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过程可能会令人感到窒息,谨慎阅读。
1.
热恋期的时候,我老公是这么跟我说的:「恋爱,我会把你宠成公主;怀孕,我会把你捧成皇后。我会一生一世永远对你好,宝宝,相信我,我会是好丈夫,好爸爸,永远爱你。」
尤其是在床上,为了达到不带防护措施的目的时,男人说的任何一句话,哪怕是个标点符号,都不值得相信。
一个半月后。
我看着渐渐显色的验孕棒,心里异样的感觉,随着颜色的加深而加重。
直到验孕棒显现出清晰的两条杠,惊讶、喜悦、焦虑、不安等多种情绪一起涌了上来,我急需要一个宣泄出口。
情不自禁,我「啊」地大叫了一声。
我老公张帅闻声赶来,一脸惊慌,问我怎么回事。
我没回答他,将验孕棒递到他眼前。
「这……我……我要当爸爸啦?」老公接过验孕棒的手微微发抖,不可置信地再三确认。
我茫然地点头,跟他说:「测了两次,都是两道杠。」
听我这么说,老公显然高兴到快失去了理智。
他试图将我抱起庆祝,又怕碰到我的肚子,只能蹲下身来,将脸贴到我腹部,轻声地跟肚子里的孩子交流。
「宝贝,雷猴啊。妈妈是我的大宝贝,你是我的小宝贝,mua~」
他幼稚的行为,让我忍不住发笑。
只是,他如此兴奋的反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这让「暂时不想要孩子」这几个字哽在喉咙,让我不忍心开口。
「我要给我妈打个电话,让她也高兴高兴!」说完,老公转身就跑到房间拿手机,准备打电话给他妈妈报喜。
我赶紧起身跟去,一把夺过他的手机,深呼吸后,对着不解的他开了口:「老公,这孩子……我们先别要吧。」
「为什么?」他一脸不解。
为什么?因为我们是未婚先孕;
因为我正处在升职的关键期;
因为我们没有自己的房子,没有物质基础;
因为我们还不够成熟,根本没有做好为人父母的准备。
名分、事业、物质、责任,这四点我们哪一条都不具备,怎么敢要孩子?
怎么能要孩子?
听完我的理由后,他沉默了,颓坐在沙发上,整个人散发着无力感。
我一直认为,当我们还不能给孩子创造一个安稳的家庭条件时,就一时冲动把孩子生下来,对我们自己,对孩子都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表现。
在我提出不要孩子的想法后,老公抱着被子在沙发上睡了一晚。
即使到了第二天早上,他都没跟我打一声招呼,就出门上班了。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2.
想当年,在大学恋爱的时候,无论我说了多重的话,做了多过分的事,他都会耐心地陪在我身边。
从不吵架,从不冷战,从不凶我。
花钱舍得、脾气忍得、节日记得、暧昧没得。
他作为新三从四德的好男友代表,我们将狗粮一路从大学撒到了社会,我们成功打破了「毕业即分手」的魔咒。
毕业后,我们有了各自的事业。
他进入知名培训机构做英语老师,而我,成为了知名旅游公司的旅游线路策划师,我们一起努力拼搏,眼见着这个小家庭越来越好。
至少在「双减」政策与疫情来临前,是这样的。
随着一大批培训机构被叫停,旅游业在三年疫情面前几近崩溃,我们在生存的基准线上挣扎,每天醒来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班可以上。
这样的条件,我们拿什么生孩子?
拿什么养孩子?
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内心承受的痛苦,比任何人都要多得多。
冷战三天后,我在下班的路上,挤在人潮汹涌的地铁里,一个念头闪过:打胎这件事不能拖,再做一做他的思想工作,周末去把人流手术做了。
如果他不同意,我已经做好了分手的打算。
要不是多年的感情基础,仅凭跟我冷战这一条,就该分手了。
带着这个坚定的想法回到家,谁能想到,一推开门,满地的玫瑰、蜡烛映入眼帘,平日里有些木讷的直男,捧着鲜花单膝跪地。
「宝贝……我知道你没有安全感,是我能力不够才会让你焦虑,担心孩子的未来。关于你担心的四个问题,我今天就能给你答案。」语气温柔,眼神宠溺,深情的张帅,让我有些招架不住。
「房子,首付款我妈说她负责,贷款我们一起慢慢还;事业,你的工作我全力支持,不会影响你升职的;责任,我这几天查了很多资料,也请教了许多当爸爸的同事、朋友,买了很多育儿的书很快就到了;名分,这是你最喜欢的蒂芙尼戒指,这是我的户口本,你挑个日子,我们随时去领证,好不好?」
我看着他虔诚地将戒指、户口本举高,眼中含泪,像是臣服的将士等待王的审判。
「嗯,我愿意。」
大概是被他的用心感动到了,或者说是因为受到孕激素影响,我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他连忙起身,紧紧地抱住我,哄我。
所有的摩擦都能用爱化解,所有的矛盾都能用心消除。
我为爱妥协了,为他改变主意,不仅不打掉孩子,甚至开始期望三口之家的幸福生活。
先悄悄领证,等生完孩子,再补办婚礼,也挺好。
那时的我,绝不会知道,这一决定将是我未来噩梦的开始、痛苦的来源。
3.
