都去东宫了……」
她是太子妃,有孕怎么可能三个月才发现。
所以,这就是爹爹舍掉我的原因?
赵吉地位稳固,阿嫄也有孕了,可赵安有什么?不得皇上喜爱,而我,这两年别说生下一男半女了,如今还是完璧之身呢。
选赵吉,以后姜家只会更上一层楼。
我呼吸急促,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隐隐听到卷绿焦急的呼唤,那一声声的二小姐让我想起了未出阁时的种种。
我从来都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20
我在噩梦中惊醒,映入眼帘的是母亲憔悴的面庞,她眼下青黑,看到我醒了马上就笑了起来,赶紧让人去叫大夫。
我身体没什么大碍,休养了两天就好了,母亲每天都来看我,她以前对着我总是笑盈盈地,温声细语地同我说话。
如今对我,却像是对阿嫄一般,小心翼翼地,生怕惹我不高兴。
母亲说让我理解父亲的苦衷,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是心疼我,也是为我好。
「要是今时今日换成阿嫄,他还会这样吗?」
母亲张了张嘴,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21
回京半个月,我始终没见到阿嫄,我坐在后院的桂花树下喝茶弹琴,不让任何人靠近,卷绿却不放心,总是远远地看着我。
不对,她不是担心我,应该是爹爹让她监视我的。
好在半个月过去,她也放松了警惕,终于在一个午后,我爬上桂花树,翻墙逃跑了。
院墙太高,我跳下去时摔断了腿,但我不敢停留,拔了头上的簪子换了银钱,趁着将军府的人还没发现,买了一匹马直奔青州。
路上我才知道,赵安和爹爹打得如火如荼,谁也没占到便宜,但最近不知怎的赵安却突然节节败退。
等临近青州我才听到几个士兵的话,明白了其中原委。
「你说二小姐真的在军营?那可是咱们将军的亲生女儿,他不会真的拿亲生女儿逼着赵安投降吧?」
「切,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咱们将军的大女儿,如今的太子妃娘娘已有身孕,是你你选谁?之前我可是亲自看到将军抱了一个年轻女人回营帐,肯定就是二小姐。」
「真是想不到啊,以前总有传言说蜀王和二小姐感情不好,现在看来还是在乎我们二小姐的。」
我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洒在白皙的手上,红了一大片。
赵安对上我爹,根本没有胜算,一直以来在背后出谋划策的都是士稚。
在乎我的人哪里是赵安,是士稚。
22
我用身上仅剩的银钱买通了一个士兵,让他帮我给士稚送信。
我缩在原地等了大半天,终于看到了士稚,他取了斗篷给我披上,一句话没说带着我往回走。
他将我安顿在一户农家,这才说起了那天的事。
「王妃没回来,我让人去寻,可跟着你的人都被杀了,我猜测应该是姜将军把你带回去了,我想着您应该是安全的……」
后面的话我替他接了,「他们拿我威胁赵安是吗?」
士稚没说话,沉默地低下了头,半晌才开口:「他们让人送来了王妃佩带的香囊。」
我心里毫无波澜,等士稚走了,却忍不住捂着被子哭了起来。
爹爹,你真的如此偏心。
23
士稚常来看我,但鲜少说起战事,我偶尔出门却能听到百姓的议论,知道朝廷给爹爹增援,赵安连败两场,如今粮草也快耗尽了。
我走在街上,看着那些士兵,常常会想,一个是我爹,一个是我丈夫,谁赢了我估计都没好下场,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
「姐姐。」
听到这声音我低头一看,是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拉着我的衣裳,小脸瘦巴巴的,一双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
「姐姐,我想吃那家的饭,姐姐你可怜可怜我吧。」
小女孩拽着我的衣裳晃了两下,我突然有些心软,又觉得自己这分心软真是可笑,我自己都这个样子了,还可怜别人。
算了,就当做回好事吧。
我牵过她的手往那家小店走去,刚踏进去,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阿姒,果然是你。」
24
一抬头我就看到了赵安,再低头一看,刚才的小女孩已经挣脱我的手,噔噔噔地跑了。
果然,人还是不能太心善了。
25
我被赵安带回军营关了起来,可不是好吃好喝的那种关,而是被直接扔进了马厩里。
为了防止我逃跑,他还吩咐人特地用铁链锁住了我的脚,铁链的另一头是打进了地下的。
我想要跑,那除非是神力附身了。
「阿姒,你说过你会帮我的,现在你帮我的时候到了。」
赵安的声音格外温柔,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是爱我的。
可我心里很明白,他不过是想利用我。
我别过头不想看他,他也不介意,让人看好我,不许给我送吃的喝的。
26
我在马厩被关了三天,饥饿和口渴差点逼疯我。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年,爹爹罚我跪祠堂,偌大的祠堂就我一个人,不管我怎么哭闹都没人理我,也没人给我哪怕一口水喝。
如今更甚,我爹当时不会真让我去死。
但赵安他真的会弄死我。
好在第三天晚上,士稚来看我了,他带了水给我喝,告诉我,他刚从战场回来,得知我被抓马上就来看我了。
「王妃,我送你离开。」
士稚说着就要抽剑,我赶紧拦住了他。
这时候放我走,赵安肯定会怀疑他,我就士稚这么一颗棋子,绝对不能在这时候废了。
27
第四天头上,赵安亲自过来放了我,将我拖到了城楼上。
我浑身无力,头昏脑涨,只勉强能看清下面为首的是爹爹。
「姜将军,怎么你也算我的岳父,只要你肯退,我就放了阿姒,要是你非要逼我……」
我侧过头看着赵安,只见他抬手摸向我的后脑勺,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头发,扯得我瞬间清醒了大半,头皮连带着脸上都在疼。
「我不介意送她去跟你团聚!」
