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宫里来人传旨的时候,我刚从墙头翻到院子里,一个狗吃屎摔在正跪倒在地的父亲母亲面前。
为首的林公公和善地朝我笑笑:「楚姑娘,您请接旨吧。」
在母亲几乎要将我吃了的眼神里,我颤颤巍巍地跪在父亲后头。
林公公见我跪好,笑眯眯地展开圣旨,拉长声音念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院编修楚靖和之女楚苑,性行恭良,克娴内则,着封为正八品美人,钦此!」
我跟着父亲母亲高呼万岁,又被一旁的小丫鬟搀扶起来,迷迷糊糊地接过了圣旨。
父亲上前在林公公袖子里塞了一包银子,我的脑子还没转过来。
02
三日前我入宫选秀,天还没亮就被人从床上扯起来梳妆打扮。
按理说以父亲的官职,我大概率是选不上的,站在队伍最后,我垂着头打瞌睡。
模糊中听到太后对皇上说:「皇上要为子嗣着想……」
我砸吧砸吧嘴,心想皇上的子嗣也与我没多大关系。
却突然觉得周身一阵冷意,睁开眼抬头看时,却见皇上和太后正看着我这边。
皇上指了指我,只说了句:「还算可爱。」
我好歹也是十四岁的年纪,我不可爱谁可爱。
在西沉的太阳彻底坠入黑暗前,我跟着大部队出了宫。
父亲见我又蹦又跳地回来,只是一如既往地绷着脸,没有说话。
倒是母亲扯着我,问我在宫里表现如何,有没有好好行礼,有没有闯祸。
我能闯什么祸?跟着管事太监走了一整天,脚都走痛了,又累又饿哪有心情闯祸。
母亲听后拍拍胸口:「幸好幸好,菩萨保佑。不选上是最好的……」
我偏着头,眨了眨眼,飞快地把鸡腿夹进碗里。
03
在宫里时,已经有嬷嬷来告诉我们,英国公的嫡次女常清清中选了,这次就只选中了一个。
皇上不爱涉足后宫,不仅宫里的娘娘少,连殿选也敷衍得很。
常清清是太后的亲侄女,选不上才是新闻。平常人家的女儿,既没有这个福分入宫,也没有人想入宫。
我既然没选上,从宫里回来后就彻底放飞自我,今日去东街吃个烧鸡,明日去北街听个书。
日子好生快活。
但万万没想到,选秀这事儿还能有补录的环节。
于是「还算可爱」的我,被正在宫里为皇上子嗣操心的太后想了起来,命我与常清清一同入宫。
这才有了林公公今日来我家传圣旨的事。
趁没人注意,我拿起圣旨擦了擦嘴角剩下的烧鸡上的油。
你别说,圣旨的布料可真软,擦嘴很合适。
林公公走后,母亲红着眼圈看着我,又看了看圣旨上突兀的油渍。她不说话,只是一个人飞快走回屋里。
父亲并没有去追母亲,只是沉默着看了我许久,叹了口气转身进了书房。
玉瓶走过来扯了扯我的袖子,我笑嘻嘻地看着她,任由她把我推进了房间。
「小姐,你都是要做娘娘的人了,怎么还这般小孩子心性?」玉瓶取了帕子,仔细替我擦嘴,又上好了口脂。
「我现在顶多算个小主,能不能当娘娘,还说不一定呢。」我看着玉瓶,眼睛笑得眯了起来。
玉瓶自知说不过我,也就懒得再说,出门去吩咐丫鬟和小厮替我收拾后日进宫要带的东西。
04
进宫的日子转眼就来,我难得早早起来,梳了个清雅的发式。父亲母亲已在门口等我。
母亲这几日并没有缓过来,眼睛都哭肿了,抓着我的手说:「我的儿,进宫千万要小心谨慎,要爱惜自己,有事就给家里写信……」
我也舍不得母亲,鼻子里酸酸的,像堵了一颗杏子。
最后还是父亲提醒时辰到了,母亲才把我放开。父亲把我扶上车,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回头看了看他们,轻轻放下了帘子。玉瓶坐在我身侧,握紧了我的手。
05
马车颠人得很,好不容易才进了宫,一个梳着把子头的嬷嬷来接我,把我送到了钟粹宫的点霜阁。
钟粹宫的主位是翎妃娘娘,我去拜见她时,太阳正西斜,打在钟粹宫主殿的琉璃窗棂上。
翎妃娘娘坐在上首,一半的日光落在她脸上,明暗的光影叫我看呆了。
我第一次见到翎妃娘娘这样的美人,柔和的肌肤在阳光下发光,融合在一片静谧里。
她宠冠六宫的事,在民间不算新鲜。
从前只听说书先生说她有多美,好像天上的星星熠熠生辉。
她是繁华皇城里,倾落凡间的天河之泪。
直到一旁的嬷嬷轻咳了一声,我才骤然醒过来。
「给翎妃娘娘请安。」我乖乖蹲在原地,可爱得像一只鹌鹑。
翎妃羽扇般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清亮的眼睛。
她细声细气地问我家里几口人,进宫来可习惯。又嘱咐嬷嬷我要什么就给,不能亏待了。
然后她就说不出话了。尴尬得摸了摸手腕。
我们俩大眼瞪小眼,好不自在,我连着吃了三盅茶。
最后我终于忍不住要小解,才匆忙告别,飞一般地跑回点霜阁。
之后一连几日,我都待在屋子里没有出来。
入宫那日皇上就召幸了常清清,也就是现在的常贵人。
本以为第二日要轮到我了,但皇上好像忘了这件事。
太后也不见我,只说她老人家要清养。
皇后娘娘那边,只有初一十五才去请安,平日里无召不得前往。
此外宫里还有一位会骑马射箭的懿妃,和缠绵病榻的惠嫔,外加年纪尚小的高美人。
我本想着第二日去拜见懿妃的,但是不出意外的出了点意外。
早上我伴着美好的阳光从床上醒来,还没能完全睁开眼的时候,门塌了。
塌这个形容不太准确,实际上是被人一脚踹开的。
懿妃淡定地挥了挥烟雾,摆摆手让人把支离破碎的门抬走。
第一句话就问我:「会耍剑吗?」
我的脑子还处于刚醒来的宕机状态,我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懿妃说:「是个傻的。」
她穿着黑底绣鸾鸟的腰封,勾勒出硬朗但是好看的身体线条来。
和画本子里写的策马飞驰的将军一样,在她眼里好像就能看见千里外的茫茫阔野。
我是被玉瓶半搀半拽下床的,结果没想到玉瓶手一滑。
我「嘭」得一声跪在地上,狠狠给懿妃磕了一个。
谁能想到,将门长女、威武凌厉的懿妃,被我吓退半步,然后有些不知所措地逃离了现场。
只剩我一个人跪在地上,看着没了的门欲哭无泪。
下午常贵人和高美人笑呵呵地到点霜阁来的时候,我正看着懿妃派来修门的人发呆。
