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一口气憋到极限,我猛地睁开眼,入目就是戴长轩那张放大的脏脸。
「啊,活过来了。」直起身子,戴长轩拍了拍一旁双眼皮红肿的向锦,「你师姐的衣服不能留给你了,等下回吧。」
我:「……」
所以我人还没死呢你俩就已经商量好怎么瓜分我的屁大点财产了是吗?
顾不上与这两个大小王八蛋计较,我翻了个白眼大口喘气,一觉醒来,不久前那种血管几乎要被撑爆的痛苦已然消退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宛若被打通任督二脉的轻盈与舒畅。
我不由得捏了捏拳头,总觉得身体哪里仿佛蓄满了一股能量,充盈到让我简直有种想跳起来宣泄什么的冲动。
目光再扫向四周,深褐色木头搭制而成的尖顶木屋歪歪斜斜,呼啸的风雪从满是漏洞的门窗自由穿梭。
也不知自己昏过去有多久,外头的天色明显暗了许多,即便如此,我还是能够看清屋角落紧挨着跪成一排的四个男子。
就见他们缩首缩尾,个个浑身补丁、头裹麻巾,从装扮看不出是农户还是乞丐,只是那些颧骨凸出的脏黄色脸上都布满了深浅交错的苦难与惊恐。
除此之外,屋中央的土地上还赫然摆着一些锈迹斑斑的斧头、锄头等利器。
为自己过分清晰的视力而惊讶了一瞬,收回目光的我忍不住挑眉看向面前的戴长轩,虚浮的声音还有些嘶哑:「咱们……」
「终于走上打家劫舍的犯罪道路了?」
戴长轩:「……」
在我苏醒的那一瞬红眸中就转过一圈水光,向锦偏过头飞快拿手背蹭了一下眼睛,一开口还是与我呛声:「笨蛋!你是吐血把脑子也吐出去了吗?除了身上那二两骨头,你看他们身上还有什么能抢的?」
还记得自己昏迷前向锦是怎么焦急地往我嘴里塞金丹的,此刻被向锦这样怼了的我也不生气,循声飘向他的目光简直要把「我懂我懂,傲娇嘛,我懂我懂」这一行字刻在向锦脑门上。
被我这异常柔和的注视刺得一激灵,向锦慌乱的视线彻底偏到了一旁:「总、总之!是他们乘人之危想打劫我们!要不是当时突然刮起一阵飓风,现在你睁眼见到的就是阎王了!」
在我与向锦说话的时候又替我把了一次脉,戴长轩点头附和:「确实,那风来得巧也来得古怪,我隔着百米轻功都无法施展,这几人更是直接被吹飞然后摔晕过去。」
我微微睁圆眼睛。
角落里的几个男子明显已经成年——连成年的大人都能吹飞,那得是多大的风啊?
据戴长轩描述,那时的我不住呕血,向锦一心扑在我身上,这群手持农具的家伙便想趁机从后偷袭,结果刚靠近就被那突如其来的怪风给直接扇飞,以至于他赶到时向锦还浑然不觉身后的危险,抱着气息奄奄的我大哭:「师姐!师姐……」
很难不将一个「欸」的尾音拖长,我颇为稀奇地凑过脸去捕捉向锦的眼睛:「你真的哭了?还哭着喊我『师姐』了?」
「胡说!我没有!我才没有!」极力扭转脖子,向锦的耳根通红。
「咦,难道是我记错了?」戴长轩摩挲摩挲下巴,故作回忆之态,「那后来哭着拽住我的裤脚喊『大师兄救救师姐!』的人也不是师弟你喽?」
「大师兄!」
没想到就连戴长轩也跟着我一起戏耍他,向锦脖子上青筋暴起,羞恼到都有些委屈了:「怎么连你也……」
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向锦耷首磨牙:「不是师父说,进了一师门就是一家人的吗?而且,而且如果一个人真吐血死了……会很可怜的。」
顿了一顿,戴长轩收敛起揶揄的神色,叹一声:「傻小子。」
戴长轩伸手用力揉搓向锦的脑袋:「没人会死的,方才我给你师姐把了脉,她现在很健康,一点事也没有。」
什么?
