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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爷许你三个愿望

在公司连续加了一周的班。

回家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委屈巴巴的一声「王八蛋」。

我以为是错觉,结果下一声更加清晰:

「王八蛋,还知道回来?」

1

爷爷去世,公司加班。

一连串的事情让我一个月都没能睡好觉。

在公司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之后,我终于能回一趟家。

刚打开门,在玄关换鞋,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委屈巴巴的声音:「王八蛋。」

瞬间,后背一身冷汗。

明亮的客厅里,只有一瓶富贵竹能勉强算作活物,那么这道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安静了好久,我的手慢慢从门把手上拿下来。

应该是错觉。

我松了一口气,换好了鞋,结果,一道更清晰的声音出现了:

「王八蛋,还知道回来?」

声音并不难听,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悦耳,但寒气瞬间从我的脚底蹿到头顶。

我来不及拿包,打开门就往外跑,那道声音开始大喊起来:

「没礼貌,你爷爷从来没饿过我,这就是你对长辈的态度?」

听到爷爷,我顿了顿,回过头去看,听到类似于爪子摩擦玻璃的那种细细的声音。

我壮着胆子,喊了一声:「爷爷?」

那道声音又出现了:「对,按辈分你是该叫我爷爷。」

室内静默了好一会,那道声音忽然拔高:「你听到我在说话?」

我夺门而出,完蛋,给爷爷送完殡,是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带回家了吗?

2

有家不敢回。

我又回了公司,窝了一晚上。

第二天就顶着黑眼圈去寺庙找了高僧,结果高僧说我印堂发亮,近来会结善缘。

我说我家里有不干净的东西,高僧微笑地鼓励我去面对它。

我被他的淡然所感染,忽然觉得一切恐惧都是尘埃。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穷更可怕的吗?

这套房子可是我唯一的财产。

这么一想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我鼓足勇气,打开门。

很安静。

我吞咽了一口口水,继续往里走,又听到那种划拉玻璃的声音。

伴随而来的是长长的一声:「饿啊——」

这一声一下把我吓哭了,腿一软,直接跪到地毯上。

「求求了,你先别哭,给我整点吃的好不好?」

「我不好吃。」

「我不吃你,我吃肉。」

「我的肉不好吃。」

「我都说了我不吃你,我老人家不骗人。」

我抽了抽鼻子,感觉自己有了点力气:「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你爷爷的好朋友。」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墙,探头往客厅里看,颤抖着声音问它:「你,你在哪?」

随后是敲击玻璃的声音:「我在这,在这。」

我循声看过去,玻璃水缸里,一只墨黑的大乌龟,眨着小眼睛,歪头看着我。

3

我爷爷去世,给我留了两个遗产。

一是这套房。

二是一只大乌龟。

大乌龟存在感太弱,我总是不记得它的存在。

但在我对它有限的记忆里,我记得它是不会说话的。

4

在和那双豆大的眼睛对视的几秒钟内,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身体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它对着我咧了咧嘴,殷切地提醒我:「肉,肉。」

它尽可能「笑」得慈祥,但我对眼前的景象还是一时间不能接受。

这是一只乌龟,它怎么能说人话?

它着急地在水箱里乱爬,甚至两只前爪搭在缸璧上,伸出长长的脖子看着我给鸡胸肉化冻。

在它进食的过程中,我尝试性地叫它:「龟爷?」

它支支吾吾,完全舍不得松开嘴里的肉。

它狼吞虎咽地吃完之后,清了清嗓子,看着我,又开了口:「大孙女,你家装数字电视了吧?」

这声「大孙女」来得太突然,我愣了一下,它就幽幽长叹了口气:「我之前,经常和你爷爷一起追剧的,现在…….」

「爷爷也能和你说话?」

它不答,小脑袋直冲冲对着电视的方向。

我心领神会,打开了电视,问它要看什么。

它急切地说:「王八界的爷爷们。」

5

龟爷说趴在水缸上看电视太累,让我把它搬到沙发上,我坐在它旁边。

还说它落下了好多集,要专心致志地看电视,没有嘴和我说话。

但是到了晚上九点的时候,它就打起了哈欠,自顾自地说:「睡了睡了,老年人熬不了夜。」

我壮着胆子开口:「龟爷,你是妖精吗?」

它一爪子拍到我的手背上:「没礼貌!你爷爷怎么教你和长辈说话的?」

我爷爷教过我很多事,但他从来没教过我怎么和一只会说话的乌龟沟通。

我抽了抽鼻子:「我也想请教爷爷,可是……」

它的小脑袋一点:「哎呀呀,别伤心啊,你爷爷福泽深厚,去了就是去享福的。」

我低头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哽着嗓子问它:「龟爷,我不懂。」

它挠了挠头:「怎么跟你解释,你就记着我是你爷爷留在你身边保护你的就行了。」

我对着它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你爷爷救过我,我欠他三个愿望,你就是愿望之一。」

「爷爷许了什么愿?」

「一是中彩票,二是把你托付给我,第三个愿望他留给了你。」

我不由结巴了起来:「彩,彩票?」

6

他仰了仰脖子:「昂!大彩票!不然就你爷爷那个穷老头,你以为这个房子是天上掉下来的?」

爷爷一生清贫,当时亲戚整理他的遗物,翻遍了他的屋子都没有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

是一个年轻的律师突然造访,先祭拜了爷爷,然后走到我身边:「节哀,您就是陈老先生的孙女,陈易女士吧?」

他给了我房产证,又指向院子的水缸。

水缸里就趴着这个龟爷。

我想过爷爷的房子是怎么来的,但身边的亲戚除了说些酸话,没有一句有用的。

我给爷爷办好丧事,就从员工宿舍搬到了这个房子里,并且带着这只大乌龟,给它安置了过滤水箱。

「大孙女,你爷爷对我很好,我也不跟你见外,你有什么愿望就说吧。」

龟爷的眼睛很清澈,亮晶晶的,很神气。

我想了想:「那你,能让爷爷活过来吗?」

龟爷原本闲适的飞机腿慢慢地缩回壳里去。

「不是我老人家说谎,不想实现你这个愿望,实在是愿望和妄想不一样。」

7

「这样啊。」

这个答案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但是还是不由自主地失望了。

我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

毕业之后,我收到一份很好的 offer,就在市中心,爷爷独自留在村子里。

原本选择回家工作就是为了方便照顾爷爷,可一忙起来,我和爷爷打电话多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亲戚通知我的时候,我还在公司里昏天黑地地工作,赶到医院,机器上的心电图已经平了。

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的都是他身体多好,又干了哪些活,吃了几碗饭,问我在公司怎么样,让我不要担心他。

