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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突然长出了鱼尾巴,为我测灵的大人说我觉醒了稀有的鲛人血脉。

一直担心我长出蛇鳞的姐姐松了口气,用她冰凉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和我说等我彻底适应了分化之后,就带我去海边造一座房屋。

我说好。

我想,还好姐姐可以在地面上生活,不然咱们家就没人赚钱啦。

只是在姐姐二次分化时,她长出了一对鹿角。

鹿角,蛇身。

她是龙。

1

自从姐姐消失后,我便一个人躲在城外的护城河里,河里会有达官贵人吃剩下的饭菜,即便被水浸湿了也还算美味佳肴。

据测灵的大人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分化的。

而每个孩童十岁时,便开始了第一次分化,十六岁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则看个人没有固定时间。

第一次分化与第二次分化相同,都会长出同一种兽类的一样器官,第三次却分为未完成与完成。

未完成的,自然也只能够分化出一种来,完成的却有可能真的成为那种兽类。

有许多碌碌无为之人,别说第三次分化,就连一次也分化不了,终身只能做个无用的百姓。

说这话的时候,大人头上属于白鹄的羽毛微微下垂,见我不错眼地瞧着他没有丝毫不耐烦,对我说:「倘若池小姑娘能够分化出鸟类的翅膀,或许能够像我一样。」

二次分化后,这位大人有着白鹄的顶冠与双翼,能够在天际翱翔。

或许是我的神色太过明显,姐姐昂着上半身爬来,青色的蛇尾上闪着金属的色泽。

「珠珠想要做什么呢?」

我想了想,说:「我想,我想做人。」

听见这话,白鹄大人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却没说什么话,转而去同姐姐说:「池姑娘还有不久便要进行二次分化了,届时若家中两人同时分化,需要提前做准备。」

姐姐冲白鹄大人笑了笑:「是,多谢大人提点。」

等到白鹄大人走了之后,姐姐看着我肉嘟嘟的脚丫子,伸出手捏了捏:「珠珠,你想做人?」

我点点头。

我不想长出翅膀,也不想生出鱼尾,又或者变成其他什么,做人不好么?

「纸鸢也一样可以飞上天,木船也一样可以下海,为什么一定要分化呀,我想当人。」

姐姐笑了:「珠珠是不是怕自己也长出姐姐这样的丑尾巴?」

那蛇尾狰狞恐怖,比起蛇更像是蟒,我确实有些害怕,但是也骑在上面玩耍了许多年,故而摇了摇头:「不丑。」

姐姐不信,却还是笑了:「你呀。」

她说:「分化是要靠个人运气的,姐姐只希望珠珠的手不要变成爪子,脸上不要长出蛇鳞就好。」

「人之所以为万物灵长,不在其身,而在其智。珠珠,拥有了兽类的身躯就不是人了么?」

姐姐用宽大的蛇尾将我缠在怀中,轻声哄我:「珠珠不要害怕。」

如今我确实生出了鲛人尾,是青中带苍的颜色,能够很好的隐藏在护城河并不洁净的河水当中。

这也是姐姐失踪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珠珠,去河中!海中!」

说罢,她便一头扑进了无尽的夜色当中。

只是这里没有海,我只能躲进了护城河里。

河水又冷又脏,也没有鱼,好在我也并不喜欢鱼,更不喜欢吃活鱼,故而对我也没有太大影响。

最多的困惑就是姐姐去哪了。

她是龙,她能够完成第三次分化么?

我们的君王,就是一条活了数百年第三次分化未完成的凤凰,他会容忍姐姐的存在么?

「咦,这里怎么有个小姑娘在水中?」

突然传来的话语让我受到了惊吓一下子缩进了带着油花的河水当中,下一刻,却有个温热的手掌伸了进来,一把将我提溜出水面。

看着我挣扎的样子,狐狸眼郎君笑了:「原来是个小尾巴。」

2

狐狸眼似乎是个达官贵族,且不是个正经人,当他把我抗在背上背回家的时候家中老仆人见怪不怪,只是劝了一句:「少爷身份尊贵,怎么什么东西都能在您背上呢?」

狐狸眼随意应了一句后便去荷花缸里舀了一瓢水浇在我的尾巴上。

见我还是快要被渴死似得,他笑了笑,也懒得再浇水,直接把我放进了一人高的荷花缸里面。

只听他说:「小尾巴,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身上还有护城河里的水草,那是我拼命扑腾是缠上的。

此刻狐狸眼趴在缸边看被荷花打了满脸的我,说不上谁比谁更狼狈。

我说:「呸!」

狐狸眼恍然大悟,转头对拿着干燥衣服赶来的老管家说:「替佩佩小姐准备些吃的,嗯,在挖个池子吧。」

老管家无奈应下。

狐狸眼回屋换衣服后,他上前:「佩佩小姐……」

我本想说我不叫佩佩,却也不敢说自己的名字,毕竟有尾巴又叫池珠的,一听就知道是龙女的妹妹。

于是只能忍着,躲在荷花缸的地下。

只是荷花缸太挤,缸底又全是淤泥,狐狸眼这次不需要把手伸进水里,他一拨弄就能揪住我漂浮在水上的头发。

「小尾巴,」狐狸眼悠闲地搅着我的头发,「你今年几岁了?」

我把头发摸摸往下拽,却被他拉住,吃痛之后我只能任凭他作为,恨不得用牙把头发咬断。

许是见我久久不搭理他,狐狸眼也觉得没趣。

他说:「我可是让你骑过了我的背了,小尾巴,你可知道这是多大的脸面?」

我寻思谁稀罕呢,本来我在护城河里待得好好的,顶多有些吃不饱穿不暖,加上担惊受怕,加上臭气熏天,加上…

总之我也是能活下去的,却被人陡然带回家,谁知道他要做什么呢!

要不是他不知道我是谁,很可能不是为了针对姐姐,我都想一尾巴抽在他脸上!

「少爷……」

老管家看着自家少爷将刚换上的衣服再次弄得半湿,无奈道:「夫人请您过去。」

提起夫人,狐狸眼玩我头发的手一顿:「知道了俞叔。」

他把我的头发放开:「走了,小尾巴。」

隔着缸,我听见狐狸眼吩咐老管家俞叔池子就在他院子里挖,挖完了直接把我倒进去。

气得我牙痒痒。

3

这里是秦府,家主早已过世,府中唯有秦夫人鼎立门楣。

秦夫人是个一次分化后有狐狸尾巴的稳重妇人,而狐狸眼则是她唯一的儿子,可惜的是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却一直是个人。

对于儿子的人形,秦夫人没有如何,反而是老管家俞叔长吁短叹,感慨少爷怎么可以和自己这些下人一样呢?

「秦闻他自己都不在意呢。」我安慰俞叔。

挖池子是俞叔监工的,一来二去也和我熟了。

从小姐姐就说我是个没心眼且记吃不记打的,迟早会被卖了还帮人数钱,我虽然不觉得自己这样蠢,可是现在还是忍不住安慰俞叔。

我说:「何况……当人不是很好么?我连水都离不开,讨厌死这条尾巴了。」

「那是因为你不懂将分化之力收为己用。」

我一愣,转过头只看见一个背后有蓬松尾巴的紫衣妇人,她眉眼之间与秦闻有三分相似。

「夫人。」俞叔在我身旁冲她行礼。

我也学着喊了一声:「见过夫人。」

秦夫人朝我走来,看了一眼我的大尾巴:「你就是……佩佩?」

我忽然一阵心虚:「夫人可以这样喊我。」

秦夫人是为了我而来,她听闻自家不正经的儿子秦闻不仅小小年纪就把女子往家里带,还特地为了她在院子里挖了一个池塘只为了哄人开心之后就坐不住了。

前来一看,却发现我才十一岁。

秦夫人看完之后神色却并没有放松,反而问我:「佩佩的姓氏呢,是什么?」

正在我迟疑的时候,狐狸眼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当然是和我姓!」

他理直气壮地对上自家母亲的双眼:「小尾巴是我钓上来的。」

好嚣张。

我想,默默抱住自己的尾巴,我可从来不敢这样和姐姐说话,他不怕挨打么?

转头我又想起来,要是秦夫人生气是不是就可以把我丢回护城河?

于是我很期待地看着她,却发现秦夫人沉吟着点了头:「既如此,便交给你了。」

不是,秦夫人您都不管管嘛?您甚至不打他屁股吗!

在我震惊的目光当中,秦夫人冲我微微颔首:「小儿顽劣,佩佩姑娘多加担待。」

就这样?

身后秦闻还在幸灾乐祸:「在母亲那边过了明路了,俞叔,以后佩佩就按照……」

我转身咬牙切齿,心想秦闻要是敢说把我按照宠物鱼一样养,我就把这个玩意拖下水淹死他!

「按照表小姐的待遇。」

说完,秦闻仿佛才看到我恶狠狠的目光,冲我笑了笑:「佩佩,我对你好吧?」

「……呸!」

4

秦闻最喜欢的,似乎就是陪我玩乐。

这个年纪,书也不读,也不去准备二次分化,整天在池塘边和我玩捡东西的游戏。

「你是不是把我当狗!」

又一次在池里把他指定的东西找出来,我终于反应过来:「是不是!」

正要夸「佩佩真厉害我又输了」的秦闻摸了摸鼻子:「不是。」

他看着我,很真诚:「佩佩,这是为了你好。」

我哼了一声:「编!」

谁知秦闻却不说了,反而问我:「佩佩,你想不想上岸?」

猛然提起这个,我愣住。

片刻之后才说:「……不想。」

「真的不想么?」

秦闻再三追问,我心里委屈又烦躁,随手抓住正好在我身边游过的小金鱼砸在他身上。

我并没有刻意瞄准,秦闻一个闪身就躲了过去。

小金鱼落在干燥的地面上,扑打几下,浑身裹满了泥土。

我说:「我能么?」

于是秦闻不在问。

谁知第二天他就龇牙咧嘴地走了过来,一副受了家法的样子,让我忍不住想去看他的屁股肿没肿。

察觉到我的视线,秦闻挑眉:「瞧什么呢?」

「屁股。」我十分老实诚恳。

对于我的老实诚恳,秦闻并不以为是个优点,他捏着鼻子夸我:「鲛人也有屁股,瞧你自己的去。」

我虽然年纪小,也不聪明,但是猜起东西来还是很准的。

譬如现在,我总觉得秦闻挨打是因为我。

「佩佩,」秦闻拿着竹竿戳我的尾巴,「一时半会没办法让你上岸了,但是我还有两种办法。」

「什么办法?」

我抓住竹竿的另一头:「别戳了。」

秦闻说,要么呢是给我在整个秦家挖一条水路,从大门口通到后院,有人走的地方,就有水流。

被我嫌弃拒绝了之后,秦闻笑着说:「那就只有第二种办法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冲我笑:「佩佩,你想去哪里我背你去哪里。」

……

我呸了他一声:「你要我渴死在你背上啊啊?」

秦闻笑得神秘,又或者是贼兮兮的:「不会,在我背上你可不会死。」

「不过缺水确实是个问题。」

带着这个问题,秦闻兴冲冲地来,屁股歪歪地走,我到底也忘了问他为什么挨打。

又过了几日是俞叔先来看我,他把食盒递给我,然后把鱼食撒给金鱼。对我和对金鱼都很慈爱。

「佩佩小姐今年十四岁了吧,再过一年也要二次分化了呢,要是能够分化成功,佩佩小姐就可以开始相看人家了。」

世情如此,十六岁少年男女开始相看人家,天上飞的也敢相水里游的,岁数长的也愿意相寿数短的。

提起相看人家也是很平常的事,并无羞涩。

毕竟交配这种事,在分化之后就少了人的伦常束缚。

你有尾巴我有角,谁也别嫌弃谁,只除了未分化成功的。

俞叔愁苦地担心自家少爷,问我以后相看了好人家还能不能提拔提拔秦闻。

我本没想过往后这些事,但是一听提拔秦闻,我就表态:「会的!」

虽然秦闻不是个好东西,然而这两年我在秦家吃喝都要靠他分自己的月例银子给我,做人不能太忘本,做鱼也不行。

俞叔老怀甚慰:「也不知佩佩小姐以后要嫁个什么样的人家。」

「佩佩还小呢——」

远远的,秦闻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他拖着个有轮子的水桶一路往池塘边走,狐狸眼笑得成了一条线:「试试大小合不合适?」

「试什么?」

他夸张地诉说着自己有多么聪明,给我做了个能到处跑的轮子水桶,往后我想去哪就能去哪。

我说这是治标不治本,而且这样也上不了岸。

但是秦闻高高兴兴说完后,又转去对俞叔开口:「俞叔,佩佩还小,这些相看不相看的先不和她说。」

俞叔愣了愣又笑着答是。

「对了秦闻,你不要冲击一下试一试能不能二次分化成功么?」

我学着俞叔模样苦口婆心劝他:「再这样下去,你讨不到媳妇的。」

闻言他扑哧一笑。

登时蹲下身点了点我的脑袋,沾了一手指的冰凉湖水:「佩佩,我可不着急。」

我疑惑地瞧他。

「你猜我抓你回家,好吃好喝养着这么几年是要干什么?」秦闻笑得乐不可支:「我讨不到媳妇儿,你就得当我媳妇,知不知道?」

我悚然一惊,原来秦闻打得是这个主意!

