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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千旖

头七回魂时,我还是忍不住见了李隼为。

我见着他在铜镜前坐了许久,还用了女子的脂粉,簪了白玉兰簪,着了一袭红衣。

原来,他也如此爱臭美。

可我明明记得,他是痴傻的,痴傻了多好啊,傻了一年也好啊,那样,他应该也不会如此伤心。

我见着他将我从灵柩里抱出来,还贴心地帮我将碎发别到耳后,动作轻柔。

我学着他的动作,摸了他的发,笑他真傻。

那日,京都下了初雪,我站在远处望着他。

他艳红色的背影,还有背上的我。

真有些像那日,他背着我下轿,「娶我回家」。

他明明一步一步踏着雪,我踩着他的脚印,许是雪大,转眼便没了。

1

阿姐出阁的当日,宫里传来了圣旨。

盛家二女盛若安,贤淑大方,敏智聪慧……

我记得那时,我正坐在屋顶看着满地的红色。

那日的阳光温和,夹杂着微风,轻轻地,却吹散了我的前尘以往。

圣旨很长,却很明了。

我被赐婚给了荀攸。

我看不清跪下的他们是如何的心情,也听不清他们的切语。

我不惊讶,也并不抗拒,却也谈不上欢喜,只是淡淡地,似乎我是个旁观者。

那种平淡许是释怀或是解脱。

那日阿爹有些佝偻的背压得更低,他宽大的衣袖遮着我的阿娘与阿姐……他们似乎都有些颤抖。

前厅跪满了一地,却无人敢起。

无管那公公还是旁人的提醒,那圣旨无人去碰。

我知晓阿爹的心思,他怕委屈了我。

即使我与荀攸一起长大,此刻他却身有残疾。

我想起那日大军归来时,人群中的李隼为。他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荀攸,孑然而又冷绝。他对着我半天却未能说一句话。

我想喊他一声,却止在了名字。

以前,我总喊他李隼为。

如今,却生涩且难开口。

听说,他因战功被封了官衔,成为了京都第一个文士出身的将军。

陛下赏了他金银珠宝无数,田十亩,还有官邸……他却拒绝得彻底。

只是祈求皇上一旨。

他说,与我有关。

而我有什么可求?

竟是如此。

我站在屋顶,虽有些朦胧,却笑得疯狂。

「阿爹,阿姐,我嫁。」我露出最甜的笑容,说着谎话,「我之前和你说过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子,他就是荀攸。」

后来,我接过公公手上的圣旨,明明是一张薄纸,却使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确实喜欢一个男子,从小就喜欢。

而如今我们多可笑啊。

我为他求了婚,他也为我求了婚。

为何他要为我求婚呢?

只有李隼为知道吧,可他应不会告诉我为何。

2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却不像梦呢,异常真实啊。

好像前年发生的一幕幕都再现了。

在学堂先生走的那晚,李隼为牵着我的手,紧紧握着。他走在我的前面,我踩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我想着若是这是岁月的尽头,若是他与我此时皆是白头,多好。

那时,他在白楼递给了我一支簪子,是他最喜欢的白玉兰。

他喊着我的名字,盛若安,喊得温柔。

我的心压不住地狂跳,原来我的名字这么好听。

懵懵地,我竟说了那句心底的话:「你喜欢我吗?」

我看见他的瞳孔慢慢放大,看我的眼神带着惊讶,张着口却闭了又闭,化为了微叹。

「我在京都遇见了两位挚友,一个是荀攸,另一个是你。我一直将你当做我的亲……妹妹。」

我打断他的话,在那个亲字。

我该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的,曾经他对我说了无数次。

「你在想些什么,我说的喜欢当然不是男女的喜欢,就像我喜欢阿爹,喜欢阿娘,喜欢阿姐一样,想你也喜欢我如我喜欢你一样。」

我记得我说了一大堆话,弥补我们之间的难堪。

可我想说,李隼为我喜欢你,男女之间的喜欢,比所有人,所有事都喜欢。我想说,李隼为你可不可以喜欢我,哪怕一点点男女之间的喜欢。

我想说,李隼为我想你为我穿上红衣,我为你穿上嫁衣。

离开时,你说:「还未好好看你的背影,我想记着。」

可是我更想记着你的,你还是没有扭过我。

那日我望着你的背影好久,想要望穿望破,却看不见底。

我总觉得这一次,与我以前跟在你身后看的都不同。

你是多么自由爽快的男子,那日的步履极慢,还有些蹒跚。

李隼为,你看我多聪明呢,第二日我便见着了你给我的书信,安好。

你与荀攸走了,去了边境,保卫国家去了。

我记得,那日我还在城墙边看了整夜的星星,想着你那里是否有月亮呢,还想着如何寻你,想着我站在你身边你的惊讶。

所以啊李隼为,我去寻你了。

我为你学了马,为你分清了东南西北啊,仅仅想看你意气风发,想看你守卫国家,想看你……想看李隼为呀。

可不顺利呢,途中我被敌军抓了。

李隼为,你又要骂我了吧,骂我笨,笑我傻。

可李隼为你不该在敌营,不该啊……

你不应与荀攸在大魏的军营吗?

你不应在战场杀敌吗?

临娘说我疯了。

疯得分不清现实多好啊。

我多想忘记那夜帐篷外,男人的欢呼声以及女子的哭声。

每当那时,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刽子手。

我记得我抓着你的手臂,祈求着你时,你决然的拒绝。

我记得你将我绑在床上,将我困在房里,无论我如何挣扎了,你都仅仅望着。

李隼为说:「我们为敌。」

为敌啊。

我从未想过这个字,会在我与他之间。明明他只是京都城里的小霸王,我也只是京都城里小霸王的跟班。

3

那日边塞的日光太烈了,我被刺得眼泪直流。

我不敢看身下的女子,太惨了,她们虽被遮了白布,却能隐约看见四肢的淤青乌紫,我看见了最小的她,她额头的伤疤结了痂,与凌乱的头发混在一起粘在她苍白的脸上。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还那样小。

我以为我会哭,却笑得厉害,笑得凄凉。

我问临娘:「他是你们的王爷?」

「虽是个不受宠的,但如今若是攻下了大魏,以后定是风光无限。你也是运气好的,被看上了,要不然这里头躺着的可也有你。」

是幸运吗?

