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一、建安文学的兴起
从推翻秦王暴政，刘邦建立汉朝开始，刘氏家族统治中国 400 多年。直到东汉末年，朝政昏暗无比，人民怨声载道，大汉王朝摇摇欲坠。汉献帝继位之后，处处受制于权臣势力，更有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中国社会进入了长达 300 年的大分裂时期。建安文学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背景下诞生和兴盛起来的。
建安是汉献帝的年号，文学史一般所说的建安文学，是建安前几年至魏明帝最后一年（239 年）这段时间的文学，前后大约 50 年的时间。这 50 年的时间，在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可以说是沧海一粟，但却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从汉朝建国始就是用儒家思想治国，汉武帝时更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被叔孙通、董仲舒等汉代儒士改造成治理国家的工具后，儒家思想更加强调封建礼教。这样严格的礼教制度，虽然巩固了皇权，让各项事业更加井然有序，但也在相当大的程度上禁锢了人们的思想。
随着皇权的坍塌，被儒家思想禁锢已久的思想世界，突然间进入到了无序、混乱的状态。人们的创造力在被压抑了数百年之后喷薄而发，冲破封建礼教统治下道德观念的束缚，去追求自我、去抨击现实，去享受思想精神之自由，更加彰显出「人性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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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文学，也叫「建安风骨」，其代表作家主要是曹氏父子、建安七子和蔡琰等，其中以曹氏父子为核心。换句话说，建安文学实际上也是曹氏势力统治下的文学，毕竟汉献帝在当时不过是曹操的「提线木偶」。
曹氏父子，即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人在文学上都有很高的造诣。曹操是建安文学的主将和开创者，今存乐府诗 20 余首，代表作《蒿里行》、《短歌行》。曹丕是曹操的次子，其诗歌委婉悱恻，两首《燕歌行》是现存最早的七言诗。曹植是这一时期最负盛名的作家，流传下来 100 多篇诗赋，尤以《洛神赋》《七步诗》著称于世。
建安七子，分别是：「孔融让梨」中的孔融；「箭在弦上」的陈琳；「驴鸣送葬」的王粲；「彬彬君子」徐干；「音乐诗人」阮瑀；「和而不壮」应玚[yáng]；「壮而不密」刘桢。
蔡琰，本字昭姬，晋朝避司马昭讳称文姬。东汉时期女性文学家，文学家蔡邕之女。
李白有「蓬莱文章建安骨」之句，可知建安文学对后世的深远影响。建安作家用自己的笔杆子直抒胸襟，抒发渴望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他们吸收了汉乐府民歌之长，情词并茂，风骨遒劲，具有慷慨悲凉的艺术风格。
接下来我们就从曹操和他笔下的日月星河，一起领略下建安文学的风采。
二、所谓建安风骨，孟德一人风骨而已
说起曹操，你们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呢？
陈寿在《三国志》中这样评价曹操：「汉末，天下大乱，雄豪并起，而袁绍虎视四州，强盛莫敌。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识人品人的许劭许子将说曹操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毛宗岗老先生将曹操同被称为「智绝」的诸葛亮、「义绝」的关羽一起并称为《三国》中的「三绝」，称曹操为「奸绝」。
罗贯中笔下的曹操是奸诈、残忍、任性、多疑的反面人物典型。
魏风华先生在《魏晋风华》中说：「现在我们终于敢承认，曹操是三国时代最伟大的人物了。这种伟大超越了刘备、孙权、诸葛亮加在一起，于政治、于军事、于文学，所谓「建安风骨」，孟德一人之风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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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字孟德，小字阿瞒，出生在夏侯家。父亲夏侯嵩投靠宦官曹腾做了养子，所以他们举家皆改姓为曹。因为他是专权宦官养子的儿子，再加上他身材矮小，缺少玉树临风的姿容，被当时的那些清流人士所不耻。即便后来官居高位，也没有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可。
早年的时候，河南南阳有宗师林，当世之名士，瞧不起曹操的出身与为人，不愿与其交往。后来曹操为丞相，问他：「现在我们可以做朋友了吧？」
世林答：「松柏之志，犹存我心。」
