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凝篇
1.
「滴答」,水滴落在地上的声响惊醒了我。
入眼是昏暗的烛光在窗台下摇曳。我抬手抚了抚眼角,摸到一片湿润。
原来,是个梦。
我垂下眼睑,有些不舍地想起方才的梦。
梦里的我尚且年幼,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满是明媚的笑意。
我笑着扑进了兄长的怀抱。
即便看不清他的脸,也知道兄长是个温柔的人。
他抱起我朗声道:「妹妹越发重了。」
我竟不知怎的哭出声来,大抵是知道,梦外的我是没有兄长的。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我叹了一口气,翻个身继续睡去了,却再也没有梦。
2.
我是祁国的一名杀手。
自有记忆以来,我便在六王爷祁彦的府邸里与另外三个女子一同受训。
我们可以是杀人不眨眼的冷漠杀手,也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学识渊博的深闺淑女。
日复一日,这样的生活已过去两年。
六王爷极少派任务给我,即便有也不过是去目标府邸献舞,分散其注意力,以便同伴将其击杀。
彼时,我刚从醉月楼执行完任务,着一袭大红色舞娘裙,走在街上有些打眼。
一名醉汉抱着酒坛踉跄地朝我冲过来。
我尝试过劝他离我远点儿,可他嘴里呢喃着什么,笑容猥琐地对我动手动脚。
于是我从腰间拔出匕首,割破了他的喉咙。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鲜血自他脖颈处喷薄而出,带着浓烈的腥味撒在我脸上,令我作呕。
我想,我并不适合当杀手,但命运的手推着我,走在这条寂寞而无望的路上,我唯有依着惯性亦步亦趋地前行。
回到住处,我抱膝在床上坐了一宿,心底不知怎的,漫出一层又一层的寒意。
我想起那个梦,于是不停问自己,我是谁,从哪儿来,这种我不喜欢的杀手生涯,还要过多久?
一日午膳过后,六王爷把我跟东寒,西凛,南澈召集在宫殿的大厅里。
六王爷不苟言笑,总是高高在上,慵懒且肆意,仿佛天生就是一副斜睨天下的样子。
替他传话的贴身侍卫叫冥翊,眉宇间有着藏不住的清秀,只是左脸上有道一寸长的疤。
六王爷名换祁彦,他的眸子如同夜空中的星星一样明亮。
「训练你们两年之久,就是为了等今日这一刻。此次的任务关系着国家安危,需得挑一名最出色的人去执行。」冷漠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扯了回来,冥翊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们一眼,「今日,你们四个之间要来一场生死对决。」
我们面面相觑,但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为什么要我们四个自相残杀呢?切磋点到为止,择一人去执行此次任务,其他人派去别的任务,不是更好吗?
「此次的任务,是刺杀黎国国君,辰巳。」
呵,终于要对邻国动手了。
擒贼先擒王,国君的身份常人难以接近,所以才要挑一个最厉害的。
只是,这一战,我自知凶多吉少。
他们三个人人都比我有学武天赋,且个个身手不凡。
就算我能侥幸胜了西凛和南澈,我是绝没有可能胜过东寒的,她的剑法极快,能在三招之内便杀掉一个武功颇高的人。
「开始吧。」冥翊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像一枚细针,刺得我脑仁生疼。
握刀的右手因太过用力而微微发抖——我是个不合格的杀手,我的内心翻涌出巨大的恐惧。
并不仅仅意识到自己今日将永远在这里倒下,更甚的是要拿起手中的刀挥向那三个日日与我朝夕相处的人。
就算我们几个之间平日里并无过多交流,可衣食住行日日都在一处,如今此番场面,怎能不让人感伤?
我在心底哀叹一声,无望地想:六王爷他,应该是没有心的吧……
东寒与南澈打了起来,西凛也站到了我对面。
在这个地方,不是生便是死,我早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一个杀手,除了杀人和被杀之外,还有别的路可以选吗?
「北凝,准备好了吗?」很诧异,第一次我在西凛的眼眶里,见到了眼泪。
印象中,她是个异常安静的女子,目光慵懒且没有焦距。
只有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才满眼的狠厉。
「嗯。」我点点头,忍住鼻中的酸涩。
我们绝情,亦或装作绝情,可终究,还是有心的吧。
「那么,祝你好运。」她扬起手里的鞭子朝我冲过来,语气却波澜不惊。
我提刀防备,余光瞥到六王爷那张精致却没有表情的脸。
我想起他醉酒那日,曾闯入我房中,拥住我在耳边一声声喊:「凝儿,凝儿……」
低哑迷离的嗓音,仿若一个魔咒,令我如同一个木偶般愣在原地。
我以为那是个梦,但六王爷温热的手掌握住了我的手,笑着道:「凝儿,我好想你啊!」
我艰难地开口:「王爷,你……」
他不待我说完,便将头埋在我颈间呜咽起来。
我更加不知所措,他醉成这样,身边怎的没人侍奉着呢?
我欲喊人,但他一把捏住了我的下巴,不管不顾地吻了下来,我的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
「凝儿,是你吗?凝儿……」他喃喃自语。
我不敢推开他,只好低低回应:「王爷,我是凝儿。」
他愣了一下便松开了我,怔怔瞧着我。
良久,叹了一声,走了。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得心里空空落落,像是丢了什么东西。
后来,照顾我饮食起居的安嬷嬷告诉我,六王爷曾有个宠妾,容貌与我有几分相似。她病逝后,六王爷很是想念她。
「原是如此。」我自嘲,「六王爷那样的人,怎会对我这低到尘埃里的杀手动心呢?」
回过神,西凛的鞭子迎面而来。我跃起后退一丈,那鞭子敲在地上「啪」一声响,扬起几缕白色的灰。
我挥起手中的刀砍过去,她侧身躲过,然而移动的脚步有些迟缓。
我来不及多想,下一秒她的鞭子把我的刀紧紧缠住,用力把我扯了过去。
在空中翻身的时候,我拼命找到稳脚点,终于在她的鞭子上一跃。
刀已经从鞭子中脱身,于是我飞身朝她刺过去。
她没有躲,我的刀轻轻松松就扎入了她的胸口。
有血溅在我的脸上,是温热的,就像我此刻流下的泪一样——我何时流的泪?自己竟全然不觉。
西凛的身子向后仰去,嘴角还挂着一抹清浅的笑。
我上前扶住她,不解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她看向我,「因为我犯了杀手的……大忌。我不该……喜欢上他的。」
「他?」
「可是,他却……却只是,把我们当成,当成杀人的……工具而已。」她说着轻轻闭了闭眼,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他便是六王爷吧,傻瓜西凛,你怎么可以对他有感情呢?
那是对我们发号施令的主人,我们唯一能做的事,便是服从。
「傻瓜,傻瓜!」我轻声呜咽。
你可以肖想用美色从他那得到权势、地位、财富、自由,但绝不能给出真心啊。
他们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哪里会稀罕一个杀手的真心?
那次六王爷醉后将我错认成昔日的宠妾,我曾无耻地想过,或许有天能作为他心里那个女人的一个影子,逃离这无望的杀手苦海。
可他再也不曾找过我。
3.
「北凝……」鲜血已经浸染了西凛的衣,她艰难地开口:「你说人生……在世,活这一场……有什么意义呢?」
有什么意义呢?我无法回答她。
我连自己的过去是什么,都不记得。
「好累啊……」她偏过头看向六王爷所在的方向,「真的……很累。」
话音未落,她的手便从我掌中滑落。
我的泪悄无声息,心口却仿若被谁剜去了一块,痛到窒息。
「北凝,轮到你了。」东寒没有温度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打了个寒颤,将西凛的身体平稳放倒在地上,随后捡起一侧的刀起身。
她的脸有些微红,是刚经过激战的缘故,手中的剑抵在地上,似附着一层似有若无的寒气,无端地让人自心底生出绝望来。
我轻声叹息,疲惫感如浪潮一般朝我打来,遍地寻不到一丝斗志。
这一次,我怕是必死无疑了。
东寒提剑向我冲来,我退后几步,举刀接下一剑。
东寒的攻势猛烈,动作迅捷,我除了防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退再退。
手中的刀被她的剑气震落到地上,那一声清脆的声响,令我耳畔嗡嗡作响,预示着我已经输了。
她的剑朝我的心脏刺过来,我本能一躲,她剑锋一转,刺中我的左肩。
我无暇还手,她又重重拍了我一掌,随后提剑奋力向我心口刺来。
我闭上眼认命,脑中却浮现出六王爷的身影。
听说两年前我流浪至王府门口便晕了过去,恰逢他回府救了我。
随后我便一直在府中,以一个杀手的身份报恩。
真是遗憾,至始至终,我都没有机会亲自谢谢他。
有衣袍从我脸上掠过,我听到冥翊的惊呼:「王爷!」
我睁开双目,却被眼前的情景震惊。
六王爷挡在我面前,左手抓着东寒刺过来的剑,右手掐着东寒的脖子。
锋利的剑身割裂了他的手掌,血一滴滴落下。
「王爷……为,为什么……」东寒一脸的难以置信。
六王爷的声音异常冰冷:「因为,这次的暗杀,只有北凝才办得到。」说完,他的右手微微一用力,东寒即刻全身瘫软,没有了生的气息。
他松开手,任由东寒倒在地上,睁大了眼睛,空洞地盯着地面。
事情竟演变成这样,令我措手不及。
我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走上前去,替东寒抚上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为什么……」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这个男人的心如同海底针,要我们厮杀的人是他,可从东寒剑下救了我这个败者的也是他。
他走上前将我拥住,手轻轻抚摸我的长发:「因为这次暗杀,只有你能办到啊……」
我顾不得肩上的疼痛,握紧了双拳愤然道:「那么,何须举行这一场生死决斗?」
「我不过是看看你的实力。」他说得云淡风轻,「她们只是你的陪练罢了。」
「我何德何能,得王爷如此赏识。」我的身体猛烈的发起抖来,许是愤怒,许是后怕。
他的声音变得暗哑柔和:「不怕了,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好累,随后视线渐渐模糊起来,终于不省人事。
4.
