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阿灿:
年宴顺利办成,对得起我一个月的累死累活。
母后倒是没当面夸,只不过年后两天给我开了她的私库。
忙了太久,乍然轻松下来我还有点不适应。
而且一闲下来就得和那些个过年才回京的郡主县主喝茶,还不如忙去呢。
封地回来的郡主县主以青阳打头,每年办宴她都要把我抓周抓了个玻璃球的事儿拿出来说一遍,她倒是说不厌,我自己都听吐了。
行行行,好好好,没出息没出息。
也是她一个郡主,家里没给她搞抓周这一出,不然我倒要看看她能抓个什么玩意儿。
这边我端着八方不动的假笑慢悠悠地喝茶,青阳说完抓周的事儿没等来大家笑一场颇有些尴尬,转而又揪了别的事儿来嚷嚷。
我最近还能有什么事儿,能让她听满耳朵闲话的也不过我和陈峤那些个传闻。
每年属她最乐意打听我的八卦,要不是我知道她什么德行,我还得以为她看上我了。
你瞧,这不就拿出来说事儿了。
「云和啊——听说你最近看上了个寒门学子,去追人家还没追上呢?」
可真能听说啊。
人敲着锣打着鼓在你门前喊给你听的吧。
习惯了她的尖酸样儿,我实在懒得搭理,「怎的,你急着想给我送嫁?」
她脸色一僵,又笑开,跟我这半笑不笑看着就假的笑不一样,她打小就是个能装的。
「说这话,都是做姐妹的,你若真嫁了我能不送?只不过这翰林学士……啧,是不是要求低了些。」
「又不是给你选的,你提什么高要求。」我托着下巴看花,回答得也颇漫不经心。
两句话给她封得死死的,青阳干笑了两下,总算换了话头,「我也许久不回京都,云和你这几日可有空陪我逛逛?」
换回来吧,求你了。
这话说出口不尴尬啊。
两个都看对方碍眼的人还要一起去逛街,怎么,是要在街上打一架吗?
想来她出发前定是听了她爹妈的嘱托,要跟我搞好关系。
每年都想搞好,每年都想老死不相往来。
我嫌她刻薄尖酸阴阳怪气,她嫌我骄横无礼口无遮拦。
一拍两散。
关系搞得稀碎。
「不如你找别人?我忙得要命。」
生怕她再想一出是一出,说出两个人都招架不住的话,我赶紧喝完茶把宴会给散了。
不喝了不喝了。
再喝下去我怕她说今晚要住我府上。
这事我以为到这就了了,等过了上元节青阳就能老老实实回家,没想到才过了两日,官员回值头一天,我就听了个消息。
陈峤陪青阳逛京都?
嗯?
嗯??
嗯???
!
旨意还是我哥下的,说他们翰林院最近编京都地方志,对京都了解得多。
翰林院那么多人,偏偏落到陈峤身上。
什么意思,上赶着要给我织帽子是吧?
我气得牙痒痒,把院子里新种的竹子砍了个精光。
陈峤是领了命的,真就陪人逛上了京都。
找了小厮去看情况,回来同我讲他俩进了来凤楼用饭。
我一个按捺不住,提着马鞭就冲出去了。
冲进来凤楼时,跑堂的差点以为我是来打劫的。
陈峤就坐在临窗一桌,与青阳隔桌而坐,隔着一条长廊,我见他嘴角勾出一抹笑。
妈的。
感觉头上有点绿。
今天我戴的还是翡翠簪……
我气得一挥鞭子,打碎一盆花。
给自己气回了家。
他是办公差,上头给的活又拒不了,我气归气却不能找他要说法。
显得我多无理取闹,还白白落个妨碍公务的罪。
可生气也是真生气啊。
青阳那个人,说多坏是没有的,毕竟她脑子也算不上多好,顶多就是心思多心眼小。况且她眼高于顶,能说出我要求低的话想来是看不上陈峤的,但她很乐意上赶着恶心我一把。
两边我都看得通透,但也仅是看得通透,照旧把自己闷在府里憋屈了好几天。
更烦的是观竹还来问我,今年上元节的宴还办不办。
才刚操办了一个年宴,现在听到办宴我就想吐,可上元节是个要热闹的节日,最后还是拍板决定要办,只不过办的小一些,到时候请些关系好的喝喝酒赏赏月便罢了。
我最终踏出府门还是因为有了绞丝玉簪的消息,我急着去跟霍世子换墨玉。
就……
生气是生气,他的生辰礼物还是要准备的嘛。
绞丝玉簪的消息是琳琅轩给的,京都这几家首饰店我早早打过招呼,有了消息会第一个来知会我。
本来我是打算先买了玉簪再去同霍表哥交换,但转念一想,我这几天也正在气头上,墨玉我要,最好能白要。
毕竟一个伤心成这样的人还要大出血,太难受了。
于是我把霍表哥拉到了琳琅轩。
然后被他识破了心思,一番恐吓威胁。
我觉得他在看不起我,我真想耍心思他还能玩得过我?