我说的也都是工作很好,领导很好,什么都好,只是稍微有点忙,这个周末可能又来不及去看他。

我想着,我跟他说我过得好就好了,没想到他也是这么想的。

上个月初的时候,我还和他一起在躺椅上纳凉,他跟我说等天冷下来,院子里的柿子熟了,他就摘一麻袋给我带回市里。

「咳咳,大孙女,你也别难过,你爷爷走得急,没遭罪,人嘛,生死离别是常态。」

龟爷往我这里爬了爬,把它的爪子放在我的腿上拍了拍安慰我。

我点点头。

「要是你实在想他,你也可以把我当成爷爷尊敬的。」

龟爷语重心长,指甲也挺长。

身体又大又圆润,爷爷真的把它养得很好。

它肉肉的爪子搭在我的大腿上,我没忍住上手捏了捏。

「呔!」它一下把爪子缩了回去,「说了多少次了,怎么没点礼貌!」

8

我垂下眼睛:「我小的时候,都是牵着爷爷的手出门的,走哪牵哪。」

龟爷的小眼睛眨了眨,默不作声地把爪子放了回来。

看它好说话,我趁势问:「龟爷,你是什么……来历啊。」

它一仰头:「大有来历。」

「您说。」

它张了张嘴,像是卡壳了一下,然后说:「不说。」

「那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它歪着头,好像沉思了一番,亮亮的眼睛里透着骄傲:

「尊名进宝,你叫我龟爷就好。」

我抿了抿嘴,把上扬的嘴角压下去:「龟爷,你是不是还有个兄长叫招财?」

它震惊地看向我,猛地向后退,然后完全把自己缩进壳里。

沉闷的声音传来出来:「你见过我哥?」

我摇了摇头,它才慢慢从壳里出来。

我只是受过传统文化熏陶。

9

我记得爷爷跟我说,龟爷是他钓鱼钓上来的,说王八有福,就放大水缸里养着。

但是龟爷说爷爷救了它。

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虽说感觉它好像不是很聪明,但现在我不敢质疑它。

它问我要许什么愿望,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来。

龟爷也不着急,就说,在它送我走之前想出来就行。

为了方便它爬行,我给它换了一个水缸,它可以自己爬进爬出。

很快我就发现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放它自由之后,我开门回家就能看到一片狼藉,地面到处都是水渍,地毯湿漉漉,沙发给他磨了爪子。

我开开门,它就缩头缩尾躲在水缸底下吐泡泡。

连着好几天之后,我实在受不了了,忍着太阳穴的抽疼,问它:「龟爷,你听说过田螺姑娘的故事吗?」

它从水面露出个头:「就是会帮人打扫做饭那个?」

我尽力扯出来一个微笑,对它点头。

它的眼神闪了闪,还很委屈:「那我是龟嘛,又不是田螺。」

10

我耐着性子,忍着心火,把家里再一次收拾干净,回到卧室关上门躲清静。

等到完全冷静下来,我开开门。

没想到受到一股阻拦,随后就是一声痛喊。

龟爷在不远处四脚朝天。

我连忙跑过去,把它翻过来。

心里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怀疑,这么弱,它真的能帮我实现愿望?

它长吁短叹,说我不尊重老人,我没忍住为自己辩解:「是你先趴在我门口的,我又不知道。」

「你就是不懂尊敬老人,今晚要补偿我两块肉。」

「你这是碰瓷。」

「老人家不懂什么是碰瓷,你别乱扣帽子。」

我给气笑了,从地毯上拿过来已经关机的平板。

龟爷飞速瞥了一眼,然后就若无其事地缩回了头。

我骂了句平板:「没用的东西,碰瓷的意思都没教给龟爷,扔了算了。」

它立马爬过来,用身体把平板压在身子底下:「别,别,你有气朝我来。」

龟爷一只龟在家无聊,让我上班前给它开电视,但是过了两天之后,我发现电费太贵。

于是我给它换了平板,它的爪子也更好操作,虽然不识字,但认识图标,专点刷视频的 App,电量用完就关机,它也不会充电,这样就省下了电费。

但是,这样产生了新的问题,它无聊就乱跑,把家里搞得一团糟。

我怀疑它是想通过这种行为逼我想办法让它可以上网一整天。

11

「栓 q 啊易易,我以后不乱爬就好了嘛。」

但是人和龟的接受能力不太一样,它用热词的大部分时机都不太恰当。

我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啊龟爷,我不是有意冲你发火的,只是我上班很累了,回家看到家里这个样子,就……」

它四肢护着平板,用嘴拱我的手,把我的手完全从平板上挪开:「没事,我可以理解,你们人类命短还命苦。」

忽然间,感觉心口被插了一刀。

我顺着它的话讲:「你说得也对,要是我也有个田螺姑娘就好了,之前和爷爷一起住的时候,这些事情都不用我操心。」

它探了探脑袋:「啊……可我这样子也不能做什么家务啊。」

「你不能变成人的样子吗?」

它一口否决:「不要,你们人类长得好丑。」

末了,它飞快地补充:「我不是想人身攻击。」

它用爪子碰了碰我的手:「算了,就当我开了个玩笑,你还是挺好看的。」

12

这兴许就是物种之间的代沟,和它沟通我时常觉得火冒三丈。

但因为它神秘的来历和能力,我不得不一让再让。

今天我给龟爷放了好多菜叶,它小眼睛瞅啊瞅,不知道是因为说错话了心虚,还是为了不让我扔平板,它没有提出抗议。

很不错,以后可以省下一笔不小的肉钱。

这之后龟爷老实很多,起码回家不会再让我想吐血。

为了鼓励它继续保持,我在周六特意去了花鸟市场,买了小鱼苗,带回家给它当零嘴。

我结完账往外走,发现店门口站着一个身形很眼熟的人。

他穿着休闲的衣服,蹲在门口,黑发柔顺地垂着,他单手撑着脸颊,逗盆里的小龟。

我走近几步才发现没有认错人:「经理?」

公司业务虽然忙,但大家都知道我的情况,我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之后,同事照顾了我许多。

经理尤甚,原先我一直觉得文照是一个公事公办且很冷淡的人,头发素来整齐,无框镜片时时闪过寒光,但我重新回去上班后,他对我关照了不少。

我熬夜加班的时候,他会给我点外卖,在知道我养了一只能吃的乌龟之后,会特意让我早点下班,和宠物培养感情。

让我感觉……很有压力。

对我太好,我回报不了。

文照听到声音,抬起头,站了起来:「在外面就叫我文照吧。」

他的目光落到我的手上:「还要养鱼?」

「不是,买来喂龟爷的。」

他的嘴角似乎翘了翘,但一闪而过,感觉是我的错觉:「乌龟没那么娇气,饿几顿也没事。」

「我家的这只不一样,能吃,还能闹。」

他微微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说:「可能,是你太惯着它了。」

13

我没养过宠物,更没养过乌龟,确实没什么经验。

文照说他家里养了好几只龟,都养了很久,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他。

他在养龟方面很有研究,尤其是在教训乌龟方面。

有些话让我听着,我都感觉有点浑身发冷,于是对他产生了微妙的怀疑。

他是真的喜欢养龟吗?

