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我因为工作原因采访一个即将退休的警察,他给我讲了一个一直放不下的案子。
「答应我,听到最后,你会和我一样对那个嫌疑人念念不忘。」
他给我放了一段视频。
视频里是一个 30 岁左右的女性,在卫生间脱下了衣服,拧开水龙头,准备洗澡。
这一看就是偷拍的视频。
可当女人洗完,站在满是雾气的浴室镜前时,她突然疯狂尖叫起来。
我十分好奇地把进度条往回拖,暂停在了女人尖叫前的那一秒,不断放大画面。
只见白蒙蒙的玻璃上,氤出了一个手掌印,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
「救命」
我倒吸了一口气,恐惧爬了上来。
1
眼前这个皮肤有点黝黑憨厚的中年警察周亿,笑着说。
「下周就退休了,感谢所里还给个回忆的机会。」
我回以微笑,「获得『优秀刑警』的日子,值得纪念周警官,咱们就是个小采访,别紧张。」
周亿搓搓裤子,「大姑娘上花轿第一次,确实挺紧张!」
可当我们聊到他擅长的领域,案子,周亿的表情就顿时变了,变得严肃起来。
「那是,十一年前的夏天。」
2、
十一年前 酒店
北方的夏季,干而燥。
周亿看着眼前的监控屏幕,不断地擦着脖子上的汗。
一个 30 岁左右的女性出现在屏幕里,她没穿衣服,正在拧开水龙头,准备洗澡。
她哼着一首复古的曲调,洗澡水的哗哗声,让她的歌声断断续续的。
浴室的雾气逐渐升腾,落在空气里,氤氲了视线,落在玻璃上,起了一层白雾。
20 分钟后,水声停了,女人洗完从淋浴间走了出来。
她站在浴室镜前准备擦拭身体,只见她揉了揉眼睛,弯下了腰,脸往玻璃墙上贴了过去。
女人好像有些近视,她趴得离玻璃近了一些、又近了一些。
几秒钟后,女人突然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声。
腿好似不受控地软了,身体直接瘫坐到了地上,视频模糊的画面能看出,她的周围流出一股淡黄色的液体。
尿了?
她一边哭叫,一边用胳膊将身体不断向后挪动。
她看到什么了?
「停!」周亿发出了命令。
旅馆老板耷拉着眉眼,赶紧应道:「好好好。」
监控视频被暂停在了女人弯腰的那一秒。
周亿拖动着鼠标,不断放大画面。
突然,他的瞳孔也收缩了起来。
玻璃上,氤出了一个手掌印。
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救命。
3、
前一天下午,所里突然接到缘来宾馆的报案,说是一个女的死在了客房。
赶过去一看,已经死了将近 5 小时,没有任何外伤,法医回去一查,安眠药过量。
问酒店要监控,老板却说没有。
结果警队在环境检测的时候,在浴室换气扇附近发现了一个针孔摄像头。
这才看到了刚才那一幕。
更巧的是,也只有刚才那一幕。
等女人披着浴巾尖叫着跑出去之后,画面突然变成了雪花点。
而警队在手印和「救命」两个字检验时,却没有提取出任何指纹。
周亿指着嚼了一嘴槟榔黑牙的老板,「行啊,偷拍?」
老板摆摆手,「不是我啊,我开店我能干这事?」
因为确实见过有房客偷偷安装针孔摄像头,旅店不知情的情况,没有任何指纹证据指向老板,我们只能把他放了。
该女子入住的时候,是早上 10 点多,保洁还没有打扫完卫生,她坚持要立刻住进去,并且与保洁吵了起来。
保洁争不过,没打扫完就让她入住了。
调查之后,周亿发现这名死者患有癫痫,还有重度抑郁,包里放着几张诊断证明和巴比妥类药物的处方。
她吃这个药,不是用来助眠,而是治疗癫痫的。
晚上,在受了那般惊吓之后,可能情绪波动较大,服用了过量的药物,导致中枢神经抑制,呼吸衰竭而亡。
证据链非常完整。
案件定性为自杀。
4、
听到这里,我问周警官:「是『救命』这点让您难忘吗?是谁写的呢?」
周警官顿了顿,说:「镜子上的字,干燥的时候用肥皂写上去,起雾就会显现,可是,却没留下指纹。然后针孔摄像头的视频,只有想让我们看到的一段……这像不像一个局?」
我盯着周警官,好奇追问:「然后呢?」
周警官笑了:「没有然后,因为摆出来的证据就是自杀,只能定性自杀,什么镜子上的字,什么针孔,被当做恶作剧一笑而过了。」
「是……恶作剧吗?」我试探说。
周警官抬着眼,盯着我。
那是一双虎一样的眼睛。
我心跳都紧了一下。
接着,他吐了一口烟,缓缓说道:
「看着可不像……」
「三年前,在这里同样发生过一起自杀案,同样是 202 号房间。」
5、
三年前的凶案
「周队,接到报案,缘来宾馆……死人了。」
周亿一听,竟然是命案,立刻拿起警备集结小队,向缘来宾馆出发。
那时候,还是缘来招待所。
路上,周亿开始询问死者信息,接警员说:
「只说,是个女的,勒死的,还说……现场看起来怪怪的。」
周亿心里嘀咕,能怪到哪去。
然而,到了现场,他就看见了,确实很怪。
死者是名 38 岁的女性,躺在那里,只穿着内衣和内裤,还是豹纹的三点式,让人不禁联想她来开房的目的。
她的脖颈上有明显的条状紫红印。
那条让她窒息的绳子,以一种非常复杂的缠绕方式,在她的两腿之间、脚踝、腋下都打了结。
脚踝下方的绳索末端,坠着一块砖头。
怎么看都不像死者自己系的,可偏偏旁边还放着一封遗书。
遗书上说,这名女子没上过学,早早就离开老家到这边闯荡,认识了自己的男友,一个当地的小混混。
她很拼,现在靠自己开着一个小小的服装店,赚的钱全拿去养了自己的男友,但硬生生熬到了 38 岁,男友也没打算娶她。
结果,她发现了男友瞒着她找了一个年轻女孩,她对男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但男友毫无悔改之意,反而骂她人老珠黄。
所以,她决定自杀。
经鉴定,遗书上的字迹确系女子自己亲笔所写。
而且,各种证据都显示,那个男朋友在女人死亡之前,俩人吵得不可开交,半小时后就离开了房间,再也没回来过。
6、
我停下笔,「周警官,那是谁杀了她呢?」
「定性是自杀。」
「自己给自己绑成那样?」
「是可以的,你听过重庆红衣男孩吗?据说,缺氧可以引起……性高潮。」
男友抛弃自己离去,所以她决定享受一次,直到死亡?
