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第一次斩人,斩的是自己。
娘亲给我归刀的那一天反复提醒我这把刀不能用来杀人。
人世间的刀用来斩断灵魂与世间的联系,归刀用来重系灵魂与尘世。
我问娘亲,她的意思是不是说这把刀可以用来招鬼,有好几次我听到别人称这把刀为鬼刀,他们总把我们当作是招来不幸的人。
娘亲摸着我的脑袋说:「不,世间情缘全靠魂相连,你叫我娘亲,是因为我把『娘亲』这两个字刻在你的灵魂里。」
人们将死去的人称为鬼,殊不知不过是魂与人断了联系,肉身失效,魂再也无法回归。而这把刀唤回人的魂,所以叫做「归刀」。
归刀不能随便乱用,因为你唤回一炷香的魂,代价可能是十年的阳寿。以娘亲的功力可能只需交换一年,她在世时不知道唤了多少魂,自打我有记忆起,就看到她留着一头长长的白发。
但是娘亲的寿命并不是被自己的归刀剥夺的,而是被其他的采魂师剥夺的。娘亲那天回来时满脸苍白,她的胸口上划着一条刀痕,没有血。她惨白的嘴唇对我说着,归刀绝对不能用来杀人,不然归刀就会失去功效,这世上归刀本就稀少,总有一天世上将不再有采魂师。
「我死后,你要下山寻你的生父。」说完她把归刀传给了我,闭上了眼睛。
我思念娘亲,把刀斩向了自己胸口,然后按着刀柄一点点刺了进去,胸口裂开一条缝,没有流血。
唤魂,唤的是死者的念想和魂魄的停留。所以你也要用相应的条件交换,你的记忆和阳寿。
我握着刀柄,娘亲穿过门坐到我身边,像是一切都没发生一样。她依旧是摸着我的脑袋,然后叹气。
她要我拔出胸口的归刀,我不拔。
我去山下买米时,店老板总是奇怪地打量我胸口的这把刀,「小兄弟,你确定不要看个大夫?」
我挥一挥手,说:「没事儿,这把刀杀不了人。人世间的刀用来斩断灵魂与世间的联系,这把刀用来重系灵魂与尘世。」
店老板用一种「这人有病」的眼神瞪着我,匆匆收走我的铜钱把米袋塞给我,招呼我走远点。
我对娘亲说:「我说的没错啊,我没骗人。」
娘亲摇摇头,叹了口气,「寿儿,你还是把刀拔出来吧。」
我默不作声,踩着泥泞的小道回到山上。他们都看不到娘亲,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胸口插着刀、喜欢自言自语的傻蛋。
后来我真成了个傻蛋儿,除了娘亲,想不起来任何东西。我记得娘亲嘱咐我要去找生父,但是关于我生父的事我竟想不起半点。
每一天,我坐在屋子里,抄写娘亲留下来的书文,因为总是记不住,所以一天要抄好几遍。有时肚子饿了,娘亲才提醒我两天没吃饭了。
我摸了摸肚子,望着空空的米缸,银两所剩无几。
娘亲说:「你要出山,不然你会饿死在这里。记住我以前教过你的。」
我抬头想了想,迅速拔出胸口的刀。我忘了娘亲教给我什么。
只记得这一句——人世间的刀用来斩断灵魂与世间的联系,归刀用来重系灵魂与尘世。
我拔出刀,我怕自己把娘亲忘了。
我带上盘缠,打包好书册,下了山。长发落在我肩上,一片雪白。
我叫张寿,娘亲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能长寿,可我不知道自己还剩几年。
归刀不能用来杀人,但我知道娘亲是被另一名采魂师用另一把归刀杀死的。
2.
没想到我第一次离家远行,就遇上了一伙悍匪。一群五大三粗的人围到我面前,要我交出银两。
我不从,一名匪徒迎面就给我一拳,将我撂倒在地,掀飞我的斗笠。
「混小子,我跟你讲……」他话说到一半,看着我满头的白发愣住了。
匪徒交头接耳,匪首骑着马走上前,他盯着我上下打量,一抬手,下令搜我的身。我被他们按在地上,怀里的归刀也被他们抢走。
匪首哈哈大笑,「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采命师。」
我说,不,是采魂师,采魂,不采命。
匪首嗤笑一声,「笑话,当今世上奇人云集,唯独你们采魂师最为人不耻。是啊,采魂师不杀人,但却刀刀夺人寿命,世人皆称采命师。你们利用人心做交易,为自己延年益寿。当今第一大宦官,大内总管白不明害死了多少忠人义士,就是他害得我倾家荡产上山做匪。」
「白不明是采魂师,他也有归刀?」我问。
「正是,把你剩余银两交出来。」匪首摸着我的归刀说。
「我把银两给你,你可把归刀还我?」
匪首看我没有退却的意思,招了招手,几个人一拥而上,束缚住我的四肢。匪首握着归刀下了马,把刀抵在我的脖子上,割断我的衣领,渐渐划向我的胸口,看到我的伤痕,他愣了一下,笑道:「原来如此,看来你也活不了几年了,干脆让我送你一程吧。」
我看到他眼中的恨意,分明是想要杀死我。
这时,天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匪流之辈,胆大包天,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抢劫!」
「是谁?」匪首抬头望去。
「展飞展大侠之名可曾听过?」一个头发凌乱的男子落在我面前。
「没听说过。」
「幸亏你没听过,你要是听过还不早就吓跑了?放了他,饶你一条生路。」
匪首不多嘴,一群人抽出刀与剑,向展飞冲了上去。展飞也抽出刀应付匪徒,虽然气势万钧,但是没有一刀能伤到任何一个匪徒,很快展飞和我一起被包围了。
「哈哈哈,什么展大侠,分明就是一鼠辈!」