向锦的脑袋被戴长轩摁住,于是只有我一个人惊讶地弹起来。
虽然我连续两次喷血还昏迷到暂停呼吸——但我还是很健康?
这怎么可能!
同样感到难以置信,回过神的向锦拽来我的胳膊将我弹起的身子拉回,屏气凝神感受了几秒,向锦的红眸中登时绽放出惊喜:「真的!真的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原以为自己这时的恢复精神不过是濒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很快我就要在穿越来的第一天命丧黄泉,结果现在事情突然反转,据面前这两个大小中医诊断,我健康得一点毛病也没有,活蹦乱跳还能再活半辈子?
仍捏着我的胳膊不放,继续深入感受脉动的向锦欣喜的神情又是一凝:「只是身体虽然健康,但……还是很弱。」
才浮现出笑容的我又噎了一下。
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话里的嘲弄嫌疑,向锦慌忙摆手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
「没事没事。」同样摆了摆手,我打断道,「我知道,我是绝气之体嘛,我不在意的。」
联系周一行之前给我的科普,这个世界所谓的「气」就是天地之灵气,而「绝气」自然就是指身体与自然之气隔绝。
这点很好理解,这个世界的古人因为天时地利人和而集体进化,人人变得都能够吸纳日月精华,而我作为一个异世穿越者,自带的身体自然吸纳不了这儿的灵气。
何况在我原来的现代世界,绝大部分人类本就无法与自然建立连接——所以我还是我,我没有变也不是我少了什么,是这里的人多了什么。
那就没事了。
殊不知此刻我的不以为意在向锦看来却是我在强装镇定。
毕竟「绝气之体」某种程度上与炼气天才一样都是百年一遇的「奇人」,只不过后者是百年一遇的幸运儿,而前者就是百年一遇的倒霉蛋。
气无处不在,就算是从未修炼过的普通老百姓体内也天生运转着一些灵气,潜移默化地调理他们的身体,让他们能耕更多的地、劈更久的柴……
可无论自己怎么把脉,师姐的内息就好似块沉在湖底的实心石头,坚硬又封闭得连一丝气也感知不到。
换句话说,体质本就不强的师姐现在连一个六岁小孩都打不过。
怎么会这样……不该是这样!明明师姐那时还能轻松打飞两头饲兽……
向锦咬紧后槽牙。
早在我醒来的那一刻,戴长轩与向锦身上不自觉释放的气压就收了起来,跪缩在角落的一干人终于能够顺畅呼吸,此时听我们三人说说笑笑,离门最近的一个黑瘦男子的心思顿时活络开来。
从装扮上看,那三个少年应该不是大门大宗的弟子,听他们的言谈也不像是什么心狠手辣之辈——但不管怎么说,自己几人之前确实动了杀人越货的心,万一过会儿他们想起要秋后算账……
深埋下去的头颅悄悄往上抬了抬,黑瘦男子试探的视线鬼鬼祟祟地爬至几步外地上的锄头,踟躇一会后又爬至更远处侧对着他们的高个青年。
还记得那高个青年是怎么用长剑抵住他喉咙逼他们老实跪好的,黑瘦男子又是一哆嗦,视线随之上移的同时冷不丁就对上一双眼睛——
