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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

妻子失踪后,我焦急万分,四处打听下落。最后顺着线索,找到了高中班长。

班长曾是班上的尖子生,成绩优异,性格阳光,长得还帅。这么一个典型的别人家孩子,本该有光明的未来,可如今年逾四十,却沦落到老家的夜总会。

我斥重金见到他,想从他口中获知真相。

但是有时候,拨开迷雾,看见星空,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1.

2016 年初,我驱车赶了几百公里的路,回老家。

自从高考后离开,就再没回来过。此次返乡,是为了找寻失踪的妻子。

一路从繁华地段,开往偏远小镇。我精神紧绷,频繁超速,方向盘握得死紧,两手汗淋淋。

抵达时,已是夜幕时分。小镇雾气蒙蒙,时隔多年依然经久不散。

我走进了这家门面艳俗的乡镇夜总会。

外头人烟稀少,雾霾弥漫,天往死里冷;里头却是热闹香艳,暖气逼人。像是末日开庆典,抵死欢愉。

老板坐前台,听口音是外地人。吞云吐雾间,他布下一排照片。

花红柳绿,男男女女。我看到一个男人,有些面熟。

气质比起当年,相去甚远。当年他清爽干净,阳光开朗,而如今照片上的男人,却显现出一种既邪气又阴郁的英俊。

时间确实能改变许多。

他、我和我妻子,都生在这个镇,是高中同班同学。他是班长,当年班上的尖子生,如今在这里做男公关。

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

妻子失踪是否和他有关?

老板直言提醒:「Leo 不接男客。」

这家店给人起的艺名,倒比门面更洋气些。

「我们是老朋友。」我拿出一沓新钞,推过去,「只是叙叙旧。」

在这乡镇夜总会,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于是老板领我去见他。

说是老朋友,但九二年高中毕业,到如今,已经二十几年没联系了。

通往包厢的短短几步路,声音越来越闹腾,灯光越来越晃眼。

神志不清的男男女女错身而过,我几次顿下脚步,多走一步都嫌脏;烟酒与浓香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令人作呕。

我紧紧皱着眉,心下忐忑,且焦躁。

妻子冯若初是知名画家。一个搞艺术的人,不该来这种地方。

她甚至不该回这个小镇。

前段时间,妻子独自一人回来了一趟,之后就像是丢了魂。我工作忙,也疏于关心她。

前天夜里,半梦半醒间,她在我耳边哭着,喊我的名字:「青山,青山,救救我……」

我就睡她边上,她怎么会向我求救呢?我以为是一场荒诞的梦。

可是第二天醒来,她失踪了。唯一的线索指向这家夜总会。

一进包厢,浓郁的劣质香水味裹着热气扑面而来。

昏暗的光线下,一个帅气的男人,和四五个中年女人。

难以相信,重逢是如此光景。

多年后我还是回到了这个迷雾小镇,而逝去的高中时光,一去不返。

人生的前十八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我们这个镇子,建有化工厂、水泥厂。烟囱好几座,接天连地,吞云吐雾,因此空气质量极差,常年雾霾弥漫,粉尘满天。

这里的孩子,从小到大没怎么见过星星。但大多数人对此也没什么执念,除了我妻子和班长。

妻子冯若初,高中时是文艺委员,画得一手好画。

周围的同学吵吵闹闹,而她总是自成一个世界,安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随手写写画画。

她眼里看见的是阴霾天空,笔下却画出了灿烂的银河。

在这个灰蒙蒙的小镇中,她颇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出淤泥而不染的脱俗气质,天生与这里格格不入。

那时候,唯一与她有共同语言的,就是班长了。

班长成绩好,博学多才,自信开朗,总能与她聊艺术、聊理想,谈天说地。

他们都憧憬星空,憧憬能看见星星的、外面的世界。经常找来有关天文的书籍一同研究,热烈讨论一阵,便相视一笑。

他俩坐一起,就像是一对放着光的金童玉女,叫人移不开眼。我在一旁默默做题,总会忍不住偷看他们。

班长的兴趣爱好十分广泛。他会摄影,会变魔术,虽然不算精通,但这类才艺在那个年代、这种小镇,是很受人欢迎的。

下课时,班长拿来一枚硬币,或者一副扑克牌,就能随时开始他的魔术表演,引得男生女生围在边上看,时不时发出惊叹。

我在人群最外沿,只能从间隙中勉强看几眼。

不管是咋咋呼呼的同学,还是清冷的冯若初,班长和谁都能相处得好。

他一直都是我最想成为的那类人。

曾经是这样。

2.

包厢里在表演近景魔术,气氛十分热烈。

如今他年过四十,依然有一张英俊年轻的面庞,让人回想起他高中时的模样。

然而他的气质却变得十分古怪,邪气而不羁,温顺却魅惑,眉眼间还带着些许郁郁寡欢。

他工于散发这种复杂的魅力,很讨女人喜欢。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正在进行他的魔术表演。