墨玉到手,绞丝玉簪也给到了他手上,除了需要他来结账,万事都很顺心。
他要玉簪大概是送心上人,拿了簪子左看右看还对着簪子傻笑,这种好机会我不遛多少是有点对不起我偷奸耍滑的名头了。
事后找上门什么的我是不担心的,我这么多年跟我这个表哥关系不错也就是因为吃准了他的品性,他这人,不是个爱事后报复的小气鬼。
回府后我将墨玉和其他东西归置在一起。
萧成鸣那换来的四块砚台以及前儿个从母后那新拿的一匹青白色鹤纹的锦缎,加上这块墨玉,他今年的生辰礼我准备得很齐全。
我收好盒子,澄兰伴在一侧,好几番欲言又止。
我最见不得吞吞吐吐不干脆的样子,停下等她开口。
澄兰跟我久,见我一个眼神便知道我的意思,犹豫了一下,小心开口问道:「公主,你不生气了吗?」
气啊,哪能不气。
他们都当我心大不爱计较,是个洒脱直白的性子。
可我其实小气得很,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要不然我也不会同陈峤说出那样一番话。
也是我过得太顺风顺水,难得在陈峤这里碰了壁,多少有点不习惯。
有时想法也会有些傻。
你说我从第一眼见他以至于后来不遮掩地剖心表意,是不是有些太为难了他。
无论我追得多狠,说多少大胆不知羞的话,他始终保持在一个合适守礼的范围里。
说到底,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我。
就算我样貌品行地位都好,他也不一定就得喜欢我。
公主,也不是样样都能顺心的。
其实我也可以去我哥那里讨个旨,封个驸马虽然难为情了些,但也不是做不到。
但我想不到得来这个驸马后,我们会到何种地步,强迫来的感情多少是不容易圆满的。
我野心大,也见不得不完美。
想得多了些,再回过神回答澄兰时我就很直接说道:「气,气他不干脆。」
明明我最是不喜欢拖泥带水,偏偏忍他磨磨蹭蹭。
「那公主为什么还要花这些心思?」小丫头嘟嘟囔囔替我打抱不平。
大概……
我总觉得陈峤对我,也不是毫无情意。
我还是想撞撞南墙。
她年纪还小一些,不懂这些情情爱爱弯弯绕绕,我也懒得解释,只能转开话题,赶她去看看灯笼有没有挂齐全。
上元夜,我要让公主府成为这一片最热闹的地方。
帖子已经放出去了,京都里玩的好的公子小姐也不少,大多是喝酒逗鸟养出来的情谊,这里面唯一特殊的只有陈峤。
但我不确定他会不会来。
被一群人围着绾发梳妆时,我透过窗口看外头一片光秃秃的竹子桩,忍不住叹了口气。
应节日的景,我挑了件石榴红的衣裙,袖口有一圈细碎的红宝石,很亮眼。
府里管事的嬷嬷早早来传,说宾客到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开宴。
我没问她陈峤有没有到,让她准备开宴。
府上一下子热闹起来。
暮色四合,檐下点了灯笼,透出些朦胧光晕。
我被一群丫鬟簇拥着走进园子,霎时间席上人皆收声站起行礼。
此起彼伏的恭迎声里,陈峤的声音实在算不得多突出。
但他站在人群里,我一眼便能找到。
还是来了呢。
座上的跟我都多少有些情分,难得逮着机会能灌我酒,很是不客气。