一双眼睛,也只有眼睛。
就见那边深褐色的木墙上,赫然长出一对圆睁的眼睛。
「妖怪啊!」
自从我表示对自己「绝气」的体质无所谓后,向锦那小子就突然沉默了下去,猜出他是在心中怜悯我的「很弱」,我讪讪移开目光,正好对上角落里一个黑瘦男人的视线,紧接着就见他瞳孔骤缩,惊恐万分地乍然大叫起来:
「救命啊!有妖怪!」
被我紧盯着,黑瘦男子吓得边大叫边手脚并用拼命往后退。
还不知道自己这张被雷劈焦的面孔与身后的木墙融合得有多完美,远远望去墙边就像是坐着一团衣服,如今我再一睁眼,黑漆漆的墙上只有眼白分明,乍一看的确像是墙壁上长出了一对眼睛。
「啊!」
「妖怪!」
「妖怪啊!」
被黑瘦男子的叫声惊动,他身旁的三人下意识抬起深埋的目光投向墙边,然后在对上我的眼睛后同样被吓得大叫着疯狂后缩。
我:「?」
我心道:「你们礼貌吗?」
至此终于可以确认他们口中的「妖怪」指的就是我,感觉有被冒犯到的我刚想开口质问,身前的向锦就已经猛地从地上站起身。
「胡说!」
向锦怒气冲冲地朝角落里抖成一窝的人吼道:
「顾忆她只是长得丑,才不是妖怪!」
我:「……」
我腹诽:「你也快闭嘴吧。」
眼看本就不结实的木屋屋顶就要被这又吼又叫的动静给掀翻,最后还是由戴长轩出面,三言两语稳定下了混乱的局面——
拔出一截的长剑在昏暗的屋内也能折射出瘆人的寒光,戴长轩面上带笑:
「诸位如果还想保住自己的舌头,我的意见是你们最好现在就闭上嘴巴。」
一刹那,不仅是那四个大呼小叫的劫匪惊颤一下立刻缝住了嘴,就连还想替我打抱不平的向锦以及想打爆向锦的我也旋即熄了声。
这样的戴长轩,有点吓人。
我忽然能理解白天千鹤宗的贾琮明见到戴长轩后为何那般毕恭毕敬了。
不敢再吵闹,向锦抿嘴也坐回原位,除了「呜呜」鬼嚎的风声与「吱嘎吱嘎」的木板扭曲声,空气浑浊的破屋内重归安静。
见状,戴长轩满意地裹起他的破袄,挡住那杀气四溢的长剑:「这就对了嘛,有话好好说,来,我问你们。」
戴长轩和煦地笑眯了眼睛:
「你们方才,喊谁妖怪呢?」
原以为来了个好说话的和事佬,结果来的是个记仇又护短的笑面虎,听见这话的几人顿时吓得浑身发软,个个扑倒在地口中求饶,特别是那个最先叫喊起来的黑瘦男子,见势不好他更是直接以头抢地: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都是小人眼拙看走了眼!姑奶奶明明花容月貌天女下凡,是小人瞎了眼,是小人瞎了眼!」
听见这求生欲满满又毫不走心的夸奖,我与向锦同时抽了抽嘴角。
戴长轩也被逗笑了:「你倒是有些口才,别磕头了,我又不是皇帝,不喜欢被人跪,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欸!欸!」丝毫没有被比自己年龄小的人使唤的屈辱,黑瘦男子诚惶诚恐直起身,额头磕得紫红,一张瘦脱相的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小人名叫王勇勇,蒙爹娘不弃,让读了几年私塾。」
王勇勇?
