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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眼睛还稍好些,鼻腔、口腔往下一直到肺,像是用砂纸打磨过又刷了辣椒粉一样。所以柳絮知道自己还活着。
眼睛没法全睁开,酸涩,但眼泪出不来,干得难受。视线是模糊的,但能分辨出是在病房里。病床边有个人靠着椅背在睡觉。
「妈。」柳絮喊,然后发现声音哑得不成调,本来就痛的喉咙更是雪上加霜。
她这声喊比气流声大不了多少,却足够让浅睡中的冯兰醒过来。
冯兰握住柳絮的手就开始哭,说絮絮你醒啦,没事的,你别动别说话,好好休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柳絮一听这话心就沉了下去,电视剧里得了绝症的姑娘的妈都这么说。冯兰奔出去叫来了医生,医生说的话慢慢开始听不清楚了,柳絮很快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柳絮头脑清醒了很多。医学院没有白读,想一想她就知道自己的确没事。被人及时从尸池里救了出来,住院是因为福尔马林。皮肤可以接触福尔马林,但呛进去就会灼伤口鼻黏膜,气管食管的痛就是这么来的。幸好她及时闭了眼睛,视网膜没被烧到,也没有大口把福尔马林吞进肚里。
她在近十五个小时后才醒,这让医生略有些担心,因为福尔马林并没有让人昏睡的作用。醒过来之后做了通检查,没什么其他问题,就住在医院里挂水,等灼伤的内黏膜慢慢恢复。
起初她根本不能回想,一想就会有近乎惊厥的反应,手脚发麻心跳加速。但她一闭眼就做梦,梦到自己再进尸池,然后惊醒,一遍又一遍。那晚最后的记忆是被一具尸体拉向深渊,现在她知道那是被救起来的一刻。
「你又想了,别想了,吃点香蕉。」费志刚说。跳进尸池救人的时候,他也不免呛到少量福尔马林,但比柳絮好得多,只在医院住了一天。他的声音听起来和惯常有些不同,更粗粝些,显见声带的损伤还未全好。
几段插了牙签的香蕉盛在盘里递过来。柳絮接过的时候扫见病床边的那袋苹果,这是早上柳志勇买的,但实际上,柳絮现在的嗓子还没法吃苹果这么硬的东西。
他和爸爸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柳絮想。
她吃着香蕉没有回应,神情已经放松下来。费志刚坐在靠床尾的椅子上看着余秋雨的《山居笔记》,厚厚的一本,辗转从台湾寄来的,这几天他总是捧在手里,也没翻动多少页。柳絮被他从噩梦里拉出来,但眉头依然微凝,有着楚楚的美。她时时这样,便也时时引得费志刚的视线从书页上滑开。床尾到床头这段路是微妙的,稍有距离,又足够接近。冯兰看起来挺喜欢这个斯文白净救了女儿的男孩子,常会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后来柳絮甚至怀疑这两个人协调好了,交错着来。当然单独不是说房间里真的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柳絮住的是和生医院双人干部病房,院方照顾委培班学生特别安排的,邻床躺着个喝酒喝到胃出血的四十多岁的女人。
所以柳絮会琢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妈妈心底里到底对柳志勇是什么样的感情。因为从各个方面来说,费志刚都是柳志勇的反面。如果她没有后悔这段婚姻,难道不应该更喜欢郭慨这样的男孩吗?