他推了推眼镜,对着我歪了歪头:「如果你应付不来,我可以帮你。」

我虚虚笑了两声,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龟爷落到他手里可能不会有好下场。

他开车送我回了家,把我放到了小区门口,文照很绅士地给我打开了门,缓缓说:「有需要就来找我。」

他目送我离开,我感觉后背发凉。

却不是为自己凉的,而是替龟爷凉的。

14

回到家,龟爷的目光就围着我的手打转,我在它的水缸里放了一些鱼苗,它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在它进食间隙,我撑着脑袋问它:「龟爷,像你这种老人家,人间多吗?」

它边追鱼边说:「一般修炼到一定火候就会入世。」

「以它们的原形?」

「不啊,能化人形的一般都会化人生活,吃吃你们人类吃的苦,历劫。」

它嗷的一下咬了一条小鱼,摇头晃脑,很惬意。

「还有不能化形的?」

「当然有,要本事的好吧。」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放到它笨重但灵活的身体上,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它的身体猛打了一个转,溅了我一脸水花:「我能变!我就是不喜欢你们人类的样子。」

「龟爷那么厉害肯定能,我没有怀疑你,」我擦了擦脸上的水,随口问它,「那龟爷,你入世的同类里,有没有叫文照的?」

先前我还以为文照是对我有好感,所以会过多照顾,但今天聊完天,我发现,与其说他关心的是我,不如说是我的龟。

他待我特殊是从我带龟爷回市里开始,同类之间,应该会辨识诸如气味一类的特点,我的身上沾染上了龟爷的气味,让他捕捉到了。

龟爷的脖子伸了伸:「不认识,他是谁?」

我摸了摸鼻子,不好回答。

感觉是一个能玩弄龟爷你的人。

15

现在文照是敌是友未明,虽然他看起来很有手段,但是没有对龟爷出手的意思。

我对他的亲近行为有了判断,更好把握分寸,但是同事们不这样想。

他们似乎以为我和文照可能会展开一段办公室恋情。

一直工作多无聊,他们乐得给自己乏味的生活找点乐子。

所以他们创造了各种机会让我和文照单独相处,比如开完会只剩两个人,比如团建完安排车辆分配。

我坐在文照副驾驶座上,不小心叹出口气,被他听到了。

他分来一点视线,问:「不想坐我的车?」

「啊,不是,头有点晕。」

他就按下了车窗,外面的风徐徐吹进来,他忽然叫了我的名字:「陈易。」

我应了一声,看过去。

恰好是红灯,他停下车,手搭在方向盘上:「我感觉,你在防备我。」

这么敏感吗?

我有种被戳穿的尴尬,一时间不知道该怎回他。

文照没有步步紧逼,反倒是点了点头,转过去看指示灯:「有防备心是好事,不用不好意思。」

我老脸一红,他接着说:「不过……被人防备还是有点难过。」

愧疚感渐渐消退,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古怪感。

文照在攻克我的心防,这种话术我很熟悉,毕竟我经常对龟爷这么干。

16

我问龟爷,它有没有什么仇家,它说它那么慈祥,怎么会和别人结仇?