醒来,印入眼帘的是一顶金丝帐。
我起身,却扯动了左肩的伤口,不禁低呼一声。
很快就有脚步声靠近,帐打开,是一脸慈祥的安嬷嬷。
「安嬷嬷!」我内心凄怆,一把扑进她怀里。
我想告诉她,那几个与我朝夕相处的女子都已经命丧黄泉,我想大声哭着说我很累,很怕,再也不想过刀口舔血的生活。
原以为这次的对决,我能够以死来逃脱自己的命运。
只可惜,我连死都是不由自己的。
「孩子,苦了你了。」她的手轻轻抚摸我头顶的发,好像我的痛苦她都明白。
我散落的发,如同黑色的墨,也如同没有繁星的夜,令人绝望的色调。
「安嬷嬷,我是在做梦吗?」我打量着此刻身处的房间,各色家具一应俱全,件件华美。
「不是。」她叹息一声,「这里是皇宫。」
「皇宫?」我疑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未等她回答我,一群宫人自门外鱼贯而入。
六王爷双手负在身后跨门而入,嘴角清浅一弯:「你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又对着一旁的侍女问道:「药呢,还没熬好吗?」
侍女行了个礼:「奴婢这就去后厨看看。」
六王爷仿若跟往常不同了,我瞧着他关切的眼神不像是假的。
我打算起身行礼,但安嬷嬷拍了拍我的手,对着我摇头。
我不知何意,冥翊已上前一步直直跪下:「凝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屋内的宫人们也紧跟其后统统跪倒在地上,口中齐喊:「愿凝公主凤体安康,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的脑袋里天旋地转,实在看不出六王爷这演的是哪一出。
「北凝。」六王爷缓步上前来,「还不唤他们起来。」
于是我柔声说:「跪安吧。」
「谢公主殿下!」
六王爷的手一挥,大批的宫女太监立刻退了出去。
我这才看到,他替我挡剑的那只手上,缠着厚重的纱布。
「王爷,你的手!」在这一刻,我是感激他的,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早就没命了。
「无妨。」他神色慵懒,「北凝,从今日起,你便是我们祁国的公主了。」
「为何?」我不解。
「待你养好伤,便以祁国公主的身份前往黎国和亲。」
我心中一阵钝痛,原来如此,一个和亲的公主总比一个杀手更容易接近黎国国君吧。
「是。」我应了一声。
他看着我仿若欲言又止,可终究未说什么,便转身离去。
我头痛欲裂,瘫倒在床上。
我知道自己从来都只是他的一枚棋子,不知出生,无所谓未来。
我活着的唯一价值,不过是被他利用,做他杀人的一把刀。
不过没关系,两年的杀手生涯,早已让我的心困顿麻木。
只是救命之恩,到底要报到什么时候,才能换来我彻底的自由?
5.
皇宫里御医医术高明,药品疗效奇佳,短短几日,我已痊愈,只在肩头留下一道浅色疤痕。
似乎也没有遗言能够留下,宫中唯一亲近之人也就只有安嬷嬷一个。
但我即便我留恋着她给我的如母亲一般的温暖,却仍不能过多去在意她,否则终有一日她会成为众矢之的。
安嬷嬷回了自己的居所,我却怎么都难以入眠。
忽闻外头宫女来报,冥翊到访。
这几日,我享受着祁国公主的待遇,几乎要习惯这样的生活。
而此刻听到冥翊这个名字,我知道我的梦该醒了。
我仍然只是个杀手,披着祁国公主这样一个头衔,不过是让刺杀任务更加顺当一些罢了。
我屏退左右,问他:「何事?」
「明日便是和亲的日子,今晚你去执行在在祁国的最后一个任务。」
我望着他漆黑的眸子,心下一颤:「是什么?」
「杀了安嬷嬷。」
「什么?」我难以置信,「是六王爷的吩咐?」
「是国主的命令,想来王爷亦不会有异议。你是杀手,更是死士,你不该有感情。」他说着,递上一把剑,「去吧。」
我浑身都在颤抖,却还是提起手握住了那把剑。
冥翊转身离去,风吹过来,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最终,他叹息一声,快步离去。
也许那不是他的叹息,只是风吹过后的声响。可我觉得,那一声叹息,把我的一生都变凉了。我泪如雨下,心里明白今日之后,我的余生或将在漫天风雪里度过,再也不会有温暖。
我拿着剑一步一步走向安嬷嬷的住所,剑尖拖在地上发出微小却刺耳的声响。
我如一具行尸走肉,眼睛里空洞无物,再也流不出半滴眼泪。
立在门口,风一阵一阵,带着我的发抽打着我的脸。
正要推门,门却开了,安嬷嬷一脸慈祥:「凝儿,你来了。」那语气,像是早就知道我会来。
「安嬷嬷。」我叫她,声音颤抖,以后怕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哎……」她细细端详我,忽然说,「凝儿,你比两年前更美了。」
我不知道,面对一个将死之人该说些什么,只好垂眸不语。
她轻轻叹息,转身从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一封书信递给我:「你先拿着。」
我接过:「这是?」
「这是我的遗言,你若平安到了黎国皇宫,便马上拆开来看。」她往门边瞥了一眼,「这封信,千万要藏好,不能让他人知晓。」
「安嬷嬷!」原来她一早便知道我此来的目的。
「孩子,你不必过多解释,我都懂。」她神色凝重,再次嘱咐,「这信一定要等你安全抵达黎国皇宫才能打开,你答应我。」
我踟蹰不安,太多的疑团存在心里。
安嬷嬷是什么人?她能在地宫行动自如,必定不是一般人。她跟六王爷是什么关系?又知晓多少我的事呢?
「安嬷嬷……」我正想问一问,察觉有人靠近,于是话锋一转,「我能讨一杯茶吃吗?」
安嬷嬷目中含泪点了点头,倒了一杯茶递给我。
我端起茶,闭上眼一饮而尽。
忽而寒光一闪,我的剑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安嬷嬷手上。
「凝儿,来生再见。」她说完就将剑架在脖子上,奋力一抹。
杯子自我手中滑落,我脑中「嗡」的一声,再不能思考。
回过神来,却也只能看着安嬷嬷的身子歪斜下去。
她的眼神里还藏着深深眷恋,对这个世界的,亦或是……对我的?
我就这么呆呆坐着,不敢去触碰她逐渐冰冷下去的已经没了气息的身体。
来日,我也是这样的下场吧。
不不,也许要更加惨烈,凌迟,剐刑,或者乱箭穿心。
最终,也不过是一死。人生自古谁无死?
「哈哈哈……」这么想着我就笑了出来,声音传到我耳朵里那么凄凉那么可怖,可我的心已如磐石一般坚硬。
我将那封书信塞入怀里,起身理一理裙裾,转身离去。
月光照下来,如冰霜一般贴在皮肤上。
我抬头,天幕中的星星那么亮,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亮。
我失魂落魄地往寝宫走去,身后跟着的人影我知道是冥翊。
直到我进入寝殿他都未有任何举动,我亦不想再去深究。
累,太累了。
原本饱满的心已风干成一片枯萎的叶。
我和衣躺在贵妃榻上,仿若还能闻到那个人的气息。
祁彦,我真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挣脱他的掌控。
我闭上眼,总觉得这天好像再也不会亮了。
6.