许是因为我还活着。

可心好像半死不活着。

我的李隼为不在了呢。

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是跑还是留。

我以为我是怕他的。

可那日,我看见满身是血的他被抬进帐篷时,我慌了,更是惧怕。

他中了箭,军医说,再深一分便救不活了。

我守在他的身边一夜未敢合眼。那夜我想了许多,有与他的欢乐,也有他的欺骗。

可他静静地躺在那儿,我却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再也不会与他分开。

他喊我名字时,我正趴在他的臂弯。

他的声音很微弱,带着干哑,我却听得比何时都清。

他问我:「想不想回家?」

我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哭得不成样:「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

我不怕一切了,只怕他不要我。

可他却沉默了许久,露出了我许久未见的笑。

第一次我躺在了他的身边,他紧紧地抱着我,说了一宿的话。

一切好像回到了最初,每日里我跟着他,陪他看折子,为他研磨……

那日我照着镜子梳妆,他为我画着眉,却来了一句:「你丑了。」

他说,我的脸上少了明媚的笑。

他说,我的眼里少了光。

…………

最近,他们出兵出得频繁。

每当那时,我的心就焦躁不安。

我怕他伤,也怕他们凯旋。

那里,终究是我的家。

李隼为不在,临娘总是会带着我在军营附近转悠。

她说,李隼为怕我闷坏。

我总是爬上最高的山坡,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天。

临娘拉着我不让,还向李隼为告状。

李隼为:「随她,她总喜欢爬高。」

他了解我的。

可我好像不了解他了,或者说,他变了。

在那儿。

我看见成群北上的百姓。

我看见冒着浓烟的城墙。

我看见散落着街道的尸体。

哭声、闹声……我辨不出它们的来源。

我头次感觉到那种无助,看着他们却做不了什么……

我听赶路的老人说,半月前城墙已破。

她说,那日血流成河,尸堆如山……

她的儿孙皆亡,家也没了。

我不懂得的家国天下,此刻却明如湖水。

城墙之上,那折断的旗帜还在空中半飘着。我似乎看见那日城外两军的对峙,看见李隼为满身的鲜血,还有他手中挥霍不停的剑。

后山梅花全开的那日,临娘来找我,那时我正在枝头摘花。

她满心雀跃地说要帮我,说要让军营的士兵也尝尝我做的梅花羹。

我望着她身后的推车,嘴角有些下拉:「你这是想要累死你,还是累死我!」

她笑得尴尬,我却果真陪着她摘了整车。

她有些奇怪。

向来直爽的她,今日却拖拉得很。无论是她干的活儿,还是她的步伐。

她总是说我走得太快,说她太累要歇息。

那日里没有太阳,我却跑得满是汗。

我的预感成了真。

我看见成群的兵围了好几圈,里头的人被架着刀,他的身上有了好几道血痕。

那人是荀攸,持刀的是李隼为。

4

「李隼为你干什么?」我几乎拼着力气冲到他的面前,指着他,「你看看他是谁?他是荀攸啊。」

惊讶的不止是他,还有所有的人。

「王爷,这荀小将军竟然敢孤身入营,定然是有所预谋,若是不除,恐怕会有后患。」

「你闭嘴。」这话是我与李隼为几乎同时说出的。

我看不懂他的神情。

「盛若安,你看清了吗?我们黑白相分,是为敌。」

他的刀快得我看不清,落下时已在荀攸的身体中。

我没有想到他真的会下手。

我将荀攸紧紧护在怀里,眼角发红:「你真的这么绝情!」

荀攸的身子瘫在了我的身上,一直催着我走,他的血染了我一身,我几乎是颤着的,却不敢倒下。

我如何能亲眼见着李隼为杀了他。

他是荀攸啊。

「李隼为,你说过的啊,他是你的挚友,你如今却要杀他!」我已经泣不成声,忍着哽咽渴望从他的眼里看出一丝的动容,可却没有啊,我问他,「那我呢?你是不是也要将我杀了!」

「你若挡我……」

我听着他的话,笑了哭,哭了笑。

「挡你……

「是你疯了……李隼为!我以为你即使与这些敌寇同营,是有苦衷的,可原来你们本就是蛇鼠一窝……你攻打着你生活十几年的国家,杀害着无数的无辜百姓……如今还要杀与你朝夕相伴的挚友……」

我与他是直视的,他却不敢看我。

「……」

冷风吹得我颤抖,他却站得极其笔直,明明熟悉的面容,熟悉的李隼为,怎地就陌生了呢?

我望着四周水泄不通的敌寇,却是绝望……

我是怕疼的,却生生地抓着他的刀刺入了我的身体。

他的眼神好像有了些情感,想收回刀,却已经晚了。

倒下的那刻,我看见他朝着我奔来。

他喊我的名字,带着惊慌吗?