他穿了一件紧身西装,扣子要扣不扣,领口下隐隐露出恰到好处的肌肉。衣服勾勒出线条,随着身体动作起起伏伏。

一枚硬币,在他手中灵活翻转。消失,又重现;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

他将硬币往空中一抛,硬币再次消失。

他皱着眉,露出一个忧郁而迷人的困惑表情。

女人们被他调动起情绪,相当配合地热烈发问,纷纷伸着头,找寻那枚失踪的硬币。

他作势恍然大悟,款款来到一个女人跟前,弯下腰。领口荡下来,胸腹肌一览无余。

他俯身而去,暧昧地凑到她左耳边,像是要吻她。她害羞地想躲,又没有躲。

而他直起身子时,嘴里便衔着那枚硬币。像是从她耳后找到的。

包厢内响起欢呼声,此起彼伏。

只有我不动声色。

我现在的表情,想必是不好看的。

他的魔术放在当年很新奇,放到现在就普通了,甚至可以说是拙劣。

我只是很难接受,他变成了现在这样;更难接受,妻子也享受了他的服务。

曾经的班长,现在的 Leo。

他衔着硬币露出迷人的微笑,眯着眼,远远看了一眼坐在最后的我——唯一一个男客。

我忽然感到脸上发烫,低下头躲避他的目光。

高中那会儿,我性格孤僻,没有朋友,成绩不怎么样,也没什么过人才艺。

我尝试过突破自我,告诉自己:不要害羞,不要胆怯,要自然地与别人交流。可总是话没说几句,眼睛就从人脸上滑到了地上,讲话都磕磕巴巴。

我家境不错,也想通过小恩小惠让同学接纳我,却还是被有意无意地孤立,或者说无视。

因为我母亲是班主任,我在班里会被视作眼线一般的存在,虽然我从没做过打小报告这种事。

班长受欢迎,纯粹是因为个人魅力出众。

他的家境其实很普通,一家三口只靠着他父亲那点儿微薄收入。

他父亲是当地化工厂的普通工人,但却是个相当有趣的男人。

天文地理,人文科技,甚至破案推理,什么领域的内容,班长父亲都能讲得头头是道。镇上的人都喜欢围着他,听他天南海北吹牛皮。

班长父亲很会生活。八十年代中期,正值中国照相机发展的黄金时期。他花了全部积蓄,淘了一部海鸥牌相机,没事就在镇上走走停停,采风摄影。

他在家附近的空地上盖起了一个小房子,作为他的工作室。在里头洗照片,开展览,捣鼓各种新奇的东西,做些小实验,邀人去参观。

他擅长变魔术。厂区和镇上搞文艺晚会,都要请他来表演。现在想来都是些小把戏,但大伙都受用。毕竟那时候的娱乐项目,实在乏善可陈。

在这个终年被雾霾笼罩的、无趣的小镇上,班长的父亲就像一束光。他特立独行,又招人喜欢。

有其父必有其子。班长对父亲很是崇拜,他们经常一起去拍照,或者切磋魔术。班长的性格和爱好,均承自他父亲。

班长的母亲,也是个很好的女人。美丽,善良,不谙世事的家庭妇女,脸上总有暖暖的笑意。

放学时,她会站在路口等班长回家,远远见着了,便温温柔柔地招一招手,见到同行的同学,也都热心招呼。

她偶尔嗔怪班长父亲不着调,但总是依赖着丈夫的。

班长一家,虽然经济上略显拮据,但胜在家庭氛围温馨,其乐融融。

他的家庭,也是我所羡慕的家庭。

我父亲常年在外做生意,难得见一次,也总是严肃地板着脸,过问我功课;我母亲是教师,也是我们班的班主任,我时时刻刻都在她的监控下,被迫承受更严苛的要求。

我家是压抑的,是冷冰冰的。我胆小怯懦的性格,便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形成。

然而越压抑,越难达目的。我承受了那么多,却还是扶不起。我的成绩始终中等偏下。

母亲着急,便以班主任的身份,要求品学兼优的班长关照我。

班长很热心,以往就待我不错;而我胆小被动,难以维系关系。母亲发话后,班长便主动来找我,吃饭喊我一起吃,放学和我一起走,做什么都拉着我一起,还辅导我功课。

我受宠若惊,觉得母亲总算做对了一件事。

通过班长,我和冯若初也走得近了。于是我们三人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母亲性子急,喜欢立见成效,却不知欲速则不达;班长理解我是慢性子,总是耐心辅导我,时常鼓励我,叫我慢慢来。

在他的帮助下,我的成绩开始慢慢提升。

除了学习,我还跟着班长学魔术,跟着冯若初学绘画。和他们一起研究天文,一起憧憬星空。

我们去空地上的工作室,听班长父亲讲离奇的故事,看他的照片展。

放假时,班长要来父亲的相机。我们去爬山、写生,留下三人的合影。

和他俩在一起,我渐渐敞开了心扉,性格开朗了许多。

那是我整个高中阶段,最快乐的时光。

高二的某一天,班长送给冯若初一张照片,点点繁星缀满夜幕,是星空,很美,又带有一种不真实感。

冯若初惊喜万分,问他怎么做到的。

班长很自豪,说这是他父亲新发明的星空魔术,只向他表演了一次,还没有教给他。

而后他认真地看着冯若初,对她说:「我一定会带你去看星空的。」

他郑重许下承诺,声音温柔而坚定;她珍重地将那张照片按在胸口,小声答应了。

两个人都红了脸,眼里有星光。

我就在边上看着。

迷雾笼罩下的少年少女,有一种虚幻的美感。他们不容旁人插足,亲密无间。

我以为这段青春岁月中,我们三人形影不离,无话不谈。

但是至此,我只是个配角,是三人组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如今我事业有成,又娶了冯若初。

班长却在乡镇夜总会,卖酒卖笑,卖皮肉。

为他惋惜的同时,也难免因优越感而生出快意,这是人之常情。不过此刻,我更该担心妻子。

我努力压下心头的焦虑。

如果说来之前,我心中还在打鼓,但现在看到 Leo,我几乎能肯定,妻子在他这里。

Leo 用扑克牌、丝巾、手杖等道具,继续表演那些老套的魔术。说老套,也不全是,都在原先的基础上,改编得黏黏糊糊,暧昧异常。

我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奥秘。我相信这些女恩客也看得出,如果她们的关注点,完全在魔术上的话。

这时,Leo 拆了一盒百奇,取出一根巧克力棒,一头叼在嘴里。

一个女人应邀上去,从另一头叼住巧克力棒。

在沸腾的起哄声中,两人各从一头,往中间吃,越来越近。

吃到最后,两张嘴快要贴在一起,还差点距离,巧克力棒忽然变成一朵红玫瑰,间隔在两人之间。

女人受到惊吓,惊呼着后退一步,花便要落下。

Leo 从容地伸手,接住那朵红玫瑰,然后像体贴的情人一样,将其轻轻插在女人的发间。

心依旧扑通乱跳,但是惊吓变成了惊喜。她看起来年过五十了,此刻却像少女一样羞红了脸。玫瑰衬得她容光焕发。

这个魔术倒有些新奇,我一时没想明白原理。

玫瑰花是藏在他嘴里的,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思绪拉远,进而回想起来,当年星空魔术的奥秘,我也没搞明白。

高二那年暑假,就快要揭秘的时候,班长家出事了。

3.

