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要去和亲了,以后没我纵着你,可别再胡闹了。」邵渊站在阴影里,揉乱了我的发。
六月初八,春风和煦,我告别了儿时玩伴,独自踏上了和亲的路。
大辽的皇帝接亲那天,身后站了一排宫女,莺肥燕瘦,争奇斗艳。
他本人稚嫩尚存、袖珍无比,顶着发冠才堪堪到我的腰。
他上下打量,脸上浮现嫌弃之色,「听说你们大宋的女人骨瘦如柴,一马平川,今日一见,诚不欺我。」
我捂住了胸口,眯眼道,「听说你们大辽的男人体格健硕,不承想,皇帝陛下竟是个矮坑萝卜。」
「老女人,你说谁?」
「说你呢!」
大殿觐见的时候,二十岁的我和大辽年仅十三的幼帝扭打起来。
大辽的臣子脱口而出,说我欺负小孩儿。
我一肚子委屈却无人倾诉。
大辽和大宋隔着世仇,打得民不聊生,到了父皇那辈打够了,开始想法子休战。有什么好法子呢?和亲吧。
于是我生下来,就背负了和亲的命运。后来皇兄继位,宠着我,纵着我,还从世家公子里挑出了最优秀的后辈跟着,保护我。
及笄那年,我说,我想嫁给邵渊——大宋最受欢迎的小将军,我的青梅竹马,皇兄说,「欢儿,你知道自己的使命,朕不许。」
于是,我硬生生挨到了谁都不想娶的年纪,从众星捧月,到无人问津,只剩邵渊陪着我,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我走了,他可怎么办呢?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将我打回了神。
幼帝赵允趁我走神,结结实实给了我一巴掌,他玉冠歪斜,攥着我的领子,「朕要杀了你!」
我忍着腮上火辣辣的疼,揪住他抛在外头的一缕头发,几乎把他头皮拽下来,冷笑道,「就凭你!我趴下来给你砍,你够得着吗?」
宫女「嘤嘤」哭作一团,老臣气得破口大骂,说我有失体统,所有人都不敢上来拉架。
两国刚刚止战,没必要因为两个不成器的傀儡重新打起来。
我把赵允摁在地上捶,抬手就要还他一巴掌,不料手腕倏地被人攥住,强劲有力,掰得我无法寸进。
「够了。」头顶有人不咸不淡道。
我百忙之中,抬头看他。
一双寡淡而剔透的眸子正瞧我,那人立在我身后,与我一息之隔,着玄紫色朝服,领衽平整无痕,如琼枝一树,绝世独立,眉若剔羽,好一副谪仙之姿。
「大胆!你是什么人?」我怒喝一声,「还不放开本宫!」
「朕要是你,就闭嘴不说话。」刚才还凶神恶煞的赵允突然抿住了嘴,直挺挺在地上躺好。
那人仍攥着我的手,嘴角挂着淡漠的笑意,表明了身份:「臣谢言,见过娘娘。」
谢言,大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宰相,出身于大辽望族——谢氏。
当年两国打得焦灼难分,谢言入仕,一番整顿,病恹恹的大辽将士便如雄狮一样,势如破竹,剑指金陵,压得皇兄喘不过气来。
他入仕不过二十岁,短短三年,攘外安内,将幼帝于危机四伏中扶起,可以说,势如中天的大辽,是在谢言手上长起来的。
皇兄原本想将我嫁给他,被他婉拒。
有传言说,三年前,谢氏一族葬身火海,谢言自此便发誓,终身不娶。
所以大辽的亲贵王侯恨他,恨这个手握大权,却无法拉拢的人;亦怕他,早两年有个藩王造反,欲取幼帝项上人头,谢言被叛军打断了七根骨头,用当时仅剩的一只好手,提剑割下了藩王的头。
事后,大家都以为,他会诛了藩王九族,可偏偏,他饶过了人一家老小,有人揣摩谢言心意,以为他看中了藩王的嫡女,献媚送进宫中,可偏偏,他赐了一杯毒酒,送美人上路。
如此清贵不问世事的模样,让人琢磨不透。临行前,皇兄曾与我促膝长谈,他说,拿下十个皇帝,都不及拿下一个谢言来得重要,若有机会,叫我全力以赴。
如今我得见传说中的谢言,很年轻,相貌出众。
他的手握着我的腕,周围的目光却一副我亵渎了神邸的模样,满是谴责。
「原来是谢丞相,失敬。」我笑着拍拍土,从地上爬起来,礼仪周到地在众人目光里,扭到了脚,哎呀一声,朝着谢言怀里倒。
如我所料,谢言虚手一扶,将我推开去,后退一步,目光里带了讥讽。
他如传言一般,不近女色。
「娘娘自重。」
朝臣的目光从震惊到讥讽再到嫌恶,小皇帝皮笑肉不笑道:「不知羞耻。」
「都说大宋女子安分守己,公主作为一国表率,此举委实欠妥。」一个络腮白胡的老爷子醒目怒睁,慷慨陈词。
我指着赵允身后的莺莺燕燕,弯唇笑道,「就许你们皇帝陛下左拥右抱,不许我见一个爱一个?两国欲结秦晋之好,可你们大辽,似乎……一点诚意都没有啊。」
「您贵为皇后,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老者被我的无耻言辞气得七窍生烟,转而对谢言道,「丞相!此女荒唐无度!还是遣回大宋去吧!和什么亲!我就不信咱们大辽的铮铮男儿,还打不进金陵去!」
他这句话,可是触了我的逆鳞,想我余尽欢为和亲而生,抛下故国,抛下青梅竹马,来到人生地不熟的辽宫,第一天就被一个老古董轻而易举就否定了我存在的意义,哪能不生气。
我踱步到他面前,弯身凑过去,吓得他往后倒退两步。
我揪住他的山羊胡,笑里带冷,「老大爷,我这辈子从不挑食,可唯有一样,亏,我不吃,别人更不能硬往我嘴里塞。你们谢丞相还没发话,轮得到你?」
老者气得脸色铁青,「无知妇人!放……放手!」
我手一松,看他狼狈跌倒在地,对着谢言一通陈词。
末了,谢言只淡淡说道,「送回去也可,谢某手中无兵可用,依着方大人的意思,燕城打起来,便让令郎带人上吧。」
义愤填膺的方大人突然被堵得哑口无言,「这……这……我乃礼部尚书!喊打喊杀成何体统!」
另有大臣笑道,「方大人的宝贝疙瘩,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嘴嘴里怕化了,哪能为咱们大辽效力啊。」
「如此,怕是不行了。」谢言惋惜道。
礼部尚书发了急症,被人从大门抬出去的。想那和亲一事是谢言亲手促成,方大人当众跟我叫板,便是挑战谢言的威严。
谢言问,「娘娘满意了?」
我无辜地对谢言笑笑,「谁叫他年纪大了,不禁吓。」
末了,我住进了椒房宫,听说,是谢言早就布置好的。
大辽的宫人将轿子抬得四平八稳,我坐在里头,笑眯眯道,「小心些,不管我做皇后还是谢夫人,日后都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宫人一个踉跄,轿子前倾,差点将我摔出去。
「不长眼的东西!」曲拂从大宋千里迢迢跟来,很是忠心护主,「摔了娘娘,你们十个人头都不够砍!」
那群宫人如临大敌,欲落了轿子请罪,我摆手,「罢了,谁没站稳?」
左前脚的小太监低低回道,「是……是奴才……」
这般维诺姿态,如何在宫里活下去的?