我不太理解这份爱情。
「还记得,那位保洁大妈吗?」
「记得。」我目光微动,想继续听下去。
周警官说:「这两起案件的报案人,写着同一个人的名字——齐淑兰,就是那位保洁。」
我感叹道:「又多了一个巧合。」
「那可能,就不止是巧合了。」
周警官接着说了下去。
7、
【保洁的口供】
周亿看着眼前这个妇人,她半佝偻着上身,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唯唯诺诺。
但周亿觉得她的气质和体态不符,保洁头发已经半白,梳得一丝不苟,戴的一副眼镜看起来有些年代,但镜片擦的非常干净,体力劳动让她的双手布满了皱纹,却干净得发透、发亮。
最值得注意的,是她的指甲。
修剪到刚刚好的长度,干净圆润,没有污垢、没有倒刺,透着体面。
周亿把那双手观察了许久,隐隐觉得,这位保洁并不像是长久做体力活的。
他把手上烟掐灭了,收起自己的匪气,让她坐下。
「大婶儿,您坐,别紧张,就是例行公事。」
可那位保洁的手仍然在抖个不停,好像对周亿专程叫她过来这件事感到很是害怕。
「说说你看到的就行了。」
保洁怯懦地点了点头,一声「嗯」都卡在嗓子眼里没发出来。
周亿问她,「听说,你和这位客人吵过架,是吗?」
她的眼里瞬间充满了惊恐:「我们和客人吵架挺平常的,每天人那么多,每个人脾气都摸不透的。」
周亿笑了笑:「别紧张,能跟我说一下,吵架的原因吗?」
保洁的脸上都是焦急,迫不及待地解释:
「就是她来早了嘛,一般客人中午才让进房间的,我们都要打扫的,她 11 点不到就硬要进呀,啊那我还没有打扫完呀,厕所还是脏的呀,到时候她住进去又要讲的,我就说你等一下嘛,她就不乐意了,吼起来了。」
保洁很委屈。
「我也没有跟她吵呀,我就收拾了东西出去了,就是她自己吼呀吼的,别人还以为我把她怎么了。」
周亿问:「晚上,她洗完澡跑出门求助的时候,当时,只有你一个人吗?」
保洁点了点头:「是的,太晚了,大家都下班了。」
「她当时有没有抽搐、翻白眼、口吐白沫这些表现?」
保洁想了想,说:「没有哩,她就是害怕,捂着胸口,我帮她处理完卫生就走了。」
周亿说:「你一共清理了多久?」
「大概半个小时吧。」
周亿目光如炬:「半个小时?清理浴室,是不是太久了?」
「那位小姐,很是事情多的,要我帮她检查床下呀、大柜子呀、我还帮她打扫了大房间,不晓得要搞什么。」
似乎回忆起那位受害者,保洁便有点厌烦。
周亿点了点头,根据之前其他人的证言,确实如此,女子受到惊吓,便跑出门请求帮助,跟保洁说的并无二致。
当时,二层只有保洁在门口打扫过道,前台等人都在休息室睡觉,保洁到了之后,根据女子的要求,不仅打扫了卫生间,还把整个房间都清理了。
证人说,停留了半个小时左右,保洁就离开了,因为听到女子说「谢谢再见」,和关门的声音。
而癫痫与吃药的事情,都是第二天在女子包里找到的证据。
警方后来排查女子的社会关系,发现该女子是在附近做「那一行」的。
早就和任何亲戚都没有往来。
问起女子的病情,她妈却说:「得什么脏病都不稀奇。」
于是,那起案子就那么结了。
但对保洁的调查,并没有结束。
周亿看着这位二次登门的保洁,内心的怀疑怎么都压不下去了。
一样的房间,一样的自杀,一样什么都没问题,一样,都是她。
周亿问:「三年前,也是您报的警?」
保洁低下头,下巴都快埋到脖子里,「嗯。」
良久,周亿问了句:「你是怎么判断出,这两位女性,已经死亡了的?」
保洁的瞳孔,蓦地收缩了一下。
「我……喊她们,不应,该退房了。」
保洁的神态,有一瞬间的慌张。
「你不过是一个打扫卫生的,不应,也许房客睡着了?」
周亿的眼神逐渐凌厉了起来,看着保洁那异样的手,继续问:
「我实在很好奇,一般的保洁人员由于常用扫帚拖把,老茧的位置会长在指根部,手掌上缘,可是你的茧,却长在食指与大拇指侧面。」
保洁低下头,抿着嘴,不说话,半晌才开口,害怕中突然带着一丝理直气壮。
「这与案情有关吗?」
保洁的反应,让周亿满意。
周亿瞬时收敛了自己痞里痞气的笑容,肯定地回答:「有,且关系很大。」
那边,他让所里安排了一个审讯间,把保洁带了进去。
她没有反抗,乖乖地跟着走了进去。
审讯室的白炽灯一照,把妇人的半边脸掩在了阴影里。
8、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周警官,没有质疑您的意思,我就是想问一下,这个提审符合司法流程吗?仅凭直觉就提审?」
周警官有点无奈:「李编,我们小地方,办案子不是靠那一套的,都那么死板,玩不转了就。而且,如果她是被拐卖的,我怕她在外面不敢说。」
我恍然大悟,「周警官您确实想得周到,后来问出什么了吗?」
周警官看着我,说:「你觉得呢?」
我挑眉,表示期待。
9、
【保洁的口供】
我叫齐淑兰,1960 年生人。
您猜得没错,我以前,是一名护士。
手上的茧子,是长期有两个指头开药瓶留下的。
1978 年,我 18 岁,那年我们老家的卫校在招生,可以在职上两年学毕业就包分配。
我当时在镇上的一个卫生所工作。
那时候,家里穷,为了能让我去大医院当护士,多赚点钱,家里就托人帮我报名了卫校的培训。
后来如愿以偿,我被分到了县医院,在那里,认识了我的爱人。
他是一个外科医生,本来,我们工作上的交集不多。
后来,我被分配到手术室,才和他熟悉起来。
我不想提我们在一起的事。
因为,医生的家庭经历过种种劫难,并不愿意他找一个身份地位都与自家不符的人。
希望他能找一个成分和他家差不多的。
我们家穷,也没文化,由于过去的经历,他们家人很讨厌我的出身。
但我爱人坚持要跟我在一起。
于是,因为这个,他被迫和家里决裂了。