我微微仰着头,目光落在爹爹身上,因为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愤怒的声音。
「阿姒也是你明媒正娶的王妃!」
赵安哈哈大笑了起来,半天才嘲讽道:「王妃?难道就不是你的女儿了?」
爹爹没说话,赵安却突然收了笑声,拽着我的头发将我往外推。
掉出去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我解脱了,我看到爹爹驾马过来,他好像在喊我的名字,我听不清楚,只觉得浑身都疼,口鼻充斥着血腥味,我想说话,可一张嘴就呛了一口血。
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我只看到一支箭射过来,直入爹爹心口的位置。
赵安这人,真狠。
28
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醒,旁边守着我的又是卷绿,她见我醒了激动得很,一迭声地叫将军。
我以为她叫的是爹爹,没想到急匆匆而来的居然是赵吉。
当年那个身着骑服,笑得的张扬肆意的少年,如今已穿上盔甲,领兵号令了。
他在旁边的圆凳坐下,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阿姒,你醒了就好,阿嫄来了好几封信问我,要是你再不醒,她该挺着肚子来云州了。」
「爹爹呢?」我声音嘶哑,说话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疼得厉害。
赵吉目光闪躲,并没有回答我的话,只叮嘱我好好休息就离开了。
我挣扎着起来,要去找爹爹,卷绿哭着拦我,让我回去休息。
我听不进去,她眼看劝不住这才将事情都告诉我。
爹爹当天被箭射中并没有倒下,而是强撑着将我带走,回到营帐后才晕了过去,军医过来一看,直说怕是不太行了。
副将赶紧让人送信回京,信刚送出去,赵安就打了过来。
他们来势凶猛,爹爹又昏迷不醒,副将带兵和他们交战几次都没讨到好,最后只能一退再退。
朝中能打仗的将军并没有几个,要么老了打不动了,要么年轻没经验,最后还是赵吉请命出征。
「太子殿下带来了太医,但是太医也说……也说将军快不行了,现在就吊着一口气。」
我听不下去了,我想见爹爹,挣脱了卷绿的手直奔主帐。
爹爹正在吃药,他脸色极难看,散着发,微微佝偻着背坐在床上,好像下一刻就要倒下了。
「爹爹。」
我走到床前,泪水模糊了双眼,蒙眬间只见他伸出手拉我坐下。
「阿姒,不要哭,爹没事。」
怎么会没事,我记忆中南征北战,威风凛凛的爹爹,如今却犹如日落西山的老人,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我害怕,只能紧紧抓着他那双满是厚茧的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安心一些,让我能感受到他的温度,感受到他还在我身边。
爹爹说着安慰我的话,伸手替我擦了泪水,叫人过来送我回去休息。
我拗不过他,只能回去。
29
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坚持过去陪他说说话,看着他苍老的面庞,我想,我不怪他了。
我不怪他偏心阿嫄,只要他好好活着就好。
可爹爹的情况并没有任何好转,太医用尽了法子,他的身体还是迅速地衰败下来,最后甚至连坐起来都困难了。
我害怕爹爹出事,不管卷绿怎么劝都不愿意离开主帐,就在软榻上靠着休息。
那天夜晚,我从梦中惊醒,就见爹爹坐在软榻边,手中拿着斗篷小心地给我盖上。
我问他怎么起来了,是不是好些了,他就坐在软榻边,满脸笑容地点头,「爹爹觉得好多了。」
我高兴,躺在软榻上去拉他的手,烛火摇曳下,他的面庞忽明忽暗,我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小时候的事,他就听着,偶尔说上两句。
等天蒙蒙亮时,我突然收了声,问出了我这些年的疑惑:「爹爹,你为什么总是偏心阿姐?」
爹爹摇头,目光中似有泪光,「爹爹从来没有偏心过谁,你和阿嫄都是我的女儿,只是……阿嫄与你不是一母所生,你娘有什么总是先顾着你,阿嫄性子柔弱容易吃亏,但你从来都是不吃亏的性子。
「小时候阿嫄被下人欺负也不敢说,害怕给你娘添麻烦,但府里的下人没有谁敢欺负你。
「你娘多疼你一些,爹爹就只能多疼阿嫄一些,但爹爹也同样疼阿姒。」
我泣不成声,这些年所受的委屈也在这一刻释怀,爹爹给我拭了泪水,声音低哑,「阿姒,不管发生什么,不要伤害你姐姐,这世上,除了爹娘,你们姐妹两个人就是最亲的人了。」
我点了点头,他似乎也累了,叫来卷绿送我回去休息。
走到门口我觉得心里发慌,转过头去看爹爹,他笑着扬手,示意我回去。
见他确实好多了,我才放心离开。
30
我回到营帐,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睡梦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叫我,睁眼就看到了满脸泪水的卷绿。
「二小姐,将军……卒了。」
31
爹爹去世,我病了一场,赵吉原本想让我和送葬的队伍一起回京,可看我病得重,还是让我留了下来。
他常抽空来看我,跟我说阿嫄来了信,问我身体如何,军中发生了什么趣事,云州风景好,病愈后可去走走。
他没在我面前提过战事如何,但卷绿会偶尔说起,赵吉和赵安交战,胜负五五开,两边谁都没讨到好。
这一场仗注定打得艰难,从初夏到第二年快开春了也没能分出胜负,赵吉越发忙碌,京中的密信几乎每天一封。
我很清楚,皇上的病怕是不太行了,他一旦病逝,赵吉这个太子是必须得回京登基的,他想速战速决,可赵安那边却难缠得很。
花朝节这天,我在云州城里逛了一圈,没有京中的繁华热闹,没有漂亮的花灯,没有热闹的人群,有的只是空荡荡的长街,面黄肌瘦的百姓,随处可见的士兵。
爹爹以前常说,打仗最受苦的就是百姓。
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得世人矫情,爹爹打仗明明是为了让他们过上安稳日子。
时过境迁,我也明白了当初爹爹那一声叹息。
回去之后,我就找到了赵吉,我说让他送我回赵安身边。