高二暑假,冯若初追问星空魔术的奥秘。

那段时间,班长父亲工作忙,一直拖着没教,所以班长也没有搞清。

当时正值汛期,我们三人在山上拍照、写生,听着山下的大河浪潮涌动,滚滚东流。

在冯若初的软磨硬泡下,班长答应,今天回去一定会缠着他父亲,搞清星空魔术的玄机。

他拿着相机东拍拍,西拍拍,漫不经心地往山下看去,原本正开心着,表情却忽然变得凝重。

后来我们下到山脚,看见不少人围在河边。这才知道,是发生意外了。

为小镇带来无数欢乐的,班长的父亲,为了救一名落水者,不幸溺亡在汛期汹涌的河水中。

落水者也死了,两具尸体均已打捞上来。

人们走过来,叹一口气,拍拍班长的肩膀。

班长垂着头,肩膀耷拉着,脸色晦暗,看不见表情。

大家都很惋惜,窃窃私语,乱作一团:

「多好的人啊,真是老天不开眼。」

「怎么又出了这种事。」

「这镇子太邪乎,又死人……」

确实,邪乎。

这座小镇迷雾笼罩,很是阴郁。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中,小镇的气氛其实也相当诡异。

八十年代末,小镇南边的树林里发现一具无名女尸,死相凄惨可怖;

九十年代初,一场洪灾冲出两具腐尸,直冲到田间劳作的农民跟前。

发现尸体的场面很是惨烈,全镇都悬着一颗心。最后却因为无法确认死者身份,纷纷列为了无头案。

那段时间人心惶惶。走在路上,每个人脸上都灰蒙蒙一片,笼罩着一股死气。

这个镇子像是受了什么诅咒,见不得有光。

所以班长父亲,那么有趣的一个人,会讲故事,会变魔术,会拿着相机到处跑的,一个明朗鲜活的人,死了。

从此,班长一家急转直下。

班长比谁都崇拜父亲。父亲突然死亡,让他受到极大打击。足有一个月,他神思恍惚,精神萎靡。

一整个暑假,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

我和冯若初想帮他,但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忙,能做的只是不多打扰。

高三开学时,我盯着班长的空桌子,直着眼发愣。不知愣了多久,一个清瘦的身影走过来,坐下了。

班长如期来报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他像是走出来了,却憔悴了许多,也比以往更加成熟,好像突然间长大了。

他收起父亲的相机,不再拍照片,不再变魔术。他放弃了所有兴趣爱好,只是埋头学习;课余时间,还要去打几份零工,维持生计。

他仍然做好班长的本职工作,但是很少和人说话,变得惜字如金。

他用学习和工作填满所有空隙,成了一具没有灵魂、只会机械运转的机器。

班长母亲像脆弱的菟丝子,没什么本事,也并不坚强。她是只会依附男人的柔弱女子。

丈夫死后,她大病了一场,病愈后同样完全变了个人。不再温柔,不再和善,而是面色哀怨,死气沉沉。

她仍然会站在那个路口,只不过不是等班长放学。她抬起手招一招,向每一个过路的男人望去。

她依仗着残余的姿色,终日凄凄惶惶,只为再攀附上一棵遮风避雨的树,安定下来。

一开始,班长见到站在路尽头衣着暴露的母亲,还会急急忙忙冲过去,将母亲强行拉回家。可是管得了一次两次,管不了每一次。

镇上人对他家,从一开始的惋惜,变成了后来的不齿。

男人们将他母亲视作玩物,胡乱承诺,实则哄骗,完事后拔腿离开;女人们因她勾走了男人而愤怒,专拣难听下作的脏词去痛骂,去他家墙上乱涂乱画。

班长护着母亲,挡了几次。有人来骂,他就去劝,有人来涂画,他就去赶,而后默默地把墙擦了。抹布抚过墙上肮脏的字眼,他泪流满面,擦了一遍又一遍。

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他,只好一起去劝,一起去赶,和他一起擦墙。他沉默着坐在路边发愣时,我坐在一旁陪着他。

但他母亲不醒悟,事情终究解决不了。

他一筹莫展,便向冯若初求助。他们曾经是无话不谈的密友。冯若初也是女性,他希望冯若初帮忙劝劝他母亲。

冯若初面露难色,站得远远的,轻声拒绝了。

她喜欢艺术,喜欢绘画和星空。她是很清高的一个人,厌恶这种腌臜事。他也能理解。

班长白天在学校,晚上要打工,不可能时时刻刻看着母亲,最后只好眼不见为净。

晚上下班回家,发现母亲领来的人还在,他便躲在他父亲的工作室,也就是空地上另盖的小房子里。

等人走了他再回去,而后照常照顾母亲,照常刻苦学习,照常打工,权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大家一起稀里糊涂过日子。

原本一个好好的三口之家,最终无论是死人,还是活人,一概被死气所掩埋。

班长一直苦苦支撑着。他性格坚韧,心理承受能力也强大。

而我们三人组的关系,是基本破裂了,最终只剩我和冯若初两人。我一直想修复我们的关系,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直到某一天,我看见我那在外做生意的父亲,难得回一趟家,回的却不是自己家,而是搂着那街口女人的腰,进了班长的家。

这时我终于意识到,我与班长那短暂的友情,已如烟雾消散空中,再也回不去了。我不可能放弃我父亲,我只会站在我母亲这一边。

我甚至应该生恨,不是吗?

1992 年,高考。我发挥得很好,班长却榜上无名。

但我无暇管太多,我已经很久不和他说话了。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很高兴,骑上自行车冲去冯若初家。

我心跳如雷,对冯若初说:「和我一起出去看星星,好吗?」

她说:「好。」

我们携手离开这里,去往同一个城市上大学,对老家并无一丝留恋。

在外面,也听说了老家的消息。听说班长的母亲也跳进那条河死了,听说班长失踪了。他们一家就此销声匿迹,这确实令人叹惋,但也不是我能操心的事。

因为我早已决定,永远不回去了。那个阴云密布的小镇,实在让人瘆得慌。我们考上了大学,两家也就搬到了城里。

我和冯若初,高中毕业便在一起,一同上大学,一同升学读研,在我父亲的支持下,又一同出国留学。

我们在国外结婚、工作,家庭和事业蒸蒸日上。她成了知名画家,我成了企业高管。直到前几年,我们才回国继续发展事业。

自从高中毕业离开小镇,我们的人生一路顺风顺水。

可如今我们年逾四十,婚姻却出现了裂痕。

近几年由于工作压力太大,我患上了躁郁症,和妻子的沟通也出现了问题。但我始终是深爱着她的。

前段时间,我连着加了三天的班。冯若初却趁着这三天,独自一人回了老家。我回家时,正撞上她回来。

当时我很生气,质问她为什么要回去,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她说什么人都没见,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回乡祭祖去了。

我便不再多问。

可是自从回了一趟老家,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成日精神恍惚。我工作很忙,也对她疏于关心,现在想来实在懊悔。

前天晚上,我服了安眠药,艰难入睡。

半梦半醒间,听到冯若初在我耳边,啜泣着喊我的名字:「青山,青山,救救我……」

恍惚间,看见妻子哭泣的脸。但我陷在梦魇里,醒不过来。

早上起来,妻子就失踪了,带走了简单的行李。

我急坏了,靠着药物勉强冷静下来。我不动声色地联系她的工作单位,联系她的父母朋友,联系所有与她有交集的人,都没有下落。

以我近期的精神状态,如果报警,警察多半会认为我贼喊捉贼。一般此类案件,首要怀疑对象也是枕边人。我不想浪费时间。

我翻找冯若初的书桌寻找线索,最终找到了一张「金色年华」夜总会定制的纸巾,上面印着地址,地点正在老家。

她是清高的艺术家,从来厌恶这种场合。那次擅自回去不说,还去了夜总会,这本身就很奇怪。

妻子的失踪,必定与老家有关,与这家夜总会有关。

与 Leo 有关。

4.