以萧成鸣打头,说句祝福的话就敬上一杯,玉琼酒这般不易醉的酒也让我喝了个够。
陈峤坐的不算靠前,他的出现在一堆人里面确实是有些格格不入。
满座欢声笑语,张灯结彩的浓烈气氛里,我仰头喝酒时斜斜看他一眼。
欢声退却,只有他满身清冷。
祝词敬酒轮到他那里,他只空手起身,也不敬酒,只给句祝词。
「愿公主上元安康。」
我不错眼地看着他,一口喝完杯里的酒。
酒这种东西,最是给人以无限勇气,该说不该说的,只要脑子里有个念头,被这东西一激,都能不管不顾,把场面弄得尴尬。
我最近确实心里不大舒服,见他神色平常来赴宴加上喝了这些酒,一个没忍住到底撒了酒疯。
说出一句我平日里万万不会说的话。
「既然想吃软饭,为什么不来找我?」
陈峤才刚坐下,下一位也还没来得及起身,场面就这样凝固了。
只有我,介于清醒和昏沉之间,直勾勾地盯着他。
关于吃软饭这件事,确实只是气头上一个口无遮拦。
后头摔杯子跟他耍脾气也只是想借着酒劲撒疯。
归根到底我是有点着急了。
我自认耐心不足,迟迟等不到他的回应是有些失落。
可搞得宴席不欢而散,我单独把他留下来还跟他吵一架,这算什么?
更离谱的是,吵完架我还良心难安要去哄他。
原因只是我说了一句话。
一句气话。
「我又不是非你不可。」
这句话一出,让我在陈峤脸上看到了不一般的神情。
他素来涵养高,对我也是亲近里带着守礼。
我一直以为以他寡淡清冷的性格是不会同我发脾气的,可打自我说了这话,他脸色一下就落寞了。
这是他少见的情绪。
原来人的难过是可以一眼看出来的。
我承认我有点慌。
活到这么大岁数,我什么事没干过,论撒娇卖乖我最是得心应手,漂亮话我也不是不能说。
可是他突然退后两步,一句「公主,臣知道了」转身离开得干脆。
我好话还没想好,人都已经走出回廊了。
算了,还是先追再说。
这一追,追到正门外。
上元佳节,一条街都点了灯笼,这一片连着三圣大街,是我一贯喜欢的热闹。
陈峤与红尘热闹格格不入,他好像生来就是孤寂的。
我却想将他拖入繁华盛景。
「你站住!」
眼见他已经下了台阶,我只能慌里慌张先把人叫住再说。
大概是怕留不住他,我扬声时带了几分命令意味,语气有些重。
他却是铁了心不回头不住脚,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
「陈峤,你今天要是敢走,我就……」
就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虽然威胁的话已经放出来了,但我知道我对他没办法。
我那些小孩子脾气的手段都搬不上台面来,这个狠话根本没有威慑力,对他不痛不痒。
动口不管用只能动手。
我一把薅住他的袖口。
这下他不停也得停了。
毕竟衣服挺贵的。
「请公主放开微臣的袖子。」
他总算肯搭理我了,开口平平淡淡,连平日那两分礼貌也不要了。
该是气得不轻。
可他气什么呢?
我那一句醉话羞辱了他?
可我也是无心的,都说了是醉话。
「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
陈峤也不是气量小的,可今日却是不知道怎么了,非要赌气到底。
难道他偷喝酒了?也给喝醉了?