俞叔欲言又止。

「怎么,佩佩觉得我只是个未分化的人类,和你不相配?」秦闻挑眉。

我下意识摇头:「那倒没有。」

「我就知道佩佩和那些俗人不一样!」

秦闻笑得更加开心了,甚至在他的亲娘说我和他不能在一起时,连夜跑到荷花池抄起我往桶里一塞连夜私奔!

被石子路颠得快要晕过去,我死死扒着木桶边:「秦闻!」

我尖叫:「你这是拐带女子!!!!」

夜风里是少年满不在意的笑音:「我早三年前就拐带了,佩佩如今才发现?」

5

原来如此,已经拐带三年了。

我点了点头安下心来坐了回去,听见秦闻扑哧笑出声又把头撞出水面;「不对!谁要和你私奔?」

已经狂奔出去好远,秦闻这才有闲暇从怀里掏出个点心包递给我:「是佩佩呀。」

我下意识接过来,咀嚼两口,忽然一阵羞意涌了上来。

见我忽然双手扒在桶边只露出一双眼,秦闻觉得好笑:「不好吃?」

明知故问。

我心想。

只是我还是小声开口:「秦闻,我不嫌弃你可是我也不想当你媳妇,你别带我私奔呀。」

秦闻替我拨开眼前湿漉漉的碎发:「该,谁叫你说我找不到媳妇?」

我吸了吸鼻子:「我关心你还有错。」

秦闻笑着摇了摇头,正色道:「方才是逗你的。」

「佩佩,这可不是私奔——这是逃命。」

他说:「我又救了你一命呢,一共两次,能抵过你母亲给你的那条了,往后你就一直叫佩佩了,知不知道?」

我呆了呆:「什么意思?」

秦闻不笑时眉宇间有寒光暗藏:「意思就是,往后你不想当池珠的时候,就可以一直当佩佩。」

「你怎么——」知道……

我抓住他的袖子:「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姐姐她是——」

秦闻按住了我的唇:「嘘——」

透过他的眼眸,我看到自己身后有冲天火光,竟然真有追兵?是谁的追兵?

秦闻弯腰将我从桶中抱了出来,他说:「脱了水会有些难受,不过佩佩不用担心,在我的背上你是不会死的。」

「我是乘黄。」

白民之国在龙鱼北,白身披发。有乘黄,其状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寿二千岁。

月色与火光之下,锦衣少年将我的双手缠绕到他的脖子上,远远望去,犹如藤蔓缠住古木。

身后风声呼啸,我还没从巨变之中回过神来。

不知是因为缺水还是因为其他,我喉咙干涩。

「秦闻。」

他跑得极其敏捷却又仿佛拼尽全力,微微侧了侧头,从鼻腔喷出一点气来当做回应。

我想问的话太多太多,可看着他眼底的血丝,默默咽了下去。

我不想当鱼。

我想当人,造出木船车马飞鸢,不必让秦闻背负着我踉跄一双脚。

「你流汗了。」

轻轻地,我擦去了他鬓边的汗水。

在漫长的夜色当中,我枕着他炽热跳动的心脏,昏死在他的背上。

好容易逃离了追兵之后,秦闻不知从哪里找了些硕大的叶子用草绳穿了起来,把我妥帖地放了进去。

来来回回好多次,灌满了水。

被清凉湖水包围之后我才从昏迷之中清醒过来,秦闻的脸离我很近,身上乱糟糟的,只有一双眼睛还带着明亮的笑意:「醒了?」

我点点头。

秦闻把压扁的点心又递了过来:「逃亡路上,佩佩委屈点。」

我不接:「你吃了吗?」

秦闻托着脸冲我笑:「不吃,我怎么背佩佩?放心,我肯定吃的比你多。」

的确,舍他为我不是秦闻能做出来的事情。

等我吃饱了之后,他要出去找水,我拦住了直接埋头搓了几口不干不净的湖水。

对着秦闻我善解人意:「逃亡路上,我委屈点。」

秦闻失笑,旋即恢复了恶劣本色:「可我不能委屈自己喝你的洗澡水。」

我气得咬牙。

气过了,看他仿佛也没什么大事,胸膛里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戳了戳他胳膊,我问:「你是谁的人?」

他笑笑:「佩佩以为呢?」

分化这种事,其实也有血脉传承,正如姐姐是青龙而我只是个鲛人,那么可证明我们祖上必然有这样的血脉先人。

秦闻背后的两只小角,秦夫人身后的硕大狐尾,以及当初秦夫人所说的那句话。

我抿唇:「你和夫人,一个是姐姐的人,一个是凤凰君王的人,是不是?」

于是他夸我:「佩佩真厉害!」

我盯着他:「那到底谁是站在凤凰君王那边,谁是站在我和姐姐这边的?」

秦闻笑了:「我当然是站在佩佩这边。」

话音未落,他却又说:「可是佩佩,你真的和你姐姐是同一边的么?」

话音未落,他忽然扑过来捂住了我的嘴,草叶编制的水篮不堪重负地裂开,水肆意地向四方流去,他将我拢在怀中。

「什么人——」

6

来人青衣翩然,凤眸如点漆。

青衣女子看着秦闻以及他身下的蜿蜒水渍,略沉默片刻才道:「秦公子。」

我的尾巴在渐渐干涸的地上变得脆弱,悄悄动了动手指,还将自己藏起来。

秦闻似乎认识她一般,笑得轻佻:「我还当是母亲的人,原来竟是六公主亲自前来。」

说着他让出了身后的我:「六公主请看,这便是龙女之妹,半鲛。」

被他尊称为六公主的青衣女子气度高华,她身量高挑,低头看我时又有不动声色的矜贵。

而我攒住满手的泥土石块,警惕地盯着她。

六公主将我打量一番,连皱眉也是轻轻凝住远山一般的黛色。

「半鲛?」

她的目光落在我因为失水而失去光泽的尾巴上,语气平稳:「鲛人素来骁勇凶悍,又身负龙女亲缘,怎会如此孱弱。」

听闻此话,秦闻笑容不变:「六公主之意,是我弄虚作假欺瞒陛下?」

陛下?

陛下!

我下意识想要咬死秦闻这个臭东西,奈何形式比人强,我只能强忍着装傻充愣。

六公主面色平淡:「我并无此意。」

「只是不知秦公子是从何处得来这初次分化的半鲛,鲛人虽则稀少,近年却多有鱼目混珠者。」

说罢,六公主看向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盯着她的双眼:「你叫什么名字?」

似乎没想到我会有此一问,六公主愣住:「寄雪。君寄雪。」

君,是凤凰君王登上君位后改的姓氏,她果然是六公主。

秦闻……也是姐姐的敌人。

我看着六公主君寄雪:「佩佩。」

君寄雪复念了一遍佩佩两个字,冲秦闻微微颔首:「我无辨血脉之力,劳烦秦公子将——佩佩姑娘送往测灵府。」

「至于令堂追兵,我替你解决。」

青衣女子微微张开双臂,光华如雾之中她的双袖化作青色点金羽翼,随着一声清脆的凤啼,直入云霄。

秦闻似乎思索着什么,凝视君寄雪离去的苍穹许久,才了然一笑:「呵,原来如此。」

「佩佩,君寄雪可是——你跑哪里去做什么?」

他发觉我不在原地,再一看我早就乘着他思索的时候悄悄往外拱。

秦闻狐狸眼微微一弯,又把匍匐着爬行没几步的我抱在怀里,无奈极了:「你还没有二次分化,有没去海中,尾巴脆弱得很,别乱爬知不知道?」

要是之前,我早也不理他了。

可是现在,我连呸他都不想呸了,冷着脸:「你要把我送去测灵府,送去凤凰君王那里。」

闻言秦闻摸了摸鼻子:「确实如此。」

我恨极了,在他怀里拼命扑腾想要逃走。

此刻我心里只想着快听姐姐的话,快去海中,快去河中,不能被拿来当姐姐的软肋。

可秦闻眼疾手快地把我捞起:「佩佩——」

他说:「你想去哪?」

「我要去找姐姐!」

他笑了笑:「佩佩吃了我家几年米,一点旧情也不念。」

我学着他的样子阴阳怪气地笑:「你要把我献上去威胁姐姐,我念什么情?」

秦闻似乎觉得更加好笑:「威胁姐姐?」

他熟练地把我背在他背上。

乘黄,传说中乘其后背着可以增寿两千岁,也不知道我被这个家伙喂了然多少年寿命了。

这样想着,我咬紧了牙,预备以后他落在我手上是让他死得痛快。

「好了佩佩,我知道你不聪明,我不骗你。」

他又编好一个叶子水桶把我好生生地放在里面,蹲在来同我好声好气地说:「……你拔自己鳞片干什么?」

他明知故问!

我忍着痛拔下来用来准备喇他嗓子的最锋利的鳞片被他劈手夺走,伤口还流着血,他美滋滋地收起来:「是给我的礼物吗?」

拔鳞片实在太疼了。

我准备先养伤,等他不备再狠狠给他喇一嗓子血肉模糊!

「昔人之言受命者,龙龟假,河出图,洛出书,地出乘黄。今三祥未有见者,虽曰受命,无乃失诸乎。」

——古人受命为王的,总是龙龟来临,黄河出图,洛水出书,地出乘黄神马。现在三种祥瑞都没有,纵然受命为王,岂不是一种错误么?

秦闻与我对视不见心虚:「我确实是凤凰君的人。」

「我也的确是应你姐姐为王而出世的祥瑞乘黄。」

我并不记得这一段是什么典故,但是秦闻的话循循善诱,我自知不够聪明再听下去恐怕会有什么变故,便反问:「所以呢?」

谁知他笑笑,狐狸眼一如初见:「佩佩,你也是祥瑞呀。」

我反驳:「胡说,这里哪里有提到我半个字?」

秦闻摇了摇头:「龙女气运尚且不足,河图洛书又岂会自己上来?这两样,是要靠你的血肉性命,来寻找的。」

「你说用你来威胁你姐姐,确实有用,毕竟没有了佩佩,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与龙女血脉相邻的鲛人,能够为她寻来河图洛书。」

「佩佩,你想做人不是么?」

秦闻眼眸亮得惊人,此刻的他瞧起来没有半点轻佻。

「我也不想应天命,为一个我不了解的龙裔,献上忠诚。」

我知道,现在捂上耳朵也来不及了。

他抵上我的额头:「佩佩,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随我去凤凰君那里,可好?」

7

当夜我就发了高烧。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我惊叹鱼也会发烧的时候,秦闻也迎来了他的二次分化。

秦夫人也是乘黄,她活了数百年遮掩自己的身份,只为了等待自己的龙君。

却先等到秦闻出世。

乘黄者之珍贵在于其背上双角,而秦闻第一次分化便觉醒了最珍贵的乘黄血脉,她似乎察觉到了冥冥之中的天意,却还是为了自己的儿子遮掩。

让所有人都以为,狐狸血脉的秦夫人生下来的,只是个普通人。

硕大的狐尾成了秦夫人最好的伪装。

秦闻不可能让我去活水之中,他坦言一是怕我入河海便应了自己的命运,二是怕我跑了。

于是天地旷野之中,我煎熬着秦闻赠予的寿命。

而他,也为二次分化的苦痛在我面前蜷缩了身体。

只要此刻——

我摸上了缺了一块露出细嫩血肉的鳞片处,心想,只要此刻用我最锋利的鳞片刺进他的胸膛,我就可以去找姐姐了。

甚至不需要我再扒一片。

看呐,看呐!

在他痛入骨髓恨不能将自己撕裂的时候,我那片鳞片已经从他胸口最贴身珍藏处脱落了出来。

我咬了咬牙,撑起身体,一点点向他爬过去。

他已经分化三天了。

这三天里我滴水未进,周围的草木也粗糙得过分,将我未经过活水洗礼的脆弱鱼身割裂出大大小小的伤口。

近了,近了!