5

我回京都的那日,边境下了大雪。

我站在城池上望了许久,却也只有满地的白色。

荀攸在我身旁,他坐在轮椅上,我为他撑着伞。

我问他:「还有希望吗?」

他说:「大魏必胜。」

我不知他为何说得如此笃定,怕是安慰我。这座城下了半月的风雪,路都淹了,粮食断了,情况并不乐观。

可我希望还有希望。

「那你的腿……」我小心翼翼地问着。

「无妨。」他说的话很轻,像是低喃,明明……他也痛苦的吧。

那日的风吹得我眼发红。

我记得,在这座城池里我留下的最后身影。

荀攸拉着我的衣角说:「别恨他。」

飘落的雪花落了一身,也只有雪的声音。

听人说,那日我与荀攸被扔在了城池下,他们放了话:「你们将军和这小娘子的下场当是给你们的警示,我军迟早有一天踏平大魏。」

守门的将士说,我们的身下满是血,分不清是谁的。

可幸的是,阎王爷并未收我与荀攸。

可荀攸,被挑断了脚筋,双脚废了。

是了,他如何能放得过我们。

苟延的残喘,也是为了对大魏的羞辱。

院外的槐花开了。

自边境回来后,阿爹便寻了这座院子给我休养,每日里也只有阿姐陪我。

说来奇怪,以前我最不喜欢方方正正的院子,如今却觉得惬意安详。

半年来,我再也没听过他的名字。

我没能告诉所有的人,我喜欢他。

可好像,这不是个秘密。

他们如今知晓了,却成了禁忌。

阿爹站在我身后时,吓得我的笔不稳脏了字帖。

阿爹忙于政务,不常来。

他老了许多,鬓发多了白色。我的心忽然就揪紧了,扑在了他的怀里腻着:「是女儿不孝,让你们担心了,以后我哪儿也不去,只陪着你还有阿娘和阿姐。」

他摸着我的头发,如同幼儿时哄我:「苦了你了,回家去吧,你阿娘和阿姐想你得很。再则,你阿姐还有一月便要出嫁了。」

「是路公子吗?」我想起阿姐前些日子的欲言又止,卖弄关子的原来是婚事。

真好,阿姐会幸福的。

回府时,阿爹遣散了下人,说要与我走着回家。

那条路不远,我们走了很长。

阿爹告诉我,大魏胜了,荀攸要回来了。

我的心落了地却又压着。

我还是没出息地问了:「那…李…隼为?」

阿爹看了我一眼却沉默许久:「他也回来了」

令我惊讶的是后半句:「皇上说他立了战功,要好好嘉赏他……」

阿爹说,他也惊讶。

兵胜的那日,皇上口谕传了千里说李隼为是插在敌军的细作,是此次的功臣。

我无法形容知晓真情的心情,最后是这样的结局?

我猜想过他的苦衷,也想过这种可能。

可我清晰地记着那些女子的凌辱,记着他满身是血的盔甲,记得他刀上我与荀攸的血。

…………

刀刻在了木桩,终究有了痕。

破碎的镜子,终究修不回。

一切像是个笑话,却当不成笑话。

6

他回来的那日,满城的烟花。

皇上还亲自率领了大臣去迎接。我站在他们的身后,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心里紧张却又怕见他。

我不知道如何待他。

我还是败了,站在他的面前,隔着最远的一米,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却未能说上一句话。

好像站在我面前的不再是他,李隼为不会那样看我。

在那之后,荀攸找过我。

原来,他从始至终都是知道的。

在边境是他与李隼为彼此配合,才有了今日的胜利。

他说,那日他被围,是军中走了风声,却不想见着了我。

他说,李隼为哭了,在我倒下时。

…………

我似乎听见了我最想听到的话,却也没有那么欣喜。

我问他:「值得吗?」

「值得的。」他摩挲在腿上的手停下,叹着,「他为了大魏,背叛了自己的母国……若安,你可以怨他,却不应当恨他。」

这话好像听了无数次,我是恨他的吗?

也或许不恨,我不知道,可应再也不能如以前那样了。

前些日子,府里来了贼,却什么也未丢。

府中的侍卫说:「那人奇怪得很,来了府里什么也不偷,在院子里的那棵枯树系了红带便走。」

我在院里见过,那枯了的树上多了几条红带。

阿爹说要砍了,是多年的老树了,以前怀旧才留着。

「这树有什么稀奇的,砍了吧,估计那小贼看树没了,也不会来了。」

「应当是不会来了。」我看着树上飘着的十根红带,眼角湿了。

民间流传,月老为世人之间系了红带,红带越多,缘分越深。

这是李隼为告诉我的。

想来,我与他相识也正是十年了。

7

入秋后,我进宫的次数多了,帮太后主持招待皖国使者求和的事宜。

也是因此偶尔能见到他,也有了话。

却也只是。

「盛二姑娘。」

「李将军。」

嗯,挺新奇的。

以前我们都是直接喊名字呢。

我见过皖国的来使,是个老者,他长得和蔼,说起话来慢吞吞,常常逗得太后发笑。

记得我在御花园见到太后时,我上前拽着擦着湖岸的她,自己却掉了下去。那日还正值初冬,湖水很冷,我冻得直哆嗦。

她却说:「孩子,我只是想看看湖里的鱼儿。」

她说得和蔼可亲的,还说我傻。

可我觉得她更傻,大晚上的,在湖边看鱼儿?可她说:「宫里的日子太乏了,只有这湖里的家伙陪着。」

她说得很轻松,还带着笑,可我觉得她的话带着淡淡的悲伤。

在宫里她不是快乐的,想来这是我头次见她笑得如此畅意。

可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

皖国求和,带着目的。

他们只提了一个要求,遣归隼王爷,是李隼为。

我听阿爹说,皖国带着怨恨,李隼为回去,生死未知。

可皇上会保他吗?