赵吉有些诧异,大概是没能想到我还想回去。
「姜将军去之前特地叮嘱我,让我送你回京。」赵吉神色复杂,「不用因一纸婚约,束缚自己。」
「我想回去,不是因为婚约。」我微微低下头行礼,「还请太子殿下送我回去。」
我笃定赵吉不会为难我。
沉默良久,他才轻笑出声,回身坐到案前,「我让人送你。」
我松了口气,跪下行了大礼。
32
我回去自然不可能找赵安,但也没去找士稚,只买通人给士稚送了一枝枯萎的梅花。
梅花送出去没多久,赵安大败,损失惨重。
赵吉的军队踏进城中,占据了城北,而赵安用城中百姓威胁,最终占据了城南。
我还没来得及再给士稚送信,这天晚上他就过来了,推醒了睡梦中的我。
他呼吸急促,声音低哑,「王妃,赵吉……」
听到赵吉的名字,我瞬间清醒,从床上坐了起来,「怎么了?」
「被抓了。」士稚抓起旁边的斗篷给我披上,「赵安用你的名义将赵吉叫了出来,没想到赵吉真的去了,我知道得太晚,等赶过去赵吉已经被抓了。」
我有些心慌,赵安一定不会留他性命的。
「王妃,我送你走,再让赵安抓到你,我怕他……」
「不要!」我挣脱士稚的手,「去救赵吉。」
我害怕赵吉真的死在赵安手上,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下床就往外跑。
士稚一把拉住我,将我按了回去,「那也不能现在去。」
现在知道赵吉被抓的恐怕没几个人。
我呆坐在床上,思绪一片混乱,士稚陪着我到天光大亮才离开。
下午我梳洗好,去找了赵安。
赵安看到我只是笑了笑,让人带我回去,我在主帐等着,一直到半夜才等来赵安。
他换了一身青绿色的常服,眉眼间带着笑意,开口讽刺道:「也不知道是贤妃蠢,还是赵吉蠢。」
赵安的话让我有些疑惑,抬头看着他,却见他笑得更开心。
「当年贤妃想要阿嫄做赵吉的皇子妃,可赵吉看上了你,在贤妃坚持下,他才娶了阿嫄。」
赵安走到我面前,伸手勾起我的下巴,声音低沉,「我不过是想要试一试他,没想到他真来了。」
我脑袋嗡嗡地响,似乎又回到了十五岁,那年御花园,笑容灿烂的少年塞给我一枝梅花,让我高兴了好久。
原来是命运弄人。
「放了他。」我紧紧抓住赵安的手,泪水划入鬓角。
赵安甩开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死了,父皇才能让我回去。」
赵安转身要走,我赶紧抓住了他的衣摆,「我有京城的布防图,你放了他。」
33
京城的布防图我没有,但我以前溜进爹爹的书房曾看到过,现在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只要我想,就可以画出来。
赵安让人拿来了笔墨纸砚,告诉我,只要我的布防图助他拿下皇位,他就可以放了赵吉。
当天晚上我仔细地画出了布防图,早上他派士稚过来取,他告诉我赵吉如今只是被关着,并没有什么大碍,让我别担心。
我稍微松了口气,此后我就一直被关在主帐中,赵安不让我出去,门口的守卫都有十几个,天天日夜轮守。
我不知道外面怎么样,我被关了将近三个月,再次被放出来已经是初秋了,有人来接我去雍州。
雍州,那是京城的陪都,离着京城不过半天路程了。
紧赶慢赶,到达雍州的这天,正好遇到赵安带兵前往京城,我被他带上一起,在人群中我看到了赵吉。
他披头散发,赤着脚,双手被绑着拖在马后,身上是干涸的泥土混着血水,早已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我想去找赵安,却被士稚拦下,「王妃,这时候你去,王爷只会下狠手。」
「赵安一路上都这样?」
士稚低着头不说话。
我心里难受,却无能为力,只能失魂落魄地回到了马车上,想了想又掀开了车帘。
「给他送点水和吃的。」
士稚点头表示明白,躬身行礼离开。
一路上都十分安稳,赵安没再折腾赵吉,而是忙着商量怎么攻进京城。
34
刚到京城外的这天晚上,我趁着他们商量事情没工夫管我,找到了机会跑去看赵吉。
他缩在马厩的角落里,整个人都没有动静,我叫了他好几声,他才缓缓抬起头看我。
月光下,他嘴角漾开一抹笑,声音沙哑地唤我:「阿姒。」
我将准备好的水袋给他,强忍着心酸,「我和赵安说好了,他会放了你的。」
赵吉叹了口气,仰头喝水,半晌才开口:「阿姒,他不会放过我的,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他答应我的。」我有些倔强,「你肯定没事的。」
赵吉不说话了,抬头看着月亮,我坐在他旁边,跟他一起看着残缺的月亮。
「阿嫄应该生了,你还没见过吧?」赵吉喃喃自语,「当初生了阿奺,我很高兴,阿奺长得不像你姐姐,倒跟你有些相似,可惜你也没能见到她,她就夭折了。」
我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心里难得有片刻宁静,想着那个未见过的外甥女,心里又有些心酸。
「要是我死了,还要你多照顾阿嫄。」
我想说他不会死的,可还没开口,眼泪就不争气地先掉下来了。
赵吉笑了笑,安慰我:「不要哭,或许赵安确实比我更适合做皇帝,况且他还是嫡子,比我名正言顺,被推上太子的位置,本来也不是我想要的。」
我哭得更狠,断断续续地开口:「我会的……我会照顾阿姐的……赵吉,我……」
话还没说完,士稚就过来了,拉着我起身,「王爷在找你,赶紧走。」
我回过头去看赵吉,他嘴角还挂着笑容,只是再没了少年时的肆意。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他说,我想等战事结束,我就去求赵安,放他和阿嫄离开。
可我没想到,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赵吉。
35
赵安见我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让我陪他吃饭。
一桌美味佳肴,我却如坐针毡。
他笑容满面,举杯谢我。
谢我当初在蜀地替他支应,谢我给了他布防图,最重要的是,谢我当初掉下城楼,他才有机会杀了我爹爹。
我没忍住,掀翻了桌子,大骂他无耻。
赵安一点儿不生气,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大笑着离开。
当晚我就病了,发着高热,我好像又回到了还在边关时的日子,看到了爹爹笑着向我走来。