我明白了,班长变成 Leo 的原因——孩子大概永远无法逃离,父母的阴影。

所以班长成为了像他母亲一样的娼妓,又用父亲的魔术讨恩客的欢心。

夜总会老板收钱办事,提前知会了他。

表演结束后,他走到我跟前,热情地同我打招呼:「老同学,好久不见。」

我点点头,客套几句。他熟练地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颇有些谄媚的味道。

可是那双眼睛盯着我看,很深,很黑,像是一潭难以捉摸的深湖。

我没由来地汗毛倒竖。

他垂下眼,柔顺地说:「是有什么事吗?前段时间,若初也回老家来,偶然碰上了,很巧。高中毕业后,还是第一次见呢。」

Leo 自然地提起妻子,我的预感果然没错。

而冯若初撒谎了。

我一时间有些心虚,问道:「她说什么了吗?」

「就是随便聊聊。说你们上大学时在一起了,真好啊,我祝福你们。只可惜没去参加婚礼,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愣了愣,说:「是的,呃,我们后来也想找你,但听说你也离开小镇了,就一直没联系上……她只和你说了这些?」

「嗯。别误会,我们没干什么。」他笑道,「碰上了叙叙旧,她就走了,我送她去的车站。」

我松了一口气,又皱起眉。

不可能这么简单。

冯若初回去后,整个人很不对劲,眼神飘忽,神色恍惚,像是丢了魂。

而照 Leo 的说法,好像根本没什么大事。

「那么这几天,你见过她吗?」我盯着他的眼睛。

「她又过来了?」他面露诧异,「我不清楚,她没来找我。」

他的脸色也不似作伪。

我有些慌了。

她没来这里吗?

如果不在老家,那会在哪儿?

难道真的出事了?

我想起前几年,我们的城市,隔壁的城市,电视上,新闻上,那些还没有破获的案件,那些女性被奸杀的案例。

我不喜欢把事情往坏处想,可如今忍不住要想。

思绪很乱,心里又焦躁起来。我拐进洗手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等待心情平复。

不会发生那种事的,应该只是普通的离家出走。

Leo 绝对有问题。

他当男公关久了,演技好也说不定。

他也有动机,毕竟原先就是他和冯若初好。我只不过是个跟班,都插不上他俩的话。

他不会伤害她,这我敢肯定。他受过很多苦,如今变化也很大,但他终归不会堕落成强奸杀人的恶人。

曾经在那样温馨的家庭中成长起来,曾经是那么健康、阳光、开朗的少年,即便遭受打击,顶多也只会一蹶不振,就像现在这样。

高二那年暑假,他父亲过世,他用了一个月振作起来。

而这一次,他二十几年都没能走出来。

如今的 Leo,看着很热情,眼神却阴郁。我也不敢说,他完全没有坏心思。

结合妻子那晚向我求救,或许妻子是被他要挟了。他还没来得及找我要赎金,我就急忙赶过来了。

如果没有意外,现在冯若初应当就在他家。

我试探他:「这么多年没见了,我们也叙叙旧。就去你家吧。」

他愣了愣,笑道:「不了,我家太乱,招待不了贵客。附近新开了一家饭馆,通宵营业,要是不嫌弃,咱们就去那儿。」

「也好。」

他如果直接同意,我也是不敢去的,还是得防备些。

不过我已经可以确定,妻子就在他家。我得想办法去他家。

我们走到夜总会门口。

「这是你的车?」

他一眼看见我停在门口的陆巡,越野车,十足气派,威风凛凛。

他惊叹一声,露出相当羡慕的表情。

我说:「嗯。买陆巡,是为了带她去越野,看星星。你也知道,从前她就对星空有执念。」

「是啊。」他附和道,笑容多少有些酸涩。

曾经是他,送冯若初星空照片,向她郑重承诺:我一定会带你去看星星。

如今也是他,还留在这迷雾弥漫的小镇中,同星空无缘。

这种今非昔比的优越感,让我忍不住话多:「在国外我们经常自驾游,去野外看星星。回国后工作忙,我精神也不大好,就没出去几次。大多数时候,这车都在城里乖乖堵着,也挺委屈的。」

他连声附和,围着我的车转了一圈,仔仔细细打量,又不敢上手摸。

他回到我跟前,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商量:「你阔了。能加钱吗?」

我一愣,心下五味杂陈,一时不知他是拿我当老朋友,还是当买下他一晚的恩客。

如果不是长相,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人是当年的班长。

5.

我们在小饭馆落座,点了几样小菜,和几瓶酒。

他说要请客,可从兜里掏出来的,是我刚给他的钱。

我饮食清淡,也爱干净,看着那油腻腻的盘子,下不去嘴。但出于礼貌,还是强忍着不适,每样吃了一口。

Leo 没注意,还是热情招呼着。

「若初也回来了?怎么没见她呢?」

「哦……没,她这几天比较忙。」

「你们是干事业的,都忙。好久没回老家了吧?家乡这几年发展不错的,空气污染也在治理了,不过冬天还是有点严重。你看这雾,和咱们小时候差不多。」

作为一名优秀的男公关,Leo 东拉西扯很能聊,言行举止都自然,完全不像挟持了冯若初准备勒索我的样子。这让我很费解。

或许他有别的目的,我更加警醒起来,思考着该如何支开他,独自一人去他家。

先是想到将他灌醉,但很快意识到这不现实。他一个男公关,专门卖酒陪酒的,肯定喝不过他。

我心不在焉地思考对策。

Leo 坦然地讲起了自己的事。

他说当年高考考砸了,没学上,他妈也死了,他就干脆离开小镇,出去打工,二十几年在外漂泊,这两年才回来。

他说在外打工真是辛苦,还是当男公关舒服,哄女人开心就行,赚钱多轻松。虽然比不上我这大老板,比不上我们夫妻双双把家还,但他孤身一人也乐得自在,自己赚钱自己花,也没别的什么念想,能过一天算一天。

他说得头头是道,很有道理。——既然这么佛系,那他为什么还要勒索我呢?

难道挟持妻子、勒索赎金,这个可能并不成立?