我仍是舍不得啊。

我第一次在宫里违了礼法,在他下朝后拦着他。

「李隼为,你跑吧……」

我的话音未落,却被他捂着嘴,拉出了宫门。

「你不要命了!」他的脸黑着,声音带着怒气,还有些紧张。

他还是第一次吼我,我憋红了眼,拽着他的衣角,轻喃着:「你不能回去,回去……」

「盛二姑娘,请自重。我的生死与你无关。」

可惜的是我看不出他一点伪装。

「李隼为,你会死的!」

或许他是吓着了吧……所以我才听到他说:「若安,忘了我吧。」

我原本是哭着的,却再也哭不出声。

再是,笑着。

「好啊,那你活着。如果你死了,这世上再也没了盛若安。」

…………

恍然若世呢,这梦像是盛若安的半生,也该醒了。

8

阿姐嫁人后多了个毛病,见着我就哭,我自是见不着她哭的,各种甜言蜜语哄着,却适得其反。

她最听阿娘的话了,我将阿娘喊来,阿娘劝着劝着却也哭得厉害。

后来,阿爹总在旁坐着皱着眉头叹气,我也跟着叹。

大婚前月,府里接连来了好几位医师,我的门槛都要踏破了。

他们个个瞪着我瞧,然后将手覆在我的脉搏,眉头紧皱:「怪哉怪哉……」

每次诊治时,我的心总是悬着,他们却诊治不出什么,我舒着气,忍着骂人的冲动,心底却喊着庸医。

那次来的是个老者,白花花的胡子,看着极有经验。把脉后,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幸而他没什么表情。

我试探着问:「先生,我没毛病吧?」

自他走后,阿姐与阿娘眉头舒展了许多,却也总是呵护我得紧。

我才知道,原来府里这么有钱,每日整箱整箱地往厨里抬珍贵药材、佳肴糕点,光是我见着的汤里就有好大棵人参。

我终是不忍心,端着汤跑到阿爹面前:「咱家是发财了?」

「……」

「你不会……贪污了吧!」

阿爹表情极其复杂,他自诩清廉,想来要不是我跑得快,他便要开口教导我。

我捏着脸上的肉,转而看着胳膊和腿,瘦得骨头突出。

我有些心疼那些钱,这些日子,我几乎吃的都吐了,不长一丝肉,还肉眼可见地成了骨架。

我陪阿姐去寺庙祈福时,阿姐塞在马车里好几个包裹,夸张的是还有个大箱子。

她说:「这几日天气无常,备些总是好的。」

秋后的天,确实冷了。

我在庙里见着了李隼为,他跪在佛像前,掌心合十,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听不清。

我记得以前他不信佛的,他说,他不信命。

我没喊他,上前跪在他的身旁,向着佛像求了签。

他看见我时,似乎有些无措,大抵不想我见他信起了佛吧,毕竟他是那么一个自尊的男子。

我笑着将签递给了他:「佛说你这一辈子会平安顺遂。」

他盯着我许久,迟迟才接下那根签,从怀里拿出一根竹签。

学着我说:「佛说你这一辈子会平安喜乐。」

我们谁也没再说话,却不约而同地笑了。

静得,我听见住持的脚步声,还有他的微叹。

夜间下了微雨,我站在窗前望着对面窗户的虚影,他似乎也站着。

他打开窗户时,我们四目对着,我轻声地喊着他的名字,李隼为……

喊了数次,却是无声地喊着,太远了

他应看不清我的口语。

我将手里攥着的竹签紧紧握着,房间的香炉里仍有竹子燃烧的烟气,还有噼啪噼啪的声响……

烧尽了,就好了吧。

我仍能看清燃着的竹签未烧尽的字……下下。

许是烟熏着了,才流了泪。

后半夜,阿姐忽来找我,她带着我来到后山,路边还停着一辆马车,我还见着了撑着伞的李隼为。

我忽地明白了,那箱子还有包裹都是给我的。

阿姐推搡着我,让李隼为带我走。

她真傻啊……怎么走得了。

她的衣裳半湿着,头发贴在脸上,狼狈极了。

我说了我愿意的,没人强迫我,他愿意,我也愿意。

可阿姐,还有所有人都不信呐。

那晚,我与他漫步停在寺庙的姻缘树下。

缠满树上的红带,被风吹得满天飞。

我忽地想起宅子里,那棵枯树上的十根红带,应再添一条。

「听说,有情人一起系下红带,会有不灭的情缘,许是这辈子,也或许下辈子……你我一起系一条如何?」

李隼为说,好。

真好啊,可他不开心呢,眼角还红了。

咱们不系了,别哭啊,李隼为…….

9

腊月十八那日喜庆极了,京都满城的喜乐,红缎铺满了整个京都。

阿娘为我着装画眉,还为我开了面,嫁人的礼节真多,还如此疼。阿娘说,我的脸色太过于苍白了,开了面后,更没有一丝血色。

我打趣着说:「像不像个女鬼?」

阿娘似流了泪,却还是忍着,她说,不吉利。

紫星公主寻我时,我正着嫁衣,她的身后还跟着一群嬷嬷。

她还是如以前一样大大咧咧的。

不过,她可真美,她的容貌本就妩媚,红色更衬得她风姿绰约,她笑得灿烂,嫁衣似乎为她的美镀了一层光。

让人挪不开眼。

李隼为,应当也会惊艳。

我想起那日,在慈安宫。

她趴在太后的怀里,哭得差点背了气。

只为求太后救李隼为。

她见着我,抽着鼻涕,让我一起想办法。

那样子,不像是个公主。

原来她喜欢李隼为,我一直以为她喜欢的应是荀攸。

说来,赐婚的法子也是我提的。

或许是李隼为给我的灵感。

他用命换我与荀攸的安稳,我也为他谋划着他安稳的一生…

皇上招了他为驸马,他也就成了大魏人,不再是皖国的王爷,自然也就无理由再回……成为了驸马,皇上当会保他吧。

这是我头一次这么聪明。

我知晓李隼为会应的,我说了,他活我才活。

…………

她转着我看了又看,嗤鼻道:「也不怎么样啊,你怎么瘦成如今这个模样了,跟个皮包骨一样,这嫁衣也撑不起来。」

说着她还带着些失望:「以前你可是比我……你可是能与本公主的美貌媲美的。」

按礼节,新娘本应是红盖头遮面的,她却给了我一把圆扇,还说出事本公主担着。

扇子极美,针绣着白玉兰。

皇家的婚礼大都繁琐,祭祀拜祖,节礼接亲……

下礼车时,我见着了红衣的李隼为,他的手朝我伸着。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他娶的是我。