「楚妹妹,你这是把屋子拆了?」常贵人也吓了一大跳。
我尴尬地扯起嘴角笑笑,慌忙让玉瓶去准备茶水糕点。
我母亲平日里就爱研究吃食,这次进宫她怕我吃不惯,所以准备了一大袋子糕点。
两三盘摆上桌,高美人就像只仓鼠一样,低着头进食。
常贵人倒是极会说话,拉着我说东说西,不一会就熟了。
算上去常贵人是皇上的表妹,两人往日里就见过许多次。
「那常姐姐,你昨晚……尴不尴尬?」我都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的表情肯定贱兮兮的。
常贵人一下子就红了脸,拿绣帕拍了拍我,小声说:「那怎么不尴尬,我往常都拿皇上当自家哥哥的。」
我和高美人同时咧大嘴巴笑起来,宫里还是有好玩的事的。
临走时我嘱咐常贵人要多来玩,她笑着应了:「你也别常贵人常贵人地叫了,以后叫我清清就是了。」
高美人怀里紧紧抱着我给她打包的糕点,也点头道:「姐姐也别叫我高美人了。」
「那叫什么呢?」我问。
高美人歪着头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来:「随姐姐的意吧,我都行。」
06
转眼就到了十五,一大早玉瓶就把我叫醒,施妆梳头,又穿上了宫里新制的衣裳。
「咱们小主真是美人。」玉瓶笑眯眯地将我转来转去,浑身打量了好几遍才作罢。
我高兴不起来,因为要去拜见皇后娘娘了。
去拜见皇上的正妻。
其实我对皇上没有太多想法,毕竟也就选秀那日远远看了一眼,鼻子眉毛都没看清楚呢。
但我是妾,去拜见正妻,我永远都是低人一等的。
因为位份太低,所以我没有步辇,只能自己走过去。
路上遇到了同样苦瘪走路的常贵人和高美人,哦不,现在叫清清和小高高了。
高美人对我取的这个名字不太满意,但我哄她不是高矮的高,而是糕点的糕,她就又好了。
清清见着我,高兴地挥起手:「阿苑!」
我们三个聚到一起,又开始聊八卦了。
「你们听说了吗,昨日皇上在御花园看上一个美得很的宫女呢!」
「嗨,就是那宫女被石头绊了一下,摔在皇上身上了。」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皇上好像说了句『纵然鲁莽,姿色尚可』。」
「就完了?」
「完了,不然还能怎样?」
「咦~」
我和小高高都龇着大牙,对这个八卦的水准很不满意。
一边说笑一边赶路,终于是没有迟到。
此时懿妃和翎妃已经来了,下首坐着一个病殃殃的女子。
纵然身体羸弱,时不时还有两声咳嗽,这女子的脸却保养得极好。
面颊线条柔和,托着一双含泪的眼睛,唇上的口脂颜色素雅,倒真是个病西施。
虽然之前没碰过面,但我不用猜也知道,这就是缠绵病榻的惠嫔娘娘。
先同懿妃和翎妃见了礼,我们又转身拜惠嫔。
「咳……几位妹妹不必如此多礼,快快请起。」惠嫔的声音好若蚊蝇,像是撑着一口气说话的。
此时正值立秋时节,秋老虎厉害得很,我就穿了一件薄薄的衫子,惠嫔却裹着毛领。
此时皇后娘娘从内殿出来,与众人见了礼。
皇后娘娘凤仪威严,却是个极温婉的人,嘱咐了我与清清两句,又与懿妃和翎妃拉家常。
惠嫔身子弱,索性就听着,并不参与。
过了一会,皇后让众人散了,我与翎妃结伴回到了钟粹宫。
下午无事可做,我用过午膳就上床躺着,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两个时辰,我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从床上坐起来,刚好看见玉瓶带着几个一脸喜气的嬷嬷进来了。
「恭喜小主,贺喜小主!皇上宣小主今晚侍寝呢!」嬷嬷的嗓门大,震得我屋里的床板响。
于是我就被人拖着,从头到脚好好搓了一遍,又铺了好几层鲜花。
我觉着我连脚指头都是香的。
入夜,我在龙床上等着皇上。被子被掀开时,我正想着昨晚吃的大猪肘子而咧起嘴笑。
看在皇上眼里我这就是笑靥如花。
「你倒是个胆子大的。」皇上心情很好。
皇上已经不年轻了,两鬓有些许一点白。
我在这样一个吹着秋风的夜里,正式成为了后宫的女人。
第二日起来,皇上晋我为才人,赐号明。
出了勤政殿,我跑去皇后娘娘的寝宫。
皇后娘娘见到我并不惊讶,只是温柔的让我坐下,上了一盅并不苦的茶。
昨日是十五,皇上该陪皇后娘娘的,怎么会翻我一个新人的牌子。
是皇后娘娘请皇上赐了这个恩典。
07
后来的日子,我常常往皇后娘娘那里去,有时皇后娘娘的安和公主跟大皇子也在。
我就拿着话本子给他们讲将军和美人的故事。
懿妃一听到将军这两个字,也马上坐不住了,跑来听故事。
「哪个将军还要在大帐里养着美人呢?」懿妃不屑地说。
「自然是风流多情的将军呀!」安和公主撅起嘴,不满懿妃打断故事。
「将军该是这样的。」说着懿妃就折下花盆里一支树枝,舞得呼呼作响。
皇后娘娘出来看到这一幕,赶紧叫停:「好你个懿妃,那是本宫辛苦养的梅花!」
懿妃见状,慌忙把树枝藏到背后,嘿嘿地笑了一声。
皇后娘娘不许我再讲将军的故事,免得懿妃又激动。
恰巧清清命人从宫外弄了一副牌九,叫上小高高,我们四个人打一下午的牌,皇后娘娘坐在一旁看书。
我总是输,输出去的金叶子都够厨房开一个月的小灶了。
我的心抽疼抽疼的,但是人菜瘾大,我还是要打。
皇后娘娘见我这样,索性就坐我旁边给我出招,我又大杀四方了。
其他三人是输得嗷嗷叫。
「皇后娘娘,阿苑,你们这是耍赖!」小高高输得最多,叉着腰噘嘴到。
「就是就是,怎么还带军师呢!」清清也说。
懿妃打牌最厉害,就算有皇后娘娘相助,我也没从她手里赚到多少。
她好整以暇地翘着腿,一边抠指甲一边看我们吵。
皇后娘娘也不是日日都有空陪我们玩闹,不去皇后宫里的日子,我也没闲着。
翎妃虽然话少,但是性子温和,几日下来我就摸清楚她的脾气了。
她教我下棋,我学不会;教我绣花,我也学不会;教我弹琴……
翎妃摸着手腕想了想,还是不教了,这要是能学得会那什么都能上树了。
清清和小高高有时候也来看我,小高高很会做吃食,在自己宫里开辟了一个小厨房用来烹饪。