其实小时候爹爹很疼我,毕竟我是他抱着长大的。
我母亲的娘家在边关,原本有些小钱,日子过得也还算顺心,可匈奴突袭,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双双死于匈奴人之手。
母亲并无兄弟,家产全被族中瓜分了不说,他们还想卖了我母亲,所以她逃了。
她运气好,路上碰到了我爹,据说我母亲长得同先夫人十分相似,所以两个人迅速成亲有了我。
那时候爹爹常驻边关,忙着和匈奴人交战,但他闲暇时总会陪着我和母亲,会带我骑马游街,会抱着我教我读书识字,会因为我生病守我一整夜。
直到六岁那年回京,阿嫄也从陇西回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从小生活在边关的我是个没规矩的人,翻墙爬树,下河摸鱼,招猫逗狗,没人能管得住我。
可阿嫄不一样,爹爹让她喊我母亲做娘,她便行礼叫娘,对我母亲恭恭敬敬,对我也是处处照顾,就连对院子里的粗使丫头都是轻言细语的。
我们两个人站在一起,她是锦绣堆里的世家小姐,我是地主家被养坏的野丫头。
后来,我发现人人都开始喜欢阿嫄,便逼迫自己收起性子,学着她笑不露齿,行不摆裙,食不言寝不语。
可我学得没阿嫄好,爹爹依然偏爱她,娘亲也夸赞她,我便开始捉弄阿嫄。
我想爹爹也看看我,他以前那么疼我,对我那么好,可回京后,他再没有带我出去玩过,也不再教我骑马射箭,更不会带我去买糖葫芦了。
我想回去,回到边关,回到小时候。
36
我是在母亲的哭泣中醒来的,许久没见母亲,她瘦了,鬓角添了华发,脸上长了皱纹,眼里多了几分沧桑。
她抓着我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想开口安慰她,她却紧紧抱着我,「儿啊,我可只有你了,可千万别出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叫为娘的怎么活?」
我心中酸涩,爹爹过世,我也不在身边,她该何等难过。
好不容易劝住母亲收了泪水,让下人带她回去,我才从床上爬了起来,招来丫头问了赵安的事。
从她嘴里我才知道,赵安成功了,他进了京城,不过不是攻打而来的。
是皇上把他请进京的。
进京后他让人把我扔到了将军府门口,自己进宫后就没再出来。
这已经是他进宫的第三天头上了。
我恨不得赵安死了才好,想问问赵吉,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我如今的身份,问赵吉是不合适的。
我只能等着宫里的消息,或者等士稚的消息。
消息没等来,当天晚上,外面先传来了一阵一阵的兵马声,母亲吓坏了,我只能撑着病弱的身子,将府里的小厮都召集起来,护着我们在的院子。
府里的小厮多数都是爹爹收留的,打仗导致轻微残废的人,他们护我们母女二人是绰绰有余。
我陪着母亲一晚上没睡,第二天天微亮,士稚就带兵来了。
他双膝跪地行了大礼,「末将士稚见过娘娘。」
赵安成功了。
37
士稚是奉命来接我入宫的,他带来的内侍仔仔细细地给我收拾干净,换上繁复的宫装,戴上沉重的象牙冠,这才被他们架着上了马车。
士稚打马走在马车旁边,我微微掀开帘子抬头看他,我想问发生了什么事,可周围人多嘴杂,我只害怕说了不该说的话。
大概是我的目光太过于炙热,士稚翻身下马,让内侍都走开一些,轻声道:「皇上驾崩了,应该很快就会昭告天下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他:「赵吉呢?」
「他……被王爷带进宫,然后……」士稚说话断断续续,半晌才说出后面那两个字,「死了。」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脚迅速变得冰凉,强压着落泪的冲动,颤着声问他:「他怎么死的?」
38
士稚怎么也不肯说,我放下帘子,眼泪滑落在手背上,那天赵吉说的话,没想到竟成了真。
轿子停下,几个内侍扶着我下来,宫墙高耸,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昭示着这儿曾在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屠杀。
走在御道上,我恍惚想到了那年同阿嫄第一次进宫,我们都低着头不敢说话,宫规森严,生怕行差踏错,惹来杀身之祸。
士稚过来扶我,压低了声音提醒我:「太子妃也在宫里。」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太子妃,是阿嫄。
39
赵安在浮鸳殿,我还没进去就能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娇笑声。
越往里走,声音越大,我甚至能听到赵安调笑地说了那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娇娇……」
话音刚落,内侍就站在帘子外通报了一声:「陛下,人来了。」
皇帝死了还没昭告天下呢,如今他就已经称陛下了。
不过想想也是,忍了这么多年,一朝得势,自然是迫不及待。
我站在帘子外,隔着雨过天晴色的软烟罗,隐约能看见里面人影绰绰,旁边的内侍提醒我行礼,我却恍若未闻。
不过片刻,里面便率先出来一位着宫装的女子,茜红色衬得她娇俏可人,明媚张扬。
「哟,这位就是贵妃娘娘吧?」她捂着嘴笑了起来,敷衍地行了一个万福礼,「妾身陆氏见过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我念着这四个字,抬头看向随后出来的赵安。
他一手叉着腰,一手搂住陆氏,笑着告诉我:「皇后不能是你。」
40
我想,赵安这样的蠢货能登上皇位,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自己经历过,却转眼忘了,人被逼急了,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
41
当晚,我准备了一条白绫,沐浴更衣后枯坐到半夜才等来士稚。
他跪在地上,烛火摇曳下,我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那道刀疤,狰狞可怖。