大家想想看，曹操的内心该是多么的苦闷啊：打仗，我 52 岁还能上前线指挥大军收复关外；从政，我 20 岁做官在世家林立的竞争中挫败袁氏家族；我顾国安邦、军纪严明、用人惜才……竟然还不被人理解和接纳？我真的是好苦呀！
所以，蒋勋先生说，曹操是一位孤独的诗人，孤独的霸主。下面我们来欣赏两首最能反映曹操内心苦闷和政治抱负的诗。
三、孤独的诗人，孤独的霸主
《观沧海》
东临碣[jié]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dàn]澹，山岛竦[sǒng]峙[zhì]。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译文：
东行登上碣石山，来观赏那苍茫的海。
海水多么宽阔浩荡，山岛高高地挺立在海边。
树木和百草丛生，十分繁茂。
秋风吹动树木发出悲凉的声音，海中涌着巨大的海浪。
太阳和月亮的运行，好像是从这浩瀚的海洋中发出的。
银河星光灿烂，好像是从这浩瀚的海洋中产生出来的。
我很幸运，就用这首诗歌来表达自己内心的志向。
赏析：
这首诗是曹操北征乌桓胜利班师，途中登临碣石山时所作。登上碣石山的曹操第一次看到大海。在人生的秋天，他极目远望，面对浩瀚起伏的大海，内心并没有因为胜利而汹涌澎湃，反而有一丝淡然而又百味杂陈的感受。
首句「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点明「观沧海」的位置：诗人登上碣石山顶，居高临海，视野辽阔。以下十句描写，都由此拓展而来。「观」字起到统领全篇的作用，体现了这首诗意境开阔，气势雄浑的特点。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这是实写眼前的景观，神奇而又壮观。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是初看大海时的大致印象，有点像绘画的轮廓。在这水波「澹澹」的海上，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突兀耸立的山岛，它们点缀在平阔的海面上，使大海显得神奇壮观。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前二句具体写竦峙的山岛：虽然已到秋风萧瑟、草木摇落的季节，但岛上树木繁茂，百草丰美，给人诗意盎然之感。后二句则是对「水何澹澹」一句的进一步描写：定神细看，在秋风萧瑟中的海面竟是洪波巨澜，汹涌起伏。虽是秋天的典型环境，却无半点萧瑟凄凉的悲秋意绪。
作者面对萧瑟秋风，极写大海的辽阔壮美：在秋风萧瑟中，大海汹涌澎湃，浩淼接天；山岛高耸挺拔，草木繁茂，没有丝毫凋衰感伤的情调。这种新的境界，新的格调，正反映了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烈士」胸襟。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则是虚写。作者运用想象，写出了自己的壮志情怀。前面的描写，将大海的气势和威力凸显在读者面前；在丰富的联想中表现出作者博大的胸怀、开阔的胸襟、宏大的抱负，暗含一种要像大海容纳万物一样把天下纳入自己掌中的胸襟。「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这是合乐时的套语，与诗的内容无关，也说明这是乐府唱过的。
这首诗全篇写景，其中并无直抒胸臆的感慨之词，但是诵读全诗，仍能令人感到它所深深寄托的诗人的情怀。通过诗人对波涛汹涌、吞吐日月的大海的生动描绘，读者仿佛看到了曹操奋发进取，立志统一国家的伟大抱负和壮阔胸襟，触摸到了作为一个诗人、政治家、军事家的曹操，在一种典型环境中思想感情的流动。
写景部分准确生动地描绘出海洋的形象，同时也赋予它以性格。句句写景，又是句句抒情。既表现了大海，也表现了诗人自己。诗人不满足于对海洋做形似的摹拟，而是通过形象，力求表现海洋那种博大精深、动荡不安的性格。
作者借景抒情、寓情于景，把眼前的海上景色和自己的雄心壮志很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用这种含蓄的手法，更能激发我们的想像，更耐人寻味。南宋诗人敖陶孙在《臞[qú]翁诗评》中写魏武帝「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我们今天读这首《观沧海》就能体会一二。
天地之间，日月星河，和这些永恒的事物相比，个人的事业再庞大，终是过眼云烟。在中年暮色里，无论是在闲暇的铜雀台上，还是在充满斗争的军政天地，获得大海一样的从容自在才最重要。至于天下人每天都在议论的自己的出身，又算什么呢？
《短歌行》
对酒当[dāng]歌，人生几何！譬如朝[zhāo]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jīn]，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shēng]。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du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zā]，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bǔ]，天下归心。