各宫都能分到一点她做的吃食,当然吃得最多的还是我。
「阿苑姐姐,」小高高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对我说,「你的肚子快和我的一样圆了。」
清清也凑上来,捏了捏我胖乎乎的腰。
「刚进宫的时候阿苑还是个清瘦的美人呢,现在是个杨贵妃了!」
清清这么一说,翎妃也捂着嘴在一旁笑起来。
日子就这么嬉闹着过去,皇上还是最宠爱翎妃,有时候也会抽出时间来看看我。
宫里人都说我得宠,钟粹宫也成为了人人向往的风水宝地。
今日是初一,要去皇后娘娘宫里请安。
天气虽然越来越冷了,但我的精神反而好起来,不等玉瓶叫我就起来了。
用过早膳,又梳妆打扮妥当,我就出门了。
本以为会遇到清清或是小高高,但是今日的宫道安静得厉害,只有我和玉瓶踩在地板上的沙沙声。
走进皇后寝殿,却见众人都到了,我心下疑惑,向懿妃投去眼神。
懿妃回了我个赶紧坐好的眼神。
清清也皱着眉头,翎妃和惠嫔倒是面无表情。
小高高就不说了,还是自己在那里傻乐。
我赶紧坐下,皇后娘娘刚好出来,后面跟着一个穿蝶缀百花云锦缎裙的女子。
「诸位妹妹想必还没见过,这是皇上新纳的谢采女。」皇后娘娘说。
「本来依照惯例,宫女出身的妃嫔要从官女子做起,但皇上说谢氏既已有孕,那就不必苦熬了。」
谢采女把低着的头抬起来,眼中焕发着别样的神采,这是一张极其明艳的脸。
她注意到我的眼神,转过头来粲然一笑,脂粉却遮住了她的情绪。
我看不懂她。
从皇后宫里出来,清清和小高高拉着我就赶紧走。
清清压低声音说:「这就是那个『纵然鲁莽,姿色尚可』。」
我一拍脑袋,想起来了,谢采女就是前段时间在御花园里摔到皇上身上的人。
「她还能有这般造化?」
清清撇撇嘴:「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上了龙床,皇上还瞒着阖宫上下,都怀上了才封妃。」
我哑然,一派祥和的后宫里,总有一股股暗流。
08
这段时间,皇上依然常来钟粹宫,但是也经常去谢采女的寝殿。
谢采女是个厉害的,走在她的宫墙外面,都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银铃般的笑声。
她晋位极快,不足半月便成了才人,又过了两月封为贵人。
已经是比我还高的位份了。
皇上还亲自为她选了一个封号,嫣。
我在御花园里遇到过她,头上插着明晃晃的金钗,身上穿的是勾着金线的桃粉色袍衫。
艳丽的海棠插在耳边,她步姿摇曳,真是对得上这个嫣字。
皇上有时夜里也宿在我这里,但是半夜一有宫人来报,说嫣贵人头风发作,皇上就走了。
清清听到这事替我鸣不平,她说:「真是个狐媚坯子,用得都是些下作手段。」
我笑了笑不说话。
懿妃开口道:「她不是个好相与的,苑丫头离她远点。」
皇后娘娘也点点头,认可了懿妃的话。
只是我不犯人,却有人来犯我。
这日我午睡迟了,直到被玉瓶慌忙叫醒,才想起下午和清清约好去她宫里看花样。
我匆忙穿好衣裳,朝着太玄门走去。宫墙蜿蜒,时而有两只鸟飞过。
我无心去看,只想着若是去得迟了,清清又要说道我。
想着清清刁蛮可爱的样子,我的脚步不禁轻快了些。
刚从门角跨过,我却骤然撞上了一个人,
眼看那人就要摔在地上,我顺手一推,她倒在了一旁宫女的怀里。
而我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后肩磕在太玄门的门槛上,疼得我顿时就流出了眼泪。
「放肆!」我还没回过神,就被这尖利的声音吓得浑身一颤。
抬头望去,对着我怒目圆睁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像瘟神一样躲着的嫣贵人。
「本小主身怀龙裔,你竟然敢冲撞本小主!」嫣贵人伸出长长的指甲,指着我的鼻子说。
她一点也没有皇城贵女的温婉气度,取而代之的是小家子气。
也怪不得像清清那样的名门贵女看不起她。
然而还没有等我联想结束,嫣贵人就率先发难了。
「明才人,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嫣贵人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好像是要下雨了。
她转头对我笑起来:「本小主向来是个温和的人,今日就罚你在太玄门口跪两个时辰。」
玉瓶一听这话着急了起来:「嫣小主,您看您也并未伤着哪里,就请饶了……」
「啪!」
我还没从地上站起来,只是听到头顶一声清脆的响声,玉瓶被嫣贵人打了。
「贱人,本小主做事还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她又低头看着我道:「明才人,今日你就在这里给本小主好好跪着,跪不满两个时辰不许起来!」
谁叫官大一级压死人呢,我跪在原地,嫣贵人站了一会,就摇摇晃晃地走了。
天却应景地响起雷声,我突然觉得一阵反胃。
强压下心中的不适,我想着不知清清有没有来找我。
一旁的树发出唰唰的声响,一颗小水珠跌到我的脸上,然后紧接着的就是瓢泼大雨。
深秋本来就冷,雨水浸湿了衣裳,贴在我的前胸后背,我的眼睛也看不清了。
突然就觉得好累好累,眼前发黑,意识模糊起来,我听到远处有人叫我,但是我要睡觉了……
等再醒来,我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抬头看去,却见跟前站了一屋子人。
皇上和皇后也在,看见我醒了,皇后也不顾什么威仪,忙走过来拉起我的手。
「阿苑,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可有不适?」
我摇摇头,只觉得浑身没力气。
皇后娘娘舒了一口气,说:「幸好你腹中的孩儿没事,不然嫣贵人难辞其咎了。」
我盯着床梁上雕的熊猫正傻笑,却觉得有点没对劲。
皇后娘娘刚刚说什么?