「当年我救你,你欠我一条命。」
士稚将头重重磕在地上,「任娘娘吩咐,士稚,在所不辞。」
我拿过旁边的白绫,扔在他的身上,他诧异地抬头。
那双眼睛还是我喜欢的样子,漂亮,璀璨。
「拿着它。」
我蹲下身,靠在他的肩上,他身体僵了一下,呼吸粗重,叫那声娘娘时,声音都在发颤。
「杀了我。」我凑到他耳边,「或者,帮我杀了赵安。」
42
次日皇帝驾崩的消息就传出了宫,大臣和家眷纷纷进宫,赵安也被拥立登基。
人群中我看到了阿嫄,她抱着孩子呆呆地站着,犹如一个失了灵魂的木偶。
我垂下头,跟着行礼退出福宁殿,路过士稚身边时,借助宽大的袖子塞给他一张纸条。
我耐心地等待,我相信士稚一定会帮我。
果然,在先帝停棺的第七天晚上,来给我送点心一个小内侍悄悄将纸条藏在了碟子下面。
看了纸条我便起身去了浮鸳殿,士稚在门口等我,我停下脚步,听着里面传来的嬉笑声,接过他递来的白绫。
踏进宫殿的那一刻,有士兵从暗处冒出来,将随行的内侍一一解决,听到他们的倒地声我没有回头,拿着白绫的手却微微颤抖。
偌大的宫殿内,赵安已经喝多了,双颊泛红,眼神迷离地躺在软榻上,陆氏在旁边撒着娇,让他许她皇后之位。
真是天真。
「陛下。」
我行了一个万福礼打断了他们,陆氏见了我有些不高兴,起身向我走来。
「贵妃娘娘,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侍寝,你还要来扰我和皇上的雅……」
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内侍已经有眼力地上前,将手中的匕首送入她的腹部。
鲜血喷涌而出,伴随着闷哼声,陆氏瞪大了眼睛,在倒下的那一刻,估计她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
赵安看着死不瞑目的陆氏,酒似乎也醒了,连着叫了好几声来人。
「陛下别费口舌了。」我将手中的白绫呈上,「妾身送你上路,好歹能让你死得痛快点,要是换了别人可没这么好心了。」
赵安还在笑,他不相信我的话,不相信我能杀了他,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姜姒,我辛苦打下这江山,你真以为你一个女人能对付朕?」
我不怒反笑。
「这江山也有我一半,要不是我,如今坐在这儿的是你还是赵吉,你心里有数。
「你答应我不杀赵吉,是你先出尔反尔的!
「当年你说,你若成功我就是皇后,如今你却想立自己的寡嫂做皇后,赵安,你也不想想,你杀了她丈夫,她孩子的父亲,她还能喜欢你?」
话音落下,士稚从外面进来,赵安也终于在看到他盔甲上的血迹时变了脸色。
「你背叛我?」赵安目眦欲裂,不敢相信地看着士稚。
我轻笑出声,走到士稚身边,亲昵地靠在他身上,「怎么能叫背叛?他对你就没有忠心过。」
赵安想要冲上来,旁边的内侍赶紧按住了他,几个内侍力气大,他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我捡起地上的白绫,蹲在赵安的身边,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陛下放心去,陆氏杀了您,妾身一定会替您诛她九族的。」
赵安挣扎想要起来,但不过是徒劳。
我将白绫套在他的脖子上,终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恐惧。
我狠狠用力将白绫拉紧,看着他因窒息而通红的双颊,压低了声音告诉他:「你不是喜欢我阿姐吗?为了满足你的愿望,等你死了,我会拥立淳安郡王为皇帝的。」
淳安郡王就是阿嫄和赵吉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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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安咽气之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来拉我,可手在半空中就无力地垂下了,指甲划过我的手背,留下一道浅浅的红印。
他死不瞑目,双眼圆瞪,嘴还微微张着,但再没了呼吸。
士稚上前扶我,我却格外冷静,走出浮鸳殿,泪水湿了面庞。
「我亲手杀了赵安……」
我有些恍惚,嫁给赵安的那天,我记得我是十分高兴的,可一转眼的工夫,他就成了我的手下亡魂。
「娘娘,没事的。」
士稚安慰我,声音沙哑低沉,「我会一直陪着娘娘。」
我歪着头看着他,轻笑出声,「士稚,你真的会一直陪着我?」
「会。」
他说得坚定,我靠在他肩上,似乎终于找到了那个能一心站在我身后支持我的人。
44
赵安无嗣,他死了自然只能从宗室过继,宗室中与他最亲的就是淳安郡王。
我叫内侍去了好几趟都无功而返,阿嫄不愿意将孩子给我,最后一次,她让内侍带话给我,让我过去同她说说话。
我本不愿意见阿嫄,可大臣催得紧,满口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如此,我只能去了。
阿嫄就住在离浮鸳殿不远的白露宫,我去的时候正值傍晚,夕阳洒在她身上,给她消瘦的面庞更添了几分温柔。
阿嫄见到我笑了起来,拉我坐下喝酒。
我没动,她断断续续喝了不少,眼看一壶酒快见底了,她才抓住了我的手,拜托我照顾她儿子。
「他以后就是皇帝了,照顾他的内侍数不胜数。」
阿嫄听到我的话笑了,她似乎喝得有点多,单手撑着额头看着我。
「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
「羡慕我?」我觉得好笑,「是我羡慕你。」
阿嫄摇了摇头,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砸在案几上。
「我刚出生我娘就死了,爹爹要出征,我就被送去了外祖父家里,他们对我很好,却总是不及表哥表姐,我大一点才知道,我是外人。
「那年你们回京,爹爹抱着你,母亲在旁边说爹爹把你宠坏了,惯得你那么大了还要人抱,我站在旁边想,要是我娘还在,被抱着的那个人会不会是我?
