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造反了,我成了最尊贵的嫡公主。
他对我说:「吾儿,天底下的东西你尽可挑选。」
我居高临下地朝地上那个满身血污的人一指。
「我要,嬴瓷。」
我爹笑着的脸逐渐凝固,他沉着脸半天,说:「吾儿,逐嬴之役你功不可没,就算是天上的月亮为父也愿意摘给你。」
「你就要他?」
我打了个哈欠,「非他不可。」
「那便赏这败类一条生路。」
众人齐呼:「陛下仁慈!」
嬴瓷抬起一张脸,望着我。
他动了动嘴型,我认出嘴型——
「生死不休。」他说。
1
我叫姬洛承。
白天还是姬家的郡主,晚上我爹谋反成功当了皇帝,我也摇身一变成了个公主。
当公主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去会会我的公主前辈们。
嬴安一见我,身子便哆嗦起来。
「贱人!」
她身体像筛糠一般抖个不停,但嘴里的话却不肯饶人。
我食指往唇上一放,「嘘。」
「你听。」
外面一众嬴氏在受凌迟之罪,惨叫连连。
「皇兄、皇兄去了哪里?!」她惊叫起来,甚至还往我这里一扑,张牙舞爪的样子好笑极了。
她被几个粗蛮的宫女按住,头抵在桌子上,眼睛跟死鱼一般瞪圆,瞪向我。
「姬洛承,你不得好死!」
「枉皇兄对你那么好,你竟然偷走了战舆图……」
「你不得好死……」
我一笑,「建功立业的事情,怎么能叫偷呢?」
「嬴安,如今啊,不仅是你的嬴哥哥已经成了我裙下臣,就连你那魏哥哥也在我手底下苟延残喘呢。」我低着头,在她耳边继续刺激她。
嬴安满面泪痕,「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差不多了,我示意宫女将她放开。
嬴安得了自由,触柱而亡。
死前,她意识涣散,说了一句:「承姐姐,你怎么又进宫来了?」
我合上她的眼。
「嬴安,天下苦嬴氏久矣。」
2
若要谈到我的尊贵之处,那便是还没成婚,便在京都另辟了一所豪华私宅。
我原以为嬴瓷会寻死,毕竟他的族人都差不多被我爹他们灭完了。
但他没有,问其缘由。
他道:「吾乃公主拼死也要护住的人,不敢轻视自身。」
嗬,我何曾护着他?
「你没听说过另一种死法,叫作生不如死吗?」
嬴瓷不再回话,只是看着前面正在动工的人造湖,轻声说了句:「不过是繁花一时,终究都会凋谢。」
我一怔,凑近他勾起他的下巴,轻佻地说:「那嬴公子,我们何不及时行乐?」
他小脸一白。
我欺身而去。
3
翌日,我醒来时,身旁的被窝已经凉透了。
他把我折腾到半夜,如今却不知道行踪何在。
「殿下,魏小将军在前殿等您呢。」
我懒懒地点了点头,一开口,声音嘶哑得让我脸红。
「他人呢?」
春寒自然知道我问的是谁。
她告诉我,嬴瓷天还没亮就回了自己的寝殿。
也对,他在我身旁怎能入眠。
「把嬴公子带过来,会一会旧友。」
嬴瓷到了也不说话,只在一旁坐着等我梳妆。
我懒洋洋地看着铜镜里侍女们在我头上翻出花儿来,等打理完已经日上三竿,才堪堪踏出房门。
魏腾景见到我和嬴瓷,便下意识皱起眉。
「魏小将军久等。」
嬴瓷脸又白了。
他真真人如其名,浑身上下白得发光,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这瓷娃娃一样的脸,如今正紧绷着看看着来人。
若说嬴瓷最恨谁,首当其冲便是我姬洛承,其次就是魏腾景。
有道是,昔日好友,前朝良将,奈何倒戈。
「嬴公子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我拉过他的手摸了一把,嬴瓷眼里厌恶更甚。
「怕不是夜间累坏了……」
「殿下!」他皱眉打断我的话。
我不再逗他,下巴朝魏腾景一扬,「你整日里闷闷不乐,我寻思着莫不是见不到故友,便做主叫魏公子过来陪你说说话,可好?」
嬴瓷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殿下。」魏腾景脸色如墨,「卑职尚有要务在身,若无其他要紧之事,卑职先行告退。」
我蹙眉微恼,「魏小将军是上赶着给我大兄做禁脔,还是给我二兄当填房?」
说来也巧,我前头两个兄长,两个都好男风。
偏魏腾景刚好对他们的胃口,为此事我头疼了许久。
魏腾景听闻脸色更黑了。
「魏小将军,不如投靠本宫吧。」我靠在嬴瓷身上,蛊惑道。
嬴瓷身子一僵。
他大概没有想到,我做了公主还不知足,竟妄想成为……皇帝。
「姬存沉迷美色,行事乖张;
「姬酌胸无点墨,暴虐处世;
「你觉得跟了他们哪一个会有出路?」
魏腾景神情严肃,「殿下,您还有个弟弟。」
哦,姬庭照,差点把他忘了。
姬庭照在我们一众兄妹中行事最为低调,人也正直。浑然不像我们,爱钩心斗角,爱强人所难。
「他那样的人最好摆弄。」我说这话时,望了嬴瓷一眼。
嬴瓷躲开我的目光。
「魏小将军,本宫乏了,你且再考虑几日。」我不着急。
5
魏腾景是在三日后传密信过来的。
信上写了一个字:诺。
我会心一笑,将信笺凑到烛火上一烧。
那烟呛得离谱。
离谱到我一时间呼吸不上来,宛若溺水一般,每口空气都混杂着浑水,我气喘吁吁,从椅上瘫倒到地板上面。
我忽然想起:自己先天不足,从娘胎里就带了喘症。
只是前些年控制得好没再发作,今天还是这几年来的第一次。
这烟就是引子。
春寒刚被我使唤去了小厨房,其他侍女是一应没有允许不得进书房来的。
此刻我孤立无援。
直到我看见门边出现了一片熟悉的衣角。
那布料是我前些日子赐给嬴瓷的。
靛蓝色,最衬他。
我勉力用手砸了砸地面,那片靛蓝衣角随之消失。
他不想救我。
「嬴公子,您怎么在门外?」是春寒的声音。
我忽然有些恐惧,怕嬴瓷见死不救也罢了,我怕他把春寒再次支开。
果不其然,门外的二人开始交谈起来。我甚至还能听到春寒的笑声。
挣扎间,我把一旁的椅子踢翻,春寒终于走了进来。
她凄切地发出一句惊呼,嬴瓷这才走进来,神色难辨。
……
6
我是在嬴瓷怀里醒来的。
御医乌泱泱地在纱帐外面跪了一地。
醒来那刻,我听到姬庭照在教训我身边服侍的人。
我望了眼嬴瓷,便嫌恶地要从他怀里挣出来。
哪知嬴瓷此刻竟用上了十分的力气不让我挣脱而去,「殿下莫闹,身子要紧。」
姬庭照听到里面的响动,立马拨开珠帘走进来,面露担忧,「阿姐,你终于醒了。」
嬴瓷看见他进来,不着痕迹地将我肩上滑落的外衫收拢上去。
「你怎的来了?」
「我,我收到阿姐病发的消息,便赶过来了……」
公主府的墙还真是北风呼啸啊,透风极了。
我拧眉看着他,「既我没事,你便回去吧。」
姬庭照还想说些什么,但看我脸色不佳,也不敢再提,只好称等我身子好些,再过来探望一二。
我屏退众人,想要自己静一静。
「嬴公子。」
「好歹,我也曾保住了你的命。」
他听完露出一个苦笑,只低着头用极小的声音说了一句话,「殿下说过,有一种死法为生不如死。」
我活动了下筋骨,赤足走至一旁,喝过一盏茶水,道:「活着总比在地下腐烂来得好,死多容易啊,难的是活着。」
「嬴公子不妨多想想,如今除了本宫,谁还准你活着?」
他脸色煞白,狼狈地离开了我的寝殿,离开前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7
自那日后,我再也没召见过嬴瓷,而他也断不会主动来见我。
公主府的仆人之间都在惋惜嬴瓷失宠一事。
「惋惜?」
当真有趣,我何时宠过他吗?
只是我不惦记他,自然会有人眼巴巴垂涎于他。
嫡公主的生辰宴上,姬存带来的贺礼是两个活物——南风馆当红的一对双生子。
「哥哥这是做什么?」
好歹我明面上还是个未出阁的公主。
他声名狼藉不要紧,我可不想被冠上好色之徒的名号。
况且,姬存一向不做亏买卖。
能让他这般忍痛割爱来换取的,究竟是什么人物?
鄙府有这等人物吗?
恰逢此时,一阵清透琴声传进我的耳中。
我看到台上抚琴的嬴瓷。
一身素白,惊为天人,谪仙不过如此。
原来是为了他。
「哥哥。」我按下其中一个双生子给我递葡萄的手,笑眯眯地对正在两眼发光的姬存说,「这不是区区两个俗物能换的。」
双生子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大抵是从没听过这样贬低他们二人的话。
其中一个竟气得连眼眶都红了起来。
我一向是个怜惜美人的主,遂牵起他的手,「我说的自然不是你,南清。」
对方欲哭无泪,「殿下,奴……奴是南江。」
「……」
话罢,另一边的南清也开始自怨自艾起来。
「是奴等败坏了公主的兴致。」
我无法,索性一手牵着一人,这下耳根子总算清静了下来。
只是莫名太清静了些。
连一丝耳语都听不见。
我狐疑地抬起头,正发现,那嬴瓷早已弹完一曲高山流水,此刻正站在一旁,望着我和两个小馆儿调情呢。
8
他这几日天天往竹林里钻,原不是为了躲我,却是为了练琴吗?
我本就酒意上头,如今左拥右抱,台上更有一个谪仙般的人物为我抚琴,实在是飘飘乎不知所然。
「嬴公子。」
我亲自起身,在一众宾客的注视下将人带到座上。
「好久不见了。」
姬存仍在一旁等着我发话。
「哥哥,天色已晚,你怎么还不带两个小尾巴回府?」
他皱起眉,「承妹,你吃酒吃多了?」
我摆摆手,心下恼火,「本宫说了,非俗物可换。」
只见他仍不依不饶,咬牙切齿,「姬洛承!」
我不顾气急败坏的姬存,望着嬴瓷问:「饭否?」
见他摇头,我便拾起一旁的象牙箸递与他。
他不接。
「怕什么,本宫的东西便是你的东西。」
「莫非,嬴公子是在嫌弃本宫的物件?」
见我语气加重,嬴瓷才接过用膳。
他吃相极佳,饶是顶着姬存那令人生厌的目光,也泰然自若。
仿佛在我身边,除了我就没人能把他怎么样似的。
巧了么,我最爱干的事情,就是赏一颗糖,再给人打一巴掌。
于是我转头重展笑容,「哥哥,万宁钱庄给我好不好?」
嬴瓷拿象牙箸的手一顿。
姬存夸张地哼了一声。
「本宫是个俗人,一般俗物入不了眼,但黄白之物、奇珍异宝最合本宫心意了。」
姬存的眼神随之一亮,他自然懂得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南风馆双生子换不来的东西,万宁钱庄能换啊。
「容我考虑一二。」姬存的声音里带着激动和喜悦,却偏偏还要掩饰自己的真心。
他确实该考虑,毕竟万宁钱庄对他而言,也是个大产业。
可惜,我这兄长太……好色了啊。
但他忘记了——色字头上一把刀。
美色固然能得到,只是得付出些代价。
我急促笑了声,「还考虑?这事还得问问人家的意思呢。若哥哥在他面前这般小气,想必人家也不愿意从了哥哥……」
「那就这么说定……」姬存拍案而起。
我俯身到嬴瓷面前,望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说是吗,嬴公子?」
9
气氛凝滞,嬴瓷仿佛忘记了呼吸。
我姬洛承向来睚眦必报。
若我那日真的如嬴瓷的愿死去倒还好,若我没有,那我势必要扒下他一层皮来。
相比起单纯罚他,我更喜欢先把他晾着,让他惴惴不安,再让他自己按捺不住来找我……
再给他一个惊喜。
眼下,嬴瓷显然是被这「惊喜」惊到反应不过来了。
毕竟我前十七年的时间,在他眼里一直是一个乖巧善良的形象。
谁能想到真正的我那么恶毒呢?
他会求饶吗?
他没有。
嬴瓷反应了一小会,便语气从容淡定地说:「殿下要瓷如何,瓷便活成殿下想要的模样。」
他甚至还朝我扬起一抹笑。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心里翻出些不可名状的情绪。
「既如此,」我朝姬存道,「人就交给你了。」
我让春寒过来扶我回寝殿歇息。
或许姬存没有说错,我的确是吃醉了。
不然的话,脚步怎么踉跄得要命?
但我不敢继续停留在此处,身后的人目光灼灼,像要把我洞穿一般。
10
魏腾景黑着脸过来找我。
「魏小公子怎的拿本宫撒气?你昨日不赏本宫宴席的情也就罢了,今日一大早便闯进我府,好大的胆子?!」
「卑职原以为,殿下会一如既往地对待他。」魏腾景气得捶墙。
一如既往对待他?是指从前我跟在他身后唯唯诺诺的样子吗?