鸡飞狗跳的生活,是从我收到戒指后的第二天开始的。
一大早,张帅的妈妈,拎着大包小包,来了。
她以照顾我为由,强行介入我们生活,并对我实行全方位的道德绑架。
「萱萱,你不要太任性了,想想肚子的孩子,吃不下也要吃点。」
「哎呀!这个冰的怎么能吃呢?都是当妈的人了,怎么也不为孩子多考虑考虑。」
「萱萱呐,大帅上班一天也辛苦了,你就别让你陪你去散步了,妈陪你去。」
「萱萱啊,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这也是为你好啊……」
我很难受,但我不忍拂老人家的「好意」。
4.
怀孕第 12 周,我出现了妊娠剧吐。
毫不夸张地说,我是吃什么吐什么,有时候甚至喝水都吐。
张帅有时看我吐得难受,都忍不住眼圈有些发红,不断安抚我。
但只要婆婆在,她就会以「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为由,让她宝贝儿子去房间或客厅休息。
在我连胆汁都吐出来后,她便搀扶我到餐厅,将一碗油腻的汤递到我面前,说什么为了孩子,吐归吐,多少还是要吃的,不然孩子的营养跟不上。
光闻那油腻的味道,我的胃就开始翻腾了,忍不住地干呕。
在多次拒绝无效后,我把张帅喊了出来,希望他能替我说服他妈。
但我没想到,「为了孩子」这个屡试不爽的道德绑架,威力有那么大。
张帅无视我求救的眼神,跟他妈统一战线,仿佛今天我不喝下这碗汤,我就是那恶毒的后妈,狠心的白雪公主里的皇后。
我给自己设了一条底线,这是最后一次!
我捏着鼻子喝了不到两口,洗手间又迎来了新一轮的呕吐。
这阵势,如他们所愿。
我扶着墙走出卫生间,双眼一黑,晕过去了。
等我再醒来,就已经是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5.
好在医生是讲科学的。
「孕妇呕吐这么严重,你们还弄这么油腻的汤给她喝,这不是胡闹吗?汤里都是嘌呤,没什么营养。这样瞎喝不仅影响她食欲,还耽误胎儿的营养吸收。你看着这尿酮 3+了,胎儿都营养不良了,再晚点酸中毒了,不仅影响发育,胎死腹中都是有可能的。」
病床前,医生非常严肃地将张帅跟他妈说了一顿,讲清了利害关系跟注意事项。
说到严重的后果时,吓得他俩脸都变了色。
「接下来这几天她都要禁食,我们给她开了营养针,你们做家属的千万别给她瞎吃瞎补了。咦?血检结果还没出来吗?」
「啊?医生,不吃东西怎么行啊,我孙子怎么办啊?」张帅妈妈一张口,关心的重点永远是她的宝贝孙子。
「我们开的营养针,完全可以维持她身体所需了。她身体好,胎儿发育才会好。母婴,母婴,母亲是婴儿的前提,你们的重点应该放在孕妇的身心健康上。」医生语重心长地再三交代,要张帅关心我的身心健康,遵循医嘱。
听到医生的话,这段时间被压抑的情绪,突然找到了宣泄缺口,眼泪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女人一旦怀孕,大多数亲人的目光,都会情不自禁聚焦到肚子里未出生的胎儿身上。
他们看不到我的需求,听不见我的声音。
我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肚子里胎儿的载体、容器。
因妊娠反应而哭泣是矫情;
提出自己的想法与需求是自私;
偶尔的脆弱与焦虑,是「过来人都是这样的」。
从「你要为孩子着想」,再到「我妈也是为你好」的道德绑架中,我的需求被忽视、我的声音被淹没,我不再是我。
但这个陌生的医生说,要关心我的身心健康,要以我为先、为重,他看得到我,他听得到我,这叫我如何能不痛快地将这些天的憋屈、不安全部哭出来?