我晃过神见着一旁的荀攸,他笑着对我,指着膝盖。

新娘子下轿,应是新郎背着,荀攸应是不能了,可没想着背我下轿的是他。

我看着一旁带着笑意的紫星公主,她似乎也并不在意。

短短的十步,我却像过了半辈子。

我想起小时候,我总爱找各种借口让他背我回家,他总是一脸不情愿,却还是笑着数落我。

他的背真暖啊,我想如以前一样,睡着一觉醒来在家。

可如今再醒来,不是家了。

繁琐的礼节太多了,我却想再多些。

那日。

我坐在花轿里,他在外骑着马。

我牵着红带,他也牵着另一条。

我跨着火盆,他也跨着。

我们拜堂时,他在我的左边。

他再次穿了红衣,我穿上了嫁衣……

一切刚好。

10

房间的蜡烛照了整夜,我坐在喜床上吃了半夜的花生瓜子。

荀攸家真有钱啊,就是满屋空落落的,我让阿弥讲故事于我,她却哭丧着脸,抱怨荀攸新婚夜留我一人独守空房。

那样子,比我还怨妇。

数来,她与我相识并不长久,怕是不知荀攸未来,我的心才安了下来。

我仍然不能想象我与他的结合。

也不知成亲前那段日子,阿弥着了什么魔,整日在我耳边说荀攸的好话,说他翩翩公子,说他文武双全……

我怀疑她是荀攸派来的说客。

可她不应认识荀攸,我收留她时她才刚来京都,她说她家在南方。南方啊,太远了……

我仍是整夜未能入眠,只是躺着合着眼,到了天亮。

入梦的许是幻想。

我与荀攸见的次数不多,仅有的碰面也只是他陪着我回荀府向二老请安,还有用膳。

幸而他独立了门府,我才如此清闲。

整日里,我总爱往醉阁跑,坐在阁楼的二楼,看着窗外的玉兰花发呆。

阿弥耐不住性子,说我的生活如尼庵院的弟子,非要拉着我去图热闹。

她说,西街开了胭脂铺,东街来了西域戏班……

她对京城的信息了解真广。

我问她:「你知晓如今京城里最受欢迎的本子吗?」

「原来小姐想听本子。」

她看着我冥想了半天,忽地指向大堂:「那小姐更不应来这儿了,这醉阁老板不知发了什么疯,这几日次次循环讲着那青梅竹马步入喜堂的故事,听客散了大半,我看他再如此,怕是赔本了。」

我抿着笑嗯了一声,看向堂中拍板的先生低语着:「今日,应是到女子怀孕生子的一段了。」

唉,为什么人总爱找虐呢?

紫星公主来找我那日,荀府里乱了套,管家传话时紧张得流汗:「公主发了怒,一进门便摔东西,直、直骂您。」

她闯了进来房内时,我正坐在床上喝着药。

我撑着身子给她行礼:「公主找我何事?」

她进来时浑身可见的怒气,见着我却软和了下来,指着我,单说一个「你」字。

转而,摔着桌上的花瓶,哭了起来,模糊间,我听她的呢喃:「为何你们都要逼我……」

我问她什么,她却紧闭着嘴,一直哭。

李隼为与荀攸进屋一身的汗味,想是赶着来的。

他们一个站在门槛,一个坐在轮椅,迟迟地望着,神情复杂。

我:「你们愣在门口当门神?」

紫星:「快快……一起吃啊,你们家的厨子厨艺真好,不如换给公主府?嗯,也不行,盛若安身子这么不好,更得多吃些好吃的。」

「……」

那日,紫星公主突发奇想地要逛青楼。

李隼为与荀攸一致地板着脸:「不可。」

唉,可终是耐不住她的身份。

「这不是询问,是命令,命令,我是公主。」

可将我拉上台是个什么道理……

我看着身上有些稀薄的羽裙,有些无奈:「我不会跳舞。」

「切,我还以为你万能的。」她向我哼了声,「你好好看着,我可不比你差。」

她确实优秀得很,相貌绝佳,才艺双全。

那夜,她站在舞台的中央,跳了霓裳舞,是李隼为伴的乐。

他的琴艺一如既往地好。

我忽然觉得,他们在一起应是绝配的,如今这样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紫星生而尊贵,性子虽娇惯却是善良的。

我眼中的李隼为,也是那样完美的男子。

11

越发有些困乏,我总是睡到日上三竿,今日却吵得很,阿弥给我耳朵塞了好几个棉花,还将我蒙在被子里。

我知晓她为了我好,可怕是不会要将我闷死。

我的居所离前厅不近,却也模糊听见荀家主母的恨声。

不守妇道,不知耻……

太多了,记不清。

这几日,窗前的那盆玉兰枝开出了苞蕾,浇灌它的肥料确实上佳,应该是快全开了。

它的生命比人还顽强许多。

荀攸见着我时,挤眉弄眼地给我使眼色,我假装不知,故意问他:「可是进了沙?」

他一声叹息,却拉着我的手,这还是我第一次与他有了肢体的接触。

我不应放开的,身子却诚实得很。

就这样,他陪我听了一时辰的骂。

荀母走时,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被人扶着身子,嘴里不停嘟囔着:「不管了,不管了。」