我瞥了眼地上刃处打卷的斧头锄头,拿着这些家伙就敢学人家劫匪劫道,确实不是一般的勇。
「我呸!」向锦听了越发一肚子火,「你还好意思说『蒙爹娘不弃』?乘人之危、趁火打劫,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吗?」
「大侠骂得是,大侠骂得是。」对向锦的辱骂照单全收,王勇勇拼命点头哈腰,见戴长轩似乎是个讲道理的,王勇勇试探性地显出几分冤屈来:
「但、但小人也是没办法,自从官老爷颁下清丈农田的旨意,村里被财主夺去土地活活饿死的人快大半,小人家那的几亩田也都被没收,小人家中还有老母小弟要养,实在是逼不得已才打起这打劫的主意啊。」
最听不得这种找借口的话,向锦红眸圆睁:「逼不得已?哼,我就不信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抢劫!何况你有手有脚怎么养不活自己?分明就是你自己贪懒,想不劳而获!」
反倒是戴长轩微微皱眉,抬手压了压向锦的肩膀:「他说得也不全错,土地就是百姓的命根子,没了土地,百姓就算有手有脚也会饿死。」
从小养尊处优的向锦并不能理解其中的道理,但只要是大师兄说的话他都深信不疑,于是向锦恶狠狠瞪了王勇勇一眼后也不说话了。
「多谢大侠海涵!多谢大侠海涵!」
听戴长轩帮衬,王勇勇的黑眼珠霎时一亮,倒头要再拜,就又被戴长轩冷声打断了:「别拜,我只是陈述事实,并不代表我原谅你的所作所为。」
戴长轩沉下面孔:「倘若你是劫富济贫,我还能高看你一眼,可就连我们这般潦倒模样的人你们都劫,可见你们平日一定经常欺压穷苦之人,是彻底丧尽天良的无耻之徒!」
吓得王勇勇又是一阵「砰砰」磕头:「冤枉!冤枉啊大侠!小人的老母得了痨病,小人没钱买药只能眼睁睁看着老母日日咳血……」
提起家中的母亲,王勇勇再也堆不住面上的谄笑,说着说着就声泪俱下:
「小人实在没法这才与几个同乡谋划,想劫些钱财给老母治病,结果出来几天连一个人影都没瞧见,今早回村的途中还差点被一个女娃娃带着的三头黑狼给生吞了,后来要不是被一个青衣少年所救,小人我早就身首异处了……」
女娃娃、三头恶狼、青衣少年……那不就是千鹤宗的甄诗淳和贾琮明吗?
想起甄诗淳那任性性格,我眉肌跳动,某方面来说这个王勇勇也真是倒霉到家了,出来打个劫打到的都是这种麻烦角色。
这边我还在心中感慨,跟前的向锦突然又站了起来,只见他快步走到王勇勇面前,高高抬起胳膊——
以为向锦是要打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王勇勇也不敢躲,哆哆嗦嗦闭上眼咬住牙就准备挨打。
「闭什么眼!睁开!」
剑眉倒立,向锦语气愈发凶狠:「把手伸出来!」
完了,这下一定是要剁他的贼手了。
见那边的高个青年一点也没有要阻拦的意思,面对这嫉恶如仇还有着另类眸色的不凡少年,王勇勇心如死灰,连一句「大侠饶命」都喊不出,用尽全力才颤巍巍伸出手,想着用自己一只手换一条贱命也好……
只是下一秒,当王勇勇看清他手心那两颗金光闪闪的圆珠后,王勇勇整个人都傻了。
「大、大侠,这、这是……」
再次决堤的眼泪在脏兮兮的脸庞上冲刷出数条干净的道子,王勇勇两手哆嗦地捧着那两颗金丹,浑身颤抖比先前哪一次都要厉害。
他语无伦次:「大侠,我、小人……这金子、金珠,小小小人怎么敢收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小人、小人不敢……」
「你是笨蛋吗!」向锦气极反笑,「看清楚了,这不是金珠,也不是黄金,是金丹!」
又哼一声,向锦手叉着腰别过些头:「不是你自己说的你母亲生病了吗,喏,回去给她吃下这个,一颗下肚什么病都能治好。」
呆愣愣怔了许久,王勇勇终于忍不住从喉间迸出一声悲鸣,重重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望着眼前的一幕,我心中翻腾。