什么腹中的孩儿?
我迷茫地抬头看去,却见皇上的大脸闯入视野。
「明才人,你有朕的孩儿了。」说着皇上就把手放在我吃胖了的小腹上,轻轻揉了揉。
所以说,我不是吃胖的,是怀上了?
跪在不远处的老太医咳了一声:「小主,您当下这个情况确实是吃得富贵了些,毕竟现在才两个月。」
不会说话完全可以不说的。老太医看见我要吃人的眼神,慌忙乖巧地低下了头。
惠嫔娘娘突然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大碗药,仔细地拿给太医查验过,没有问题才端到我面前。
「方才下雨,我得知你跪在太玄门口马上就去找你,幸好去得早。」惠嫔娘娘说。
哦,原来这里是惠嫔娘娘的庆祥宫。
我顺从地将那一大碗药喝下去,砸吧砸吧嘴,还有点回甜。
几人说了会话,皇上还有要事处理,起身向门外走时,却半路停下来。
他对着林公公说:「传朕旨意,嫣贵人刁蛮跋扈,禁足一月,罚俸半年。」
「至于明才人,孕育龙嗣有功,即日起晋为明嫔,赐住永安宫。」
我连升两级,一下子成了主位娘娘。
我连忙谢恩,皇后娘娘坐在一旁,也高兴地笑起来。
09
回到点霜阁,翎妃懿妃外加清清和小高高都在这里等着我。
「苑丫头!」懿妃腾的一下站起来,英气的脸上挂满了担忧。
「方才你没到我寝宫来,眼看着下大雨了,我就着人来找,没想到那个小贱蹄子竟然这样折腾你……」清清眼眶红红的,拉着我的手说。
我大大咧咧地说我没事,全靠小高高的吃食养好了身体。
翎妃担忧地看着我,一边摸着手腕一边说:「听说你有了身孕,可把人急坏了,生怕你出了好歹。」
明明是我受了委屈,结果我还宽慰起这几个人来,说了好一会话,大家才三步两回头地走了。
我拉着玉瓶坐下来,看着她被嫣贵人打的半张脸,已经肿的老高了。
我取来药膏给她抹上。
「娘娘,我没事的。」玉瓶说着就要来夺我手里的药。
「肿得这么厉害还说没事,你要心疼自己。」
玉瓶捏了捏我的手,没有说话。
从小到大,玉瓶心里难受就爱捏我的手,因为她难受的是我心里的苦。
等我养好了身体,迁宫的事情随之而来。
尽管舍不得翎妃娘娘,但是皇上的旨意违抗不得,幸好永安宫离庆祥宫很近,我有时也去找惠嫔姐姐说话。
惠嫔育有静和公主,她常常传授我养胎的法子。
「你别看我现在全靠这些苦汤子吊着,以前我也像你这样,生龙活虎的。」惠嫔说起往事,一脸惆怅。
「我生静和的时候,得罪了张太妃,大雪天跪在地上。」
「那日流了好多血,撕心裂肺地疼。再后来出了月子,我的身体就不行了。」
我也不知道如何宽慰她,索性静静地听着。庆祥宫常年都是草药的味道,有些闷人。
不去庆祥宫的时候,清清和小高高常往我这跑。
我孕中的事情全是他们两操办的,每一样吃食和用具,都要仔细检查过。
我说不需要那么严格,清清转头来看我:「必须要那么严格!你有身子,这是大事!」
我缩了缩脖子,从小高高手里抢了个炸年糕饼来。
炸地外焦里嫩,再撒上调料,真是美味的零嘴。
小高高看我吃得飞快,脸都急红了,手舞足蹈地说不出话来。
清清弹了弹她的头顶:「阿苑现在是一个人吃两个人补,你跟她争什么。」
玉瓶走进来,手里端着我的药。
这是太医开的,说是对胎儿有益。
清清拔下银簪,验过无毒了才给我喝。
我咕噜咕噜喝下去,这药不难喝,和那日在惠嫔那里喝得一样,有些甘甜。
我还是喜欢皇后娘娘宫里,有时也会坐步辇过去。
还是给安和公主讲话本子,但不讲将军和美人的,这次我讲才子佳人的。
「最后,他们一生一世一双人,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我念完,轻轻地合上书。
安和公主还托着腮帮子,陷入沉沉的幻想。
皇后娘娘拍了拍我,问:「那阿苑以前可有中意的少年郎?」
啊这是可以说的吗?