「赵以萱,快深呼吸,你情绪不要太激动。」准备离开的医生,见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赶忙冲到病床前,教我深呼吸平复心情。
张帅可能是被我情绪突然崩溃吓傻了,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而他妈,只关心对她孙子有没有影响。
孙子,她自从知道我怀孕后起,张口闭口就是孙子。
当我忍不住反驳时,张帅和稀泥一样,将我拉到一边,说什么老人家年纪大了,说话不注意,生男生女一样好之类的话来宽慰我。
被强势介入的生活本就有些摩擦,再加上他妈的各种操作,我感觉筋疲力尽,沉沉睡去。
6.
「宝贝,你醒啦?你可吓死我了。」再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因熬夜明显憔悴的张帅,他眼底发青、胡子拉碴,完全不符合他处女座的洁癖形象。
见他如此关心的语气,我心底升起一股暖流,这个男人还是很在乎我的。
我伸出手,想要抚平他被压皱的衬衣,他却一把握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急切地问我身体状况与需求。
「老公,你妈妈呢?」我环顾四周,觉得过分安静,他妈那种把儿子当宝宝,把未来孙子当国宝的人,不应该不见人影。
张帅听到我的疑问,面色有些不自然,吞吞吐吐,说道:「宝贝,我们先……再去抽管血……」
「怎么?血检情况……不好吗?」我内心一阵发紧。
「不是……」张帅依然支支吾吾。
我没有力气发怒,只感觉眼前发黑。
我尽量平静克制,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你别让我多说话,好吗?」
「我妈……趁护士扭头不注意,把你的那管血,从窗口掏出来,藏起来了……」
「藏起来干什么?」
张帅又不说话了。
看着它躲闪的眼神,我瞬间就懂了。
还能干什么?
要我一个孕妇的血,还能干什么?
偷偷拿去找小作坊,鉴定性别?
还是鉴定孩子是不是她儿子的?
7.
自从婆婆消失,她就再也没回来。
张帅还算坦诚,说他妈给他打电话了,化验结果是女孩,她就不打扰我们的生活了。最后还要我注意身体。
我自己清楚,什么注意不注意身体的,婆婆根本没说这话,是张帅在美化他跟他妈的通话记录。
不过这一切我都不在乎了。她走了,我反而如释重负。
我想,一切都会恢复如常,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吧。
我手无意识地放在了自己肚子上,是女儿啊,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不知道我这块小棉袄会长得更像谁?
不知道她能否感应到我的期待?
在吊了四天营养针后,呕吐症状有所缓解,也能吃一些清淡的流食了,我便让张帅给我办理出院。
在住院这段时间里,他向公司请了假,衣带不解守在我身边,让我十分感动。
之前的一些心结,也在这几天中被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所解开。
在等他办理出院手续时,我坐在医院大门外百般聊赖地张望。
突然间听到了几声微弱的汪汪声,循着声音看去,看到了一只被遗弃的小奶狗。
它被装在一个纸箱里,箱子里除了灰不溜秋的它,再无其他。
它见我走近,拼命地冲我摇起了尾巴。
也许是小奶狗太小,站得有些不稳,用力摇晃的尾巴让它在纸箱里走得颤颤巍巍。
见它讨好的样子,我忍不住蹲下身,将手递过去,它仅迟疑了一下,似是察觉到了我的善意,便兴高采烈地舔起了我的手。
我内心的焦躁不安,一下子被治愈了。
不知过了多久,张帅办完出院手续后找到我,见我在逗它,便有些嫌弃地将我拉开,交代着这种被遗弃的小狗脏,我现在可不能乱接触。
也许是母爱泛滥,也许是被它全然的信赖所打动,我不顾张帅的反对,执意要将它带回家。
张帅见劝说无效,便无奈妥协。
在带回家前,我给它取了个名叫优优,然后送到宠物医院建档,进行了全面的体检、驱虫、打针等,忙完下来就已经是晚上了。
8.
妊娠呕吐反应在某天突然消失,我进入了最舒适的孕中期。肚子微微隆起、心情也随着胃口逐渐变好。
每天张帅接送我上下班,回家后优优总会蹲在门口迎接,吃完晚饭两人一狗出去散步、逛超市,那真是我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光。
好景不长,不知道是谁向房东投诉了我们养狗,惹得对狗毛过敏的房东,对我们下了「养狗就不要租房」的通牒。
任凭我再三跟他说明,优优有多乖巧,从不拆家,绝不会损坏任何东西,但他仍不为所动,房子与狗,我们只能选一样。
看着优优无辜的眼神,我实在狠不下心又将它遗弃。
于是跟张帅商量,本来准备下半年买婚房的,不如直接买个二手房,这样我们能在孩子出生前,就有一个自己的家。
听完我的建议,张帅沉思了一会,说:「现在买房不是最合适的时机,为了一只狗,我们要多出不少钱,至于吗?值得吗?」
我心猛地一紧,呼吸有些急促,大喊:「它不仅是一只狗,还是一条生命。我为你放弃上海总部的工作、放弃家里找的编制留在你身边,你说我至于吗?值得吗?」
说完这句后,一夜无话。
再醒来,两人默契地又开启了新一轮的冷战,直到我独自去医院做完产检回到家后,发现优优没有如往常般在门口迎接我,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9.