它边说着头边我身上凑,甚至倒腾四肢,想要爬到我身上:「易易,我怎么感觉你越来越香了?」

我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后退,把它掀翻在地上:「你不是说你不吃我吗?」

它自己翻了个身:「当时你身上也没有唐僧味啊。」

「什么唐僧味?」

「就是,吃了可以长生不老,修为大增的那种味儿。」它慢慢往我这边爬,「本来我还可以忍忍,但最近味道越来越重了。」

我身上只有洗衣液的味,哪来的见鬼唐僧味。

「龟,龟爷,你可不能对不起我爷爷。」

「我当然不会,我就闻闻,你过来让我多闻几下。」

它爬到我脚边,顺着我的裤腿竖直站起来,我忍着抬脚把它甩开的冲动,弯腰抱住它的龟壳,想把它放到桌子上。

结果抱到半空时,双手被撑开,手中的触感变得柔软,突变的重量让我再也承受不住,几乎是瞬间,我被压倒在了沙发上。

身上多了一个黑发黑眸,漂亮丹凤眼的少年。

眼神是清澈见底的愚蠢。

少年盯着我的眼睛,甚至好奇地凑得更近,墨黑的瞳仁在我眼前越放越大:「易易……」

我闭上眼睛,一动不敢乱动,生怕碰到有的没的:「神经,穿件衣服啊你。」

17

我浑身冒汗,热得发烫,年纪轻,经验少,还没见过这种场面。

但只包着一条毯子的人却很坦然。

他守在全身镜前,左看右看:「这么看,人类模样还是挺好看的。」

我盯着手机的外送界面,还有四分钟,骑手就可以把衣服送来,听到这句话都不知道先吐槽哪一点。

「你不是说你不想变人的吗?」

「是,是啊,我现在想变了不行吗?」

他结结巴巴的,却理直气壮。

「你不是说,你是可以做我爷爷?」

「是啊,我说的是辈分,我和你爷爷是朋友,那我不就是你爷爷辈的人?真按你们人类年龄,我也比你大好多,你叫我一声爷爷有什么问题?」

我握紧了自己的拳头,深吸了一口气。

「不过,要是按照我族年龄算的话,我刚成年没多久……」

他盘腿坐在了沙发上,身子倾斜了过来:「易易你二十几了?」

聊不下去了。

我一下站了起来,他没了支撑,身子一歪,毯子就散了一半。

我生怕长针眼,连忙移开视线,正巧手机响了,我边走边说:「我去给你拿衣服。」

「我也去,我也要出去。」他手忙脚乱把毯子裹好,就要跟我过来。

「你这样出去,是要被抓起来送进局子里的。」

他立刻坐了回去:「你早点回来。」

18

龟爷是龟的时候,我也只觉得他的花纹色泽挺好看,变成人了之后才发现他的样貌不俗,剑眉,凤眼,高鼻,薄唇,标致的中式长相。

他自恋点,我也能理解。

一套衣服不够换,我领着他去附近商场。

出了门,我刚想嘱咐他不要乱跑,就感觉到自己的手心一热。

他牵着我的手,新奇地四处乱看,丝毫不惧地和行人对视。

我往外抽了抽手,他反倒握紧,偏头过来,问我:「不是说走哪牵哪吗?」

我的脸一热,用力抽了出来:「如果你是我爷爷,那是可以的。」

「你可以拿我当爷……」

「再说我不给你买衣服了。」

爷个鬼的爷。

他闭上了嘴,委屈兮兮地用眼神控诉我。

好在安分了一路,在出租车上,他就扒在窗户边上看,进了商场,让他试衣服也算乖巧。

我看着一条又一条消费信息,逐渐肉疼,随即就感觉肩膀被戳了戳。

我转头看过去,他已经被卫衣帽子包住了脸:「易易,我看不见路了。」

我叹了一口气,伸手把抽绳抽得更紧了些。

烧钱的玩意儿,我还不如养龟。

他好不容易把帽子扒拉开,眼神一转,就落到了排着长队的店铺上。

他问我:「那是什么奶茶店?我也要喝。」

我看了过去,他短视频真是没有白刷,不知道识字能力处于小学几年级,但是能认出来奶茶店。

我拉着他的衣服往外走:「不是奶茶,是王八汤。」

我感觉我的胳膊瞬间被龟抱紧,被这么大个男人抱着,脸上有些发烫,感觉过于亲昵。

但是吓过头,抽不出自己的手。

19

龟爷变成人,衣食住行,一个季度几件衣服,消费不大。

住家里不花钱,顶多耗点电费。

他不怎么外出,但最近迷上了钓鱼,大早上就和大爷们跑小区后的河边钓鱼,一套装备也不少钱。

最耗钱的是吃,他不再满足于小鱼小虾和肉,营销号推啥他要吃啥,已经磨着我给他买了手机,熟悉各大娱乐 App 的操作用法。

我要上班,也不可能整天在家里盯着他消费。

我的存款咔咔掉。

我叹了一口气。

一想到家里有一个嗷嗷待哺的人要养,我工作起来更有动力了,才怪。

「最近压力很大?」

文照拿着两杯咖啡,放了一杯到我的桌子上。

我按了按太阳穴:「还好,只是血压有点高。」

但让人欣慰的是,自打他化成人形,他在认真地做田螺姑娘,每天回家,家里都是干干净净。「需要我帮忙吗?」

「没事,我自己可以解决。」我对他笑了笑,「谢谢经理的关心。」

他微微点头,迟迟不走。

「经理,是有什么事情让我做吗?」

「嗯……你不用跟着我这么客气,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我放下了手里的文件,有些警惕:「在公司还是只谈工作吧。」

文照看着我,忽然失笑:「你忙吧。」

冰山失笑,不是什么好兆头。

同事暧昧的眼神还在我身上打转,我低下头,打算去吃饭,这时候手机响了,龟爷的自拍照霎时间一亮。

这是他强烈要求的,要把他的联系人头像换成他最满意的照片。

脸上有些臊,我连忙接通,没让同事看到壁纸,走到走廊接电话。

「易易,你快出来,我在你公司门口。」

20

我小跑过去,他抱着一个保温桶在沙发上左顾右盼。

前台小姐姐拉了我一把,眼里全是八卦:「谁啊,来找你的。」

「易易。」

龟爷在叫我,我假装来不及回话,就对小姐姐笑了一下。

走到他跟前,我小声问他:「你怎么来的?」

「闻着你味找来的,」他挑了挑眉,献宝似的把保温桶举到我身前,「我跟着 x 书博主学的,这是我做的最好吃的一次,你尝尝。」

他的头上有薄汗,几根头发汗湿成一绺。

我单手抱着保温桶,另一只手拿出纸巾给他擦汗,心里酸酸胀胀,有些心疼:「怎么不叫我给你打车?」

「人家说女生都喜欢惊喜,提前告诉你了就不是惊喜了。」

我抿了抿唇,对之前想让他重新做龟的念头感到愧疚。

「田螺姑娘只会在家里收拾,我还能给你送饭,我是不是比田螺姑娘还好?」

他的眼里写满了「求表扬」三个字。

我用力点头,毫不犹豫拉踩:「田螺姑娘哪能跟你比。」

我带他去了公司食堂,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殷勤地给我把保温盒打开,分开菜和饭。

「这条鱼是我亲手钓上来的,绝对天然没有防腐剂。」

听着他不着五六的话,我去拿了一双筷子,虽说幸福但其实并不抱什么希望地吃了一口。

他捧着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说:「这是我吃过第二好吃的饭菜。」

他有些失望:「第一呢?」

「爷爷做的。」

21

小时候,爸妈外出务工,结果出了意外,赔偿金拖拖拉拉,直到我高中才还完。

家里没什么钱,很少吃肉,爷爷大多炒自己种的菜,只有在我考试考得不错的时候,爷爷会杀一只鸡,鸭,或者专门去河里捉鱼摸虾,味道很鲜。

我埋头吃饭,塞满了嘴,有点噎得慌。

龟爷跟变戏法似的,从他唯一的衣兜里掏出来一瓶水。

「怎么样,怎么样,我是不是考虑得很周到?」

我喝着水,说不了话,就给他竖了个大拇指,眼见他抿着嘴,压抑着自己上扬的嘴角。

水喝急了,呛人,我忙不迭给自己擦干净。

余光无意间瞥到一个人。

文照端着餐盘,目光悠悠地锁定龟爷。

我的心头一紧,把龟爷抓起来,牵着往外走:「你先回去吧。」

他一直回头:「这么急赶我走干嘛,你还没吃完,保温桶……」

「我晚上带回去,」我把他拉到门口,给他打了车,「等我回家。」

他看起来不是很高兴,紧抿着嘴不说话。

我挠了挠头:「我也有惊喜,等我回家给你。」

他愣了一下:「惊喜?」

「对,惊喜。」

「是惊喜你怎么能提前告诉我?」

这一句问得我哑口无言。

他比了个二:「多带两杯奶茶补偿我,一杯杨枝甘露,一杯芋泥啵啵。」

我看着他,有些诧异。

他的眼神还和以前一样纯粹,但他竟然背着我长脑子了。

22

我回到食堂,文照就坐在原先龟爷做的位置上。

他见我来了,招了招手:「是你朋友?」

我没有回他的话,坐下来,问了他另一个问题:「经理好像对我身边的龟和人都很感兴趣。」

他愣了一下,眼神明显一顿:

「你怎么不绕弯子了?」

我照旧没有回答:「经理是有什么想法吗?」

他放下筷子,双手交叉起来,饶有趣味地看着我:「你的防备心比我想象中还强。」

被坑多了,不用教,防备心就有了。

我盯着他看,他说:「放心,我没有恶意,对你的龟和人都没有。」

「你是谁?」

他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有不省心弟弟的哥哥而已。」

这回换我愣住了:「招,招财?」

文照脸上的冷静面具好像裂了一道缝隙,他垂了垂眼睛,清冷的声音似乎有些咬牙切齿:「等我离家出走的弟弟回来,我一定打断他的四条腿。」

我若有所思,当初不是错觉,龟爷落到他手里确实不会有好下场。

23

文照入世早,龟爷没见过文照的人形,修为也比他低,所以认不出他。

文照之前亲近我时在我身上施了术,龟爷接触我就可以促进他的修为,以助他化形。

原本他是打算跟我搞好关系,从我这里得到龟爷的近况,但没想到攻克不了我的心防,反而让我更加戒备,只好坦白身份。

他让我先别暴露他的身份,说龟爷闹独立,离家出走,要是知道文照就在附近,担心他又脚底抹油。

我看了眼精英派头的经理,又想了想龟爷傻白甜的模样。

我问他:「你们是亲兄弟吗?」

文照没有说话,但看他的表情,他是默认的。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一点不假。

「你还有什么疑虑吗?」

文照恢复公事公办的样子:「我还是那句话,你需要帮忙可以来找我。」

他顿了顿:「如果觉得他欠修理了,也可以来找我,我很乐意帮这个忙。」

我表示了解,并发出提问:「所以,你们真的可以帮忙实现愿望?」

「可以,不过基本不用,一是因为帮人实现愿望会损耗修为,甚至修为倒退,而是为了不影响人类秩序。」

「倒退?」

文照给我详解,一个不能化形的妖使用修为过度,它化形的时间会无限加长。

一个已经化形的妖使用修为过度,可能会变回原形,短期内如一般动物无异,不能吐人言,不能化人形。

「那什么样的愿望会导致修为倒退?」

他扶了扶眼镜:「没有准确标准,看具体修为水平。」

我想了想龟爷废柴的样子,有些庆幸于自己寡淡的性子,没有提出愿望。

不知道爷爷向他许的愿,消耗了他多少修为。

24

我带着奶茶回家,龟爷系着章鱼哥的围裙迎上来,接过奶茶,目光仍在我身上打转,一顿搜寻之后,他问我:

「惊喜呢?」

「你走了之后,我反思了一下自己。」我经过他身边,进了客厅,客厅被他打扫得很干净,餐桌上也摆上了饭菜。

「提前说的惊喜不算惊喜,所以我打算等你不知道有这个惊喜的时候,突然给你,那样才叫惊喜。」

事实上,我还没想出来给他什么惊喜,白天就是为了哄他,随口一说。

现在很心虚。

他皱着眉,显然在消化我的话,我趁他还没有作出反应,洗了手坐在饭桌前,对着他一顿猛夸。

龟爷就拿出手机,给我看他哪道菜学了哪个博主。

视频里博主一口一个「先生」「太太」,说做好之后,打包送去对象公司。

我看完陷入沉思。

龟爷的学习能力很强,但是让他乱学,不知道会不会学坏。

有什么课程可以给龟爷报,让他接受一下十二年义务教育。

龟爷忽然说:「易易,你刚刚不会是在给我画饼吧?」

嘴里的汤呛了我一下,我捂着嘴猛咳。

他接着说:「我看网上那些渣男也是跟他女朋友说以后怎么样怎么样,但都不会有那个以后。」

「啊…….」

「所以惊喜的时间有期限,一个月,一个月内你随时给我惊喜,这样我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

我有一时的僵硬。

他的目光渐渐幽怨起来:「你真的在给我画饼?骗一个老人家,你良心不会痛吗?」

「我……」

「渣女!」

「我……」

「我做田螺,你画饼,辜负真心的人就该吞一万根银针!」

25

他都学了些什么跟什么……

我擦了擦嘴,摸着良心对他说:「第一,我没有画饼,说给你惊喜就一定给你惊喜。第二,再对我说你是老人家,你就别再想喝奶茶。」

他安分了,我火速给文照发消息:「龟爷平时喜欢干什么?」

文照的回复简短而有力:「吃喝玩乐。」

「能具体点吗?」

他就不回我了。

这什么哥啊?

头疼。

没找过对象,没搞过暧昧,没有过惊喜,没有任何给异性制造惊喜的经验。

我上知乎搜索:「乌龟喜欢干什么?」

排在第一的回答:「开车,推销美甲,打哈欠,巡逻,决斗,思考人生,翻白眼,晒背,睡觉,耍扭臀舞。」

扭臀舞?