我最终还是在皇后娘娘柔和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以前,我爹还是个秀才的时候,邻家有位极好的哥哥。」
「他生得并不多俊美,但是好在耐看。」
「他会攒好久的钱,给我买一块茉莉牛乳糕。那是我小时候,觉得最好吃的东西。」
皇后娘娘偏着头:「后来呢?」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我爹成了举人,入京为官,我就跟着我爹娘一起迁来京城了。」
皇后娘娘叹了口气,摸摸我的脑袋。
我并不害喜,除了肚子一天天变大,爱吃点酸的之外,并没有别的反应。
母亲也写信进来问安,她说爱吃酸的说不定怀的是个小皇子。
我倒是不在意皇子公主,只要是我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我都高兴。
好不容易熬过年,又等到开春热和些,我的肚子已经好大了。
10
宫里这段时间并不太平。
皇上刚登基的时候,把自己唯一的弟弟发配到了西北,封为靖王。
靖王在那黄沙遍地的封地里安生了几年,却还是想念京城的风水。
这些日子有些蠢蠢欲动。
百姓中甚至流传出靖王才是皇家正统的传言来。
皇上震怒,在早朝上摔了杯子。
后宫众人都夹起尾巴做人,大家也不敢互相串门了,老老实实在寝殿里数豆豆。
清清和小高高还是会偷偷来看我,但也只坐一会就走了。
皇上这些日子也不来后宫,除了偶尔看看我和嫣贵人,但也不留宿。
嫣贵人倒并不安分。
她得知我爱吃酸的,连夜让人八百里快马送了岭南的李子来。
又听说护国寺的大师厉害,专门请人进宫做法。
大师有慧眼,远远看了一眼嫣贵人,就转头和旁边的小和尚嘀咕两句。
嫣贵人自然想知道大师说了什么,请人给护国寺捐了银子。
大师本不想说的,看她心切,只说她胎位可能有些不正。
这可把嫣贵人急坏了,忙问大师这该如何是好。
大师说护国寺里有会推拿的尼姑,能为贵人推拿。
于是这尼姑就进宫了,日日待在嫣贵人的宫里,吃的顶好的斋饭。
人人都说嫣贵人一定能生个白白胖胖的小皇子。
翎妃娘娘病了,每日坐在窗前,一咳就停不下来。
她咳起来我的心都一抽一抽的。
几个太医轮番为翎妃娘娘医治,可是却不见成效,他们说翎妃忧思过重。
我走过去把窗户关上,翎妃皱起好看的眉毛,不解地看我。
「娘娘,春风寒凉,您不能老是吹风。」我说。
皇后娘娘也来看翎妃,带了好多珍贵的补品。
「你呀,过去的事情该忘就要忘了。」皇后娘娘对翎妃说。
我不解,却没有问。
从钟粹宫出来的时候,皇后娘娘给我讲了个故事。
从前有个小小少年,在路边捡到了一个浑身是泥的小姑娘。
小姑娘刚从很远很远的大山上,被一辆雕刻着仙女和仙草的马车接到城里来。
可是刚进城,马车就翻了,马夫怕被主人家追责,所以一瘸一拐地跑了。
只剩下和马车轮子一起摔在泥巴地里的小姑娘。
少年问小姑娘是哪家的,可是小姑娘说不出来。
于是少年牵着小姑娘,一家一家地敲门,让他们看看这是不是自家姑娘。
他们穿过了巨大皇城的好几条街道,从早上一直走到落日将沉,终于在一家门口,看见了几个着急找人的家丁。
小姑娘正是这家的,他们走进去,却看见这家一脸冷漠的当家主人,和他身侧刻薄的主母。
小姑娘别无去处,还是住了下来。
主人是小姑娘的父亲,主母是小姑娘的后母。
两人并不多疼爱小姑娘,只放任她和后院的野草一起疯长。
少年常常来看她,带些吃食和小玩意儿。那四四方方的院子,就是小姑娘的一整个童年。
后来小姑娘的祖母来了,她教小姑娘琴棋书画,她终于变得亭亭玉立了。
少年还是会来找她,偷偷带她去街市闲逛,买些大家闺秀不会买的东西。
小姑娘和少年都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他们会像两股风一样,一遇到就会交缠,然后再也分不开。
可是,没有人是风,也没有人会一直在一起。
小姑娘被她最爱的祖母安排进宫选秀,从一处小小的四方院子里出来,然后又进了一处更大的四方院子里。
她貌美,像一块绝世珍宝,只要擦干净泥就能熠熠生辉。
「那少年呢?」我问皇后娘娘。
「少年啊……他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被皇后娘娘送回永安宫,她怕我月份大了,又一个人走在路上会有事。
路过庆祥宫的时候,我看见惠嫔姐姐站在窗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和翎妃娘娘一样,是个很多秘密的人。
11
转眼又是几月,端午来的时候,沉寂了大半年的后宫,终于热闹起来。
皇上还是很忙,我不懂前朝事,也不让人去打听。
只有懿妃说,朝中好几个大将军都被派出去了,连懿妃的父亲也要不日出征。
她很是担忧,她父亲已五十又七了,早就过了驰骋疆场的年纪。
纵然前朝事瞬息万变,但太后还是发话说,端午是个大节,该好好的过。
皇后娘娘得了指令,也认认真真地操办起来,进出永安宫的人也越来越多。
我瞌睡很重,玉瓶为了不让人吵着我,把东西都搬到院子里整理。
清清来看我时,有些担忧:「纵然孕妇瞌睡多,但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从早睡到晚。」
「我不睡觉也没事做,挺着个大肚子也不好走动。」我说。
清清看我昏昏沉沉的模样,总觉得不合适,找了副叶子牌来打。
可我打着牌也困,手里的牌都捏不住了,掉了下来。
「唉你别睡,清醒一点。」清清摇了摇我的肩膀,我强撑着力气,又陪她打了两把。
等她走了,我又回到床上卷起被子,坠入梦乡。
端午说来就来,我挺着肚子去参加宴席。今晚风吹得厉害,玉瓶还给我准备了个袍子。
出门前,我还记得将太医开的安胎药喝下去。