恍惚间,我记得回门那日,荀母一脸慈爱,看着我的眼神像极了我的阿娘。

我勉强地笑着对着荀攸吐了舌头:「以后回府,我不会被扫把赶出门吧?」

他摊着手回我:「那便不回。」

印象里,荀攸不似李隼为那般开朗,总是闷闷的,我总记得他坐在学堂里扎进书本里,云哉云哉……

不如我与李隼为那般不学无术,他是真正正正的好学生。

我总是觉得对不住他。

紫星公主曾说,荀攸喜欢我。

从我入学堂的第一天起,荀攸便喜欢我。

我只当她是玩笑,笑着说不可能,以前跟着他后面的是你。

记得,那时学堂最显摆的两个跟班便是我与她了。

她跟着荀攸,我跟着李隼为。

我记得那时候,同堂总说李隼为身后跟了个傻子,成日里跟着他满学堂里跑,还十分地听他的话。

我听着十分欢喜啊——李隼为的身后。

可荀攸说,我脑子有坑,脑袋有病,重点是说你傻。

我笑呵呵地听着他的话,心里嘀咕着:「你才不懂嘞。」

那次,李隼为却生气得很。

他站在学堂的桌子上,眼瞪得很大,手里甩着偷来的鞭子,书堂里顿时漫天飞的白纸。

「听着,盛若安是盛若安,是我李隼为的宝贝妹妹,不傻,比你们都精。」

胆小的吓得哭了,唯独我笑得厉害。

李隼为还被罚了,被关在了学书馆里抄了一夜的四书五经。

我拉着学堂先生的衣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使劲地哭着。

是疼哭的,还是心疼他哭的,我分不清。

李隼为说我长得极其好看,尤其可怜,眨巴眨巴眼睛,带着几滴眼泪,没人舍得欺负我。

我将这招用在了学堂先生身上,我恳求他把我也关进学书馆。

学堂先生耷拉着脸,嘴角扯了又扯:「哭得梨花带雨的,还为了进黑屋,这年头孩子都怎么了。」

…………

太远的记忆了。

回神时,我看见紫星公主狠狠地看着我,像是要将我吃了:「这不怪你吗?我自是希望跟着李隼为的,可你却和他联合整我。所以我就对准了他的身边人,整日向他打听李隼为的爱好……可没想到他喜欢你,你不知道我当时见着他整本书里都是你的名字,我可气了!」

他对我,确实好。

我心里的青梅竹马是我与李隼为,或许在他心里我也是他的青梅竹马。

应是愧疚,我开口道:「成亲后,我便不再和他来往了。」他似乎有些惊讶我的解释,我接着说,「那日我去街上差些被马车撞了,是他救的我……也不知怎地传成了这样。」

他停下轮椅未看我,像是自言:「你不必与我解释的,我信你的,就算真的……也是该的。」

说来,我与他也有些同病相怜的苦楚,每日里喝药如餐食。

我是不怕吃药的,从前喝的不比如今的少。可荀攸不是。

他见着药便皱眉,好几次我见着凉了的药,看着没喝上一口。

后来,我便跟着他,他不喝我也不喝,他拗不过我,喝药倒是爽快了许多,却总是呛着咳嗽。

我总是会塞给他一颗糖,后来他也总为我备着。

到如今已攒了一木盒,阿弥总说我:「小姐,你可真能吃苦。」

「许也不是苦的。」从小如药罐子的我,吃药并不是难事,或许味蕾也已经麻木。夜里,我曾偷偷闻过花盆里的药渣,有些腥气,许是夜露,还带着微甜的气息。

12

荀攸突然与我说起皇家狩猎的事,问我想不想去,我还未说上半句,阿弥却积极得很。

她缠着我劝我:「小姐,你再不出去散心,便要发霉了,养身子也不是这样养的。」

「……」

我才发觉距离上次出门已经月余了,这可真不像我。

在盛府时,即使生病厉害,我也会偷着出府蹦跶,阿姐还总为我打掩护。

呼……多久了呢。

去皇家猎场前,我独自去醉楼待了三天。

回来时,阿弥说我的脸色好了太多,多了血色,还有些透亮。

她在我耳朵边唠叨了许久,盯着我看了许久,痴痴地:「小姐,醉楼里什么吃食这么好?你在那里住了三天就跟换个人一样。」

叽叽喳喳的,却也好久未热闹了。

我上马车时,紫星公主喊我与她一起骑马,她指向身后的一匹白驹:「好不容易能出来一回,你和我们一起骑马如何?不要整日闷着,坐着。」

李隼为原本站在一旁,却走得很近,我看见公主自然而然地攀上他的手臂,他也未抗拒。

「我陪公主就好,她没有学过。」

原本兴致微高的公主转而脸色显得可惜,低喃着:「不该啊,我记着学堂里教学马术的。」

「她笨得很。」明明短短的几字,听着却有些宠溺的意味。

我自诩是聪明的,毕竟那时即使我整日跟着李隼为逃课,却总是学业出类拔萃,学堂先生总是夸我,李隼为总是睥睨我,他总说我背着他刻苦。

只是马术……许是马儿对我天生的抗拒,我总是被它摔得严重。

那时候,我有些不信邪,憋着气在马场练,却差些落下了残废,那后,李隼为便不让我碰马了,他说:「祖宗,你去哪,我都带着你行不!」

可是,怎么有一个人能永远陪着另一个人呢?

我看着李隼为时,他也正在看我,原本有些煽情的感受,却有些悚然。

我看见公主正盯着我们笑,那笑里总有些抓了现场奸情的意味。

我拍着马背,熟练上马时,显然他们都有些惊讶:「我可不笨。」

那日,我们默契地骑马飞快,公主在后喊着追着。

他问我:「你怎会骑马了?」

「你以为我是如何去边境寻的你?」

他忽地噤了声,弄得有些尴尬。

「我不仅会骑马了,现在还千杯不醉呐,所以,人要向前看。」我加快了速度,也不知他听见我的话没,「所以……以后我不在了,你也应当好好活着。」

嗯……是笨鸟也会先飞嘛。

那大概在你离开的日子里,我喜欢上了骑马。

那位马场的师傅一个劲地夸我,说我极具有天赋。

我瞅着他笑,他却说瘆得慌,后背发凉。

也是那些日子,我喜欢夜晚里,偷偷跑出去到白楼,掂着酒坛,一个人坐在顶楼,看着南边,想着那时的你在干什么。

对了,你是不准我喝酒的。我记得以前我浅尝了一口甜酒,拉着你撒了酒疯。第二天你的脸青红发紫,还凶我:「以后你再敢喝酒,我把你扔在大街上。」

可是,我好疼。

我的身上多了好多的伤疤,一片紫,一片红的。每次沐浴的时候,我看着就好讨厌,可我不敢告诉阿爹阿娘。

你的地方太远了。

可这些话,你应听不见了。

13

不知怎地,在猎场几日,公主总是跟着我,弄得我有些不自在。

我仍有些心惊于那日酒宴上,她拿着酒杯微醉着,趴在我的耳边低语:「盛若安,你教教我怎么勾引男人呗,我给你做徒弟。」

那时,我正吃着糕点,却差点噎死,不单是她这话,更是她即将给我拜师的跪礼。

她可是公主!