好不容易,我怀孕了,他父母才允许我进家门。
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
这是悲剧的开始。
我爱人是三代单传,他家一直想要个男孩。
因为我的女儿,他们对我更不满了,他们……
他们……卖掉了我的女儿。
她还那么小……那么脆弱……
这还没完,他父母把我们两人也赶出了家门。
其实,我是有点高兴的,那里对我来说,就像个监牢。
为了找女儿,我爱人和我一路出走,遍寻四方,出走第三年,我怀孕了,行动不便,不得已,落脚在了东北。
9 个月后,我儿子出生了。
我们夫妇俩,一个是医生,一个是护士,总有小医院收留我们。
虽不稳定,但也勉强够我们一家三口活下去。
儿子前些年生病了,我就想着,再打一份工补贴家用,从医院下班,我就在宾馆打扫卫生。
后来儿子没治好,去了。
我们夫妇俩又年纪太大,没有医院再肯聘我们,我就留在这里打杂了。
周警官,这个酒店,脏乱差,流动性又高,来这里住的,流氓、妓女都不在少数,本地人都不愿意来,给的钱多一些,我才在这里坚持了下来。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
……
齐淑兰悉数交代了自己的过往,周亿听得仔细。
似乎,重点说到了,但似乎,又少了些什么。
周亿按了几下圆珠笔上的疙瘩,问道:「您儿子是怎么去世的吗?」
齐淑兰淡淡道:「病死的。」
周亿又问,「那你女儿找到了吗?」
齐淑兰说:「快四十年了,早就没得希望了。」
周亿好奇:「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回老家?」
齐淑兰回道:「当年,就是私奔了,回去丢脸。再说了,我都这把年纪了,家里人该死的也死完了,没有意义。」
周亿若有所思,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方便说说,您爱人吗?」
齐淑兰笑了出来,「周警官,我们只是这辈子想图个安稳,偏偏哪哪都不得安稳,他是个男人,女儿女儿保不住,儿子儿子也保不住,是个人,都有扛不住的时候。」
此时,齐淑兰的眼神,已经沉静得好像一潭死水。
接着,她不再理会周亿,直接站起了身。
「警官,这些过去,我本不想提,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坚持要给我的伤口上撒一把盐。」
周亿有点尴尬。
齐淑兰说:「我该配合都配合了,如果没其他事,我就回去上工了。」
「我还得赚钱。」
周亿缓缓点了点头,摆了一下手,手下把审讯室的门打开了。
10、
周警官递了一张纸巾给我,「李编,你眼睛红了,擦一下吧。」
我尴尬一笑,「谢谢你,周警官,这位大婶的故事,让人心酸啊。」
周警官说:「仅仅,是心酸吗?」
我的情绪瞬间被拉了回来,问道,「您觉得,还有什么?」
周警官说:「你发现了吗?和她有关的人全都死了。」
我略一迟疑,「这……悲惨的人生,我们也常见。」
周警官说:「你知道祥林嫂吗?悲惨,也是需要抒发出来的,不然人会憋坏的,可保洁的那样淡定,让我怀疑。」
我放下手里的纸巾,「你说的有道理,啊!你不会怀疑……?」
周警官点了点头:「对!我怀疑她家人的死,所以,我去调查了她说的那些。」
11、
【保洁的口供】
距离上次谈话没几天,周亿又把保洁带到了警局,他笑呵呵地,对面前的人说:
「又见面了啊。」
他拿出了几页资料,放在齐淑兰面前。
「齐女士,冒昧,为了排除案件的其他可能性,我必须查清楚一切疑点。」
齐淑兰点了一下头。
「我去调查了一下您上次说的内容。你爱人叫张鹏举,1955 年生,儿子叫张如柏,1988 年生,2006 年,确诊了白血病。2007 年,父子俩都去世了。」
齐淑兰嘴角一动,「我说过,我儿子是病死的。我爱人,随他去了。」
「是白血病对吧,你们两夫妻一直没有钱治疗,欠了人民医院十几万,这是当时的单据。」
齐淑兰不说话。
周亿往前探身,「我想问问,你是如何在几个月里就挣到这么多钱,不仅还了医院的钱,还给孩子买了进口药?」
齐淑兰看着周亿不说话,他继续发问。
「而且时间就那么巧,07 年那位自缚的死者出现之后,你就有钱了?」
「还有,最令我不解的,是你的丈夫,死亡时间竟然比你儿子还早两个月?」
齐淑兰面部的肌肉,控制不住地抽动了起来,能看出来,她在尽力压抑自己的表情。
她竭尽全力,才平静了下来,说:
「我爱人之所以选择去死……是因为,有了钱,我们的孩子仍然被判定只有月余的生命,那时候,才更绝望。」
周亿点了点头,「你说到重点了——有了钱。」
「你的本职工作,没办法为你一次性提供几十万的收入,你做了保洁,你爱人就找了份司机的工作,开开面包车,送点冻货,他也不可能突然有钱?」
「钱,是哪里来的?」
周亿几乎已经认准了,眼前这位妇人有充足的动机杀死第一位女死者。
一旦能够撬动对方的嘴,这个案件的方向,可能要调转了。
不是自杀……而是……
周亿看着眼前妇人极力掩饰慌乱的模样,笑着说:
「要不然,你听我说说?」
「2007 年,那位女士根本不是自杀。我猜,她和男友是因为钱在吵架,被你听到了。然后,她男友走了之后,你闯进房间,杀了她,劫了财,而你的爱人,面对无法救治的儿子、面对杀人的你……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2007 年的自杀不是自杀,2010 年的房客也不是自杀,而是同样的原因,被你盯上了。」
「我讲的故事,好听吗?」
周亿的口吻,越来越阴气森森。
