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阿灿:
我没想到今日善医局一个人也没有。
但陈峤的情况已经等不了了。
遣了几个人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才叫起来一个老御医。
匆忙把人扶进堂里就诊。
隔着帘子,老御医在里头查看陈峤伤情,我在外头等得着急。
又听见御医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啧啧感慨,听在耳里实在不对劲。
「张御医,你别光叹气,你说话啊……不会治不了吧?」
听说腰那儿有支撑身体的骨头,搞不好就容易半身不遂。
我那会儿就觉得他伤得不轻,果然只是隐而不发罢了。
如今这一下发作,后果想来是好不了。
我急,有些想探进帘子瞅一眼情况,但我又看不明白,还不如等着。
只是这个老御医也太磨蹭了。
等不住了等不住了。
我手刚摸上帘子,骤然听得里头陈峤喊了一声「公主」。
帘子被我一把掀开,我应声冲了进去。
边冲向御医还得忙着安抚陈峤,别看平日里他八方不动的冷清样儿,这会儿肯定心里也慌着呢。
「怎么了?没事儿啊,别害怕,肯定不是什么大毛病!」
老御医正在案桌上铺了纸要写方子,我扎到他跟前急得拍桌,「到底能不能治,您倒是给个准话啊!」
这下好了,触着他脾气了,硬骨头了一辈子的张老御医手一停,脸一拉,张口就训:「你俩瞎闹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有这个后果。男子一把好腰多重要,你看看你们,这不是乱来吗!!」
我……
嗯???
就这脑补劲儿,话本不是他写的我都不看。
不是,怎的就成了我俩瞎胡闹了。
谁家瞎胡闹伤后腰啊?
我百口莫辩,极力解释:「我……他……这伤是我把他压在墙上时撞的,不是……」
只听得他冷哼一声,「现在的小年轻,花样真多,一点都不注意身体。」
哦——
救命!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这样下去我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老张御医不愧是多年宫廷御医,见过的世面多,还能想象。
我张口欲再辩驳两句,陈峤坐不住了,问了最根本的问题,「张御医,所以我这伤还能治吗?」
这才得了句准话。
「好在没真伤到骨头,不然让你以后想胡来都不成。」
算了算了,随便吧。
接下来我忙着着人煎药报安,安排房间,等忙完陈峤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在了厢房的床上。
我挪着小矮凳坐过去。
古话说灯下看美人。
暖灯昏暗,美人出尘。
我一个不察,许诺的话张嘴就出,「你放心,本公主会负责的,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负责」是一个好词儿,我从前总不愿意担责任,嫌麻烦。
这回却想着他要真有点什么事儿,我也得兜住了,大不了养他个后半生。
怎么算都是我赚。
陈峤喝了药终归是熬不住了,眼眸眯着眯着就合上了。
我撑在床沿上看他。
虽然打自我见他起,他一贯是安静沉默的。
这个世界繁华而热闹,偏偏陈峤格格不入,单调得像抹随时会散掉的影。
我仔细看过他清隽的眉眼、淡薄的唇,鼻侧还有一颗很淡的小痣。
真好看啊……
我身边从不缺俊美的男子,往近了说我哥长相就顶好,被帝王之气一衬更是不得了。
再就是萧成鸣,虽然不着调了点,但在样貌上他们萧家真是个顶个的好。
可我总觉得陈峤最好看。
比我见过的所有男子都好看。
我大概这辈子也不会遇到这般好看的人了。
真想把他抢到手。
可我不能。
我轻轻握了握他搭在被面上的手,帮他放进被窝里时不经意看过他微微敞开的领口。
对了,忘了说了……
他可真白。
掀帘子进去我可是一眼就看着了。
后来趁他不注意我也没少偷瞄。
忙归忙,但是该看的也没少看。
毕竟对他,我是看一眼少一眼。
不过这会儿我真该走了,前头宴席估摸也散了,我还有件正事要办。