医学院的传说无疑要多一宗了,一个女孩夜里跌进尸池本就是件诡异恐怖的事情,不知以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柳絮没有隐瞒她收到的那条寻呼留言,但除此之外不多说一句话。面对金浩良代表校方的询问,费志刚进行了一些补充。他拿着柳絮的伞追出松树林,远远望见了柳絮在解剖楼门口大灯下一闪而过的身影。他跟进楼里,顺着地上的足迹到了尸池外,但在大堂里另有一串不同的湿脚印。而两扇钢门的拉手中,赫然横插着一根粗树枝。还没等他细琢磨那串新的脚印,就听见门里面传出尖叫声,他急忙拔了树枝冲进去。
这听上去是一宗险些造成严重后果的恶作剧。金浩良拍着胸脯说会严查,如果是本班学生立刻开除。但说这话的时候,那根被费志刚随手扔掉的树枝已经不见了,第三个人的脚印也被清理破坏掉了。而那脚印到底是什么样的,费志刚回忆不出来,毕竟没经过专业训练又只是匆匆一瞥。金浩良盯着问脚印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费志刚说尺码不大,但实在记忆模糊,也保不准。于是就只能去查谁拿钥匙开了大钢门的锁,但柳絮对此不抱一点希望,凭金浩良是查不到那个人的。
这是件蹊跷事,然而同学们陆陆续续来看她的时候,都没有追问其中的隐情。柳絮觉得自己在同学的心中,变成了一个行为怪诞的疯子,谁都不想卷进她的秘密里。如果没有报警那回事,情形会有所不同,但现在,她和这个班的隔阂,也许再难以消除了。
只有文秀娟偷偷地问她是怎么回事。可是柳絮竟然有些怕看见她了,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不愿在她那日趋变形的脸上多作停留。那晚给她留下最深切创伤、反反复复在噩梦里出现的,正是沉入尸池时,看见的那一张张形形色色的文秀娟的脸孔。
文秀娟发觉了柳絮的闪躲,便不再追问。
费志刚是最有资格追问的人,但他只在第一次探望柳絮的时候问过,见柳絮欲语还休的为难,就主动岔开了话题,自此再没提过一句。也许他在等着自己主动告诉他吧,柳絮想。但是会有那一天吗?自己现在只想把一切埋起来,埋得越深越好。
她真真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躺在病床上,噩梦与噩梦之间,柳絮把那晚幻听幻视的原因还原了出来。是的,一切都是幻觉,自始至终,尸池里就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看不见的孩童,没有似缓似急的脚步声,没有尸池中央翻过身来的女尸。这一切的源头,是尸池钢门的把手。没有取样化验,没有其他证据,但柳絮觉得就是。握把手的时候,上面是湿的,那并不是她的手汗。
致幻药物很多,最常见的是乙醚,在医学院非常容易得到,而强烈的福尔马林味会遮盖掉其他气味,这样就难以及时分辨醒觉。吸入致幻剂后进入尸池,恐怖的氛围必然会产生可怕的幻觉,即便乙醚没能发挥作用,用树枝锁了钢门把柳絮困上个把小时甚至一整晚,也足够把她吓破胆。这就是那个人计划的终极警告。
柳絮不仅如人所料地闻了手,还在进门后长时间用这只手捂鼻子。幻觉迅速产生,并且把她逼上了尸池。原本还不至于摔下去,但柳絮把手弄破了,她晕血。
柳絮是因为晕血才被逼考医学院的。冯兰说柳志勇你血孽太重了,欠的债落在女儿身上。柳志勇说屁,老子第一次见子弹把人脑浆爆出来也恨不得吐到小舌头都翻出来,后来呢,连副脑袋就在旁边被打爆,糊了我半张脸,一样往前冲。这是见识太少锻炼不够,我柳志勇生了个晕血的女儿,说出去是个笑话,得治。部队里练兵,怕什么就拿什么治你,柳志勇把这一套用在女儿身上。
进入医学院之前,柳絮想到面临的一切,觉得将是场无比酷烈的折磨。但这折磨的确有效,比如她在解剖课上的变化。柳絮开始相信这样慢慢进展下去,终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个能站上手术台的合格医生。可是从在解剖教室里勉强应对一具尸体,到在尸池里与上百具尸体为伍,这之间的差距是巨大的,柳絮觉得自己被摧毁了,如今她只要一想和文秀娟、和那个人有关的事情,脑子里就会生出一根刺来,蜇得她忙不迭地掉过头去。