「等一下。」展飞突然喘了口气说,「这样吧,我把我银两给你,你放这可怜的老人一条生路可好。」
不等匪首回答,展飞就从怀里摸了一袋银两,丢向匪首。匪首匆忙接住钱袋,分神之余,展飞一个大步上前夺走匪首手中的归刀,然后拉着我匆忙跑了。
「刀,好比是一个侠客的生命,千万别被人抢走。」展飞郑重其事地将归刀放我手上。
「可我不是什么侠客,我甚至不会刀术。我娘说,这把刀不能杀人。」
「你娘?」展飞疑惑地看着我,这才发现我并不是一个老人。
展飞理解地点了点头,「可教之才,这样吧,你叫我师父,我教你刀术。」
「可是……你水平好像也不怎么样?」
「胡说!」展飞愤慨地撑腰站在我面前,「你看。」
「看什么?」
「仔细看。」展飞仰起头一脸得意。
我对着他的身体盯了许久,才仰起头惊讶地看着他的脸,跟几十个匪徒对抗多时,虽然没伤到一人,但展飞更是没被碰到一根毫毛,衣服没有一丝破裂。
「我要是当真起来,可就不是见不见血的问题了,必然有人丧命。身为一名大侠,不能随便伤人性命。」
「可我还是想要伤一人性命的。」我说。
「谁?」
「杀母之仇。」
「你没杀过人吧?」
「没有。」
「你多大?」
「16。」
「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你这样年轻的采魂师,我一直以为世上只剩下一位采魂师了。」
「你是说,这世上的采魂师除了我之外就只剩下白不明了?」
「没错。采魂师不能用刀杀人,其他刀也不行,可人在江湖不杀人也是要被杀,所以这世上的采魂师只会越来越少。」
「我知道我要杀谁了?」
「谁?」
「白不明。」
「哈哈,你我真是有缘。白不明正是陷害我之人,想我当年在锦衣卫也是风光无限。但是你依然不能杀人,只有我的刀能教你不杀人,也不被人杀。」
「可这人我还是要杀的,我命不久矣。」
展飞看着我的满头白发,似乎顿悟,他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说:「这样吧,我帮你杀了白不明,你拜我师父,如何?刀术我可以先教你一点,用来保命。」
我说好。
3.
客寨旁有一个算命摊,展飞带我上去算了一卦。算命师说我还只能活一年,说这话时他面露惊恐之色,我知道他还有话没说出口。第二天,算命师就离开了。
展飞叫我不要放在心上,算命师离开是因为过几天,当今天子仇安然会来此巡幸,白不明一定会一同前来。这几年,皇帝频繁出巡,美其名曰是为了太平盛世,心怀天下苍生,实际上各达官显贵心里都清楚,仇安然其实是在白不明控制下的傀儡皇帝,这几年频繁出巡更是暗藏阴谋,不少官员都在这期间下台的下台,抄九族的抄九族。
我看着展飞,他摇了摇头说:「是,仇安然身边的原锦衣卫也都被解散了,死的死,逃的逃。所以张寿,你要明白,恨白不明的不是只有你一个,但是作为一名采魂师,你不能有恨,因为恨会让你杀人。」
我娘亲说过,采魂师是不能有感情的,采魂师唤回人的灵魂,但也要放灵魂去。我摸着我胸口的伤疤,深知这一点。
这几天我一直跟着展飞学刀术,学得越久我越觉得这刀杀不了人。于是我问展飞:「你为什么要帮我?白不明如此危险,你不怕他杀了你么?」
展飞沉默良久,才说:「因为白不明也欠我一条命,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试着放下恨,按照容儿的遗愿好好活下去,做一名劫富济贫的大侠。后来我发现根本做不到,一听到白不明的名字,我的手就恨得颤抖。张寿,如果有一天我撑不住了,你就在我胸口斩上一刀,让我再看她一眼。」
我点点头,回头继续翻娘亲留给我的书册。书册上记载着归刀的来历和秘密,归刀不单能招魂,也能夺人寿命。我明白匪徒的意思了,归刀不能用来杀人,但斩出去的每一刀都是在夺命,只不过这命可以用来招魂,也可以用来留给自己。
所以采魂师还有另一个称呼——「采命师」,我们的命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
甚至,我还可以多活几年,甚至我还可以再见到娘亲,只要我想。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归刀的可怕。
使用归刀的最大禁忌,就是将归刀斩在自己身上,一旦这么做了,归刀就正式认主了,人亡刀亡,刀亡人也亡。你将再也摆脱不了归刀。
这几天练刀的时候我总在为此发呆,展飞也发现了我的异常,时不时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
我决定去街上透透气。
可能是皇帝即将来巡的缘故,街上明显繁华了许多。偶然见到一个跪在路口乞讨的小孩儿,却被人拖着赶走了,小孩儿身后有一叠被褥,里面是她病重的母亲。我可怜她,就给了她几个铜钱,小孩向我磕头道谢。
谢完,她扶起母亲,离开了。我听到街道远处传来喧闹声,从街道尽头渐渐走出来一批人马。我拉低了斗笠,挤到人群中向前望去。
一台金黄的大轿四周是一整队黑马,马上的人穿着紫黑色的锦衣,戴着高耸的纯黑帽冠。在他们之中,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最靠近轿子的人,他留着一头白发,在黑色的帽檐下更是显眼。
我挤在人群中,随着队伍移动。在前面的街口,所有人都被拦了下来。轿队进了不远处的曹府。
4.