我饶有兴致地问,「你说,在你们大辽女子心中,谢言是不是比皇帝好?」
扑通……
谁都没料到他这么不禁吓,身子一软,竟叫我彻底从轿子上滚了下来。
那宫人吓得脸色煞白,跪在我脸前,不要命地磕头,「相爷饶命。」
我胳膊肘破了个口,膝盖也火辣辣地疼,听他一喊,怒气横生,「好个谢言,连名字都提不得?你怎么不说娘娘饶命?」
谢言淡淡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宫人无礼,冲撞了娘娘,是谢某疏忽。」
回头,那人站在灯火阑珊处,辽宫内的灯火将他颀长身子照得挺拔玉立。
谢言积威甚重,甚至能随意出入后宫,放在大宋,像他般放肆的朝臣,早就被皇兄吊起来千刀万剐了。
我在曲拂的搀扶下勉强起身,压着怒气笑道,「听闻椒房宫是谢大人亲手布置,只可惜……洞房花烛夜,是见不到谢大人了。」
满地宫人恨不得将头低下去。
谢言挂着淡淡笑意,倒不接茬,对身后的侍卫道,「此人手脚笨拙,不适合继续待在内宫,鞭四十,赶出去。」
我抬手一拦,跟他抬杠,「合不合适是我说了算,本宫自己有眼有嘴,轮不到你来替我做主。」
谢言静静看着我,负手而立。
我心中好奇,一向众星拱月的谢大人第一次被人忤逆,该做何反应。令人失望的是,他气性不错,至少当我的面,并无任何要发怒的迹象。
要知道,我余尽欢真心想惹怒一个人,势必会气得别人七窍生烟。像谢言这般不温不火的脾气,还是头一次见。
于是我低下头,拉开肘部的衣衫,血已经顺着小臂一路蜿蜒至指尖,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谢大人,您若心疼我,就替我吹吹……」
扑哧……
曲拂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我差点也没憋住笑,硬绷着脸,叱道,「坏丫头,笑什么!」
谢言目光在我伤口上逡巡,半晌凉凉道,「还有心思开玩笑,看来是不疼。」
说完,抬脚与我擦身而过。
果然是油盐不进之人。
瞧着他走远,我才嗷的一声打了个哆嗦,托着胳膊,哼哼唧唧道:「曲拂,快!上药上药!」
把我摔了的小太监叫阿悬,我入主椒房宫,罚他去院子里扫洒三日,以示惩戒。
外头哀号断断续续响了一日,紧闭的门窗都阻隔不住,我抬手在棋盘落下一子,「曲拂,去外头瞧瞧,他们可是在欺负阿悬。」
曲拂泫然欲泣,「公主!奴婢从来没凶过人,可不想留下恶名。」
昨天她吵着要砍人家脑袋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老神在在道,「咱们要硬气一点,才不至于被人看扁。慌什么,就当还在金陵,你是我最宠信的大宫女!」
曲拂抬起手背擦了擦泪,「公主……您……您棋谱拿反了……」
啪嗒,棋子没放稳,从棋盘上飞了出去,我被人戳穿了心事,烦躁地掷出棋谱,砸得棋盘上珠玉四散。
皇兄教过我,心不静,便去下棋,如今,竟连下棋都救不了我。
外头的哀号声吵得心乱,我穿过门廊,大步走到椒房宫宫外,漫长的宫道上,阿悬瘦弱的身子被一群太监围着,拳脚密集地落在身上。
我越来越看不得弱小可怜的人受欺负的场景,许多年来,我见一个帮一个,皇兄总说,「欢儿啊,你有多大的善心,能一个个帮下去。人间苦难不断,菩萨都救不了。」
我倒是觉得,像我这样生来不由自己的命,需得多多行善,才不至于晚景凄凉。我哪里是为了别人,只不过想要个善终而已。
我抄起一旁洒扫用的扫帚,狠狠扔过去,打中一个人的后背。
「瞎嚷嚷什么!」
施暴者被我砸中了后脑勺,捂着哎哟一声,「哪个不长眼的!」
人群一静,穿着银纹红底太监服的人回头,看见我时,怒容僵在脸上,「娘娘!」
他丢下办事的人,对我拱手讪笑,「奴才钱枫奉皇上之命,教训宫人,不料污了娘娘的耳,这就命人提远些。」
我原以为是阿悬被我相中入了内殿,遭人嫉妒,被教训一番涨涨脾气也好,谁料里头还有别人的事。
我拧着钱枫的耳朵去了御书房,将他扔在了谢言脚底下。
我抬起绣鞋,踢了踢他的手,「说,谁让你干的?」
明明没有用多大的力气,钱枫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嗷一声,「娘娘饶命啊!奴才猪油蒙心,奴才该死!」
彼时御书房里,赵允趴在桌案上,睡得昏天黑地,谢言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中,旁边堆满了一摞折子,手中的朱笔还未放下。
钱枫一喊,给赵允吓一激灵,从桌子上栽下来,谢言也抬头,皱了皱眉,神色淡漠地看着乱作一团的御书房。
「御书房还是头一次这般热闹。」一束天光打在谢言的侧脸,轮廓似刀削,他不着痕迹地放下了笔,将奏折整齐地放在案头,才抬起眼睛来看我。
我抱臂盯着他,不解恨地又踢了钱枫一脚。
赵允扶着玉冠从地上爬起来,对我怒目而视,「你发什么疯!」
「他打了我的人,你们说怎么办吧。」
赵允冷笑,「放屁!没朕的命令,他怎么会跑到你的宫里打人?」
「是啊,没你的命令,他怎么就打了呢?」我踢踢钱枫,低着头目光阴沉,「你刚才不还说,是奉了陛下的命令?」
钱枫脸色煞白,看看我,又看看谢言。
我挑眉,「难道说,是谢丞相让你干的?」
「臣还不至于为了几句疯言疯语,就牵累无辜。」谢言眼风一扫,眼底浮现一抹讥讽,「大概,是底下人,擅自揣摩圣意。」
钱枫当着我的面软倒在地,辩白道,「奴才该死……那阿悬不老实,活也不干,净顾着偷懒……奴代为教训……」
我一脚踹在他身上,「打狗还要看主人,本宫的人,何时轮到你来教训?」
钱枫见无人替他撑腰,爬着跪在赵允身前,「皇上!您救救奴才……」
赵允刚从周公处回来,被钱枫一晃荡,迷蒙的眼神渐渐清醒,随后浮现出深深的戾气,将他踹开,「你个狗奴才……又背着朕做了什么缺德事?」
接连挨了两脚,钱枫捂着脑袋,畏畏缩缩地将前因后果说了,说自己因嫉妒阿悬,才痛下毒手,到末了,赵允脸色越来沉,半晌,神色不自然道:「皇后,是朕看管不利,看在朕的面子上,此事别再追究了。」
「你让我不追究,我就不追究了?」
小皇帝咬牙,「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朕能给的都给。」
「止战,退兵。能做到吗?」
「你做梦!」小皇帝露出尖牙。
「那还问我做什么?」我摊摊手,「不如把谢大人赐给我?」
赵允拧着脖子,「怎么是将谢言赐给你,明明应该将你赐给谢言!」
我说,「噢,那你将我赐给谢言。」
赵允一噎,明白自己被我耍了,气得一甩袖子,「谁爱跟你拌嘴!」
钱枫顺坡下驴,「皇上,小柳姑娘还在御花园等您呢。」
小柳是赵允的新宠,最近宫内风头正盛的小宫女。赵允落荒而逃,钱枫见自家主子都跑了,擦这边绕过我去,拔腿就跑。屋里,霎时间只剩我和谢言。
我撑着腮,靠近谢言笑道,「谢大人,此事您一点不知?」
谢言端起茶,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才抬眼看我,笑道,「略知一二。」
我故作忧伤地一叹,「谢大人,你要安插人,也当做得隐秘一下,真当我蠢笨无知,钱枫说什么,我都信?」
钱枫能做到大内总管的位置,怎会没有脑子,阿悬若真如表现出来的木讷恭谨,岂会跟八竿子打不着的钱枫扯上关系。
要么,阿悬出言挑衅;要么,钱枫故意为之。
无非想叫我心生同情,留下阿悬。
「谢大人,此事捅出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一个外臣,将手伸到后宫里,被政敌知晓,便是致命的把柄。强如谢言,也一定懂得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的道理。
谢言道,「娘娘若是为了六宫之权,拿去便是。」
小皇帝父母双亡,阖宫的妃子都为先皇殉葬去了,偌大的皇族只剩下他一个,谢言这位摄政丞相既当爹又当娘,将小皇帝抚育到十二岁,没让他被乱臣贼子赶下去,便是外臣,也不可能轻易将六宫之权放给外人。
我做好了唇齿交锋的准备,如今,他竟随意开口,给了我。
又靠近了些,近到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木香味儿,我得寸进尺,「谢大人,我不光要权,我想要你。」
谢言端坐在那儿,唇角冷冷勾起,「娘娘真不怕死。」
我笑起来,竟觉得他这副模样格外招人稀罕,摇头笑道:「我的谢大人,怕死,便不会千里迢迢跑来和亲了。」
我垂眼,盯住他骨节分明的手,想也不想就摸了上去。
谢言抬眼,眼底迸射出点点寒光,他反手将我扣住,轻轻一拉,两人距离骤然缩短,鼻息交融。
「娘娘,您嫁给臣或是皇上,其实并无分别。」
那木香近闻褪去了温和,反倒清冽,我后脊梁骨窜起一股凉意,后撤几下,发现无法与他抗衡,笑容淡下来。
他低下头看我,笑不达眼底,「我若是娘娘,便过一天算一天。」
我从未见过有一人,谈笑间便是字字诛心。
他一张檄文发去大宋,迫我和亲,不过是缓兵之计。
终有一天,将军重披甲,战士再掌兵。我,又该如何自处?可不就是过一天算一天么?谢言终是不再伪装,撕掉温和的外皮,他坏得彻底,狠得彻底。
我攥紧了他的衣袖,努力压下心绪,微笑道,「谢言,一定要打?本公主愿给你做妾,只要你松口,饶了大宋……」
他无言,看我的时候,像看一具木偶。
我知道此话有些不自量力,我是谁,谢言凭什么放着大好河山,千秋伟业不要,要一个女人?