只差一点,我就可以抓住那片鳞片!然后就——

我伸出的手触碰上了一个湿热的东西,那是秦闻的掌心。

他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了,还是冲我勉强笑了笑:「佩佩,渴不渴?」

极度的痛苦之中,他的唇似乎比我还要干裂。

……

我最终不忍杀他。

我知道我不聪明,也分辨不出秦闻说的话到底是真还是假。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乘黄可以让旁人增寿,那自己也不会轻易死亡吧。」

我想起当初姐姐抱着我时,说的那句:姐姐只希望珠珠的手不要变成爪子,脸上不要长出蛇鳞就好。

到底是希望我不要变得面目狰狞。

还是……

希望我不要变成龙。

不要渴死我似乎是目下秦闻唯一的执拗,见我不答,他又问:「佩佩,渴不渴呀?」

干涩的嗓音带着摇摇欲坠的温柔。

我只觉得自己大约真的要被烧糊涂了,我托着伤痕累累的尾巴往血脉指引中的溪水爬,却在触碰到活水前挺住了掬水的手。

我掏出已经吃光的点心包,用上面的油纸打了薄薄一点水。

又一点一点,喂进秦闻的口中。

全当是还他这几年的照顾。

来回几趟油纸的水,抵整整一个池塘的水,已经是我还得少了。

我想。

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吧?

等到我体力不支昏死过去又醒过来,再彻底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才恍然觉得浑身清凉苏醒过来。

是水。

我心中一喜。

却又在下一刻心下一惊,是活水么?

我不敢睁开眼。

我怕我太蠢相信了秦闻唬我的假话,我怕我真的要应命运而死。

很多时候我都很讨厌自己的蠢笨。

我摸索着,想要摸索到类似木桶的物,却听见噗嗤一声笑:「佩佩?你做什么呢?」

是秦闻。

奇妙地,我安下心来。

「你猜这是哪?」他笑得一如从前。

8

秦闻大抵是能够猜到我本打算杀他的,他素来比我聪明,心思眼多。

他有八百个心眼,加上我,就恰好七百九十九个。

「我不猜。」

我说,其实我是压根猜不到。

他又一声笑,好像还是在秦府时无忧无虑的日子,过来捏了捏我的耳朵:「佩佩,睁眼。」

我偏不。

结果他用了点巧劲在我的耳垂上,我吃痛诶呦一声不由得睁开了眼。

见我睁开了眼,秦闻收回了手,而我的目光落在他背后乱糟糟的大尾巴上。

「佩佩,你瞧我也有尾巴了。」

我瞥了他一眼:「别叫我佩佩。」

我虽然没来过这里,但是周遭情形一瞧便知是测灵府中的水池当中。

我说:「是要抽血还是扒皮,你来吧,我都不怕。」

瞧我捏紧了撑在水池边缘的手指,秦闻轻而易举看穿我的害怕,他歪了歪头:「那,你要是想做池珠么?」

我抿唇:「有什么区别么。」

姐姐名唤池御风,冯虚御风,也是飞龙御风,而我只是池珠。

池底珠是蚌心泪。

无论是珠还是佩都不过是装点别人的饰物而已,怪不得姐姐从前常说我记吃不记打,总有一天会被卖了还替别人数钱。

秦闻故作伤心:「真狠心。」

我忍着对未知的恐惧,冲他扬起下巴:「池珠可以让你换来泼天富贵吧。」

秦闻动了动嘴角,片刻后才组织好措辞:「我说了,你可以不做池珠。」

我呸他:「测灵府什么时候来检测我的血脉?还是已经抽完了血,总不可能被你蒙混过去吧。」

我可没忘,他一开始就说了要我来见凤凰君。

难道是以一个普通半鲛的身份?怎么可能。

秦闻用刚刚捏我耳朵的手按了按眉心:「我不可以,但是有人可以。」

他说:「佩佩,这世上多的是血脉的狂热信徒,你姐姐是龙,如今不知是否已完成第三次分化,可愿誓死追随她的人遍布山河各处。」

「无须我动手,暗处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护你在岸上的平安。」

他本可以居功,骗我说他能够让别人发现不了我的身份。

我想着,心中却不知怎么更加紧张。

他显然也发现了,带着些散漫讥讽的口吻道:「你说这可不可笑?」

「这些人,他们知道你姐姐是怎样的人么?知道她的为君之心,知道她的政治国策,知道她是杀伐果决还是仁义之君么?」

「日复一日地守着可笑的血脉职责,等着有朝一日真龙出世,纷纷去争那从龙之功,什么河图洛书,什么麒麟白泽,都是一群盲目的水蛭罢了!」

他说完这一切,狐狸眼里盈盈笑意不变。

「佩佩,还有一年,一年之后你就会迎来二次分化,那时候你若还是愿意去寻你姐姐,我会以对待敌人的方法来待你。」

秦闻说得坦坦荡荡。

「但在此之前,我未死,什么腥风血雨,都与你无关。」

我忽然抓住他的袖子:「你当我是什么?」

9

我不错眼地看着秦闻:「我姐姐是龙,我却只是条鱼,又不十分聪慧,故而你便打定主意要将我当做锦鲤宠物似的豢养是么?」

「……」

秦闻显然愣了愣。

我知道。

我如今身处漩涡中心,不提从前几年在秦府,他是如何在两方势力下将我养的不谙世事远离水火,又受了多少委屈。

更别提当初他是如何在双方的暗流涌动下,从护城河里捡走了我,大张旗鼓地挖荷花池,又想了多少计谋。

又或许他原本是想抓我去找姐姐或是凤凰邀功,却半途不知怎么地,斡旋双方将我留在秦府,又生了多少波折。

可如今我既然知道了这一切。

那我又怎么能白白浪费这一年,继续当个憨傻的鱼!

又或许秦闻只是在骗我,河图洛书根本不需要用我的性命来换,姐姐也是个明君之才。

我说:「秦闻,不用等一年后。」

我说:「我同你见凤凰君,我去听所有人的声音,我会在某个清晨毫无预料地选择出自己要走的路。」

「你现在就可以把我当做敌友未辨的人来防备。」

秦闻说我不聪明他不骗我,我不知真假,但投桃报李,我也不骗他。

这是第一次,秦闻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半晌才低低笑出声,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长大了呀。」

我湿漉漉的长发又被温暖的掌心覆盖:「佩佩——」

他沉吟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前来测灵的大人打断:「秦公子。」

前来为我测灵的测灵官有三人,为首的测灵官冲秦闻恭敬地见礼:「测灵即将开始,请您暂且离开此地。」

正如秦闻所说的那样,他没有多做任何事,只是点了点头便走了出去。

太自信了。

也……太准确了。

为首的测灵官将剩下的两个测灵官支开,待我比待秦闻更加虔诚,唤我帝姬。

一切都在秦闻的掌握之中。

我不和他耍心眼,我也耍不过他。

我看着测灵官跪在我的身边,佝偻着腰诚惶诚恐地为我扎出一点抽血的创口,用另一份不知何处得来的血液偷梁换柱。

「帝姬,小人白浮,愿为殿下效死。」

我看着他激动的双眼,耳中回想起的却是秦闻的那句「你说这可不可笑?」

阳光让秦闻的剪影落在了窗上,他似乎是侧对着这边,影子在洁白的窗纸上有熟悉的弧度。

——太可笑了。

卿为我死,我为君死,君为天下死。

环环相扣,如严丝合缝的木石榫卯,被天命拣选安置,并做龙骨。

我看着测灵官,面无表情:「如此衷心,我甚感怀。」

姐姐是否也被天命裹挟,为君,为龙?

秦闻……

秦闻……

你送我的那无忧无虑的时光,大约是我此生所能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测灵官退下,秦闻推门而入,阳光倾泻开来。

铺成满地海岸的金色。

他似乎在踌躇什么,眨了眨眼才喊我:「佩佩。」

我抬眼看他,阳光刺目让我眼泪闪了闪差点落下。

于是秦闻让自己的神色温和下来,没有之前的隐隐焦躁,哄我:「饿不饿?」

我沉默着。

10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诚如佩佩这样的女儿家,不该因为长了条尾巴就去火海送命。

秦闻这样说着,却笑着同我说:「那个姓白的测灵官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作为敌人,我该解决了他的。」

我捏了捏手,不知眼前这人是那几年是怎么同我混不吝地玩耍的。

陌生而又熟悉,忌惮又忍不住依赖。

我真是没用。

「但是解决了他,又有新的问题暴露出来,于是我准备留着他。但是其人太蠢,佩佩日后若是想逃或是想杀人,不能将计划告知于他。」

「效死——除了一条命外再无其他长处的人,才会轻易出口。」

我警觉:「你在教我?」

他笑而不答。

这几日我让自己蠢笨的脑子努力动起来,搅了满脑子浆糊,勉强猜测:「你想我逃走,然后又有什么招来对付姐姐?」

秦闻故作伤心:「佩佩这样想我?」

他捧心,唉声叹气:「真叫人难过。」

谈话间有侍女奉上瓜果点心,见我不肯吃,秦闻便拿过几块糕点各自掰开放在自己和我的碟子里。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拿他试毒呢。

也不知道他这样是在做什么,我吃下一口点心,他身后的大狐狸尾巴也跟着摇了摇。

若是之前,我早就埋汰他了。

如今却如鲠在喉。

见我这样,秦闻无奈摇了摇头,同我说收拾收拾下午携我去见凤凰君。

我下意识问:「他知道我是……」

谁知秦闻竟然给了我答复:「他知道。」

「那他不杀我?」

我可是,我可是龙女的妹妹,能够为她寻来河图洛书的唯一人选。

惊疑间我才发觉,纵然我在怎样告诉自己该提防秦闻,却已经将他的话奉为真相了。

这令我焦躁不安。

秦闻敲了敲我的脑袋,我捂着头怒目而视:「?」

「傻佩佩,」他失笑,「凤凰君若轻易杀你,那我也不会择他为君。」

的确。

君不正,臣投外国。

秦闻虽然不想被天命摆布,可是他这样的聪明人是怎么也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能够放弃天命所归的姐姐而选择凤凰君,想来凤凰君也确有超乎常人之处。

但是——「轻易不杀,总还是可能杀的。」

他点了点头:「是啊,毕竟是君王呢。」

「不过在你二次分化前,是绝对绝对不会死的。」

我本想笑他话说得太满小心反被聪明误,奈何这和我的小命有关,说了实在不吉利,只能咽下满肚子腹诽怨念地咀嚼糕点。

只是等到下午,秦闻却临时有事没能带我去见凤凰君。

倒是来了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六公主,君寄雪。

六公主似乎与秦闻私交甚笃,她孤身前来,等待秦闻归来时毫不见外地自斟一杯茶水。

余光瞧见了被养在池塘里的我,六公主似乎有些愕然。

她放下杯子走到我面前:「佩佩姑娘?」

如今我们住的是秦闻的私宅,比不得秦府来得阔气,但是池塘还算宽敞干净,想来是秦闻早就打算好要把我安置在这里的。

六公主看着我身下的池水波纹:「池塘寒冷,佩佩姑娘怎么孤身在此?」

咦?

她不知道我是谁么?

我这样想着,收起对秦闻的随意与讥讽,带着谨慎说:「鱼在水中是天理,习惯了。」

11

六公主点了点头,她对我的态度格外和缓:「今日我寻秦公子有事相谈,佩佩姑娘可知其去处?」

我道:「民女不知。」

也不知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六公主君寄雪微微皱眉:「原来如此。」

只是皱眉不过一瞬,六公主眼神忽然凝在我的脸颊上。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从怀中取出一方带着凌冽清香的锦帕,在她的目光暗示下我茫然接过,内心在想这个公主要做什么。

却见她用手点了点自己的左脸下方,我随之摸去,有小块干涸的淤泥。

擦干净后,我向她道谢。

「佩佩姑娘不必如此客气,」君寄雪道,「我与秦公子素有交情,你是他之妹,自然不是等闲之人。」

君寄雪贵为公主,有轻盈劲力的羽翼,却也肯俯身宽待百姓,真是大家气象。

我想着,却有些疑惑我怎么成了秦闻的妹妹了。

对此君寄雪没有多过解释。

她又略微坐了片刻,临行前从头上抽出一根发簪,替我挽起半干的长发。

我有些受宠若惊:「公主——」

君寄雪道:「秦公子虽聪颖过人,却到底是个男儿,此簪便赠予佩佩姑娘了。」

秦闻也喜欢摆弄我的头发,不过他只是梳开又闹腾到打结,再梳开。

这还是我第一次被除了姐姐之外的女子挽发。

等到秦闻拎着大包小包回来时,看见我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样子,蓬松耷拉的大尾巴一下子竖起!