夜已深,我跳上了屋顶。循着从房间里传出的黯淡灯光,我找到了白不明的房间。
我趴在屋顶上,仔细听着。
「禀告白公公,皇上他……」
「皇上的事情你们不用管,我倒是要问问你们,这么久了就没一丁点消息?」
另一个声音支支吾吾地不出声。
「你知道吧,你的命还在我手里,每晚一个月,你的命就少十年。」
「可是过了那么久,那个人可能已经不在世上了。」
「活见人,死见尸。没消息的话就拿命换吧。」
「等一下公公,倒是有另一件事要向您禀报。」
「说。」
「这山上有伙魏大人的余党,被抄家后上山做起了山贼,公公放心,前几日我已派人全部处理掉了,但是他们死之前说,这里还有一名采魂师。公公,你可记得五年前……」
话未说完,我便听到房顶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黑暗中一个人影由远及近。我握住刀柄,伺机以动,来者果真是发现了我,对着我的方向直直冲了过来。我提刀横挡,侧过刀刃。但是对方好像早已看穿我所有的动作,从我底下反手一抄,夺过我的刀,从背后缚住我的手,同时捂住了我的嘴。
「住手,是我。」展飞在我耳边轻声说,然后松开了我的手,「你一个人来这里干吗?」
「你没跟我说皇帝出巡的日子,我碰到了自然跟上来了。」
「宫廷会透露日期让你提前埋伏?你应该回来告诉我,白不明几十个贴身侍卫,个个都是高手,能让你随便溜进来?」展飞推了我一把,叫我快走。
我们轻步踩在屋顶上,逃离曹府。刚落地,巷子里就有几个黑影窜了出来。
展飞大叫一声「不妙」,果然是中了埋伏。
5.
黑影中传来熟悉的声音:「没想到一下钓到两条大鱼,真是可喜可贺。」两队人马一字散开将我们围住,白不明从黑暗中现出了身,「不笑蝶展堂飞,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还有采魂师白魔女后人,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找到这里的?」
「张寿。仇人在这里,我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我说。
「哈哈哈,怎么我一下就成了你们两个人的仇人了?」
「这世上仅有两把归刀,一把在你手上,一把在我娘手上。你不是我仇人谁是?」
「你怎么确定这世上只有两把归刀?就凭我这三脚猫功夫,能夺走白魔女的命?」
「何解?」
「归刀材质原来自一块上古玄铁,传说一位匠师拿这块玄铁随手造了几把刀,到底有多少把没人知道,这些看似破烂的刀形状各异,都被他便宜出售。他哪知道自己造出了这种宝贝?所以你说这世上只剩两把归刀我不信,至少我还知道第三把。」说着白不明从腰上抽出一把弯曲的长刀,与我怀中的小刀完全不同。
「还有谁?」我问。
「想知道,那就拿命换吧。」白不明向我直冲而来。展飞眼快,拽着我的衣领窜上墙头。
「不笑蝶展堂飞,这么多年了,轻功依然了得。世人都以为你和其他十一位玉锦衣一起死了,是啊,谁能想到当年杀人不眨眼的不笑死神展堂飞现在那么变得那么爱笑了呢?」
「哈哈哈!白不明,我们玉锦衣手上本来就沾满了人血,这用人血保下来的天下最终还是要用自己的血换,你说,这能不好笑吗?兄弟们死了倒也无妨,但是你夺我无辜容儿性命,这债必然是要你血偿的。」展飞说着慢慢将刀从腰间抽了出来,一边轻声哼唱起来,「流浪的人儿啊——你慢点回——你若无处去——就与我一杯——一壶美酒——愁可退——来呀——来呀——不散不醉——」
展飞唱完正好将刀举起,月光下,这刀第一次显得如此摄人心魄。
此时,白不明也顺着歌声往下唱道,「远方的魂儿啊——你何时归——我若未离去——就与你一杯——一盏灯烛——卧不醉——去吧——去吧——不如不归——」
「白不明,这曲儿就当陪你我下葬吧。」展飞说着推了我一把,叫我先跑。
几个护卫接二连三蹿上墙头,被展飞挡下了。我不打算走,偶有几个越过展飞向我袭来,我和他们交手几招,但却发现我的刀根本伤不了他们。我功夫不到家,展飞替我挡了几招,衣服被划破了三道口子。
「张寿,你知道展堂飞为什么要保护你吗?」白不明冲我喊道。
我不解。
「你果然什么也不知道。」
「你住口。」展飞一刀打断了白不明的话。
白不明掠过展飞的刀锋,帽冠被切断。到我面前时,他披散着满头的白发,犹如凶恶的水鬼。
他冰冷的手指触上我的脸,顺着我的耳根一路摸到我的下巴。
「你这张脸,可是皇上做梦都想要找到的脸啊。我不能让你活下去。」
说完他顺势要夺我的刀,我立刻横过刀向他砍去。
他后退一步惊讶地看着我,随后放声笑道:「这就是展堂飞教出来的好徒儿,居然想杀了我?你不知道杀了我你也会没命吗?」
「我的命本来就剩不到一年。」
「哈哈哈,好,但是你的命我还是要借来一用。」
白不明向我咄咄逼来,展飞过来将我掩护在身后,并一个劲地催促我走,然而我知道眼前这个人了解我的身世。
「展飞,你为什么要帮我?」我问。
「你走,我回去全都跟你讲。」展飞说。
娘亲说,我们采魂师不能有感情,但是看到白不明,我的恨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我不想拖展飞后腿,我把我的恨收了起来,我不能有感情,转过身,离开了曹府。
展飞帮我隔断了追来的护卫。
6.