「魏小公子难道还没看清楚本宫是什么样的人吗?」
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牺牲真情也要换取权利的人。
「洛承,你原不是这般模样。」
「魏小公子,你和本宫第一次见面,便就是在战场上,你如何知道本宫原本该是什么样子?」
我费尽心思努力到今天万分荣光的模样,断不会为了谁断送自己的大业。
「嬴……他曾与我说过,殿下曾经的模样。」
我顿感可笑,摇摇手示意他退下。
「希望殿下不会后悔。」
11
嬴瓷已经离府两日。
公主府上下的气氛都变得异常诡异。
这两日我的头尤其晕,就连最喜欢的厨子费尽心思做的菜,不过也草草吃几口便不再动筷了。
手上的文书也变得难入眼。
我索性在公主府毫无目的地散步。
最后都会无意识地溜达到嬴瓷的房门口。
而里面早已没有人居住。
一股极其难形容的悲怆涌上心头。
「我不会后悔的。」我小声说。
春寒歪了歪头问:「殿下?怎么了?」
我没理会,径直走入他的寝殿。
指尖抚过他的琴弦……就像这上面还残留着它主人拨动时的温度一般。
不知不觉间,我便在他庭院的小榻上睡了过去。
夏日易入梦。
我梦到一汪看不见底的湖水。
嬴瓷溺在了里面。
我在梦里惊呼出声,水里的人应声睁眼,朝我掀起一抹摄人心魂的笑。
下一刻春寒将我拍醒,哭着说:
「嬴公子投湖了!」
12
我骑马赶到姬存府上,刚到府门口,便被一众护卫亮剑拦住。
「来者何人?敢乱闯此地?!」
「公主府,姬洛承。」魏腾景后我一步赶来。
护卫们讪讪收回剑。
「二皇子何在?」
护卫们面露难色。
「本宫送过去的人,不是能随便糟蹋的。」我将手里紧握的缰绳丢到一旁,怒火压在心头。
正当魏腾景气得要砸门时,姬存终于给我一行人放了行。
我本恼怒于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敢将我拒之门外,进门才发觉原来他根本顾不上旁人——
那厢嬴瓷落水及时被人救下。
这厢姬存正被一众御医围着,奴仆不时端出一盘血水,怎么看都是一个糟糕的状态。
「姬洛承。」姬存苍白的嘴唇颤抖着,「你的人,真听话啊。」
「你等着跟父皇解释罢!」
我紧皱起眉,严肃地问一旁的御医:「他死得了吗?」
御医手里的剪子随之一颤,「未伤及要害处,妥善处理养些时日便可痊愈。」
「哦?」我对姬存一笑,「哥哥,您这不是没事吗?」
御医察言观色好一阵,对我道:「殿下,那位公子眼下的状况不大好。」
「正是倒春寒时节,湖面刚破冰便跳下去。且不说那湖水冷寒彻骨,单额头上磕的那一处伤,便……」
未及他说完,我便从瘫在地上的姬存身上跨过去,径直走向嬴瓷。
才两日不到,他竟憔悴了不止一分。
嬴瓷身上不受控制地发抖,全身上下都在淌水。额上还止不住地流着血,他半睁着眼仰起头,也不知看见我了没有。
「嬴瓷?」
他听到声音,勉力把眼睛睁大些许,像是要确认来人的身份。
而后他低下头,喃喃自语。
我索性蹲下来听他在说些什么。
他说:「原是走马灯。」
13
走马灯。
生前的……回忆吗?
14.
我沉声对姬存道:「二皇子就是这么对府上来客的?」
「速去医治。」我将一众围在姬存身旁的御医赶到嬴瓷旁。
姬存不耐烦道:「姬洛承?什么是客?」
「谁允许你跑到这来撒野?这儿可不是你的公主府!」
他还强撑着要站起来,阴着脸瞪我道:「今日之事,我必不会善罢甘休。」
我还没回话,身后便传来姬庭照的声音:「二皇兄是在恐吓自己的亲妹妹吗?」
「若无阿姐照拂,」姬庭照把我护在身后,「兄长觉得自己在逐嬴之役上能活多久?」
姬存气急败坏起来,「活多久?至少我不会像她一样,夺了未来相公的兵马,还屠了对方满门!
「京都谁不知道你姬洛承的野心?
「姬洛承你没有心。」
姬存捂着自己的伤口,狰狞着脸。
姬庭照低喝一声:「够了!」
我走上前拍拍他的肩。
「哥哥。」我接过侍女手上的布,动作放缓放柔,将姬存手上的血慢慢擦干净,姬存下意识一躲。
我凑到他耳边,将他心中最后的一根稻草拔掉,「哥哥有心,心上人的头颅如今还在城门口高高挂起呢。
「哥哥有得选,你不做的事情,我替你做了。
「难道不该感谢我吗?」
我把沾满血的布放到他手上。
「嬴公子既然不喜欢哥哥的住所,那便还是回本宫府上吧。
「就不叨扰哥哥了。
「另外,哥哥啊,这个世上没有第二个嬴昶。
「死了便没有了。」
轻飘飘将这句话丢下,我转身离开。
你找的这些替身,都不太像啊。
我心里好笑,却不打算继续讽刺下去了。
15
回公主府的路上,姬庭照将我手里的缰绳夺走,「阿姐手都伤了,就不要自己骑马了。」
刚说完,他便轻车熟路地骑上我的马,那股不属于我的檀香味在一瞬间扑入我的鼻腔,让我一怔。
我何曾和这个弟弟这么亲近过,但一想到我们是血亲,便也懒得计较。
我盯着自己擦破皮的手心,犹自愣着发呆。
「阿姐在想什么?」
「你说,像姬存这样活着,是不是也挺好的?」我一开口,便产生了后悔之意,未待姬庭照回答,便按住他的手,「算了,当我没说。」
姬庭照在这之后又问了些旁的东西,但我现下并没有心思理会他,只觉得姬庭照的问题有点多,他为什么对我的事那么上心?
如今我越发看不透他了。
对于看不透的人,那就离得远远的为好。
他全然不知我在心里头对他设下的一道道屏障,回府后吩咐侍女拿药酒来给我的伤口消毒。
春寒忙不迭将药酒拿来。
姬庭照望着我的手伤,语气显得很不高兴,「若嬴公子不闹那么一出,阿姐会把他接回来吗?」
春寒突然下手重了些,我倒吸一口凉气,眉头轻颦。
这是个好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
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宫里便传来了父皇召见我的旨意。
「公主府的墙脚真热闹啊……」我冷声说了句。
姬庭照跟在我身旁,脸色不太好看,道:「这件事情我已瞒着宫里头,父皇怎么知道得这么快?」
我眼风一扫众人,眼线到底是谁呢?
16
自父皇举行登基大典后,我已几月未见过他老人家。
他老人家一见我进来,便抬起他高贵的手指,朝我轻飘飘一指,语气如死水无波无澜,「跪下。」
我跪伏在地上,暗自在心里把姬存骂了千万遍。
让他来打小报告,这个傻货还真的直接到金銮殿找父皇如实相告了!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确是他的作风,怪我临走前没再敲打敲打他,省得他连其中利害都参不透。
只是眼下的情势说明,姬存定掩瞒了不少东西,否则父皇不会平白无故就认定是我的错。
「吾儿洛承,你可知你做错了什么?」
「女儿不知。」
「好一个不知。」
他在金座前缓慢踱步,我则在御下滴了几滴冷汗。
「姬存软弱。孤素念他禀性不坏,却不想他成为案板上的鱼肉。」
「而你!」随着他发出来的怒音,一个带着滚烫茶水的茶杯被摔碎在我手边。
我感受到几片碎瓷片将我手背给划破,鲜血蜿蜒流到指缝间,一片粘腻。
「洛承之名,是孤以故乡之名起之。吾乡洛承,百姓安宁,孤以洛承为你之名,意在希望吾女一生平安。」
只是暴政之下,哪有一片平宁之地呢?
洛承,不应该在风云之间搅浑水。
那我又该如何避世?
我不争,我不抢,我就能好好活着吗?
「孤的意思,你可明白?」
「女儿愚钝,不敢枉揣圣意。」
——我虽为女儿身,却不甘心于就此被人挟持。
——我偏要坐在金銮殿之上,俯瞰天下。
上位者叹了口气,「你可听过猛兽藏爪的典故?
「吴国有兽,擒于王庭。处于劣势的猛兽,会把自己的利爪嵌入手心。
「驯兽师驯之,服从焉。时人见笼兽温驯,见自得意。虽为野兽,驯之则听人语从人训,故稍放戒备之心。一日驯兽师入笼,猛兽趁其不备,凑近露爪,擒之、撕之、咽之。
「吾儿洛承,你当何如?
「为驯兽师耶?为猛兽耶?」
父皇步行到我旁边,将我扶我,道:「吾儿洛承,年十八,心智却仍稚嫩如往。
「孤那日将前朝余孽予你,是福是祸?」
他失去和我说话的兴致,懒懒摆摆手让我滚。
今年的春风迎面扑来,让我觉得格外寒冷。
17
既入宫一趟,我顺势去看望了我母妃成夫人。
母妃宫里的老嬷嬷一见我,眼里便发起光来。
「殿下!」
「今日终得空来探望娘娘了?昨儿晚娘娘还念叨您呐……殿下这手?」
嬷嬷望着我手上的伤,接连不断叹出几口气。
「殿下先随老奴来,处理一下手上的伤可好?」她语气里满是心疼。
我瞥了眼手上不太重的伤口,直接将手藏进绣袍里头,回绝道:「不必了,带我见她。」
嬷嬷又叹了口气。
不知何时起,我母妃已经不太记得以前的事了。
御医说这种病没法治。
「承儿,你怎的还在此处?」母妃一见我便皱起眉,「快去请皇后娘娘的安,再去寻公主们玩吧。」
嬷嬷欲言又止。
我朝她摇摇头,对母妃道:「阿娘,女儿早已请了安才过来陪阿娘的,阿娘难道不想女儿陪您吗?」
她没回话,摸摸我的脸,道:「怎么瘦成这样?
「定还在为圣上的旨意伤心吧?
「承儿,为娘会替你寻更好的郎君……
「嫁入宫里头有什么好的?」她压低了声音,「我儿要平平安安的才好。
「不要再为那嬴瓷伤心了。」
我心下了然,原来阿娘的记忆回到了前嬴君还在的时候。
我打断阿娘的话,「阿娘莫不是忘了,女儿前些日子便和嬴哥哥成亲的事?」
嬷嬷在一旁小声道:「殿下,您……您别……」
果不其然,她一听到这事,脸色便瞬时茫然起来。
过了许久,她喃喃道:「我怎么又记岔了?」
随后,她不安地打量起身边的一切,清醒些许,「哪里来的嬴瓷?!」
「嬴氏早已被杀绝了?!」
「被杀绝了!」她惊慌地抓住我的手。
「对不对?」她语气里满是恳切,只有我知道她有多惊慌。
惊慌于前嬴君竟然还在世。
嬷嬷见状立刻劝我离开,「殿下先回府吧,现下没半个时辰,娘娘是静不下来的。」
「承儿,承儿……」
「为娘想见一见,嬴瓷。」
我离开前,听到她在撕心裂肺地喊。
嬷嬷追出来跟我道:「殿下可莫听娘娘这些话。」
「什么话?本宫不能带郎君见一见她吗?」
嬷嬷欲哭无泪,「殿下这是何苦呢?」
「既她要见,那本宫便能让她见到。」
「你是觉得,本宫做不了这个主?」
嬷嬷俯首,「不敢。」
我径直离开皇宫,再也没逗留。
18
回到府上已是晚间,我终于得空去见一见嬴瓷。
他人正躺在床榻上,额头的伤已妥善包扎好,唇色苍白,仍未醒来。
春寒说他一日未曾进食。
我想起来自己今天也粒米未进,便索性传晚膳到他房内用。
嬴瓷在我喝粥喝到一半时醒转,茫然地盯着我良久。
「殿下?」
我走到床边欲扶他起来进食,不料他一手将我轻轻推开。
「殿下下次又要把瓷送去哪位贵人府上?」他声音低沉无力,还带着些悲凉。
怪我?
「嬴公子,」我朝他腰后塞了个软垫,「当日本宫问过你愿不愿意。」
既然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何必怪我呢?
「殿下认为,我可以拒绝吗?」他眼神有些无助。
「当然可以。」我笑道,「只要嬴公子开口,任是天上的月亮,本宫也愿意摘给你。」
「更何况只是区区拒绝一个姬存?」
他听罢撇过头,低声说:「瓷不敢。」
我舀起粥递到他嘴边,「有何不敢?嬴公子未免太妄自菲薄了。」
他是我最得意的一头笼中之兽。
在彻底将他驯服之前,我有什么不能答应他?