翌日,我盛装立于祁国国主身畔,脚下跪了一片大臣。
鼓声震耳,红花漫天,而这一切都像是离我几千几万里远。
今日的祁彦着一身月牙白镶金线的衣袍,煞是好看。可再好看又怎么样呢,从前我期盼他能喜欢我,让我在这难熬的岁月里得到点微弱的温存。
可如今,我不需要了。
成为杀手,大抵是我的宿命。我既不能像西凛那样真心喜欢上祁彦,自然也别妄图靠他去获得任何东西。
国主是祁彦的大哥,这是自我被封为公主那日至今第一次见到他。
他们的眉目如出一辙,先皇的儿子中也只有他们两个是一母同胞。
我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头,是他下的令让我亲手抹杀了在王府的依赖,安嬷嬷。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连自身安全都没法保证。
临上轿,祁彦上前来:「凝儿,若此次任务你能凯旋而归,便做我的王妃吧?」
说着他拉过我的手,将一支碧绿的玉簪子放在我的手心。
许是我太过乖巧懂事,以至于让他觉得一个妃位,便能安了我心。
我隐下一抹冷笑,端正行了个礼:「谢王爷恩典,北凝必定不负所望。」
他递上一粒白色药丸:「吃了罢。」
「一月哀」,每次执行任务之前,我都会接到这样的药丸,是为了防止杀手的叛离。
此药丸服用后一个月内不服解药,便会死得极其痛苦。
是六王爷自行研发,解药也只有他有。
我接过吞下,又行了个礼:「谢王爷。
「凝儿,你知道……」他欲言又止,「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抬头,对上他清朗的双目,依稀捕捉到一丝悲凉。
他是在为我……感到悲伤吗?
他此刻的眼神真诚至此,我不免有些恍惚。
他向我走近一步,压低声音:「冥翊负责护送你去黎国,无论刺杀是否成功,他都会将你带回。凝儿,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我愣了,不明白他此番意欲何为。
倘若我刺杀失败,还有命回来吗?
7.
送亲队伍向黎国出发,我坐在轿内思绪苍白,不愿理外面的世事。
给我水,我喝,给我食物,我吃。仿佛灵魂早已散去,只余下躯体在苟延残喘。
三日后,我们抵达黎国,举国上下欢庆,为迎接我这位祁国公主。
我冷笑,等你们国主死在我手上,还能如此热闹吗?
进宫之前,我问冥翊:「你知道怎么解『一月哀』的毒吗?」
他沉默不语,摇摇头。
「你想摆脱它的控制吗?」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我:「你难道不知道『一月哀』是王爷专为你做的吗?」
「为什么?」
「不知。」他的声音低沉而冷漠。
我不再问,心里万般愁绪。
原想着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无论任务成功与否,或许能与冥翊来一场合作,去寻找解了『一月哀』的方法。
却没想到这药只为我准备,原来这么多人中,祁彦竟看透了我没有绝对的愚忠于他吗?
「北凝,黎国国主最擅长蛊惑人心。你无论何时都不能轻易相信他的话。」冥翊说着瞥了一眼我一路拽在手中的玉簪,「大的兵器不易藏匿,若是下毒不成,便用这簪子罢,你该知道要如何做。」
入宫后,我被送入一座寝宫,殿内满目都是喜字,而我的心里却刻着一个悲字。
黎国国主大宴群臣,外面好不热闹,离了那么远,我还能从窗子望到外面的灯火通明。
我将那玉簪淬了毒藏在发髻深处,不知怎的想起冥翊,觉得自入黎国境内,他的许多神情很是熟悉,可当我想要往记忆深处探寻,脑袋就撕裂一般疼起来。
宫女的通报声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端正坐好,将双手交合搁在小腹处,等待黎国国主的来临。
「你们都下去吧。」我听到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些许磁性,这便是辰巳吧。
能听到众人退出房去的脚步声,随后周遭霎时一片寂静。
有脚步声靠近,我稳稳坐着从盖头下瞄到一双红锦金丝龙纹的靴子。
他仿若轻叹一声,踱步至桌边,斟了一杯酒。
「孤从未想过你是以这种方式回来的。」他嗤笑一声,「祁彦啊祁彦,不愧是祁国诸葛。」
他说的这话奇怪,我不解其意:「国主……」
「你也要来一杯吗?」他问道。
「本宫被折腾了大半日,确然很想喝杯酒解解渴。」
眼前的红帘被缓缓掀起,我的目光顺势而上。眼前的男子剑目星眉,面如玉冠,器宇不凡。
「国主,让本宫陪你一同饮酒吧?」说着我伸出手牵着他往桌边走,头上的金步摇一颤一颤,就像我此刻的心。
他坐下,眼神却从未离开我的脸:「你当真不再记得我?」
我心下一惊,然后看向他。这张脸对我来说何其陌生,我怎会记得?
我丢失了两年前的所有记忆,难道……
我摇摇头:「国主认得我?」
「凝儿,我是你王兄啊……」
「国主,前庭发现刺客,您这里是否有异样?」辰巳的话被门外侍卫打断。
他的眼神变得凛冽:「孤这里无碍,抓住刺客,留活口。」
「是!」
我望着辰巳面无表情的脸,心里很是忐忑。
他说他是我的王兄,冥翊说他最擅长人心,我到底……该相信谁?
我丢失的那些记忆,又是什么?
门外响起了三长一短的鸟叫,是冥翊在催促我动手。
「你容我想想,我该怎么让你相信,我是你的王兄。」辰巳抬手扶额,紧皱眉头。
门外的鸟叫再次响起,我只好拿过酒壶为辰巳斟酒,白色粉末自护甲中掉落。
「国主喝杯酒再细细想罢。」
我将酒杯递给辰巳,在杯沿处撞上他清澈的眼。而我捧着酒杯的手指苍白而冰凉,只有那十只指甲,涂成血一样的鲜红。
他接过酒杯:「你告诉我,如何才能令你相信我是你的王兄?」
我抿唇一笑:「国主想让凝儿信什么,凝儿便信什么。」
我已经分不清,眼前的这一幕是否梦境。
我只知道身负刺杀任务的我,进退两难。我想杀了他,保自己安宁,又想认真问一问,他如何证明自己是我的王兄?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他将酒杯移至唇边,怔怔瞧着我。
我与他对视着,心中莫名生出些悲痛来。
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跟祁彦是不同的。同样是高高在上的人物,面前的人暖如和煦的春风,我几乎要相信他了——我很想相信他。
他没有喝,而是起身将酒尽数洒在墙脚的盆栽上。
没有任何异样,自然不会有异样,我下的并不是毒药,而是另外备下的迷药。
他轻笑出声:「竟没有下毒吗?」
我起身行了个礼:「国主这样说,本宫很是惶恐。」
「我知道是祁国安排了你来杀我。」他说的是肯定句。
我额角沁出几丝冷汗,佯装抬手抚发髻,摸到那只玉簪子。
还未想好是否出手,门外两声「闷哼」,门从外被踢开。
一身黑衣的冥翊蒙着面进来,手中的刀冒着森冷的光,而原本守在门外的侍从已经瘫倒在地。
「别怕。」辰巳拦在我身前,向冥翊质问道:「何人怕你来刺杀孤?」
冥翊的目光始终对着我,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了然,抽出发髻中的玉簪不动声色地抵在了辰巳的颈上:「别动,玉簪淬了毒,不破皮肉无碍,一旦见血,神仙难救。」
他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后道:「凝儿切莫冲动,你若是杀了我定然无法平安无事逃出这皇宫。」
「杀了他,北凝。不要忘了你来此的目的。」冥翊的冰冷的声音像是锐利的刺。
我拿着玉簪的手轻颤,内心不断问自己,我该怎么做?
可冥翊却一步一步逼近:「想想『一月哀』有多痛苦。」
我从未毒发过,但冥翊曾带我见过毒发后的惨状。
那是个企图叛逃的杀手,被抓回来时已毒发导致全身溃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最后硬生生用指甲将自己的血肉一块块挖了下来,失血过多而亡。
「你不动手,我来!」冥翊话音未落,就举刀冲过来。
我收回玉簪,将辰巳推向一旁,又后退几步躲开他的攻势。
「能不能多给我些时间?」
冥翊目光中藏着狠厉:「叛逃者,该死。」
他举刀朝我袭来,辰巳飞身过来与他打在了一起。
打斗声惊动了外面的人,一堆侍卫涌入屋内。
冥翊愤然剜了我一眼,然后转身逃窜出门外。
辰巳命人去追,又将侍从遣了出去,这才看向我:「谢谢你。」
我将玉簪子握紧:「你说你是我王兄,你可有什么证据?」
「证据?」他释然一笑,「黎国宫廷处处都有证据,黎国的百姓皆是证人。你与安嬷嬷失踪那日,父王将你的画像贴满了整个黎国寻人,只是不曾想你是被祁国掳了去,还失了从前的记忆!」他转身一掌敲在桌子上,气愤不已,「祁国之人阴险狡诈,当真为我所不耻!」
「安嬷嬷……」他竟知道安嬷嬷!