到了席上,已经是歌舞升平了。
我和嫣贵人的吃食是皇后娘娘精心准备的,全是孕妇能吃的东西。
皇后娘娘坐在最上首,下面依次是翎妃和懿妃,再然后是惠嫔和我。
皇上来得有些迟,桌上的菜都凉了他才现身。
「诸位爱妃久等了,这就开席吧。」皇上招呼众人坐下。
我已饿了许久,也不顾形象地开始狼吞虎咽。
忽的觉着肚子有些微疼。
怀这一胎的时候,我比寻常人好受得多。
从不害喜,也不见孩子踢我,除了肚子变大了些,什么反应都没有。
第一次感到肚子疼,我有些慌神,转头看了一眼玉瓶。
玉瓶虽然不知道我究竟怎么了,但她还是不着痕迹地蹲了下来。
此时皇上和皇后都在面带笑意地看着歌舞。
「娘娘,您怎么了?」
「不知道,我肚子疼。」我捂着肚子,刚刚微不足道的痛意蔓延开来,刺激着我的神经。
今日是端午,若是坏了宴席,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玉瓶轻轻帮我揉着肚子,可是疼痛疯狂冲击着我,豆大的汗珠滑落下来,浸湿了衣衫。
意识开始渐渐模糊,我碰倒了酒杯。
「娘娘,娘娘!」玉瓶的声音忽然尖锐起来,「娘娘流血了!」
「快!传太医!」
「明嫔娘娘小产了!」
「彻查,即刻彻查!」
我被送进产室时,已经是疼得死去活来。
窗外雷声滚滚,我听到有人说:「嫣贵人,嫣贵人也要生了!」
我早已哑了嗓子,在撕裂的痛苦中,我眼前一黑。
我最终没有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只有一个已经成形的死胎。
稳婆说,看上去是个皇子。
皇上换了一批太医来看我吃过的药渣,他们说,药里的其中一味,被人加了足足三倍的分量。
太医院里,最近没有人抓这味药,这是谋划好的。
他们把我的孩子杀在了肚子里。
皇上震怒,命人彻查,发现嫣贵人在宫外托人买了好多药材,其中就包含杀死我孩儿的药。
但是嫣贵人死了,死在了产床上。
大师说的没错,她的孩子胎位不正,生的时候脚先出来了。
她为了这个孩子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她死了,留下了一个皇子。
宫人们很快就想起来那个给嫣贵人做推拿的尼姑,等他们去找时,尼姑已经吊死在了房梁上。
「明儿,你要想开些。」皇上牵着我的手,放缓声音说。
「朕已经与皇后商量好了,陈氏生下来的孩子,以后就由你抚养。」
陈氏就是死去的嫣贵人,她被褫夺封号,一卷草席裹着尸身,扔去了城外荒郊。
我抿着嘴不说话,皇上陪了我好久。
直到太阳西斜,他才走了,第二天就传来我被封昭仪的圣旨。
12
皇后娘娘和清清还有小高高天天来看我,有时翎妃也来给我讲故事,惠嫔给我煮药膳。
可我好像再也说不出话了。
就这样过了不知道一个月还是两个月,突然有一天,我还在听着清晨的鸟鸣的时候,屋外传来骚乱声。
紧接着,我的门又塌了。
我抬了抬眼皮,这宫里能把我门踹倒的,也只有一个人了。
见我背对着她,懿妃大喊:「你看看我!」
我懒得动,也懒得看。
「你看看我!」这次懿妃喊得更大声。
「楚苑,你看看我!」
我又听见了风,风吹到我的屋里。
我转了过去,懿妃穿着一身亮闪闪的铠甲,怀里抱着一个奶娃娃。
他那么小,在懿妃的钢盔里,我怕他被压扁了。
这是嫣贵人的孩子,皇上把他送给了我。
下意识的,我问:「他叫什么?」
「润泽。」
「君子如玉,温润而泽。」懿妃磕磕绊绊地念出这句诗。
就像我很小的时候,先生教我念诗一样。我不知其意,故而死记硬背。
我笑起来,不知道在笑什么。后来懿妃说,我笑中是带着泪的。
我开始认真接管泽儿的事,重新选了奶娘,也换了身边的宫女。
小高高很会做小娃娃的吃食,那些粘稠的不知道是什么粥,总是让泽儿开心得笑起来。
我悄悄吃了一口,没什么味道。
「奶娃娃的东西你也偷吃。」懿妃走进来,拍了拍我的手。
她给泽儿做鬼脸:「小娃娃快长大,长大我教你骑马,学会骑马,就上街抢媳妇儿去咯!」
这可能就是将门的幽默吧。
虽然我开始管事了,但终归还是玉瓶在操持。
宫里的女人们也乐意往我这儿跑,看看我,也看看泽儿。
「诶,这小子腰上有颗痣!」清清手舞足蹈地喊。
大家都愣住了,看了看清清,又看了看我。
我的腰上也有颗痣。
翎妃娘娘说,我的孩子比嫣贵人先生出来。
说不准是看着这边不成,又舍不得娘亲,所以换了个胎投生。
反正兜兜转转,都是我的孩子。
就这样过了四年,泽儿也长成了个肉嘟嘟的胖小子。
前朝却并不安稳。
靖王在西北悄悄培植了一支军队,趁着近些年内忧外患时,揭竿而起了。
无数将士浴血沙场,大将战死,国库空虚,朝中无人能带兵打仗。
百姓都说靖王是个厉害的人物。
他带着五万兵马北上,一路出奇制胜,攻破了无数防线。
几乎有整吞山河之势。
皇上愁白了头,他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踏足后宫了。
最终,他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御驾亲征。
大皇子尚且年幼,这些年又咳喘频发,不能担当监国之任。
所以那个温婉的皇后娘娘,被推上了权力的最巅峰。
皇上走时,后宫的所有女人都去送他,他回头看了看我们,叹了口气。
「要好好的。」
皇上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又或者是在对我们说。
他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皇后娘娘比我想象中要厉害得多,她在朝堂上游刃有余,手起刀落就斩了几个唱反调的老东西。
懿妃说,杀伐果断,皇后娘娘好像才更适合做皇帝。
我慌忙捂住了她的嘴。