「佩佩?」

他一下子就猜到了:「是君寄雪来过?」

头戴宫廷造办发簪,身披贡品避水绫罗的我冲他点了点头,并且终于能向他询问我一下午的疑惑:「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难不成她喜欢你,爱屋及乌?」

秦闻冷哼一声:「爱屋及乌?」

他走上前挑剔地打量了一番,嘴里道:「她喜欢我?呵,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佩佩是聪明还是笨——」

眼看他的手伸过来要拔掉簪子,我一把把他的手拍来,捂着脑袋。

秦闻挨了一巴掌,挑了挑眉:「这么快就护上了?」

他笑得意味深长,狐狸眼弯起熟悉的恶劣弧度,我明白他是在笑我。

当初被他捡回家就亲近他,如今君寄雪一点小恩小惠我也觉得对方是个好人,这样委实是没出息极了。

怪不得姐姐是龙,我只是条笨头鱼。

然而人的好意怎么能够轻易辜负呢,我想着,把簪子抽出,又握在手中。

我既说了要听所有人的声音,那么怎么能因为君寄雪是凤凰一脉的公主,便对其怀恨忌惮呢?

见我这样失落,秦闻摸了摸我的脑袋:「是不是觉得头疼?」

「佩佩,倘若你不必背负这些血脉天命,或许……」

「不,没有或许。」

我看着眼前敌友参半的他:「我生来驽钝,倘若没有这样的血脉与使命,我只能一辈子碌碌无为至死方休,我所求的永远也得不到。」

秦闻与我相伴多年,嬉笑之间不知道闲谈了多少真心实意的憧憬与向往。

我所求的是什么,他知道

他的手在我头顶顿住,叹息似得长出了一口气。

「倘若你是龙。」

「秦闻愿,为君效死。」

12

秦闻的尾巴蓬松温暖,是沾上水后抖一抖就能干的程度,他到底没有拿走君寄雪给我的礼物,只是意味不明地说:「君寄雪,可以相交。」

青鸾是高洁的生物,清白来去,哪怕她的立场与我不同,却也不能否认其光芒。

我问他说好了要带我去见那凤凰君,现在失约了,会不会引来怒火?

秦闻笑:「佩佩,你在担心我?」

我瞥了他一眼,到底还是点了点头:「不行?」

他捏了捏我的腮帮子:「行,但是没有必要。」

说得好像他和凤凰君多熟悉亲密一样,也不知道从前瞒着我,倒地偷摸减了凤凰君多少次,为他干了多少事。

我多少知道我的身份使命,最高也只是个质子一样的东西,合该多加看管,却一直被秦闻拘在身边照顾。

他必然是凤凰君眼前的得意人。

对于我这样的猜测,先前秦闻似笑非笑,只说我多动动脑子还是有点用处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见他?」

秦闻故意吓我:「你不怕?」

「不怕。」

「为什么?」

他刻意引我多说多思索,诚心诚意要将我沾了浆糊的脑子拨开。

我说:「我是龙女的妹妹,他要是轻易杀我,姐姐不会放过他,没有了我这个顾忌之后,姐姐会更,嗯,更狠地动手。」

秦闻夸我:「佩佩真厉害。」

我得意地摇了摇尾巴,又想起如今的情形平复下来:「而且,大不了就是变成鱼干而已。」

凤凰君传言其一怒赤地千里,最克制我这种离了水就要翻肚皮的鱼类。

只是当我看见他时,却发现他和我想象中的半点不像。

倒不是说外貌,作为君寄雪的君父,他的眼眸比君寄雪更显锐利清亮,亮得不似一个活了数百年的人。

他见了秦闻便喜笑颜开,招手要他上前:「秦闻!」

凤凰君笑里带着天真少年气,他锤了走上前的秦闻一圈,不住点着头带这些戏谑:「出去一遭,怎么落得这般狼狈?」

秦闻没来得及拱手就挨了一拳:「君上。」

他又侧身对我:「池珠帝姬,这是君上。」

凤凰君似乎才发现我一般:「帝姬安好?」

我沉稳回礼:「见过凤凰君。」

秦闻似乎只是叫我和凤凰君见一面而已,见了之后便引着凤凰君去了别处秘谈。

我稍加思索,把自己的尾巴从水里拖出来,叫住一个「混进」秦府的间谍,让他把我带到秦闻和凤凰君谈话的隔壁。

间谍与有荣焉,三下五除二便将我搬到了屋外。

还不住惶恐自己冒犯了帝姬,罪该万死。

……

我看着腰间他的手,皱了皱眉:「不用万死,到达之后你退下即可。」

间谍却有些惊愕遗憾似得退下了。

而我趴在屋子边凑上耳朵,就听见凤凰君笑得极其夸张:「秦闻!你养了这些年不肯叫寡人一见的小姑娘,果然不同俗流!」

秦闻无奈:「君上。」

他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却似乎被凤凰君压住了。

「池珠帝姬说是帝姬,也不过是个赤子心性的小姑娘罢了,哪里不同俗流?君上实在是谬赞了。」

凤凰君仍笑:「谬赞?」

他点了点自己的眼:「你怎么也学会客套了?」

不等秦闻说什么,他道:「哦,寡人忘了,你从来都是个圆滑奸诈之人,只是今日却圆滑到寡人面前,秦闻啊,你这可是大不敬!」

我听得麻木,但还是知道凤凰君一点没生气,玩笑开个不停。

这真的是君王么?

我有些狐疑,怎么带着油腔滑调的流氓气?

13

秦闻选他为君,或许是气味相投吧。

我想着,仍旧听墙根。

秦闻也跟着笑起来,耍赖似得:「臣大不敬,那,君上赐罪好了!」

「寡人可舍不得。」凤凰君忙摆手,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将你打坏了,那小帝姬怕是要哭出满城鲛珠来,淹了寡人王座。」

大流氓压住了小混混,秦闻带着些恼意:「君上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听得也有些窘迫,怎么在凤凰君眼里我会为了秦闻哭?还有鲛珠,他怎么能笃定我第二次分化一定能够分化出鲛人目?

难道他要动什么手段么?我咬着手指有些紧张。

屋内又是笑闹一阵,才似乎要说起正事。

正当我聚精会神要偷听国策时,却措不及防听见凤凰君开口:「秦闻,你家宅院格局当真于寻常不同,不知这是哪派的风水?」

没等我想明白为什么突然说起风水,秦闻先僵住了声音,接着听他开口:「君上,是臣失察。」

失察的秦闻推开窗,和我大眼对小眼。

他极其无奈:「佩佩,进来吧——」

夹在我和凤凰君之间,秦闻聪明的脑瓜子终于有些左支右绌。

凤凰君笑着看向我:「池珠小帝姬,这是作何?」

他对着秦闻佯装发怒:「大胆秦闻!竟然这般慢待帝姬,你可知这一个不察觉,寡人与那龙君间可是一触即发,哈?」

秦闻看着我:「微臣惶恐,帝姬恕罪。」

我估摸不准凤凰君的脾性,用余光瞥着玄衣冠冕的男子,却发现后者竟然用手掀开了冠冕上垂下遮住脸的珠帘玉旒,兴致勃勃瞧着我和秦闻。

「……凤凰君言重了。」

凤凰君笑得眼角都起了笑纹,狡猾极了:「小帝姬是不怪寡人这没出息的相国了?」

秦闻脸色一变:「君上?!」

凤凰君放下手,珠帘玉旒随之摇曳散乱,叫人看不清君王神色。

他道:「寡人欲拜汝为相国,今帝姬当面,托付吾国。」

秦闻早料到会有这一日,然而此时此刻,他还是忍不住激动。

而后凤凰君又看向我,似笑非笑:「当然,倘若小帝姬要为你姐姐争一争这当世大才,寡人不拦着。」

秦闻护着我:「君上吓唬小孩子做什么?她懂什么?」

凤凰君哈哈大笑。

我忽然疑心秦闻爱笑,或许是和凤凰君学的。

「凤凰君说笑了,秦——秦闻一意向着君上,我能争什么?」

谈话间下人捧着饭肴进来,布菜间隙还有专人替我换了一桶水。

凤凰君瞧了片刻,忽然问秦闻:「你没给她炼化之术?」

秦闻给我片鱼肉的动作一顿:「家母不允,叫君上见笑了。」

所谓炼化之术,最近我也多少了解了一些。

历经千万年,分化成功的人当中有一批摸索出将分化过后的躯体炼化隐藏,譬如六公主君寄雪,不必翱翔苍穹时,便和未分化的人一样。

而凤凰君听闻秦闻所言,说我这样实在是太过不便,等他回了宫变去宫库取出鲛人可用的炼化之术赐于我。

天上掉馅饼?

我看着秦闻频频递来的眼神,不卑不亢道:「池珠谢凤凰君。」

见我收得坦然,凤凰君缓缓点头:「好。」

14

等送走了凤凰君,秦闻倚门回望:「佩佩,你倒是真的胆子大。」

我抱着写有炼化之术的秘籍,丝毫不以为忤:「大胆相国!」

他伸手来捏我的脸:「大胆佩佩——」

我哼了一声,凤凰君赐我这卷炼化之术,自然是我身上有值得之处,我要是瞻前顾后一卷秘籍都不敢接,岂不是堕了姐姐颜面。

何况我早也受够了这条尾巴。

哪怕,哪怕是像秦闻那样有腿也有尾巴呢?

拿到炼化之术我就开始日夜勤勉地学习,还没等我学习个所以然出来,秦闻却说他有事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

「少则三五月,多则——」

我看着他,心中有些不安:「外边在打仗,你现在出去,你寿命够用么?」

秦闻受相国印,彻底成了凤凰君正大光明的心腹之臣,然而越是心腹,越要有大用。

艰难苦险之处,需得他踏破荆棘。

秦闻笑:「够用。」

我勉强放下心,乘黄啊,能够随随便便分给别人两千岁寿命的神兽,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死吧。

他叮嘱我:「在我回来之前,没有分化不能随意离开秦府。」

「……倘若回来的是我的尸首,那——」

我急切:「秦闻!」

他笑:「佩佩担心我?」

背后的尾巴摇啊摇,生死未卜,他竟然高兴得很。

「你到底要去哪里,去干什么?」

秦闻摸了摸我的头:「家国大事,不能说给佩佩听。」

他眼中满是包容无奈,倒是真的不骗我,坦坦荡荡。

我猜到定然是和姐姐有关,喉咙干涩:「一定要走?」

我想问,为什么他一定要做凤凰君的相国,为什么他不站在姐姐这边。

为什么与我为敌,却又待我至诚。

「一定要走。」

秦闻定定地看着我,神色轻松:「佩佩,要我告诉你之后该怎么做么?」

我攥紧拳头:「不要。」

「你既然不能全心全意为我谋划,我不要听保全性命的谋划,无论血泪,我自己流。」

他欲言又止,眼底藏着些什么闪烁晶莹的东西。

「我不会那么轻易就死,佩佩,与其担心我死在外头,不如动动你的小脑瓜想一想你以后到底要怎么办。」

秦闻喉头滚动,轻声道:「我归来,佩佩该作出决定了。」

我气急反笑,抓住他的衣领拉过来骂他:「怎么?要是你回来了,我要逃,你就要捉我杀我?」

「捉。」

「不杀。」

我这才发现他的脸离我近得令人慌乱,我下意识松开揪住衣领的手向往后避开,却被他托住了潮湿的后脑。

「舍不得杀。」

他说着,将脸更凑近我一分,我慌乱想要避开,却觉得额头微微一热,他纤长的睫毛于我的相交叉,眼瞳与眼瞳重叠影子,天地浑圆,只在一人眸中。

我想要偏开头,在唇将要擦过彼此脸颊时他终于险之又险地退开。

我咬着唇,想去啐他轻薄。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只不过,只不过是额头相抵着额头。

秦闻就这样瞧着我,良久才说:「我要走了。」

我手指受惊般的一颤:「走吧。」

他的背影踌躇满志,要为了自己的信念而奔赴千里,纵然是我,也不能令他驻足不前。

踏过门槛前他的身影顿住,他转身瞧我:「佩佩!」

我皱眉:「干什么!」

「你若是一定要逃去外国,待我回来,我!」

我什么?

我又期待又怕,不敢再听,赶快躲进池塘底。

然而久久再没听到声音,大约是已经走远了,我捧着酡红的脸浮出水面,正好对上秦闻含笑的眼。

「等我回来,威逼龙女,若不将池珠帝姬下嫁于我共修两国盟好,便率铁蹄,踏平北境。」

15

秦闻走后不久,我在学习炼化之术时,六公主君寄雪又上门来。

她看我这样努力修行,问了一句倘若将鱼尾炼化为腿第一时间想要去何处。

我脑海中闪过姐姐和秦闻的脸,一时之间分不清谁先谁后。

只是当着君寄雪的面,我没法说姐姐,故而捡着能说的说:「秦闻走了月余,也不知道如今怎样。」

君寄雪了然:「佩佩姑娘担忧相国。」

我为她洞悉一切的眼神而羞窘,不知如何回答。

那日他临行前口口声声的意思分明是要娶我,哼,也不知道这个坏东西动了多久歪心思眼了!