19
嬴瓷对我喂粥一事颇为抗拒。
奈何他如今全身绵软,只能任我「宰割」。
他闭着眼将嘴边的温粥咽下。
两相静默,我认真投喂,他认真进食。
冷不丁地,嬴瓷按住我的手。
「殿下何时受的伤?」
他差点丢了命,如今倒上赶着关心旁人的皮肉伤。
「无碍。」
嬴瓷眉头一皱,道:「殿下若不爱惜自己身体,为何来体恤旁人吃食之事?」
说罢,他紧闭起嘴,再不肯喝一粒米。
我只好让春寒将药拿来为我处理伤口,嬴瓷见我全程不吭一声,便问:「不痛吗?」
我抬眸望去,只见他又低垂着头回避我的视线。
可我知道刚才那一句不是我的幻听,我更晓得,那句话并不是问我的。
他那一瞬间想问的人,是十五六岁时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丁点皮肉伤也要让他哄半天才罢休的姬洛承。
20
魏腾景第二日便早早登门。
我压下早起的不耐,咬牙切齿问:「魏小公子,城东的公鸡刚打鸣,您就过来了?」
京都的公鸡都没他准时。
「殿下入宫,可得了什么消息?」
我摇了摇头。
父皇此番表态,不过是提醒我姬存不足为我忌惮。
剩下的只有姬酌,姬庭照。
想到姬庭照……我便开始头疼。
「听闻殿下昨日把万宁钱庄的印章地契还了回去。」魏腾景紧锁眉头。
「魏小公子,世上哪里有免费的午餐?」
「既把人接了回来,那钱庄自然是不能厚着脸皮据为己有了……」我笑着对他道。
魏腾景仍一脸状况外。
我只好继续道:「本宫将它还回去,自然是笃定它会重新回到本宫手上。」
「是三皇子。」他喃喃道。
我满意极了,魏腾景还算聪明。
就在那日下午,姬庭照踏进公主府,连带着万宁钱庄的印章地契,交到我手里。
「阿姐能让我留下来用晚膳吗?」他邀功道。
自然可以。
一个万宁钱庄,别说换我府上一顿饭,要让我顿顿亲自给他做饭,我也是肯的。
我不知道姬庭照用了什么本事,让姬存把万宁钱庄拱手相让。
但我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21
这预感在半月后便证实了———姬存死得很不体面。
「马上风?」
我捂住嘴,有些惊讶。
不过待姬庭照隔日将一个公子领到我面前,我便丝毫不惊讶了。
「原来世上竟可以有第二个嬴昶……」我不自主地往面前的人走去。
那个和赢昶模样别无二致的人身躯一抖。
原只是形貌像。
赢昶其人,宁死不屈。
这般风骨,岂是说有就有的?
「我想着若不把他带到阿姐面前来,阿姐自己也会去查一查他的底细。」姬庭照朝我道。
他说的不错,我昨日刚派人去查,今日他便登门了。
「阿照,你甚善解人意。」我皮笑肉不笑。
「是我和阿姐心灵相通。」他笑意盈盈。
是了,你我是一双龙凤胎。
但我从不信什么心灵相通之说,我望着姬庭照那双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眼睛,心想。
「阿姐想要什么,我都会替你寻来。」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我也笑起来,「阿照,你此话若当真,来日定会后悔。」
经过此事,我只觉得眼前的姬庭照,内心深不可测,犹如深渊。
「吾定不会毁今日之诺。」姬庭照极其郑重朝我说。
22
送走磨人的姬庭照后,我一回头便看到弱柳扶风的嬴瓷。
对上视线,嬴瓷转移目光,道:「殿下才得空?」
「魏小公子隔几日便登门,三皇子来得更是频繁,就连远在西北戍守的大皇子,如今也传来一月后回京都宴请的帖。」
「殿下真是个大忙人。」
我怎么觉得嬴瓷去了姬存府上两日,回来后整个人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
就像是……变成了吃郎君醋的娇妻?
等等,我怎么会萌生出这样的想法?
罢了,想到郎君二字,我忆起宫里递来的消息,成夫人病倒了,就在我上次进宫的第二日。
我想,是时候让她见一见嬴瓷了。
「嬴公子,本宫忙活多日,倒差点把你疏忽了。」
我凑上去挽住他的胳膊,仰头问他:「公子身上可大好了?」
「差不多。」他语气冷淡。
其实我知道他的状况,毕竟那些御医每日都得事无巨细地给我汇报他的情况。
他觉得我不够关心他,那我便关心关心他。
毕竟,我还得求他进宫见我母妃呢。
把人带进去不要紧,要紧的是让人心甘情愿陪我演一出戏。
「嬴公子,十五那日可愿意陪本宫进宫一趟?」
他默默撇开我的手,「原来殿下是为了这个。」
「……」
以前那个好拿捏的嬴瓷哪里去了?
「瓷说过,殿下要瓷如何,瓷便如何。」
「假意之暖,实为寒冰。」
「殿下今日所为,比那日大皇子府的湖水还要冷。」
说罢,他便快步离开。
我捉摸不透他为何生气,以及是否连这一场生气也只是逢场作戏。
23
晚间,我特意沐了个香喷喷的花浴,换上从前的姬洛承惯穿的衣裳。
连梳头水也从张扬的百花露调成朴素的桂花香。
我特意等嬴瓷那厢的烛火暗下来,自己掌灯做贼似的溜过去。
溜到一半的时候,我想起自己无甚可躲的,毕竟这里可是我老家啊,但甫一想起自己身为公主,还要做这等乞怜的事,便觉得满面羞红,不可轻易让人窥见。
待我推开门,借着微弱的光,看到床榻上的人轻微动了动。
嬴瓷一睁眼那瞬间,我一条腿跨过他的腰。
他大吃一惊猛然起身,直接将我撞跌。
「殿下?」
好尴尬,好想入土为安。
24
「本宫过来看看你睡得安不安稳。」
嬴瓷一副信我就有鬼的表情。
25
「我过来寻你一起睡觉……」
因气势上有些不足,于是我添了句:「不行吗?!」
嬴瓷捂脸,露出一副我虐待他的委屈模样。
他憋出一句:「瓷,病体初愈。」
「心有余,力不足。」他见我耷拉下脑袋,又补充了句。
嗬。
这几日小厨房来禀,说他吃的饭格外多。
吃那么多的饭,力气哪里去了?
「今晚殿下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他嗅了嗅我的发丝,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笑道,「难为殿下如此用心。」
「瓷便由殿下处置了。」他抓住我的手。
「只是殿下……今夜由我指导。」
他忽然翻身,将我按在榻上,眸色深沉,「殿下可愿?」
26
晨光熹微,一切动荡方平。
迷蒙间似有人在轻拂过我的发丝,绕至颈侧游离,停留许久后,那只手终于从我颈间离开。
前一刻我还在想,这世上会不会在某个角落,有一对平凡夫妻夜间也如我和嬴瓷耳鬓厮磨。
这一刻我想,没有哪位深爱妻子的夫君会拿手在妻子颈间比画。
但我终究懒得再去想,毕竟嬴瓷现在还不敢,也不能拿我如何。
虽则,昨夜在他一声声「洛承」里,我差点忘了自己和他隔着的一片血海。
27
翌日,我一睁眼,发现嬴瓷正安静待在我身侧入眠。
倒是奇怪。
此前他并不愿意在我身边睡下,往往都是事后趁我熟睡便离去。
「殿下在看什么?」
他冷不丁睁开眼,而我堪堪才数完他左眼的睫毛。
「今日天气晴朗,不若随我进宫一趟?」我笑嘻嘻道。
嬴瓷翻了个身,「殿下不累吗?」
我下意识揉了揉腰,是有些累。
「还行。」但我是时候入宫了,我可不是个爱拖延的人。迟则生变,我做事从不犹豫。
谁料他话带不爽:「看来殿下是真的不累。」
「是啊。」我拍拍他的背,催促他下榻洗漱。
嬴瓷抿着嘴便离开了,看起来不太高兴。
这人真好逗。
28
这一行,我极其高调。
特意坐上了父皇赐的车舆,在宫里慢悠悠地晃,一路晃悠到母妃宫门前。
嬴瓷坐在一旁,脸色平静。
这里是他出生、成长、家破,国亡所在。
走过的路,见过的人,听过的音,皆为嬴瓷的过往。
偌大的前嬴宫,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
「殿下那日说的话可算数?」
「什么?」
他有些难以启齿,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殿下道,瓷若要天上的星星,殿下也会给瓷摘。」
冲着他发红的耳根,我想也没想,像个昏君一般应了下来。
「那今日出宫后,瓷再向殿下讨要。」他弯弯唇道。
29
「安嬷嬷,母妃何在?」我将手伸到嬴瓷手心里,由他搀着下了车舆。
嬷嬷望了望来人,深深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我善意提醒:「嬷嬷,今昔非往昔。」
她忍下心头的情绪,将我带到庭院后面。
花丛前蹲着一个瘦弱的背影,正是我母妃成夫人。
嬴瓷再不肯主动上前。
「花儿开得真好。」
我走到她身边蹲下,用帕子擦了擦她脸上的汗。
「承儿?」
她一见到我,露出又惊喜又恐慌的神情。
「你怎么进来了?」她眼波快速扫荡四周,唯恐别人知道我进宫来。
我一听她的话,便知道她如今的记忆又停留在了什么时候。
「快回府去,安娘,快些送她出宫!路上别让人瞧见了!」她压低声音朝前喊,一抬头便看到了前头站着的嬴瓷。
她踉跄了一下,道:「来不及了。」
她开始抱着我哭,「承儿,他们绑了娘还不够,还要夺了你吗?」
「丧心病狂!」她嘶吼地指着嬴瓷说道。
嬴瓷脸色煞白。
约莫是我这段时间在他面前得意太久,抑或是他失意到难以自顾,我们竟都忘了:此前我和他的处境,是刚好相反的。
前嬴君,是个不折不扣的淫君。
强抢臣妻是他最大的爱好。
上至宰相,下至侍郎,前嬴君用一辆又一辆华丽夸张的马车,将这些命妇「带」进宫中。
这些人中,有人是投其所好,以换泼天富贵。
而大多数人,则是忍气吞声,不敢不从。
我一直都很好奇,前嬴君那样一个荒淫无道的暴君,是怎么生下嬴瓷这样一个单纯好骗的儿子的?
以前我爹还以为一双小儿女之间定了亲,便可以保姬府平安。
直到后来……
那日我收到皇宫里传来的圣旨,说我娘绣工了得,特请进宫教习。
我听完笑了起来,「糟老头子真不要脸。」
我爹上书言,我和嬴瓷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以此提醒那昏君浑浊不堪的脑袋:毕竟都结了亲,就别祸害我姬府了。
第二日,我便被请到了宫里。
前嬴君朝我道:「听闻,你的绣工也不错。」
那时我的心脏还没有如今这么强大,我只有恨,以及无尽的恐惧。
来自对高位者的恐惧。
我被关在小黑屋里整整几日,至于为什么说几日,是因为后来我也记不得时辰了。
这么僵持着,我听到我娘和我爹和离的消息。
我预料到要发生什么,但我逃不出去,四周皆被钉死。
那昏君根本就对我没兴趣。
他要以我为饵,让我娘自愿上钩。
我疯狂地捶门……
「姬小姐,您可以回府了。」
那太监又道,「待小姐与太子成婚后,皇家与姬家便是……」
房门终于被打开。
「亲上加亲。」太监笑道。
光照了进来,照到我的脸上,我只觉得那光刺目。
一声闷响,我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便倒在了地上。
30
「阿娘,您记岔了,那是女儿的郎君。」我柔声道。
她仍不清不楚道:「承儿,你莫骗为娘。」
「女儿从不说谎。」我抱住她,朝嬴瓷一笑。
嬴瓷勉力展出笑颜回应。
我见他们二人的状态都不大好,便打发嬴瓷到后院为我摘几朵牡丹。
见嬴瓷离开,我母妃才放松戒备,「承儿,他会欺负你吗?」
「女儿和他,琴瑟和鸣。」我道。
她抿着嘴始终放不下心来,「承儿,阿娘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许多事情,阿娘都记不起来,时常将日子记错……你爹爹上了战场后怎么没有消息呢?不对、不对,我怎么还会在宫里头?」
我将她紧紧抱住,在她耳边道:「阿娘身体一切都好,只是在爹爹上战场时忧思过甚,调养些日子,便都能想起来了。」
嬴瓷回来时,我仍在安抚她的情绪,说的话自然也全数收进他耳中。
「承儿,阿娘不想坐上那辆马车!」她看见嬴瓷后,许多不堪的记忆片段再次涌现。
我哄道:「没有什么马车,从来都没有马车。」
「只是阿娘爱乱想,才会生病的。若阿娘每日都肯好好吃饭,听安嬷嬷的话,就不会被那些没来由的幻象给欺骗。」
余光里,嬴瓷手里拿着几多白牡丹,我缓声道:「若阿娘不信,便尽管问嬴瓷,他不是最可靠了吗?」
嬴瓷本垂着眼,听到我的话后便会意,与我一唱一和,终究才把我母妃哄好。
只是他脸上的笑意,始终是僵着的。
31
我离宫前,天边晚霞争奇斗艳。
「嬴瓷,那年我娘入宫,也是坐着这样的车舆,穿着你父皇最喜欢的素白衣裳……」我望着他道。
嬴瓷哑声将我打断,「殿下,别再往下说了。」
「你知道吗?」我转过头往着天边,犹自说道,「你嬴氏和我姬氏,都是天生的坏种。
「可是你不一样,就像我娘也不一样,你们二人和我们格格不入。
「我娘一辈子没做错过一件事,却被你父皇逼着进了宫。」我眼眶微润,「那时我总想着你会阻止这件事的发生,我总想着,起码你能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可是你始终不见人影。
「你一直以为我天真烂漫,却不知道我只是仿照我娘曾经是如何对待我爹的而已。」
说到最后,我觉得有些可笑,便笑了一阵。
自始至终,嬴瓷一言不语地看着我。
「嬴公子,可兑诺了。」我道。
嬴瓷神色难辨。
他开口:「我想单独见一见魏腾景。」
32
姬庭照得知我安排嬴魏二人见面,便提了一句。
「阿姐不怕他们二人……」
「怕什么?」
我觉得好笑,「一个是亡国太子,一个是仰我鼻息的小将军,能翻出什么浪来?」
他听完这话并没有舒展眉头,小声嘟囔了句:「阿姐对嬴公子可真特别。」
我眉毛一挑,打量着眼前的姬庭照。
看着这样一张酷似自己的脸此刻愁眉紧锁,我心里也不太畅快。
「我对他如何特别了呢?」
「阿姐,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不想你被谁蒙蔽,谁都不行。」他认真地朝我道。
「嬴公子非良人。阿姐若要天下哪个好儿郎,我替阿姐寻来便是。」他声音带着些不甘心,颤抖朝我道,「阿姐顾好自己眼前的路便好了。」
见他越讲越偏,我索性按住他攥紧的拳头,姬庭照随之一怔,嘴里的话戛然而止。
「阿照,天下有谁比你好呢?」
他手指一颤。
「阿姐……」
「穷者贪我财,富者趋我权,色者涎我貌。」
「天下男子,不过都是如此。我不信旁人,更不会把一生交付给一个男人。」我刻意停顿下来,眼波一转对上他的慌乱的视线,「当然,除了你之外。」
「毕竟你我可是,血浓于水的姐弟呀。」
姬庭照刚亮起来的眼神,便被这句话给浇灭了。
我拍拍他的手,放松下来道:「嬴瓷于我,仅限于有趣而已。」
他点了点头,「知道了。」
33
姬酌回来那日,排场大得很。
他刚入宫见了父皇,便扬言要在京都喝上个三天三夜。
我也有幸,被他亲自请到府上陪他喝酒。
西北风沙大,姬酌回来后黑得像只猴子。
我好几次被他两排雪亮的牙齿晃得拿不稳酒杯。
「哈哈哈,洛承胆子倒越发小了。」他拍了拍我的背,力度大得让我还没来得及咽下的酒都喷了出来。
我咳嗽不止,咳嗽事小,丢脸事大。
我埋头在一旁服侍自己的嬴瓷怀里,小声朝他道:「本宫醉了,想要出去透透风。」
嬴瓷会意,当即便扶我到后花园透气。
不出来还好,吹了吹风,我倒真觉得醉意上头。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烫。
「嬴公子,本宫不是和木头人出来透气的。」
酒意之下,我脾气上头,想起在马车上他便不与我说话,心里就不太爽快。
他怎么敢的?