译文：
一边喝酒一边高歌，人生短促日月如梭。
好比晨露转瞬即逝，失去的时日实在太多！
席上歌声激昂慷慨，忧郁长久填满心窝。
靠什么来排解忧闷？唯有狂饮方可解脱。
那穿着青领的学子哟，你们令我朝夕思慕。
只是因为您的缘故，让我沉痛吟诵至今。
阳光下鹿群呦呦欢鸣，悠然自得啃食在绿坡。
一旦四方贤才光临舍下，我将奏瑟吹笙宴请嘉宾。
当空悬挂的皓月哟，什么时候才可以拾到。
我久蓄于怀的忧愤哟，突然喷涌而出汇成长河。
远方宾客踏着田间小路，一个个屈驾前来探望我。
彼此久别重逢谈心宴饮，争着将往日的情谊诉说。
月光明亮星光稀疏，一群寻巢乌鹊向南飞去。
绕树飞了三周却没敛翅，哪里才有它们的栖身之所？
高山不辞土石才见巍峨，大海不弃涓流才见壮阔。
我愿如周公般礼贤下士，愿天下英杰真心归顺于我。
赏析：
曹操出身卑微，可他最后使得各方英雄都去为他服务、为他效劳，这也许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蒋勋先生说，曹操是集真性情与政治冷酷于一身的人。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这一开场就是对生命无常的感慨：既然人生这么短，那就好好喝酒吧！这样的内容，会让你觉得他很虚无，只是想着好好享受生活，根本不会去当霸主。但是他又确实是霸主。「譬如朝露」，生命就像清晨树叶上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它就干了，「去日苦多」，失去的时日实在太多。
如果曹操没有从事政治，他会是一个很好的诗人。可是一旦从事政治，在那样的环境里，没有人不阴险狡诈，只不过曹操在和他们斗智斗勇的时候，身上的阴险狡诈被格外凸显了而已。
第二段有更大的颓废感：「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忧愁是生命的本质，人活着不快乐是必然的。在这个必然的不快乐里，只有「杜康（一种酒）」可以稍微化解自己的忧愁。
之前都是在说苦、忧，从「青青子衿」开始，忽然间就看到美好的东西了。「青青子衿」就是指这个人穿着一件青色长衫，其实是在讲一个漂亮的人。「悠悠我心」，是他所向往、所爱的。最美的句子是「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没有任何的理由，只是为了你。
前面还讲「去日苦多」，现在忽然「但为君故」，生命突然变得快乐起来，不再虚无，整首诗马上转成了华丽的场面，转成了积极正面的人生态度。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四句是《诗经》的句子，其本质是在讲有很多有才之人投靠自己。
接下来又回到了对自然的描绘：「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看到月亮的圆和缺，忧愁的情绪又起来了。因为他在本质上还是认为生命是没有意义的，但他又想创造出生命的意义。他霸主的个性和诗人的个性一直在交错。刚刚还「鼓瑟吹笙」，应该是很开心的，可是一看到明月，马上就想着要怎么才能把明月留住呢？于是又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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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曹操每天上朝的时候，一方面搞着政治斗争，一方面又说我要辞职不干了，因为这种日子真是太无聊了。这并不是全是计谋，因为他的每一面都带有真诚。作为一个太监的养子，他没有大的政治背景支撑，没有人可以依靠，他的不快乐和不安全感，让他在虚无中更加小心翼翼。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䜩，心念旧恩。」穿过一片又一片的田地，就是为了找一个人，找一个知己。本来很遥远、很陌生的人，因为彼此之间的谈心，就成了知己。这一段其实非常政治化，曹操因此感召了不少有才华、有能力的人。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这应该是本诗中最有名的句子。「月明星稀」，目光回到大自然里，「乌鹊南飞」，乌鹊绕着树飞了好久，没有找到可以停下来的地方。表面上是在讲大自然，其实讲的是生命的无所依靠，又出现了虚无感和孤独感。
可是接下来笔锋一转：「山不厌高，海不厌深。」这完全像皇帝说的话，体现了他想广招人才的大气。「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据说周公在治理天下的时候，常常有人来问他事情，他吃着饭就要把口中的食物吐出来，因为要去回答问题。在这里，曹操自比周公，表明自己对人才的渴望以及重视。
这首诗的主题非常明确，就是诗人希望有大量人才为己所用，所以《短歌行》实际上就是一曲「求贤歌」。
但是，在曹操的诗歌里，我们既能欣赏到世界的美，也能感受到他的孤独。另一方面，他又是个争权夺利的霸主。诗人和霸主，这两种角色可以毫不冲突地在他的身上融合，这也恰好是曹操个人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