我想起那日自裁的安嬷嬷和她交予我的书信,瞬间心如刀割。
入皇宫前,冥翊便交代入宫之时会有专人检查我身上的物件,但凡存疑之物都将呈至黎国国主跟前。
鉴于出了祁国皇宫后,冥翊为着监视我,一直同我在一辆马车里。于是路过黎月坡边的一座破庙,我假意要方便,本想将安嬷嬷交予我的信细读一番,不曾想冥翊似觉察我的异样,在我拆信到一半时找了过来,情急之下我只好将信件塞入了一尊佛像的破洞中。
「要方便还是另寻隐秘之处吧,这儿虽是座破庙,但到底还有神像放着,实在不妥。」冥翊语调清寒望着我身后的佛像若有所思。
于是我只好附和他,退了出去。
这会子想起来,当务之急是将那信件取来,说不定能寻出些蛛丝马迹与辰巳所言相契合。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许辰巳会骗我,黎国皇宫众人会骗我,黎国百姓也会骗我,但我坚信安嬷嬷不会骗我!
我转身就要出门去,辰巳拉住我:「凝儿,你去哪里?」
「我要去黎月坡拿些东西。」
「黎月坡?你要拿什么?我派人快马加鞭去取!」
「不行,只能我自己去取。」
我心意已决,辰巳却始终不放手:「你若是从皇宫正门去黎月坡,纵马也得跑上两个时辰。」
「是安嬷嬷留给我的遗言,再远我都得去。」
「安嬷嬷……」辰巳喃喃道,「她竟然……凝儿,你走密道,出了密道向东再走一里,便是黎月坡。」
他说着走至床前,掀起被褥一角,将凸出的小木块一摁,床板就抬了起来,果然露出一个地下通道来。
「既然安嬷嬷这些年一直在你身边,那你当初喜欢的那个小侍卫……」
我的心绪很乱,辰巳在我耳边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
「嗯?什么小侍卫?」
「你如今记忆全失,多半是记不得,先去将安嬷嬷的信件取回吧。」
8.
我瞧了一眼辰巳,没再多想就钻进了密道。
毕竟他若是想杀我,方才众多侍卫冲进来时就该把我推出去,万不会用把我困于地道这个方法。
密道很长,越走越黑,到最后完全是在黑暗里摸索着前行。
约莫半个时辰,迎面吹来带着青草香的风,我欣喜万分,加快了脚步。
出口是个山洞,垂着绿意盎然的藤蔓。
我将满头翠玉珠环拿下用帕子包好放在山洞口,又将玉簪上的毒去了,用它把长发挽起。
随后穿过重重荆棘与灌木,艰难到了山脚,以日落辨认方向,往东行了约莫一里,果真到了黎月坡的那座庙。
我拿出那封信打开,不过寥寥数语:凝儿,你本是黎国公主,祁国掳你诓你,此次你有机会重回黎国,一定要与你王兄相认,让他保全你的安危。而冥翊……
末尾的几个字还来不及看,我察觉有东西袭来于是侧身一躲。
一粒石子从我额前呼啸而过,最后嵌在了身后的墙上。
一身黑衣的冥翊跨入殿内:「你服下的一月哀,能使你身上发出微不可闻的淡香,六王爷养的寻香鸟要找到你轻而易举。」他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三两句话就解了我的疑惑。
那寻香鸟此刻就停歇在他的肩头,赤红色的羽毛,金色的喙,幽蓝的眼睛直直看着我。
「其实,六王爷大可不必多此一举,我早已服了一月哀,死是早晚的事。」
「一个月对祁国来说,实在是太长了。」他淡淡地答,然后自腰间抽出剑,指向我。
自然了,我若是不死,被黎国抓到祁国「移花接木」的伎俩,岂不丢了脸面。
「冥翊,你就愿意一辈子当别人的杀人工具吗?」我问他。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只知道我的命是国主和六王爷给的,为他们卖命是应当的。」他将剑往前送了一寸,「倒是你,忘恩负义合该自裁谢罪。」
我原先一直都相信我的命是祁彦救回来的,可如今我握着手中的信件心中地动山摇。
冥翊已不愿再同我说诸多废话,他的目光一凛,长剑扫来,我飞身后退,剑气割裂了衣袖一角。
「冥翊,你能不能暂且放过我,让我查一查自己的身世。」我恳求道。
「不能。」话音未落,他再次攻来,简单却剑剑直刺我要害的剑法,我难以招架。
我与他之间实力过于悬殊,空手难攻也难守,只好不停后退,直到被逼至墙角,他跃起狠狠给了我一掌。
那一掌拍在我的胸口那么重,我整个人弹起撞在身后的墙上,又掉落到地上,「哇」一声吐出一口血。
头上的玉簪「啪嗒」掉落在地,断了一小截。
我的胸口灼热,心肺的经脉怕是都被刚才那一掌给震碎了吧。
冥翊一步一步朝我走来,我看到他身后的天已经暗下来,可他衣袍的黑仿若比夜空还要令人无望。
我捡起半截玉簪强撑着站起来,咬着牙用那玉簪又挽起长发。
他再次一掌击过来,我毫无招架之力,又一次撞在墙上再跌落,如同断翅的蝴蝶一般。
坠地的同时「叮叮」两声,我头顶仿若有什么飞出去钉在了墙上。
我艰难地抬头一看,竟是两枚明晃晃的金针。
9.
短暂的晕眩和疼痛后,我的脑袋就变得极轻。
我看到许多不曾见过的画面,听闻许多自己不曾经历的事。
我以为自己开始做梦,直到梦里出现黎国的国主辰巳,他轻拍着我的肩柔声道:「凝儿不哭,王兄在这里呢,王兄给你想办法。」而我竟将他抱紧,「王兄,凝儿有喜欢的人了……」
两年前,辰巳还是祁国的皇子,而我是举国皆知的淑仪公主辰绿凝。
祁国来犯,我军节节败退。无奈之下,父王与祁国使者商谈一夜选择和亲止战。而皇嗣之中尚未出嫁的公主便只余下我一人,那年我十五岁,才刚到及笄的年岁。
然而当时的我,心中也有了喜欢的人,他叫冥翊,父王的御前带刀侍卫,长得一副好相貌,比王兄还要好看。
他曾在皎洁的月光下对我起誓:「公主,若你愿意等,冥翊必定为你打出一片天下。」
可,直到祁国出兵来犯,父王也没有给他出征的机会。
而我,等不到他为我打出一片天下来,就将被送往祁国和亲。
我哭着告诉王兄,我有喜欢的人了,王兄拧着眉头说他给我想办法。
他和父王两人红着双目商讨应对办法无果后,决定以战止戈。
冥翊身披月色来找我,湿润的眼里藏满了爱意。
他说:「公主,我终于能有机会为你一战了。」
我想上前抱一抱他,他却退后一步屈膝而跪:「公主,待我凯旋而归便向国主求娶你,好不好?」
他的声音克制隐忍还打着颤,使得我的心一寸寸寒凉下去。
我是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却不代表我是个一无所知的草包。
虽从未参与政事,我也知晓以如今黎国的实力实难与祈国匹敌。
且若真的再次发起战争,势必又一次将黎国的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我既已享了作为公主的荣华富贵,合该像一位公主为我的国做些什么。
我抬头望着月亮问他:「冥翊,你说……祈国的月亮也会这么圆吗?」
10.