前线的情况并不容乐观,皇上御驾亲征虽然让士气大振,但是靖王如有神助般的,每次都能突破我方防线。
正所谓溃不成军。
一帮大臣每日都在御书房里商讨对策,皇后娘娘翻阅无数典籍都想不出一个万全之法。
我问清清要不要收拾好东西准备跑。
这话却被懿妃听见了,追着我打了三圈,泽儿在一旁看得高兴鼓掌。
太后是最担忧的,她好些天睡不着觉了。
这日把除皇后娘娘外的所有妃嫔都叫的慈宁宫去。
让我们诵经为皇上祈福。
从这日开始,我们的衣食住行全在慈宁宫。
起床就开始诵经,一直念到晚上睡觉。
每日都吃斋饭,戴素花。
我都瘦了,衣裳都宽了一圈。
但也许是我们或真或假的祈愿,真的感动了上苍,前线传来捷报。
皇后娘娘送去的阵法果然有用,皇上凭借着地势,第一次击退了靖军。
我从烟雾缭绕的慈宁宫出来时,第一次感觉看见阳光是那么美好。
13
皇后娘娘除了要看顾前朝外,还要管理后宫。
琐碎的事务夹在一起,皇后娘娘大手一挥,干脆把后宫的人和事都统统整理了一遍。
永安宫进进出出的人多了,我烦躁得很,去找翎妃娘娘偷半日闲。
翎妃的身子这些年越来越不好了,太医说她是心病。
钟粹宫也在清点,但是为了不打扰翎妃休息,东西都搬到了院子里。
所以钟粹宫主殿里很清净,翎妃娘娘谁在榻上,半合着眼。
听见响动,她才睁眼看,发觉是我,嘴上浸着笑意。
「阿苑来了,你好久没来看我了。」
其实也没有很久,慈宁宫里才见过她。
那时翎妃娘娘就跪在我前头,却不能转过来说话。
「娘娘这些日子可好些了?气色比前几日看着要红润些。」我说。
翎妃摇摇头,没有回答我。
她抬头看着落日,看着窗边的余晖。
那一刻我有些理解她,她从山里、从泥土里来,被迫穿上了我们给她的斑斓的枷锁。
她本是山间风月和京城繁华孕育出的灵魄,却一生都没能抓住本属于她的爱和自由。
又过了半年,忙碌的皇宫终于沉静下来,而前线也迎来了曙光。
我们围坐在皇后娘娘身旁,听她缓缓念出:「威武将军穷追三百余里,于翰陇关遇伏击,将军领兵激战,终于将靖王斩于马下。」
懿妃眼里泛着泪光,威武将军就是她的父亲。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懿妃落泪,将门不是没有温柔。
再一次见到皇上,是在两月后。
从前我之前觉得皇上两鬓斑白,可今日一见,他又黑又瘦。
像个种庄稼的小老头。
但也不完全像,他翻身下马时,打开了副将手里的盒子,从里面将靖王已经干瘪的头颅取了出来。
惠嫔姐姐当场就晕了过去。
皇上提着那个头,一步步走过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靖王的脸,他活着的时候,应该是英姿勃发的。
那天大家什么也没说,但总归是高兴的。
第二日玉瓶告诉我,昨晚皇上和皇后娘娘彻夜长谈,御书房的灯一直亮到了破晓。
我本是不在意的,这些家国大事,我掺和不了。
但皇后娘娘回到寝宫的第一时间,就召见了我。
我是去送翎妃上路的。
其实皇后娘娘不告诉我,我也能猜个大概。
靖王就真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次次都算准我方的布阵。
若是没人盗取行军图,皇上的麾下又怎么会溃不成军。
最巧的是,我们在慈宁宫里关了半月,之前一直打不赢的仗,就打赢了。
这有可能是上苍有眼,但更可能的是,有人没法再通风报信了。
翎妃跌坐在地上,她今日没有挽发。
她长长的墨发坠在地上,面前是一只小小的酒杯。
皇后娘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出了门。
「阿苑,你来了。」翎妃说。
「你一定也听说过,小小少年和小姑娘的故事吧。」
翎妃抬起头,眸子里闪烁着好看的光彩。
少年是皇子,跟被遗弃后院的小姑娘是两类人。
但这能妨碍什么呢?
有一次,少年夜里来找小姑娘,窗外却突然下起了雨。
小姑娘想了想,让少年跟她一起钻进被窝里。
即使没有灯盏,小姑娘也知道少年的脸红得要滴血。
她喜欢这么捉弄少年。
少年不好意思地撇过头,憋了许久,终于还是从怀里掏出两条小鱼手串来。
「你带上这个小鱼,要是想我了,就摸摸他。」
少年把手串系到小姑娘的手上。
说着把另一条戴到了自己手上。
「我要是想你了,我也摸摸小鱼。」
小姑娘点点头,算是记住了。
一直到后来的很多年,即使手上没有小鱼,小姑娘还是会不自觉地摸摸手腕。
他们懵懂地爱了五六年,终于被两道圣旨分开。
第一道是小姑娘的,她要成为皇宫中的一朵花。
另一道是少年的,他要去只有黄沙、没有湿润的泥土的地方。
「阿苑你看。」翎妃指着屋顶对我说。
我顺着她的指尖去看时,只看见了皇后寝宫里,极尽华美的屋顶。
「翎妃……」她说。「我就像这宫里,一片雕梁的羽毛罢了。」
我推开门出去时,胡乱得揩了一把脸上的泪。
我看见,翎妃娘娘死的时候,还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小鱼。
她的小鱼,带她去找另一条小鱼了。
天顺二十九年,翎妃温氏薨,追翎羽贵妃。
回去的路上,我又路过钟粹宫,宫人正在一箱一箱地向外抬东西。
我看了一会,摇摇头走了。
那个曾经人人向往的得宠的钟粹宫,终于也寂寥了。
14
深秋又至,大皇子的咳喘越来越严重,连带着皇后娘娘也难受。
懿妃说,皇后娘娘有半月没有好好睡觉了。
宫里的子嗣稀薄,除大皇子、安和公主、静和公主外,就只有泽儿。
太医院和钦天监对大皇子的病束手无策。
最后太后娘娘说,要不给大皇子冲冲喜吧。
大皇子不过九岁,若是冲喜,娶亲还为时尚早。
皇上想来想去,最后想出来个大封六宫的法子。
于是懿妃晋懿贵妃,我晋为明妃,惠嫔为惠昭仪,清清为勤嫔,小高高为舒贵人。
看似晋了,实则没有。
后宫众人没有因为晋封欢喜,大家总是默默到皇后寝宫去看看大皇子。