正事就是告大状。
我今天要是不把楚少楠那个鳖孙……
呸,骂到自己头上了。
我要是不把这狗东西告得求爷爷告奶奶、哭爹喊娘、涕泗横流、洗心革面、七零八落……
我还当什么狗屁公主。
雄赳赳气昂昂,我昂首挺胸一把冲进了御书房。
当皇帝的,苦逼的生活就是散了宴席还得批奏折。
我撇开脚步匆匆来迎我的大总管李公公,扎到我哥跟前一屁股坐下了。
他放下奏折看我,我睁着眼看他。
他脸色微变,捂住额头,急忙道:「你先别嚎……」
没拦住,我嚎得很大声。
嚎是干嚎,眼泪流不出来。
我哥痛苦地捂住了耳朵,没两下就败下阵来。
「说事儿,朕给你做主。」
「好嘞。」
说收就收,我麻溜地爬起来,蹭到他跟前,扁着嘴装委屈。
「皇兄,我被人欺负了!他骂我还打我!」
我委屈得直嘤嘤。
「还有人能骂你打你?你不是一直都横着走?」
不愧是我哥,把我形象把握得很透彻。
不过我是有备而来。
我一下摊开手心递到他眼前,掌心一道半长的伤口,倒是不深,只是沁了点儿血,此刻微微红肿。
那会儿抓树枝时划的。
这下我哥皱了眉,「怎么弄的?」
「就是楚少楠那个傻逼玩意儿……」我脱口就骂,陡然想起此刻我是在扮可怜,赶紧苦着脸道:「他说要让我吃不了,兜着走。还说要给我一点颜色瞧瞧。更过分的是,他居然说不怕皇兄你,你才不敢管他!」
一番添油加醋,反正我是抖搂到我哥跟前了。
既然他那么硬气,想来也是不怕的。
我哥肯定知道我有夸大事实的成分在内,但楚少楠不仅仅代表个人,背后还有宣王,还有亳州。
如果不是我知道他有动手的打算,也不会直接告到他跟前,反正我也有很多阴招能报仇回去。
这是个好机会,我哥既可以用它打压宣王也可以一道儿替我教训教训那个混小子,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我冲我哥眨了眨眼。
他失笑,曲了手指轻轻弹了下我脑门。
「知道了,先委屈两天,到时皇兄替你收拾他。」
哦——
再没有比我还体贴机灵的公主了吧!
隔天我打算去探望一下陈峤。
我仔细想过了,一切的源头都是因我而起。若那天在茶馆我没教训楚少楠,那陈峤也不会被记恨上,受这无妄之灾。
况且他的伤也是我一手造成的。
于情于理我都该把他照顾妥帖了。
其他再多的不合适、不应该的事,也得等他好了再说。
我到时是午后,问了留下照应的内侍,说陈学士已经用了饭、喝了药,此时御史台的徐御史正在探望。
我对这位陈峤的好友还有几分好奇。
毕竟我总觉得很难有人能真的走进他的世界里。
刚入了厢房没来得及绕过屏风,乍然听得一句:「开轩,我要退婚了。」
谁?
谁要退婚了?
陈峤?
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最终也没转出这个屏风。
随即听得另一道年轻男声,也很是吃惊。「退婚!?是和林家的那门亲?为何啊?」
对啊,为何啊!
少年亲缘也是难能可贵的,照打听到的那般来看,林家确实是好人家,教出的姑娘定不会差。
我虽遗憾晚到错失,但倒也不至于有别的心思。
林家于他,确实是个好选择。
可他却道:「与林家的亲事是父母当年走时订下的,本也不是多么正规的亲事。况且我同林家小姐互相并无情意,何必彼此耽误。」
前面林林总总无甚重要的,「并无情意」四字才得我欢心。
我这个人,甭管外面怎么评说,但我打小死犟,是真犟。
但凡被我盯上的,要么我不争,要争起来八头牛都拉不住。
就说抓周那会儿,满桌子金银珠宝书墨琴画的,我非要抠个宝盒上的玻璃球。
我母后拦都拦不住,抱着盒子不撒手,非要抠下才罢休。
就这件事导致我被一堆人笑了很久。
尤以青阳为主,所以我跟她不对付。
陈峤不是玻璃球儿,他可比玻璃球宝贵太多了,我原是不想招他,毕竟他有婚约在身。
但若如他所说,他与林家小姐并无情意,打算退婚的话……
我心底那些个蠢蠢欲动的想法按不住了。
太特么心动了啊。
我这还纠结着要不要追求陈峤,他的好友转头便开始劝他。
「那……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也不必退婚啊。林家家风清正,有情有义,是为结亲好人选,你何必放弃这个机会。」
!