一场风起,御书房外,梨花雨飘飘洒洒,雪白的瓣晃晃悠悠。
谢言的肩头落了花,他松了我的手,笑着拂去,「不打也可。娘娘喜欢我,便证明给我看吧。」
「无赖!流氓!不要脸!」
我一边骂,一边踢着路边的石子。
曲拂小跑跟着,「公主,您都骂了一路了。谢大人怎么您了?」
谢言没怎么我,脑海中不断浮现刚才的场景,我捂着额头,脸颊烧红。
他说出那句话后,我脑子一热,便凑上去,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随后便听此人不冷不热地说道,「娘娘就这点本事?」
这点本事!
谢言他一个不近女色的光棍,有何脸面说我!
此事如心头梦魇,缠着我一整夜,梦里无数个谢言围着我,如和尚念经,反复就说一句话「你就这点本事……你就这点本事……」
不到天明,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从床上起来,抱着自己坐了好一会儿,才将曲拂唤进来,「翻一翻嫁妆吧,我记得皇兄给我带了不少好看的衣裳。」
谢言要诚意,我便做给他看。
「公主,锦盒是陛下送您的,要打开看看吗?」曲拂整捧着四四方方的雕花小盒问道。
我目光一顿,缓缓摇头,「不必,给我压到床底下吧,那可是顶好的嫁妆。」
曲拂疑惑地看我一眼,端详着手里的锦盒,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是邵小将军送——」
「曲拂!」我打断她,罕见地冷下脸,「有些事,没必要再提。」
曲拂脸色都白了,毕竟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曾训过她。
她小心翼翼道:「奴婢多嘴……」
我才察觉自己不知何时拧上了眉头,严肃的模样把曲拂给吓着了,这才缓下脸色,「是我不好,不怪你。」
曲拂她知道什么呢。
曲拂眼泪都掉下来,跑过来抱住我的腰,低声啜泣,「公主,曲拂不该劝您去找谢大人的。您明明喜欢的是……曲拂是个心狠的人,只顾自己,从来没问过您心里苦不苦……」
我一愣,低头发现自己的中衣被曲拂哭成湿嗒嗒的一片,想笑着安慰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揉了揉她的脑袋,望着窗外皑皑梨花,「我自小千娇万宠,与黎民百姓比起来,一点都不苦。和亲的时候不苦,跟谢言说我要做妾的时候不苦。邵渊是要点兵上阵的呀……我倒宁愿他永不披甲,长居京城……娶妻生子。」
曲拂抬起朦胧泪眼,「咱们大宋的郡主有许多,为什么不是她们?为什么是您?」
我拍了拍她的脑袋,「和亲的事,交给别人来做,我不放心。」
梨花飘飘洒洒地飞进窗子里,一瓣落进茶杯里,晕开小小的涟漪。
一如那日我站在梨花树下,对着邵渊亲口说道,「诸方神明在上,今朝我远嫁他方,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会及神明,各迁本道,唯愿邵渊娶以扶柳佳人,遇今生良缘。两生欢喜,共鬓白头。」
邵渊当日红着眼眶,死死攥着我,不许我走。
昔日骄傲开朗的少年,丢掉了所有的尊严,跪在皇兄的书房外,求他收回成命。
我还记得皇兄的原话,「邵渊,大辽一日不破,你就没资格说这种话。」
公主和亲,本就是对大宋男儿的侮辱。出嫁时,公主的陪嫁里,总有一抔故土,就算客死他乡,有故乡的一抔土陪着,伴她魂归故里。
曲拂看懂了我的表情,哭得肝肠寸断,「公主,你好傻……」
我笑出声来,「傻人有傻福呀,人呐,总要往前看的。」
近日,我迷上了在御花园挑金鱼,养几尾红的,几尾黑的,几尾黑白红相间的。可惜挑了好几个时辰,没个中意的,心里正发闷。
突然间,便听到小姑娘嘤嘤哭泣,像小猫似的。
我好奇,拨开藤蔓走进一片不大不小的小天地里。四周被假山围城隐秘的天井,有秋千停在牡丹丛里,花间蹲着一个小丫头,哭得梨花带雨。
我再一瞧,旁边不是皇帝赵允吗?
他蹲在小丫头身边,可怜兮兮地哄,却越哄越糟糕。
两人听闻动静,回过头来看见了我。
好有灵气的小丫头,一双大眼水汪汪的,像两块水玉。
小丫头脸色一白,慌乱地跪在地上,「娘娘饶命!花不是奴婢种的!您饶了我吧!」
赵允脸色也不太好看,像是被人捉奸在床——
我一愣,这本来就是!