主座的可是皇帝!

先前有阿弥为我躲着还好,可阿弥抱着我大腿的样子,着实可怜。

她说:「小姐,我终于知道为何你嫌弃我烦了,公主比我还能唠叨!」

唉……

谁能想着我对这猎场熟门熟路,竟是为了躲她。

夜里的高处终是冷的,我搓手唏嘘时,身上却多了件斗篷。

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我没有回头,却再清楚不过。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找不到你了,去高处就可。」

也是,我总爱在高处。

好像他也喜欢。

那日白楼的初见,他坐在栏杆上,我蹲在屋顶,他拿着竹竿吊着一篮子的糖葫芦给我。

那日学堂的遇见,他躺在槐花树上,叼着柳絮叶,我站在树下喊他。

那日在城墙边,我站在壁垒上在大军里寻他。

那日在边境的高山处,我坐在岩石上发呆,他在树上看我。

哦对了,还有那日,我在醉楼看着白玉兰,她在楼上看着我。

好像,他总爱躲我呀。

…………

阿弥近日总是往李隼为那边跑,每次回来总是带着一堆野味。

还总是,痴痴呆呆的。

李隼为箭术厉害,我是知道的,我曾远远见过他穿铠甲杀敌的样子。

也曾见过皖国大帅逼着他拿着箭弩以人为靶。

想来,已过了许久了。

我是被嘈杂声、雨声吵醒的,也是被梦惊醒的。

梦里李隼为在我怀里倒下,满身的血迹,我无论如何喊他,他都不动……

还好,假的。

帐篷内外,乱了个套。

成堆的人向主帐里进,他们说皇上遇刺,刺客是李隼为。

是假的吧,还在梦里,可掐红流血的痛感骗不了我。

那日雨下得太大了,却极其静,我只看见紫星公主瘫在他的身边表情痛苦,他跪在地上空洞地看着里头的帐篷。

雨冲刷的痕迹太大,我不知他见着我没。

为什么呢?

明明他选择了大魏,明明一切都步入了正轨……

我多想上去问问他,可跌跌撞撞地倒下,却再也站不起来。

这些日子,总爱昏睡,许是一天再也醒不来了。

也好。

帐篷里,我见着了坐在桌边的紫星。她有些狼狈,半湿的头发,摇晃的珠簪,还有那一身湿透的衣裙。

房里唯独我与她。

她盯着我许久,我记着她有一双明亮的杏眼的,如今看着像是一潭死水。不知过了多久,她起身,语气平静得吓人。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却没想到他喜欢你可以不要命。」她说着忽是笑了。

「我知道他娶我也是为了你,可我还是嫁了。

「你们总是说我跋扈不讲理,我就想着大体些啊,所以成亲那日,我给了你他做的圆扇,让他背你下轿,也好让你们圆了梦,断了情……

「直到我见着他浸在毒虫里,差点半条命没了,直到我去见着你一日一日虚弱不堪……直到他对我说……你永远是公主,我是臣……」

我许是哭了,也许是呆了,不记得了。

只记得,她离开时我忍着嘴里的血腥问她:「我给你的香囊,一直带在身上吗?」

14

那夜的雨终是没能停。

阿弥躺在我怀里时,仍望着被扶着身子的黄袍男子,像是不甘,却没了恨意。

她说,她是临娘。

我轻声应着:「我知道。」

我也想她只是阿弥,若只是阿弥多好啊。一个简简单单,总是叽叽喳喳,爱吃糕点的阿弥。

伪装得再完美些多好,偏偏那日你冒着雨也要为我撑伞,偏偏那日你额角处的面具有了差错。

她说,我的一生太苦了。

她说,她对不起我,是她给我下的毒。

她说,是她逼着李隼为刺杀皇上。

她说,她想为他的丈夫报仇,可如今知晓他自食其果,她错了,错得离谱,错在不该如此信他不会贪污害人,错在牵扯了无数无辜……

可她还是想他。

也该是寻他了。

…………

她自顾自说了许多,颤颤摸着我的手,眼角流着泪,一遍一遍唤我「小姐」。

末了,她的音弱得几乎听不清:「小姐,你若喜欢的是荀公子多好,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却又转了话头,「李公子也是那样好……可我骗了李公子,没有解药了……对不起……对不起小姐。」

她走时,仍是拽着我的手,嘴角残留着的血那样鲜红。

我许是该恨她的,却又好像根本不恨。

没关系的,阿弥。

人间的苦太多了,可怜人也太多了,我想如曾经李隼为那样耀眼地说:「我不信命。」

可好像人间太苦了。

李隼为被放出大牢时,我正在太后的宫里陪她看待开的春花。

她忽地抱着我哽咽起来,我让她别哭,我才能好好陪她再说些话。

荀攸将我遣送回了盛府,带着一纸休书。

他在门外站着许久看我,我让他赶紧回马车坐着,刚有起色的腿可不能累着。

我嘱托他:「以后,你看着些他……那位老医者医术可好了,就是脾气不好,别让他冲撞了先生。」

我回忆起那日他把着我的脉,语气冰冷地说:「你没救了。」

啧……真绝情啊。

可他也总是顺着我。

我让他保密,向阿爹阿娘说我安康,他做了。

他弃了云游的打算,约定时间在醉楼为我抑制体内的毒。

也是他发觉有人以毒试图救我,怪不得我喝药总觉得腥腥的。

也算,救了李隼为吧。

他答应我,救他。

盛府里人都在啊,阿娘、阿爹、阿姐,还有姐夫。

姐夫啊。

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喊路清明姐夫,还真有些不习惯,那时还没想着他会是我的姐夫。