我不同意!
本公主决定了,一定要把这个男人搞到手。
「我早前便有这个想法,只是那时贸然去做会误人名声,如今我有了些身份,再去退婚也当妥帖些。」
救命。
这该死的体贴和温柔。
让人很难能忍住不心动啊。
他的好友也无话可说,「你可真是……真是……」
念了半天,又提起另一个问题,「那你的名声不要了?我都能猜到旁人如何评说你,定会说你忘恩负义不念旧情。」
别的不说,他的婚约结于微末之时,又受了恩惠,自然不同于别的亲事。
如今他荣光加身地位也不同了,再看这前前后后的事儿,一番联想,大抵逃不开骂他白眼狼的。
这么一看,还不如不退婚,好亲事有了,名声有了,地位也有了。
那我还招不招他呀?
我招他,我欢喜了,他估摸该被骂趋炎附势了;我不招他,他退了婚,前途也是一片大好。
反正总比当驸马好……
可我第一眼见他就想把他搞到手。
虽说一见钟情什么的大多是见色起意,但我见陈峤之色,情意向之。
别说你们不信,我自己也不信有人能一眼看中一个人的。
可偏偏就这样发生了。
在绿瓦红墙下,巍峨宫墙前,我一抬眼,喧闹嘈杂的人群里,我只看见他。
我喜欢他。
不是喜欢一朵花、一幅画的喜欢。
所以我想听他的回答,关于名声,关于他的思量,对我很重要,决定着我是否要继续喜欢。
「恩情自当别报,但我想娶一个自己心悦的姑娘。」
好啊。
心悦的姑娘。
那我可不客气了。
14
陈峤:
意料之中。
善医局空着。
今天这个日子,参加宴席的就有一大半,剩下的也不必苛责非要守着。
还是公主遣了人去后厢房找了找,才喊起一个已经歇下的老御医。
老御医退休好几年,早就不当差了,只是当了一辈子赤身御医,圣上体恤,留他在善医局养老。
此刻猝然接诊,见了我们急忙见礼开厅堂。
隔了面帘子,老御医看我后腰的伤。
时而皱眉时而叹气时而啧啧有声。
别说我,帘子后面的公主都觉得不对味儿了。
「张御医,你别光叹气,你说话啊……不会治不了吧?」
我原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但是张御医成功地让我有种自己可能即将半身不遂的错觉。
我撑着榻沿,扭头想从他脸上看出希望。
但他持续保持凝重。
这般沉重的气氛里,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心慌意乱,难以想象最差的结果。
我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公主。」
公主应声,一把掀开帘子闯了进来。
「怎么了?没事儿啊,别害怕,肯定不是什么大毛病!」
公主风风火火进来时带了点风,吹到身上时我才意识到,刚刚为了方便检查,我解了上身的衣裳。
所以此刻……
我是衣冠不整的。
如今我尚不知是紧张多一些还是窘迫多一些。
不过公主好像并没有注意这些,径直冲到了御医跟前,拍桌道:「到底能不能治,您倒是给个准话啊!」
张御医蘸墨写单子的手一停,索性搁下笔训道:「你俩瞎闹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有这个后果。男子一把好腰多重要,你看看你们,这不是乱来吗!!」
公主「???」
我「……」
有资历的老御医都带些脾气,这我知道,也没有意见。
但是这误会确实有点大。
「我……他……这伤是我把他压在墙上时撞的,不是……」
我闭了闭眼,觉得有越描越黑之势。
果不其然,张御医冷哼一声,「现在的小年轻,花样真多,一点都不注意身体。」
……
原来文官不是每次都能有话反驳的。
我生怕再继续下去故事走向更迷离,赶紧打断他们,问道:「张御医,所以我这伤还能治吗?」
张御医一边开单子一边道:「好在没真伤到骨头,不然让你以后想胡来都不成。」
这话题……过不去了。
从御医开单子到写方子到开医嘱,公主一刻不离地围着他打转。
接了单子转头就吩咐下去煎药。
我这伤如今也不好下地,便在善医局开了厢房住下来。
此间公主还妥帖地叫了人去我家报信。
我倚在床靠上,看暖灯下她的裙摆旋出一朵又一朵的花。
直到万事安定,她才搬了个小软凳往床边一坐,在我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十分庄重地予我承诺。
「你放心,本公主会负责的,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烛光点在不远处,她背着光,眼眸很明亮,她也很明亮。
嗯。
倒是个责任心挺强的小姑娘。
若是我当真治不好了,她能怎么负责?