我站在房内,一夜未合眼。
五更时,展飞回来了。他收拾起我的行李,叫我先走。
我问他把白不明怎么了。
「打不过,我早已没了当年的身手,而白不明早就不是当年的那个白不明了。」
「你又跑了?」
展飞摇摇头说:「你不懂,跑不是我的本意,我跑回来是我答应过你,要把我知道的告诉你,我答应了你我就要做到。」
「你知道些什么,为什么要帮我?」我问。
展飞又叹了口气,「话虽这么说,但你要想明白,我知道的不一定对,我想的也不一定是那么回事儿。」
「说。」
「我本是仇安然的贴身侍卫之一,你的脸我自然再眼熟不过,仇安然在多年前曾托付给我一件事,去民间找到他的私生子。我也因此委托躲过了那次打劫,然而那之后我再也未见到圣上一面,也不知道宫廷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变革。白不明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苟活到现在。」
「我是太子,所以白不明想要除掉我?」
「然而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你身边有没有能证明身份的物件?」
「我只有娘亲的刀和娘亲的书。」
「也罢,这乱世,远离宫廷也算是对你好。但是你要记住,我说的不一定对。活下去要紧,不要找白不明乱惹是非,现在宫廷可能都已是他的心腹。」
「仇未报。」我说。
「你怎么这么倔?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采魂师。」
「我要是能多活几年,倒是能按照娘亲的嘱托放下情感,但我只剩下一年,我没有别的愿望,只想找个人偿还我娘的命,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白不明。」
「白不明说是说有第三个采魂师,然而我确实不知道这第三个是谁。江湖虽大,采魂师可不是那么多见的,若是有第三个,江湖上不可能不知道,除非……」
「除非?」
「除非是在江湖之外。」
「宫廷?」
「抑或是像你娘一样的隐世高人。」
「再隐世也被人害死了。」
「总之,你不要擅自行动。」展飞规劝我道,「我有必要见当今圣上一面,虽然身手大不如前,但我这轻功若是称第二,这世上便没人敢称第一。」
「所以逃得快?」
「呸,收拾你的行李,赶快走。白不明不出两天就能找到你在哪儿,跑越远越好,现在就走。」展飞硬是将我赶出了门,随后躲在房间里呼呼大睡。
这时,我并未意识到展飞早已身受重伤。
不消几日,我便听说展飞因为刺君之罪被关入牢房,择期处斩示众。
7.
这几天,我思索着要怎么将展飞救出去,才发现自己有的不过是一把杀不得人的刀与一身杀不得人的刀术。
我举起这把愚钝的刀,在烛火下明晃晃地照出我愚钝的双眼。
我摸着胸前的伤口,不知这一年的寿命还要来何用。我把归刀对准胸口,一点点刺了下去。
「寿儿。」娘亲的声音。
「娘,你在哪里?」
「你看到我,还能把刀拔出来么?」
「孩儿知错,这次是有一事相求,我想救一个人。」
空气里沉默着,好半晌,我才听到娘亲的声音。
「寿儿,你本是个善良之人,我本无意将你教得冷漠无情,但是我也有身为人母的立场。」
「反正我的寿命也只剩下一年。」
「不,你知道你还可以活下去。只是,你不能再对自己使用归刀了。」
「夺人寿命这种事我知道一旦有了第一次,就停不下来了。」
「寿儿啊,正是因为你这种善良,我才在离世前最后一刻将归刀交于你手上。但是我们采魂师有自己的活法,并非夺人寿命就是为恶,以后你会懂的。」
我跟娘简单说了下山后发生的事,她静静地听着,我似乎听到一口长长的叹气声贯穿了她不在我身边的这些年。
听我说完后,娘亲终于开口了。
「归刀有归刀的用法,刀的厉害在于它的刀刃,然而归刀,你看它的刀刃已经渐渐钝化了,你再打磨它,把它磨得再尖锐,它也不像别的刀一样伤人要害。但是归刀还是可以像别的刀一样瞬间致人性命的,当你把一个人恨到深入骨髓,恨不得每一刀都要贯穿他的心脏、割断他的喉咙、扒他的皮、切他的筋的时候,归刀就能像普通的刀一样将人杀死,被杀死的人将永世得不到超渡,归刀也会在杀死人的瞬间毁掉。寿儿,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能将归刀用在你自己身上,归刀认了主,刀亡,人也亡。归刀是连接着人魂的,丢了魂的人没法使用归刀。
「然而归刀自有它可怕的地方——不是它能夺人寿命,而是它能读人的念想。归刀伤的是魂,你割在别人身上的每一刀都会散发他的魂念,你要仔细读,这些魂念寄存着人的记忆和心理。人可以练就金刚之躯,然而再强大的身体,心里也有脆弱不堪的地方,归刀读人心,利用人心,再动用你的智谋取胜。人世间的刀用来斩断灵魂与世间的联系,归刀用来重系灵魂与尘世。即使是生者的灵魂,在尘世也自有它的挂念。」
寿命如流水般从我胸口继续溢出,娘亲跟我说,忘川河是一条看不见底的河流,在那儿的魂灵都有放不下的心愿,忘川河上你感觉不到时间,一千年不知不觉过了,很多魂灵愿意等上一千年去来世完成心愿。只有那些完全被遗忘的魂灵愿意喝下孟婆汤,过了奈何桥转世投胎。忘川河就像一条巨大的蠕虫一样缓缓地蠕动,每一个魂灵都是它的足节。归刀每唤回一个魂,就像是砍了蠕虫的一根足节,回去后又到队伍后面漫长地等待。
归刀以寿命和挂念为代价,等到人的挂念全都断了,魂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问我的生父是不是当今天子,娘说:「不是,这天下早已不是它看起来的样子,寿儿,这前路是福是祸就看你好自为之了,娘不能一路陪着你,拔刀吧。「
我依依不舍地拔出了胸口的归刀。
8.