「微臣不敢生气。」
说的是不敢生气,不是不生气。
一字之差,意思天差地别。
告诉我一个意思。
他真的生气,他就是生气,就算迫于我的强权他还是生气。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只能先撒了手,毕竟拉拉扯扯不好看。
手刚松,人就毫不客气地走了。
人是我惹生气的,别说喜欢他,就算不喜欢,也不该什么都不管。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
纵然我这十多年,别人捧着惯着,说是任何事情都可以被原谅和纵容,但这不该是我自傲的资本。
我母后从小耳提面命,告诫我的身份只是证明我能拥有自由享受的权力,但不代表我拥有肆意妄为对人无礼的资格。
任何人都应该讲道理。
我讲道理,所以我觉得我应当同他道歉。
但追着他想让他不生气,是因为我喜欢他。
毕竟道歉的方式很多种,也不必我这般死缠着不放。
陈家在柏正坊,不必经三圣大街,但绕的小道小巷不少。有些小道宽敞还点灯,有些小巷子却是一片黑冷。
阵阵冷风吹来,我不由得加快脚步跟近陈峤,就差贴他后背上了。
这小巷长得跟没尽头似的,这一片又是异常寂静,我心底那些不合时宜的鬼怪故事刚起了个头就全冒了出来。
人最不能自己吓自己,反正我现在已经被自己想的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吓得不轻。
这会儿我也顾不上会不会把他衣服弄皱,捏着他袖角就跟捏了根救命草。
陈峤一身正气,妖魔鬼怪应该最是不敢惹。
虽然我现在还惹了他生气,但……
他肯定会保护我的!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才见尽头光亮,我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把他袖子放了,还抚了抚明显的褶皱。
抹不平……
劲用大了。
这下好了,罪加一等。
正垂头丧气时,不留神脚底一个圆滚滚小石子。
我腿一软直直摔坐下去时还模糊有一个念头。
该不会是遭了报应?
一声惊叫,我坐在了离出口还有一段距离的地上,光亮照进来堪堪到我身前。
我在黑暗阴影里,仰头看陈峤。
披着一身朦胧灯光,他回身的动作没有停顿。
一脚踏进暗色里,蹲下了身。
我听见他浅浅叹了口气,满是无可奈何,「伤哪了吗?疼不疼?」
本来轻微的疼痛就被放大了好几倍,一下激得我委屈起来,生了泪意。
原来疼痛是需要被过问的。
我直觉自己有些矫情。
「还好,腿有一点点疼……」我泪眼汪汪,搭上他伸过来的手。
又觉得自己掉眼泪太酸气,拿他袖子先糊了把脸。
至于为什么又糟蹋他袖子——
谁叫我这袖口华而不实,缀了一圈细碎的红宝石。
好看是好看,扎脸是真扎脸。
我擦了眼泪,抬眼先看他的脸,猝然撞进他满眼柔软,装满星河。
气氛太好,适合道歉。
我索性不着急起身,先眼巴巴地问他,「陈峤,你还生气吗?」
他垂了眼睑,倒也不别扭嘴硬了,「还有一点。」
顺坡下驴,我拿出平时哄我母后的黏糊劲儿,先示个软再卖个乖,「那怎样才能哄好你呀?」
他不说话了。
离得近,叫我看见他微微抿了抿唇角。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并且付诸了行动。
手顺势搭上他肩头,在他抬眼错愕里,我仰头吻了吻他温暖柔软的唇。
轻轻地,一触即离。
「气好了吗?」
一语惊醒他。
陈峤定定看来,眸光微动,从他神色里也能看出雪后初霁,春色逢生。
他答:「没有。」
那……
再哄一下?