他说,「皇后,你别误会,这花……」
我冷冷一笑,扭头就走。
赵允急急忙忙追出来,拦住我,「皇后,你听朕狡辩!」
我住脚,凉凉看他。
一阵僵持过后,赵允先败下阵来。
「是朕缠着她,你别怪她。」
真是好熟悉的话。
当年我偷跑出宫,再回来,被叫到御前责罚,邵渊也对皇兄说,「是我缠着公主,您别怪她。」
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不生气了,问道:「她叫小柳?」
赵允顿时戾气横生,像炸毛刺猬,「你想干什么?」
我笑眯眯地蹲下身子,与他平视,打着商量,「想不想让她当皇后?」
赵允神情一动,分明想过,可很快又阴下脸,「以她的身份,还配不上。」
「你跟谢言说说,替她找个有权有势的义父不就行了。」
赵允烦躁地揉揉额头,「难就难在这儿,她……不愿意……况且,你还能把皇后之位让出来啊?」
「有何不可?」
赵允神色动容,「你真的愿意?」
他说着话的时候,才真正像个天真的孩子,我笑了,「皇上,我让你别打大宋了,你能答应吗?」
赵允皱眉,「你别问我,你去问谢言。」
「所以,你把我指给谢言吧。」
赵允犹疑一阵儿,退缩道:「谢言他不同意。朕赐了他多少女人,他都不要。」
「他一辈子不娶妻?不生子?」
「之前是有过未婚妻的。」
我心里咯噔一声,听他继续道,「后来女子随爹娘登门拜访,被谢家那场大火一并烧了去。谢言此后,就再也没提婚娶之事。」
「这么说,他至今对自己未婚妻,念念不忘?」
赵允摇了摇头,「只听说他对人家挺好的,你想清楚了,说不定,谢言还念着旧人的好。」
我吃饱了撑的,跟死人争长短,心中只顾着好奇另一件事,「好端端的谢家,怎么就一把火烧没了?」
赵允突然烦躁地推开我,「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不知道不知道!」
我有些莫名其妙,喊道,「哎……哎……别急,你不是喜欢小柳儿,我帮你。」
赵允相见恨晚地抱住我,「此话当真?」
我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放开放开!」
说完我在他耳边一阵嘀咕,赵允狐疑,「朕有的是宝贝,她喜欢,朕连汗血宝马都能送她!」
我翻了个白眼,「小姑娘喜欢新奇的玩意儿,宫里的东西可不行。」
六月初二,我与赵允相约赶夜市。
赵允是皇帝,我是皇后,动了脑子偷跑出宫,谁也拦不住。
在宫外,我碰上了谢言。
他简简单单穿着身浅青色的袍子,温和有礼地站在小赵身后,若非我那日见过他锋芒毕露的样子,绝不会想到当日御书房里的谢言和眼前的是同一人。
「几个意思?」我对着赵允使了使眼色。
赵允大手一挥,朝我挤眉弄眼,「你帮了我,我也得帮帮你。」
小赵真上道啊,若早些知道,我就好好打扮一番再出来了。
见到谢言,一种无形的尴尬在二人之间弥漫,上次我亲了他,仓皇而逃,只好讪笑道:「谢大人,别来无恙。」
谁知谢言权当无事发生,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娘娘客气。」
「谢大人惜字如金,竟一个字也不想同我多说。」
「身份有别,娘娘有话,跟皇上说便是。」
赵允干笑,一副朕不想听,不想管的模样,转脚就溜进人堆里去。
我沉下脸,皮笑肉不笑,「谢大人,天底下可没您这般平白占人便宜的。」
谢言淡淡扬起唇角,一改方才寡淡温顺的模样,「明明是你亲我,如今反倒怪起我来。」
周围的百姓听到亲这个字眼,纷纷竖起耳朵偷听八卦。
「我亲你,你不也没躲吗?」我抱臂上前,昂首看着他,「谢大人,我看你是乐在其中。」
众人的目光又变了变,去盯谢言,引诱无知少女,着实可恨。有人认出谢言,对着他指指点点。
谢言笑意加深,让我没由来地后脊一凉,接着他说出来的话差点让我当场去世。
「您身份尊贵,谢某不敢违抗。」
众人好奇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还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谁啊?连丞相大人都不敢得罪!」
我瞬间满脸通红,咬碎一口银牙,「谢大人,第一回,是你先碰的我。」
第一次,大殿之上,他攥住了我的手腕,无可辩驳。
落在众人耳朵里,却不是那么回事,观众的目光几度反转,就差摆了小桌前排兜售瓜子了。当朝丞相的风流韵事谁不爱看?
谢言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面不改色道,「乖……谢家养不起你。」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糖衣炮弹哄得五迷三道,很久以后,在他揶揄的目光里,怒道,「谢言!你不要脸!」
故事的结尾,我掩面泪奔,冲出人群,俨然一个被伤透了的可怜人。
赵允站在人群之外,皱着眉,「你和他真是登对,就冲你跟他叫板的勇气和炉火纯青的演技,朕说什么都得把你塞进谢家。」
随后,我拉着赵允穿梭在热闹的夜市中,刻意离谢言远远的。
放出宫的我,就像回到了当初的京城,北方气候燥一些,深春的风吹在脸上,反倒没了湿热的气息,不知不觉,买下一堆没见过的小玩意儿。
我在糖人儿摊子前拽住了赵允,低头问他,「你带钱没?」
他一愣,「我从不带钱。」
于是我俩同时将目光转向跟在后面的谢言。
他感知到赵允的期盼,才缓缓走过来,「买什么?」
那做糖人的小贩插嘴道,「夫人和公子看中了糖人,等您掏钱呢!」
我一愣。
赵允也是一愣,脸颊抽了抽,露出古怪的笑来,「哈哈哈……」
许是被夜市热闹的气氛感染,我没由来地欢快起来,也满脸带笑,挑着一个兔儿糖咬进嘴里,对着谢言眨眨眼,「相公……我和儿子要吃糖。」
赵允拍腿大笑。
谢言对着笑得捂着肚子的赵允道,「您看热闹都不带脑子吗?」
普天之下,也就只有谢言敢这么跟赵允说话了。
赵允笑声卡在嗓子里,待他回味过来,笑容一点点被怒容取代,「余尽欢!你敢占我便宜!」
我护住手里小兔形状的糖人,躲在谢言身后,舔了口兔子糖,「逆子,怎敢直呼你娘大名。」
赵允气得直跳,「反了!谢言,你给我逮住她!」
他说这话时,我已经跑远了。
入夜后,华灯初上,我和赵允你追我赶,手上缠着新买的铃铛,随风飘出一段清亮的乐曲。
最后,赵允一屁股坐在大石头上,累得气喘吁吁,「小爷走不动了。咱们两个,谁再跑谁是王八!」
他怀里塞满了买给小柳的礼物,倒腾半天,对我道,「你拉我一把,我起不来了。」
我右手拿着一串糖葫芦,左手抱着一盒新出炉的云片糕,手指还勾着一提瓜子儿,哪有工夫拉他啊,「你让谢大人拉你。」
赵允闻言惊恐地摇头,「不行!我死也不要碰他!」
「不要碰谁?」谢言的声音插进来,他伸出手,等着赵允把手伸过来,「皇上,该回宫了。」
赵允求助地望着我,求我替他解围,我心中叹了一口气,谁叫我心软呢,将糖葫芦往谢言手里一塞,腾出的空手才将赵允原地拖起。
谢言眉头都皱起来,盯着我只咬了一半儿,还带着牙印儿的糖葫芦。
我赶忙叮嘱,「不许扔!」