齐淑兰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声念道:「早就说了,不要浪费时间……」
周亿探过头,「你说什么?大点声。」
「早就告诉你不要浪费时间,为什么,不听话呢?警官,你真的好固执啊。固执得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齐淑兰像突然抽了筋,肩膀抽动,笑到停不下来。
周亿的眉头越皱越紧。
齐淑兰还在笑个不停,整个审讯室都充斥着她的笑声。
那笑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着,震得周亿耳膜不大舒服。
笑着笑着,她的声音,逐渐变成了呜咽声。
周亿再也忍不了,一拍桌子,怒道:「齐淑兰!说!!」
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齐淑兰缓缓撩起了自己的上衣。
然后背对着周亿。
周亿慌忙捂住眼睛,「你干什么!别乱来啊……」
就在他惊慌的时候,齐淑兰的腰部裸露在了他的面前。
周亿愣住了。
齐淑兰的后腰上,有一道将近 10 厘米的、歪歪扭扭的、丑陋的、伤疤。
看到周亿的反应,齐淑兰放下衣服,说:「看到了吗?周警官。」
「你问我当时哪来的钱给孩子治病。」
「是因为,我卖了我的肾啊。」
12、
周亿从审讯室出去了半小时又回来了。
齐淑兰的表情有些许苍白和无力。
经过多方证实,齐淑兰的一颗肾脏,市值不过 2 万。
听到这句,齐淑兰唇角抽动了一下,好像想反驳什么。
周亿又拿出一份医院证明,说道:「齐女士,如果我没记错,2007 年 6 月 8 日,你一次性向人民医院缴款达到 20 万。」
周亿说完,齐淑兰的身体有些微微地颤抖。
「剩下的十八万,是哪里来的?」
齐淑兰缄口不言。
周亿冷冷地看着她,「我只需要把你所有的亲属都问个遍,就知道你这钱是不是借的,再问问你和你老公的工作单位,就知道你俩有没有什么其他收入,如果两个都没有,你又解释不清,我随时可以申请重新启动调查。」
齐淑兰一直定定的目光,终于有了松动。
齐淑兰先问了周亿一句:「警官,您知道,有的人生而在世,是很痛苦的吗?」
周亿对这样空洞的问题非常不屑,他说:
「齐女士,我们没有时间扯闲篇。」
齐淑兰笑了一下,说:「你很快就会知道这句话有多么重要。」
周亿说:「那就该知道的时候再知道。」
然后,他摆了摆手,示意可以开始了。
13、
【保洁的口供】
我叫齐淑兰。
2007 年 6 月 6 日,那晚,我本来不上班。
但是,那天下午,我听到了那对情侣在吵架。
刚开始,女的对男的又打又骂,说什么,老娘掏着钱养着你,你却在外面花我的钱养小的。
男的不说话。
后来,被打急了,就开始反抗。
他说的很难听,说女的也不看看自己老成什么样了,凭这点身家就想买他一辈子。
女的从强势、变为弱势,最后几乎是乞求。
因为下午没什么事情,我就一直呆在门口听了下去。
我听到那位女士和别人电话。
她说,「如果有人能让我舒舒服服地死掉,我愿意把我所有的钱都给她。」
当时,我心想,这钱可以给我吗?
我十分需要这笔钱。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晚上换了一身便装,去找了那位女士。
见到她,我就问她,是不是真的想死。
她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疯子。
她点燃了一根烟,对我说:「有病啊你,放 NM 屁,谁 TM 想死。」
我又问,「如果能舒舒服服的死呢?」
她看了我一会儿,让我滚。
这时候,她随身带的一部手机响了一声,应该是收到了短信。
我不知道她收到了什么,她沉默了很久。
最后,「说说你的办法。」
那个时候我才说,「那我需要钱。」
那女笑着点头,「那你可得赶紧去,再晚点,就要被狗男人偷走了。」
我告诉她自杀的方法,但她会不会照做,我当时也不知道。
后来,我就去了她说的地方,拿走了钱。
有了这钱,我的孩子有救了。
第二天,我去她的房间,一眼就看到,她按照我教她的方法,把床单撕成布条,捆绑了自己。
我想,她应该走得很舒服吧。
至于那笔钱,本来,她想拿买一个男人的真心。
只是,后来,她决定买自己的命。
13、
周亿一边听着,一边回忆当时的所有细节。
确实,当时在现场并没有发现其他人留下的痕迹。
绳子也确实是死者自己用床单撕扯的,死者手上的疤痕和绳子上残留的生物痕迹,都能够证明。
周亿的眉头越是深锁,齐淑兰的眉头就越是舒展。
周亿眯起了双眼,作为一个刑警的直觉告诉他,还没完。
周亿让自己沉住气,继续审问:「上个月那名吞安眠药自杀的死者呢?入住之后,她只和你发生过交集。」
齐淑兰回答,「她是冲着 202 号房来的。」
周亿心里咯噔一声:「什么意思?」
齐淑兰说:「警官,我早就跟你说,有些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很痛苦的。这世界上有的是,想自杀却没勇气去死的人。」
她开始讲述,「在 2007 年之后,有人把那位性窒息而死的女性故事写在了网上,在一些见不得光的地方,这里被传为了『安乐死圣地』。」
「很多人来问那是什么姿势,那是什么绑法,他们很想知道,有时候我会透露一二,毕竟,当时是我教她绑的,然后每次就收点钱,但大多数人只是听听,不敢在这里尝试。」
「那位女士,只是决心最强罢了。」
说完,齐淑兰得意地看着周亿。
「当时,那位女士来了之后,要直接入住,要尝试,她迫不及待,都不等我把房间打扫干净一点。我劝她别急,可她却发怒了。」
——你懂个 P,我这一身的病,还不如早点死!