我倾身,又吻了吻他。
一触,没能离开。
月光朦胧,照不入这个偏窄小巷,连灯光也停在一寸外。
黑夜藏住未知的担忧,也遮掩了浮动的欢喜爱意。
冬末时节,春天却一刻来临。
分开时,我一头栽进了陈峤怀里。
两个同样奔腾的心跳像宫宴踩着零碎鼓点的步伐。
原来,他也是不冷静的。
我偷偷乐了乐,感觉到他顺了顺我的发尾,好像低了头,温热的呼吸就落在我耳边。
陈峤说得很轻,却字字清晰且坚定。
他说:「阿灿,你等等我。」
我好像听懂了。
所有关于他的沉默和疏离,克制和守礼。
他在埋头追光,无声无息。
就好像我在巷子尽头,想一步踏进黑暗里很轻易。
他从那头来,穿过夜色,走到我这里,求一个正大光明。
我只转了个身,他却要跑过一条小巷,越过洪沟和天堑。
于是我抱紧他,酸涩也欣喜。
「我等你的。」
不是什么不要在意身份只要有爱就能在一起的傻话。
他给予我的尊重,我也须得以同样的尊重还他。
这是陈峤式的爱意。
我知道了,
便也没什么等不起。
28
阿灿:
年节与平常一般。
不一样的是往年书院好歹上元节过后才复学,朝廷却是初六就要回去当值。
回翰林院也还是继续年前的工作,京都地方志还剩一些需要完善之处。
这般过了一个平常的上午,午后有一内侍过来传话,说要挑个学士去干个向导的活儿,有一位郡主要好好逛逛京都。
也不知大家心里怀的都是什么心思,起初我并没有在意此事。
但那内侍绕了一圈却是停到了我跟前,客客气气地说道:「这位学士,你可愿意?」
若放在平日,我并不会想接这样一个事儿干。
就算地方志编得很无趣,但陪一个郡主逛京都风险太高。
可是那内侍定定看来,在我犹豫之际他动了动眉头。
事情就通了。
这是圣上的决定。
他告诉我,这个机会他肯给我。
只是总要有个由头,不然将来我贸然离开京都去往亳州,显得过于不合理。
于是我接下了。
在这之前,我还不知道要我接待的这位是青阳郡主。
公主口中的死对头。
公主有时会乐于跟我分享旧时趣事,每回提及青阳郡主这号人,神色都算不上好,偶尔那么一两件事里也能看出,她们关系僵硬。
但我已然接了这差事,怎么也不能说丢就丢。
好在那青阳郡主没那么闹腾,只是时常上下打量我。
边打量边撇嘴。
逛了一个上午,她说要吃饭。
正巧又到了来凤楼,我一句告辞还没开口,青阳郡主已经进楼入了座。
又说让我坐下给她讲解来凤楼里头几道名菜背后的故事。
这一路她没少提些奇怪要求。
介绍菱江时她让我说说这江里有哪几种鱼。
逛到万鼎塔她又问我塔柱上刻的梵文是什么意思。
也幸于我生于京都长于京都,闲着没事乐意看书。
只是每回我讲解回答之后,她都会皱一皱眉,轻「啧」一声。
这我着实没看懂。
这回却是不同了,她皱完眉后开了口。
「也不算个绣花枕头,我还当楚云灿真瞎了眼。」
一句话,清清楚楚。
小姑娘间的攀比心思罢了。
大概知道我是公主所看中之人,急着看看是不是真差到哪去。
只是她这表现也是挺让人惊讶。
好似公主选的如果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她还看不过眼。
正如现在她也是万分挑剔,不遮掩的语气里两分傲气。
「也是楚云灿眼光不高,叫你捡了便宜。抓周都能抓个玻璃珠的人,指望她能多有出息。可见出身再好有什么用……」
她才说起抓周,我便想起两人闹得不愉快是因何。
公主说过,青阳郡主总揪着抓周一事不放,找着机会就拿出来说一说,给她听得极烦。
念及这一层,再听这话,我脑子里无端出现公主在一群人恨铁不成钢的目光里,抱着玻璃珠不撒手的模样。
她要玻璃珠,别人觉得没出息。
她选我,别人也觉得没出息。
这样想起来,我和怀里的玻璃珠,还有点惜惜相惜。
我没忍住笑了笑,为我这个往下延伸的念头。
然后被一声巨响惊醒。
我转头,只来得及看见一道红影,以及满地碎片和土块,一个四分五裂的花盆。
我……
预感不是很好。
好在青阳郡主很快没了新鲜,后头几日都没想起逛京都一事,我这个差事就这样潦草结束。
差事是结束了,我心里却是一刻也难以轻松。
开头有了,过程会很快跟上,如果没有意外,过不了多久我就得起身去往亳州。
这是我信誓旦旦在圣上面前放的话,我将替他收复亳州。
可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在走之前向公主表明心意。
什么也不说就走,我总担心回来时她已然忘了我这号人。
可说了再走,又对她过于残忍。
此去不能说是毫无风险,也没有一个确切的归期。
何故给人以希望,又让她一直空守。
如此卑劣,也如此不愿。
我坐在葡萄架下看着空荡荡的秋千,想着公主张扬肆意地笑着回头。
如果我不幸真的没能回来,她或许会哭吧。
我不舍得。
我只能赌一场。
把希望寄托在我圆满归来公主还不曾喜欢上旁人,愿意给我一个机会站定在她身旁。
若是赌输了,她把我忘了遇见更好的人,我也能放心,起码她归宿很好。
是该这样……
是该这样的。
可这是多么虚伪的假话。
若结果真是如此,
我怎么办?