房间、楼下的超市、经常去的小花园,我找遍了它可能出现的地方,但再也没有一只灰不溜秋的小狗摇着尾巴,激动地扑向我怀里,用它全然的信任与爱回应我的呼唤。
当我遍寻优优而不得时,经过房东家时发现他大门敞开,一阵阵奇异的香味飘出。
「狗肉滚三滚,神仙都站不稳。老黄你快来,狗肉大补哦~」房东好像非常兴奋,打电话的声音非常大。
这让原本在门外迟疑的我听得怒火中烧,「砰」的一声,我一脚将门踹开,看到餐厅桌上正在咕噜咕噜冒泡的火锅,心凉了半截。
再冲到厨房一看,案板上放着一个剥了皮的血淋淋的狗头。
我清楚地听到,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叮」的一声断开了。
10.
优优没了,我每天回家的快乐没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没了。
当张帅赶到时,房东家被我闹得一片狼藉。
桌子被掀翻,鱼缸、电视被打碎,地上的火锅汤汁混着许多不明物体,碍于我是孕妇,不敢还手的房东,脸上、手上被我抓出好几道伤痕。
张帅见状,赶忙跟房东道歉,并低声下气求他不要报警。
见他如此卑微,我更不服气,大喊着让他赔优优一条命。
房东仍嘴硬,死不承认火锅里煮的就是优优。
气氛顿时又剑拔弩张了起来,张帅无奈,只能再三求我回家,让他来处理。
情绪激动,体力不支的我只得回去等消息。
回到毫无生气的家里,整个人更加难受,眼泪又止不住地开始往下掉,打湿了我今天做的四维报告都没发觉。
不知道哭了多久,张帅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了,他见我哭得双眼红肿,只接了杯水递过来,说着跟房东协商的结果。
房东说,狗肉火锅的狗,是他一个朋友杀好送来的,是我误会了。
本来房东让我们立即搬走,但考虑到我怀孕已经四个多月了,他道歉态度很好,便不再追究。
「骗人的,假话,他锅里煮的肯定是优优。怎么优优刚走失,他就煮火锅,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他本来就不想让我们养狗,之前还要赶我们走来着。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抓了优优杀了吃。张帅,我们……」
「赵以萱,你别胡闹了。都说了不是,你为什么不信。优优本来就是流浪狗,就让它从哪来,到哪去。不要因为一只狗,而影响到我们人的生活好吗?到底是人重要,还是一只畜生重要?」
自我怀孕以来,张帅第一次冲我发火。
他用极不耐烦的口气,打断我的话,完全忽略优优对我的重要性。
「今天是产检的日子,你记得吗?」我攥紧了手中的报告,今天做了四维检查,发育一切都好,还拍下了她的第一张照片。
「对不起……我最近太忙了……」
「看来人也不怎么重要啊。」
我将报告放在桌子上,起身回了房间将门反锁。
我觉得孩子的鼻子像他,嘴巴像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这样觉得。
原本,今晚我们应该一起甜蜜地探讨孩子的长相,发育的情况,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关系又降到了冰点。
11.