——早死早托生。
「这是她咒骂的话,我儿子就是白血病死的,很多病都治不好,我劝她看开点,她劈头盖脸骂了我。」
——你一个扫地的懂个 P。
「然后,我俩就没有再说过话。」
「最后,她还是没敢尝试捆绑自己,而是吃下了那些药。」
「周警官,我的故事,讲完了。」
周亿摇了摇头,说了两个字:「扯。淡。」
齐淑兰不再反驳他,只说:「该说的,我都说了。」
「如果你认为,还有什么疑点……」
她还没说完,周亿就打断了她。
他说:「齐淑兰,你知道吗,202 房那段监控录像,让我觉得有人在自作聪明。」
齐淑兰不以为然。
「死者死亡前和你有过接触,无论是强行入住,还是发现手印后让你打扫,怎么偏偏视频里,有你的部分,都被删了?」
「好巧啊。」
说完,周亿定定地看着齐淑兰,等待她的反应。
齐淑兰听到这句话,好像某种防备突然被击穿了一般。
周亿看到她的反应,心下了然了。
齐淑兰的反应——紧张、恐惧。
周亿知道,他成功了,于是顺势问道:「要不,再聊聊?还是,让我们继续调查?查查这个针孔摄像头在哪里买到的。」
周亿不确定自己能查出来什么,又不是网购,天网系统也还未完善,他只能选择诈齐淑兰。
此时,齐淑兰缓缓低下了头,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做出了抉择。
她选择了「聊聊」。
周亿笑了。
14、
【保洁的口供】
2007 年 6 月 6 日,人民医院已经给我们的孩子下了第三次病危通知。
医院说,如果我们再交不上费用,就要赶我们出院。
治疗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爱人以前是医生,到延县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几乎退休的年龄。
他只能去干开面包车送货的活,工资还没我高。
所以,从儿子生病起,就是我爱人在医院陪着儿子。
看着儿子一日不如一日,他自己的精神也像在被凌迟。
那时,我们无比绝望,都只剩下最后一根弦。
我没有办法,瞒着他,拿出了在家里藏了许久的器官买卖的小广告。
我当时把它从医院的墙上撕下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我有一天真的会用到。
入住缘来宾馆的那一男一女,就是来取我的肾的。
但是,由于我这单太着急了,他们的医生没有时间来帮我们做手术。
我准备自己想办法。
我终于还是选择告诉我爱人,让他帮忙手术。
我求了他好几个小时,他答应了。
我真傻、我们都很傻。
我们把肾源送到酒店的时候,女人打开检查,她检查了很久。
中途,我听到男人打了女人,我不知道为什么。
结果,几分钟后,那两人出来通知我——由于保存不当,那颗肾,已经用不成了。
那女人在强装镇定,但我知道,是她弄坏的!
一定是她!
你知道,我当时有多么绝望吗?
那天,我儿子因为肝脏衰竭,再次病危。
那女人毁掉的,不是一颗肾,这是我儿子的命!
呵呵……呵呵呵……
你能想到吗,一颗肾啊,白割了!我的儿子,没救了。
紧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断掉了。
然后,那男人便不耐烦地离开了酒店。
而我在绝望之时,看见女人的包里,有很多现金。
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恨,恨极了!
又想到儿子的治疗费,我便下了狠心。
刚巧,那女人随身带了几瓶麻醉用的吸入氧化亚氮。
我抢过麻醉剂,迷晕了她,用枕套扯成布条把她勒死了。
把她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
替她写了一封遗书。
事后,丢掉凶器,换上一个新的枕套。
接着,我学着以前看过的捆绑致死的新闻,把她伪装成自杀的样子,然后离开。
15、
周亿听出了很多疑点。
「第一个人,明知道是吸入式麻醉剂,为什么没有反抗痕迹?」
齐淑兰说:「我是趁她不注意,从她身后偷袭的。」
「死者手上留下了撕扯床单时候的伤痕,她如果已经死了还怎么撕?」
齐淑兰回答:「麻醉期、还没下手勒死她的时候,我握着她的手完成的。」
周亿皱了皱眉。
「那第二个人呢?时隔三年,你每天都带着麻醉剂?这不现实。」
齐淑兰嗤了一声:「对于一个每天都如履薄冰的人来说,这就是现实。」
周亿还是不能被说服:
「你一个刚被割了肾的人,自己行动?这可能吗?」
「你丈夫,当时在哪里?」
齐淑兰叹了一口气。
「警官,你自己查出来的事情,自己忘记了啊。」
「你说,我的一颗肾,市值 2 万。」
「2 万,我儿子的药一天就要这个数了。」
齐淑兰惨然一笑,说:「而我爱人,他也有肾。」
周亿吸了一口冷气。
齐淑兰继续说道:
「我之前说他是自杀,其实,不全是。」
「他的伤口比我的更深,后来因为处理不当,晚上就感染了。」
「因为他的手术,是我做的……我只是个护士啊,他为了不让我有愧疚感……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从我们出租屋的顶楼跳了下去。」
说完,齐淑兰深深吁出了一口气。
「警官,现在你可以抓我了。」
16、
我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盖住自己的嘴,忍住了哭泣。
周警官见我如此动容,有点无所适从。
我看到他的局促,赶紧道歉:「不好意思,我们做文字工作的,向来比较敏感。」
然后,我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开始问我的问题。
我的声音有点难以察觉的颤抖:
「那后来,怎么判的,是死刑吗?」
周警官垂着眼帘,摇了摇头,一副没趣样子,「判了 5 年。」
我吁出了一口气。
周警官看我的眼神有点不大对劲:「李编,你这是在同情她吗?」
我解释道,「没有没有,只是感叹杀人犯会判这么短吗?」
周亿有点无奈:「这就是这件案子,让我最难忘的地方了。」
「她说的那些供词,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支撑的证据。从后方袭击?实际上死者的身高比齐淑兰高一个头,她很难袭击;按着别人的手扯床单?更是可笑,根本不可能实现。」