我的思维一发散,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章鱼哥围裙上,然后章鱼哥动了。

龟爷把围裙掀起来,仔细翻看:「怎么了?脏了?」

我默默摇头,换了个搜索词:「刚成年的男性喜欢干什么?」

然后我又点了叉号。

扣上手机,陷入沉思。

想加班了。

26

这成了接下来一个月最困扰我的事,也成为龟爷最期待的事。

每次我回家,他的眼睛都会格外地亮,在发现什么都没有后,眼里的光就瞬间黯淡下去。

回回看到他表情的变化,我都觉得我罪孽深重,中午从他手里接过的保温桶也格外沉重。

想不出来惊喜,又不想敷衍。

周六,我躺在床上发呆,卧室的门被敲响:「易易,去钓鱼。」

关于进我房间前先敲门这件事,我也教了他几次,具体发生了什么,不愿再提。

外面晨光熹微。

「快点,好位置要被人抢了。」

我边叹气边下床。

昨晚他问我要不要看他钓鱼,我心存愧疚,一口应下。

河边的草坪上还有露水,龟爷放下小马扎,熟练地进行一系列流程。

我揪着草坪上的杂草,用狗尾巴编了一个蚂蚱,放到了地上,龟爷往这瞟了一眼。

我又编了其他东西,在地上排排好。

有大爷过来打招呼:「小宝,这是谁啊?」

龟爷说:「她是我孙唔。」

我眼疾手快捂上了他的嘴,对着大爷笑了笑:「我是他姐唔。」

他的手刚摸过鱼和蚯蚓,好恶心。

大爷看着我们互相捂嘴:「你们关系还见不得人?真逗。」

等大爷遛弯走远,他放开我,我感觉嘴上还有余味,差点吐出来。

「你别胡说,你可不是我姐姐。」

「那我就是你孙女了?」

「我答应你爷爷要照顾好你。」

「那我也是我爷爷孙女,不是你孙女。」

龟爷的脸涨红,「嘁」了一声,转过去,不给我看正脸。

27

本来就没准备好惊喜,现在又把他惹毛了。

他甩竿都带着浓浓的怨气。

我悄悄给文照发消息:「怎么哄龟爷?」

他这次回得很快:「不知道,我一般打一顿,你可以试试,他不会还手,最多顶几句嘴。」

想以下犯上了。

我用胳膊肘捅了捅龟爷,他别扭地分过来一个眼神:「嗯?」

我把草蚂蚱给他:「好看吗?」

他一手拿着,很勉强的样子:「还行。」

我把地上的都给他,他一个个排好放在他钓鱼的箱子上,眉眼都松快了。

容易哄这一点倒是没有变。

有鱼上钩,这时候他手机来了消息,他急着钓鱼,让我拿他的手机看。

是一条短信,在这之前,对方已经发了很多条。

内容多是:「小哥哥,你今天又来钓鱼了吗?」

「小哥哥,你喜欢猫还是狗。」

我愣了一下:「这是谁啊?」

他沉浸在钓上鱼的喜悦里,跟我比划钓上来的鱼有多大,听到我疑问,他伸过脑袋来看。

「前两天钓鱼回去的时候,有个女孩要微信,但我又没有,她就要了我号码。」

龟爷识的字不多,沟通就靠看和听,文字交流对他来说还是超前了点。

「人家给你发这些,你看懂了吗?」

他耸了耸肩,动作虽帅,但清澈的愚蠢跟河风一起扑面而来。

我对他说:「这个小姐姐可能对你有好感。」

龟爷愣了一下,忽然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我愣了,他知道什么了?

「我是不是她的 crush?」

28

这是刷了多少视频,英语发音都这么标准。

他让我帮他回复:「婉拒了哈。」

我边打字边有些心疼对面,知人知面不知龟。

好奇夹杂着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我问他:「龟爷,你喜欢什么样的异性?龟?人?」

他秒答:「不清楚,看感觉,感觉对了谁都行。」

这回答也是从网上抄的吧!

我小声吐槽:「开窍没啊,知道啥感觉。」

「差不多吧,但我还没到发情期。」

我的手一抖,「哈」字没打完就发了出去。

我小声提问:「你有这方面知识?」

他怪异地瞥了我一眼:「我是刚成年,又不是刚破壳。」

冒犯了。

问龟爷有些不好意思,我偷偷问文照:「你们发情期大都在什么时候?」

他:?

他:他发情了?

他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跑到大路上接通,文照冷静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按理来说是六到八月,但小宝刚成年,说不准有意外。」

「啊……」

「我现在就去接他,这段期间他先和我住。」

「你不怕他再跑了?」

我听到了一声嗤笑:「腿打断了就不会跑了。」

29

为什么这么执着于龟爷的腿!

「他,他倒没有发来着,你你你不用打……」

「没有?但也快了,我还是先去接他,以防万一。」

然后他就挂了电话,雷厉风行,就跟他的工作作风一样。

我看了眼还在无忧无虑钓鱼的龟爷,愧疚更甚。

惊喜没有,惊吓倒是先给他整了一个。

我坐回龟爷的身边,盯着他的脸看,应该不会看一眼少一眼。

龟爷时不时瞄我一眼,耳朵整个变红:「咳,易易,我知道我好看,但你也不用这么夸张吧?」

我心虚得很:「龟爷,你会离开我吗?」

他脸上的红逐渐蔓延:「干嘛突然煽情?」

「就是,一想到你会离开我,我很难受。」

你哥把你接走,我是很难受的。

龟爷抿了抿唇,很小声说:「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的声音细微,不同往常大大咧咧,我怔了一下。

他别开头,对着水面,声音又随意起来:「我可还欠了你一个愿望。」

「我要是许了愿你就会走吗?」

他转头看着我,睁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我还答应了你爷爷照顾你,我要是走了,我成什么龟了?我又不是渣男,发毒誓空承诺,不能做到言出必行,我修炼都不好修的,我以后修炼怎么办?我都怕天雷劈我。」

他一字不停地说着话,我听着,听到他说修炼。

脑中忽然想到了我和他的寿命差,我的人生大概只占他生命里的一小部分。

我出着神,他不知什么时候把脸凑了过来,清澈的瞳孔在我眼前无限放大,我甚至看到了我的倒影。

「我说我不走,你怎么还不高兴了?」

30

我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因为过分地接近,我的脸霎时间热了起来。

「难不成你刚刚又在骗我?其实你很想我离开?」

我摆着手,他却起了疑心,皱起眉:「我田螺姑娘做得还不够好吗?你不要得寸进尺,红杏出墙,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家花没有野花香。」

他顿了顿,想到了什么似的,瞪大眼睛看向我:「你有别的田螺了?」

「我没……」

「他有我做饭好吃吗?有我修为高吗?有我年轻漂亮吗?」

他一连三问,砸得我头晕眼花。

文照这时候给我打了电话,让我赶快发一个定位给他,我捂着话筒小声说:「等一会儿……」

龟爷凑近了话筒,大声说:「你今晚想吃碳烤八爪鱼还是油炸八爪鱼,我给你现钓。」

话筒对面一片沉默,好一会儿后是一声冷笑,然后就挂了电话。

完了,完了,完了。

龟爷有几条腿给文照打啊。

我心如死灰,而龟爷也一脸失望地看着我:「打电话这么偷偷摸摸做什么?我不能听呗?是不是就因为他你想让我离开了?我不走,我就不走,你爷爷来让我走我都不走。」

我扶住额头,搭上他的肩膀:「一会儿就记住往我身后躲吧。」

31

鱼还没有钓完,文照已经精准定位到我们位置,并把车开了过来。

他站在路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陈易。」

我下意识看向龟爷,龟爷带着敌意和警惕看向文照。

我拉住他的手,他立刻回头看我:「就他?他没有我年轻好……」

我另一只手再一次捂上了他的嘴,手底下是柔软的触感,有些痒痒。

文照走下来,我把龟爷往身后藏:「经理,你冷静点。」

文照的镜片被晨光照得反光:「是你冷静一点,我又不会吃了他。」

可你已经说了好几遍要打断他的腿。

我拦着龟爷不安分的身体。

文照拿下眼镜,瞳孔出现了变化,他的气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龟爷的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接着僵硬无比。