自从狗肉事件后,我将家里所有跟优优相关的东西都丢了,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太难受。
随着胎儿的增长,我的肚子像吹气球一般变大。
坐地铁时的路人、公司的同事让我享受到了专属的孕妇待遇。
「啧啧~怀孕了还来挤地铁,条件不好就不要生啊……生了孩子出来受苦。」
「大环境这么不好,公司正是裁员的时候,你看人赵以萱多聪明啊。这个时候怀孕,谁敢开啊……」
「嘘,你小声点。她好像还没结婚吧?未婚先孕产假也能休吗?」
「我要有这样的女儿,我肯定拖着她去打胎,然后再关在家里反省,太丢人。」
语言没有重量,轻飘飘地一句接一句,像雪一般在我心头堆积,让我的一颗心逐渐凉透,再无暖意。
我习惯性地将手放在肚子上,感受着肚子里孩子的胎动,一下又一下,就像是雪地里的火苗,虽然微弱,但让我觉得温暖有希望。
「喂,萱萱呐~张帅跟我打电话,说你们已经偷偷领了证,而且你都怀孕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们?」上班期间,我妈罕见地给我来了电话,劈头盖脸一顿问。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对跟家里打电话比较抗拒。
半个月一次视频通话,每次通话之前,我都要做好一番心理建设。
大概是我独立习惯了吧。
还记得我小时候生病,我妈就骂我,说我给他们添麻烦,是个坑人的玩意儿。
从那时候起,我心里就种下了一根刺,能不给她们添麻烦,就绝不开口。
没想到冷战数天的张帅,主动踏出了破冰的第一步,跟我妈说起了婚姻和生子大事,看来他也还算负责,我应该也要给他一个台阶下。
正想着一会约张帅去新开的餐厅约会时,妈妈的一句话,让我的好心情瞬间又跌回了谷底。
「萱萱啊~你现在肚子里可有他们张家的孩子,彩礼少于 30 万,我们可是不同意的啊。这 30 万一分都不能少,一是面子,二是你弟弟也恋爱了,要给他买房子用啊。你听见没?他们不同意,你就说拿打胎吓吓他们。」
「妈,彩礼的事你跟张帅说了吗?」我一个头两个大,期望她不要如我所想的那般势利,将女儿当成索要彩礼的筹码。
「当然说了啊,不然他以为娶老婆这么容易的吗?我跟你说,房子、车子婚前要买好的,必须写你的名字;你自作主张,偷偷领证,算了这个不说了,但是彩礼的钱你一定要补回来的呀……」
妈妈后面说的什么,我已经全然听不下去了,只是低声问了一句:「妈,我们要这么多,陪嫁回多少呢?」
「陪嫁?陪嫁不就是喜被什么的咯。我们把如花似玉的女儿养这么大,现在还有他张家的种,他不付出点什么,还要什么陪嫁咯?」
12.
强烈的耻辱感与无力感再度袭来,这是在被张帅妈妈以为我好,为孩子好道德绑架后,第二次感受到这样的负面情绪。
「妈,你不关心我怀孕身体状况好不好,只关心我能换多少彩礼,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你怎么说话呢?我们好吃好喝地将你养大,又不要你回报什么,要你帮帮弟弟怎么了?你看人家王叔的女儿,彩礼都是 88 万全给父母,而我只跟你要 30 万现金,一分不留,自己还贴点给你弟弟买个二居。你人都还没嫁过去,就开始替外人说话了?真是白眼狼。」
白眼狼这三个字,深深地刺激到了我。
从小到大我作为姐姐,凡事都谦让弟弟,有什么好的都优先给他。
大学时,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就到处兼职,不仅挣下了自己的生活费,还经常给弟弟零花钱。
工作了更不用说,每个月工资我都分成三份,一份打回家,一份存起来,剩下的一份用作房租、日常花销。
过年过节礼物、红包我从不间断,都做到这个份上,她居然还说我白眼狼?
情绪有些激动的我,赶忙起身走到楼道间回话:「妈,请不要拿我跟别人比。王叔女儿嫁的是富二代,而且王叔给人回了套别墅,你们怎么不说?张帅家的条件你们也知道,彩礼 30 万可以,但我不想让你们拿去给我弟弟。我们自己还要买房。」
我尽量控制着情绪,一口气说完,便将电话挂断。
因剧烈的情绪波动,我有些呼吸困难,靠着墙壁缓缓坐下,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13 个妈妈的未接来电,47 条妈妈的微信消息,最后一条只有几个字:「那我就当没生过你。」
我删除了对话框,不再看那些像尖刀一般刺痛我的话语,强忍着眼泪,点开张帅的头像,发现聊天界面还停留在冷战前,我发给他优优的照片。
他会怎么想我?
会不会以为我们家用孩子要挟他们,趁机漫天要价?
会不会以为我跟家里战线是一致的,想当一个扶弟魔吧?
对话框里的文字打了删,删了又打,不管怎么说都觉得不合适,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过于刻意。
正当我犹疑之际,同事找到我说 HR 主管找我谈话。
13.