我感到心跳逐渐加快了,冷汗从额上滴落。

他敬我酒,一饮而尽,而后目光深深地看着我,一语不发。

「你……」我握紧杯子,也看着他,想探究些什么。

难道他,都知道了?

「欸,发什么愣呢,不喝吗?不给我面子?」他眨眨眼,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没心没肺地笑了。

刚才是错觉吧。我也笑了笑,一饮而尽。

Leo 再次倒满两杯,晃了晃酒瓶,空了。

「你吃着,我再去弄几瓶。」他起身去前台。

我瞥了一眼他的背影,从口袋里取出治疗躁郁症的药,拧开胶囊,将粉末混进了他的杯子。

我情绪起伏剧烈时,吃药能安定下来;正常人吃了则会更加安定,就着酒直接昏睡过去。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班长,班长,你醉了?」

他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我从他兜里拿了手机和钥匙,借口出去找朋友来帮忙,拜托老板照看一下他。

然后捂着如雷的心跳,快步离开饭馆。

我用他的手机给夜总会老板打电话,说 Leo 醉了要送他回家,问出了他的住址。

自然不是以前的家了,是镇上的安置房小区。

6.

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干这种事。

我紧张得冷汗直流,跑两步,回头看几眼。

来时的路被吞没在浓雾之中,路灯暗淡昏黄,一片迷蒙。

晚上十一点,没有旁人。

我跑得很急,被污浊的空气呛得直咳嗽。

内心不断安慰自己,我下药下得足量,没三四个小时,他醒不过来的,时间很充裕。

迷雾中,逐渐显现出几栋楼房的轮廓。继续走,才看见小区大门。门卫点一盏暗灯,在岗亭里打盹。

我深吸一口气,走进去,找到那栋楼,上到那一层。

来到这户门前。

耳朵贴在门上,凝神细听,没有动静;从猫眼看进去,也没有灯光。

我回头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走廊,赶紧拿出钥匙开门。

屋里漆黑一片,普通单人公寓的大小。

我喊妻子的名字,声音在黑暗中消散,显得异常诡异。

无人应答。

借着隐隐的路灯光,我发现所有的房门都关着。

我一个箭步冲到窗边,把窗帘拉严,然后开灯。

很简洁的一个家,没什么用品。

我没时间多作观察,一扇一扇开房门去找。

开了第一扇门,是卫生间。

阴暗潮湿,地上全是水,浴帘拉着。

我战战兢兢地,脚点着水走进去,缓缓掀开浴帘一角。

没有人。

开了第二扇门,是厨房。

桌上摆的除了泡面,就是啤酒,还有一把剔骨尖刀。

我盯着那把刀,浑身发冷。

——不会的,他不是这种人。

开了第三扇门,是卧室。

一张床,两个床头柜,一个衣柜,没什么特别的。

但是我走进去,在床头柜上,发现一枚耳钉。

星星的形状,镶了钻,曾在爱人的耳垂上。

我顿时疯了——她在这里,她果然在这里!

我掀开床上的被子,打开衣柜乱翻,甚至趴下来看床底。

仍然没有人。

我冲出卧房,来到第四扇门前。

连忙拧动门把手,竟然是锁着的。

我贴上房门听动静,什么也听不见。

继续用力拧,用身体去撞,抬脚去踹。

房门锁得紧紧的,拒绝我进入。

为什么这扇门要上锁,里面是什么,妻子在里边吗?

如果打开门,会看见什么景象?

我撑在门上,喘着粗气,渐渐冷静下来。忽然想起那串钥匙,上面可不止一把。

于是赶紧拿出来,一把一把试。

童话中,嫁给蓝胡子的少女,拿到了家中所有门的钥匙。

蓝胡子临走前,告诫她不要打开最小的房间。

可她克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还是打开了。

也就此发现了可怕的真相——房间里数具尸体横陈,血流满地。

我打开这扇门,是否也会发现可怕的真相?

7.

房门开了,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今天一整天,我看见过很多很黑的场景。

迷雾中黑暗的路,离开饭馆后漆黑的街道,深不见底的走廊,阴森的屋子。

但没有一个场景,要比这个房间更黑。

这个房间是完全的黑暗,没有一点点光线,连窗户都没有。

我站在门口,踌躇不前,颤抖着喊妻子的名字。

可声音像被黑洞吸入,一丝回音也无。

我摸索着手边的墙壁,找到了开关。

「啪!」

一瞬间,暗红色的灯光,充斥整个空间。

我本能地抬手挡眼,吓得几欲昏厥,心脏都骤停了一瞬。

一间空旷的,红色的房间。

没有人。

怎么会有这样的房间?

墙壁和天花板是漆成黑色的,灯是红色的,窗户是封死的。

这太诡异了!

——等一等,确实是有这样的房间。

我曾见过的。

一张转角桌子,一张折叠椅。桌上放着老式相机,量筒,托盘,显影液,以及各种机器。

墙上挂着几张照片。

我想起来了,这种房间叫作暗房,是胶卷相机时期,冲洗照片的场所。

相纸胶卷是由感光材料卤化银制成的,对日常光源十分敏感。因此冲洗照片时,必须在没有光的暗房中进行。

卤化银对红色光不敏感,所以暗房里,通常用红色光照明。

当年班长父亲在空地上另起一栋小房子,作为工作室,里头就有冲洗照片的暗房。高中时我跟着他们去玩过,还亲手冲洗过照片。

现在是 2016 年,数码相机早已风靡多年。但还是有不少情怀党,痴迷胶卷相机和传统的冲洗照片方式。班长也是其一。

他虽然成了男公关,虽然人生变得一塌糊涂,但对魔术和摄影的热爱从其父身上延续下来,保留至今。

墙上的照片一整排,沐浴在红光之中。

我被照得头疼,还是忍不住好奇心,走过去,仔细辨认那些照片。

第一张,是三人合影,我,班长,和冯若初。

高二那年暑假,班长拿了相机,带我们去爬山。我们用树杈作为相机支架,留下了这张在山上的合影。

我和班长站在两边,冯若初站在中间,三人脸上稚气未脱,显得天真懵懂。

三人都笑得很开心,虽然在红光下,显得有些诡异。

我想起来了,那一天是所有美好时光的终结。

就在我们拍完这张照片不久,班长的父亲在山下出事了。

我叹了一口气,目光移到第二张照片。

第二张照片,是从山上往下看,汹涌的大河,也是同一天拍的。

这条河穿镇而过,当时正值汛期,水位很高。

班长的父亲,正是为了救一名素不相识的落水女子,溺亡在这河中的。镇上的人都这么说。

虽然没人亲眼看见他们是怎么落下去的,但怎么想,都只会是这个原因吧。

我正打算看第三张。第三张拍的好像是一个女人……

——但是等等。

我忽然感到哪里不对劲。

我退回来,继续看第二张照片。

汹涌的大河,河边上是树林和岩石,拍得不是特别清楚。

但是好像能看见,有两具人影。

这两个人……怎么回事?