残忍又自私的我,所图也不过一个阿灿。
在做出决定之前,我其实不应该见公主。
因为多见她一眼,就会影响我的判断,我再也不会舍得做出所谓合理的选择。
可上元宴会的帖子偏偏送到了我跟前。
往前是即将到来的离别,我与她见一面少一面。
我到底还是去赴了宴。
公主府是熟悉的样子。
园子也还是原来那个园子。
我知她爱极了热闹,这上元之宴的公主府装点的比之坊市灯火也不多让。
到时宴席里已坐了不少人,三两凑做一堆寒暄玩笑,尤以萧三公子身侧最为热闹。
他注意到我,在不远处同我颔首一笑,引得身侧众人皆看过来。
我回了礼,没在意那些投来的略微有些不一样的目光,他们偶尔漏出一两句的私语。
公主来得很快。
天色将沉,华灯光影斑斓里,她端着笑,走得优雅得体。
石榴红的群裾像我梦里刹那的嗔痴幻想。
一步一步踩在我单薄理智里,寸寸成灰。
我总说第一眼遥遥见她,她像个女昏君。
就如此刻她斟满杯盏,引颈倒进嘴里,一句祝词一杯酒,眼角眉梢挂满风情。
祝词一句接一句,酒一杯接一杯。
沿着座席轮下来到底轮到了我。
她又掂起倒满的酒杯,总算肯拿正眼看我,眼眸半合,昏昏欲醉。
我不是非要做特殊的那一个。
可我也没有资格劝她少喝几杯。
最后只在众人注视里空手站起,道一句:「祝公主上元安康。」
少喝一杯是一杯。
她像是弯唇笑了笑,隔太远看不清晰,只是抬手仰头,依然灌下一杯酒。
我们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满座皆知,实在有不知道的,多问两句也清楚了。
我不知如今这种场景在旁人眼里算不算得上尴尬,若气氛还不足够,接下来就应当够得上了。
在下一位起身之前,公主猝然开了口。
「既然想吃软饭,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抬眼,与她目光相接。
公主醉了。
她不会在清醒时说出这话。
这一瞬我突然贯穿起了前因后果,那日来凤楼一抹红影以及满地狼藉,她今日不同寻常的表现和此刻一句赌气般的醉话。
还有她此刻摔杯子的举动,样样都昭显着她不开心。
她早就说过,自己不是个能忍的性子,想来还是憋了气的。
只不过生气之余她没忘记留我一留,显出我之于她的特殊来。
我并不想和公主争辩,只能看她莫名把自己越想越委屈。
最后竟是口不择言说出一句狠话。
「我又不是非你不可。」
这句话和我这几日的惶惶不安反复挣扎重合,我直觉自己理智慢慢消退,再多留一会儿,也许会不管不顾做出什么自私残忍的决定。
还是舍不得的。
从哪个方面、哪个角度去分析利弊劝说自己,都舍不得。
既舍不得让她苦等又舍不得放手,我那点优柔寡断的劣质放大到了极点。
只能仓皇转身,试图保持最后两分清醒。
走出回廊时我没有回头,自顾决绝,不想叫她再牵扯起我的贪念。
出了公主府,宾客已散尽。
这一片华府相接,人声嘈杂,隔着不远处是热闹的街巷,繁华景象,一年之最。
我不属于人间。
这是我偶尔会有的念头。
并不是什么怪诞想法,只是与孤独做伴久了,看什么都是片片灰白。
我本是个渴望光亮的人,如今得她一点色彩,惦念至深。
可我生而无趣,何必耽误旁人。
在公主府门口驻足了一会儿,再要走时就耽误了时间。
公主在身后扬声喝道:「你站住!」
我没敢回头,甚至快了两步。
很不意外公主会被惹怒,还带了两分急切,「陈峤,你今天要是敢走,我就……」
她应该不常干这种胁迫人的事儿,是以停顿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后文。
反而是觉得动口比不上动手管用。
我不过才下了台阶,被她追上来扯住了袖口。