我整理了一下着装,平复了下心情,切换成职场状态进行营业。
「恭喜赵主管怀孕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到你的喜酒啊?」谈话的艺术还得看 HR,明面上恭喜,实际上暗示我怀孕后没找她报备呢,尽管这不是员工的义务。
「谢谢李主管,我们暂时不打算办婚礼,疫情期间不让聚集,打算一切从简。」立场鲜明地表达态度,婉转回绝她的试探。
「你来公司也快两年了,关于婚假、产假这一块的政策应该都熟悉了,我就不再啰嗦了,今天来找你聊,主要是考虑到你怀孕的特殊情况,公司出于人文关怀要将你调岗。」
「啊?我手上还有几个项目呢……」
「你手头上的项目交接给安娜就可以了,林总的意思是你现在手头上工作压力太大,不适合孕妇养胎,所以将你调到轻松一些的人事部,跟我一起做下人事考核、日常管理。」
「之前林总不是还很满意我的工作业绩,要提我当经理的吗?我手头上项目的提成怎么结算?调我到人事部具体什么岗位?」突如其来的调岗,让我一连问出几个最关心的问题,这就是所谓的孕妇在职场的待遇吗?
「你之前的工作业绩确实很出色,但是考虑到经理的工作强度,林总还是更关心你的身体状况呢。已经做完的项目提成会按时发放,没完成的,你就跟接手的安娜商量吧。具体的岗位,怎么说呢,算是我的助理吧。」不等我再发出疑问,李主管将盖了公章的调岗文件,递到了我面前,用这种形式告诉我,我被降职降薪了。
见我失落的样子,李主管忍不住劝说:「以萱你要看开些,女人嘛,都是以家庭、孩子为重的。上班轻松一些,对你养胎也好,公司也是为你着想。」
又是熟悉的为我着想,为我好,但你们问过我的想法,真的知道我的需求吗?
我该怎么办?
难道挺着大肚子去告公司?
告赢了会如何?赔偿,然后我失业吧……
两年来的努力与付出,在一刻全都打了水漂。
助理?人事?综合性文员?
我如果贪图这份清闲,为什么熬夜将方案一改再改?
为什么对新开发的旅游路线再三踩点?
再辛苦再累都是为了体现我的个人价值,我觉得值得。
怎么怀孕后,这一切都不作数了呢?
我呆坐在电脑面前,听着曾经同组的同事们,正在会议室激烈地讨论新的旅游路线方案,他们的声音突然变得离我很远,整个世界充满了不真实感。
家庭、事业双失败,我怎么会沦落到如今的局面?
孩子,都是因为这个孩子。如果不是她,这一切都不会如此改变。
如果不是她,婆婆不会变得如此强势、重男轻女;
如果不是她,优优不会因为我周末做产检没看住它而被房东杀了做成火锅;
如果不是她,妈妈不会变得蛮横又势利,不顾我的感受索要天价彩礼;
如果不是她,公司不会对我降职降薪,还升了我的下属接手我的工作;
如果不是她,张帅不会跟我多次冷战,曾经的深情与温柔全无;
如果不是她,我不用承受着他人的闲话,忍受着难受的妊娠反应与自己日益臃肿的身材……
第一次,对肚子里的她产生了浓浓的厌恶,她夺走了我的爱情、亲情、事业、健康,所有人对我的痛苦视而不见,只关注着肚子里的她……
如果,没有她就好了。
14.
我在张帅公司楼下的长椅上坐了许久,满脑子的思绪像一团乱麻,渴望他的怀抱让我冷静下来。
下班时间已经过了许久,仍不见他的身影,打电话也没人接,我上到他们公司办公室去找他,却不曾想,看到他与一个年轻的女同事亲昵地谈笑风生。
我已经多久没见到他笑得这么开心,状态如此放松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不仅打破了我们原本宁静的生活,给我们所带来的焦虑多过喜悦,我又一次开始质疑当初留下她的决定。
「你怎么来了?」见到我在公司门口,张帅一改刚才轻松的状态,神色紧张地望向我。
「我才知道我妈跟你要 30 万的彩礼,我已经……」我试着用温和的语气跟他解释,只希望他不要误会,不要将我推开。
「不重要了,我会努力凑钱,你照顾好自己跟孩子。」张帅不等我说完便说了自己的决定,他不在乎了,我是不是借着肚子的孩子,跟家里人一样对他们漫天要价,他不在乎。我怎么想,打算怎么做,心里还是不是以他为重,他全然不在乎了。
「不,这很重要。他们为了儿子不顾我的感受,直接要 30 万彩礼,我明确表态了,我不同意。」说到这里,张帅惊讶地抬起了头。
「我被公司降薪降职了,我妈也要跟我断绝关系,我撑不下去了,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我们别要了吧。」我拉住他的手臂,希望能得到他的回应跟支持。
「赵以萱,你不要这么冷血好不好。孩子的胎心你听到了,她的样子你也看到了,胎动我们也都感受过了,这么真实的一条生命,你怎么忍心啊?她是我们的孩子啊。」张帅情绪激动地将我拉到一旁。
「上次产检医生不是说过了吗?我是弱精症,这一次能有孩子就已经是比中彩票还幸运的事了。我都不在意是女儿,做通了我妈的思想工作跟你结婚,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私,只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要打掉孩子?」
我从未见过张帅情绪起伏如此之大,一时间怔住了。
他见我没有回应,继续说:「一只流浪狗你都舍不得,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你就舍得了?更何况那也是我的孩子啊。
「妈那个时候说怀孕养狗不好,要我们送走或者丢掉,我都依着你继续养。你怀孕后各种矫情、作,我都对你百依百顺,你还要我怎么样?」
「你妈怎么知道我们养了优优?」
「我.……我跟她视频的时候她看到的。」理直气壮的张帅在这个问题上突然变得有些心虚。
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浮现:「是你妈打电话给房东举报的,是你故意搞丢了优优。对吗?」
「我不是故意的,是它自己乱跑走丢了。」他仍要强辩,为自己开脱。
「我们也是为你好啊。你一个要当妈妈的人了,怎么不为孩子多考虑一些?」
为了一个新生命的降临,究竟要做多少的让步?要做多大的牺牲呢?