翻页声。这来自床尾的细碎声响,有着让柳絮沉静下来的力量。
「你逃好几次课了吧?」柳絮说。
「不算逃吧,我也住了一天医院的,现在只是多歇两天而已。而且今天是周六。」费志刚放下书,看着柳絮,笑了笑。
柳絮很少像这样主动开口,其实这两天,他们并没说什么话,甚至费志刚和冯兰之间的寒暄,要比和柳絮说话更多。绝大多数时候两个人是沉默着的。但这沉默并不令柳絮尴尬,好像被费志刚救了之后,两人之间就有了某种联系。这是柳絮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她听着费志刚翻书,那声音里有股子暖意,在这寒冷天气里,仍一丝一缕传进心里。
「你和司灵吵架了?」柳絮终于问出这句话。同寝室友一起来探望的时候,司灵没掩饰自己的心情,她表现得像是被裹挟来的,说着不咸不淡的宽慰话,满脸不情不愿。在那之后司灵没再出现过,放任费志刚每天坐在床尾看书,这可不是她的性格。
「我和她分手了。」费志刚说了意料中的话,「那晚在亭子里的时候,
她就说了如果我追你就分手之类的话。但是我觉得她对你说的那些的确过
分了,有点担心,就还是追出来了。」
「那是气话,其实她还在等着和你和解的吧。」
费志刚一时没有说话,柳絮的手在被子里拧着床单。
「她一直觉得我有点喜欢你,所以才会说这么针对你的话。我既然追出来了,就……没想着还能挽回。」
柳絮慢慢松开手,心里却有充实的感觉。
「你还得在医院住一阵呢,要不这段时间拉下的课,我给你补吧?」费志刚的表情略有些紧张。
柳絮想说不用麻烦了,话到嘴边,变成一声轻轻的「嗯」。
下午,柳絮从浅睡中醒来,有人守在床边。迷糊间以为是费志刚,奇怪他怎么又逃了课,问了一句,然后才发觉是柳志勇。
柳志勇盯着女儿看了会儿,说:「连你老子都不认识啦?」
柳絮被问得极尴尬,不知该怎样回答。父亲总是让她习惯性地紧张,她不由怀念起费志刚坐在身边时的放松感觉。
柳志勇嘿了一声,说:「我这么一句你就紧张,你怎么会有胆子去那个死人池子?」
柳絮讪讪地笑。
「我在问你,怎么会去那个死人池?」柳志勇又问了一遍。
柳絮这才意识到父亲的重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有些事情一开始没说,现在当然更不会说,但对父亲直截了当地询问,她没那份现编瞎话的本事。
「你妈说不要细问你,但是你最近实在有点不像样子。上次电话里说要读书,我看你根本就没认认真真读书,你到底在搞什么东西?你说!」
柳志勇问到后面,已经是质问的口气,邻床的病友往这儿瞟了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你从小就是个没胆子的,别人不明不白一句话,你就敢深更半夜跑去那个死人池子?以为你爹你妈第一天认得你?」
「我就是没胆子,所以我就是要去练练胆子。」
这话一冲出口柳絮就后悔,但还是大着胆子和柳志勇对视。她看见父亲拧巴着眉毛,圆鼓鼓的眼睛瞪着自己,眼角的纹深得像刀刻。他就像只老鹰,看着女儿就像看着一只鸡。
「读个书都能读进医院里,就你这样以后还要治病救人?先学着把自己保护好,练胆子,哼。」柳志勇雷声大雨点小,他站起来,给柳絮指了床边自己新买的香蕉。
「你妈说的,要平平安安。」说完这句话,他离开了病房,让柳絮愣了很久。
第二天柳絮最好的朋友文秀娟单独来看她。先是很关心地问了她的恢复情况,然后说那晚你独自赴约真是太危险了,答应我以后可绝不能这样。
柳絮点点头。文秀娟的很多问题,柳絮都以点头或摇头作答,并不怎么说话。
这也很自然,她的嗓子还在恢复中,说话的时候总有些痛,语调古怪。文秀娟表示完全能够理解,还主动说你别说太多话啦。但两人之间时时冷场,有股力量在阻断着她们的沟通,柳絮越来越觉得局促不安。
敲门声响起,门是虚掩着的,一个戴着大盖帽、身材瘦小的警察推开门,几步走到柳絮床前。他眼睛扫过文秀娟落到柳絮身上。