养我下半生?
那怎么算来,也还是我占便宜了。
喝了药后意识就有些昏沉,再后来大抵是入了梦。
梦里公主一身嫁衣,在床榻边牵起我的手,耳语呢喃。
她说:「你看,我来负责了。」
红色如火,金冠熠熠。
她笑靥如花,明媚又热烈。
像一只红蝶,扑进了黑暗里,掉入了我怀里。
这种梦我从前没做过。
醒来时还有些恍惚。
窗外薄光迷蒙,满室寂静。
我的心思有迹可循。
公主之于我,是遥不可及的梦。
她生在光里,花团锦簇;而我孑然一身,从泥沼里挣扎脱身。
我何必将她拖进我单调孤独的世界里。
可她就这样闯了进来,一次又一次。
连我的梦都被她染上色彩。
我大概是逃不开了。
我可以与人周旋算计,我也时刻戒备小心每一个试图向我靠近别有居心的人。
但公主不是,她的心思太明显。
写在脸上,留在行动之间。
在第一次见面就告诉我知道。
她张扬热烈,刻意又大方。
她的感情真挚且简单。
只是我无法度量这份感情的分量。
她对我的喜爱是否与喜欢一朵花、一幅画一样,喜爱是真的,但也是会散的。
毕竟她有太多更好的选择。
而我身上实在没什么可以值得她珍重的地方。
午后开轩得了消息来看望我。
提了两本书,带了一肚子的八卦,问候两句知道我情况还算好后就止不住跑了题。
开口就问:「你和云和公主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我翻了翻书页,简单解释了两句。
开轩恍然,却又道:「可外头都传疯了,说是公主对你起了心思。」
「瞎编乱造。」我撇下书卷,拧眉道:「这些人无端编派就想坏公主名声。以为公主若是名声不好就能便宜了他们,让他们有机可乘?无耻之徒罢了!」
「哎……谨休,别气别气。」开轩倒了水递过来,宽慰我,「公主那般身份的,就算外面再说什么也影响不了她。倒是你,为这些流言气个什么劲儿。」
我紧了紧茶盏,垂眼看杯底,终于冷静下来,「我没气。」
「少来——你就嘴硬吧你。」开轩把杯子放回床边案桌,旋身时却是突然想到什么惊讶脱口,「谨休……你不会,不会……」
我抬头,与他震惊的目光相触。
「我……」
说什么呢?
我没有?
他猜错了?
可我不想再否认,所有我的关于她的心思。
我正要开口,耳边传来两声清脆铃铛声响。
很轻微,但我听见了并且辨识出了。
在一味茶馆时,公主拉扯我袖口的手上有一对银环,缀了两个小小的铃铛。
发出的声音就是清脆细微的,如这一般。
百转千回,我开口的话换了一句。
「开轩,我要退婚了。」
此时开轩的讶异程度不比刚刚的少,「退婚!?是和林家的那门亲?为何啊?」
耳边铃铛声已然消失,公主也没有出现。
我回答开轩:「与林家的亲事是父母当年走时定下的,本也不是多么正规的亲事。况且我同林家小姐互相并无情意,何必彼此耽误。」
「那……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也不必退婚啊。林家家风清正,有情有义,是为结亲好人选,你何必放弃这个机会。」
因为我要抓住一朵高高在上的云。
为此我将算尽所有,只求一个光明正大。
「我早前便有这个想法,只是那时贸然去做会误人名声,如今我有了些身份,再去退婚也当妥帖些。」
「你可真是……真是……」开轩一阵念叨,终归没说出什么来,只是转而道,「那你的名声不要了?我都能猜到旁人如何评说你,定会说你忘恩负义不念旧情。」
「恩情自当别报,但我想娶一个自己心悦的姑娘。」
话至此,倒没必要再说下去了。
否则兜兜转转又绕回公主身上。
我的心思还不能让公主知道,毕竟我有我的顾虑和计划。
只是这圣贤书读了这么多年,尽用在了阴谋诡计之上。
陈峤啊陈峤,可真是……
一边唾弃,一边算计。
15
阿灿:
那位徐御史走时我往帘子后头避了避。
倒不是怕见人。