我禀明父王自愿去和亲,将眼泪哭尽在每一个夜晚。
安嬷嬷抹着泪一声声喊我:「公主,我的小公主啊……」
我笑着安慰她:「嬷嬷,我是去当祈国的皇后,是去享福呢!」
王兄了然我的心意,特意安排了冥翊去守我的宫门。
他说:「凝儿,让你的小侍卫带你走吧,他会同意的。」
我鼻中酸涩,却摇了摇头:「王兄,凝儿总要长大的。」
冥翊越发沉默,总是直挺地守在宫门口望着我的方向,但当我的视线过去,他却躲开了。
婚期临近,王兄为我请了父王的旨意,准许我出宫游玩一日,好好看一看这黎国的风土人情,往后想要看到就难了。
我着实没什么心思,可王兄贴近我耳边道:「凝儿,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事到如今,王兄仍想着成全我的自由,可我怎能那般不懂事。
「凝儿,或许这是你与你的小侍卫最后一次自在相处的机会。」王兄将一块出宫令牌放在我手心,「你自己决定吧。」
是夜,我上了偏殿的阁楼,趴在窗台看向如同一座雕像的冥翊红了双眼。
「安嬷嬷,你相信有轮回吗?」
安嬷嬷过来给我披了件衣服:「天凉了,公主仔细身子。」
「嬷嬷,你告诉我呀,你相信吗?」我不依不饶,也只有在安嬷嬷面前我可以做回孩子模样。
「公主是想让老奴信还是不信呢?」
「我想让你信。」如此,这一世我没法跟冥翊相守,我们便能相约下一世永不分离。
我最终还是用了令牌,带着安嬷嬷和冥翊出宫了。
他们一个是我的贴身嬷嬷,一个是护我安危的御前侍卫,只有这样才不会有闲言碎语污了我与冥翊的名声。
我与他虽两情相悦,却从来发乎情止乎礼,没有半分逾越之举。
我们一行三人乔装打扮后便出了宫,来到民间的集市,看着来往的行人,我不由地想,若我只是这万千百姓中的一名,能自己选择夫婿白首到老,该有多好。
冥翊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公主,这个酸甜可口,你尝尝。」
我接过糖葫芦,与他四目相对。
望着他小鹿一般湿漉漉的眼睛,我没忍住踮起脚尖亲了一下他的脸。
他抬手抚上自己的脸,愣在了原地。
这日,我们在集市采买新奇玩意,在街口看人卖艺,在河边看人捕鱼,很快乐。
临近黄昏,我们又去茶楼听人说书,可却被下了药,醒来人已到了祈国。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六王爷祈彦,他身着月牙白的锦袍,脸上带着玩味的笑意以冥翊和安嬷嬷的命要挟我做他的王妃。
我以为只要委身于他,黎国便可逃过一劫。殊不知,和不和亲,祁国都会大举进犯。我不过是颗棋子,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
祁国借口黎国失信,未将我如期送至祁国和亲而出兵讨伐,父王带着王兄战场。父王战死,王兄身负重伤,终于和祁国打成平手。
得知此事的我大怒,跑去找祈彦,气急败坏扯下头上的簪子想要杀了他,只可惜我无能至极,轻而易举就被他擒住。
他摸着我长长的秀发,一声又一声地唤我:「凝儿,凝儿……」
我心中嫌恶万分,再也没有理智可言,狠狠咬住了他的脖子。
我像只小兽一般撕咬着不松口,而他似乎也没有要挣扎的迹象。满嘴的血腥味使得我胃里泛起阵阵恶心,我终于晕了过去。
在那之后,我便失了记忆,成了六王爷府里的杀手,北凝。
11.
我看着冥翊一步一步朝我走来,那张脸就算多了一道疤还是那样的好看,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想要为我打出一片天下的少年。
我想起从前,自己曾被他那样珍贵地放在心上。
可如今,他的记忆应该也被金针给封住了吧。
我好想告诉他,我是辰绿凝啊,是他曾拿命护着的小公主。
可是,我再也说不了话,剑光闪过,我的喉咙里咯咯作响。
我努力睁大了眼睛想要再好好看看冥翊,可眼前像是出现一道门,正缓缓地关上,终于将最后一丝光线隔绝在外——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那个愿以死保全我性命的少年。
那个温润如玉世无其二的王兄。
那个慈祥温婉的安嬷嬷。
恍如隔世,恍如隔世。
呵,怎么能忘了那个毁我一生的祁彦,我恨他,恨不能亲手杀了他。
「北凝,你知道方才我与黎国国主打斗,将他的胳膊划了一道细小的伤口吗?」冥翊的声音忽远忽近,「我的刀也淬了毒,比你玉簪上的毒性更大。」
「不……冥翊……冥翊,杀了……他……杀了……祁彦……」
破碎的言语从我沙哑的喉间艰难挤出,残存的意识却让我闭上了嘴。
若还能有个苛求,愿老天保佑,在冥翊有生之年,都将不会记起关于我的所有。
「嘀嗒」,我仿佛感觉有水滴落在我脸上,温热的又冰凉的。
祁彦篇
1.
攻城不过三日,黎国一败涂地,黎王选择和亲止战,而皇兄竟也同意了。
我斟一杯酒饮下,心中不免几声嗤笑。本是属于男人的战争,却要一个女人作为这场博弈的牺牲品,可悲至极——黎国果然气数已尽。
是夜,皇兄召我入宫议事。刚到寝宫门口他便迎了出来:「臣弟你来了,为兄有一事说与你听,你才思敏捷,定能想一个周全之法!」
我早知皇兄不会如此轻易便放弃吞并黎国。同意和亲不过是缓兵之计,待黎王放松警惕,皇兄必会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将黎国一举拿下。
我自然是没有异议,自古以来适者生存,若黎王没有能力守护自己的国家,不如就将那国土拱手相让。
与皇兄相谈甚欢,忽闻探子来报,说是那黎国淑仪公主辰绿凝带着两个侍从出了宫。
皇兄自是高兴的,这下无需找什么借口,只要几日后和亲之时他们未能将公主如期送至祈国,皇兄自会以他们失信为由出兵讨伐。
我得了皇兄的令携几个大内高手快马加鞭潜入黎国,去绑辰绿凝。
与探子对接后几乎不费什么力便找到了正在茶楼歇息的她。
黎国派人送与皇兄的她的画像是栩栩如生,我见过一次便已将其容貌刻入脑海。即便是此刻她精心乔装打扮过,我亦是一眼就辨认了出来。
她和身边人说着话,欢喜挂满了眼角眉梢,那么好看的女子,一双美目惊了我心中一池春水。呵,辰绿凝。
我佯装走过他们那一桌,衣袖一挥,药粉便悄无声息落入他们三人杯中。只是我忘了自己袖袋里还藏着一朵出府时一时兴起摘的花。
那朵花掉落在辰绿凝脚边,她好奇的眨巴了一下眼睛,然后弯腰捡起来。
「这位公子,你掉了朵花。」她将花递给我,歪着脑袋嘴角微微上翘,天真可爱。
我的心沉了沉,面上却笑着,「鲜花配美人,这花,就送给姑娘吧。」
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你知道我是男扮女装……」意识到自己说话大声了些,她立刻住了嘴。
我愣在原地,心底莫名涌上一丝悲凉。
她真是个美好的人儿,像春花一般烂漫,像冬雪一般清纯,可当下却要成为两国相战的牺牲品。
迷魂散的药效很强,还未等我回答她,她就身子一软倒了下去。我伸手将她揽过来,她的小脑袋蹭在我胸口,我的心不知怎的跳得极快。
我命人连夜赶路将他们三人带回了祈国,囚于王府密室。
皇兄喜极,赐我良田千顷,黄金万两。
我笑着谢了恩,心里却很空落。
脑海里莫名浮现出辰绿凝那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睛。
我曾嗤笑黎王的怯懦使得她成了战争的牺牲品,可如今我又何尝不是做了回小人?