我不仅要为他们所有人的期望而在痛苦中煎熬,还要被他们的「你要为孩子好」「我们也是为你好」而束缚得动弹不得。
仿佛这句话就是一道免死金牌,打着为你好的旗号,不顾你的意愿,无视你的需求,让你不再是你自己。
你是一个载体,是一个容器,是他人的附属,是为孩子失去自我的母体。
吵完这一架后,我不再提打胎的事情,整个人非常平静,像毫无波澜的死海般上班、下班、产检,毫无生气。
而张帅对我没了往日的温情,小心翼翼地相敬如宾般相处。
15.
随着怀孕的月份增大,妊娠纹、腰疼、肋骨疼各种不适让我时常彻夜难眠。
想到当初十月怀胎生下我的妈妈,对我说出那些绝情的话,我就止不住地掉眼泪,然后听着睡在客厅张帅的呼噜声,睁着眼睛到天亮。
「没有她,一切就都会恢复原状,一切都会变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期失眠的原因,耳边开始出现幻听,总有一个女人在我耳边说着这句话。
她这句话像是下了蛊,让我下意识地总是拿现在跟以前对比。
原本每日的早安吻跟晚上的相拥入眠没了,只剩下如同室友般的两人;
原本到手的升职加薪没了,现在的待遇连刚毕业的大学时都不如,更别提职业发展了;
原本相安无事还算过得下去的家庭没了,妈妈自断绝关系后再没联系,连一向偏爱我的爸爸也不接我电话,弟弟更是将我拉黑;
只剩下在我耳边灌输生完这胎,准备二胎、三胎生儿子的婆婆,还有最近总是用异样眼神打量我的房东。
我像一座在深海中央的孤岛,孤立无援,四面楚歌。
终于有一天,在女声的蛊惑下,我吃下了大量安眠药。
我恨她的到来,但我也爱她。
共生共死,就让我们母女一同上路吧,妈妈陪着你,就不孤单了。
16.
我得救了,但,孩子没了。
正如我所愿,但又没完全如愿。
醒来后的日子,我一直精神恍惚,很难分清这是现实还是我自己想象出的画面,整个人像踩着棉花一般,轻飘飘的,仿佛我生活在幻觉中。
我妈妈好像转了性一样,温柔和气,她拉着我的手,心疼地抹着眼泪,嘴巴一张一合,我耳朵嗡嗡作响,一个字都没听清,但我能感受到久违的母爱。
张帅拎着保温盒从门外走来,将挡住我视线的头发拢到耳后,关切地问我的身体情况如何。
他端着保温杯里的粥,耐心地吹凉后喂我,这久违的温柔让我心里有些发酸。
一切,都回到正轨了吧。一切,都会变更好的吧?
由于身体恢复的原因,张帅说他已经替我跟公司请好了假,我妈会在家照顾我,让我在家安心休养。
他们都绝口不提孩子的事情。
我乖巧地点头,本想再多看看周围,敌不过困意,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17.
我的身体怎么回事?
流产是这么伤身的吗?
下体不停地流着血,像火烧一般发烫,还伴着撕裂般的疼痛,胸胀得发硬,像两块大石头压着胸口,让我喘不过气。
家里总是有孩子的哭声,从早到晚,从不停歇。
是那个孩子回来找我了吗?
是她不甘心这样离开吗?
当我试图跟妈妈说起,但看见年迈的她因照顾我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了,就不再忍心开口。
张帅呢?
为什么最近总是见不到他?
他总躲在客房跟谁聊天呢?