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即使王勇勇等人都是上层统治者错误决策的受害者,即使王勇勇劫道是为了养弟救母,但倘若当时没有那阵怪风,倘若戴长轩没有及时赶到,倘若路过的不是像甄诗淳那种宗门弟子……
恐怕此刻我与向锦的背上,早就被那些不算锋利的农具给凿出两个洞了。
况且谁知道这王勇勇是不是在编谎话博同情,而向锦那小子竟然仅凭他一面之词就立刻相信了。
不知该作何评判,我下意识偏头看向戴长轩,想看他会如何解决,毕竟比起尚且天真的向锦,师兄戴长轩虽然偶尔有些欠揍,但在为人处世上却意外地成熟可靠。
就见戴长轩先是冷静旁观,接着两步上前,伸手就从王勇勇的掌心扣出一颗金丹:
「你母亲的痨病,一颗金丹就够了。」
捏着那颗金丹,戴长轩面容中辨不出喜怒:「但若你继续做这乘人之危的勾当——那你的黑心病吃再多的金丹也永远治不好。」
王勇勇呜呜咽咽痛哭不止,一个劲地用力磕头。
也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两声短促又沙哑的鸟鸣。
戴长轩侧耳听了下,转身走至我面前,伸手像提小鸡一般将我利索地一把扛到肩头。
「诶诶诶!」
登时翻天覆地,我刚张嘴喊了个「戴」字,戴长轩就顺势把手里的金丹堵进我的嘴里。
「唔!」
被几人脏手摸过的金丹绝对干净不到哪去,我忍不住嫌恶地「呸」出来,接着那个「戴」字继续喊道:「长轩你干什么?」
「真是浪费。」也不搭理我,戴长轩偏过头不知在说给谁听,「既然掉地上了,那谁要捡就捡走吧,吃了也好卖钱也罢,都不关我的事了。」
说罢,戴长轩扛着我过去拍拍向锦的背:「该走了。」
走、走了?
就这么走了?不处置他们了吗?
包括王勇勇在内的一票劫匪都愣住了。
这世道民不聊生,作为社会最底层的他们也习惯了弱肉强食,明明他们犯下的是足以被处死的大错,结果他们就这样被这几个少年随意放过,甚至、甚至……
「恩人!恩人!」
「扑通」一下猛地往前一扑,灰头土脸的王勇勇抓住向锦的脚腕,涕泪横流乞求:
「恩人求求您告诉我您的名字吧!我王勇勇就算今生无缘跟随报答恩人,来世一定要给恩人您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再生恩情啊!」
「谁要你做牛做马啊?你以后做个好人就行了!」涨红着脸挣脱开王勇勇的手,向锦头也不回第一个夺门而出。
紧跟着也走出狭小的木屋,迅速被风雪包围的我在戴长轩肩膀上冻得抖了几抖,但比起寒冷,果然还是上下颠倒大脑充血的滋味更不好受。
于是我继续胡乱扑腾:「戴长轩!你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
依旧不搭理我的叫嚷,戴长轩伸出食指接住半空中那只状似乌鸦的黑鸟,瞧了眼它喙中衔着的树叶,戴长轩手腕再一抖,那黑鸟「嘎嘎」两声就又迎着飞雪振翅高飞了。
「师父已经找到今晚睡觉的地方,就是距离有点远,不过我和师弟用轻功的话不出一会就能到……」转达的语气自然,但戴长轩在此停顿得却很刻意:
「师妹你确定你要我放你下来自己走吗?」
停下挣扎,我沉默了。
「另外天快黑了,外头会更冷哦。」戴长轩又诚恳补刀。
「……」
好,戴长轩,算你狠,没看出你还是个隐藏鬼畜是老娘的失误。
我认命地闭上眼睛:
「驾。」
戴长轩笑了笑:
「趴稳了,大小姐。」
……
比起白天蹲过的废庙与弃屋,这次糟老头找的歇脚点已经不能用「寒酸」二字来形容了——
坐在山洞的最里头,我一手揉腹一手烤火,右边的戴长轩盘膝而坐,支着手肘时不时用树枝给火里的红薯翻身。
左边的向锦才从洞外捧来几掬雪,正敷在脱下的棉衣上浸湿血垢,至于对面的糟老头则是笑呵呵地啃着红薯,肉渣渣掉了一胡子。