之前还说不想拿我当媳妇呢,果然是嘴硬,我十分得意地想。

想着想着却又没办法轻松笑出来,他能活着回来么?他要去干什么?他,他说娶,姐姐肯叫我嫁么?

何况……

何况我还不一定喜欢他呢!

我胡乱地想着,思绪乱得像是疯长的水草,拉扯席卷将是非喜怒浸没沼泽里。

等了一刻还不见我回答,君寄雪又开口:「佩佩姑娘?」

我这才恍然回神,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民女一时失态了,公主见谅。」

「在我面前不必自称民女。」

君寄雪似乎早就听不惯我这个称呼了,她道:「也不必唤我公主,我虚长你十几年,你若不嫌弃,唤我一声寄雪姐也好。」

我迟疑:「这……」

离开秦闻之后,每人教我怎样接人待物,我摸不准到底该怎样面对六公主直白的示好。

但我感受不到她丝毫的恶意,无论是爱屋及乌还是其他,她这样青眼待我,我略微思考着便喊她:「寄雪姐姐。」

君寄雪微微一笑,如雪山散雾,流淌着泠然的善意。

「佩佩。」

她是不是喜欢极了秦闻?

我这样想,不然没道理这样自降身份,天天来这边和我一条傻鱼鱼唠嗑。

甚至在我学习炼化之术遇到瓶颈时,毫不藏私地帮助我。

这样想着,我不由埋怨起秦闻来,做什么四处摇头摆尾,没得叫寄雪姐姐伤心。

「按照这样的进度,佩佩大概还有三月便能够炼化成功,维持人足半个时辰了。」

闻言我很是惊喜:「真的?」

君寄雪颔首:「佩佩天资聪颖。」

我抿唇忍着笑:「只有寄雪姐姐说我聪颖呢,不管是秦闻还是……他们都说我不够聪明,有点蠢笨。」

君寄雪眼神幽暗一瞬,而后道:「佩佩不是蠢笨,是赤子心性。」

真是极高的评价。

我自觉受之有愧:「是寄雪姐自己好,才觉得别人都好的。」

她摇了摇头:「能入我眼者不多。」

我深以为然,凤凰高洁,眼界也高的吓人,天下间能够入寄雪姐眼的估计没有几个。

我美滋滋地想。

16

时间一晃而过,当我隐隐觉得炼化之术要学成之时,下人禀告凤凰君轻装便服在大厅等我。

「凤凰君?」

下人点头。

「我知道了,即刻就去。」

内心却在想,凤凰君来找我干什么?已经和姐姐撕破脸皮了,要把我做成生鱼片?

还是秦闻——

想到这些我咽了咽口水,连忙叫人装好水桶抬着我过去。

等我一路滴答滴答终于来到凤凰君面前时,他背对着我,自个与自个下着棋。

「池珠见过凤凰君。」

「不必多礼。」凤凰君投子入盘,撑着头瞧我:「倘若寡人没记错,小帝姬下月便要及笄了吧。」

他语气声调和秦闻在时并无多少不同,仍旧是带着嬉笑意味松松散散,我原先并没有觉得什么,而今秦闻不在身边,我却终于感受到食物链顶端神兽带来的压迫感。

凤凰君分明谈笑间,叫我心下生出荒凉惧意。

我咽了口口水,独面这位坐在至高之位八百年的凤凰:「是。」

见我这样紧张,凤凰君捏了捏自己的脖颈:「秦闻啊,他临行前找寡人要了一个恩典,寡人想着,他是我国之重臣,寡人之爱将,无论求什么,哪怕是共治天下,也未尝不可嘛。」

我垂首静静听着。

「可谁知道啊,他要寡人为他做媒。」

说着凤凰君兀自乐了起来:「寡人当下就说,只要他能全须全尾地归来,莫说做媒了,寡人和他拜堂倒也未尝不可!」

「好在相国是个痴心人,一心只要那个姑娘,保全了寡人清白。」

……

我能够想象得出凤凰君说这话时秦闻无奈的模样,遇上这样一个流氓君上,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见我终于放松下来,凤凰君才开始说正事:「小帝姬可知道,他想要娶的是哪家女子?」

我心道明知故问,回:「秦闻既然要君上做主婚事,难道竟然没有说么?」

凤凰君笑:「他啊,怕自己无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而寡人已经威逼利诱那女子成婚,有心护其周全呢。」

他眼神大有深意瞧着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能装傻充愣,瓮声瓮气说:「秦闻能够遇到您这样的君上,真是他的福分。」

我又不是傻到没救。

即便是顾忌着我的特殊身份,凤凰君也不该对我这样,隐隐有种对自己人的宽容。

话说的难听一些,假如没法争取到我为了凤凰君效命,一刀砍了我也就罢了,姐姐纵然要翻脸却也会元气大伤,离真龙归位一下子远了一大截。

砍了我,轻松快捷。

何必这样纡尊降贵呢?

也不知道秦闻到底说了什么,叫凤凰君觉得他对我死心塌地,没了我不能活一样。

为了保全我性命真是煞费苦心,我才不信他这样爱我呢。

凤凰君却笑道:「此非相国之福,是寡人之福。」

17

好大的福气。

我木着脸想。

气氛不像开始那么紧张,凤凰君饮了一口茶水:「小帝姬,秦闻当初用尽心机为你隔绝四方探查,可如今你即将成年,任凭他有绝世之才,也无法强行留你在他庇护之下。」

来了。

面对百鸟之王的威压,我仍旧没办法不惊慌,只能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水桶内激荡着细微的纹路。

他将杯盏放下:「何况,他秦闻是我朝相国,又有什么立场身份来庇佑帝姬呢。」

凤凰君嬉笑不羁,我按到十指发白:「凤凰君之意,池珠明白。」

「哦?」

凤凰君拊掌:「小帝姬明白了?怎么寡人却不明白了。」

心头涌起密密麻麻的战栗,我开口:「相国位极人臣,年少得意,天下怕是没有几个女子不愿嫁给他的。」

凤凰君待秦闻视若心腹,而我这条未成气候的半鲛在他眼里也不过是用来奖励秦闻的物件罢了。

他极其自信,料定能够胜过姐姐。

而如今上门,也只是为了秦闻来敲打我罢了,真是令人感慨的君臣情谊。

我心中恼恨不已,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小帝姬快人快语,果然女中豪杰!」

于是约定分化之后,凤凰君为我举行盛大的及笄礼,令天下人皆知龙女之妹不日将嫁于相国秦闻,以修两国盟好。

哼,什么盟好。

我估计凤凰君巴不得秦闻看上的是别的女子,什么身份没有最好,他可用不上姻亲来稳固政权。

我愤然许久,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脑子比从前灵光许多,先前想不通的事情如今砸吧砸吧也能觉察一二。

定然是从前秦闻圈养得我生了懒骨不爱动脑子,如今离了他,只能自己费心吧啦。

可这有什么用呢?

我灵光的这一点,比得过谁呢?

鲛人是骁勇凶悍之种,然而我至今未触及活水,也没有二次分化,不知下次会长出什么东西。

或者是根本没有二次分化。

我咬紧牙关,纵使我最厌恶被兽类的习性所影响,却还是祈祷自己的二次分化能够长出什么能够自保甚至、杀人的东西。

哪怕双手变成爪,哪怕肌肤遍覆鳞甲。

「臭秦闻。」

我呢喃:「姐姐和凤凰君,我都不想选。」

凭什么他是凤凰,一身威压便能逼得人丑态百出;凭什么她是龙,便要所有人无论生死为其填命。

世道有枷锁,人人以牲畜为图腾。

都很可笑。

最可笑的,是这个拿人当野兽的天道。

什么神兽凶兽,都是畜牲!都是无法违逆自身劣性的畜牲!

什么天道,若姐姐真的是天命龙君,何必凤凰坐镇天下八百年!

我沉默下来,开始日日修习炼化之术,只待二次分化之日。

倘若我还是无能的我,那我何必掺和天道之间的自博自弈,在龙和凤凰这两个高贵的种族之间徘徊不定?

倘若……倘若我能分化出什么打破枷锁的东西……

那我无论火海刀山,也要拼一拼!

18

第二次分化的日子如期而来,凤凰君日理万机,派了许多人将秦府层层把控,水泄不通。

我倒是觉得好笑。

一阵熟悉又陌生的疼痛自丹田处涌起,在四肢百骸当中游走,似乎是在敲定该在何处一展神威,将那里改造成面目全非的牲畜。

「佩佩……」

「佩佩——」

有人在喊我?

是谁?

我已经疼得睁不开眼了,是秦闻么?秦闻回来了?

朦胧之间有阴影将我笼罩其中,我没办法否认内心的喜悦,用尽气力让左眼睁开了一条缝。

「秦——」

却看见的是女子的衣裙。

我狼狈地匍匐在君寄雪脚下,这一次她没有为我挽起散乱的发丝,也没有清冷包容地唤我佩佩。

她说:「池珠帝姬,你在呼唤何人?」

我心下冷然一片,寄雪姐姐知道我是池珠了?

我既愧疚又惶恐,本能地想讨好卖乖,别叫她不喜欢我。

却在下一刻听见她道:「秦闻不会回来了。」

谁?

我猛地愣住,抓住她的裙角:「你说什么!」

一直在体内游走的痛意摒弃了双手,直直冲向眼眸,似乎要冲破瞳孔:「他怎么了!」

君寄雪看着沾满了淤泥水垢的裙摆,声色淡漠:「他——」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死了。」

死了?

我忍不住战栗起来,连分化的痛苦都仿佛在一瞬间消失在茫茫白色当中,秦闻怎么可能会死?

他怎么会死呢?

就像月亮怎么会掉落呢?

我紧紧抓着君寄雪的裙摆,又支撑起身体向上攀缘,她在原地不躲不避,任由我抓住她的衣袖。

我盯着君寄雪:「不,他没有死对不对!」

「他,凤凰君那样在意他,他有那样大的志向,怎么可能壮志未酬就这样轻松死了!」

君寄雪垂眸,眼里有什么我看不懂的东西:「你可以为他一哭。」

「为他一哭?」我木讷地重复一句。

不——我绝不信秦闻这样轻易就死了,我才不要为他哭!

秦闻死了,他死了……

那我就更不能哭。

我自知不是英雄儿女,遇见事便爱哭,企图有个人能够为我拭泪,应下我的一切祈求……可如今秦闻死了,我又向谁哭泣?

我感到分化之痛盘亘在双眸,直等着我痛哭出声,便在此扎根,将我的双眼变成属于鲛人的招子。

没了秦闻,我只能一个人走这条天下无人与共的路。

我绝不能让第二次分化用在这里。

哭是没有用的,鲛人能够哭出珍珠的眼睛是没有用的。

我要能够撕开千军的利爪,我要能拨弄风云的口舌!

「你!」

君寄雪看我骤然松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喉咙,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目光,这样愕然的神色打破了她的淡然面具。

她不顾我满身脏污俯下身将我拉入怀中,语气焦急:「你为何不哭?」

我将泪水尽数咽下,疯狂逼迫着分化之力走向最近的喉咙,此刻已经咳血数斗,不能出声。

君寄雪却仿佛比我还要无措:「你,你为何要更改分化的部位?」

「你这样会死的!」

我看着她焦急的神色,咧嘴笑出带血的尖锐牙齿:「我不会死的。」

这是属于鲛人的口舌。

我一字一句地开口:「告诉我,寄雪姐姐,秦闻没有死。」

她被鲛人音蛊惑,眼神空洞:「他没死。」

我又是咳出一口血:「告诉我,寄雪姐姐,你是龙女的人。」

她带着理想的笑容:「我是。」

随着我再也无法维持刚获得的天赋神通将鲜血吐满她的胸前,君寄雪从被蛊惑的状态中清醒出来。

而我,笑着看她。

下一刻,衣襟带血的青衣女子环抱着昏死鲛人,化身青鸾,避开天上地下众守卫,直入云霄不可见。

19

再睁眼,赫然身处在大海中心一座孤岛之上。

君寄雪背对着我,带着湿意的海风将她的发丝掀开又落。

我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钢刀刮过一样。

君寄雪转过身,很难想象非梧桐不栖,非清泉不饮的凤凰后裔,竟然穿着血渍泥水干涸的衣裙。

「哈,哈哈哈哈哈——」

君寄雪听着我嘶哑难听的笑声,默然转过身:「……你的嗓子。」

我撑着身体笑盈盈地瞧着君寄雪。

她瞧着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

我没有秦闻那样聪明,他大约一开始就知道君寄雪并不站着她君父的那边,那时他大约也是想告诉我的,只是我当时着急逃走,没叫他把话说完。

我本以为,君寄雪待我好是因为秦闻。

可她分明没有那个意思。

总不可能我是人见人爱吧?