我这好歹是偷听墙脚,真迎面碰上你让我怎么说。
他前脚刚走出房门,后脚我就转过屏风凑到了陈峤跟前。
他才翻了一页书,抬头有些错愕。
「公主怎么来了?」
我继续搬来我的小马扎坐到他床边。
「你今日如何,好些了吗?」
伤情要紧,伤情要紧。
别的循序渐进。
陈峤点头,「好多了,多谢公主关心。」
「那就好,慢慢养着不着急。」
我双手在他床沿上抠抠点点。
心底有点着急,想跟他说的话很多。
但是又不知道以何种方式说出口。
沉默气氛下,我的手摸索着碰到一个线头。
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我这人打小这个坏习惯,一尴尬我手里就非得干点什么。
譬如,年少时在太学被院长周太师单拎出去讲话,周太师是个惯会说一句停两句的人,这般气氛下我能把袖口碎宝石全抠干净。
又譬如现在。
我边同陈峤说着:「你日后不必担心楚少楠再找麻烦,若他实在烦到你那儿,你尽管告诉我。眼下他的账一时半会儿算不清,皇兄留着他还有用途,打几顿倒是无妨,但不能真让他出了事。所以还得委屈你一阵,我日后定帮你欺负回来,总不会让你吃亏。」
这话叫我说得真挚,有理又有据,陈峤肯定能理解我的苦心。
只是我观他面色有些不对。
他长得白,如今眼瞧着耳朵都发红。
手里一停,我探身过去试了试温度。
没听说伤了腰会发烧的啊。
难不成又牵连出了什么别的。
他安安静静地任我试了温度,清隽白皙的面容薄红却不散,只是垂眼时耳边落下一缕发。
哦,对。
他今日卧床,没束发。
若说早前见他是宛若山间青竹,挺拔清正;现下的他更像醉酒的豪客随手挥洒勾勒的竹,风骨犹在,不羁亦存。
看得我眼痒痒心更痒。
恨不得就地拜堂成亲入洞房才好!
我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口水,「你……你怎么了?是哪不舒服?」
距离太近,我清晰见他抿了抿略失血色的唇,低垂的眼睑动了动,却是摇了头,「并无不适,劳公主挂心。」
我团了团手心的线团,坐回小马扎上。
手下再卷几番,那线头像是到了终点,再扯不动了。
我这才想起来,扯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这线头的源头是何处。
白色的,细线,线质柔软……
怎么看怎么眼熟。
再顺着细线看去,往里延伸,直到被下。
恰时陈峤合上了书卷,白色的袖口搭在墨蓝的封皮之上。
我心下一震,直觉不好。
我大概猜到了这线从何处来。
没等他反应,我心虚又好奇地掀了半边锦被。
然后……
他呆了,我傻了。
十多年里,我第一次想要彻彻底底改掉我这个陋习!
叫你特么手贱,手贱。
看给人衣服造的。
因着卧床,他没穿外袍,只着寻常棉麻柔软的白色里衣。
我光知道他这里衣该不是什么上等料子,但没想到这么不禁扯啊。
一个线头能扯垮半截衣服……
看着陈峤破烂不堪的衣服下摆,连他半截腰都遮不完全,再看看我手心还抓着的一团乱线……
这哪里是什么乱线啊,这简直是我脑子里的乱麻啊!
我悲愤欲死,只能强装镇定地去看陈峤。
他看上去比我更欲死。
好歹一清正读书郎,满身风骨翰林学士,如今被我轻薄到这个地步。
楚云灿啊楚云灿。
你不流氓谁流氓。
破罐子破摔,我索性把他手一捧,打直球。
「我负责我负责,你别想不开。」
听说前朝就有公主强招臣子为驸马,该臣子不屈,最后剃度出家的。
读书人都是硬骨头,倔脾气,真发起狠来,那都是拿命说事儿的。
陈峤的面皮一看就薄,被我这一番又扯衣服又看身体的,还不知道得多羞愤呢。
他的手在我手心动了动,到底没用劲挣开,只是用另一只手扯了被盖好了,才平静开口:「公主不必如此,微臣……微臣无妨。」
装,再装!