「后来,我们把她送去进行了医学鉴定,诊断出,她患有精神分裂症。她最后对我吐露的那些,可能都是她的臆想。因为我在一个已经结了的自杀时间上浪费时间、劳师动众,被罚停职半个月。」
我好奇道:「那既然没找到证据,为什么还判了五年?」
「因为非法买卖人体器官罪,即使卖自己的器官,也是违法的。」
我关掉了录音笔,问周警官:「您至今依然对这件案子耿耿于怀,是为什么?」
周亿苦笑了一下,说:
「不甘心。」
「别看齐淑兰只是个保洁,可她非常狡猾。」
「她一再地抛给我一些蛛丝马迹,又一再地撒谎,我的直觉告诉我,还不是最后的真相。」
「一开始,我怀疑她杀人,接着,又怀疑她杀了老公,查着查着,变成了怀疑她杀人劫财……结果,都靠上了,又都不是。」
「我办这个案子的感觉,就好像在水里抓肥皂。」
我笑了,「您的比喻真有意思。」
周警官继续说:「我会亲手把肥皂抓上来看个清楚!等到了我退休,就有大把的时间,仔细研究这个保洁。」
「今天,感谢李编,等这篇报道发出去,我想,一定能有更多线索。」
我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祝您成功。」
周警官站起身,与我握了握手。
我对周警官说:「感谢您今天的配合。」
周警官挠了挠头,抱歉地对我笑了笑:「没想到,还把你给说哭了,怪不好意思的。」
我摇摇头。
「没事,是我自己的原因。」
17、
6 天后。
2021 年 7 月 25 日,刑警周亿,光荣退休。
为了感谢他给我提供的优秀素材,我提了些礼物去拜访他。
周警官家在一栋比较老的旧式多层楼房的 4 层,整个小区都有一种来自 80 年代的温馨感和烟火气。
我到他家门口的时候,周警官的调皮孙子先开的门。
小家伙已经 5 岁了,一家人看起来其乐融融的。
周警官看见是我,有点惊讶,但还是热情地招呼了我:「李编,来来,进来坐。」
「恭喜您,人民警察,光荣退休!」
我与周警官闲聊了好一阵,感叹这小县城的生活,就是很安逸。
好像一切都很缓慢,与大城市无法比拟。
它有好,也有不好。
聊到此处,我对周警官说:「我今天,倒是着重想强调一下,这番不好。」
他和善的表情突然有点滞涩了,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小的地方,太过于依赖周围的人际关系,一旦,一个人失去了往日在大众心里的形象,他的社会地位就岌岌可危,不仅如此,他可能要永远生活在他人的指指点点中。」
我盯着周警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周警官好像没有听懂,眨了眨眼,问我:「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说,你作为一个警察的失败。」
「我们再闲聊一次吧,周警官。」
周警官的面色没有一点好转,掷地有声说了四个字:「洗耳恭听。」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他都被气得拽文了。
我清了清嗓子,问他:「还记得,缘来宾馆保洁的故事吗?」
他悚然一惊,眯起了眼睛。
当然记得,这是他最在意的案子。
「那两起自杀事件,从头到尾,都是您负责的?」
「对。」
「那您可失察了。」
周警官冷笑道:「别卖关子了,直说吧。」
「好的,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
「如果你想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就答应我,放弃案件。后面的话,一个字都不要透露出去。」
「你答应,它就是你苦苦寻觅多年的真相。」
「你拒绝,那它就是依然找不到任何证据、还会放大你职业生涯的所有漏洞、足以令你身败名裂的,故事。」
周亿握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起,怒火无法自控。
我抿了一口茶,说:「故事有些长,我就一点一点告诉您吧。」
「在这之前,请收起您所有的录音设备。」
18、
「您听说过,伥鬼的故事吗?」
「在那个舞台上,有只彪悍的虎,虎看起来穷凶极恶、伤人无数,但其实,虎不懂善恶,但虎的周围,有鬼为伥,它不断引诱着虎,对无辜的人痛下杀手,虎口下,无数亡魂。」
「这个故事,自始至终,聚光灯都在一个人身上,就是那名保洁——齐淑兰。」
「一旦你的目之所及有一个最亮的地方,你就会忽略掉那些黑暗处。」
周警官听得不耐烦:「李编,我是粗人,请你直说。」
我笑了一下,「周警官,您真是君子坦荡荡,那我就不绕弯子了。
「不知您有没有想过……」
我盯着周亿,观察着他的反应。
他握茶杯的手,紧紧的,抿着的嘴唇,也紧紧的。
全身都处于一个紧绷的状态。
这时,我告诉他:「在聚光灯之外,还有第三个死者。」
几秒钟地安静。
然后、「啪」地一声。
周警官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碎成了渣,热水洒了一地。
「看来,您明白了。」
「周警官,办案,空有执着,是没有用的。」
周警官好像用尽了所有力气,问了我一句:
「李编,你到底是什么人?」
周警官还算是个聪明人。
要想知道第三名死者是谁,得先知道我是谁。
虽然,这个报社,人人都叫我李编。
周亿理所当然认为,我姓李。
但实际上,我不姓李,我姓张。
我叫张如李。
讲出来像个笑话,生而为女,我很抱歉。
我被奶奶「过继」给了她的「远房亲戚」。
是我母亲,跋山涉水,终于到了东北这个小县城,把我找了回来。
我母亲叫齐淑兰。
她是一名坚强的女性,是我今生最佩服、也最依赖的人。
她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我们这个本不被祝福的家。
母亲找到我之后,与父亲一起留在了这里,远离那个让他们受伤害的所谓的「家」。
就这样,我与父母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三岁的时候,母亲生下了弟弟。
父亲提出,有了儿子,是不是可以回老家了?