处刑当日,法场外挤着黑压压一群人。
法场上,展飞抬着头,俯视着人群,我知道他在寻找我的身影,我也知道这是白不明想引我出来。
我在人群中挤着向法场走去,展飞发现我了,冲着我不断摇头。
我蹬上前面人的肩膀,跃上法场,几十个护卫从周围跳了出来,刽子手丢下刀向我扑了过来。
我用归刀轻轻擦过他们的皮肤,他们呆在原地,只有我同时看到了他们眼中所见,这是他们过去的幻影,虽然只有几秒,但足以使他们变得迟钝。
我割断了展飞的绳子,扶起他逃跑。展飞推了我一把,将我丢出去老远,随后才踩着人群的头顶跟了上来。
「傻啊你,看不出来是陷阱吗?」展飞说。
「你傻啊你,你说你轻功天下无敌,怎么还被抓了?」
「因为我落入了一个天下第一的局里了啊。张寿,你听我讲……」
话未说完,白不明突然出现拦在我们面前。白不明一刀砍向展飞,展飞的动作钝了许多,没有躲开。白不明在展飞胸口接连打了几掌,展飞连吐几口鲜血,我才知道他早已身受重伤。
白不明弓起手爪向我冲来,他从未想过我能伤到他,想直接将我活捉。我原本想把刀刺进他的胃部,被他侧身躲过,只划到他的小腹。
白不明没想到我会这么做,呆住了。我背起负伤的展飞逃走。身后,白不明突然发了疯似的大笑。
借着人群的掩护,我拜托了护卫,找了个偏僻的破屋,放下展飞。
「张寿,你不应该来救我,我这条命已经废了。」
我解开展飞的囚服,看到他胸前有一团黑印,仔细看是一颗颗细小的黑色小点形成的。
「白不明每天都会打磨他的刀,并不是要把刀磨得多锋利,而是用磨刀石磨去刀身上的铁屑,铁屑不会散去,会附在刀身上。他一砍人就把这些铁屑全都送进对方身体里,在伤口处留下一团黑印。这些铁屑留在身体里会一点点夺走他的寿命,白不明就是靠着它控制住了七府衙门。」展飞说,「看来我是没机会听你叫我师父了。」
「你为什么那么想收我为徒?」
「以前我有个机会可以退出宫廷纷争,我前半生杀的人太多了,想用后半生弥补,和容儿一起,做一对游历四方的大侠,哪里有难,我们就去哪里。等我们老了,就开个武馆,教人一点拳脚功夫,杀不了人的那种。现在啊,这宫廷我是退出来了,容儿却永远没机会了,游历四方做大侠的想法我也算是完成得差不多了,就差收徒弟了,我没那么长的命教出个好徒弟,所以只好收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徒弟。张寿,你有一把令人闻风丧胆而又趋之若鹜的归刀,但是你从未打算用它伤过人。想让你叫我师父怕是难为你了,看来我也教不了你什么了。」说着他又吐了几口血。
「师父。」我轻声道。
「哈哈哈——」展飞笑出了眼泪。
「师父,你还有什么遗愿没完成么?我娘说,忘川河上有上百万心有挂念,遗愿未了的魂灵,为了还愿宁愿等上上千年。还有未了的,趁现在就了了吧。」
展飞思索了一会儿,说:「那就给我一杯酒吧。」
这里没有酒,只有雨水从破旧的屋梁里渗了下来,我翻过斗笠,接下了浑浊的雨水,喝了一口。
「师父在上,徒弟给您敬酒,我张寿,今日拜在师父门下……」
我把斗笠递给师父,师父咕咕喝了两口,水顺着他的脖子淌下,他呛了两口,把剩下的水洒在地上。
「剩下的,敬我在黄泉的弟兄们,兄弟我马上就来见你们了。」
「师父,他们正在忘川河等你,像是一条巨大蠕虫的足节顺着长河缓缓爬动,很快我们也会成为它的足干。」
「不知在那上百万的魂灵中,我还能不能找到容儿。张寿,你觉得做鬼魂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没做过鬼魂,但我用归刀插了自己五年,挂念从胸口溢出来,很空、很空,任什么也填不满。我感觉做鬼魂也是差不多的感觉,心里面空空的,又似有无尽的挂念,却永远追逐不到。我对师父说。
师父摇了摇头,「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么?」
「什么?」
「如果有天我撑不住了,你就在我胸口刺上一刀。」
我犹豫着。
「果然,我还是想再见容儿一面。反正我的命也要被白不明拿去了,不如这最后的命留着给我自己用吧。」
我说好。我把归刀对准师父的胸口,慢慢地刺了进去,依然没有见血。我第一次用刀斩人,斩的是我自己,第二次,斩的是我师父。
我看到师父眼里渐渐泛起了泪光,面前出现了若隐若现的女子。
「容儿啊,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师父说。
「可你的头发白了,胡子也白了。」容儿说。
「我让你久等了。」