我皱起眉,凑得更近一些,想仔细看。

这时,耳后一声轻微的叹息。

我后颈一凉,全身的血液从脚,冻到了头顶。

「看完了吗?」

班长站在我身后,幽幽发问。

8.

我醒过来,满眼红光,发觉自己仍在暗房里。

我坐在那把折叠椅上,手被反绑在身后。

头剧痛,是被人从身后袭击了。

那人正在我前方,抱着手臂,靠着墙。是班长。

他阴晴不定地看着我,脸上一半阴影,一半红光。

忽然间,我明白了很多事。

没有挟持,没有勒索,妻子不在这里。

是他们两个合谋,把我引来的。

我浑身发着抖,不敢看他的眼睛,轻声发问:「你都知道了,是吗?」

他说:「是啊。」

「她果然说了,她都告诉你了……」

「不,很早,我就知道了。」

我悚然一惊:「很早?」

「大概就在 1992 年,高考结束后。」

他笑着,走到我跟前。

「说是要叙旧,但刚才吃饭时,好像没讲到以前的事啊。

「现在来讲讲吧。

「还记得吗?我高中时是班长,学习好,还有些业余特长,算是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人吧。

「当年我还挺张扬的,不像现在,要觍着脸去伺候人。」

他笑着说这些话,伸手抚摸我的后颈。

我抖得像筛糠。

「那时班上有个孩子,好羡慕我,成天在一旁偷看我。那目光炽热得,我后背衣服都要烧穿了。

「原本我和他没什么交情,可架不住人家家长就是班主任。我看他成天畏畏缩缩的样子,觉得也挺可怜的,能帮就帮一把吧。就跟他做朋友了。

「虽然这段友谊的开始,我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但我自认,自己还算是个合格的朋友。」

我无地自容,嗫嚅着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我、我也是被逼的……」

「可到头来才知道,我才是真正的可怜虫。

「他家里有钱,家长一个老板,一个老师,安安稳稳给他铺好路。我只有一个当工人的爸,还死了;只剩下一个妈,还去站街。

「好不容易熬到高考,自认为考得挺好,能带我妈去城里过好日子了。那年头大学生多金贵,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上了就能出人头地。对别人来讲,真难;对我来讲,也还好。

「可我的成绩是别人的了,我连名字都是别人的了。

「那人拿着我的成绩单,顶着我的名字,去上了大学,又读了研究生,又出国留学;在国外看星星、看月亮,娶了我喜欢的女孩,当上大老板,风风光光把越野车开回来。」

脖子上的手,停止了抚弄。

他俯下身子,目光深深地看着我。

我语无伦次地解释:「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是被逼的……是我爸妈……」

他附议:「是啊,你这么胆小,自然是被逼的,你哪里安排得了这些事。不过你爸爸挺厉害的。要不要猜猜看,我妈到底为了什么好处,把我卖了?」

「是……钱吗?」

「错了,一分钱没要。你爸就从外地赶回来,睡了我妈几晚,说要当她的男人,她就欢欢喜喜地,把我卖了。吹灰不费。

「多少次,我跟我妈说:你可以依靠我,儿子会给你遮风挡雨,带你去过好日子,叫你不愁吃,不愁穿,不被人欺负,不让人看不起。我嘴皮子都说破了,她不信。儿子就是儿子,老子就是老子。

「这笔交易,她就一直好好瞒着,而后冷眼看着我埋头苦读,挑灯夜战,看着我自信满满进考场。她瞒得严严实实的。

「我拿不到通知书,感觉奇怪,打算去教育局问问。当时还没觉得是什么严重问题,以为通知书给领导放在哪儿,寄漏了。

「我还想着难得进一次城,要带我妈一起去,带上相机,给她拍拍照。

「结果半道上,还没出这个镇,我们就被人绑架了,差点灭口。直到临死的时候,她才哭天抢地拉着绑匪说,她把我卖了,她要见你爸,要和你爸结婚。」

我怔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知道我冒名顶替了班长的高考成绩。可我不知道,我爸竟为了给我铺路,不惜害死孤儿寡母。

我艰涩地问:「那你为什么,后来没去揭发——不,为什么,你没……没……」

「为什么我没死,是吗?因为绑匪先是害怕了,不想杀了;又害怕我们报警,又决定要杀。

「为了让绑匪放过我,我只好送给他们一个把柄。我亲手杀了我妈,把她推进那条河里,去和我爸做伴,让绑匪把过程拍下来。刚好我还带了相机,原本是想给我妈拍点漂亮照片,结果却拍了她死的照片。

「绑匪安心了,把我放了。我还想去教育局检举揭发,又忽然觉得没什么意义。我在镇上到处乱转,转到冯若初家附近,正好看见你们手拉着手,忙着搬家。我就转身走了。

「所以说啊,确实没什么意义了。我父母双亡,高考考砸,还是个杀人犯,我拿什么和你比。」

我听着他讲了这么多,脑海里全都是他弑母的场景。

「不,我不信。」我摇摇头,「你妈妈是自己跳河死的,你不要吓我。你不是这种人,你不可能杀人的……」

「为什么不可能?」

他似笑非笑,从桌上拿了一把剔骨尖刀,正是厨房的那一把。

变魔术的手指非常灵活,他在指尖把玩它。

是真的吗?

他们合谋把我骗来,是想要我的命。

9.

我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与他谈判。

「高考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我爸妈已经安排好了,没有回头路了。我爸哄骗你妈,还做出那种事,这些我真的完全不知情。但是我承认,确实是我对不起你,我可以补偿你的,多少钱都行!」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不为所动。

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继续劝:「我知道你这么多年过得不容易,不是轻飘飘一句补偿就能带过的……我,可我……可是时间没法倒流,事情已经过去了,这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吗?既然你过了这么多年,才提起这件事,就表示你也早就放下了,是不是?啊?」

他仍然玩着那把刀,沉默不语。

「如果真的这么恨我,为什么不高考结束就来杀我?为什么要过二十多年?你已经不恨我了,是不是?那是为什么?冯若初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我情绪激动起来,拼命挣扎。手被绑得太紧,只能带着椅子咯吱咯吱摇动。

「我明白了。」我泄下一口气,颓然道,「你看不上那点补偿,你要的是我所有家产。你以为我死了,冯若初就会和你在一起吗?她不会的。当年你看透了我,难道就没看透她?她是最自私自利的女人。