我悄悄问太医,太医说,大皇子的病就像万丈的坑洞,几碗药下去也无济于事。
这样萧条的冬日并不平静,刚刚经历了战火洗礼,新的危机又来。
北梁的铁骑踏上大汉的国土,还未能喘一口气的我们,再一次陷入战争。
北梁来得比上次的靖王还快,不足两月已然兵至山海关。
这几乎是扼我咽喉。
皇城已经不再安全,可是西南和东南的支援还未赶到。
皇上坐在众妃面前,几乎包不住眼泪。
他让我们走,带上孩子们走,留下他一人独守皇宫。
皇后娘娘握住他的手:「我不能走,我是你的皇后,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懿贵妃也站起来:「我也不走,我出身将门,就是替皇上和皇后娘娘守寝宫大门我也甘愿。」
皇上没有说话,抬起袖子捂住了脸。
我看见他哭了,这个沧桑了几十年的帝王,在离别面前也显得无助。
「那,明妃。」皇上终于整理好心情,看着我。
「你带着他们走,保护好皇家的血脉。」
于是在一个深夜,我们卸下钗环,在朝中老臣的帮助中南下。
清清问我去哪,我也不知道,但是看着尚在病中的大皇子,我想我得去江南。
这一路上,真是惨不忍睹。
流民四散,皮包骨头的身体就这么躺在路边,没有力气再走一步。
瘟疫横行,一个村的人都长着满身脓肿。
老弱妇孺,三五个人靠着一块已经生霉的土馍馍充饥。
清清看着这样的景象,天天都哭。
是了,我们躲在深宫里,从未真正抚摸过这片土地。
小高高说,要不把吃食分一些给他们吧。
我摇摇头,我们此行必须低调,保住皇家血脉,这是我的唯一职责。
到江南,已经是三月后了。
传说中江南富庶,可也没抵挡住战争的摧残。
家家闭门歇业,宽阔的道路上不见一人。
我们在一个逃难的主人手里,买下了一处小宅院。
它位置隐蔽,在一片竹林之后。
我们小心翼翼地躲藏自己,我常常沉默地坐在院子里,听着大皇子几乎不间断的咳嗽声。
我已经尽我所能,寻了我所能找到的所有药材来。
又不顾危险探访了江南名医。
但这都无济于事。
追杀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豹子,瞅准时机准备咬断我们的脖颈。
我坐在飞驰的马车上,怀里抱着高烧的大皇子。
我听见马车外簌簌而过的冷箭,手止不住得颤抖。
「阿苑!金统领死了!」清清急得大喊。
金统领是我们的暗卫头子,我知道,能保护我们的人已经没有了。
我掀开车帘一看,马夫也已经被冷箭射中,只剩马儿还在飞驰。
我把大皇子交给清清,抓住缰绳翻身上马。
懿贵妃教过我怎么骑马,我一定可以的。
马儿像是受了惊,我抚摸它的鬃毛,只期望它能听话一点。
很快马儿安静下来,我抽动缰绳,它比刚才跑得更快。
后面的追逐声已经混乱,我的手也出了汗。
「阿苑!」
清清焦急地叫我,可我分不了心。
快一点,再快一点。
远处,黎明将至,我看见前面有人。
近了。
更近了。
我终于看清楚来人的面貌。
是懿贵妃。
我们有救了。
15
我骤然惊醒,身旁的是皇后娘娘。
我又回到了皇宫。我看着皇后娘娘红肿的双眼,说不出话。
大皇子还是死了。
他终究没能熬过那个被暗杀的夜晚。而我也在那晚昏迷,这一睡就是两个月。
在外面逃难近半年,我们的行踪从来没被发现。
而暴露我们的不是别人,是惠昭仪。
「少年的眼里只有小姑娘,可他也是别人眼里的少年。」皇后娘娘说。
惠昭仪,也一直爱着靖王。
她的爱是克制内敛的,但同时也是疯狂的。
我的孩子,正是被她杀死的。
当时的嫣贵人,不过是宫里的一个小宫女出身,哪里会知道一味药加大剂量,就能使人流产?
相反,与草药为伍的惠昭仪却很精通医术。
而给嫣贵人推拿的尼姑,也是惠昭仪安排的。
这推拿术并不能让人胎位回正,而是会起反作用。
所以泽儿出生时,是脚先出来的。
惠昭仪所做这一切,不过就是为了让想谋夺皇位的靖王能更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
惠昭仪早就疯了,那日她看见靖王头颅时,心中只剩下了恨。
她要报复我们,她把翎妃偷来的行军图和布防图整理好,全数交给了北梁。
所以北梁铁骑来得那么快。
可惜,最后她和她的靖王还是败了,兵败了,心也败了。
我没再见过惠昭仪,她被贬为庶人,处凌迟。
又过五年,宫里进了些新人,才人美人的,每日都在御花园里嬉笑,就像当年十四岁刚进宫的我一样。
我不太爱出门,空闲时就读书。
皇后娘娘说我沉静许多,以前喜欢牌九,现在也不打了。
我说打牌九要动脑子,我懒。
正说着,玉瓶仓皇地跑进来,双目发愣。
「皇上,皇上驾崩了。」
也许是那些年征战,给皇上留下了病根子,所以走得这样早。
泽儿继承大统,坐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尊皇后娘娘为母后皇太后,尊我为圣母皇太后。
我搬进了慈宁宫,小高高每日教我做些吃食,偶尔也和清清闲聊两句。
日子也算清闲。
懿太贵妃闲不住,她和我们告别,一个人骑着马去看天山了。
她说她到了天山,给我寄特产来。
我以为她开玩笑的,天山那个冰天雪地的有什么特产。
却没想到这天夜里一阵快马打破寂静,我匆忙起来,地上跪着一个懿太贵妃的亲卫。
这小子跑了好远的马,说话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太后娘娘,这是懿太贵妃给您寄的特产。」他抬起手,里面捧着的是为数不多的水。
「她请您看天山的雪……水。」
我哈哈大笑,接过他手里的水,仔细端详了一番,好像真的看见了天山上皎洁的月。
我对着地上的亲卫说:「哀家很喜欢她的特产。」
「你回去告诉她,让她早点回来,哀家打牌九都凑不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