谢言的手僵在半空,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没将它丢出去。不得不说,一向不染烟尘的谢大人,被一串糖葫芦拉入了凡尘,多了几分烟火气。
我张开嘴,「啊——」
谢言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生怕他不明白我的意思,示意道:「糖葫芦。」
他拧了拧眉,终是在我期盼的目光中,伸出手来。
我凑上前去,咔呲!就着他的姿势咬了满嘴冰糖碴,舔了舔嘴角,嚼得欢快。
「谢大人亲手奉上的果然不一样,好甜。」
赵允好奇道:「有多甜?我也尝尝。」
他张开嘴,与谢言四目相对,意识到自己有点得意忘形,寂寞地砸砸嘴,「啊……忽然不想尝了。」
我没忍住,笑出声来。
谢言烦了我,将糖葫芦伸到我鼻子底下,「早点吃完回宫。」
我便也不捉弄他,干脆一口一个,酸甜在舌尖交织,好不畅快。
赵允嫌弃道,「你还是放开我吧,就这吃相别人还以为你怀了呢。」
我翻了个白眼,侧头去咬吃得,牙关一合,咬在一块软肉上,舌尖一触温凉。
我眼珠子一抬,见谢言面无表情,手被我咬在嘴里,周身俨然有山雨欲来之势。
啪。
一声响,谢言松了手,糖葫芦掉在地上,滚了个个儿,沾了一层土。
「不好好吃,那便别吃了。」他抬手抵住我的额头,用力一推,「松口。」
手抽回去,他从袖中掏出丝帕,慢条斯理地擦去黏着的糖碴,白皙的皮肤上遗留一排整齐牙印。
谢言做完这些,将帕子塞进我的手里,「擦嘴。」
我,「?」
合着我的嘴,还没他手干净。
赵允赶忙打圆场,从怀里掏出帕子,生涩地在我嘴角蘸了蘸,「行了行了,朕累了,早点回去。」
「来人,送陛下回宫。」
谢言抖落衣角,盖住手上不体面的牙印,轻轻一句话,角落里便出现了许多黑衣人,毕恭毕敬对着赵允拱手,将他围在了中间。
赵允踮着脚,透过黑衣人的肩膀问,「皇后呢……她怎么不跟朕一起?」
我提着大包小包,「是啊,我也走——」
话未说完,衣领被谢言拽住,「臣还有话跟娘娘说,陛下先行回宫。」
赵允了然地噢了一声,暗戳戳给我一个「看好你」的眼神,心无旁骛地由着别人扛起自己,往皇宫去了。
夜市灯火将熄,许多商贩撤了摊子,只留下三三两两的人还在叫卖。人一少,街上便冷清下来。
我裹紧了身上的衣裳,靠近他道,「谢大人舍不得我?」
谢言垂下眼,静静盯着我,「是舍不得。」
我掩嘴笑道,「原以为谢大人是个正经人,现在知道了,你还会骗人。」
「小娘子,刚扎好的兔儿灯,让郎君给你买一个吧?」一个笑脸盈盈的老板娘招呼我。
我心里欢快起来,想起南方的寝宫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兔子灯,有些是皇兄送的,有些是邵渊亲手扎来给我的,眼睛画得炯炯有神。
我在摊前挑挑拣拣,最终选了只红眼睛的小兔,笑道,「谢大人,这笔银子算我欠你。」
谢言尚不及多言,一柄寒光森森的刀刃倏然插入我俩之间,横刃一抹,向谢言挥去。
「谢贼受死!」
上一刻还笑着与我说话的老板娘,面无表情挥刀而出,眼神犀利,身形流利。
她就像鞭炮的引子,一声厉喝,扎鸡笼的,卖伞的,皆褪去伪装,拔出匕首,朝着谢言杀去。
谁能想到,跟谢言逛个街,也能遇见刺杀。
刚到手的兔儿灯惨遭围猎,刀尖儿划过了兔子眼,戳了俩窟窿。
我飞快蹲进摊子下,刷打开小伞,遮在面前,透过缝隙看着谢言被一群来历不明的刺客包围,很快连脸都看不见了。
我心里直打突,不知道是哪里的乱臣贼子,谢言死了,我还能活吗?可是,他明明带了隐卫出来。这会儿却集体隐匿,不知所踪。
谢言一人穿梭于刺客之间,三步之内,手探上一人头颅,咔嚓一声,扭断来人脖颈。他的武功在刺客之上,大抵是不需要担心他命丧敌手。
我小心观望,忽见一把匕首奇诡地从谢言身侧探出来,向着他心口窝刺去。
他看见了,却没有动。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面色一变,扑向他,「谢言,小心!」
他应是没想到我能突然冲出来,一愣,眼睁睁看着我和匕首擦身而过,扑在他胸前。
细密血珠成线喷出,溅在谢言染血的前襟,再添一抹殷红。
我捂住脸,顾不得喊疼,望着谢言,浑身发抖,「你伤着没?」
谢言低头,手背缓缓抬起,上面有一道崭新的刀伤。
我呼吸一窒,听他淡漠道,「杀干净。」
刹那间,暗中所有隐卫如幽夜中突现的狼群,隐秘无声地穿梭人隙,四周响起扑哧低钝地割肉声,霎时间血腥四溢。
我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带动了脸上的伤口,有一股热流滑下来,疼逐渐变得剧烈。
「一定要这样?」我的声音低沉而阴冷,仿佛下一刻就要把谢言撕碎。
谢言拿着帕子,替我按住了脸颊的伤口,「娘娘脸伤了,回宫吧。」
我推开了他的手,「你既如此迫不及待,当初何必叫我来和亲!」
谢言笑了,终于说出了他今夜的目的,「燕城要塞之地,能不费一兵一卒而取之,谢某以为,娘娘能明白。」
我冷笑,好个不费一兵一卒。
谢言遇刺,贼喊捉贼。
今夜过后,消息便会传遍天下。大宋刺客刺杀大辽重臣,皇兄理亏,为避免挑起战争,只得将燕城双手奉上。
谢言手上的伤就是证据。
我夺过帕子,狠狠捂在谢言手上,仿佛再狠一点,伤口就不复存在了。
「谢言,你好狠啊,连自己的人都杀。」我望着满地尸体,讽笑不已。
饶是被人按着伤口,谢言眉头都不皱,「娘娘何以断定,是我的人?」
「若是我国刺客,绝不会将我当成你的娘子。」
谢言不做反应。
我眼里疼出泪来,「若是我国刺客,也绝不会在刺杀你的同时,放过我。」
我忘不了,那晚我说出最后一句话时,谢言紧促的眉和浓郁的冷寂。
他一场谋算,破了我的相,也夺去了燕城。
一晃数月,赵允来找我,我都爱答不理的。
他干脆抱着我的大腿哭,「皇后,朕发誓并不知情,都是谢言一人所为,你不能迁怒于人!你还得帮朕追小柳啊……」
我一脚踹开他,不耐烦道,「你这么喜欢她,直接封她个妃子当当得了。我又不管。」
赵允的脸难得垮下来,「小柳说,她想出宫。」
天空下一行鸿雁飞过,不知不觉冷了。
我沉默了很久,道,「她想出宫,就让她走吧。非得把山雀圈起来,拔光了她的毛,弄哑了她的喉咙,到最后一头撞死在金丝笼里才满意吗?」
赵允被我的话吓了一跳,「皇后,你……你这话说得可真吓人!」
好半晌,他突然忐忑地问我,「你不会觉得自己住在这儿也是一只金丝雀吧?」
何止是这,天下之大,无处不是我的囚笼。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突然跳起来,慌慌张张地对我说,「你……你可不能做傻事啊!」
我被他闹得不耐烦了,把他赶了出去。
中秋到了。
赵允半是欣喜,半是忧伤地过来跟我说,小柳答应陪他过一个中秋。
「之后呢?」
「她便走了。离开京城……回家去。」
中秋那晚,小赵抱着我,泪水沾满了我半边衣裳,他嘴里一直嘟囔,「这是朕给她的恩赐啊……皇宫太冷,朕不想让她留下来。」
我说,「宫里好看的那么多,你再找一个啊。」
他说,「永远不会再有一个小柳了。」
不知怎么的,我泪水突然流出来。
彼时,我已经半醉,不好让群臣眼睁睁看着皇帝皇后哭成一团,待小赵离席去与小柳告别时,我便一并跟出去了。