回府前,皇兄似笑非笑地问我:「早就听闻淑仪公主貌美无双,如今见了觉得如何?可与画中人有什么出入?」
我嘴角不自觉地一勾答道:「甚美,并无什么出入。」
皇兄听后却叹息一声:「纵然再美,她……是段段不能留的。」
皇兄在示意我杀人灭口。
想来也是,唯有她死了,黎国才抓不到我们绑架公主破坏和亲的把柄。
皇兄的令我不得不从,辰绿凝也不得不死。
我与她同为皇室中人,是幸也是不幸。
回府已是晌午,听闻辰绿凝已然醒转,顾不上用膳我便赶去密室。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匆匆,直到进入密室与辰绿凝目光对视的一瞬间我才明了,我这样的迫不及待,不过是为了见一见她罢了。
她见我来,怒目圆瞪:「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们?」
我上前语调轻佻:「都说黎国淑仪公主有倾城之姿倾国之貌,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你到底是谁?」她冷冷问。
「祈国六王爷,祈彦。」
「祈国六王爷……」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抓我是……呵,原来你们祁国从未想过与我们真正联姻……卑鄙,呸!」她脾气不小,啐了一口便转过头去。
「看着我。」我温声细语,抬手将她的下巴掰了过来。
「拿开你的脏手!」被捆绑在柱子上的男人恶狠狠地盯着我。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对我和颜悦色,哪怕是贵为一国之主的皇兄,对我向来也是客客气气。
这是第一次有人用如此狠厉的语气朝我吼,我觉得很有意思。
我缓步踱到那男人身旁,然后抽出身旁侍卫所佩之剑,迅速刺入他的肩头。
他闷哼一声,痛苦的神情一闪即逝,随后望向辰绿凝,向她摇了摇头。
我瞥了一眼辰绿凝,泪水早已在她脸上肆虐,可她愣是一声都没出。
我将剑往地上一丢:「拖出去,杀了。」
「不要!」辰绿凝这才急了,扑过来拉住我的衣袍哀求道:「不要,求你放过他。」
「要我放过他可以。」我蹲下身,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做我的女人。」
她抬起头看向我,雪白的脖颈伸得笔直,如同一只高傲的天鹅:「倘若我不答应呢?」
「那么,我现在就杀了他们两个。」
她微皱着眉头:「王爷此举非正人君子所为。」
我抿嘴一笑:「本王从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辰绿凝眼睛里的光黯然了下去,她松开拉着我袍子的双手,像是一朵娇嫩的花瞬时失去了活力。
「不要,公主不要……」那男人双目含泪摇着头。
他的面容姣好,剑眉星目,也难怪辰绿凝对他如此在意。
可我……见不得她此刻对他的在意,于是我将剑锋贴在他脸上狠狠划了一道:「闭嘴。」
伤口很深,鲜血即刻便流了出来,可他皱着眉,一声不吭。
「你别伤他,我答应你!」辰绿凝过来护住他,我心中竟油然而生一股嫉妒之感。
我不知道自己怎的会去忤逆了皇兄的意思。
许是她对这男子的情意使我发了疯,心里徒然生出一个魔鬼,想要得到她,想要她眸中的光只为我亮起,哪怕用尽手段。
我将辰绿凝安置在一个僻静的别院,又指了两个丫鬟去伺候着。可我每每经过,都不敢踏入房内去看她一眼。
许是我心底里觉得愧对她——我原本并不屑于做此番不磊落的举止。可偏偏……没忍住,硬生生将她扯入我的生命里,又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只要皇兄一日未吞并黎国,我便一日无法给她名分。
辰绿凝偷偷去看了那个已被我囚于牢中的小侍卫冥翊。
我自然是生气的,可感情这种事又如何勉强得了?她是爱他的,我一早便知。
初时,我不过不想让他们好过才强制拆散他们,可时日久了,辰绿凝的一颦一笑竟刻在了我的心上。
我爱上了她,爱上了一个注定不会爱我的女子。
生气也好,哀伤也罢,我的情绪再也由不得自己。
2.
是夜,我踱步至别院,辰绿凝正打算就寝,见我来了,她面上一冷,眼神瞥向了别处。
我皱起眉,想到白日里她与冥翊的种种,心里竟生出些许疼痛来。
我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掰正,她却顺势低垂了那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眼。
我将她拉入怀中,想要吻她,她却猛烈地挣扎起来。
「啪!」她狠狠给了我一耳光。
我放开她,舌头顶了顶被打疼的脸颊内部:「辰绿凝,你要知道,本王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
她的身子轻微颤了颤,咬牙切齿道:「祁彦,你无耻。」
「无耻?是你答应我,只要我不杀你的心上人,你便做我的女人。如今,我已经做到我所承诺的,而你却不愿付出相应的代价了?」
她怒目瞪着我,满脸的委屈,随后她闭上眼,泪水自眼角滑落:「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听她这么说,心上如同有一把钝重的刀在不停地切割,隐隐的硬生生的痛。
我终究还是没法做些什么,比起我能强行得到的,我更想要的是她那颗早已放在了冥翊身上的心。
自她房里出来,我失魂落魄,差点连路都走不稳。
守在门口的孟青及时扶了我一把:「王爷,您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道:「走吧。」
从这以后,我许久不曾踏入辰绿凝的别院。
听说她终日郁郁寡欢,面色憔悴。
我派医师前去诊病她闭门不见,我命人送去珍贵补品她丢得一干二净。
我知道她最想要的不过是自由和冥翊,可这两样我统统给不了她。
如今对她来说,我的府邸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若放她出去,我皇兄一定会千方百计置她于死地。
对于国家兴亡而言,死一个敌国的公主简直微不足道。
而冥翊……他是我握在手里的最后王牌,不到逼不得已,我不想让他跟辰绿凝相见。
我知道自己很自私,可我就是忍不住要做一个小人。
我受不了辰绿凝看向他的眼神,满满的都是爱意。
我正思索着如何能让她开心一些,孟青来了:「今年花房里的绿牡丹开得极好,要不要给那位送去几盆?」
那位,自然是指辰绿凝。
我心下一喜,面上却仍是淡淡的:「她名字中带个绿字,那些绿牡丹你就全都给她送过去吧。」
孟青应着退了出去。
我在纸上描着辰绿凝的丹青,那么美的眼睛,那么令人怜惜的脸庞,一颦一笑间不知道要牵动多少人的心。
若我早于冥翊与她相识,我一定不让她有机会爱上别的男人。
我将笔墨轻轻搁下,打算出去透透气,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她所在的别院。
我站在不远处,看院子里放满了盛开的绿牡丹,绿盈盈的一片,甚美。
门开了,辰绿凝着一袭月牙白的长裙走出来,在这一片绿色的花海里,美得像个仙子。
她怔怔望着脚边的绿牡丹若有所思,随即浅浅地笑了。
我心中一暖,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如今的快乐竟这样简单,只要看到她笑,便心满意足了。
我不禁想问自己,曾经那个从不会被儿女私情牵绊住的六王爷祁彦,如今……这是怎么了?
3.
黎国派使臣来献黎国特产,言行举止无不透露着想要延迟婚期。可我皇兄本就另有打算,自然不会同意,也就三言两语地敷衍着。
辰绿凝得知了使臣来访的消息,想偷偷逃出府去。被侍卫发现后,她逃至偏院井边以死相逼,孟青没了主意,才急急上报与我。
我赶到的时候,辰绿凝站在井口边沿上,红着一双眼睛。
「祈彦,你放了我,好不好?」话音未落,她的泪珠似断了线一般,直直往下掉。
这是她第一次喊我的名字,我很是欢喜,可她哭得那般伤心,我心中又满是不忍。
「辰绿凝,你先过来好不好?」我婉言相劝。
「你若是不放我,我便跳下去,一了百了。」
我该怎么告诉她,我不能放了她。
如今我的府邸才是她最安全的藏身之所。
离开我的视线范围,我没法确定,皇兄的人会在哪里把她灭口。
「我让你去见冥翊好不好?」我往前走了两步。
她的脚也跟着挪动了一下:「你别过来。」
「我不过来,你别动。」我心口一痛,摆着双手。
「要么,杀了我。要么,放了我们。」她盯着我一字一句。
「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你跑不掉的。」
「只要六王爷肯放过我们,我们一定跑得掉。」
不,我做不到。
皇兄的人手早已围住整个王府,我们的一举一动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迟迟未对辰绿凝一行人动手,皇兄已然不再信任我了。
可她的神情告诉我,她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要么走,要么死。
于是,我决定为她搏一搏。
我满身疲惫轻叹一声:「好,我放你们走。」
她原该是春日里最烂漫的鲜花,我不能让她枯萎在我手上。
只要途中我想办法拖延她的回国时间,便算不得背叛皇兄。
趁夜色我派人将他们从密道送出,又指了几个暗卫不动声色地护着。
她在我府里的时候,不快乐。如今,她走了,该轮到我不快乐了。
我躺在那片绿牡丹丛中,一口一口喝着酒,却怎么都喝不醉。
夜幕像是一张大网,挂满了璀璨的星。
我想起辰绿凝,她到哪里了,累不累,渴不渴,饿不饿?
我真的已经一厢情愿且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她。
我闭眼,想要沉沉睡过去。
孟青却急匆匆赶来:「王爷,出事了。」
原来,辰绿凝一行人没走多远,便遇上了皇兄派出的刺客。
我遣去的暗卫死伤半数,拼尽全力将他们三人带了回来。
冥翊为护辰绿凝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辰绿凝流着泪一脸平静:「祈彦,我恨你。总有一日,我要杀了你。」
我知道,她一定是误将那些皇兄的人手认成了我的。
我无力地问她:「如果我说那些不是我的人,你信我吗?」
她不再看我只是轻笑了一声:「呵。」
此后,她便一直待在我给她安排的院子里,半步门都不再出。
我也只能站在远处,透过窗口瞧瞧她手托着腮怔怔出神的样子。
4.