「我不信秦闻就那么死了。」

我这才发现我嗓子嘶哑得厉害,再二次分化后的第一时间我就连续用了两次天赋神通,还是对着比我炼化早了不知多少年的凤凰后裔,想也知道损伤严重。

可是,我却觉得快意:「你之前频频来秦府瞧我,每次说助我炼化却将灵气多在眼睛四周穴位游走,我分化的重要关头,你又跑出来,要我为了秦闻哭。」

周围那么多守卫,她却偏偏选在今日前来。

又偏偏带来了秦闻的死讯。

我看着她:「寄雪姐,你想要我分化出鲛人目。」

「为什么。」

显然君寄雪没有料到而今我还愿意唤她一声「寄雪姐」,故作冷淡的神色僵在脸上。

她或许不是对我一见如故,可是我不信她是个包藏祸心的坏人,没有其他缘故,全凭我的直觉。

良久,君寄雪才开口:「这里四周遍布海水,我是来要你入江海,应天命,为龙女寻得河图。」

我摇摇头,没有偏听偏信:「可这和你非要让我分化出鲛人目又有什么关系。」

君寄雪抿唇:「我为青鸾,五凤之首,天子车架。当秉持天下之志。鲛人有泪可以避水,此身愿褪尽青鸾羽,为君瀚海死。」

天子之车衡上有鸾,鸾口衔铃,故而青鸾亦作「青銮」。

正如秦闻宁愿与生母决裂也要选择自己所侍奉的君王那样,君寄雪所认定的天子,是龙女,池御风。

鸣青鸾於东郊,冕朱紘而莅事。

君寄雪凝视着我:「抱歉,佩佩。」

她说:「我知道,你不愿应天命,也不愿……而今因我私欲令你为天下身陷险境,寄雪自知罪孽无赦,然而此为我本愿,纵赴火海无悔。」

君寄雪在我面前缓缓幻化出青鸾本像,凤眸苍苍,带着坚定与愧疚。

一声哀啼,青霄为见。

我心中凛然,看着她周身燃起青色火焰,泠然的火舌宛如云烟蒸腾,人在沙石上,心在青云端。

「青鸾本为五凤首,君寄雪,你本可以继承凤凰君之位。」

我看着她,对君寄雪的痛惜胜过了她强拉我入宿命的怨怼:「为何这样对自己?」

不做公主,偏做车架?

「既见龙女,为其风华所摄,青鸾之身何所惜?」

「我愧对帝姬,无面目清白而去,浴火不敢重生。」

青鸾华美的虚影渐渐消散,化作一枚光滑如镜的青色宝石,飞入我的掌心。

这是君寄雪的天赋神通。

凤凰浴火重生,青鸾死后也能重生,可她却放弃了再世为人的可能,将自己的青鸾血脉化作馈赠,补偿将我拉入宿命。

20

我看着四周平静广阔的海域,鲛人亲近海水的天性像是无形的绳索,将我拘向海底。

冥冥之中,又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我。

是河图么?

是天道么?

是万民之心么?

「君寄雪——」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手中的青鸾石照应着天与海的颜色,一如她的眼眸。

她为了天下而将我蛮横地拉入宿命,甚至愿意为了龙女的大业,抛却公主身份乃至生死,而今魂消唯余石心,我并不怨她。

她甚至比我想的,还要温柔,还要高洁。

可个人有个人之大义与追求,她求她的,不惜自污节操陷入幽冥,我却也有我所求的,一样虽九死其犹未悔。

——寄雪姐姐。

——你也是,天命送来为了让我有第二条命,好在打捞起河图后能够继续寻觅洛书的么。

石不能言。

我抚摸着自己的喉咙,撕开一角没有被血污染的衣袍,将青鸾石小心包好。

——我钦佩你。

「可我,也有我的夙愿。」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意图,原本温顺的大海忽然掀起波涛,我将青鸾石放在怀中,猛地跳入海水之中!

经历了二次分化之后,我的身躯比一开始更加坚韧,更不必说这里是万丈深海,是属于鲛人的舞台。

在源头海水的洗礼下,我身上大大小小的创伤尽数愈合,镀上一层坚不可摧的无形盔甲。

唯有曾经拔下鳞片的那一处,还有柔软的触觉。

大海给予的馈赠实在是太好了,源源不断的力量奔涌而来,不需要你动一动手指,就让你迅速变强,简直让能上瘾。

我咬破嘴唇叫自己清醒过来。

天命的馈赠,可不是这么好拿的。

我奋力向前摆尾,穿过一重重吞噬天际的巨浪,望着遥远到看不到边际的岸上游!

正在向我输送力量的海水追在我的深后,像一个追着顽皮孩童喂饭的母亲,当我力有不逮稍微停顿的时候就迅速追上来,狠狠地向我的身躯里灌上力量。

这令人沉沦的力量。

这让所有海洋生物都无法拒绝的力量!

仿佛只要我停下,美美地睡一觉,醒来便能成为着无边海域的主人。

「你不是总觉得不如姐姐么,留在这里,这是你的海域,这是你的王座」

正如被鲛人喉蛊惑的君寄雪那样,我也忍不住被这出现在我脑海之中的声音所引诱。

王座。

王座!

多么诱人的词汇。

多少人,为了一尊王座汲汲营营半生仍旧看不见半点希望?

有多少人匍匐在王座之下,亲吻着王座上面容模糊人的脚背。

「可我不要王座。」

我冲着翻天的浪潮呸了一声:「世上就不该有王座!不该有血脉贵贱!」

随着我的豪言壮语一齐喷向大海的,是我喉头腥甜的鲜血。

这次吐出的鲜血夹杂着浅浅的金色,应当是二次分化后我体内的龙族血脉被点醒融合。

我为什么分化出了鲛人喉?

哭泣是无用的,鲛珠避水,难道要让旁人替我来死?可天道难道这样好糊弄?

秦闻在脱离母亲之后,生出了招摇狐尾,将自己的身份大白天下。

我蠢笨口拙,脑子愚钝,只能寄希望于鲛人唯一的退敌技。

随着我的狂放言论出口,巨浪翻腾也仿佛凝滞一瞬,下一刻却暴怒似得高涨!

巨浪吞天!

我分辨不出南北东西狼狈逃窜,不知被巨浪拍打入海底再浮起接连几次,终于来到一处风平浪静之地。

还没等我喘一口气,视线中却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不,不是巨大!

是遮天蔽日!

是第三次分化成功的人么?

下一刻我推翻了这样的想法。

不——

不是人——

是鲲。

河图,在鲲腹中!

21

……

……

……

无尽而嘈杂的黑暗……

……

……

「姑娘醒了?你已经昏迷半月了。」

我赫然睁开眼,一张俊秀的脸庞离我极近。

见我终于转醒,自称是少族长的鲛人少年瀚矢问我可觉得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撑着头,记忆当中的最后一幕就是被巨鲲吞入腹中,无法抵抗的吸力与压力让我昏厥过去,这里又是哪里?

「这里是神鲲腹中。」

鲛人瀚矢这样说。

他们一族似乎也是由人分化成的鲛人先祖凝聚世世代代居住在此,并不是传说中的鲛人。

正如有些人觉醒了鲤鱼的血脉,然而鱼虾还是人类的食物一样。

类似鲛人、龙这些神话中的种族,大多早已消失陨落,却被人族诡异扭曲地继承下来。

可是,为什么会有鲲呢?

「姑娘是说神鲲?」瀚矢有些不好意思,「这个我不清楚,只知道自从高祖父就已经在鲲腹中生活了。」

我点了点头,下一刻鲛人族长却又来到我面前。

他看着我的神色慈爱中带着尊敬,我暗自思量时眉眼还有从前单纯的痕迹,鲛人族长毕恭毕敬问:「姑娘,身负金血,是否——」

「是否是龙君血亲?」

我看着他弯腰捧着擦拭我血液的帕子,尾巴撅得像是伸懒腰的猫,缓缓道:「是与不是,你待如何?」

似乎是由于我的态度像极了高贵的帝姬,族长的尾巴翘得更高:「我族应天命时代坚守在这鲲腹中守卫河图数百载,而今龙君终于派帝姬前来取河图!我族,我族,我族幸不辱命啊!」

说到最后,族长竟然哽咽起来。

我瞧着,内心却冷然一片,问:「那河图在何处?」

出乎我意料,族长竟然将河图随身携带。

我接过河图时,还有些不可置信,古朴沧桑的卷轴上镌刻着玄妙的图案,物华天宝皆不能与之并提。

见我久久不言,族长有些惶恐:「帝姬,可有什么差错?」

我摇了摇头:「没有。」

暗想,难道是我的直觉出了错,这鲛人族长其实并不是个歹人?

族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我族在此驻扎数百年,终于等来龙君圣诏帝姬亲至,」族长交出去河图,内心也觉得松快极了,笑着说,「帝姬这一路上艰苦,不如在我族中稍作休息,等我族人收拾整齐,护送帝姬出鲲腹。」

出去还有人护送?

我看了看他:「不必。」

我装模作样还是和寄雪姐姐学的,一举一动果然比我平常能够唬人得多。

族长面露为难:「那,那不如让我儿瀚矢护送帝姬一路?」

瀚矢忙冲我笑,咧出满嘴可爱的白牙。

我又摇了摇头:「我一人轻装便行即可。」

见我执意如此,族长也没有办法,只能拱手道:「那小人便预祝帝姬一路顺风,倘若便宜,还请帝姬替我族向龙君美言几句。」

这是小事,我想:「鲛人一族守卫河图数百载,劳苦功高,不必多言,我自会向姐姐言明你等功劳。」

「多谢帝姬,多谢——姐姐?!」

族长忽然怪异地叫了起来:「帝姬说的姐姐,是,是什么?」

我皱眉:「龙君是我姐姐。」

族长微微挺了挺腰:「帝姬是说,龙君是个女人?」

我看他的神色,心下有了不好的推测,佯装镇定:「天命龙君,与尔等何干,退下!」

谁知族长却猛地欺近擒住我的手!

我另一只手拿着河图无法挣脱,见我怒目而视族长却哈哈大笑,招呼着自己的族人将我拿下——

「一个女人,也能当什么龙君?」

他冲着自己的儿子快意地笑:「瀚矢,你不是喜欢这个女鲛么?今日就洞房!给我族生下一条真正的龙孙来!」

22

鲛人族长有多欣喜若狂,我身上的绳索便捆得有多紧。

绳索非藤非皮,似乎是什么细长身形的动物的筋,抽出来在水里搅和搅和,便成了捆人的绳子。

新郎瀚矢坐在我对面,已经红着脸玩了大半夜手指了。

终于他鼓足勇气:「帝姬,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不分给他一个眼神。

之前在海域的馈赠下我没有分化的手也有了锋利的可能,绳索早被我磨破。

可想而知,倘若我没有抵御海域或者说天道的馈赠,我大约能够成为这世上第一个上午二次分化,下午便能够第三次完成分化的「人」。

受了冷落,瀚矢尴尬之余还有些歉意:「抱歉帝姬……我父亲他,他……」

他胆大包天,在知道龙是女子之后,便立刻下了决定,要我这个身负龙族亲缘的人来做自己儿子的妻子,只等着生出一条龙来,正好顶替龙君。

倘若秦闻知道这回事,大约会笑着说:

「野心勃勃,可惜没有脑子。」

「帝姬?」

我瞧着瀚矢,问他:「我身负天命,你族人囚我在此,难道不怕上苍震怒么。」

上苍震怒的大旗被我扯着,瀚矢眼里闪过一丝惊慌,他不知道我刚唾骂了一顿狗屁天道,到底还是有些害怕。

他低声道:「可是,女人怎么能君临天下呢?」

闻言,我脑海当中灵光乍现。

是啊,天下除了血脉的疯狂信徒,还有自诩力量智谋远超于女子的男儿们。

秦闻此行,是否就是去联合这些族群合纵?

我胸口传来清凉的触感,像是有团无色的火焰,在静静燃烧。

「女人,如何不能君临天下?」

「我觉得天命可笑,却不妨碍我扯天命的大旗,何况即使我对姐姐的治国作为毫无所知,也不能认同这句「女人怎么能君临天下。」

我说:「以为龙君是男儿便纳头就拜摇尾乞怜,知道她是女子,便兀自狂妄起来,以为自己是个生不了崽子的东西,就一定高贵是么!」

大抵是我说话难听,瀚矢原本绯红的脸渐渐变白。

「帝姬讨厌我和我的族人么。」

瀚矢坐立难安,又带着希冀道:「我会对帝姬好的。」

「我儿!」

在外头听了半晌墙根的鲛人族长醉醺醺地闯入洞房内,酡红着醉得七歪八扭的脸,指着我的鼻子:「你何苦要和这女子说许多?将她衣裙褪去,早早洞房,替我族生下龙子才是要事!」

我动了动手腕,一直我就在等这个族长的出现,好挟持他换得河图。

然而我到底还不熟悉身躯里的力量,凝滞之中族长的手即将碰到我的领口!