母亲不同意,她说更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其实她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我。
父亲妥协了。
那几年,我们一家四口,和全世界每一个幸福的家庭都一样。
直到,2005 年底,我弟弟患上了血液肿瘤,也就是白血病。
而那时,我的父母已经年迈。
家里所有的积蓄都被拿去给弟弟治病。
在一个人情社会,我们家像一座孤岛,没有联结、孤立无援。
那年,我 20 岁,就辍学出去打工,想要贴补家用。
艰难的日子捱过了近两年。
到了 2007 年,父母突然抛弃了我。
他俩辞去了诊所的工作,只是丢给我一封信,就消失地无影无踪,还让我去改名字,不要再和他们攀关系。
忽然之间,我的家没有了。
但我也自由了。
从那时起,我重拾起了我的学业,每天都努力着、奋斗着。
我为了能够爬到高处,看到远处,拼命地学习、比所有人都努力,毕业后如愿以偿进入了报社。
在我的那个年代,这里是能够获取最多信息的地方。
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他们,等着他们回来找我。
本来,我已经快要放弃了,直到,命运安排我采访到了周警官。
那天,我听到了我母亲的故事。
19、
时隔十四年,我终于又见到了我的母亲。
当母亲那个破小的出租屋门吱呀一声打开的时候,我的心脏跳得无比的剧烈。
开门的人,已经是个小老太太。
她老得佝偻起了身子,肩膀变得又小又窄,那个样子,恐怕,我再也不能依靠了。
她是我的妈妈。
见到我,她竟然没有惊讶,只是淡淡地对我说:「如李,这么多年,妈妈知道你很好。」
仅这一句话,我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我问她,坐牢的那五年,怎么捱过来的?
我问她,身体还好吗?
最后,我问她,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母亲说:「我和你爸爸,已经和死人无异了,都是在为彼此勉强活着罢了。」
她的头低低的,目光不敢和我对视。
「我们……犯了很大的错,会拖累你。
「如李,你走吧,你是个有前途的孩子。」
「你们?爸爸?」
在周警官的叙述里,爸爸因为全身感染、因为不想拖累母亲、因为绝望……已经死掉了。
可是母亲竟然说,「他们」怕拖累我、他们要为「彼此」活着?
难道?
我震惊不已,「妈妈,爸爸还活着,对吗?」
「对吗!?」
沉默许久,母亲终于点了点头。
我握着母亲的肩膀,恳求她:「能不能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可以,能不能回到我身边,让我照顾你们?」
母亲摇了摇头,轻声说:
「听完,你就走吧。」
20、
【当年的真相】
在 2007 年初,我们已经近乎走投无路。
你爸爸在医院的时候,见到了一个人,他徘徊在医院,一有空,就在每个病人家属的床前说悄悄话。
直到有一天,他找到了你爸爸,他说,他有办法来快钱,不过需要付出一些小小的代价。
我们急于知道是什么,根本不在乎付出何种代价。
说实话,就是以命换命,我们都愿意。
于是,那个人给我们留下了那个黑市收器官的人的电话。
我们当即决定各卖掉一个肾。
从那时起,身体状况就一落千丈,能活下来已是侥幸。
可是那点钱甚至支撑不了如柏一星期的治疗费。
就在那时,那个人又告诉我们了一件事。
他说,有一位富豪在等肾源。
作为一个有钱人,想通过购买渠道搞定一个肾源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但不巧,那位富豪,太过矜贵——他生来就是个熊猫血。
他病情进展得很快,我们知道消息的时候,听说他收购的价格已经高达 70 万。
70 万这个数字,是最下线的人拿到手里的钱。
富豪给黑市顶端的头子开出的实际价格,我们难以想象。
如李,你知道我们听到这件事,有多么开心吗?
70 万,对如柏来说,可能意味着——起死回生。
最终,我和你爸爸,决定铤而走险……
而且,还要快,要抢在别人的前面。
你爸爸立刻开始翻阅诊所病人资料,很快我们发现,曾经就诊骨折的病人中,有熊猫血。
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找到了那个人。
那人没什么正经职业,就是个典型的街溜子。平时的生活很混乱,经常找不到人,他住的地方在市中心的贫民窟。
那里虽然不太富裕,但街坊邻居都彼此熟悉,治安算是比较好的。
不好下手。
不过,跟踪了几天我们就发现,他有一条雷打不动的生活规律,我们刚巧可以利用。
那人交了好几个女朋友,其中一个是在本地做小生意的,他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是依靠这个女人。
所以,每个月中他都要和那个女人固定约会三四次,约会地点就在郊区的「缘来招待所」。
于是,我们一起辞去了工作。
我去了那家招待所应聘保洁员,你爸爸则找了个冷鲜送货公司,这样,方便我们拿到可以保存肾源的低温设备。
当行动开始,我们意识到了,我们做完这件事就要被抓了。
那你怎么办?