为什么见到我的时候一点也不开心,从我房间出去,客厅里就会传来他的大笑声?
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这一念头浮起就再也打消不掉了。
18.
我开始仔细观察他异常的行为。
从医院回来后,就不让我出门了。
见到我时就愁眉苦脸,苦大仇深的样子,经常躲在客房不出来,每晚不知道跟谁说爱你之类的骚话。
他这是出轨啊,当着我妈跟我的面出轨,他怎么敢的啊?
我妈怎么也不替我做主?
难道是因为他给了彩礼钱,我妈就把我卖给了他,跟他统一战线?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推理很对。
当晚,我趁我妈不注意,冲到客房猛地将门推开,发现张帅正抱着一个女人,嘴凑过去,抱着她一直啃。
张帅你真不是人,老娘为你受了这么多苦,你居然还背叛我,将人带到家里来乱搞!
当我准备破口大骂时,妈妈将我一把拉住,用尽最大的力气将我拉回了房间。
她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了一通,但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满脑子都是张帅把女人带回家,对她笑以及,要亲她的画面。
妈妈说完,问了我一句「别闹了」好不好,我木讷地点了点头,她开心地将我抱住,说什么母爱、母女连心之类的。
我完全无感,内心只有对张帅的仇恨。
从那以后,他们好像是放飞了自我,不再躲在房间里。
而是正大光明地在客厅、在我眼前亲密,甚至我妈都对她格外好,仿佛她才是我妈的亲女儿。
我不知道是不是张帅给我妈拿了 30 万,以此把我妈都收买了。
我一再问他,他都不承认。
但是等我问到第七遍,他承认了,说没给我妈 30 万,而是 60 万,他把老家的房子卖了两套,直接给我妈 60 万!
懂了吗?60 万,可以买我一条命了吧!?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复仇的计划已经在心里规划好了。
19.
就在我生日当晚,我把张帅每天要吃的维生素换成了头孢,在亲眼见他吃下去后,我让我妈开了瓶红酒给他们俩倒上,我以茶代酒感谢他们的付出。
在妈妈的尖叫声中,张帅抽搐着倒地,口吐白沫,神情非常痛苦。
而我则冷静地转身从厨房抽出一把水果刀,推开她住的客房的门,今天就送你们这对狗男女下去团聚。
「萱萱,不要啊!」妈妈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在我拿刀捅向她前,妈妈用她的身体挡住了。
血,红色的血,妈妈的身体里涌出了许多红色的血,流得我的手上、身上都是。
我慌张地松开了拿刀的手,想将倒地的妈妈扶起,耳边却响起了尖锐的女婴哭声。
她的哭声很近,仿佛就在身边。
我环顾四周却没有看见,只有满地红色的血,正如我吃安眠药后身下流的血一样。
眼前只有不断涌出的红,太阳穴突突地跳,脑海里疯狂地闪回各种画面,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嘈杂。
直到警察将手铐戴在我手上,我神智才恢复清明,才将这四周看得清清楚楚。
20.
警察带着我指认犯罪现场,在餐厅被我换药害死的张帅,在客房被我用刀捅伤的妈妈,还有一个熟睡的女婴。
女婴?
哪里来的女婴?
那个女人呢?
那个小三呢?
我发狂般地大喊,两名女警死死将我抱住,冲门外的医生大喊:「镇静,快给她打镇静剂。」
我病了,我的心病了,在我吃药自杀前,他们都不知道。
在我吃药自杀后,就只有我不知道了。
那次住院,因为我吞下的药不多,也到了符合生产的孕周,评估完我的身体状况,医生建议对我进行紧急剖腹产。
4 月 22 日 13 点 09 分,我的女儿出生了,但我因为麻药与药物作用一直在昏迷,醒来后也是恍惚的状态。
重度抑郁症,伴随躁狂与臆想的症状,有伤害自己跟他人的倾向,你们家人一定要看好她,多关心她。
最好让她跟女婴保持距离,让她慢慢接受孩子的到来。
这是当时医生对我妈跟张帅的嘱咐。
医生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啊,这段时间萦绕在我心头的迷雾终于散开了,但是这代价也太大了。
张帅死了,我妈重伤,而我则成了杀人犯。
哺乳期,我被申请了监外执行。
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婴儿。
对不起,我轻声呢喃。
对不起,在没做好准备的时候便让你来到这个世界;
对不起,我将一切的不顺跟坏事都归咎于你;
对不起,给你留下了这样一个环境让你成长;
对不起,早知道会发展成这样的局面,我应该一开始就坚定地拿掉你。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生为女人,我不想再让你经历我同样的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