「瀚矢?」

看着挡在面前的儿子,族长面带不悦:「你干什么?这媳妇就是要打一打,才听话!」

瀚矢用力摇头:「父亲!」

他偏过头对我说:「帝姬莫怕,我会保护你的。」

我却瞧明白了。

哪怕瀚矢当真是「喜欢」我,却也和他父亲一样,觉得女人是个娇弱不能自理的劣等物种。

这样的偏见,这样带着自以为温柔的蔑视保护,荒唐可笑。

我缩着身子往后退,眼泪涟涟。

见此情形,鲛人族长笑着挥开自己的儿子,上手要去扯我的裙带。

泪水顺着我的脸庞止不住地流,在族长欺身而来,瀚矢惊呼之时,我将他伸过来的酒气熏天的头颅格在腕中。

一时止不住泪水,我索性不去擦它。

看着被我扼住咽喉的族长,我冷冷瞧着他:「给我河图。」

突遭变故族长酒醒了大半,他挣扎着想要摆脱我的钳制,却没想到我手臂发力越收越紧,眼见骨头都要被碾压碎。

「你、你!你不敢杀我!」

族长这样说着,我笑了笑:「我敢。」

挟持他的手臂仍旧在一点点加着劲力,我将嘴唇咬破,好叫自己不去颤抖。

23

在岸上我有多孱弱,在这无边深海,我的一片鳞可以杀人千万。

族长被龙君出于本族这个美好的愿景而诱惑,即便死,也不肯将河图给我。

甚至声嘶力竭,要全族老少一并拦住我,绑也要绑我进洞房!

甚至「族中男子都可做她的丈夫!谁,谁能让她生下龙,谁就是下一任族长!」

在这样巨大的利益下,所有的雄性鲛人都向我游来,眼中带着粘稠腥臭的垂涎,是畜牲瞧见美味的眼神。

从昏死过去的族长怀里掏出河图,我将他抛在地上,他如今已没有用处了。

「帝姬,留在族中,我们一定好生侍奉你!」

「帝姬!」

「帝姬!」

被几百雄鲛围在中间,我方才为了让族长放下戒心所留的泪已经干涸,此刻双眼干涩,夹杂在充满恶意的海潮般呼唤声中。

我又仿佛听见了那个声音:

「海中的王者,焉能被蝼蚁威胁」

「帝姬尊贵,不要伤了自己!」

「敞开丹田,收下这来自海洋的馈赠」

「帝姬莫怕,我等皆是良善之民!」

「自此江海经流处,缮甲兵,具卒乘」

呵。

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

「我从没有想要兄弟阋墙。」

我低低笑了出来,围在四周蠢蠢欲动的鲛人瞧见我陡然笑得诡异,一时竟然齐齐凝滞住了动作。

「我更不想将姐姐的君位据为己有。」

「这世上,本不该有君王。」

话音落定,我将河图摔在地上,它似乎从未遭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死物也显出恼恨来。

我用手狠狠地插入尾巴上唯一的软弱之处!

带着金色的血液喷薄而出!

将带着龙族气息的血胡乱抹在河图之上,我看着它在感受到天命指引之后身形暴涨,我顺势端坐在河图之上。

见我似乎找到了离开鲲腹的方法,将才还瓮中捉鳖游刃有余的雄鲛们纷纷扑上前来。

「帝姬小心——」

瀚矢担忧的话刚说了一个开头,下一刻在他眼前爆裂开来的鲛人手臂,绝了之后的话。

我借着河图腾挪躲避,躲不得的,便去撕打、便去撕咬!

我没有利器在手,只能又在先前的创伤周围扒下许多大小不一的鳞片,远的便丢匕首一般削掉那些鲛人的四肢,近的就狠下心用锐利的尖牙将它撕咬啃噬!

咬了满嘴的鲛人血,腥臭万分。

我不其然想起了寄雪姐姐。

她想要我哭出鲛珠,替我来此,定然是知道这里有多凶险,我一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小鱼,怕是有来无回。

可是翱翔于九天的青鸾,如何能够葬身鱼腹!

我撕咬着,偶尔也会吞下些许「同族」的血肉,令我作呕,然而我只有这一双口舌。

到最后,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吃了多少腌臜污渍,只知道剩下的鲛人终于收起了看待猎物的眼神,给我让出了一条路。

畅通无阻。

河图在我的授意下,也停止了腾挪躲避,直往光明处飞去——

等到在看见碧海蓝天,一切恍如梦魇,心有余悸。

我看着自己满身的血垢,用河图擦了擦。

然而它竟然有些挑食似得,吸我血时大口大口,现在却避之不及般。

我只能面无表情地用海水洗涤着身上的伤口,火辣的疼痛覆盖整个身躯上,好在还能够忍一忍。

处理好一切,我把河图在海水里涮了两下,这才塞在袖子里,企图辨别出去岸上的路

「——佩佩——」

怎么这个鬼东西又来游说了?

我皱眉,找不到路甩了甩尾巴随便找了个方向游,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排水声。

以及——「佩佩——」

24

我猛地转身,那破风排浪而来的身影印入我的眼帘,一下子便有无限的委屈涌上心头,连伤口也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臭秦闻!」

我胡乱擦着止不住的泪珠:「你怎么才来!」

湿漉漉的尾巴将我卷在怀中。

「佩佩……我来迟了。」

我就这样被秦闻抱上船——说是船,其实简陋得不行,也不知道他找到我之前遇到了什么,整个都摇摇欲坠似得。

秦闻抱着我,一边给我上药一边轻声哄我:「不痛了不痛了,我来了我来了。」

我呸他:「怎么可能不痛!」

说着又悲从中来,呜呜呜哭个不停,埋怨:「你怎么现在才来!」

海上如今风平浪静,大约是因为我虽然没有接受第三次分化,却毕竟顺着天意取得河图,虽然我没有死,却有凤凰后裔用一条命的代价替我护航。

也算是按照祂的意志往下演着戏。

可是之前,我想起那时我拒绝海域馈赠时扬起的翻天浪潮,再看看这船上仓促凑齐的船员。

除了秦闻,还有不少是进了海里都不知怎么死的分化者。

他怎么敢就这样出海!

我忽然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就这样出来找我?臭秦闻你不怕死么!凤凰君让你这样冒冒失失出海么!」

秦闻微微一顿:「怕。」

我恶狠狠:「怕你还出来!」

海上平静时,稀碎的日光铺了半个海面的粼粼幻色,如朝生暮死的花,亦如惊蝶可醒的梦。

秦闻浑身都湿了个透底,明明能够派人下去将我带上来,他却傻了似得一下就跳进海里。

不知道的还以为殉情呢。

我这样想着,又欢喜又觉得埋怨。

「可是佩佩在这里。」

于是即便是怕,也要一如既往地跳下来。

什么君王视若珍宝的不世之材,什么计谋出众的聪明脑瓜,看见了那个人,只会遵循内心,傻傻地跳下去。

无论是无垠深海,还是万丈悬崖。

他说:「凤凰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可是佩佩,我来迟了这一次,我不能容忍自己会来迟第二次。」

我看着他,我本以为见不到他了的,此时此刻什么羞恼什么立场全都不重要了。

我拿着他的手抚上我的咽喉:「寄雪姐姐在我分化的时候告诉我你死了,要我为你一哭,可我忍住了,我长出了利齿,再也不是那个没用的佩佩了。」

「对不对?我很厉害吧?」

秦闻眼里分明划过一丝不忍,他像从前那样哄我:「佩佩真厉害。」

我实在是太累了,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

我实在是想不了太多啦。

窝在秦闻湿漉漉的胸膛里,我也不嫌弃不舒服,抱着他的尾巴尖,娇纵地命令他不许走开,不许换衣服,要陪我睡半个时辰!

等到我闭上眼,坠入温柔的黑暗中时,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遵命,我的佩佩。」

25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秦闻原本也睡了过去,被我蹑手蹑脚的动作惊醒,他闭着眼捏住了我的指尖:「去哪里呀,佩佩?」

我感受着指间传来的触觉:「离开你呀。」

他微微笑起,仍旧没有松开我的指尖,只是轻轻捏着,像捏着快要醒的梦境。

月光在海面上随着风流淌。

而我所喜欢的少年,不舍得睁开再看我一眼。

「最开始,你是把我当做一桩筹码的是吧,见我蠢笨天真,于是偶尔逗弄。」

怎么可能会有一见钟情这回事呢?

护城河里臭气熏天,我在里面躲藏了那么多时日,大约是最丑最脏的小姑娘。

得意的少年,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小蠢蛋?

那晚秦闻带着我在夜幕下狂奔,也确实只是逃命,他只是逗弄我成了习惯而已。

那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呢?

大约是很久之后,他看见我心底称得上狂悖的愿望。

「……佩佩。」

秦闻轻轻松开手:「或许,你还能够陪我看一会月光。」

我笑着摇了摇头:「不要啦。」

「我都说了只要半个时辰,你让我多无忧无虑了这么久,已经很足够啦。」

「你要效忠你的君上,我要走我一个人的路。你应该这次就把我捉住,然后带着我怀里的东西,去凤凰君面前的。」

秦闻笑:「佩佩,我一生都在抵御天赋血脉所带来的枷锁兽性,不愿拜龙君。」

「可如今却偏偏爱上了你。」

「这到底是因为我的心,还是因为天命要我放你一回,还叫我喜欢上你?」

 我深深地看向他:「谁知道呢——那等我们下次再见面,你还会不会留手呀?」

秦闻也轻轻笑起来,他大约也早就想到了这一天,只是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会走这条注定一个人的路。

倘若我不是我,那么无论是帝姬池珠,还是半鲛佩佩,或许都可以和他有个美满的结局。

帝姬可以为了两国修好而嫁与相国,半鲛可以顺从心意和喜欢的少年在一起。

可是,谁叫我有新的志向呢?

「不会。」秦闻笑。

我撇嘴:「呸!臭秦闻,一点也不知道让着我。」

「我不会留手,佩佩如今这样聪明,我要是留手,可就抓不住你的小尾巴了。」

我也笑了。

自船头一跃而下,落入清凉的海中。

秦闻起身走到船边,倚着月色,眼中是深沉的颜色:「佩佩,这条路前无古人,也许也后无来者,天下皆是你的敌人。」

我歪着头瞧他:「我死了,你会给我收尸么?」

「我会和你埋葬一处。」

生不能戮力同心,死倒是能够同穴。

也不错嘛。

我冲秦闻笑了笑,转身沉入冰凉的海水里。

26

河图为引,直去龙君驾前。

当我带着河图出现在姐姐治下时,万民惊愕。

如今我已经能够将鱼尾转化成双足了,虽然行走时还有些不适应,但是走多了磨出血泡再挑破,也就好了。

姐姐的司徒家中有一个小女儿,极为天真烂漫,她躲在一边偷偷瞧了我好久,忍不住哒哒哒跑过来:「你是帝姬么?」

笑容腼腆又甜美,我晃了晃神,不知道我当初在秦闻眼里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我是呀。」

小姑娘手指点啊点,秀气地笑着:「可是我母亲说,帝姬有一条很漂亮很漂亮的尾巴。」

我捏了捏她的脸:「我收起来了呀。」

她哇了一声,我笑了:「你想学么?」

谁知道小姑娘却摇了摇头,情绪低落下来:「多谢帝姬美意啦,不过媛媛用不到啦……媛媛没用,分化不了的……」

我这才发现,这位重臣家的小女儿,却打扮得很是朴素。若非笑容灿烂能胜过朱翠首饰,我又是个山野长大的,大约能够第一眼就察觉她的待遇并不十分好。

见我不言语,小姑娘的笑容暗淡一瞬。

我想了想,拉过她的手,在她疑惑的目光下松开了拳头。

「哇——」她举起剔透如玉的鳞片对着阳光,又转过头看我:「这是帝姬尾巴上的鳞片么!」

我笑着点了点头,问:「好看么?」

这是之前和鲲腹鲛人厮杀时残留下来的,如今看小姑娘美滋滋地拿在手里连声说好看,我倒觉得受伤的地方没有那么疼了。

「媛媛!」

裴司徒看见自己的幺女拿着帝姬鳞片把玩不由一惊,连忙上前请罪,我笑了笑:「不妨事。」

见我这般,裴司徒也不多言,叫仆从将幺女带下去。

我看着小姑娘乖巧的背影和平平回头艳羡的眼神,暗暗沉了沉眼眸,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有这样艳羡的目光。

「君上一直念着帝姬呢。」裴司徒这样说。

等到换下衣裳涿洗尘埃之后,宫人告诉我,他们的君上,我的姐姐,在前面等我。

一别数年,我甚至有些记不得姐姐的模样。

——「珠珠?」

听见了记忆之中熟悉的声音,我还没有什么反应,怀里的河图却急切地想要出来。

我面无表情地将左手手腕划开,喂足了它鲜血,这才勉强按压下来。

一直到真切看见姐姐,我还恍如在梦中。

上座那个朱袍威严的蛇尾女子,当真是我的姐姐?