橘红的火光衬得洞口的夜色愈发擦黑,枯枝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分不清是昆虫还是动物的叫唤此起彼伏。
天然形成的山洞内我们师徒四人围着火堆也不说话,气氛一时安逸又和谐。
没有手表也不知道确切的时间,我打了一个哈欠,只觉得今天一天简直有一年那般漫长。
数不清白天切换了几次账号,原以为奔波劳累一整天的自己到晚上一定会倒头就睡,结果才坐了一趟「戴长轩牌过山车」的我此刻大脑偏偏清醒异常。
说什么也不肯脱光光将里衣交给戴长轩缝补,向锦依旧穿着他那件被饲兽咬破的丝质里衣,透过染红的破洞还能瞧见里面结疤的伤口,愈合速度之快叫我这个满肚子现代常识的穿越者瞠目结舌。
这边我闲来无事旁观向锦洗衣,向锦也拧眉臭脸毫不掩饰他对我吐上去的血的嫌弃,奈何血迹不好清洗,搓了半天肩上的黑印子依旧,反倒将向锦白嫩嫩的双手冻得通红,小脸也蹭上不少污垢。
与初见时娇贵小公子似的模样相比,此刻蓬头垢面的向锦终于和右边的戴长轩有了些「师出同门」的般配感。
再低头去看自己伸出的手,我不禁再次赞叹大自然的奇妙与那道雷的火候刚好,给我从头到脚劈得着色匀称,撸起袖子乍一看就像是穿了件紧身的雾黑色秋衣。
捻了捻唯一显露原色的手指,我有心学向锦从外面捧来些雪融化,看看能不能洗净我身上的污垢,然而我才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身子前倾准备直面洞外严寒,戴长轩就恰好剥开一个红薯送到我嘴边。
于是我身子前倾——
然后咬了口红薯。
好吃。
「嘶哈嘶哈」大半个烫嘴的红薯下肚,我「直面洞外严寒」的心登时也被这暖烘烘的怠意融化了大半。
算了,脏就先脏着吧,反正「美黑」前的我样貌也谈不上多漂亮,而且自从接连经受唐玺、黎子秋那两个绝色变态刺激后,我对颜值的执念突然就放下了。
毕竟颜色越鲜艳的蘑菇就越有毒。
何况再看不久前在破屋里王勇勇等一干劫匪的反应,我这张包公脸某种程度上还能起到震慑他人的作用呢。
又被自己幽默风趣的内核给逗笑,在大号这儿没身份没背景的我可以毫无顾忌想笑就笑,然而我才「噗」了个开头,彻底放弃拯救他棉衣的向锦一双红眸就如发弦之箭,迅速又紧张地对准了我。
被他猛盯得一个笑在嘴角不上不下,知道向锦是有了心理阴影,怕我笑着笑着再一口黑血喷出来,不知不觉中树立起「病弱」人设的我堪堪假咳一声,顺势接过戴长轩手里的剩余红薯就埋头大口吞咽了起来。
震慑他人……这还真是一个笑话。
穿越前埋没在普通人海的我虽然资质平庸,但至少也还能自食其力,而现在身怀「绝气之体」的我在这个世界就等同于一个废物——
一个废物又能震慑得住谁?
好似吃进一块通红的烙铁,冷不丁被呛住的我当真咳嗽了起来,身边的戴长轩立刻帮我拍背,常年习武的大手一下就将我的眼泪都拍了出来。
也直到这一刻,我才清醒又酸楚地意识到:我对自身「很弱」的定义,似乎并非如同自己之前以为的那般不在意。
我,很弱?
明明周一行也说我那时是运气了,虽然我手上没有用力,但我在无意识中将丹田内运作的气运输至了手臂、手指、枝头,这才将那两头饲兽打飞……
可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无法使出那股力量,甚至还很快被师父他们确诊我天生与灵气隔绝,体质根本无法炼气。
强者为尊、实力至上。
这八个字无论在哪儿都是不变的信条、永远的真理。
越远离科技与文明的地方,就越离不开拳头与力量。
不管我怎么自我欺骗、自我宣称自己只是条无欲无求的咸鱼,在我的内心深处……其实也是渴望力量的吧。
说起来糟老头他是在我吐血后才给我把脉,收徒之前他并不知晓我是绝气之体,我忍不住去想,糟老头现在是不是已经后悔救了差点冻死的我,后悔收了我这么一个废柴徒弟?