大辽的御阶外,有一座宽阔的青石桥,唤作「明月桥」。
此处望月,最是圆满。
我拎着一壶酒,脚步虚浮,看着一轮圆月挂天,突然想起了明媚秀丽的江南。
不知道邵渊和皇兄此刻正在做什么?可是吃了月饼,喝了桂花酒?邵渊有没有像以往那样,把我最爱吃的枣泥馅儿的月饼偷偷藏起来,包成拳头大,压在我的窗檐底下……
冷硬的风一吹,将我的恍惚吹散大半,噢,还是那弯月,却不在金陵。
我哼着江南的小调,摇摇摆摆地攀着石柱,拾级而上。走到上头,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影子,我揉了揉眼睛,一抬头,看见桥上站了一个人。
我笑了笑,立在几步开外的阶下,「谢大人,赏月?」
谢言也看见了我,静静道,「许久未见,娘娘略显丰腴。」
我扶着石桥柱,几乎站不稳,歪歪倒倒,咯咯笑着伸出手去,「好你个谢言,竟敢说本宫胖,还不过来扶本宫一把。」
他许久未动,淡淡问道,「喝酒了?」
「瞧你说的,团圆的日子,为何不喝酒?」
「没有团圆。」谢言道。
我这是才想起,谢言的家人已经在三年前伴着一场大火,离他远去。难怪席间不见谢言的影子,这样团圆的佳节,于他来说大概是万分煎熬吧。
他对着我招招手,「过来。」
我回头瞧瞧,身后空无一人,然后又指指自己,疑惑道,「你说我?」
「不是你是谁?」
我柳眉倒竖,佯装生气,「谢言,你好大的胆子,敢命令本宫?」
谁知谢言大手一挥,竟然从后头扣住了我的脖颈,往他身前一拉,二人间的距离倏地缩短。
谢言在我的脸上细细打量许久才说,「伤口长得不错。」
我摸着已经结了痂的伤口,道,「若是因此结了疤,谢大人可要对我负责。」
「我没让你扑过来。」他说完松开了手,转身就走。
我捂着头,酒劲儿上来,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伸手拽住了谢言的袖子,拉住他。
「你要去哪儿?」
「回家。」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突然对他道,「回家做什么?空荡荡的,倒不如陪我在这里过。」
谢言脚步一顿,僵在那里。
我晕晕乎乎地走上前,「谢大人,我迷糊得很,您这么走了,不怕我一头栽进水里去?」
「娘娘尽管试试。」谢言道。
我手一松,腰肢压着扶手,半个身子翻过了栏杆。
快要掉进河里时,一只坚硬有力的臂膀伸过来,拦腰将我软塌塌的身子拉回桥上,「闹够了没有?」
他箍得我腰发了疼,我哎哟一声,转而咯咯笑个不停,「我的谢大人,你轻点儿呀……怎么不懂怜香惜玉呢?」
我顺势一勾,便软倒在他怀里,淡淡的沉木香夹杂着我脂粉的香气,在夜风中荡漾。
「站不起来咯……」我确实醉了,醉了的人放肆也黏人。
他没有推开我,看着我的目光暗沉沉的。
我笑得停不下来,干脆两只手一并钩在他脖子上,坐着护栏,与他面对面说话,「谢大人真是胆大包天,光明正大地抱着本宫,就不怕朝里的老头拿唾沫淹死你?」
谢言罕见地冷了脸,「娘娘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唔……我倒是忘了,我是阶下囚,可不敢与您相提并论……」我放开他,失去支撑后,坐在桥头摇摇晃晃,耳边珠钗丁零作响,「您还是回去吧,别连累我。」
谢言手臂收紧,「娘娘既然干了,不如干个彻底。缩手缩脚,为人不齿。」
「缩手缩脚?」我笑道,「若有一日,你沦为我的阶下囚,本宫一定叫你尝尝畏手畏脚的滋味儿。」
谢言轻叱一声,「怕是等不到了。」
我不再说话,趴在他肩头,举酒自酌。
让我心神松懈之时,谢言淡淡问道:「邵渊是你什么人?」
啪,手没拿稳,酒壶落地,瓷片四散,佳酿溅了谢言一身。
两军对垒,敌将更替,谢言都是第一个知道的。也就是说,皇兄食言了,他把邵渊派上了战场。
我看向了天边的圆月,森凉的寒意渗进骨子里。
「你喜欢邵渊。」谢言抛出一句。
我将头埋进他怀里,醉醺醺道,「不……我不喜欢。」
谢言突然抬手,抚上我的脸,周身萦绕着一股森凉冷气,「那为何哭了?邵渊就这样好?值得你为他跑来大辽?」
我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你别说了。」
「放不下另一个,又何必招惹我?」谢言仿佛没听见。
我捶在谢言身上,「只有你——」
「只有我什么?」谢言冷笑,「只有我喜欢你,你才好恃宠而骄,为所欲为,才好对我软磨硬泡,磨到我撤兵休战,叫你的邵渊老实待在金陵,当一辈子缩头乌龟?余尽欢,你把我当什么了?」
风一吹,脸颊冰凉,我抬起头,抹了把脸,带着哭腔,「我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谢大人,您骂我是白费力气。」
谢言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酒劲上头,我不争气地哭出声来,「我求求你,喜欢我一下好不好。」
谢言道:「酒喝多了,容易做梦。」
他倏地推开我。
「啊——」我失去了重心,直直掉进了水里。
冰冷的河水灌进了我的鼻孔耳朵,冲掉了脑子里的昏沉和疯狂,连邵渊的影子,也慢慢荡涤了个干净。
他和我,都是皇兄的棋子,自始至终,就是为大宋而生,为大宋而死的,棋子怎配有感情?
最终,我被人拖上岸来。挂汤带水,狼狈不堪,风一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谢言站在桥上冷眼看我,身后是一弯冷月。
「你抽什么风!」我喝多了水,骂人的时候连着打了几个嗝儿。
谢言眼皮也不抬,「娘娘喝多了,送你醒醒酒。」
四周无人敢说话,只有曲拂小跑过来,替我披上了大氅。
我哪里还有什么醉意,连打几个喷嚏,眯眼道,「谢言,我谢谢你。」
谢言那一推,竟真的下了狠手,曲拂说,我落在池子最深处,打捞不易,若非阿悬熟悉水性,再过一会,就闷死在池子里了。
我又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头上热乎乎的,听不分明,也不懂好好的谢言犯了什么毛病,赵允送完小柳回来,就见我躲在被子里,烧得满脸通红。
他诧异道,「谢言为何推你下水?你能把他给惹毛了,也是稀奇!」
我躺床上,气若游丝,拼着最后一口气,「我要报仇!」
小赵打了个哆嗦,「皇后,好女不跟男斗啊。」
旋即一副粉饰太平的样子,「朕明日好好说他!你别气了啊。」
我眼泪噼里啪啦砸在枕头上,「我要他侍疾……」
赵允像被雷劈了一样,「他一个外臣,污了你清誉怎么办?」
「我要他侍疾……」被子被我攥得起了皱。
「糟了遭了,这是犯魔怔了。」赵允重重叹了口气,第二日,皇帝「病了」,谢言进宫暂理朝政。
赵允将奏折全部搬来了椒房宫,绊住谢言,自己则不知所踪。
我病得发虚,热还未退,谢言一进来,我便强撑着去了外殿。
「娘娘今日手脚不太利索。」谢言站在桌案前慢条斯理地挑拣折子。
我头重脚轻,一个看俩,「是啊,也不知是拜谁所赐。」
「娘娘,该喝药了。」宫人端药上来。
我笑起来,「谢大人,今日不巧,试药的宫人告了病假,劳您亲口尝尝吧。」