「你小时候调皮,像个男孩子,爹爹让我多照顾你,教你规矩,我们姜家的女儿以后是要进宫的,没规矩会让人轻看。」
我愣愣地看着阿嫄,那些我曾忽略的东西仿佛在我面前一一展开。
「你那些小动作我都知道,我在外祖父家时,那些姐妹们不知道玩过多少次了。
「阿姒,你那年拿花生糕骗我,我差点毁容,爹爹罚你跪祠堂,却知道你怕黑,连着三天守在祠堂外。
「你被放出来,爹爹才来看我,他说你小,不懂事,不是故意的,可我也不过比你大两岁……」
我从来不知道,那年祠堂外,有人陪了我三天,只因为我怕黑。
「阿姒……噗……」
阿嫄从嘴里喷出一口血,声音小了下来,我被吓到了,扶着她不知所措,「姐姐?阿姐你怎么了?来人!叫太医!」
「不要……」阿嫄拉住我,艰难的摇头,「赵吉一个人,太孤单了,我去陪他,阿姒,我的妹妹……好好……好好活着。」
她的嘴里大口大口地涌出鲜血,我内心恐惧,伸手去擦那些血,却越擦越多,直到满手都是血。
阿嫄还想说什么,开口却只是「嗬嗬」的声音。
我抱着她,泪水大颗大颗地往下落,「阿姐,你不要死,我只有你了……」
她似乎没听到我的话,那双永远含着笑意的眼睛逐渐闭上,只留下嘴角的一抹浅笑。
我唯一的,怨了那么多年的姐姐,在初冬来临之际,死在了我的怀里。
45
淳安郡王登基,我垂帘听政,朝臣多有不服,毕竟赵安在位时并未册封我。
但士稚支持我,他手握重兵,手段狠辣,又是赵安生前最信任的将军,朝臣有再多的不乐意,为了自己的小命也只能闭嘴。
坐在这个位置上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我能信得过的只有士稚,他便常进宫来陪我说话。
其实我们没什么说的,大多数时候还是坐在慈安殿的游廊上看花开花落。
淳安懵懵懂懂的,偶尔会跑过来拉我们陪他玩。
他长得越来越像赵吉,性格却像阿嫄,温和,宽厚。
士稚说,他会是一位明君。
我却想,他日后能让自己开心才是最好的,坐在皇位上,高处不胜寒,万事不由己。
淳安十六岁那年,朝臣逼迫他立自己不爱的女子为后,在一堆大道理和之乎者也下,他妥协了。
他在我床前哭的时候,我已经病得起不来了,想帮他也是无能为力。
当年赵安将我推下城楼,我虽活了下来,身体却因重伤一直不太好,终于在这一年冬天病倒,不过短短一月就吃不进药了。
士稚一直守在我身边,他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眼圈却有些微红。
看着窗外的白雪红梅,我拜托他照顾好淳安便说不出话来了,喉咙间犹如被东西堵住了一般,喘不上气来,眼前也逐渐模糊。
我能听到士稚在叫娘娘,听到淳安在叫姨母,我听到他们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过往一帧一帧飞逝而过,我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岁那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眉眼含笑地送我一枝梅花。
梅花依旧,故人何在。
46 士稚番外
姜姒死后,士稚还同以前一样,每日上朝下朝,只是再没人召他去慈安宫说话。
说起两人的相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
姜姒一直以为那天救士稚是他们的初见,其实早在那之前士稚就见过她了。
姜姒是蜀王妃,常去瓦舍听曲,出手阔绰,而士稚只是一个吃不饱饭的农家子,每天为了几文钱发愁。
他在瓦舍做工时,偷偷瞧见过姜姒好几次,她长得漂亮,明媚又张扬,十分引人注目。
士稚不知道怎么形容她,大约应该是戏文上说的那样,皎若云间月,只应天上有。
士稚有个赌鬼父亲,那天又输了钱,他被推去抵债,半路他就趁人不备跑了。
那些人本想拉他去做苦力的,见他不听话,下手也十分狠,他受了重伤,迷糊间晕倒在了路边。
是姜姒救了他。
她穿了一条白色的云锦百褶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想要活下去,下意识伸出满是血污的手抓住了她的裙摆。
他以前曾见过姜姒买吃的给路边的猫,他知道她是个心善的人。
士稚赌对了,姜姒不仅救了他,还给他取了名。
他以前是没有名字的,他本姓刘,大家都叫他刘大郎。
但那天起,他有了名字,他叫士稚。
士稚在王府养病才知,赵安和姜姒并没有感情,两个人犹如陌生人。
他好了之后本想去向姜姒道谢,可乍闻母亲病逝,他来不及见姜姒一面就匆匆离开了。
母亲死了,士稚最后的牵挂也没了,索性就投靠了姜姒。
他除了一条贱命什么都没有,也唯有用这条命报她的救命之恩,还有……留在她身边。
姜姒让他去了赵安的身边,他一步一步往上爬,成为赵安最信任的将军,为他出谋划策,领兵打仗。
身上的伤好了又添,添了又好,好多次他都差点死在敌人的刀下,那时唯一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就是姜姒。
他这样的人是一辈子无法站在她的身旁了,那就靠她近一点,替她将事情做好。