明明心里该是难过得要死,还嘴硬说是无事。
看来破罐子破摔都没用,碾成灰摊开在眼前才好。
「陈峤,本公主想追求你,你意下如何?」
这话不妥当,十分不妥当。
按理说我该说的再软和些,最好柔情似水,可我说不出口。
公主不要面子的啊!
好歹是头一回剖心表意,「我心悦你」这四个字怎么也不好直接说出口。
再说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我单方面直表达自己的心情实在没什么说服力,换成「追求」二字,看上去就很有诚意。
东拉西扯找借口安慰自己没说蠢话,我小心等他回答。
陈峤果然很错愕,瞬间抬了头看过来,张口欲言又止,好半晌才又摇了摇头,「不合适。」
不合适?
我没想到等到这个回答。
不是不可以,而是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
身份地位还是样貌品性?
可我身边身份地位合适的很多,样貌品性好的也不少,他们就合适我吗?
我不喜欢。
「没什么合不合适的,我觉得合适就是合适。」
他没接这句话,看着我却是问了另一个问题,「公主喜欢微臣何处?」
怎么?你还要改不成。
我脑子里却是先出现这句。
就跟那些痴儿怨女爱恨纠缠的话本子里写的似的,你喜欢我哪里我改便是了。
可我喜欢他何处呢?
好像很多,但是又说不清楚。
我第一眼见他,是很平常的日子,很平常的地方,也很平常的遇见。
好像只是穿过人群看了他一眼。
皮相?
气质?
都有,但不是全部。
就好像……
就好像……
我是上天专派下来的,送到他身边陪着他让他不孤独的人。
喜欢的荒唐,没有理由。
跟我以往无数次执着坚定认准了一件事,不撞南墙不回头还要把南墙拆了的行径一样,就是不做到不愿罢休。
「我不知道,就是喜欢。」
到这份上了,也不必再扯东扯西的了,「我知道你要退婚,那我追求你就没什么顾虑了。你愿不愿意,那也得我追了再说。」
说完没等他回答,我松开他的手,起身扭头就走。
料想我此刻背影定然潇洒非常。
其实我就是臊的。
头一回干这事,没经验啊。
反正话说都说了,剩下的就都交给时间吧。
烈郎怕缠女。
好事还得多磨磨。
16
陈峤:
开轩走时屏风后没有见礼的声音,公主该是避开了。
我料想要不了一会儿她就该进来了。
果然我才翻了书页,公主就转出了屏风,又搬来墙角的小马扎往床边一坐。
我故作惊讶,「公主怎么来了?」
听得她问:「你今日如何,好些了吗?」
我点头应和,「好多了,多谢公主关心。」
其实好不好的,一晚上也感受不出什么,只是于情于理这样说都很妥帖。
「那就好,慢慢养着不着急。」
说完这句,公主沉默了片刻。
我看她面色,轻拢着眉,好几番欲言又止。
大概能猜到几分她想说的话,也知道她怕是难以直接说出口。
沉默不语间,被下我的里衣下摆轻轻扯动。
我顺着异动看去,公主扣在床沿的手指尖一动一动地绕着圈,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细线。
大概人思虑沉默时都有些自己的习惯,我不好置喙。
如果那细线的源头不是我的衣摆的话……
可公主拉扯得太认真,手上不停地绕着,还一脸真挚地同我道:「你日后不必担心楚少楠再找麻烦,若他实在烦到你那儿,你尽管告诉我。眼下他的账一时半会儿算不清,皇兄留着他还有用途,打几顿倒是无妨,但不能真让他出了事。所以还得委屈你一阵,我日后定帮你欺负回来,总不会让你吃亏。」
她虽说了一大段,但总结下来不过一句。
大概是我以后有了靠山。
靠山是公主。
宣王世子闹是肯定还要闹的,毕竟以他的脑子一时半会儿是想不明白那些个利害关系的。
只不过我倒是没那么怕。
毕竟秋后蚂蚱,或许还没找上麻烦,便蹦跶不动了。
不过她要给我当靠山,这我求之不得。
想着我脑子里无端出现公主叉着腰教训人的画面,骄横又张扬。
料想她定是微微瞪大了眼,或许还会气鼓着脸,只是说出口的狠话却是不那么狠的。
毕竟小姑娘素质高。
我正想着,冷不防柔软的手背贴上我额头,公主探身靠近,替我试温度。
「你……你怎么了?是哪不舒服?」