路清明是阿爹请来教我与阿姐的画师。

那时我很不喜欢他,上课的第一天,我就捉弄他,弄脏了他一身的白衫。

我以为他会生气发火,可他却笑意盎然。

他长了一张白面书生的脸,笑起来很温柔,那一刻,我竟然有些羞耻自己的行为。

许是太羞愧了,我缠着阿爹好久,才让我免了他的课。

后来我发现,他与阿姐走得极近。

好几次,我见着他与阿姐在书房里贴得很近。我上去喊他们,他们却口径一致地说:「在教画画。」

他们一个比一个正经,脸却红彤彤的,我看着桌上的残画也说不出什么。

那时我还以为李隼为喜欢阿姐,阿姐也是喜欢李隼为的。

所以才干出那事吧。

那日我鼓着勇气,拽着入房的阿姐,低着声音提醒她:「李隼为还在边境。」

她的动作僵了,看着我良久,轻笑着:「所以呢?」

「所以……所以你不能……不能见异思迁……」我恼着,话却说得僵硬。

我与阿姐还是第一次这样对质。

她对我极好,好到无论我如何闹脾气她总会温柔细语。

她将我领进房门,为我倒了茶,可我却背着对她,不敢看她,我知道我不该。

阿姐却是笑着,又叹着。

她从柜中抱了一堆画卷,展开都是美人,是李隼为的提笔,不知是不是夜太黑,灯太暗,我觉得那些女子像极了我,却又不是我。

那时我好像呆傻了,只听阿姐说:「一切都是你以为。」

那些日子,我看见他们形影不离,看见他们相谈甚欢,看见她与他下棋,他为她作画。

一切都是我以为,阿姐该是笑我的吧,真傻。

15

我有些别扭又有些愧疚。

哽咽着开口:「阿爹,阿娘,女儿不孝,给家族蒙羞了。」

可这画风没维持了多久。

唉,又来了,阿娘和阿姐,他们哭着,好似阿爹也红了眼。

唯独我笑着,我应是第一位被夫家休了,还如此开心的女子吧。

窗前花盆里的树枝开了花,也该开了。

我寻李隼为时,他正坐在公主府的屋顶,一个人呆呆的。

公主说,他最近有些痴傻,神智忽好忽坏,许是毒傻了。

「……」

那药确实有些毒,不过应当距离恢复也不远了……

我爬上屋顶时,带着一篮子糖葫芦,坐在他身旁时,他似乎有些惊慌。

他好像识不得我了,却认得糖葫芦。

我递给他时,他欣喜得很,如孩子一般。

「我给你讲故事如何?」

他指着我身后的篮子,眼睛像是镀了光。

我说:「你乖乖听,都给你。」

他点头,笑得极其开心啊。

永利一年五月

今日,我在白楼遇见一个小女孩,她哭得厉害,我怕她想不开跳下,盯了她好久,她长得真好看,我舍不得她哭,用荀攸哄人的方法,给了她一把糖葫芦,女孩子果然喜欢甜的。

永利一年七月

她来了学堂,还整日里跟在我的后边。

永利三年一月

她真笨,城东的大麻子骗了她,她还在帮人数钱。

永利四年五月

我跟着奶娘回了皖国一个月,祭奠我的母亲,我不喜欢这片土地,还有些想她。

永利五年三月

小安子长得越来越标致了,学堂里惦记她的人不少,不过都被我收拾了。

永利六年十月

我被绑进了宫,大魏的皇帝知晓了我的身份,我看出来他很忌惮。

永利七年二月

我成了宫里的常客,皇帝与我商议要我潜伏皖国,成为他的耳目。

永利八年六月

大魏和皖国的战事紧张了,他急了,拿奶娘和盛若安威胁我。

永利八年七月

她真笨啊,总学不会武功,其实看见她受伤我也心疼,可没了我在她身边,她得会自保才行。

永利八年九月

我画了许多她的画,费了好些时间,她的眼睛、鼻子、嘴巴,我画了好多,挑了一幅极其像她的放在我的怀里,看见画时,总想她。

永利八年十月

学堂的夫子走了,我怕了,人走茶凉原来如此难受,我要她们活着。

永利八年十一月

她今日突然问我喜欢她吗?我忍不住地想要抱着她,告诉她我爱她,可……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算了。

永利八年十一月

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回来。

永利十年十月

我活着回来了,还为她求了婚,她跟着荀攸当会幸福吧,荀攸那么喜欢她,也会护着她。

可我想她嫁我啊,可她恨我吧。有那么一刻,我也在想留着她在我身边吧,即使她恨我,可我一个异国王爷,皇帝会放过我吗?跟着我,会害了她吧,算了。

…………

我还是读不下去,读不完整他的日志。

他的文笔真是烂极了,可我还是泣不成声。

我将头靠在了他的臂膀,看着远方的月亮,又自顾自说着:「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姑娘和公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七岁相遇,十六岁成亲,十八岁第一个孩子诞生,三十岁子孙满堂,四十岁鬓角花白……」

李隼为忽地看着我,递给我一根糖葫芦:「别哭,别哭,我将糖都给你,吃糖心情会变好的。」

耳熟的话,糖是甜的。

我轻轻抹掉他嘴角的糖渍,覆上他的唇:「是甜的呢。」

李隼为,你醒的时候,要开开心心的,也不要骂我,不要骂我不喝你的药,我怎么能喝你的血呐?

老医先生可对我说,这血虽能抑制毒,喝了可是一辈子呢。

对了,我窗前的白玉兰枯枝还开花了呐,就是满满药渣子的味道,你若是不嫌弃,改日里拿走养着吧。

可要小心些啊,我可是宝贝得很。

你记得多记我些好……

李隼为,我累了呐,就这样靠着你了,你记得喊我。

(完)

作者: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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