宫人迟疑一阵儿,端着药碗去了谢言面前。
谢言往旁边送药的宫人面前一递,俨然一副这还有人的意思。
那宫人不敢违逆,诚惶诚恐地伸手,指尖尚未触到药碗,就在我微笑的目光中僵在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说,「谢大人给的,怎么不接着?」
他才颤巍巍接了过去,捏起小勺,舀起放嘴边。
我继续春风和煦道,「你若喝下去,我拔了你的舌头。」
那人如临大敌地将碗塞回谢言手里,跪下请死。
谢言一笑,「何必为难宫人?」说完端起,唇峰微启,含一口咽了下去。
「滋味如何?」
「不冷不热,正正好。」谢言将药递到我面前,「娘娘,还有何吩咐?」
我将装了蜜饯的小碟一推,啧啧感叹,「谢大人,您心疼一个宫人,都不心疼我,这上哪说理去?」
「何谓心疼?」谢言淡笑着,「依着你在药里调了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是心疼?」
他话语一顿,「唔……倒是忘了,娘娘凤体抱恙,甜腻之物还是少碰为好。」
我刚挂起的笑僵在脸上,就见谢言重新将碗还给宫人,「端下去,重新熬,不许调蜜。」
谢言的话宫人哪敢不听,当即端着碗小跑出去。
「谢言!不调蜜我喝不下去!」我急得出了一身汗,「你叫人端回来!我现在就喝!」
谢言不管我,捡起折子批阅。
我一只手摁在他的折子上,「别给我装聋作哑!」
谢言被我闹腾得没办法继续看折子,罢了笔,原以为他会松口,不料变本加厉,「这碟蜜饯,也一并撤了。」
我伸手去护,被他一笔杆敲在手背上,红了一片。
「一点小甜,无伤大雅!」我说。
「吃多了甜头,便忘了真正的苦是什么样的。」
我瞪着他,突然委屈巴巴道,「我病了,你就不能依着我?」
「娘娘要臣侍疾,臣只是尽忠职守。」
「我不用你侍疾了,你走吧。」他继续待下去,我怕是会提前入土。
谢言嘴角缓缓勾起,「臣也想走,不过皇上将折子搬进椒房宫,用了足足三日,军国大事,岂非儿戏。娘娘权且忍忍吧。」
宫人趁我俩对峙的工夫,又端了一碗黑乎乎的新药摆在我的面前,然后仓皇逃出门去,生怕被我怒火波及。
谢言敲敲碗沿,「喝掉。」
那黑乎乎的药汤子震荡起一圈圈涟漪,看得人直打怵,「你……你还没试药呢!」
一定让谢言亲口尝到是多么难以下咽,好叫他后悔刚才撤去了蜜饯。
谢言轻笑一声,「原来你怕喝药?以前病了是怎么熬过来的?」
「谁说我怕!」我想起大宋寝宫里因我偷偷浇灌而死的各色花卉,不禁嘟囔道,「皇后宫里怎么能没有花呢?」
谢言了然,好笑地瞧我,「大辽苦寒之地,本就养不活。若是受你浇灌之恩,怕是连一日都活不过。」
我绝望地叹息一声,「非喝不可?你——」
谢言想也不想端起碗来,又喝了一口,「还有什么废话,一并说了。」
「谢言,你味觉是不是有问题?」
谢言挑眉看着我。
「得得得,我喝还不成。」
我皱眉,捧过药碗,眼一闭心一横,变三大口囫囵吞下,起初没什么滋味,其后苦劲儿从舌根,一直蔓延到整个颅腔。
我仿佛被人揪住了舌头,麻麻涩涩,眉头皱成一团,喊道「水!!!」
谢言笑了一声,倒了杯茶放在我面前,被我捧起来,一口饮下,呛得连连咳嗽。
我吸吸鼻子,背着谢言擦了擦眼泪。从初来大辽到现在所受的委屈变成了泪珠子,成串往下掉,「要不是你,我哪里用得着喝药?」
「要不是你口无遮拦,我不会推你下水。」谢言道。
「是你的错!」
「不是。」
我气得脸色通红,盯着他半晌,气鼓鼓道:「谢言,小孩子才拌嘴!」
他笑道,「是啊,小丫头才会拌嘴。」
「你虚长我几岁,有什么好得意的。」
「便是长你半岁,也是长。」
我第一次遇见拌嘴也比我厉害的人,以前皇兄宠着我,邵渊更是对我言听计从,满朝文武亦是对我客客气气的,与人斗嘴的时候屈指可数。谢言却不一样,他身为摄政宰相,斗嘴这样的事对他来说小菜一碟。
我说,「你胜之不武,欺负孤寡少女。」
谢言任我发牢骚,慢悠悠道,「当初怎么不学聪明点,知道来了会受欺负,就乖乖躲着。我记得当初,可没指名道姓让你过来和亲。」
大宋的郡主多如牛毛,我怎么没想过叫别人替我?可那夜,皇兄叫我去了书房,坐在屏风后,听他逼邵渊上战场,我什么都明白了。
皇兄不明着说,却总有办法让我知道他的潜台词。我得懂事,就像还债,你不能等着别人来催,得自己上赶着还。
我蹙着眉,低头不语。
谢言又道,「是了,为了你那邵渊,再苦也得受着,真是好本事。」
谢言说话一点也不客气,我擦干了泪,嘟囔道,「你懂什么!」
我与邵渊是什么关系,青梅竹马,墙头马上,在最荒唐的年纪里,意气风发,走马看花。
他如同天边旭日,少时将我照得亮堂堂的,提起余尽欢,人们便想到身边站着的邵家小公子。
就连当年京城的小孩,都会唱:月光光,邵家郎,娶公主,过莲塘,莲塘一并蒂,红灯照烛房。
唱呀唱,唱了好多年,唱得一朝兵戈起,美好祈愿被辽人铁蹄踏得粉碎。
我在宫里最孤寂的时候,是邵渊陪着我走过来的。闯了祸,他替我担着,还说要为我担一辈子。他是我的亲人,在我心中的分量,甚至重于皇兄。
家国大事,他不能也不该替我。人长大了,总要分离,天各一方,各自安好,没什么不对。
「臣没必要懂。」谢言冷笑一声,「娘娘开心就好。」
我算是发现了,谢言喜怒不形于色,可每每气不顺,这些冠冕堂皇的称呼就用上了。
一室死寂。谢言不搭理我,我也不搭理他,蔫巴巴地坐着,烧得眼前发昏。
恰逢门口有人经过,我眼前一亮,「阿悬!」
阿悬站在门外,手里提着我交予他的物什,对我拱手施礼。
我招手唤了他进来。
「修得如何了?」
阿悬是谢言的人,见到谢言在此,露出罕见慌张的神色。
谢言头也不抬,「慌什么?没听见娘娘问你话?」
他低头道,「回娘娘,这……兔儿灯受损严重,小奴倾尽全力,也不过恢复了七八成,只是眼睛糊了新纸,却怎么都画不出神韵了。」
那盏兔儿灯,是谢言谋夺燕城那夜,毁在我手里的。
我瞧着那外形完整,少了一只眼的兔儿灯,神情恹恹,「算了……烧了吧。」
没有眼睛的兔儿灯,还算兔儿灯吗?
阿悬去看谢言,就听谢言道,「按她说的做。」
阿悬躬身退下。
我哼笑一声,「连阿悬都只听你的话,没意思。」
谢言没说话。
曲拂端着糕点从外头走进来,看见我坐在风口上,脸色一变,「娘娘,您身子还烧着!怎么出来了!」
她愤怒地瞪着谢言,在经历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后,对谢言道,「谢……谢大人!我们娘娘染了风寒,全是拜您所赐!您……您怎么敢叫她陪您坐着!若是娘娘有什么三长两短,奴婢就是死,也要传信回大宋,叫陛下给公主主持公道!」
我被曲拂吓了一跳,这丫头外强中干,胆子小得跟麻雀一样,怎么敢为了我跟谢言呛白。
谢言笔尖一顿,缓缓抬头。
「怎么了?」我紧张地将曲拂拽到身后。
他缓缓站起身来,目光凛冽,将我吓得一哆嗦,护紧曲拂,「有什么仇怨你冲我来!」
谢言伸出手,我忙攥住他的手腕,阻止他下一步动作,「不……不许抓人!这是我的地盘!你得听我的。」
谢言的手腕强劲有力,我两只手才堪堪抵挡他轻而易举的动作,他脸色更沉了,徐徐开口,「松开。」
我摇摇头,「有我在,你别想伤害曲拂。」心里一万个后悔,早知道就把曲拂这死丫头支远一点,谢言不敢杀我,杀她还不容易吗?