「柳絮!」他大声说。
柳絮本来垫着枕头斜靠在床背上,一下子挺直了腰坐起来。
文秀娟也飞快站起来,向后撤了半步。
「警官郭慨向你问好。」警察说,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这套衣服像回事吧,我们的校服,和警服像不?」
文秀娟说你朋友来看你了,那我先走了。柳絮哦了一声,看着文秀娟走出病房,这才开始打量眼前的男人。
其实还只是个男孩。唇上挂着绒须,长了满脸的青春痘,一双眼睛倒是亮得很。左边眼角有道浅疤,给并不魁梧的他添了悍勇之气。但柳絮知道这是他四五岁时在弄堂里疯跑,一头撞上铁架子留下来的,每次看到都会提醒柳絮,这是个只会争强斗狠、领着帮不学无术的顽劣之徒在街区呼啸来去的草包。
小学时郭慨站在马路中央冲柳絮招手,直到汽车近身才逃开,把柳絮吓哭。后来知道他是故意的,并且总这么干,好显得有胆气。那时柳絮就觉得他没脑子,后来果然成绩一直上不去,最后去读了警校。刚知道郭慨考上警校的时候,柳絮错愕地想,一个混子居然要成为警察了。军警不分家,她不禁又想到,柳志勇这么看得中郭慨,小时候是不是也这副模样。
「开个玩笑,怕你在医院住得闷了。叔叔说你因为掉进了死人池子进了医院,怎么回事儿呀?」
「不小心滑下去的。谢谢你来看我。」柳絮说。
「瞧你说的,我们有小一年没见着了吧。」郭慨拉开椅子坐下来,瞧见了病床边的水果篮子,猛一拍大腿。
「我靠,就这么空手来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怎么去看过病人,那个,你稍等一下啊。」
他站起来要走,柳絮连忙说不用,说自己现在水果多得吃不掉,已经要烂掉了,不能再买了。郭慨说真的?柳絮说真不骗你,心里想着,这么粗心的人,可怎么当警察,能破什么案子?
郭慨和柳絮聊彼此的学校生活,主要是他在说警校的事,时有粗话冒出来。柳絮知道他已经在努力摁着了,但这就像打地鼠,锤子再快也总有小脑袋钻出来。
说了一段,郭慨住了嘴直愣愣瞅着柳絮。柳絮被瞧得不自在,微微侧过脸。郭慨咳嗽一声说我学了套擒拿格斗,是真家伙,我给你演演,你学两招以后防狼。
他站起来虎虎打了套拳,旁边的胃出血病人黄娟娟笑嘻嘻看着。真丢脸,柳絮想。
郭慨总算歇了拳,脸通红。他又和柳絮说了些学格斗术时的故事,然后停下来,仿佛再次没话可说。柳絮很怕他其实是有话要说,好在片刻后郭慨问,你新转班,同学怎么样,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人吗?
「都挺好的。」柳絮本想说自己的上铺能吹很动听的箫,却还是只泛泛说了几个字就住嘴。
于是郭慨又接下去说自己的事。这样一歇一歇的,柳絮想,要不要骗他说,自己找了个男朋友。这话终没出口,等到郭慨说好好休息,柳絮松了口气。郭慨说警校看得太紧了,不知还能不能再找机会来看她,柳絮说没关系的。
郭慨离开以后,柳絮才意识到,他大概是唯一一个会相信她的警察了。当然他现在最多只能算是半个警察。可是他在的时候,柳絮竟全没想起来要提。
文秀娟再没来过。
三天后郭慨又逃课出来看柳絮,正撞见费志刚坐在床尾的椅子上。郭慨走后,费志刚为柳絮削了个苹果,坐在床头看着她吃。过了会儿他捉着了她的手,又或是她把手放到了他的掌心,总之一切如此自然地发生了。
柳絮在医院住了两周,出院时她还未完全恢复,但已无大碍。费志刚送她到寝室门口,想到对床的司灵,柳絮说你就送到这儿别进来啦。熟悉的寝室有股子陌生的味道,是中药味。文秀娟每天都会煎药,但她看起来并没有变得更好。其实柳絮的感觉是恰恰相反,可她想,这也许是自己变得不太敢看文秀娟的缘故。
柳絮在寝室的处境有所改变。司灵拒绝同她说话,其他人也和她疏离起来,与文秀娟的关系……怎么说呢,几乎和从前一样的说话口气,但那件事,彼此都绝口不提了。文秀娟自顾自地熬药,柳絮每次听见她喝药的声音,心里都有蚂蚁在啮咬。
已经没有朋友了,柳絮想,幸好还有费志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