还有师兄戴长轩,虽然他依旧处处照顾我,扛着我走帮我剥红薯,但暗地里他会不会也在埋怨师父给他找了这么一个拖油瓶师妹?
至于师弟向锦,那小子从一开始就与我对冲,此刻他在心里一定更瞧不起百无一用的我,觉得浪费他好多金丹的我根本就不配做他的师姐吧……
我心中酸楚。
糟老头他们之所以拼命护着铭符,为的就是参加什么宗门大会,如果糟老头他们见我一无用处将我舍弃,那孤身一人流落异世的我又该何去何从?
我还能依靠谁?我真的能自己保护得了自己吗?
不安、惶惑、迷茫……
中央明黄的火苗突然摇晃得厉害,剐蹭洞口的风啸声也越发尖锐,我低着头、咬着唇,掌心里捧着的红薯也被泪水扭曲成了一大滩扶不上墙的土橘色烂泥。
我也想要力量啊。
我也想要力量啊!
我……
「还没熟吗?」
混沌成一团的思绪骤然被戴长轩那沉稳又清朗的声音划破,我木木地循声仰头,眨眼时眼泪还在一颗一颗地往下掉,手捏红薯,我下意识答道:「熟了……」
「我问的不是红薯。」
戴长轩看着我的眼睛:「我问的是人。」
我愣住。
见状,戴长轩叹了一声,拇指指腹蹭去我脸上的泪水:「认识才一天确实不容易熟,但我好歹也是你师兄,有什么烦恼你可以与我说,自己一会笑一会哭,在想什么?」
在想原来有人帮忙擦泪真的只会让人的眼泪流得更凶。
「我……」心房的门像是被人以一种最直球也真诚的方式一脚踹开,我抽抽噎噎几乎不知所云:
「我……笑……是因为我很弱……哭……也是因为我很弱……我没有力量……我……好没用啊……」
听见这话,向锦捏住棉衣的手倏地紧了紧。
而戴长轩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我,一语中的:「所以你才没有安全感,担心会被抛弃?」
我哭得难看也哽咽到了极点,只能自暴自弃似的点点头。
向锦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纤细的胳膊挥舞着不知放哪儿,向锦瞪着眼同样不知所云:「你之前不是很嚣张很跋扈吗?骂我是小兔崽子还掐我的脸不是很厉害吗?那时……那时说你很弱是我不对!但谁会因为这个就抛弃你啊?」
被他这一通突然爆发吼得连哭都忘记哭了,我张着嘴呆呆地仰望向锦。
似乎是我此刻狼狈的表情太过可怜,顿了顿,向锦双手攥拳垂下在身侧,声音也软了下来:「所以你在害怕什么啊?」
火苗不再摇晃,向锦咬了咬唇,一双红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认真而真切:
「我们不已经是一家人了吗?」
泪腺,再次崩溃。
也不知我到底擦了多久的眼泪,擦到最后我手上黑一块灰一块就是没有干净的一块,我视线下垂:「向、向锦……」
「你可以叫我师弟。」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向锦故作镇定,但脸颊还是红了,「我会答应的。」
「师弟……」
「……嗯。」
「师弟。」
「嗯。」
「师弟。」
我指着地上被向锦激动丢开的棉衣:
「你的衣服,好像着火了。」
「……」
感人的氛围一下子裂个稀碎,一阵鸡飞狗跳的抢救后,向锦那被烧出个大窟窿的破袄最终宣告报废。
单穿一件贴身里衣,冷到清醒的大脑也终于反应过来他方才对我说了什么肉麻话,顿感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向锦整个人抱膝彻底自闭在了火堆旁。
而在这期间,戴长轩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没人是真正弱小的,人只要存在,就有力量。」
他既没有安慰我他不会抛弃我,也没有承诺他会永远保护我。
他只是告诉我:你不弱小,你有力量。
永远不要轻视自己。
道理简单明了甚至还有些鸡汤嫌疑的话却如破晓朝阳一般叫我豁然间开悟明朗。
谁叫作为一名新时代的健全女性,我饿了会吃饭困了会睡觉下雨知道往家跑问梦想也没有梦想……
梦想。