本以为爬得够高,事情做得够好,就可以护她周全,可士稚没想到赵安会那么狠。
他将姜姒亲手推下了城楼,只为借姜姒杀了姜将军。
那之后好多年,士稚都后悔当时没有救下姜姒,因伤及根本,她的命虽保住了,身体却每况愈下。
赵安回到京中,先帝到最后其实是有意立他为太子的,不管是被逼也好,走投无路也好,他的目的是达成了。
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总比谋反来得好。
但赵安不这样想。
他将赵吉和贤妃带到了先帝的榻前,当着先帝的面,杀了他最宠爱的妃子和最疼爱的儿子。
先帝当即吐血驾崩,士稚透过门缝看到蜿蜒一地的血握紧了拳头。
对自己的父亲和手足尚且如此狠心,他又怎么会善待姜姒呢。
那时的士稚已经在筹划了,他要杀了赵安,赶在他对姜姒下手之前。
可姜姒却先一步找到了他,要他帮忙,杀赵安。
那是姜姒离他最近的一次,他记得姜姒身上的幽香,记得她温柔的声音,那一刻,别说杀赵安了,要是他的命能博她一笑,他会毫不犹豫地献上自己的头颅。
赵安是死在姜姒手中的,往日里说话都细声细气的人,那天发了狠地拉住白绫,眼睁睁地看着赵安一点一点断气。
她有些害怕,走出宫殿时手都是凉的,士稚告诉她,他会永远陪着她。
他在战场上不要命地拼杀,就是为了能离她更近一点,离他的月亮近一点。
可惜他的月亮很快就陨落了。
淳安十六岁这年,她死了。
士稚是姜姒最信任的人,姜姒临死前托他照顾好淳安,他就真的尽力照顾他了,替他清除异党,帮他选贤举能,教他平衡朝堂。
淳安二十岁这年,他开始亲政,他真的是一位极好的帝王,士稚将兵符给了他,算是完成了姜姒交给他的任务。
走出福宁殿时,京中刚好下起了初雪,他撑伞回到家里,给自己温了一壶酒,一杯一杯地喝。
鲜血从嘴里涌出时,士稚觉得奇怪,以往看别人喝毒酒以为都是痛苦的,可他却觉得兴奋,高兴,甚至是解脱。
庭院中的雪还在继续下,梅花开得正好,他仿佛看到了姜姒向他走来,她长得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皎若云间月。
47 赵吉番外
从小赵吉就知道,他同其他的皇子是不一样的。
他的母妃是宠冠后宫的贤妃娘娘,他更是父皇亲手带大的,连太子都没这个待遇,他要什么,只要说一声,自有人排着长队捧到他面前来。
唯有十八岁这年,他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人。
那年,宫里要给他和赵安选妃,他本不愿意去的,却被赵安从马场拖了去。
半路上,赵吉随手折了一枝梅花,连连叹气:「太子殿下,你说那两位姜家小姐长什么样子?不会和前两天那位顾家小姐一样无趣吧?张口闭口就是规矩,老气横秋的。」
赵安没理他,他便继续唠叨,拐过假山,赵吉一眼就看到了那两位姜家的小姐。
准确地说,他看到的只有姜姒,她同别的官家小姐不同,低着头打哈欠,没有一丝规矩可言,明明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偏偏还强撑着拍了拍自己的脸。
姜姒是姜家的二小姐,赵吉之前听贤妃说过,姜姒的母亲出身低微,只是一个孤女,又因幼时长在边关,远比不上姜嫄规矩知礼,端庄大方。
偏他一眼就看到了姜姒。
客套了几句,赵吉还没来得及同姜姒说上一句话,内侍就催促着离开了,临走时他鬼使神差地将手中的梅花塞给了她,看她羞红了脸,这才笑着去追赵安。
那天贤妃问他看中了谁,他说姜姒甚好。
贤妃不满,恨铁不成钢,「那姜姒能给你带来什么助力?姜嫄的母亲是出自陇西李氏,她幼时又养在外祖家,你娶了姜嫄,不仅能拉拢姜将军,还能得到陇西李氏的支持,太子是个蠢货,你真想看着他登基,以后把你放去蕃地,碌碌无为一辈子吗?」
「我觉得做藩王挺好,母妃,太子很好,你为什么非要我去和太子争呢?」
赵吉虽聪慧,又得皇帝喜爱,可他并不想做储君,他觉得以后去蕃地,和自己心爱的女人生儿育女,看着孩子们长大没什么不好。
可贤妃只想让他做储君,以后登上高位,受万人叩拜。
那天他被打得半死,贤妃站在他面前,头上的金步摇晃花了他的眼。
「要不是我只有你一个儿子,我早就打死你个不成器的玩意儿了。
「记住,生在皇家是没有感情的,不是什么事都只顾自己开不开心。
「本没注意到那个姜姒,既然你喜欢,我会向你父皇请命,赐给太子做正妃,以后她就是你弟妹,你要是连人伦都不顾了,我也当你真是个痴情种子,送你们两个做一对亡命鸳鸯。」
他怕了,他怕贤妃真的会对姜姒下手,她是无辜的,不过因为他犟了两句嘴就已经毁了她的姻缘,要是再害了她性命,他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赵吉乖乖地娶了姜嫄,他不喜欢姜嫄,一直没碰她,姜嫄不甚在意,规矩地做着自己的皇子妃,就连一向苛刻的贤妃也挑不出她身上的毛病。
赵吉那段时间浑浑噩噩,经常醉得不省人事,姜嫄替他瞒着贤妃,又整夜整夜地照顾他。
他每次醒来都能看到姜嫄眼下青黑的趴在他的床边,她真是个再好不过的妻子。
赵吉收了性子,开始好好过日子,他很清楚,姜嫄也是无辜的,赐婚圣旨一下,他自己尚且不能反抗,更何况姜嫄一个弱女子。