为了不把你给卷进来,我们选择离开你。
2007 年 6 月 6 日,我们下手了。
那男人和他的女朋友刚一住进房间,我就以保洁的身份直接敲门进去。
而你爸爸,则从浴室的通风管道进了房间。
他通过诊所的渠道拿到了大量的药品,和手术用品。
用麻醉剂迷晕了那两个人之后,我们割开了那个人的后腰。
一刀,70 万。
就在手术的最后,那名女子醒了过来。
看到浴室正在发生的一幕,她正想尖叫,被我制止了。
我拿起一把刀,抵在了她男朋友的脖子上。
我对她说:「你不喊,他还能活,你要是喊,你们俩都得死。」
女人吓得浑身发抖。
我说:「听我的指挥,拿到东西我们就走,手术马上结束。」
女人哆嗦着,点了点头。
我让她把床单撕扯成布条,逼她写下一封遗书。
就在她意识到,可能自己已经跑不掉了的时候,你爸爸从身后勒死了她。
我们俩全程都戴着手套,所以没留下痕迹。
接着,我们把空调开到最冷,这样,尸体发现的时候,死亡时间至少可以往后推好几个小时。
做伪装的时间可能略微久了一些,那个熊猫血男人,竟然呻吟了起来。
我和你爸爸对视了一下,都看懂了彼此的意思。
一不做、二不休。
为了避免浪费,我们把他的另一颗肾也取了下来。
这样,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活了。
之后,我用保洁车推出了他的遗体,你爸爸则穿上他的衣服,装作是他离开了。
回到家里,我给遗体穿上你爸爸的衣服,毁坏了面部特征之后,从窗口推了下去。
我在楼下哭丧的时候,周围人都看到了,我哭得情真意切,邻居们感慨纷纷。
尸体有家属指认,验尸那种流程,就被省去了。
到此,你爸爸的「自杀」,完成。
虽然这地方凌乱又偏远,但是户籍政策也让我们无所遁形。
每当有警察来的时候,你爸爸就要躲在宾馆浴室的通风管道里,我帮他做掩护。
我们就选在 202 房间的上方,在第一次做案后,我们把女人自杀的事情渲染的很恐怖,在本地发散了出去。
每每有人来的时候,有的前台小姑娘有良心,就会提醒客人,不要住这一间。
你爸爸趁着这些空档,把通风管道整理成了一个小窝,为了防止被人发现,我们在管道里安装了一个针孔摄像头。
周亿念念不忘的针孔摄像头,就是我们按的。
这个摄像头帮了我们不少,毕竟这是一间死过人的房子,我们平时可以通过它看到哪个人有异样。
关键时刻,死者生前的录音还帮我们做了不在场证明。
最后,我们留给警察的那些录影则直接证明了那个女房客是被吓出了癫痫症。
最好笑的是,警察只会怀疑有变态想偷拍别人隐私,而不会想到,它是一个真的「监控」。
可是,2010 年 8 月 8 日,那天很不巧,那个女人,坚持要住在 202。
多可惜。
为了赶走她,我在那个浴室留下了恐怖留言。
没想到,她还来了兴趣,在房间里各种检查,发现了你爸爸。
她叫我来,神秘兮兮说道:「我听到,房顶有人呼吸的声音……」
我听到这句,就知道,她不得不死了。
我把她请到卧室,不停地安慰她、转移她的注意力。
可是那女人坚持要报警。
这时,你爸爸从风道爬了下来,走到了她的身后……
我一边握住她的双手,假装安慰,爸爸则趁机捂住了她的口鼻……
还是那个麻醉剂。
你爸爸说,上次这个麻醉剂就没有检查出来,警方认定该女子有吸毒史。
这次还可以这么用。
果然,她很快就晕了过去。
我们查阅了她的身份证,凭着做医生的经验,你爸爸给她伪造了处方和诊断证明,看起来一点破绽都没有。
再用巴比妥药品和成水,给她喂了下去。
时间已经过去了快半个小时,我们得证明她还活着,想到了那个摄像头。
我们从之前录下来的声音中剪切了两句,分别是:谢谢、再见。
然后,你爸爸把里面该删的东西都删了去,只留了那一段辅助证明。
等警察查到的时候,都以为,是该女子受了惊吓,才会服用药品过量。
而我要做的,是让空调像上次那样,维持最低温度,16 度。
之后,离开房间,去做别的工作。
第二天报警前,我再把调成正常的温度……
21
我颤抖着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但还是难以控制地流泪、一直流泪。
我没想到、也根本想不到,我的父母……竟然……
我越想越痛苦。
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疯狂地摇头:「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骗我。」
「肯定不是你们做的。」
「你们只是为了不要我,才这么说的。」
我哭着喊着,尽量让自己的字句能够清晰地吐露。
而妈妈只是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安慰着我。
这时,我的爸爸,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看起来浑身没有血色、一片惨白。
「如李,我,很久没晒过太阳了。」
爸爸的嗓音,像一个很多年没开口说过话的聋哑人一样嘶哑难听。
22
我说完了。
但周警官迟迟没有反应。
接着,他像在自责般念叨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发现……」
「我到底……错过了什么……」
我安慰周警官:「以当年县上的刑侦水平,和为一个边缘人士普通自杀案件投入的警力来讲,没查出来,真的不能怪您。」
周亿抬头看着我,仿佛能够被我这两句话拯救。
我叹了口气,「但是,您的疏忽也太大了。」
「两次空调降温,您都没有发现房间的当天电流量过大。」
「哦,当然,您要是说,夏天开多低的温度都正常,其实也无从辩驳。」
「但那可是死人了呀,周警官。」
我的语气无限嘲讽。
周亿额上的青筋明显,周围渗出了隐隐的汗珠。
「撕成布条的床单,只有死者的生物信息,就更不应该了。酒店所有的床单,都应该留下一个人的 DNA——就是保洁。如果一个本应留下 DNA 的人却没有留下,你说,那说明了什么问题呢?」
周警官额上的细汗凝成了一滴汗珠,顺着太阳穴和颧骨缓缓流了下去。
「还有,您可能忘了,在上次的采访中,您暴露了多少问题。」
「非法提审、非法诱供……」
「这些东西,足以让你们局背上一口黑锅。」
「更足以让你在这个地方——坠入深渊。」
周警官一直没有说话。
我们对视着,直到日落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