「殿下,瓷本无趣。」他平静地看着我。
「嬴公子什么时候也喜欢站在墙脚偷听人说话了?「
我眉头轻颦,想起前几日和姬庭照说的那些话,他都听进去了多少?
「殿下放心,除了这句,其他的再也没有了。」
倒不是不放心,说的也不是什么诛九族的话。
「本宫并非那个意思。」
「嬴公子很好,是本宫太无趣。」
他脚步停了片刻,倒也不再说什么。
回席后,这件事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被搁下了。
我坐下时,姬酌面前的姬庭照面露礼貌微笑。
姬酌拍了拍他的肩,哈哈大笑,「京都风水养人过甚啊,都把大家养成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了!」
「男子,还是要霸气一点为是!」说罢,他一口闷下一碗酒。
我拍手称快,和姬庭照交换了一个眼色。
———大哥哥,看起来更不聪明了。
京都确实比西北养人,他去了西北两年,回来愈发傻了。
34
自我父皇称帝之后,朝中便开始了立储之说。
姬酌这一回来,想必也是按捺不住,才死活磨着父皇允许他回京。
生怕他远在戍边,别人好近水楼台。
我再一次见到了父皇。
他问我:「酌儿和照儿,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我觉得我比较好,我想着。
见我不回话,他脚步沉沉走过来,居高临下地问我:「还是,你?」
35
皇太女我也想当。
但父皇他不让。
他非但不让,还开始操心起我的婚事来了。
「京都儿郎里,你可有看得上的?」
我道:「女儿还不想成家。」
「不想?」
「那你想做什么?」
他的语气冷然,「也想往这上面坐一坐吗?」他拍了拍自己的皇座。
我大气不敢出,没想过他会说得这么直白。
「女儿不想,女儿一心只想为父皇分忧,犹如往日在关外一般。」我的胡话张口就来。
「逐嬴之役,你当属头功。孤赐你尊位,予你珠宝无数,许你大肆铺张,更容那孽障苟活。孤对你万般纵容,不是让你如今来忤逆孤意思的。」
我垂下头,落下泪来,颤声道:「女儿只想为父皇分忧,绝无二心。」
「女儿比谁都恨嬴氏,把他留在身边,不过是为了折磨他罢了。」
上位者沉吟不语,良久问了一句:「若没有他,你当真不愿意尚个驸马?」
「你看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孤难道看不懂你的心思?吾女洛承,你知道在孤的位置上,最怕的是什么吗?」
我停下哭腔,抬头定定望着他。
父皇说:
「是动心。
「是有了自己甘愿被囚禁的笼。
「是主动成为被驯服的兽。」
我垂下头,道:「女儿有人选了。」
36
「魏小将军,何苦这样看着本宫?」我笑眯眯望着一脸黑到底的魏腾景。
他周遭仿佛都散发着不祥的黑气。
「不好吗?」
「你不喜欢本宫吗?」
他把赐婚的圣旨仍到我前面,道:「殿下何时问过卑职的意愿?」
殿下,卑职。
关系倒显得生硬,我勾了勾唇,无奈地想。
我身为公主一日,魏腾景便得在我手下成为我的盾,我的矛。
但若有一日他倒戈而去,我便是第一个被伤害的人。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得把他和我的关系变得更密不可催些。
我要让魏府的力量彻底为我所用。
「你觉得,本宫问了你便会乖乖应下吗?」我站起身,绕着他缓步走,「魏小将军,人为刀俎,你我都为鱼肉。」
「谁比谁甘愿呢?」
魏腾景捏着圣旨,低声说了句:「殿下手段高明,让人挑不出一丝错。」
我轻哂一声,「魏腾景,本宫想告诉你的是,本宫用人不疑。」
可是嬴瓷不一样,魏腾景放弃过他一次,嬴瓷不会再全然把后背交给他。
而我会。
至少是在现阶段,我会选择把保护自己的盾交给魏腾景。
嬴瓷头一回没有让春寒通报便走进来,一进门眼神便落在那道圣旨上。
「嬴公子这么着急?」我笑容更甚,「是在为本宫的婚事高兴吗?」
「也对,本宫早该成婚了。」
在两年前。
如今我也成了十八岁的老姑娘。
「魏小将军,不管你们二人说了什么,谈了什么,都与本宫无干。」
我走到他们中间,语气轻快,「毕竟,如果本宫没有成功,你们也没有打败本宫的机会,不是吗?」
说罢,我便离开了,留身后二人相互对望无言。
过了不久,朝堂上一日复一日关于立储的争论,终于有了结果。
听到消息后,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提着两壶好酒,便慢悠悠骑马到了姬庭照的府上。
「如今,我该叫你什么呢?」
「阿弟,还是……」
「太子殿下?」
37
「若我对阿姐说,我并不想当太子,阿姐会信吗?」
姬庭照苦笑道。
「父皇看重你,自然有他的道理。」
我笑道:「这也是一个不错的现状。」
姬庭照几杯酒入肚,「阿姐开始讨厌我了。」他笃定道。
我并不讨厌他,毕竟一开始我也没怎么喜欢过他。
姬庭照的存在感很低。
尽管我与他是一对龙凤胎,但我从小就对这个一直躲在我身后的亲弟弟没有过深的印象。
他往日沉默寡言,不善交际,遇事也不会和我说,在宫里受辱回家也不吭声。
人天性欺善怕硬。
姬庭照愈是这般软弱,贵胄们就更喜欢折磨他。
彼时我顶着一个未来太子妃的名号尚且受欺负,更何况这位姬家里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子?
他待在我身后惯了,以至于我都忘记他也曾和我出生入死。
以至于我差点忘记,那两年的地狱里,如果没有身后的人,我的计划哪里有那么容易实施?
「阿照,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若没有你,我哪里能那么顺利夺得斩前嬴王的首功?」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阿姐都知道了啊。
「我很高兴,阿姐终于看到我了。
「可阿姐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是杀了父皇,还是杀我?」
他低下头,莫名有些可怜意味。
我往后伸了个懒腰,这两件事我都不会去做。
「不必这样试探本宫,」我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你阿姐不傻,比我傻的人大有人在。」
比如姬酌,此刻指不定在勇王府怎么跳脚呢。
轮得着我上赶着去丢命?
「阿姐不论杀谁,我都会助阿姐一臂之力。」他抬起头看我,眼神近乎疯狂。
那我如果要杀你呢?
「若阿姐要我的命,我便把刀亲自送到阿姐手上。
「我还要把阿姐择出去,不让阿姐沾上一点血。
「只是阿姐,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恍惚起来,再也听不明白他说的话。
我不理解,姬庭照是疯了吗?
38
我的婚期定在秋日围猎后的第一个月。
姬酌差人告诉我,我大婚那日,他会献上一份大礼。
「送什么?他的人头还是姬庭照的人头?」我嗤笑一声,张嘴含住嬴瓷递过来的冰镇葡萄。
入夏以来,我的身子也越发懒倦,动一动则虚汗直冒,御医说这是体虚之症,得小心调理,加之夏季后便是秋天,秋日正是我喘症的高发期。
嬴瓷听完,问了句:「三皇子和殿下一向交好,殿下竟舍得手刃他?」
我没回答,反倒握住他的手调戏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嬴公子看我阿弟不顺眼,便要不时往我耳边吹风吗?嬴公子若想杀,我替你杀便是。」
才怪。
「殿下莫要再拿瓷寻乐。」他垂下眼睫,「殿下口口声声说为瓷打算,却……」
「却怎么?」
「瓷想出去透透风。」
「出公主府?」
他点点头。
我撒开手,摸了摸近日越发圆滚的肚皮,思虑了一番,「可以啊。」
他似乎没预料到我会答应得这么干脆,竟愣了片刻才道谢。
我眼波一转,「只是……」
「秋猎时,你得帮魏腾景夺得头筹。」我云淡风轻地说道。
嬴瓷的眼神一黯,语气冷淡,「殿下对魏将军真上心。」
「谁让他是我未来夫君呢?」我捂住嘴轻笑,装作害羞状。
这一幕让他彻底沉下脸来,大力将我的手握到手心,「可瓷才是殿下第一个男人。」
「那你要怎的?带着本宫私奔吗?」我得逞一笑,玩味道。
嬴瓷气焰瞬间消下去,耷拉着脑袋在一旁不复说话,俨然一副伤情模样。
惹人垂怜啊。
想罢,我便凑上去亲了他一口。
「嬴公子这是喜欢上本宫了?」我摸着他发烫的耳尖。
趁他还没回答,我又道:「可惜,本宫只喜欢得不到的东西。」
39
转眼便到秋猎之日,我隔着纱帐望围场上好几个多月不见的身影。
一个是最近的香饽饽太子姬庭照。
一个也是为人津津乐道的未来驸马魏腾景。
还有一个,便是在勇王府里闭门半月不见人的姬酌。
其他的,则是京城里的贵族公子,兼之寥寥几个武将家的女儿。
「嬴公子,走吧。」
我换上骑装,走到围场入口。
嬴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殿下要瓷助魏将军?」
他看着不远处并排等待的姬庭照和魏腾景,问道。
「嬴瓷,你能帮的永远只有自己。」我轻巧上马,扬起鞭子便往林子深处冲去。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的时候,我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沙场。
只是那时我猎的是敌人,如今则是野兽。
不过我想,人和野兽在某些方面其实也并无二致。
皇宫是笼,人人皆为笼兽。
在不知道哪家的女郎的尖叫之下,我毫不犹豫地三箭齐发,把一头麋鹿射伤。
「他们如何了?」我得了心仪的猎物,也再没有追逐的心情,遂慢悠悠骑着马放松。
「魏将军和嬴公子刚伏了一头猛虎。」刘不夺顶着一张无甚表情的脸平静回答。
我一挑眉,「好害怕,本宫可见不得这些血腥,还是出去烹茶吧。」
刘不夺看我的眼神突然有了一丝嫌弃,「殿下,这种无聊的场面,日后能不能别让我来?」
我挑眉望他,「若无好戏,我怎会叫你来?」
刘不夺耸耸肩,肉眼可见的无欲无求,和当初与我在战场上挥刀砍人时的阎王模样完全不一样。
身旁一个惊魂未定的世家女子,见到我慢条斯理地抹了抹手上被溅到的血迹,微缩地往后退了几步。
临出林子前,嬴瓷驰马在前面飞奔而过,眼神凛冽得不复在我府上时那般软弱可欺。
这才是真正的嬴公子。
「长公主请留步。」我刚要出围猎场时,一个陌生的男声叫住我。
「是相府的大公子。」刘不夺打了个呵欠。
我皱起眉,不懂得相府的人找我做甚。
林相这个月已经参了我四五本了。
「无意冒犯殿下,在下林瀚,见长公主殿下身旁只有一个侍从,怕殿下遇到什么危险,便贸然上来护送殿下出去。」
听完,我还没来得及笑,身旁的刘不夺倒轻笑了声。
也对,但凡是做过功课的,都会知道刘不夺乃是当今长公主殿下我的心腹,能以一挡百的好汉是也。
「谢林大公子好意,只是本宫大抵不会受到什么危险。」我往林子深处指了指,「听闻太子此刻正在不远处猎虎,林公子不若去保护一下太子殿下?」
林瀚见状,尴尬地呆在原地,一句话也憋不出。
「承妹说的是什么话,男子自古就要护着女子的,不是吗?哈哈哈。」姬酌的声音响起。
我眉头微皱,心下稍烦。
大哥哥这是要通过林瀚与我攀好了。
我认真看了那林瀚的相貌,倒是和嬴瓷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姬酌怎么就打定主意,觉得我好嬴瓷这口呢?
左相的嫡女是大皇子妃,如今还要林瀚来我公主府当裙下臣吗?