一日,我在书房画辰绿凝在绿牡丹花海中浅笑的模样,正描她那一头如墨的长发。孟青神色慌张地跑进来,「王爷,刚得到前方战报,黎国国主战死,太子辰巳拼死守住了城门,双方将士伤亡惨重,国主下令撤了兵。」
我闻言大惊,笔自指间滑落。
「吧嗒」一声脆响,笔尖那一抹黑在辰绿凝脸上画了一道,如同一抹泪挂在白玉一般的脸上。
我心中钝痛沉声问:「皇兄是何时出的征?我竟不知……」
「属下得知这消息也是因皇宫里出来置办物什的公公说漏嘴。国主以黎国未将公主如期送来和亲为由出兵攻打,并刻意下令瞒着王爷您的。」
「皇兄竟防我至此……」我闭上眼揉了揉额头:「吩咐下去,王府上下这消息谁都不能传。若让我听到谁在嚼舌根,我要了他的脑袋!」
「是,王爷!」
我是个闲散王爷,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平日里也不喜与那些权臣共处。
我如今能为辰绿凝做的,也只有这样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深谙这道理,却没想到这消息走漏得竟这样快。
不过半日,战事满城传得风风雨雨,更别说我这人多口杂的王府。
这一日,我心绪不宁地写着字,满纸都是辰绿凝的名字。
孟清再次神色慌张地进来:「王爷不好了,那位已经知道了,此刻正往王爷这处来呢。丫鬟们拦不住,侍卫们不敢拦,现下怕是已经到厅堂了。」
他的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好大一声响。
辰绿凝满脸泪水跨进门,眼神凛冽地盯向我。
我放下手中的笔,叹了一口气:「你们都退下吧。」
孟青领着房中侍候的众人退了下去,书房内只余我与她二人。
「祁彦!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样凄厉的诘问,使得我心口一紧。
然而,我却给不了她任何回答。
国家大事,一言一语如何说得清。
她与我之间芥蒂甚深,即便我说此事与我无关,她亦不会信。
见我不答,她拔下头上的簪子朝我刺过来:「我杀了你!你还我父王,你还我父王!」
我轻而易举就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扯进我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
原谅我不能为你做什么,原谅我的身不由己,原谅我只是因为爱你。
若我不爱你,你便不会这么痛苦,若我不爱你,你也许会自由许多。哪怕是死,你也一定比现在要快乐。
她安静下来一字一顿说道:「祁彦,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我恨你,我恨不得,你死。」
颈上忽而一痛,那尖锐的物体,那呵出的气体,我知道是她狠狠地咬住了我的脖颈。
我没有挣扎没有反抗。这样的痛不及我此刻心痛的一分一毫。
她如此恨我,恨不得我死。
可我,却始终无法阻止自己继续爱他。
眼前的光线开始明明暗暗,我终是没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5.
我醒来时头痛欲裂,费劲睁开眼就看到孟青一副喜极而泣的样子。
「王爷,您醒了!」他激动之余掉了两滴泪,又朝门外喊,「来人来人!王爷醒了快拿药过来!」
我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耳边的轰鸣声才减轻了许多。
忽地,脑中闪现出辰绿凝的面容,我一惊,抓住孟青的胳膊问:「她呢?」
他自然知道我问的是谁,脸上有些不自在,目光闪烁像是在找什么理由搪塞我。
我皱眉:「说!」
「凝姑娘被国主带走了。」
闻言猛然起身,颈部传来的剧痛却让我无法抑制地闭上了眼。
我抬手抚上缠在颈部的绷带,语调有些慌乱:「什么时候的事?」
「前日。」
「前日?」我望向门外,阳光明媚。
「是的王爷,您已足足昏睡两天两夜。」孟青垂首恭敬应答。
我的心却顷刻间冷了下去,我竟昏睡这么久,不知辰绿凝在皇兄手里,将遭受什么。
我掀开被子下床,孟青忙拿了外衣给我披上:「王爷,您仔细身子。」
我伸手拢了拢外衣,不禁咳嗽了一声。
「王爷,御医说你颈上伤口倒是其次。主要是心气郁结,伤了心肺,需得好好将养些时日,您还是上床歇着吧。」
「命人给我备轿,我要进宫。」
「王爷……」
「你聋了吗?!我叫你备轿!」我心中担忧不已,一时间怒火攻心,使得我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
孟青慌张地过来扶我:「王爷莫动气,属下这就去办!」
「不必了!」门外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破空而来。
我抬眼一看:「皇兄,你怎么来了?」
「我来,是有任务要交给你。」他面若冰霜,「出来。」
一声令下,四个妙龄女子齐刷刷在他身后排开。
「东寒,南澈,西凛,北凝。他们四个,将会成为你王府里最好的死士。」
我起身扫了一眼他身后,然后看到低眉顺眼的北凝。
「皇兄。」我心下一阵剧痛,「你把辰绿凝……怎么了?」
6.
这之后,我日日醉卧在书房,心字成灰。
辰绿凝同其他三个女子一起,被安排到我府里训练。
皇兄找了高人用金针封穴的方式封了辰绿凝和冥翊的记忆,并送至我处,让我将他们练成两把最锋利的剑,有朝一日助他灭了黎国。
安嬷嬷年事已高,不宜金针封穴,我保下了她,让她去辰绿凝身边伺候着。
她是个聪明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都清楚。
我原本想找法子去了辰绿凝头上的金针,可她体弱,根本承受不起取金针所带来的疼痛,一不小心,连命都可能保不住。
我越是没有法子护她,就越害怕去见她。可终究,我还是要去见她的。
那日,我强自镇定地坐着,高高在上俯视着下跪的四人。
辰绿凝身着一袭鹅黄色长裙,将长发高高束起,看着很精神。
我命她们起来,其余三人皆是低垂着眼,而辰绿凝则直接将眼神投向了我,有些天真而懵懂。
我心中一阵酸涩,她依旧那么美,甚至比之前美得更加有朝气。
可我知道,她是辰绿凝,她亦不再是辰绿凝。
皇兄的眼线在我府内随处可见,我控制自己不要去见她,也深知自己与她再也不会有好结果。
怎知道那日,我喝得酩酊大醉,满脑子想的都是辰绿凝。
腿先于脑子行动,马不停蹄地到了辰绿凝的房门前。
脑袋是昏沉的,我明知道眼前这道门进不得,可不受控制的,抬脚就踹了门进去。
她正在更衣,见我这样显然吓了一跳,怔了一会才赶过来请安。
曾经那么冷傲的一个人,此刻竟跪在我脚边,大气也不敢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笑着笑着却落了泪。
她很不安,嗓音都是抖的:「王爷……」
我将他扶起,一头撞进她的美目里。
「凝儿,凝儿……」我每唤一声,心上的伤痛便加重一分,「凝儿,我想你……」
她僵直了身子声若细蚊:「王爷,你醉了……」
诚然,我是醉了……没有她的人生,清醒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温柔地吻上她的唇,眼眶却饱含热泪:「凝儿,是你吗?凝儿……」
明明心里清醒如斯,面前的人是她,又不再是她,可还是一声声问着,仿佛这样我的心便会好受些。
「王爷,我是凝儿……」
我松开她,觉得有些凄凉——她终究再也不是我所认识的辰绿凝了。
她睁着那双清澈如溪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我捧起她的脸,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端详了一番,心里如同有一万只蚂蚁在啃食一般,几乎要窒息。
「早些歇息吧。」我不忍看她委屈无措的神情,转身离开。
出门遇上了安嬷嬷,我低声道:「别告诉她那些过去的事,于她而言,并没有好处。」
她点头应了。
我怕皇兄改变主意对她下手,于是下令非任务不得出府。
只是没多久,冥翊便安排了刺杀任务给辰绿凝。
我暴跳如雷,心烦意乱。所幸,她最后平安归来。
若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让冥翊生不如死。
我原想着吩咐冥翊让他不必再给辰绿凝安排任务,可孟青沉声问我:「王爷,如今她已是这般田地,你能护得了她一时,又护得了她一世吗?」
我跌坐在椅子上,是啊,我要怎样才能护她一世呢?
皇兄是天子,是这家国土地的主人,在他面前我除了服从还能做什么?冥翊也不过是遵从皇兄的命令,我又能怪他什么。
他们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我才是始作俑者。
我从未这样的希望,希望冥翊能冲破金针的封印,忆起往昔。
哪怕,他要带着辰绿凝远走高飞,我亦无所畏惧。
我试图逼自己去忘记辰绿凝,去远离她,甚至憎恨她。
可一次又一次,我面若冰霜地望着她,内心却天塌地陷。
7.