感情渐好,赵吉本想求皇帝封他出去就蕃,可他还没来得及请命,宫宴上赵安就因出言不逊,以下犯上,被夺了太子之位,封了蜀王去就蕃了。
他的想法被扼杀在了摇篮里,唯一值得高兴的就是姜嫄怀孕了。
赵安去蜀地没多久,他被封了太子,那天贤妃难得对他露出了笑脸。
这个太子做得辛苦,他每天盼望的就是孩子早点出生,想着有个小团子叫自己爹爹该多好。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生在一个雨天,姜嫄出门时摔了一跤,孩子早产。
好在母女平安,赵吉给孩子取名阿奺。
小小的阿奺,软绵绵地躺在他的怀里,他想,他要将这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他疼爱的长女。
可贤妃不满意,迫切地希望他早点有个儿子,赵吉听不进去,整日里抱着女儿,哪怕去处理公事也恨不得带上她。
阿奺越长大越像姜姒,眉眼间一模一样,连姜嫄都觉得好笑,时常说应该让阿姒看看,她见了阿奺肯定会喜欢的。
这一年,他的阿奺刚学会走路,会含糊不清地叫爹爹,会摇摇晃晃地投入他的怀里,却因他们两个人去侍疾,宫人照顾不周而受了寒,高热不退。
赵吉红了眼,在佛前长跪不起,愿以身替之,只求不要带走他的女儿。
可佛祖没有听到他的话,阿奺死在了他的怀里,往日里活泼可爱的女儿,因高热惊厥,口吐白沫,最后身子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宫里除了他和姜嫄因为孩子的死而伤心,没有一个人放在心上,只劝他,孩子还会有的。
赵吉还没从失去孩子的悲痛中回过神来,赵安就反了。
赵安的军队势如破竹,姜将军被问责,就连姜嫄也被关了起来。
皇帝病得严重,那天他突然召见姜将军,告诉他,若是他去平反成功,以后还能留姜姒一条命,要是不尽力,不仅姜姒得死,姜嫄也得死。
拿两个无辜的女人威胁姜将军,赵吉第一次看清了,疼爱他的父皇,不仅是他的父皇,还是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帝王。
姜将军出征,赵吉亲自去送他,他说了很多话,但赵吉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句:「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都是我的女儿,若我有个三长两短,烦请太子殿下,护住她们姐妹二人。」
赵吉应下了,他在京中监国,忙得不可开交,直到姜将军身受重伤的消息传入京中,他想了一夜,请命前往支援。
时隔几年,他又一次见到了姜姒,听说赵安将她从城楼上推了下来,太医诊脉后,说是命保住了,以后身体怕是不大行了。
赵吉心中愧疚,那年他少说两句,如了贤妃的愿,或许她不会嫁给赵安,也不会经历这么多痛苦。
姜将军去世,姜姒坚持要回到赵安身边,赵吉只能送她回去。
只是,不久他就接到了一封信,是姜姒的口吻,约他见面,说是赵安要杀她,求他救命。
赵吉知道这封信很大可能是假的,可他不放心,他害怕姜姒真的出事,他已经害了她一次,不想再看着她出事了,所以赵吉还是去了。
那晚,赵安早就埋伏好了,他被活捉,被折磨,却也松了口气,庆幸姜姒没事,庆幸自己没再害她了。
在雍州那晚,是赵吉最后一次见到姜姒,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以后皇位是赵安的。
他没什么求的,只求姜姒以后替他护住姜嫄和孩子就好了,赵安碍于悠悠众口,他不会轻易对姜姒下手,可姜嫄和孩子却未必了。
那晚后,他被赵安带进宫里关了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被押到了皇帝和贤妃面前。
皇帝已经病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赵安在榻前诉说着这些年的不公,诉说着他的恨意。
他抽刀杀了贤妃,赵吉目眦欲裂,想叫母妃,嘴里却被因塞了布团,只能发出咽呜的声音。
赵安没有一刀解决他,而是让人端来了毒酒,说是要给他留个体面。
一杯酒被灌下去,他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赵吉明白了,这不是体面,这是折磨。
赵吉疼得蜷缩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皇帝吐血而亡,意识也逐渐模糊。
他想到了很多,温柔娴静的姜嫄,活泼可爱的阿奺,还有那年羞红了脸的姜姒。
赵吉觉得,他的一生约莫也是个悲剧,只是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下辈子不要生在皇家。
生在普通人家,能和心爱的女子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 一颗卿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