这狐狸的算盘,打得真响啊。
姬酌走近,恨铁不成钢地望着一脸尴尬的林瀚,对我道:「林公子一番好意,承妹也不该拒绝。」
「怎么不该拒绝?」我嘴角一沉,眼神疏离,「下月吾便要大婚,这就是哥哥送给吾的贺礼吗?」
「公主纳面首,那是要饱受诟病的。」我掷地有声,不容他再嬉皮笑脸。
他欲言又止,我及时打断他的后路,「本宫府上那位,是父皇赐的礼物。」
接下来,我装作惊讶捂住嘴唇,「难不成,哥哥觉得……」他给我纳面首,和父皇给我纳面首,是一回事了吗?
难不成,他把自己当皇帝了吗?我继续表示震惊。
对面的姬酌已经被吓得不行,连忙打断我,「好洛承,别折煞我了。」
他对那林瀚使了个眼色,后者忙不迭告辞离开。
姬酌仍觉得我不放心,一路以护送我为由跟着我离开猎场,到外头面见父皇。
左相这步棋,算是废了,刘不夺笑着摇摇头。
40
我和父皇品第三壶茶时,林子里的世家公子才开始陆续出来。
最早出来的,是马背上空无一物的嬴瓷。
他此刻脸色苍白得要命,与之相对的是他肩上血淋淋的一片痕迹。
出事了。
「吾女,你要作甚?」父皇的声音听不到喜怒。
我重新坐回位子上,静等他下马。
那厢嬴瓷被人搀扶着艰难下马,下来后朝我这边望了一眼,便缓缓走了过来。
我起身将人扶好,皱眉问:「出了什么事?」
他轻微摇了摇头,不可说。
我差人将他送回营帐,分神之际,魏腾景和一众护卫围着姬庭照出来了。
姬庭照脸色极其难看。
「护驾!围场内有刺客。」魏腾景疾步至父皇身边,眼神警惕。
但我心里已经有答案了,遂趁乱走回营帐内。
嬴瓷的伤口刚包扎完,还裸露着上半身。
「殿下不去护驾,来这作甚?」他皱起眉,面露不解。
「护哪门子的架?姬酌哪里有那个胆子?」
充其量不过是给姬庭照使个绊子罢了。
「殿下知道他要行刺。」
「本宫知道。」
不仅知道,我还特意让嬴瓷待到姬庭照旁边,看着这场好戏的发生。
只是怎么还……
他苦笑起来,「既如此,殿下安排瓷随侍太子身旁,是什么意思呢?」
他的声音非常嘶哑,像一根几近破裂的弦,「殿下是要取我的命?」
我摇摇头,「本宫是想让你知道,除了本宫,其他人都想置你于死地。」
所以,不要再生出些逃离我的心思。
魏腾景护不住他,姬庭照若无我的要求,早已对他下手,姬酌更是恨嬴氏入骨。
天下之大,也只有我肯留他一条生路。
嬴瓷哂笑一声,「如今瓷与死又有何区别?」
「若今日那剑偏一寸,此刻吾身已凉透,殿下又当如何?」
我蹙眉不语,不知说些什么来反驳。
他仍看着我,像是我不说出一个解释,就不会放过我。
我望着帐外人影憧憧。
「不过一物件尔。」我对他说道。
嬴瓷闭上眼,「理应如此。」
41
我没空在帐内停留,脚下生风般赶到外面,父皇隔着人群远远看了我一眼。
「阿姐,你看皇兄。」姬庭照望着姬酌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正在父皇面前威严扫视四周,仿佛一切秽物都难以近他身一般。
真能装。
不管是姬酌,还是姬庭照。
「阿照,我说过他不能死。」我看着比自己出生晚半个时辰的亲弟弟,又缓慢强调了一遍,「我说过他不能死。」
话音刚落,姬庭照的眼神带上了戾气,「阿姐,我也说过,若阿姐狠不下心,我自然会帮阿姐铲除旁人。」
「我说过,不会让阿姐的手沾上血。」
我怒而打断道:「除了他!」
「不过是刺了一剑,阿姐心疼到这种程度?」
我指了指他的心口处,「若你也往这里刺一剑,本宫也会心疼呢。」
最近的日子比起战场上过于安逸,今日见的血多了,让我一时间有些上头,说出来的话更是刺人。
姬庭照轻声道了句好,趁我不注意便拔出腰间的剑往自己心口戳去。
力度之大,几乎能我的手掌贯穿。
——嘀嗒。
我只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激怒了姬庭照,却不知道姬庭照更容易被我的情绪掌控。在他的剑抵达他心口前,我清醒过来,下意识伸手过去,刀锋嵌入手心。
「若他真的丢了性命,今日这一剑吾会亲自刺入你心口。」
「若嬴瓷伤了你分毫,吾也会给他弄上同样的痕迹。」
我忍着手心传来的剧痛,咬着银牙说完这些话,便彻底痛昏了过去。
闭上眼前,我终于理解那日父皇说的话。
「吾女洛承,当局者迷,早日看清自己的处境。」
也许,不知道在哪一刻,我的心不经自己允许,早已放纵到九霄云外。
是时候该把不该有的心思斩断了。
今日这一剑,便是我能给嬴瓷最多的真情。
其他的,不会再有。
42
「承儿,先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我听到阿娘的声音在我耳边说。
我睁开眼却看不见周围有人,宫闱深处,昏暗得仿佛天地间就只有我一个人。
「阿娘?」
我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慢慢摸索着朝前走。
「先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我皱起眉,脑海一片混沌,记不起自己为何在此处。
「阿娘您在哪?」
「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不论我如何问,回答我的只有这两句话。
可是我不想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见皇后是我最讨厌的一件事。
她会装作友好,给我喝馊了的茶水,在旁人不注意的时候猛掐我的腰,低声在我耳边不停地说:「贱人之女,如何能配我儿?」
「请完安便去找公主们玩吧。」
可是阿娘,我也不想去找那些把我头上的步摇扯下踩在脚底的女孩子玩。
……
我醒来那刻,右手传来的痛感让我逐渐清醒。
嬴瓷一只手将我扶起,他左肩仍不方便行动,此刻仍执拗地不让旁人靠近我。
两个病人,互相搀扶,也是一道奇景。
姬庭照在我醒来那刻便要扑过来,嬴瓷挡在我前面,语气冷然,「太子殿下。」
「让开。我要见阿姐!」
「太子不若想想如何跟今上解释。」
「阿姐……」
「让他过来。」
「嬴公子,本宫要与太子说几句话。」
嬴瓷过了好一会才让出路来。
姬庭照眼眶红红的,此刻宛若一个小兽一样,将头伏在我膝上,一副做错事求原谅的模样。
「我只问你,以后还听不听我的话?」
他将头偏到一旁,沉默许久,才道:「阿姐说什么,便是什么。左右我见不得阿姐自伤已身,阿姐惯会拿捏人了。」
43
「瓷不该与殿下说那些话。」嬴瓷替我上药时,低声问,「殿下,痛吗?」
我顺着他的话,轻吟了一声,「痛。」
嬴瓷垂眸上药,我难以看清他眼里的情绪。
只是有些事情,要恰到好处。
无声胜有声,我不解释这一剑的伤是如何来的,他便更会在意。
我要的就是让他在意。
让他陷入我的陷阱里。
44
因行刺一事,围猎匆匆结束。
父皇盛怒,姬酌自请彻查此事。
我和姬庭照眼观鼻鼻观心,在一旁应和着,一定要把那贼人斩首示众五马分尸云云,听得姬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往后一段时间里,我便待在公主府待嫁。
姬酌仍未打消讨好我的念头,不时便给我送东西过来。
姬庭照因为误伤我的事情万分愧疚,礼物更是一车一车地往我这边送。
我整日看着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生活也还算得多姿多彩。
因着这伤,父皇也私下召见过我一次。
只是这次他再也没对我发脾气,朝我扔了一瓶上好药膏,便让我滚。
45
九月,南方洪灾泛滥。
京都里出了个传言:上天此番降灾,是不满于东宫太子之德不配位。
想也知道,这些无稽之谈是由谁编造出来的。
姬庭照与姬酌暗地里较劲,倒显得我的日子太过于好过。
鹬蚌相争,我心悦之。
御医说,若入冬前我母妃的身子再不见好,那今年的冬天她不一定能熬得过去。
我听完愣了一下,而后平静地入了一趟宫。
「父皇。天灾如此,女儿的婚事愿一切从简,省俭下来的钱财,全捐给京都里安放流民所用吧。」
他应允后,轻声说了句:「待嫁这段日子,多进来陪陪你母妃。」
他看起来很疲惫,平日里的震慑与威严再不复存在。
我低头应是,抬头间又听见他道:「你的婚期,往前推半月。」
我跪下谢恩。
46
出嫁那日,我看着团扇的琴瑟和鸣图出了神。
姬庭照远在南边安抚人心,却还千里迢迢给我送了礼来。
春寒给我梳妆时,小声提了一句:「嬴公子在外头。」
我颦起眉,狐疑问她:「这话说与我听做什么?」
「想着殿下兴许想见一见。」
「也罢,喊他进来。」我望了望头上的金步摇,漫不经心地说道。
嬴瓷进来后静立在我身后,我望着铜镜里的他,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本宫好看吗?」铜镜里的我朱唇开合。
他走到我后边,手指没进乌发之间,问非所答道:「瓷替殿下梳头。」
嬴瓷把我头上的珠翠尽数取下,拾起木梳。
一梳,他道:「一梳梳到头,无病也无忧。」
再梳,他又道:「二梳梳到头,荣华聚眉头。」
「三梳……」他话语暂顿。
「怎么不继续?」我眼神与镜子里的他交汇。
嬴瓷移开眼神,木梳一路梳到发尾,他道:「三梳梳到头,举案到白头。」
「本宫记得第三句,是恩爱到白首。」我抬眸望着他,笑道。
嬴瓷仍避开我的眼神,将我头发梳拢好,「是瓷记岔了,殿下恕罪。」
我将最后一支步摇递与他,「嬴公子还没回本宫的话。」我转过身,抓住他的胳膊定定望向他,「本宫今日好看吗?」
「殿下……每日都好看。」
「今日,终究是不一样的。」我一笑,从他怀里离开。
我摸了摸嫁衣,朝他道:「劳烦嬴公子帮本宫更衣了。」
嬴瓷喉头一滚,回道:「好。」
吉时将至,春寒禀外头一切均安排妥当。
我应声准备踏出寝殿,走了几步,发现嬴瓷正扯着我腰间的带子,他似乎轻声说了句什么,但外头锣鼓喧天,我什么也听不见。
他那句「瓷不愿殿下嫁与旁人」,便淹没在这通天的热闹里,被秋风吹散无影踪。
我问:「怎么了?」
他眼里好像隐忍着些不该有的情绪,但终究理智占据上风,嬴瓷摇了摇头,说:「愿殿下一切顺利。」
我朝他笑了笑,道:「谢过嬴公子。」
47
入宫拜见父皇母妃,再离宫回公主府成礼,我举着团扇,按部就班地完成一项又一项事宜。
席上魏腾景脸上没有过多喜悦,唇边支起两个上扬的弧度来应和众人的打闹。
我借醉离开,回到寝殿,正想像往日一般让嬴瓷为自己更衣,喊了半天才想起来自我待嫁开始,嬴瓷便彻底搬离了这个院子。
如今他正在公主府最偏的竹渺轩里住着呢。
魏腾景带着一身酒气回来,见我正端坐在榻上,他站得局促起来。
「驸马?」
我拿着合欢酒走至他面前,示意他喝下。
「殿下,卑职……我,我……」他语气含糊不清,丝毫不像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扭捏得倒如同一个姑娘。
我皱起眉,门外响起敲门声。
「进。」我把酒爵搁到桌上,等外头的人进来伺候。
却没想到来者是嬴瓷。
我歪着头不解,嬴瓷朝魏腾景道:「听闻驸马身体不适,恐给殿下带来烦恼,瓷来带驸马到偏殿歇息。」
「哦?」
我嗤笑一声,「那今夜便委屈驸马了?」
魏腾景顺着话离开,不带一丝犹豫,让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魅力。
嬴瓷这才走近我,「请殿下责罚。」
「罚你什么?」我明知故问。
「驸马今夜不便伺候殿下,便由瓷来吧。」他低下头。
我笑容愈深,语气却不见温暖,「嬴瓷,这不合规矩。」
「罢了。」我叫住一旁的春寒,「把红麝珠取来。」
嬴瓷抬起头,望了望桌上未喝的合欢酒,皱着眉朝我腰间一探,待摸到凹下去的神阙穴后,他浑身像泄了气一般。
「殿下做事甚是周全。」
他跪坐在榻边,问:「酒里有什么?」
「自然是好东西。」我道。
「你到底要做什么?」他眼神里充满戾气,将我手里的红麝珠夺到一边,「连它也取了下来,殿下是打算从此生儿育女,琴瑟和鸣吗?」
「嬴公子,你逾矩了。」我推开他的身子,笑道,「本宫不相信男人。」
他把红麝珠放回我手心,待看到我手心那道可怖的瘢痕,自嘲地笑起来。
嬴瓷,可不可以不要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如今,我是愈发看不透了。
我从来不相信他会蠢到相信爱情,更甚者说,会相信我嘴里对他所谓的真心。
毕竟,曾经我靠着真心,换来了他全族人的性命。
他如今却要捧着一颗真心来待我?谁信呢?