终于,皇兄定了刺杀黎国国主的日子。
他假意与黎国和亲,实则让我将辰绿凝送去,让她手刃自己的亲人。
而黎国如今的国主,正是辰绿凝的王兄,辰巳。
我不忍,请求皇兄令寻他法。
他坚决不退让,却允诺我,不管这次刺杀成功与否,他都会将辰绿凝交予我安排,绝不会再做伤她分毫之事。
于是我让训练已久的四人作生死搏斗,想看一看辰绿凝如今的实力。
西凛似是故意让了辰绿凝,我不明白她最后望向我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冬寒确实是个好杀手,不仅干脆利落的干掉了南澈,又几个回合将辰绿凝打败。
千钧一发,我在东寒剑下救了辰绿凝。
我掐着东寒的脖子愤恨地想,就算她再适合当杀手,又如何?
她想要辰绿凝的命,就该给我去死!
于是我手上一用力,扭断了她的脖子。
辰绿凝那么善良,在知道这个任务只能她去执行后,凄厉地责问我,何必还要进行这场殊死搏斗?
我漠然回答:「我只不过是看看你的实力,她们只是你的陪练罢了。」
我知道她恨我,可她越是恨我,我的心里才越舒服些。
送亲那日,辰绿凝盛装而立,红衣如火映衬着她小脸有些苍白,可依然美得倾国倾城,倾我心。
我将一粒糖丸放入她手心,看她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我对外宣称这是「一月哀」,是我秘制的毒药,一个月内不服解药就会暴毙而亡。
可有谁知道,这不过是我命人做的糖丸罢了。
我如此爱她,怎舍得对她用毒。
我这般费尽心思,只是怕她逃离我,怕她出了我的视线范围,我再也不能保她周全。
更怕她去了黎国之后,再也不回来。
这糖丸里,加了一味调理气血的药材,名唤寻香,是寻香鸟最喜欢的吃食。
我圈养了一些寻香鸟,以防辰绿凝出去任务,不管去哪儿,我都能靠寻香鸟找到她。
我自私,无耻,卑鄙,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我将母亲赠我,让我交与自己心仪女子的一支玉簪,郑重赠与她,又许她一个妃位。
她向我行了礼,脸上的笑意虚浮的像是被风一吹就会散。
我拜别皇兄转身离去,几滴清泪落下,着实没有勇气目送她离开。
心中却暗想,待她平安归来,我必定要带她远离这肮脏龌龊的尘世。
一回府,我便吩咐冥翊去暗中保护辰绿凝,不管刺杀成功与否,都要将辰绿凝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在我的暗卫中,冥翊并不算最出众的那个,可却是最不会害辰绿凝的一个。
他没有从前的记忆,哪怕恢复了记忆,他也绝对是会拿命去护辰绿凝的人。
若换成别的暗卫,可能会因为辰绿凝是敌国公主而痛下杀手。
辰绿凝离开的这几日,我夜夜辗转难眠。
看天光亮起,升起一轮耀眼的红日,又看它孤独落下,扯下一片黑色夜幕。
明明不过三五日的光景,我却觉得自己过了大半生。
直到黎国国主辰巳遇刺身亡,却没有抓到刺客的消息传入我耳中,我一颗心起起落落间才稍稍得一夕安宁。
得此消息,皇兄很是欢喜,在皇宫大设夜宴,群臣齐聚,舞姬遍地。
我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神思恍惚,一日没有见辰绿凝平安归来,我一日都不会快活。
孟青行色匆匆过来,在我耳畔低语:「王爷,冥翊回来了。但他并没有来见王爷的意思,而是直接去找薛公公帮他通传国主。」
我眼神一凛,双手握拳很是愤怒。
我虽然知道冥翊是皇兄将其记忆封印了送来我身边的,可长久以来他身在王府,却依然跟皇兄保持着密切联系我是不知道的。
「辰绿凝可有与他一同来?」我问。
孟青摇头:「不曾见到。」
「冥翊现在何处?」
「在御花园等传召。我给了薛公公一些银两,让他晚些通报国主。」
「你做得很好。」我起身拍了拍孟青的肩,然后赶去御花园。
夜色很浓,一轮明月挂在高高的空中,御花园里一盏盏灯笼挂在树丛间。
冥翊站在御花园的凉亭里,望着远处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我放慢了脚步走上前去,他听到声音转过头来,一脸讶异。
「王爷……属下参见王爷!」他跪拜下去。
「辰绿凝呢?」我问。
他低头沉默。
「我让你将她平安护送回来,你可做到了?」
「属下无能。」他低声回我。
一阵风吹过,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在哪?是生是死?」
「王爷,对不起。不是冥翊不遵从您的命令。只是,国主的命令,我更是……」
我的心痛难当,不由地抬手抚住胸口:「皇兄给你下了什么命令?」
冥翊抬头,一双眼睛漆黑如夜:「无论辰绿凝刺杀成功与否,杀无赦。」
冷,刺骨的冷袭来,冻住了我全身的血液。
皇兄骗了我,他说过无论辰绿凝成功与否,都会将她交予我安排。
我轻轻闭上眼,一呼一吸间,都觉得胸腔里钝痛异常。
良久,我问他:「她在哪?」
他伸出手,指了指石凳上那个布匹裹着的盒子。
我缓步过去,每走一步就如同站在刀尖上一般。
颤抖的双手早已不是我的,可它们还是慢慢抬了起来,揭开布匹,打开盒子。
黑色的发上插着一根断了的碧玉簪子,正是我送给辰绿凝的那根。
我将那张小小的脸托在手中,她那双惊心动魄的美目已经闭上,脸上挂着风干的泪痕,嘴角是已干的血渍。
我的泪流下来,一滴一滴。
感觉到有风从我身体里穿堂而过,我的心,已然空了。
再也看不到亮的天空,再也不会有温暖的微光。繁花死去,万草成枯。
我将永远困在漫天风雪里,与世隔绝。
「冥翊,我杀了你!」我大吼着抽出他腰上的佩剑,狠狠朝他胸口刺下去。
他闭上了眼睛,没有想要闪躲。
而我在剑落下的瞬间将剑锋一转,剑刺中了他的胸口却避开了要害处。
我改主意了……
他本就被训练成死士,死对他来说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痛苦内疚歇斯底里地活着。
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冥翊,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去?」
他睁开眼,望向我的眼神里有一丝慌乱。
我用尽全身内力,狠狠给了他一掌。
他整个人弹起,撞在身后的柱子上,又掉落下来趴到了我跟前。
我听到金针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他吐出一大口血,奄奄一息。
我将辰绿凝紧紧抱在怀里,转身离开。
就算她如今只剩下一个头,就算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她都是我祁彦今生今世最爱的女人。
我迷迷糊糊地向前走着,也不知道要走去哪里。
直到身后传来冥翊痛苦的嘶喊:「啊——」
我知道,他全都想起来了,我知道他恨不得杀了自己,可他还有什么脸面自我了断去地下见她?
所以他会选择活着,一直这么痛苦的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仰头大笑,好似这样,泪就不会落下来。
你看,我也不寂寞了,这世上可怜伤心之人又多了一个。
终章
建勋三十五年。
祁国六王爷祁彦起兵,斩先皇于剑下,黄袍加身,登基为帝。
郊外新建的绿园。
坟上一簇簇的绿牡丹生机勃勃。
一袭龙纹黄袍的男子长身而立,嘴角勾起一抹苍凉的笑。
那日,他持剑冲入大殿。
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眼中露出一抹讥诮:「六弟这阵仗,难道是想谋朝篡位吗?」
他不言不语一步步上前,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睛里却是满满的杀意。
「六弟,你……」话未完,帝王的腹部已被长剑贯穿,「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一个女人。」男子淡漠回答。
「你竟……为了一个……女人……弑杀亲兄……」
他不想再多说什么,于是猛然抽出长剑,年轻的帝王瞪大了眼睛,愤恨逝去。
是啊,为了一个女人。
为了她,他可以坠入地狱;为了她,他可以赔上整个江山;为了她,他可以负尽天下之人。
最是难忘,那一日她遗落在绿牡丹丛里的微笑,照亮了他人生中的整个春天。
而那样的女子,再也不会有了。
起风了,枫叶迎风而落,他叹息一声转身却被一把剑抵住了下颚。
「祁彦,你知道她的临终遗愿是什么吗?」来人的嗓音沧桑而破碎,冥翊。
「是什么?」
「她让我……」剑光一闪,锐利的剑锋在白皙的脖颈上划开一道口子,「杀了你。」
鲜血涌出伤口,祁彦含泪微笑,恍惚间看到那个花丛中的少女,清冷而孤傲地看着他:「你终于死了啊。」
他缓缓闭上双目。
是啊,如你所愿,我终于死了。
我……早就该死了。
当最后的光从他眼前消失之际,他看到那个黑色身影从怀中掏出一朵绿牡丹,如珍如宝地放在了辰绿凝的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