心底那些灰烬又开始蠢蠢欲动,往日自持的冷静也在破碎边缘。
我忍得辛苦,才不叫情绪泄露出去。
「请公主放开微臣的袖子。」
估摸是我此刻不同于平常,刻意冷着的面色看着不太友好。
公主软着嗓音同我道歉:「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
她以为我是被她的胡话气得不轻,可我怎么能告诉公主,陈峤是一个卑劣的小人,才不过尝得甜头就想疯狂的将她占为己有。
我没有像此刻这样讨厌读过的圣贤书,如果不是那些可笑的礼教束缚着我,我大可不必做一个君子。
可我不能。
我极尽力气维持假面,照旧装的一副虚伪守礼的臣子模样。
「微臣不敢生气。」
公主怔怔松手。
此刻我无法静下心揣测她的心情,我只想先短暂逃离她的身边。
起码再给我一些时间,让我能冷静地替她考虑周全。
上元夜,坊市热闹,街巷冷清。
我一脚踏进黑暗巷道里,企图让公主放弃跟随,回到更适合她的热闹光亮里。
但今晚的公主,展现了她不一般的耐心,亦步亦趋地跟着,只在巷口犹豫了一瞬,就加快脚步跟紧。
这条巷道漆黑幽长,一眼望不见头,我本是抱着让她知难而退的念头,没想要吓到她。
不过她平时喜欢听些稀奇古怪的奇谈,这会儿光靠自己想着就能吓到自己。
没走两步我的袖口就被她紧紧抓在手心。
罢了,走过这条巷道再说。
不要吓她。
说长不短的巷道出现了光亮,袖口被松开的感觉很明显,甚至还知道她在偷偷抹平褶皱。
抓得紧,想来轻易抹不平。
我松了口气,才起了要说狠话和道理的念头,被她一声惊叫尽数堵在胸口。
急忙回身,就见她委屈地跌坐在暗色笼罩的小巷里。
从巷口照进来的光亮蔓延到她身前。
只她湿亮的眼,软软看过来。
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冷静霎时溃散,我无奈蹲下身,到底放柔了语气,「伤哪了吗?疼不疼?」
她一下委屈得不行,红了眼圈蒙了泪意,平日里难见的几分娇气毕露,「还好,腿有一点点疼……」
说着搭上来的手扯过我的袖口,她一边抽噎一边擦了把脸。
我默默看一眼她的袖口,放弃了抵抗。
擦完一圈,她没想着起身,反而先红着眼圈来问我,「陈峤,你还生气吗?」
都这样了,我还生的哪门子气。
再说,本也不是因她生的郁气。
但我到底留了后路,不叫自己毫无底线溃不成军
「还有一点。」
公主哼哼两声,逮着机会撒娇卖乖,「那怎样才能哄好你呀?」
没见过她这样。
小姑娘平时要面子,要么大胆要么假意凶狠,真到了要示弱的时候也是故作淡定。
可真当她委屈着来哄人,我才知道自己根本无力招架。
我抿了抿唇角,咽下一声叹息,正打算扶她起身,肩头却被她伸手压住。
公主在我震惊的目光里靠近。
一个吻轻轻落在唇上。
我有一刻停滞了呼吸。
真是……
耍赖啊。
偏偏她还轻声问着:「气好了吗?」
温热的吐息是个牢笼,挣扎未果,只能沉沦。
我听见自己喑哑声色,是忍耐后的结果。
说道:「没有。」
她又挨近,再次触碰。
疯狂还是放手,我再也说服不了自己。
只能牢牢将她锁住,在我身前咫尺之间。
我想,
我应该不会有别的选择了。
阿灿埋首在我怀里,急促慌乱的呼吸声,已经分不清是谁的。
我的手在她发尾停留,附耳轻声告诉她我的决定。
「阿灿,你等等我。」
等我荡平山川填满沟壑,等我从黑暗中脱身。
等我追上她。
我不知道阿灿会不会愿意,但她收紧了手,抬头看来。
眼里有星河,胜过万千灯火。
我听见阿灿说——
「我等你的。」
绝处逢生,万物通明。
我置身人间,与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