嬴瓷失魂落魄地离开。
我的新婚之夜,冷清至极。
48
大婚不出两日,我火速进宫侍疾,魏腾景领了两百精兵南下协助姬庭照。
说是协助,实则我只是想派只眼睛,过去好好盯着南方上演的好戏。
既然姬酌故意露出马脚,无缘无故地派亲信去南方,那我便假意上钩,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妖。
一时间,我的名声在京都里好上不少:当今嫡公主孝顺谦恭为举世无双,新婚三日,入宫侍疾,驸马不顾险阻,南下协助太子,实属佳话。
我听完一笑,阿娘问我:「洛承笑得这样开心,也给阿娘说一说?」
「阿娘,一场好戏刚搭好台子,女儿有些迫不及待了。」
京都第一场雪下来时,我娘脸色大好,双颊带着些红润,容光焕发道:「承儿,扶阿娘出去赏一赏这雪。」
我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咽下喉头的苦涩,应声说是。
「要是照儿也在,咱们就能把府里埋下的花酿挖出来,取梅花积雪煎之,冬日里喝一头,心里该多暖和啊。」她望着窗外的青梅树,眼睛里神采奕奕,「小时候,你们打雪仗,照儿总是让着你的。」
「我是姐姐,他总得让一让。」我扶起她,不经意地回话。
阿娘摇着头,拍了拍我的手背,语气惆怅,「不是这个缘故。」
「照儿从小最喜欢你。」她接过手炉,踏出这三个月以来出房门的第一步,深吸一口气,复又缓慢呼出,「约莫是你小时候犯喘,府里的下人闲言碎语的多,便把一些不该说的话传到他耳朵里。」
「什么话?」
阿娘望向我,「照儿身子健朗,而你从小便要用药吊着命,你可觉得,是他将你该有的体魄夺去了?」
我摇摇头,这是哪里来的无稽之谈?
「你不信这些没来头的话,可他却信了。」阿娘叹气道,「十岁那年,你犯了一次最要命的喘疾,差点将命给了阎王。」
「御医见到你的状况都连连摇头。那会为娘只顾着伤心,哪里还顾得上一旁的阿照竟偷偷溜了出去。」
「他去做什么?」我皱起眉。
阿娘没说话,只是手指在手臂内侧打着圈儿。
我有些愕然。
他自然是割肉去了。
「谁告诉他这些个歪门邪道?」
阿娘也不知道,只说:「小孩子能掩饰什么,你阿爹一看他端汤药来时的脸便知不妥,他偏生咬着牙不说,待见一碗汤水尽数入了你口里,才疼昏了过去。你阿爹这才发现他身上的不妥,待他醒来便呵斥:『你姐姐若知道那碗药的引子是什么,不死也要被气死。』后来照儿一边养伤,一边在祠堂罚跪。」
「慢慢地,你的身子竟也渐渐养好了。只是这件事情,你爹从不许任何人提起,只是他变得愈发神叨叨,听信一老道士的话,说要将你当成男儿养,才能将勾命的阎王给迷惑过去。」
这些事情,我倒从来不知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照儿此举,是为不孝。」我回头望着自己的脚印,低声说。
阿娘见状,再叹出一口气。
「阿娘知道你的心思,你也应当知道阿娘说这些话,是为了什么。」
「可是阿娘,人心是会变的。」
年幼时,我见父母恩爱。如今,我只看得见父皇妻妾成群,母亲郁郁寡欢。
我也难以说清,小时候将我放在脖子上任我撒泼的父皇,什么时候开始在我和他之间设立了一堵又一堵的墙。
阿娘在外行走不过两刻,便觉疲惫,打道回宫了。
我端来汤药时,她脸上的红润褪去,脸色蜡黄,语气也不如傍晚时轻快,倒像是枯败的树枝被踩时发出的声音,「承儿,别伤害弟弟。」
我的阿娘,自始至终没说过想见姬庭照一面,却把思念展现到极致。
她抓着我的手,不听到答案便不罢休。
我说:「我听阿娘的。」
第二日,地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宫里的青梅树银装素裹,我见雪景悲凉,朝外说:「成夫人,薨了。」
49
我一向知道姬酌蠢笨,但自觉得在左相的扶持下,他不会傻到让人啼笑皆非的地步。
直到魏腾景一封密信传来,姬酌在南方的暗兵正在悄然向北行进。
我读完这封信,眼皮子直跳个不停。
停灵时,姬酌掉下几颗鳄鱼的眼泪,还要对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承妹莫见笑。」
我敷衍几句,心里想着对策。
暗兵北上,可如今父皇身子虽大不如前,却也决计没有到那个地步,这么急切,是要做什么?
我让魏腾景按兵不动。
姬酌每三两日便来我府上,美其名曰替父皇好好开导我,莫让我忧伤过度。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打着开导我的旗号,做着监视我的事情。
「哥哥,勇王府离我这也得小半个时辰,来得这么勤快,想必嫂嫂该怪罪我做妹妹的不懂事,这么大了还要哥哥操心。」我皮笑肉不笑朝他说。
「承妹这是觉得本王打扰到你了?」姬酌脸色不善。
我笑着不语,这还要说出来吗?
「我哪里有这个意思,是妹妹觉得打扰到哥哥了。」
「哥哥军务繁忙,还是多操劳自己的事吧。」我叫停正要依呀作响的戏班子,「母妃走了不过一月,我可不敢寻欢作乐。」
姬酌拂袖而去,隔日左相夫人的帖子便送到我公主府上。
「值此春意,谨以隔年雪梅水宴宾,特请长公主殿下府上一聚,共赏盛梅。」
嬴瓷一字不落念完,问:「殿下要去吗?」
我没应答,心下想着魏腾景的书信已经迟了整整三日,感觉太不对劲。
他那日可谓信心满满,说两百精兵够他把南下水患治好,如今我倒不知道哪里治得好,连信也送不来,我不信他能好到哪里去。
左相从未给我送过这些劳什子帖子,怕不是鸿门宴。
「去,怎么不去?」我我挑眉望着他,「嬴公子,咱们便一同去散散心吧。」
嬴瓷目光坦然道:「是。」
50
我自然不会去这所谓的赏梅宴,待隔日清晨与嬴瓷一同离府时,我佯装生气将他攆出轿外,让嬴瓷骑马跟随。
待到了休息的庙宇,我和春寒互换装束,因戴着帷帽的缘故,其余随从也只能从衣饰分清哪一个才是公主。
等到春寒颤巍巍朝我吩咐:「你且回府把本宫那手炉拿来,离了它本宫周身都不舒服。」
我便轻松金蝉脱壳,走到庙宇后山和刘不夺交会,带着几十个护卫绕小路出京。
一路上策马狂奔,才发现越靠近南方,路上的惨状越甚。
「殿下是怕太子有不测?」刘不夺问道。
「不,本宫是怕,他已经遭遇不测。」我握紧手里的缰绳,「刘将军,此行凶险,你可愿陪本宫一同前往?」
刘不夺无奈一笑,「殿下,我们已经走出百余里,现在问是不是太迟了些?」
他又接着说:「吾本就是为殿下大业而生的。」
「刘将军,你觉得嬴氏灭亡的原因是什么?」
「是忠臣心已寒,天下失君心。」
「本宫能让天下信服吗?」
「这件事,恐怕得殿下再努力些。」刘不夺因我解救嬴瓷一事,心生怨气已久,此刻便开始暗示道,「一人之血,或许能平息众臣对殿下的怨怼。」
「此事等解决水患再说不迟。」我道,「如今本宫看不清姬酌到底在做什么。」
刘不夺道:「怕南下之行,是请君入瓮。」
我皱起眉,「若本宫不南下,在北边便会安然无恙?别忘了还有个老狐狸在北边给本宫递帖子,本宫暂时还不想同那老家伙交手。擒贼先擒王,本宫要亲自抓住姬酌的把柄,到时候左相再聪明狡猾,也在劫难逃。」
刘不夺比我年长许多,更谨慎许多。
那日,也许他会后悔没有劝我一番,否则也不会因为我的年少得意而吃了些大亏。
我意气风发地走入姬酌布好的网,却是绝地逢生。
51
我来到姬庭照治水患所驻扎的郡,水患已经被治好,但水患之后的瘟疫,才是最要命的。
一路上,我派去打听太子下落的人回来都接连摇头。
直到我终于在某个破落的庙宇里找到魏腾景。
见着我来,他的脸色十分精彩。
「魏小将军,本宫德高望重的驸马。」我道,「二百精兵,原不是说太多了吗?」
他垂下头,瓮声瓮气道:「我错了。」
「驸马哪里会错?」我接过这里的人递来的茶,「不过是念着旧主的恩情,又不好拨了本宫的面子。」
「魏腾景,你是当本宫傻,还是当本宫懒得计较?」我恼怒起来,「是本宫高看了你,背叛旧主,再来背叛本宫。」
「魏小将军,里外不是人啊。」我压住火,笑道,「本宫给过你机会。
「而且,不止一次。
「本宫将你的旧主救下,一半是为私欲,一半便是为了你。」
他听完抬头,望向我,「殿下此话何意?」
「第一次机会,本宫问你是否愿意效忠于本宫,你答应了。」我慢条斯理道,「你们的密谋,本宫并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本宫给你的考验,同时也是你的第二次机会,但你却摇摆不定。」
「既想念旧主恩情,又想替本宫效忠。天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我将他的下巴捏住,「驸马,你是当真让本宫失望啊。
「为将者,当为君主效忠。生异心之将士,便是为上者所摒弃之人。
「背叛过嬴瓷?好,本宫给你效忠新主的机会。
「但你却好笑得很,竟妄想嬴瓷重新信你吗?
「怎的,你觉得本宫当真不知道早在那日围猎时,他便在你的帮助下见了姬酌一面?他暗地里与姬酌传消息,让你自负带两百人来南方一趟,再让本宫心甘情愿来解救自己的驸马和弟弟,当真是好计策。
「可惜,你终究当不了忠臣名将。
「魏腾景,你如今不仅是嬴瓷脱身于我的弃子,更是本宫铁心要报复的人。」
他低下头,低声说:「殿下怎知我心所想,无论怎么选,我都是一个废人。」
「不啊。」我拍了拍他的脸,「你废不要紧,整个魏家,难道也要败在你手上?」
魏腾景盯着我道:「殿下!」
「你以为……」我捂住嘴笑得直不起腰,擦去眼角笑出的泪花后看着笼子里拳头捏紧的魏腾景,「你以为本宫用你,是信你吗?」
「用人不疑,可不是不疑你。
「我相信的,是魏家。
「用魏家威胁魏小将军,才是本宫的最终目的。」我云淡风轻道,「魏将军,整个氏族的命脉,便拿捏在你的手中了。」
他沉默不语。
良久之后,他肩头耸动起来,「从沙场到现在,我从来都是你的手下败将。」
「我要与殿下交换什么,才能让魏家安然无恙?」
「把姬庭照安全带走。」我毫不犹豫道。
魏腾景说,如今姬庭照被囚禁在姬酌养兵的地方。
「刘不夺,和本宫去一趟大皇子的老家吧?」我笑道。
「接下来便看魏小将军的本事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火速上马朝私兵所在之地前行。
「殿下。」刘不夺突然叫住我。
我回头问:「怎么了?」
「卑职誓死效忠于您。」他说。
「知道了。」我听罢转过身,「刘不夺,现在还没到你以死相搏的地步。」
52
姬酌私兵所在,重重把关。
我和刘不夺一路打过去,愣是杀出一条血路。
前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后头的防守必然会轻一些,若魏腾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可真不配为魏家人。
在我对面人的脖子划出致命伤时,刘不夺赶到我身边,道:「殿下,成了。」
我将剑刺入那私兵的身体,让他成为肉盾,趁空抬头看向半空,那是魏腾景发出来的烟花弹。
姬庭照得救了。
「如今还能撤吗?」我苦笑着问。
刘不夺说:「太阳高高挂,殿下别白日做梦了。」
「哦,那就降了吧。」我乖乖举起手。
刘不夺拿出令牌,凛声道:「此乃大陘长公主,谁人敢伤?」
此话一出,私兵头领示意停手。
两方暂且休战。
我也被请进姬庭照待过的地方,押在铁质的牢笼内,成为实打实的笼中之兽。
53
我原先以为,第一个来见我的人,会是姬酌,再不然,便是林相。
直到我看见嬴瓷那张小白脸。
「半月不见,殿下瘦了。」他开口。
「托你的福。」我回答道。
他走到铁笼边,俯身看着坐在榻上的我,「瓷还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殿下。无计可施,受制于人的滋味好受吗?殿下?」
我抬起头,嗤笑反问:「嬴公子不是比本宫更能懂得这种滋味吗?」
嬴瓷笑将起来,朝笼内的我伸出手,「殿下,瓷带你出去,好不好?」
我索性直接躺下翻身背对着他。
「此处消息闭塞,殿下还不知道太子流失于南边了吧?」他轻飘飘道。
我心下一惊,却仍怕他在诓人。
「瓷从不骗殿下。丢了便是丢了。快马加鞭,从京都赶来这里不过才需要八日,殿下比谁都清楚太子对您的心,他舍得让殿下在这种地方受苦吗?」
「你闭嘴。」
「殿下怎么不愿意听实话呢?」他解开笼子的锁,走进来后复又将锁合上,再把那钥匙扔到外面,走到我旁边,在我耳边轻声道,「瓷从不骗您。」
「我说,闭嘴。」
「闭嘴?」他将我压到身下,「瓷是当真羡慕太子殿下。」
他眼睛里布满许多血丝,活像一个来索命的恶鬼,说出的话也癫狂,「殿下能千里迢迢送死只为救姬庭照,却能毫不犹豫地将瓷丢在北方的炼狱吗?」
「是啊。」我笑起来,「本宫早就说过,嬴公子于本宫,只是一件精巧的物件。丢了再找一个差不多的不就行了?」
「那姬庭照呢?他是什么?」嬴瓷按住我的肩膀,誓不让我将头扭开,「血亲?还是,殿下想要乱了关系,和亲弟弟做和瓷做过的事情吗?」
我皱起眉,「你疯了?!」
「姬庭照是我的亲弟弟!」我想要坐起来。
和眼前的疯子同处,我怕自己惹祸上身。
「亲弟弟?」他更用力地将我钳制住。
他问:「亲弟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殿下吗?」
嬴瓷忽然欺身而来,那双眼睛离我越近,我便越能看清里头翻滚的占有与欲望。
「你当真疯了。」我无力地笑,「你当所有人和你一样心思龌龊吗?」
「龌龊?」他直起身,捏住我的下巴,好笑地问,「魏腾景倒戈,不龌龊?」
「殿下利用瓷的真心,不龌龊?」
他笑起来,忽而又止住笑声,将我受过伤的手拉过去,指着我掌心那一道狰狞的疤痕问:「殿下狠心,一道疤便把瓷吃得死死的。」
「姬洛承,你当真不曾有过一刻……」他的话戛然而止,随即替代的是落在我唇边密密麻麻的吻。
我轻手推开他,「没有,一刻也没有。」
「嬴公子,自重。」
嬴瓷终于将我放开。
「那日你问我,为何不阻止那件事情的发生。你只知道你母亲进了宫,却不知道那晚我在金銮殿里跪了一夜,或许族人尽数不得善终是我应得的报应,但沾上他们血的你,如今也该得到报应了。」他苦笑道。
「姬洛承,跟我一起,看大陘走向衰败吧。」
54
从前,父皇问过我要成为猛兽,抑或是驯兽师,那会我将嬴瓷当作我仍未驯服的一头猛兽,自己自然也成为一个驯兽师。直到如今我被困在四方之地,我才恍然大悟,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是猛兽,我们都被困在一个名为权力的笼子里。
姬酌虽然让手下将我囚禁于南方之地,却还没有对我动手,说明他如今在北方的状况也不太好。
为今之计,我必须得把姬酌的狼子野心告诉父皇。
「殿下天明后便没合过眼,是在想什么计策吗?」嬴瓷道,「瓷斗胆猜一猜,殿下如今困于笼中,太子不知所终……」
「唯一可以依附的,便就是当今圣上了吧?」
我平静地看着他,并不言语。
「只是瓷离开京都前,圣上已经接连五日不上朝了。」他起身将饭菜端到我面前,「殿下,如今是真的没人可以助您了。」
「除了,我。」他眼睛弯起来,宛若在哄小孩子一般。
「你就那么笃定本宫出不去?」我终于开口,将他递过来的饭菜推远。
「殿下是聪明人,现状比谁都看得清。若等大皇子下令将您带回京都,那时您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大胆!」我皱起眉,「你在诅咒本宫吗?」
嬴瓷耐心更甚,夹起一块笋片凑到我嘴边,「瓷从不诅咒殿下。」
「瓷想让殿下相信,相信瓷。」
我眼神渐冷,问:「这就是本宫信了你的结局,不是吗?」
嬴瓷收敛起嘴边的笑,「殿下落得今日这番境地,难道不是把太子看得太重要的缘故吗?