我感觉这一刻,他很想回到他的壳里去。

「小宝,跟我回去。」

「不要,我历练还没结束。」听起来底气不是很足。

「不是历练的事,是你发情期快到了,第一次没有经验,可能会伤害陈易。」

龟爷扭头看向我,幽怨地说:「你早就见过我哥了,你背叛我。」

我立刻为自己辩解:「我没有,他自己发现的。」

他转过头,面对文照:「你真的不抓我回家?九月就让我来找她?」

文照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一会儿,接着眉梢微动,看向龟爷:「走吧。」

龟爷边跟着他走边回头,忽然跑回来,把盒子上的草编动物一个个拾起来:「我把这些带走了。」

心头忽然浮上异样的滋味。

「经理。」

这种情绪促使我开口,在文照顿脚看过来后,我才意识到我只是不想让龟爷走,只好硬着头皮找理由:「要不要我跟龟爷回家,把他的日用品收拾一下?」

「不用,给他买新的。」

文照的车响了,龟爷还在慢吞吞挪上去,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的目光看得我心头一软。

「易易,记得给我打电话。」

他们两个离开了,我一个人提着龟爷的装备和战利品回家,身边偶尔经过晨跑的人,很快擦肩而过,不自觉就叹了口气。

一个人,有些安静了。

没走几步,电话响起来,我看着来电头像,心头一跳。

「易易,你把我的东西都收拾好,我要不了多久就回去了。」

我答应着,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龟爷的气音传了过来:「你过十五分钟就给我打电话,一定要记得打。」

我还没答应下来,文照的轻咳声就传了过来,龟爷的声音恢复平常,但细听还是能听出一些憋屈:「我很快就回去找你。」

32

我回到家,掐着点给龟爷打电话:「你哥没揍你吧?」

「哦,刚到家还没来得及,你倒是提醒我了。」

我的心一抖,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文照说:「别担心,他是我一手揍大的,手里有数,不至于真打断他的腿。」

「就不能不打吗?小孩叛逆,离家出走,还,正常的。」

我弱弱替龟爷求情。

文照略微思索了一下,答应下来:「也行,我会找别的方法替代,这两天我要先和他磨合一下,到时候他会联系你。」

这个「两天」约莫横跨了一个半月。

我和文照打听龟爷的情况,他就很熟练地跟我打太极,三言两语安抚下我的情绪,等被他送出办公室,我才意识到又被他糊弄了。

回家怅然若失,感觉沙发上少了一个葛优瘫着刷平板的龟爷。

心事堆积,晚上睡不着,这种郁郁的状态稍微影响到了工作,同事问我:「和小男朋友吵架了?」

我愣了一下:「小男朋友?」

「是啊,之前老是给你送饭的那个不是你男朋友吗?我看你们很亲密啊。」她托腮叹了口气,「本来还以为经理能追到你,但是你男朋友看起也很不错,毕竟年轻力……」

我咳了两声,假装喝水盖过这茬,这时候手机响了一下。

微信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看到头像我就知道是谁,丧败的情绪忽然间一扫而空。

「你怎么不来救我!」

他在这一个半月里经历了什么?字都会打了。

「你们人的学习是怎么能比我修炼还难的?

「为什么你们的祖先喜欢写那么多看不懂的话,还让人背?

「一天背一篇,一篇比一篇长,我不活了。」

33

文照让龟爷上网课,背课文,前一个半月学习强度密集,龟爷晚上倒头就睡。

现在宽松了些,他能拿到手机,晚上可以絮絮叨叨跟我抱怨。

我在家里开着免提,他的声音能充斥整个房间,之前空荡的心情就被填满了。

「啊——易易,我想回家,我好想你。」我和他开视频,他开口第一句,就是强忍委屈,「想你了。」

我觉得,他可能是想我的奶茶蛋糕河底捞了。

我安慰他:「再坚持坚持,到了九月我立刻接你回来。」

他低下了头,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手里捏着干掉的草编蚂蚱,委屈巴巴地说:「我真的想你了。」

「不舒服吗?」

他摇了摇头,精气神都没有了。

我去和文照打商量,这次却不顺利。

「不行,接受人类知识本是入世前做的准备,他已经迟了,不能再对他心慈手软,况且,给他安排事做,正好让他淡欲。」

文照看着我:「你不用心疼他,过了这段时期,他就恢复正常了。」

但这没有安慰到我,我退了一步:「那你让我见他一次吧,就一次,不会出问题。」

文照看着我叹了口气,下班直接带我去了他家。

我在路上买了奶茶蛋糕烧烤,一路上心怦怦直跳。

文照刚打开门,他的身侧猛地窜出来个人影,一下把我整个人抱住。

他在我耳侧控诉:「你还知道来看我,没良心。」

我举了举被占满的两只手:「是惊喜,意不意外?」

「开心。」他将重量压在我身上,声音里透着安心,「好开心。」

34

见到龟爷,我远比我想象中更开心。

见他本来是为了安慰他,结果好像也抚慰了我,让我能早早入睡。

夜里多梦,梦到和很多过去的事,人和事都在梦里进行了美化。

爸妈,爷爷,龟爷和我,一起生活在老家的房子里。

爷爷下地干活,爸妈去镇上打工,龟爷有的时候变成人的样子和我一起摘柿子,有的时候就变成大乌龟,在石头上晒太阳。

梦境多变,不一会儿就不一样了,爸妈消失在晨雾里,爷爷也松开了我的手,越走越远。

我追不着,反倒是摔了一脚,牙齿咬到了舌头,一下就疼出了眼泪。

梦里的我很小,十一二岁,龟爷却是十八九的模样,我拉着他让他带我去找爷爷。

他蹲下来对我说:「易易,我也要走了,你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手心空了,眼前的人也不见了。