「她知道我顶替了你的成绩,但还是跟我了,因为她觉得和你在一起没有未来。你以为她的梦想只是看星星,她那么天真吗?不是的,她想要的太多了。

「我知道你还爱她,但她不爱你,她只想利用你。你帮她做脏活,她两手干干净净。最后我死了,你被她卖了,她坐收渔利。我们不能被一个阴险的女人,耍得团团转啊。」

我说得口干舌燥,嘴都发麻。

眼前天旋地转,最终还是聚焦在他身上。

我哀求地、深深地看着他。

「顶了你的高考成绩,是我不对。可你知道的,我爸妈太强势了,我根本拗不过他们,这些年我一直很内疚,一直想找你。

「当年决定和你决裂,我其实很痛苦的,我以为是你妈勾引我爸……我到今天才知道真相,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

「这次碰上你,我心里其实很开心。这么多年,我真的……」

我顿了顿,垂下头:「我真的,很想你……」

他还是沉默地看着我。

「不要听信她的一面之词,她不是个可靠的人。你放了我,我把我所有的一切,我的公司,股票,房子,车,我都还给你。你想要什么都给你,只要你说。」

我的语气已经软得不能再软,但他始终无动于衷。

他完全不像是意气用事,一时冲动。

我加重口气:「当年你杀了你妈——如果这是真的——那个年代逃过法网还是有可能的。现在技术比以前发达了,你肯定逃不掉的,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何必为了她搭上一辈子?你好好想一想!」

他显得异常冷静,就像一个冷血动物。

就像一个真正的变态杀人魔。

我恍惚地摇了摇头。

——这怎么可能呢?

他怎么可能是变态杀人魔,我甚至不相信,他杀了他母亲。

曾经在那样温馨的家庭中成长起来,曾经是那么健康、阳光、开朗的少年。即便后来经受诸多磨难,但那时候三观已经成熟了。

一个健康成长的人,是有底线的,再怎么样,也不该堕落成杀人犯。

「多你一个,不多。」

他沉默了很久,此刻开口。

我愣住了:「什么意思?」

他叹了一口气:「你似乎一直觉得,我不可能变成那种人。曾经我也觉得不可能。杀了我妈后,我也很困惑,为什么我做得出这种事。后来看到我爸拍的照片,才明白了。

「这些年我过得浑浑噩噩,从未与人交心,今天我就和你多说两句吧。刚才说了我妈的事,现在我来告诉你,我爸的事。」

我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10.

他的表情很悲伤,就此揭露了当年的真相——

曾经我以为,我是在很好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以为自己拥有全世界最好的父母。但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表象。我妈,你也知道了。现在说说我爸。

刚才你看了第二张照片,从山上往下,拍的河。你应该也注意到了,河边的树林里有两个人。你看清那两人在干什么了吗?估计没看清。而当年,我可是亲眼所见了。

高二暑假那天,我们三个在山上。我拿着相机四处拍照,偶然间往山下看,就看见了我爸——如果不是看清了长相,我根本不敢相信那是我爸。

他把那个外乡女人拖到小树林里,掐着她的脖子,撕她的衣服,想要强奸她。

女人宁死不从,挣脱了逃到河边,两人在河边拉拉扯扯。最后我爸直接伸手,把她推下去了。女人拼死拉住他的裤子,把他也带了下去,这才双双溺亡在河里。

两具尸体捞出来,一个是风评极好的我爸,一个是素不相识的外乡人。大家想当然地以为,是我爸勇救落水者,不幸牺牲。没人看见全过程,只有我在山上看见了。

后来我大受打击,一蹶不振,不是因为父亲去世,而是因为信仰崩塌。

我一直信任他,崇敬他,却不知阳光的背面是阴暗,父亲其实是个禽兽。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甚至庆幸他死了。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萎靡了太久,连葬礼都没有参加。后来我劝慰自己,他大概是一时糊涂吧。就这样强行给自己洗脑,才慢慢走了出来,才能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原本我以为,我就把这事烂在肚子里,慢慢淡忘它,一切就都过去了。但其实,我是永远无法逃离父亲的阴影的。

我妈死后,我准备离开小镇,出去打工,临行前在家收拾东西,翻看了我爸以前拍的照片,结果就发现了更多的秘密。

我们这个镇出过几起命案。八十年代末,南郊的树林里发现了无名女尸;九十年代初,洪水冲出来两具腐尸。

发现尸体的现场我去看过。因为场面过于惨烈,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一直都记得,那些尸体穿的什么衣服。

然后在我爸的照片中,我看见了她们。他用相机,拍下了她们活着的照片,也拍下了她们死的照片。有两个,甚至还没被发现。

这些惨死的女人都是外乡人,只是从镇上经过,无冤无仇的,很难查。

我看到照片才知道,原来那些无头案都是我爸干的。他不是一时糊涂,他就是不折不扣的杀人魔。

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一直陪伴我长大。他性格好,又博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教我变魔术,教我用相机。他和所有人打成一片,小镇上没人不喜欢他;他死了,人人都伤心。

但我好像,从来没认识过他。

高二有一天,他说他发明了一个新魔术,可以变出星空。我很惊讶:「这也能变吗?」

他爽朗地笑了两声,然后神神秘秘地朝我招手,叫我去他冲洗照片的暗房里。

里边漆黑一片。我问:「星星在哪儿呢?」

他叫我闭上眼睛。

一分钟后,我睁开眼,就看见了满天星斗,璀璨夺目,如同瞬间置身于浩瀚宇宙。万点繁星放着蓝莹莹的光,美得就像一场梦。

那震撼的场景深深触动了我的心。我高兴得语无伦次,连忙用相机拍下来。

在这个终年雾气蒙蒙的小镇,星空是多么难得啊。那一刻,我对父亲的敬佩之情达到了顶点。他竟然能变出星空,这不是魔术,这简直是魔法。

我祈求他教我星空魔术,他一直拖着,故弄玄虚。拖到他死了,我都没弄清星空魔术的奥秘。

直到后来,我自学了刑侦知识,才自己悟出了那个秘密。

刑警办案时,用到一种鲁米诺试剂,来检测犯罪现场肉眼无法观察到的血迹。鲁米诺碰上血迹便会发生反应,在黑暗中放出蓝色荧光。

所以,那片我视若珍宝的星空,那璀璨夺目的万点星光,那些在星空下产生的感动,都是彻彻底底的笑话。

那根本不是魔术,更不是魔法,那他妈的是凶杀现场!父亲冲洗照片的暗房里,那些黑漆漆的墙壁和天花板上,溅得密密麻麻的,全部都是人血。

你说我爸爸他,存的什么心思啊?他做了见不得人的龌龊事,不敢让人知道,可又想炫耀。他就把他儿子领进去,观摩他的杀人现场,听他儿子夸「爸爸真厉害!」。他既要杀人,也要诛心,他到底为什么,可以这么恶毒啊?