「殿下能够牺牲自己的真心,将自己变成一个冷心冷肺只看利益的权谋家。
「殿下也能伪装一副面具,将瓷的信任碾碎在地,将瓷的尊严踩在脚下,让瓷彻底失去一切。
「为什么到了这么重要的关头,对一个从来没正眼瞧过的弟弟这么上心?」
他的语气愈来愈凄凉,「你不是早就抛弃七情六欲了吗?」
我静静地看着他,直到嬴瓷终于发泄完,我问:「嬴公子既然把本宫看得那么透彻,如今不妨把目的摆在明面上说。」
「想必,嬴公子等这一刻已经许久了吧?」
嬴瓷垂下眼睛,「殿下聪慧。」
「跟瓷回京见大皇子吧。」
55
父皇一共有三个儿子,女儿中只有我和另外一个早年便夭折的妹妹。
对于一个君主而言,多子在某种意义上并不是好福气。
每一个亲自养大的子女,最终都成为一匹眼里只能看见皇位的饿狼,这种滋味想必十分不好受。
以父皇如今的年纪,若在民间应当是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
可如今精力大不如前的他,竟先后经历二儿子离世之殇、大儿子囚禁自己之苦以及小儿子下落不明的悲惨现实。
也不知道他那把老骨头撑不撑得住。
不知如今的他,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有决定让我成为皇太女。
我还真是想当着他的面问问他。
但在见到他之前,我必须得把姬酌给解决掉。
平心而论,我不想手足相残。
但姬酌先后将他的至亲一个个关在牢笼里是什么道理?
好哥哥,这就莫要怪我不看重手足之情了。
嬴瓷将我「押」回京都,姬酌一进屋子,见到的便是被囚禁于笼内的我。
他故作生气问站在笼子前面的嬴瓷:「嬴公子,本王让你好生将吾妹带回京都,你怎么?」
「承妹。」他嬉皮笑脸地凑到笼子前,复又想起什么似的,吩咐嬴瓷将笼子的锁打开,「承妹见谅,本王这几天事务繁忙,没有给底下的人吩咐清楚,害承妹颠簸一路。」
「不妨事的。」嬴瓷将我扶起来,我朝姬酌笑道,「只是这一趟南下,倒差点将本宫给害死了。」
姬酌皱起眉,「那还不是你,竟然胆大包天把姬庭照给放了出来!」
话一出口,他便噤声。
我心下冷笑,果真是蠢蛋。
姬酌复又摆起笑脸,「但老话说得好,人非圣人孰能无过?」
「本王也念你与他一母同胞,你又是个女子,自然容易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我垂着眼,连看他一眼都觉得费劲。
这副样子落在姬酌那边,便变成一副委屈模样。
他的话本身就伤人,但他自己却不自知,嬴瓷不自然地咳嗽一声,才让他恍然大悟起来及时改变话头:「不说这些,不说这些!承妹如今想开就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哈哈!」
「承妹,那……」见我仍然不答话,姬酌试探问,「成娘娘留下的……玉牌现下可在你身上?」
「好哥哥,本宫一路就没好好歇过,你怎的不问问本宫饿不饿,渴不渴,反倒是只顾着自己的前程?」我笑道。
母妃的玉牌,相当于号召三军的虎符,只是前者号召力稍弱,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姬酌豢养私兵,手上却没有虎符,万一姬庭照突然带着朝廷军队来讨他,姬酌怎么赢得过?
只是这玉牌么,自然在我手里。那日阿娘告诫我,这玉牌要与姬庭照一人一半,便就是防着我手里权力太大。
但我还没来得及分给姬庭照,他便失了踪迹。
「承妹说的对,说的对。」姬酌赔着笑,按着不耐与我嘘寒问暖一番。
我轻然开口:「玉牌,自然是有的。」
「只是,本宫只有一半。」我笑容渐深,放慢语气,「另一半,在驸马手上。」
56
「魏腾景?!」姬酌气得径直从椅子上蹦起来,往外走了好几步,而后转身朝我道,「你可别骗本王!」
「自然不会。」我抿着茶,「本宫向来以诚待人。」
只是面对敌方,兵不厌诈就是了。
若找到魏腾景,便可顺藤摸瓜得知姬庭照的下落。
何况我不过是一个心系夫君的可怜妻子,谅姬酌也不会过多起疑心。
他只知道姬庭照被救出去了,却不知道是谁救的,可能是父皇那边的人,也可能是太子的人。
「魏腾景如今何在?」姬酌脸上疑云密布,盯着我的眼神充满戒备。
我望向嬴瓷,自己掏出一块手帕便开始落泪,哭声凄凄道:「哥哥不知道吗?本宫新婚不久,母妃便去了,临终前便嘱托本宫将另一半的玉牌送到太子手上,驸马想着替本宫分优,在拿了玉牌后便飞马到南边。一是为协助太子治水患,二则是把玉牌送到他手上……可谁知……」
我呜咽起来,嬴瓷走到背后给我拍背缓解情绪,姬酌脸色不佳,因为后面的事情他再清楚不过。
他早与嬴瓷魏腾景勾结,去南边便是要姬庭照的命。
如今却弄得姬庭照和玉牌下落不明。
「驸马刚到南边还能三两日给本宫传信,可后面却杳无音讯,他未能找到阿照,竟连、竟连自己也搭进去了!」我埋头于嬴瓷手臂之间,全然一副不知真相,只念亲情的女子模样。
姬酌不作声,我泪眼婆沙问:「哥哥,若能找到驸马和阿照。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沉着脸,最终道:「你啊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一脸委屈地望向嬴瓷,嬴瓷朝我笑了笑,为我开脱道:「大皇子,公主殿下一心只挂念着父母兄弟和丈夫,旁的事情不知道也是自然。不知者无罪,大皇子如今还是多想想往后的路该怎么走吧。」
他一边说,手掌一边在我头顶抚摸,愣是一种安慰五岁孩童的模样。
姬酌冷静下来,道:「承妹,现在开始你便什么都不要管,可知道了?」
「那驸马……和阿照?」
「本王自然会将他们二人找到。」姬酌咬牙切齿。
「多谢哥哥。」我心满意足地在心底绽出一个笑容。
57
「殿下,有消息了。」刘不夺道。
「太子找到了?」
「是的。」
「那,魏小将军呢?」
刘不夺没有再回答,我心中了然,叹息一声道:「刘不夺,准备一下,咱们去营救父皇。」
刘不夺领命欲退,我叫住他:「魏家那边,如今暂掌权的是谁?」
「魏腾景之妹,魏腾安。」
「叫她来见我。」
「魏腾安?」我看着眼前身材挺拔的女子,模样上倒是和魏腾景有几分相像,「你可知本宫叫你来是为什么?」
魏腾安眼神凛然,「自然是效忠。」
「那你愿不愿意为本宫效忠?」
「不愿。」
「你倒是实在。」我笑起来。
「殿下杀了魏腾景。」
「本宫没有杀他,是魏家杀了他。」我托着腮,「那年沙场之上,魏腾景曾与本宫说,他与本宫之间必须得有一个成为剑下亡魂。」
我脑海里浮现起曾经见过的魏小将军于战场厮杀的模样,他脸上带血,单手将我射到他腰间的箭拔出,对我道:「姬小姐,你我之间必有一场死战。」
那时我骑着马,扛着剑居高临下地问他:「魏小将军,你就那么笃定你还会再上沙场与我交战吗?」
说完,待魏家救兵赶到之时,我抽身带兵离开。
只因那时父皇早已与魏家谈好。
魏家愿意效力于姬氏,而远在沙场的魏腾景,还不知道这个事实罢了。
魏腾景想要誓死效忠嬴氏,却不知他早已被安上叛敌的罪名。
……
「你说的对。」魏腾安苦笑一声。
「兄长他,什么也没做错。」她又道。
「本宫知道,你现在定对姬氏恨之入骨,也对自家感到失望。」
「但魏家本就是武将之家,如今你既然担起他的责任,自然也该做些该做的事情。」我走到她面前,「事成之后,本宫便不再打压你们一族,魏二小姐觉得如何?」
魏腾安思索片刻,问:「此话当真?」
「当真。」
「殿下要做什么?」
「逆王将陛下囚禁于宫中,你觉得本宫该做什么?」
58
姬庭照被秘密带回京都的那日,京城的雪下得格外大。
嬴瓷为我系好披风,道一句:「殿下万事小心。」
我观他神情,不知是他伪装太好,或是我眼力日渐下降的缘故,竟从他这句简单的嘱托里读出些担忧的情绪。
也是,毕竟我此行乃是真真单刀赴会,宫里那位大皇子如今正磨好了刀锋迎战呢。
我亲信仅前神威将军刘不夺一位,其余不过是些趋炎附势的家伙,母妃所留下的玉牌一半给我,一半给了姬庭照,不也是要告诉我,成家的势力不完全能为我所用?
如今事态特殊,在成家看来,太子下落不明,他们能扶持的,也只有我这个和姬庭照一母同胞的姐姐。
但当姬庭照安全无恙之后,猜猜成家会听谁的话?
刘不夺早年便告诉过我,这是一条会让我遍体鳞伤的路,那时我对他说:「成事者,必经百磨。」
姬酌虽看不清我的真面目,可他身边那个左相乃是只要成精的老狐狸,只怕早就在我不知道时给我摆了一道。
现下姬庭照安全归来的消息被姬酌压下,不证明了姬酌学聪明了吗?
姬酌于宫中设宴,美其名曰为姬庭照接风洗尘,来客却只有我。
他想做什么呢?
我望着姬酌,小声问了句:「哥哥,阿照何在?」
「若见阿照,洛承当把玉牌奉上。」姬酌一杯饮尽,咂声而言。
奉上?