「也不久,河上的时间过得很慢,你站在河里,感觉自己像是一座雕像。你嘴上有血,你怎么了,又出去打架了?」
「不,我去完成我们的心愿了。我离开了宫廷,去了江湖,做了一位无名大侠,最后收了一位徒弟。」师父说。
我向师娘点了点头。
「心愿全都了了,我也好放心下去找你了。」师父继续说着。
容儿「嗯」了一声,「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师父闭上眼睛,张开嘴又唱出了那首曲子。
流浪的人儿啊,你慢点回;你若无处去,就与我一杯;一壶美酒,愁可退;来呀,来呀,不散不醉。
容儿接下去继续唱:
远方的魂儿啊,你何时归;我若未离去,就与你一杯;一盏灯烛,卧不醉;去吧,去吧,不如不归。
「每次你平安回来,都会唱这首歌。」容儿说。
「兄弟们都会唱,每一次任务大难不死,我们就撞着酒杯唱歌,十里之外都能听到。」
「每次听到这歌,我就知道你又要醉醺醺地回来了。只要和你们认识的人,只要是活下来的,就没人不会唱的,连我都会了。」
师父又闭眼咳了几声。
「你要休息了吗?」容儿问。
「容儿,就先到这里吧,我还有任务未完成。」
容儿铃铛般笑了两声,「每次都是这样,等到我们一起的时候,你就又来事儿了。不过我还是会等你。」
容儿的身影消失了。我伸手要拔出师父胸口的归刀,却被师父紧紧握住了手。
「怎么了,师父?」我问。
「张寿啊,这黄泉路我一个人走就够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我弄明白,就似有一股泉水涌进了我身体,我感觉身上起了皱的肌肤又逐渐伸展了开来。
「为师这剩下的命你拿去,就当作是你的出师礼了。」
「师父,你松开我的手。」
「剩下的路就靠你一个人走了。」师父握紧我的手说。
也不知道这老不死的哪里来的力量,我的手始终无法挣脱,只能不停地用另一只手推着他的身体。师父终于松手了,他的头发已变成全白,面色也苍老了许多。
我拔出了刀。
「师父,这雨越下越大了,我带你到一个可以躲雨的地方。」
「好徒儿。」
我背起了师父,「师父,等下追兵都走了,我带你去喝真的酒。」
「嗯,好徒儿。」
「师父,剩下的刀术你打算什么时候教我?」
「张寿啊,你已经出师了,为师已经教不了你什么了。」
「你不教我,我怎么找白不明算账?」
「张寿啊,记住,放下你的恨,你终有你的路要走,这路上不能有恨。」
「那我,不恨了?」
「不恨了。」
「好,不恨了。」
「嗯,好徒儿。」
「师父,这雨越下越大了,把我的斗笠戴上吧。」
「嗯,好徒儿。」
师父的声音越来越小了,我给师父戴上了斗笠,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脸。
9.
师傅死后,我把他葬在了山下。
师父给了我寿命之后,我又可以继续我未了的事——寻找我的生父。刺伤白不明的那一刀让我读到了一些事,我也知道了是谁握着这世上的第三把归刀。我打算还是先去找白不明。这跟仇恨没有关系,我有我的路要走,只不过这路上必然要有白不明,我们都是被归刀诅咒的人,一半的灵魂都在归刀之上。
我放走了飞鸽,擦亮了归刀,等候约定之期到来。归刀的可怕与它的锋利并无关系,但是作为一把刀,它还是要亮一点,刀身鲜亮才能让你更看清自己。
我按照飞鸽传信里的约定,等候在竹林里。
白不明骑着白马从小径尽头缓缓而来,风吹竹叶引起一阵骚动,远处,白不明下了马,迈着步子向我走了过来。
我摘掉了斗笠,长长的白发随风而散。而白不明,依然端端正正地戴着他的冠帽,他抽出了刀,每一步都踩得方方正正。
「张寿啊,你师父可好?」白不明问。
我握紧怀中的刀,握出了血,随后又渐渐松开了刀柄,「好啊,他已经先我一步上路了,兄弟们都等着他。倒是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白不明太阳穴上爆出了青筋,「我活了那么久,从来没这么用过归刀。割人皮肤,读取记忆碎片,白魔女教你的?」
「正是娘亲教我的,是我太笨,用不好归刀。」
「那一刀,你能知道我多少?」白不明问。
「不多。知道第三把归刀在仇安然手里,知道他用刀砍了你。」
「他是长命百岁的皇帝,我是放出去咬人的走狗。他砍我的次数,和我砍他的次数是一样的。」
「你为何砍他?」
「赢了我你就知道了。」
「我的生父究竟是不是仇安然?」
「赢了我你才知道。」
「我不想跟你打,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可我,是想要你的命啊。」说着白不明架起刀向我挥了过来。