我找不到,脚一踏就迈进深渊。

我被失重感吓醒,猛地坐起来。

环顾一看,四周黑暗,安静,只有我的小夜灯发着一点光。

好久没有做这种梦了。

手机显示是凌晨三点。

我给龟爷打电话,响了一会儿就被接通。

龟爷迷迷糊糊的声音传过来:「干嘛?」

听到他的声音,我有了实感,松了一口气,可落寞的感觉宛如海水涨潮,涨了上来,漫了出来。

我打开了免提:「龟爷,我也想你了。」

35

对面是龟爷爬起来的声音,他小心地问我:「易易,你怎么了?」

我抿着嘴,眼泪在往外冒,好长时间我都不敢说话,害怕一说话就露了馅。

「我……」我慢慢地说,「我想你了。」

我一点也不喜欢一个人,我想有人拉着我、陪着我、等着我。

偏偏事与愿违,现在我只有我自己了。

「你想见我吗?」

「想,我想见你。」

房间是暗的,但我还是有种狼狈感,我缩起腿抵在胸前,把脸埋在了臂弯里,为了平复情绪而不断深呼吸。

「那我来了。」

这道声音很近,近到不像是手机里发出来的,近到就像龟爷在我身边。

「我来见你了。」

我抬起头,眼前凌乱的头发被人捋开,他抵上我的额头:「你的愿望被我听到了。」

我愣愣的,只知道发呆,在一瞬间里,委屈的阀门忽地被打开,倾诉的欲望止不住。

「谁说这是我的愿望了,谁会许这么随便的愿望?」

现在啰嗦的人变成了我,他抱着我,一言不发地听我发牢骚,直到我说够了。

我说:「别丢下我。」

他说:「好。」

36

在情绪平复之后,我后知后觉感到尴尬,推开他不是,继续窝着也不像话。

龟爷闷闷的声音想起来:「你好点了吗?」

我点了点头,想要退出来,可是被他按得更紧。

他蹭了蹭我的头发,向下移,蹭上我的脸颊:「可是我好难受。」

这一刻,仿若福至心灵,他还处在发情期这一想法宛如天雷下降一样劈进我的脑海里。

他说:「我不能再抱你了。」

这么说着,他却不松开手,脸埋在我的肩窝里不肯动。

我的声音带着用嗓过度的沙哑:「龟爷……」

「你别说话。」

我一动也不敢动,燥热的程度远超他化形那一天。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我的身体,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躺好,天旋地转的感觉才后知后觉地出现,随后就是陷入完全的黑暗。

他把我蒙在空调毯里,紧紧牵着我的一只手。

我掀开了毯子的一点缝,他坐在地上,趴在我的床边,把脸埋进床单里。

我小声和他道歉:「对不起。」

他的语气很凶:「快点睡觉,我就在这陪着你。」

37

一夜好眠。

被阳光覆上眼皮的时候,我以为昨晚的一切也只是梦境中的一刻。

但回想种种情形,脸就开始烫了起来。

我捂着眼睛,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视线在刹那被攫取住。

床边的地上卧着一只墨黑的龟。

我瞬间意识到昨晚的不是梦。

愿望是真的,拥抱是真的,话语也是真的。

我好像一下进入了蒸笼,清晨阳光的热度也足以把我蒸熟。

「龟爷?」

我叫他,他却不应我。

我愣了一下,慌忙赤脚下地,俯下身:「龟爷,进宝。」

叫不醒。

这时候脑子里很混乱,害怕、担心,种种负面情绪一起涌上心头。

我的手止不住地哆嗦,拨通了文照的电话,却在出声的那一刻,所有的理智冷静分崩离析。

「经理,龟爷变回原形了,我叫不醒他,他不醒怎么办?」

文照那边是拖鞋落地的声音:「他怎么会在你那?」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

文照问:「你向他许了愿?」

「是。」

「哦……」顿时,他好像变得漫不经心,「没事,我还有其他听话的弟弟,你要是喜欢,我介绍一个新的给你。」

「文照!」

我向他发火,他却笑了:「把他放进水池里,等他恢复就行,不会有事。」

我怔了怔,想起来他之前和我说的话,修为倒退可能会变回原形,短期内如一般动物无异,不能吐人言,不能化人形。

我大松了一口气,全身如被卸了力,一下瘫坐在地上:「对不起经理,刚刚是我太慌了。」

文照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理解,关心则乱。」

38

文照说,龟爷化为原形,不会再对我产生什么威胁,让我随便喂龟爷几口吃的,他就不把他带回去了。

我把龟爷放进水箱里,到了晚上他就睁开了眼睛,照旧清澈,只是有些病恹恹的。

给他肉他也没兴趣吃,只是趴着,没有规律地乱动四肢。

「你不吃怎么恢复啊?」

他这才勉强咬了一小口,无精打采地叫唤。

我盘坐在水箱前,手指伸进水里摸着他的脑袋:「对不起啊,龟爷。」

他后退,然后抱住了我的手指头。

文照来了一趟,往水里放了几株草,一个星期后,龟爷就可以开口说话。

我的笑还没有完全露出来,就听到文照说:「还不错,我还以为起码得等一个月。」

龟爷哼了一声。

文照说:「既然能说话了,网课照旧,每天还是一篇课文,晚上视频检查。」

龟爷就白天上网课,晚上看着平板念书,念得我想敲木鱼。

不用听助眠主播,直接让他在床头上背会儿书,我就能很快睡着。

他一般在我睡着之后就会下床,在我床边垫子上睡觉,但是在这一天,我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张俊俏的脸。

鸦黑的睫毛颤了颤,他翻了个身,把我身上的空调毯一下卷走。

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游移了一下,然后给他盖得更加严实。

39

他的发情期终于过去了,每天忙着上网冲浪下厨房,中午再给我送顿饭。

顺便满足同事的八卦欲,他们钦佩的语调对我说:

「他还是经理的弟弟?没看出来你这么厉害啊小陈。」

「是误会。」

他们睿智的眼神告诉我,他们不相信。

经理不解释,龟爷不在乎,我逐渐放弃挣扎。

在同事又一次揶揄我的时候:「你对象来了。」

我:「我先过去找他。」

10 月 24 是我的生日,我带着龟爷回了爷爷的院子,柿子黄橙橙地挂满了枝头。

我和龟爷摘了一麻袋,看着他曾经待过的水缸,我没忍住问:「爷爷是怎么救的你?」

龟爷的脸一下变得很红,和橙黄的柿子相得益彰。

「就是,救了我啊,有什么好问的。」

「爷爷说,你是卡石头缝里被他挖出来的。」

他一下否认:「胡说!我是吃到了咬他钩的鱼……」

「哦……」

他沉默了。

我问他:「这也算救?」

「没吃准,钩也挂我嘴上了。」

40

好疼。

我掰着他的脸,观察了下他的嘴,已经没有任何伤疤,但他的脸很软,适合被捏。

他往后缩了缩:「你爷爷把我解下来,我欠你爷爷三个愿望,现在都用完了。」

「嗯。」

他的眼神瞟了瞟:「但是,我当时晕死过去,很危险,是你救了我,所以……」

「可是你哥说……」

「就是你救了我。」

我心下明白了他的意图,禁不住笑着看他。

他的眼神更加飘忽不定。

「我现在欠你三个愿望。」

他说:「青春永驻啊,延年益寿啊,找到对象啊什么的,我多修炼修炼,也可以帮你试试。」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一直这样和你在一起?」

他别开头:「你要是想许这个愿,那你许呗。」

我想到了钓鱼抛竿的动作,他现在已经把鱼钩送到我嘴边,就等我咬上去了。

只是忽然感觉,那个脆弱时期的龟爷,比现在坦诚多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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