在我踌躇时,姐姐唤我:「珠珠。」

我这才发现她的声音这样虚弱,她的脸色这样苍白,我忙上前两步,却硬生生在王位前顿住脚步。

似乎没想到我会变成这样,姐姐看了我许久,才道:「珠珠长大了。」

这话很是熟悉,秦闻也说过。

我说:「已经,好些年过去了……」

难道姐姐当初真的不能带着我一起走么?难道这些年秦闻就没有走神的时候,能够将我带来么?

甚至秦夫人都是姐姐的人!

说到底,还是她不想。

这世上一半人觉得姐姐是个女人不可为君,却还有一半人只因为她是龙就俯首称臣。

她怎么可能无人可用?

怎么可能带不走我。

……

见我真的不是从前的糊涂虫,姐姐缓缓地叹了口气:「珠珠——」

龙女虽负伤,却不减其君威。

她看着我:「朕赐封你海帝姬之名,而今,你可愿为此拜我?」

我笑:「不愿。」

她又道:「我与你一母同胞,我是你唯一的血脉亲人,而今,你可愿为此而留?」

我还是笑:「不愿。」

她第三次发问:「为情,为义,为名,为利?」

「为,平生之愿。」

龙女勾唇而笑。

27

说到底,我还是依仗着姐姐的偏爱,才敢这样理直气壮地和她唱反调。

倘若是凤凰君当面,哪怕是知道他能够看透我的小心思,也不得不和他转着弯儿说冠冕堂皇的话。

姐姐并不问我平生之愿是什么。

毕竟,无论什么愿望都是和她背道而驰的。

出于对我的愧疚,或是自小养成的包容,她走下王座和我漫步在河畔。

水中我和姐姐的倒影极近,她不怒自威,我容色疲惫。

只是姐姐却很是怜爱:「珠珠,这些年秦闻将你打磨得很好,露出了顽石之中的珍宝。」

陡然在姐姐口中听见秦闻我心中一颤。

「我并不后悔,将你留在他的身边。」

龙女道:「他秦闻自负天才,不来拜我,认为这天下唯他一人明眼,这惶惶天道也不过是为我一人做嫁衣,演一场堂皇好做冠冕。」

「然而我有十年,百年,帝王之业无不可成。他一介乘黄,假借寿命之物,你姐姐要做的是令天下万民臣服,而他?」

「不过为博名利,逆万人之势,狂徒也。」

我静静听着她的雄心抱负,是一个君王该有的野心。

是所有有识之士,皆愿臣服的霸主。

可凭什么,凭什么一定要臣服于谁,将自己的屁股撅得高过头颅,将挺直的脊梁弯曲成桥梁?

我不想做帝姬,不想做祥瑞,我原本只想做个人。

可如今我既然是帝姬,既然是祥瑞,那我怎么能只让自己孤处规则之外、冷眼看着世间万民被血脉所桎梏?

生来高贵的,至死也洁净;血脉低贱的,风霜刀剑一生。

姐姐见我满目愁绪,淡淡道:「而今姐姐尚未分化完成,天下人便纷纷追捧,凤凰君诚然明君,却也根基不稳摇摇欲坠。」

「珠珠,没有我这条青龙,也会有别的苍龙金龙,今日我为龙女不应天命,他日难道不会有别的龙子出世?」

「届时谁又知那位天命龙君是何等人?是否暴利,是否仁义?」

「珠珠,姐姐知道这是天命所赋予我的命运与职责,于你而言或许是枷锁,于朕却是心之所向。」

「珠珠,我不会用你来换河图洛书,姐姐要天下海晏河清!让他们自己乖乖地来到我面前,俯首——称臣!」

我看着这样神采飞扬的姐姐,觉得分外陌生。

我看着姐姐,从怀里摸索着什么。

直到我取出被包裹着没有沾上一丝污垢的青鸾石,姐姐才恍然愣住:「这是……寄雪。」

我将青鸾石小心地放在地上。

君寄雪自焚于海上,身灭魂散化作一方青石,而今与自己誓死效忠的龙女重复,周身萦绕着哀伤又喜悦的荧光。

却仍旧铭记着自己的誓言,护卫在我身前。

我看着姐姐,轻声说:「我知道姐姐的抱负了。」

「可姐姐却不知道我的。」

我又从怀中取出沾了血的河图,以及所有人都不知道我早就在一开始就得到的洛书。

「我将,废河图。」

我将吸满了我的血液的至宝河图用利齿咬断,废了我全数分化之力!

「焚洛书。」

随着我的召唤,青鸾石燃烧起凤凰命火,将洛书焚出阵阵哀鸣!

「割毁乘黄角。」

眼见天赋祥瑞的其中之二都被我悍然毁去,姐姐睁大双眼:「珠珠!」

我转身跳入与江河湖海相连的小河之中。

28

岸上埋伏多时的弓箭手万箭齐聚在我身上,姐姐看着地上惨烈的河图洛书,眼中带着满满的不可置信:「你!你是如何得到这些的!」

我歪了歪头:「阴阳轮转,不独生光。有天命高高在上,自然也有魔道浑水摸鱼。」

那在广阔海域之中一遍遍蛊惑我的声音,分明是想要我臣服在无与伦比的力量下,独占三祥,与姐姐和凤凰君鼎足而立!

天命或许是个恶劣的孩童,先令凤凰君坐镇天下八百年,而后生龙女争雄。

可我却好巧不巧地,成了那个唯一的例外。

作为鲛人,生来便背负着寻觅河图洛书的职责,偏偏又和乘黄两情相悦!

「姐姐,我没有受伤。」

「天命,用青鸾来为我一死,成全你的霸业;魔道,用伟力引诱我,好叫我也来逐鹿。」

那晚与秦闻离别之后,我在海域之中游了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当中无论我是游刃有余地向前赶,还是在风暴之中迷了路,每一分每一秒,那个声音都在同我说:

「这是令人灵魂战栗的力量」

「整个大海,都该是你的王座」

最终在鲨群中被这个声音蛊惑,将我围困在中心,我在鲨群数万张血盆大口之间,接受了祂所有的馈赠与诅咒。

「——姐姐。」

我看着她眼中的痛惜,瞳孔之中倒映着面目全非没有半点人样的我:「你的箭,伤不了我。」

那夜万鲨围殴,却没能令我落下一根长发。

弓箭手们在龙女的示意下收了攻势,后者不顾群臣阻拦来到河边,她为我弯腰时珠冠散乱:「珠珠!」

她焦急担忧地仿佛要哭出来,却终究只是紧紧皱眉:「哪怕你投向凤凰君,也大可以携三祥同去!为何这样!」

河图,洛书,乘黄。

姐姐不敢猜天命为君王所准备的三祥,被我这般一力毁去,到底会引来怎样的上苍震怒,又会有怎样的因果苦痛!

我看着天上风雨欲来,看着眼前姐姐情真意切的担忧,凑上前轻轻擦去她若有似无的泪珠:「自古君王不落泪。」

「姐姐,你去争天下国泰民安吧。」

「可是之后,可不能只仰仗龙的身份了哦。」

姐姐看着我渐渐变得透明,融化在水中。

她身后博闻广见的臣子低声道:「是——完全分化的鲛人王女。」

完全分化的鲛人王女,像是古书上说的那样能够和光同尘,隐匿在水中。

29

「所以佩佩是来杀我的?」

听完了我惊心动魄的一路,秦闻给我梳头的动作不停,只是更加轻柔了一些:「想好怎么动手了么」

只是再轻柔,当发梳齿碰到我的发根,仍然让我觉得刺痛难忍。

魔道的馈赠不是那么好拿的。

我毁了河图洛书,还没游出去三五里,祂所借的高利贷似的分化之力就被抽得干干净净,莫说鲛人王女了,那一瞬间我甚至差点没被河水给冰死。

先得罪了天命,又诓骗了魔道。

我窝在秦闻怀里:「我好累。」

「你给我想个办法吧,让乘黄心甘情愿把角割下来……的办法。」

我已经虚弱地睁不开眼了,倘若不是先前秦闻填鸭喂狗似地给我补了好些寿命,我大概早死了,骨头都成灰了。

我嘟哝着:「你聪明,想。」

秦闻抓住我伸进他衣领的手,拿出来掰开露出里面的鳞片,我却用身上最后剩下的力气死死握着不肯被夺去。

被魔道刮走全部的分化之力后,我孱弱得比六岁时还要不如,身上的鳞片也都软嗒嗒的。

只有这一片,还算坚硬锋利。

秦闻说:「我不给你想办法,你就自己割?」

我想点头,到底没有多余的力气:「……嗯。」

「可我们说好了,这次见面我就不留手了,不然抓不住佩佩的小尾巴了。」

我心里难受,觉得都怪我笨,后来好容易聪明了一点,却还是没用。

我费劲地动了动脑子,和秦闻讨价还价:「尾巴给你,角给——我?」

实在是太难过了,我趁着天命松懈魔道得意,拼着一条性命将河图与洛书毁去,三祥去其二,眼看着就要能够破除所有裹着祥瑞名义的枷锁。

却最终力有不逮。

我睁不动眼皮,看不到秦闻的神色,只听他说:「角割下来,我就没办法给佩佩续命了。」

是的,我现在的身体像是一间四处漏风的屋宇,时时刻刻离不开秦闻。

他背上的双角,是我唯一赖以存活的东西。

我本来以为,那鬼东西不会那么小气的,给了我力量还要拿回去,还拿得这么快。

到最后,还是被天命以死来做筹码威胁:「那就不续命了。」

黑暗中,我感受到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到我的脸颊上。

秦闻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他和我一样讨厌这个非人非兽的世界,他讨厌自己生下来便注定要去龙女面前摇尾乞怜,他讨厌这既定的轨迹,讨厌这猪油蒙心的世道!

我闭着眼冲秦闻轻轻扬起笑容:「自我死后,世人再无枷锁加身,不好么?」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又凭什么因为一点血脉,就该比别人高贵?

秦闻,我愿意为此而死,献祭我所拥有的一切,让这个血脉划分尊贵的时代落幕。

让所有人能够摆脱兽性与天命枷锁,选择自己的路。

秦闻久久不言。

久到我沉沉睡,都没有听到他说一声:「好。」

番外

秦夫人第一次踏足这个新秦府时,整个院子的大红灯笼孩子风中各自摇晃着。

而相国夫人的灵位前,贡品尚温热。

秦夫人定定瞧了一眼只刻了「吾妻」两个字的灵位,不其然想起一年夏天,那个充满灵气的小丫头在水里畅游来去,嘲笑岸上自家儿子热出一身臭汗。

等秦相国衣裳半湿入门时看见自己的母亲,他笑了笑:「母亲,见过佩佩了?」

秦夫人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见过了。」

何止是见过?

河图毁坏洛书焚灭后,天命所认定的第三个祥瑞乘黄也自割双角为心爱之人送葬,一时间天地变色,上苍震怒!

正在进行分化的孩子们是第一个感觉到不对的 ,纷纷哭着说自己没有分化成功,成了废人了!

接着轮到他们这样早已分化成功的个中强者,不约而同地感知到自己所视为荣耀的力量正在一点点消散。

这是,要变天了。

她看见龙女默哀良久,才同自己道:「爱卿,日后再无天之所钟,我等君臣还需戮力同心。」

龙女之意,她明白,自此之依人力夺天下而不求上苍垂怜。

可秦夫人不愿意。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他创伤未愈合的后背:「你我同为乘黄,母子同源,我——」

一具我将自己的双角与血脉都给你继承还未说出口,就看见自己的儿子胡乱摆了摆手,转头从贡品上拿了一块花形的糕点放在口里咀嚼。

好像是在自己的小尾巴怀里抢东西吃一样。

秦闻咽下糕点,冲自己母亲微微一笑:「母亲回去吧。」

「告诉你的龙君,守好国门。」

送走了「不速之客」,秦闻心情还是不错的,他哼着歌儿给自家佩佩的灵位清扫灰尘,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

有大事,诸如近年来再没有一个孩子能够分化,测灵官们都快要失业了。

也有小事,譬如他刚刚下池塘清理淤泥的时候看见了一条小锦鲤,不知道怎么游进来的。

说着说着他笑起来:「佩佩是个小骗子。」

「说好把尾巴给我,却只给我留了一片鳞。」

他轻手轻脚地将手收回,怕惊动少女酣甜的梦境。

阳光散落在他的后背,有细密微痒的触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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