现代的我太平凡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社畜,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也不知道我到底想追求什么。
我只是活着,幽默风趣且按部就班地活着。
如今那样的我还被折去了一半的寿命。
但我突然间有了一个梦想。
我的梦想,就是实现他们的梦想。
这么说可能有点随便,像是对自己人生的不负责,但此刻的我确实是这么想的,炽热且强烈地这么想的。
他们,我的新家人。
人生头一次有了除「一夜暴富」以外的明确追求,我心脏加速,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清晰了。
「师父。」我看向那边从始至终都处之泰然的糟老头,「我们师门,有名字吗?」
记得周一行之前介绍说苍炎国有大衍宗、赤霄宗、无极宗、白羽宗和蚀骨宗五大宗,而除五大宗以外还有其他小宗比如青虹宗、易筋宗,这些宗门不论大小都有各自的宗名——
有名字才有归属感。
兴许是与他长出的白胡子一起见惯了世间奇态,对我情绪的起伏和突兀的提问都不感到意外,火堆前的糟老头浑身散发着慈祥的柔光:「名字么……」
糟老头拍了拍胡子上的红薯渣,「哦呵呵」一笑格外自信:「那自然是有的。」
戴长轩扭头看向糟老头,显出分明的惊讶:「有……吗?」
向锦也暂时脱离出自闭的状态,更惊讶道:「没有……吗?」
我:「……」
这一刻,残余在我心头的那点不安也彻底散去,假如宗名是由民主投票决定的话,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投「二傻成堆宗」一票。
「欸,轩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糟老头面露淡淡的责备,「吾等师门建立这么久,你作为大师兄怎么连名字都不知道?」
丝毫没有被糟老头的责备吓到,戴长轩挑眉反问:「建立这么久?这么久是有多久?」
糟老头捋胡子:「从今早开始。」
戴长轩:「……」
同样从向锦惊愕的神情中读出「自己是不是拜错了师门进了贼窝」的意思,我嘴角抽了抽,忍不住发问:「为什么是从今早开始?」
糟老头转向我,皱纹堆叠处细长的眼眸眯成和蔼又安心的弧度:「因为就在今早,天假其便,让吾找到了吾命中的第二个徒弟。」
天假其便。
上天给予的缘分。
我一怔,鼻腔再次酸了。
这等哄人哭的本事,师父不愧是师父。
犹如吃下一颗定心丸,我绷直的脊背终于彻底松开,声音也放缓了些:「那,师父,我们宗门叫什么名字呢?」
「哦呵呵」笑纹舒展,师父也不开口答话,只是以手代笔,在面前干燥泛黄的土地上写道:
空。
凑过头去的向锦最先念出来:「空?」
向锦眨巴红眸:「空宗?」
「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师父阖上眼,神态安闲自得,「故此名曰『空空宗』。」
「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空、净……」我低声细品,不禁又问,「那为什么不叫『净空宗』呢?」
师父睁开眼:「因为『空空』听起来更加俏皮。」
我:「……」
好一个俏皮老头。
见我沉默,糟老头像极了那隔代亲的宠孙狂魔,无条件妥协:「乖徒可是不喜欢『空空』二字?倘若乖徒不喜欢,那咱们就改叫净净宗……」
「不不!」我连忙阻断糟老头的其他俏皮心思,「我喜欢,我喜欢空空,就叫空空宗吧!」
「好,好。」糟老头捋着胡子欣慰点头,自始至终连一点征询戴长轩与向锦这两个男徒弟意见的意思都没有。
「重女轻男」的偏爱简直都要写在糟老头脸上,好在戴长轩与向锦两人对起名什么的都不在意,于是从今日起,空空宗横空出世。
此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个被我与糟老头像儿戏一般胡闹决定出来的宗名,将会在不久的将来名扬全国,威慑天下。
成为无人不知、无人不羡、无人不惧的第一大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