我望向一旁的左相,问:「林丞相此时不去正殿寻本宫的父皇,莫非是有事寻本宫和大皇子吗?」
林丞相呵呵一笑,对姬酌拱手道:「殿下,长公主似乎还看不清时局。」
姬酌放下酒杯,道:「姬洛承,别再装傻充愣了。」
「看腻了。」他道。
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魏腾安那边也快分出个胜负了。
望向对面的嬴瓷,对方轻点头。
那就,赌一把。
「多日不见,哥哥愈发聪明了。」我小酌一口,将下唇的余酒抿进唇间,笑道,「哥哥如今,是要我摊牌吗?」
「玉牌,其实在你身上吧?」
见我默认,姬酌道:「本王不与你拐弯抹角,姬庭照和玉牌,你自己选吧?」
「长公主殿下,魏家军此时无缘无故打入宫内,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样下去谁也不好看。」左相摸着胡子补充。
「若亥时一刻大皇子未出现在正殿,毒酒便会送往太子殿下处。」
「长公主殿下,留给您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我从小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只不过很少人能从我伪善的面具前看出我的本心。
曾经刘不夺在确定我是否铁心要登上帝位时,他问过我两句话。
第一句,「殿下,心冷否?」
彼时我刚从嬴安撞死的宫殿走出来,冷瞥他一眼,刘不夺道:「我好像知道答案了。」
后来,在我差点被姬庭照的剑刺穿掌心时,刘不夺几乎崩溃,「如今臣再问殿下一句,殿下当真能冷血到手刃弟兄吗?」
当时我没有回答。
如今我亲自端着姬酌赐的毒酒,一步一步往姬庭照所在的宫殿走去。
59
我还未走到姬庭照所在的偏殿,后头便冲上一个人将我拖走。
「姬洛承!」
是嬴瓷的声音。
「嬴公子有事?」我抬眸看他,目光平静。
「那可是你亲弟弟,从小跟你一块长大的弟弟。」
嬴瓷气息紊乱,大概是我离开后,犹豫良久才决定追上来的。
我将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拨开,「嬴瓷,你什么时候那么关心我的事?」
「亲弟弟又如何?」
「手足相残,杀母取子,哪里没有这样的事情?」
「怎的?到我身上就不行了?」我颦眉却仍笑着,「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冷心冷肺吗?
「你是忘了我从你身边偷走战舆图、亲自斩下你父皇的头颅,逼死你亲妹妹的事情了吗?」
权力真可怕,让我渐渐变得禽兽不如,如今一桩桩数过来,竟让我自己都恶寒。
嬴瓷看我许久,他眼瞳里倒映的明明是一张面容姣好的脸,却显得扭曲诡异。
他闭起眼睛,后退几步,再睁眼已然是我熟悉的疏离神情。
「殿下走吧,瓷不会再拦您。」
他松开手。
「嬴瓷,你的心应该更狠些。」我转过身准备走,却回头道,「若我是你,那日在书房外,我会把春寒直接拉走,任留房中之人命丧黄泉。」
不知我是否耳朵听岔了,嬴瓷听完我这句话,竟低笑起来,带有一股不可名状的绝望。
60
我见到姬庭照时,他静静地跪在母妃的牌位前,见有人来也不回头,宛若世间一切都难以入他的耳中。
我低声一唤,姬庭照的耳朵动了动。
「阿姐?」他有些难以置信。
他先是惊讶,再是了然:待看见我端来的一壶酒时。
我是来要他命的,姬庭照心思缜密,不可能猜不到姬酌的用意。
想借我的手,铲除太子吗?
「这些时日,你受苦了。」我将他扶起,让他与我一同坐下。
那样寻常的动作,只是我们都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生死别离。
「这是皇兄送你我欢聚的美酒。」我拿起酒壶,将壶中酒倒入酒杯之中,姬庭照安静地看着我倒酒,末了说一句,「阿姐这些时日也瘦了。」
他比画着我的脸,「我离开时,阿姐的脸要圆润些许。」
「母妃说过,我瘦下来便是活脱脱变成你的模样,只是不如你高。」
我按住他要拿酒的手,望着母妃的牌位,道:「母妃离开前,曾提起你。」
姬庭照声音低沉,「阿姐,亥时快到了。」
我摇摇头,「不要着急。」
姬庭照苦笑起来,「阿姐,我是不是很没用?」
「他怎么敢用这轻飘飘的一杯东西来要我的命?」
「怎么还要让你来?」
姬庭照恨然道:「皇兄为何不亲自来?」
「光明正大地将剑刺入我心口,总好过用这些暗地里的东西拿我的命!」
骤痛来袭,我紧皱起眉,将桌上的酒尽数打翻,开口,先是在姬庭照讶然道目光下吐了一口血。
「谁说,我要来拿你的命?」
「阿姐?!」
姬庭照将我锢在怀里,不停地喊着我。
他的声音着实凄惨,竟连候在殿外的嬴瓷也被这声音印进来。
我看不清嬴瓷的神色,但我知道自己此时大概是一脸灰败。
嬴瓷宛若一尊雕像,伫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姬庭照仍在不停叫唤,聒噪得很,我盯着母妃的牌位,用尽力气嘱托:「我答应过母妃,要保护你。」
「如今我做到了。那你是不是也该听我的话?」
姬庭照点头如捣蒜。
「如今玉牌虽还在我手上,但……咳……」我不争气般再次吐出血来,留给我的时间已然不多。
「阿姐……」
「你如今孤立无援,当想尽办法让成家知道你平安归来才是。」我扯着他的袖子,「玉牌会被抢走。」
「但人心不会。」
姬庭照治水有功,受尽南边爱戴。
人人都说太子心慈如当世菩萨。
他姬酌算什么?
「如今,大皇子,不。」我呼吸困难,眼见就要彻底昏过去,「逆王幽禁圣上,杀害嫡妹,其罪……当诛。」
姬庭照的眼泪不停往下掉,我犹自交代着:「太子殿下,拔乱世,反诸正,此乃顺天意,应民声。」
我说完这些,便指了指嬴瓷,他好像才反应过来,伏在我身边,可惜我目光涣散,双耳鸣蝉,口舌难清。
我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我也再说不出什么。
我合上眼。
61
我醒来那刻,嬴瓷那张小白脸正死死盯着我。
我死了,我又活了。
这还得谢谢刘不夺早年平复苗疆时获得的那件战利品。
苗疆之地善蛊,也善解毒。
那件战利品,正是苗疆处一个小国的镇国之宝——百毒丸。
名字可怕,却是一种能解致命毒药的解药。
那日入宫前,我鬼使神差地将这颗药丸带在身上。
「本宫确实有赌的成分……」眼见着刘不夺扛着两个大铁锤气势汹汹朝我这个病人走来,我不由得瑟缩起来,「这不是背水一战么……」
嬴瓷将我挡在身后,道:「何事?」
刘不夺咂咂嘴,朝地上放下两个大铁锤便朝我一跪,「臣借此请以卸甲归乡。」
「为何?」我不解。
「臣行装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只待殿下一句放人的话。」刘不夺梗着脖子。
「本宫承认,本宫此次是莽撞些许……」
「殿下此言折煞老臣!」刘不夺打断道,「殿下苦心经营,眼见大厦将成,崩解就在一瞬之间!」
「臣不惑之年,拖殿下的福,心跳又恢复了年轻的模样!」
我说一句,刘不夺便有十句等着我。
我索性一句也不说,对嬴瓷道:「本宫乏了。」
「殿下还有心情睡觉?殿下睡了这么些天还不够?」
「醒醒吧殿下,天下都要换主了!」
我皱眉,「本宫昏迷了多久。」
「五日有余。」
「怪不得,吩咐春寒给本宫备些吃食。」
刘不夺拎起一个大铁锤就要往外走,「殿下,臣还是回乡吧。」
「刘将军!且慢!」我鞋都没穿就要冲出去。
待我昏迷五日后的脑子终于清醒过来,待刘不夺怒火也没那么大时,我终于得知这五日发生了什么。
真精彩。
父皇被救出来,但因为他太过于生气,几乎在刚救出来,便病倒了。
御医说这是郁气难解导致。
也是,换我被自己亲生儿子幽禁那么多日,我也郁闷。
姬酌在我假死第二日亥时,便被姬庭照杀了。
说到此处时,刘不夺一边夸赞他,一边不忘挖苦我道:「太子当真是个冷心的主,不像某些人嘴里一套做又一套。」
我假死后,姬酌怒火中烧将玉牌夺去。
姬酌俯瞰地上神情呆滞的姬庭照,和一旁放空不知在想什么的嬴瓷,以及「死透」的我,嘲笑起来,「双生又如何?太子又如何?前朝太子?又如何?」
「这天下,终归是本王的。」他仰天长啸。
隔日便被知道消息的成家联合魏家,将大殿给包围起来。
姬酌仍拿着玉牌道:「此乃成家玉牌,尔等胆敢不认?」
民心所向的姬庭照,几乎所向披靡。
他道:「逆王姬酌,幽禁圣上,谋害嫡妹,其罪当诛。」
62
刘不夺将父皇救出来时,看到的刚好是姬庭照拿着剑往姬酌身上刺的景象。
他用了半个时辰,将姬酌的血肉一寸寸割下。
直到亥时,姬酌方咽气。
姬庭照又提着剑缓走到林相旁边,说了句:「该你了。」
人人均说太子有功,太子却说自己犯了十恶不赦之罪。
姬庭照说自己嗜杀,手刃手足,当上太子乃德不配位。
他对父皇提出,自请舍去太子之位。
姬庭照知道我没死,却没来看过我。
直到我被父皇召进宫。
我看着床上的垂暮老人,觉得不久前他中气十足地朝我怒骂时的样子,宛若隔了半辈子有余。
父皇几乎是一夜之间白头。
「当日孤问汝之事,汝如今有答案否?」他浑浊的眼望着我,却再也没有当初的狠厉。
那天,我望着手背上被碎瓷片划开的口子,淌着的血仿佛流不尽一样,一直蜿蜒到父皇的足履下。
父皇问我,到底是我被猛兽驯服,抑或是我将猛兽驯服。
「父皇,若儿臣说,儿臣本身就是猛兽呢?」我望向他。
「笼中困兽,不斗则已。」我继续道,「若斗,儿臣要成为最后的胜者。」
父皇叹息一声,药膳到后,他闷声不吭地艰难进食。
我要离开时,他传来圣谕。
——要立我为皇太女。
「姬庭照有功,却无德。」父皇如此道。
63
我拿着那道圣旨回到公主府,仍觉得不真切。
「殿下做到了。」刘不夺看过圣旨,定声道。
「本宫做到了。」我重复道,脸上却露出和孩童一般的懵懂与不解。
我望向窗外的梅花,不再言语。
我曾经幻想过很多次自己坐上皇位的模样,会是怎样一番意气风发?
待父皇因病撒手人寰后,我顺利登上帝位。
之所以顺利,乃是因为如今已没有人与我争储。
姬酌一死,姬庭照自废太子之位。成家再不满于我,却也难以把姬庭照再次推上太子之位。
可我,势单力薄。
幻想中的意气风发,终究因为群臣波澜不惊下波涛汹涌的眼神,吹得七零八落,帝位之高让我宛若身处云端,底下一片空虚,任何东西都瞧不真切。
而我坐在这冰冷的云头,事事谨慎,唯恐一点差错就让我栽下十八重地狱。
从前我总把登位当成一座再高不过的山。
登山时,我可以对困难游刃有余,不时信心满满,绞尽脑汁将所有阻路的石子踢到一旁。
当我终于登上这座名为皇权的山时,我伫立在山顶,所见所闻却丝毫没有想象中那般舒心。
我只感觉到一股彷徨,茫然四顾却不知下一步该迈向何处。
姬庭照主动来见我时,宛若换了一个人。
「阿姐,我现在可以这样唤你吗?」
姬庭照,是来找我告别的。
他说自己身上杀孽过多,想去山中庙为国祈福,少则一年,多则一生。
我从未设想过有一日姬庭照会主动离开我,或许他在我身后当了太久的影子,以至于我在很早之前便把他当成自己的一部分。
是以,我难以想象我和自己的至亲,会在这么一个普通不过的午后,向彼此的人生道别,以最平淡的方式。
——「阿姐,保重。」
64
朝堂那些把我推上帝位的世家,却想着一步步将我架空,要我成为一个任人摆弄的傀儡君王。
我登位后迷茫过一段时间,但骨子里好斗的劲却被这些对自己虎视眈眈的人给激发出来。
皇权,不过还是斗吗?
他们说我行事乖张,我便毫无底线地发怒,仗杀忤逆自己的人。
他们说我沉迷男色,我便大肆扶持嬴瓷,让群臣明知嬴瓷的身份,却还要让他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之上。
群臣谏我多月,待发现我真的是一个只会动怒的草包美人,他们行事就越发疏忽。
以至于,让我轻轻松松就查到许多证据。
接下来便是收网,把一条条肥鱼收入网中,将其尽数捞起,晒干。
那些明目张胆结党营私,阳奉阴违的小人,便被突如其来地大换血,那些有心架空我的人,也不得不开始谨慎行事。
我便这样一日复一日与权力周旋。
而后是一年又一年。
自嬴瓷权利越发大之后,我召见他的次数便愈发少。
刘不夺怕养虎为患,曾不止一次让我把嬴瓷的路给断掉。
我一语不发,自己提着灯笼到外面看星星。
刘不夺不理解,我以前也不理解为什么要扶持嬴瓷。
直到我某夜梦见没有嬴瓷的朝堂,总觉得四处皆是雾气,不可视物。
我才悟得:我人生前十六岁,嬴瓷曾是自己的灯。
后来,他成为我必须要哄骗的对象。
再到争储时,嬴瓷的存在意义,一是让我不至于忘记自己曾经付出过什么代价才活得像个人样,二是提醒自己必须摒弃杂念,方得始终。
钦天监说这几日最适宜观星,我提灯出来,仰头一望,月与星皆明亮。
远远瞧着一人在湖对岸,也正提着灯观星。
定睛一瞧,正是嬴瓷。
他也看见了我,朝我动了动嘴型。
这一次我没有看清,只因这夜色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