我的前半生,就像这星空魔术一样,是个极度恶劣的玩笑。看起来家庭温馨,看起来其乐融融,那都是美丽的表象罢了。扒开来,里边烂透了。

所以你明白了吗,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可以称作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天生就该是这种人。

否则,当年那些腐烂的尸体被发现时,场面那么可怕,其他孩子都不敢去看,为什么我就敢看,还看得仔仔细细呢?

今天杀你,并不是因为我有多恨你。

我只想在故事的最后,填补我唯一一个遗憾而已。

逃了这些年,我也很累了。

11.

他说出了所有真相,而后向我走来。

刀面反射着红光。

我张着嘴,痴痴傻傻,说不出话。

他抬起手,将那柄尖刀,干脆利落地插进我的喉咙,挑破了我的颈动脉和气管。

血喷射而出,在红光下,我看不清楚。

我只知道,喷得很远很高,溅到墙上,天上。

我「嗬嗬」地喘,气从喉咙半道漏出去;嘴里咕噜咕噜的,一股股冒血。

我有气无力地扭动、挣扎,被缚住的手腕摇来摇去,他便解开了绳索。

「嗬……嗬……」

「想说什么?」他俯身下来。

我看见他的脸,由下往上,仰视着。

蒙蒙眬眬间,回到了高中时,我趴在桌上打瞌睡。

他跑进教室,披着一身光,来到我桌旁。

他拍拍我的肩膀,我睡眼惺忪,抬头看见他。

他笑着说:「走吧,吃饭去!」

我仰着头,用力地喘着气。

用最后一丝力气,缓缓抬起胳膊,勾着他的后颈,请他近一点。

他不明所以,俯下身,顺势朝我接近。

越来越近。

而后忽然明白了什么,他顿住了。

他轻轻地笑一声,直起身子,从裤兜里掏出那朵红玫瑰,放在了我的嘴唇上。

我闭上了眼睛。

那个魔术,或许也并不复杂。

尾声

连环杀人犯陈岭落网后,反应极为平静,他向警方一一供述了他「还记得住」的罪行。换言之,也有不少记不住了。

恶劣残忍的「3·12」杀人案、「5·24」奸杀案,以及本镇 80 年代至 90 年代包括南郊女尸案在内的几起无头案,均出自他手。

丧心病狂、丧尽天良,不足以形容其所作所为。

陈岭第一次犯案,可追溯到 1988 年,那时他还只是个初中生。由此可见,他天生具有反社会人格。

1988 年至 2002 年的 14 年间,他在不同城市作案不下 11 余起,均为无差别作案。

由于具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作案手段具有隐蔽性,陈岭得以逍遥法外。他沉寂了十余年,最终于 2016 年再次犯案后落网。

我是负责贺青山被杀一案的刑警之一。本案证据确凿,嫌疑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包括本案在内的多起案件成功告破,即将移送审查起诉。

贺青山的遗体已经通知其父母前来认领。但是贺青山的爱人,知名画家冯若初,我始终联系不上。

案子虽然已经侦破,但我认为本案与她有一定关联。出于个人的好奇心,我想见她一面。

没想到,她失联了很久,最终我是在陈岭家中见到她的。她有这儿的备用钥匙,事后出现在了犯罪现场。

见到她时,她正站在冲洗照片的暗房里,仰着头若有所思。

她本人和电视上一样漂亮,只是精神状态不佳。

我们攀谈几句后,她将事情原委告知我。

「我丈夫从来就不爱我,以前他对我好,只是因为他知道,作为一个爱我的人应该怎么做。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都在模仿他。他学摄影,学魔术,带我去看星星,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演另一个人。他对我没有任何感情。

「去年,他患上了躁郁症,脾气变得非常暴躁。有一次,他偶然发现我从高中保留至今的一张星空照片,于是大发雷霆,打了我——他见不得这些有关老家和高中的旧物。

「之后他更是变本加厉,频繁对我施暴,施暴完又道歉,如此反复。我别无他法,只能去报警,可警察只做调解,让他写份保证书。但没过多久他又发作了。」

原来这对夫妻表面上恩爱,实际是貌合神离。我很同情她的遭遇。

我叹了一口气:「家暴确实是需要重视的社会问题,不能简简单单当作家务事处理。」

她继续说:「我在他身边非常痛苦,离婚又离不掉。前段时间,我心情压抑想出去散散心,就趁着我丈夫加班,回了一趟老家,没想到却偶遇了多年不见的故人。

「我把这些年的辛酸苦楚都讲给他听。他说他会帮我。他让我假装失踪,把人引到这里来。我丈夫有家暴前科,报警了警察肯定第一个查他,所以他不会报警的,只会只身一人前来。这样他们就可以单独碰面谈谈心,我丈夫高中时最听他的话……」

我问道:「难道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她状似困惑:「什么事?」

我看着她的眼睛:「凶杀案。」

对视几秒后,她别开了眼。

她沉默片刻,承认了:「我确实是有预感的,他会为我杀人。我默许了这一切。

「我本以为他是因为爱我,听了我的遭遇决心为我出头,为我献身。我不知道他不是第一次,他根本就是前科累累。

「那一天,我一个人来到小镇,又跟着他回了家,我向他哭诉了一整晚,他心疼地安慰我,说他一定会帮我。我自认为自己掌控了他,他还爱我,他什么都愿意为我做,这让我既愧疚,又得意。

「却不曾想,面前坐着的已经是个杀人魔了——我竟然和一个杀人魔,孤男寡女待在一个屋子里。现在每次回想起来,我都后怕。」

她静静地说完,眼神放空看向了别处。

我内心复杂地看着她。

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确实很美,还有一种艺术家独有的气质,像是不食人间烟火。

但我以后绝对得远离这种女人。

我接着问:「你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冯若初被问住了。

她慢慢低下头,过了很久才开口:「因为他被捕之前,打电话给我,让我来这里看星空。」

「星空?」

「嗯。这是二十多年前,我们读高中的时候,他承诺过的。」

我不明所以,还是问:「看到了吗?」

「没有。我不知道他说的星空是指什么。」

我嘟囔道:「陈岭这是打的什么哑谜……」

——可是忽然间,我好像明白了。

这时冯若初抬起头,我才发现,她竟已泪流满面:

「不……他不叫陈岭……他叫贺青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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