论刀术,我还是敌不过白不明的,我只能尽全力用刀碰到他的身。很艰难,每次我的刀将要碰到他的衣服时就被他挡掉了。然而白不明似乎也无意夺我的性命,他的刀虽然不能夺我的命,但是他的掌是可以的,我不太明白。
我故意挨了他一刀,刀陷进我的右臂,趁白不明未来得及反应,我的刀才有机会触碰到他。
阴暗的房间里,有个婴儿在大声啼哭,随后听到了铃铛声。
「谁的铃铛?」我问。
白不明看似从容的表情上露出了一丝愠怒,他抽回刀,把刀换了个方向,刀背朝向我。
「有件事我一直在猜,我的生父似乎是皇帝,却又不是。我师父以前是皇帝护卫,现在却被流放。你表面上是在控制着皇帝,自己却说是皇帝的走狗,那么我只能这样猜了……」
「说。」
「现在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不是真的皇帝。」
白不明嘴角抽搐了一下,「你那两刀只不过擦破了我的皮肤,却读出了这惊天秘密。我果然是不能让你活下去的。」
「只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你虽说要我的命,却似乎对取我性命没什么兴趣,更不可能是要拿我寿命了。这条命你到底是要怎么用呢?」
「别忘了,你是只有一条命,但是半条命在你身上,还有半条命……」
「在归刀上。你想要的是我的刀。」
「好了,现在你都知道得差不多了,你准备怎么对付我?」白不明擦了擦刀,「我还挺想看看你有什么新花招,如果没有了,夺你的刀易如反掌。」
「夺我的刀容易,为难的是怎么在不杀我的情况下夺我的刀。因为我死了,刀也会碎。我自然及不上你,因为你的大意,我侥幸划了你两刀,接下来再伤你可就难了,索性的是你不能杀了我。」我说着,看着手中的刀,「你知道吗?刚才我听到了婴儿的哭声,还有铃铛声。朦朦胧胧的,应该是你很久以前的记忆。有些事情可能连你也记不起来,但是我可以读到。」
「采魂师,有些事,是不能想的。因为想起来,你就恨。」
「白不明,虽然我没跟师父学过多少刀术,但是我感觉,你还是会怕我。」
「我不怕你恨我。」
「你怕我不恨你。」
我话刚说完,白不明又开始对我挥刀,刀背一次次砍在我身上,我勉强地应招,所能做的仅仅是用尽全力握紧手中的刀,不让白不明有机会夺刀。
他一掌打在我胸口,我口吐鲜血,依旧紧紧握着刀。
「张寿啊张寿,你这是在逼我废了你。」白不明又一掌,将我打飞十尺之外,见我刀仍未脱手,便捏住我的手腕,用力一拧想要拗断我的手。
我忍着痛,接他的力,将刀调了个方向,对准了自己胸口,「白不明,展堂飞他以前厉害么?」我问。
白不明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我把刀再次刺进胸口,娘不让我对自己使用归刀,但是把我的七情六欲、爱恨情仇剥夺得一干二净的,正是这把杀不死人的刀,我一遍遍把刀捅向自己才能看清我的路。
「师父,这下,你该教我刀术了吧。」铁屑流进了我胸口,我又拔出了归刀,「刀,已经磨过了。」
「张寿啊,你这又是何苦?」师父叹着气说。
师父握住了我持刀的手,轻盈的灵魂和我的身体叠在了一起,「看好对方的刀,别眨眼,也不要躲。」
格挡。
「凡是高手,在刀出手之后还会留有半招,别急着攻。」
再挡。
「这一招加半招,是他第一个全招,若是没攻到你,就有半秒的破绽。」
我横刀斩去。
「这半秒要看你自身的力量与速度,若是不够,便只能划到点皮毛。」
白不明后退两步,帽带断了,冠帽落下,长发盘髻于脑后。
「然而这点皮毛对你来说,已够。」
我的身体和手跟着师傅的动作走。第二刀,割落了他的发髻,第三刀割落了他的发,第四刀终于割破了他的脸。「年轻的身体就是好啊,哈哈哈。」师父开怀大笑。
阴暗的房间里,有人推开了门,抱起了婴儿,婴儿停止了啼哭。那人抱起婴儿出了门。
「你想起来了吗?婴儿出生在宫廷里。」我对白不明说。
白不明披头散发,他不再说话了。一刀刀加重了力道,恼怒的他不再手下留情,我每次用刀挡都能感到从刀身传来的震颤。
这是恨。
他越用力,留出破绽的空间也越大。
「暴露的情绪会让人的动作失去层次,力量虽大,速度虽快,但是这种招数是收不回的招数。所以张寿,在甩刀的时候不要有感情,你就是刀。」师父跟我说道。
我划到了白不明第四刀。
宫廷里,一个小内侍畏怯地跟着前面的大人,走向雕着龙纹的长廊,走向朝心殿。仇安然端坐在殿中央,他那时还年轻。
真的?假的?