早前我读「含辞未吐,气若幽兰」一句总觉过分夸张,纵然我少与女子接触,也知道不是人人都满袖暗香的。
可今日,我却是信了这句诗。
抿了抿唇角,我摇头,「并无不适,劳公主挂心。」
直到她坐回床边,那抹淡雅的清香犹未散。
才起了个头的面红耳热止不住了。
毕竟我不是君子,也不是和尚。
自问当不起柳下惠。
何况……
那是心上人,一举一动都牵扯着我思绪浮动。
无事发生,公主又开始团线球了。
被子遮的严实,光看她手心的线团大小,还真猜不出我的衣服成了什么个情况。
罢了,等她厌了便该撒手了。
没想到我这刚把摊开的书卷合上,那头锦被就被她掀了半边。
我也是第一次直面我的衣服现状。
不太好。
可以说是惨烈。
一刻钟前它还是完完整整的里衣,此刻……
怕是抹两把灰我就可以去墙根底下跟乞丐抢生意了。
公主看了看我的腰,又看了看手心,心虚得很明显。
可这种尴尬情况下,我这个受害者也开不了口。
当看公主如何应变了罢。
于是她一把捧住了我的手,在一众弯弯绕绕转移话题等众多选项里选了一个最直接、最大胆的应对之策,「我负责我负责,你别想不开。」
「……」
倒也是她的作风。
只不过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觉得我会因为这事想不开。
虽然这件事慌乱且不体面,但是意外地得到了我想要的效果。
她有负责的想法,这很好。
想是这般想,出口的话不能这般说。
我假意挣了挣手,又将被盖好,这才状似平静道:「公主不必如此,微臣……微臣无妨。」
在对她有意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能这般虚伪又算计。
一步又一步利用她的心软纯善来加深她对我的关注和记挂。
我知她对我的印象该是我嘴硬喜欢自己忍受痛苦,所以我这句话不过是让她更进一步的催化剂。
果然她很好猜,直接说出了我心中所念,「陈峤,本公主想追求你,你意下如何?」
说追求是因为她还不知我的心意,所以她以为这只是她一人之事。
但在我这儿,这句话与「我心悦你」是一个意思。
若说实话,我当说我也心悦你。
可我还不能告诉她。
所以我装作错愕地抬头,犹豫许久才摇头拒绝,「不合适。」
不合适是对的,但不是真话。
身份家世样貌品性,哪一点我都不是最好的,在公主手里有太多更好的选择,怎么排都轮不上我。
无论在谁的眼里看来,我们都不合适。
但这是我刻意说出的假话。
我知我不是最合适的,但自我打定主意要靠近她之时,所有的不合适我都要努力做到合适。
「没什么合不合适的,我觉得合适就是合适。」
公主这句话在我预料之中。
我们出身不同,以不同的方式长大。
我当然知道,她觉得别的一切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可我不能听之任之。
我不舍得让云掉进泥淖里,我要攀天梯去与她一并高高挂于天上。
可是所有的一切,我都要衡量好我在她心里的分量。
我终于问了她:「公主喜欢微臣何处?」
如果只是相貌,我无法做到一世不变;如果只是品性,她看到的大概只是我的表象。
说到底,我没有那个自信能讨她一世欢心。
我不够好。
公主在想,好像回忆了我们短短几次见面和相处,最后给了我答案。
「我不知道,就是喜欢。」
也罢。
既无法确定她对我的心意多深,我只能不断加大自己的筹码。
就算有一天她遇到了更好的、更喜欢的人,也能在转身时多几分遗憾。
公主与我不同,我心里百转千回嘴里说的能是另一句,她不遮不掩毫不犹豫说想说的话。
就像现在,她好像失了耐心,直率又大胆,「我知道你要退婚,那我追求你就没什么顾虑了。你愿不愿意,那也得我追了再说。」
我尚来不及回应,她起身扭头就走。
她也是害羞的。
以为自己多么洒脱,实际上走得慌乱又匆忙。
直到红色身影隐没在屏风之后,我摩了摩书皮,叹了口气。
前路漫漫,也不知何时能不再装模作样。
有一天我能坚定万分地告诉她——
公主,是我的心之所向。
我心悦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