是真的皇帝。没有证据,我只是感觉,坐在那里的是真的皇帝。
白不明低着头,乱发拂过他的脸。我唤起了他不愿回想起的记忆,他说:「可不可恨?」
那个小内侍就是他,他从小就在宫里出生,在宫里长大。宫廷里的勾心斗角他从小耳濡目染,这就是他眼中正常的世界。他身受的第一刀就剥夺了他的七情六欲,情和爱是没有了,恨是有的。割断他的那把刀是他现在手中的。
他说:「可不可恨?」
他从小便被安排在皇帝身边,低声下气,察颜观色地生活。他拿刀刺了自己,好几次,这刀却杀不了他。
他说:「张寿,你第一次拿刀斩自己,心中是怎么想的?」
他说,他想到的只有恨。他看不到自己挂念的人,一个都没有。
他说:「张寿,这一切该不该恨?」
收养他的人跟他说,恨,就试试拿刀砍他吧。他砍了,于是他看到了更可怕的事情,苦难的人、挣扎的魂、求生求死的人与魂,全在那位不死长者的身体里。他命令白不明用归刀砍他,用力砍,看看他用归刀夺走了多少命与魂。那个拥有第三把归刀的人,也是那个拥有第一把归刀的人,他活了多久,几百年,几千年?不记得了。
白不明说,归刀认了主,再也无法用兵器了结自己,他扎在自己身上的刀与剑都会被粉碎。这一切该不该恨?那个人随身带着一把折扇,折扇上挂着一个铃铛,他一开折扇遮住脸,再挪开,就变了副脸,世上哪有他那么精妙的易容术?他不知从哪搜集了那么多世间灵器,其中有一件就是归刀。千年千面千无面,有人说他活了一千年,可能他早已尝试过所有角色,到头来还是觉得做皇帝舒服。
于是他就当了皇帝,白不明是他手中的一颗棋,他把白不明安置在宫中。等到合适的时候他就取代了真皇帝,他躲在宫中逍遥自在,让白不明为他采阳夺寿。每次白不明回去,他就让白不明砍他一刀,采到的寿命源源不断地涌进他体内,也砍白不明一刀,把千年来罪恶的记忆一点点给白不明。他无忧无虑地继续做他的无上皇帝。
白不明说:「这一切的恨你明白吗,张寿?我要用你的刀夺他的命。」
我说:「是啊,我不懂,我斩向自己的每一刀,却是让我的感情越变越淡。恨,有时有,有时又没有。现在我知道了,杀了我娘的人,是不老不死、千变万化的假皇帝千年千面千无面,他要我这把归刀断掉所有后患,你要我这把归刀趁机夺他的命。刀毁了,我亡了,千无面倒下了,你又是一个千年魔人。我明白了,这便是采魂师的宿命,也是我们的路。」
「对你来说,这一趟不过是为了求一个真相,对我来说,便是没有后路了啊。」白不明步步相逼,乱发怒张,一挥一砍不留半分后路。师父带着我左挡右攻,斩破他的衣服,露出他胸前乌黑的印记。
「千无面如此精明的人怎会对你们的消息不闻不问?本想在他发现之前暗算他,现在看来还是晚了一步……」白不明每挥一刀,他的脸就萎缩一圈,白发一丝丝褪落。他在急速衰老,在生命的最后用尽他全部的力量,他一掌拍在我的右肩,我脱臼了,我的刀也随之滑落。
白不明说:「我命将尽,但是张寿啊,这恨是不会结束的。」他将自己的刀递到我的手中,捏着我的手握紧,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胸口。
师父说:「白不明,你一个人死就死吧,为何还要牵累别人?」
白不明说:「他要跟你们玩个游戏,真正的仇安然还没有死。这次我把赌注押在你们身上,这是我的筹码,张寿,你拿去。」
他握紧我的手,将刀刺进自己的胸口。似有一阵狂风呼啸,又有千般鬼魔哭喊,我读到了继承千年的片段——刀剑相交,火与血交融,族内的残杀,王朝的覆灭,还有一个内侍的漫长等待,只为了一刀可以断掉所有的孽。这一切在最后一根白发掉落之后化为乌有,白不明化成白骨,化为粉砾,随风而去。只剩我大汗淋漓,心脏突突跳动,那恨意在我脑中久久不去,像是恶鬼在我体内哭嚎。
我昏死了过去。
10.
恍惚中,我听到了铃铛轻响。
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竹林中,起身摸了摸胸口,归刀留下的黑砂印不见了。
我在竹林里找到了我的归刀,回镇上买了一壶酒,准备到山下去祭拜师父。
一切了了,又似乎未了。
胸前像是着了火,引起我的阵阵干咳。我不能多想,一想,那狂烈的情感就汹涌而来。
路边传来轻微的抽泣,我循声而去,看到一个小女孩跪坐在路边,旁边被遮住的物体传来阵阵恶臭,苍蝇盘旋。
「大哥哥。」她拉住我的袖口说,「我娘病死了。」
我摸了摸身上,想施舍她一些银两,刚摸出几枚铜钱,女孩儿就摇了摇头。
「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我低下身问。
「我要我娘回来。」
我停驻了片刻,对她说:「要你娘回来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
「你的命。」
小女孩儿愣住了。
风吹过,不知何处,耳熟的铃铛声响起,回头望,一个身影从街角掠过,隐没在酒寨之后,我只瞥到一丛飘逸的白发。我立刻起身,准备寻找那个身影,却被小女孩拉住了。
「我愿意。」她说。
「什么?」
「我愿意,用我的命,换我娘回来。」
我呆立着,半晌没有动,拎在手中的酒壶随风晃荡。
「哈哈哈——」我仰天大笑。
随后失声痛哭。
11.
流浪的人儿啊,你慢点回;你若无处去,就与我一杯;一壶美酒,愁可退;来呀,来呀,不散不醉。
远方的魂儿啊,你何时归;我若未离去,就与你一杯;一盏灯烛,卧不醉。
去吧,去吧,不如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