谢言眯眼,良久放缓了语气道,「你松开,我不伤她。」
「当真?」
「说话算话。」
「立字为据。」
谢言这次真的被我惹怒了,他冷笑一声,倏地收回手去,「看来是不用摸了,脸烧成这样,脑子八成已经烧坏了。」
衣袖摆动间丝丝缕缕清冽的木香沁得我精神一爽。
我僵在原地,藏在桌子下的手紧张地抓紧了帕子,他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想摸一摸我的头,看我是否发热了……
我突然有点羞愧,吞吞吐吐道,「我……我头上有汗……那个那个……」
「愣着做甚,扶你们娘娘进屋。」谢言却不想听我解释,冷眼一扫,吓得椒房宫的人皆是一抖,架着我进了屋。
我气得直叫,「谢言,这是我的地盘!你别想摆弄我!」
谢言不咸不淡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娘娘活着,这才是你的地盘。」
我宣谢言进宫侍疾,不承想给自己宣了个祖宗进来。
不许吃糖,不许调蜜,每日喝了药,待烧退了,谢言才走,他说,既是我要他来侍疾,就该善始善终。
几日下来,我与谢言相处得越来越和谐,我成了第二个赵允,成日里睡眼惺忪地趴在案头上,耳边就是谢言翻动奏折的哗啦声,和御笔批文的沙沙声。
有几次,我睡熟了,枕在谢言一叠没看完的折子上,手还搭进了墨里,醒来,谢言不染纤尘的衣裳被我抓出一个硕大的黑色手印。
每当看他紧蹙起的眉头,我便吃吃偷笑,继而更加放肆。
这日我身子大好,清晨起来,便领着曲拂给池子里的金鱼换水。
初秋的水不说寒冷彻骨,泡时间长了,也受不住。
我冻得哆哆嗦嗦的,整个椒房宫的人却都劝不住我,知道谢言来,众人才如释重负。我看他们的目光就知道,准是有人告密,以往这个时辰,谢言还在家中呢。
他步履沉稳地踏进宫里,径直上前,将我从鱼缸边拽回来,「不要命了?」
我捧着一尾鱼,衣袖尽湿,挣扎起来,「还剩一尾,容我捞完!」
他眉头皱得死紧,对低山跪着的众人道,「都是死人吗?」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有丫头不禁吓,哭出声来,「是……是娘娘不许我们碰……」
谢言眸光犀利,「我希望娘娘有个合理的解释。」
我也恼了,「这里每一条都是我精挑细选,跟邵渊送我的一模一样!谁也不许碰!」
谢言冷冷一笑,突然夺过我手里的鱼,扔回水缸里,「娘娘怕是忘了,这里不是金陵,没有邵渊,也没有一模一样的鱼。」
「你闭嘴!」我想要推开他,谢言狠狠钳住我,「不怪我没提醒娘娘,若你病死了,第二日大辽的兵马就会杀进金陵,你别指望我手下留情。」
我理智全无,哭喊道:「那你去杀啊!连我一并杀了!你既然这么有本事,还等什么!」
谢言制住我,对别人吼道,「把鱼端出去!从此椒房宫不许再有鱼!」
我拼命捶打他,发了疯似的对他吼道:「谢言,你凭什么管我!」
院子里的人如鸟兽散,只剩下我们两个,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哭累了,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还喃喃念叨,「你凭什么管我……」
「不过是些畜生。」谢言收敛了脾气,淡淡道,「何必上心?」
「那是我的念想!」我咬牙切齿,仰起头凶狠地看着他,「谢言,我不信你不懂,你的亲人!你的妻子!哪怕留下一草一物,在你的眼里,都是念想!」
谢言在我面前从来不加掩饰,嘲讽笑道,「念想是世间最无用的东西,既不能让死人活过来,也不能叫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过徒增痛苦。」
我脸上挂着泪痕,「我不信你没想过自己的亲人!」
「不曾。」谢言云淡风轻地开口,仿佛谈的并非他自己的事,「谢氏历来辅佐皇族,自父母身故,我便继承遗志,仅此而已。」
我看了他半晌,忽然道,「谢言,你的血是冷的。」
谢言送开我,讥讽道,「是啊,谢某乃薄情寡义之人,娘娘离我远一些吧。」
我被他一噎,决计今日太阳落山前都不再搭理谢言,转身就进了大殿。
此时已是深秋,正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黄昏之后,一场罕见的大雨瓢泼而下,却将谢言堵在椒房宫回不去了。
鱼虽然被人挪走了,鱼缸新换的水还在,我急得蹲在廊下,指挥宫人手忙脚乱地替鱼缸盖上油布,以备日后再偷偷弄几尾来养着。
谢言与我吵完架,竟坐在屋中,懒得出来。
待我满身水汽地回了殿内,谢言正坐在炉子旁,温了一壶酒,桌上摆了清拌鸭丝,熘蟹肉,呛青片,还有一盅奶汤飘着淡黄色油花儿,香气四溢。
我嗅了嗅,梅子酒?碍于脸面却哼了一声,没有主动开口。
谢言似乎看懂了我的意思,道,「不是给你喝的。」
我暗道,谁稀罕。净了手,渗进骨子里的寒一时半会祛不得,便执起筷子去夹热腾腾的蟹肉。
曲拂开口道,「公主,此物寒凉……」
我筷子一顿,转而去夹鸭丝。
「公主……这……也不能吃……」
我皱了皱眉,夹起一片清清淡淡带着棱的菜,送进嘴里。下一瞬,呸地吐出来,「什么玩意,苦到家了!」
谢言不冷不热道,「苦瓜败火。」
他这是在讽刺我,这一桌子菜,全是寒凉之物。
曲拂看不下去了,伸手去给我舀汤,「公主,还是用点热汤吧。」
谢言冷笑,「她自己没长手?」
曲拂一愣,被喝得待在原地,眼眶都红了。
我怒道道,「你跟她置什么气。」
自己接过汤勺,盛了一碗热汤,暖乎乎地捧着。一盅小汤,喝下去,遍体身暖。嘴里总是滋味寡淡,悄悄打量着谢言的脸色,到底也不敢将筷子伸出去。
门外走进来一人,收了伞,抖落了雨水,挥手叫身后的人跟进来。
我扭头,原来是阿悬。
他敛着眉,在谢言面前不卑不亢,「娘娘,谢大人先前吩咐小厨做了几道热菜,白汤果腹,羊汤驱寒,配上酸粉蒸肉,发了汗,一身舒坦。只是后两道菜做得慢,晚了些。娘娘若是没吃饱,就再用一些。」
我回首看谢言,他挑着酒盏,慢慢将梅子酒饮尽,坐在窗前听雨,原本冷落锐利的眼眸渐渐泛出一丝朦胧。
我面子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这厮绝对是故意的,于是哂笑,「你瞧,做了好事不说,平白叫人误会,若我方才发作了,只怕还得绞尽脑汁向你赔罪。」
他说,「眼盲心瞎的,也不指望你能看得明白。」
我道,「你这人怎么如此别扭,我又不是是非不分,你对我好,我还是知道的。」
只是这个好法,寻常姑娘不大受得住就是了。
谢言啪掷了酒盏,似笑非笑,「我对你好?」
我一愣,「难道不好?」
他道,「余尽欢,你就是头驴,给根儿萝卜,就被人牵着鼻子走。你皇兄纵着你,也没挡住他挥挥手,逼你来和亲。我对你好,安知哪一天,不会为了攻下金陵,把你捆了架在城墙上?」
「可没有那根胡萝卜,驴就得饿死。」我一本正经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你欠的债,在答应和亲的时候,便还完了。」谢言不屑道,「日后便是大宋灭了,也与你无关。」
我颇不赞同,「生养之恩,陪伴之仪,怎能两项相抵?」
「以死殉国,你的脸面是有多大,你活着还是死了,百姓不会上一分心,念一分好,不过是感动自己。」
我急道,「那怎么能一样呢,他们用赋税养着我,我该当与他们共存亡!」
谢言抬起寡淡的眸子,眼底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人还是自私一点好。」
我冷笑,「谢大人,你扶植赵允,难道也是为了自己?」
「没错。」
这下轮到我诧异了,谢言这话,说出去便是大逆不道,我凑上前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凉凉的,谢言头微微仰着,盯着我,「干什么?」
我撤回手来,狐疑道,「不像病了,这话你敢说,我还不敢听呢。」
谢言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窗外雨气太大,看着我的眼睛雾蒙蒙的。
他说了一句话,窗外的风吹得窗框嘎吱作响,我没听清。
「什么?」
谢言望向窗外,手里的花生仁不轻不重敲到窗框上,「听不见就算了,果然是眼盲心瞎。」
直觉告诉我,那句话是谢言酒后吐真言,登时一口闷气堵在心里,不上不下的。
窗外秋雨一顿,瞬间变小,水汽蒸腾带了刺骨寒凉,在深夜格外明显。
雨渐渐停了。
谢言起身,一句话不说,走出门去。
过了半晌,我一抬头,阿悬立在门外,一半脸藏在影子里。
我一愣,「你一直在外头?」
阿悬点头。
心里生出几分近乡情更怯的感觉来,我欲言又止,沉吟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方才……谢大人说了什么?」
阿悬道,「只要娘娘愿意,谢大人能让您活下去。」
那日雨夜过后,我没再见过谢言。
赵允又回到了痛苦的牢笼中,日复一日跟着谢言看奏折。
有时他被压得狠了,便央着我给他送吃食,从而去偏殿喘息片刻。
没了小柳,他瘦得飞快,人也不似以往活泼,远瞧近看,都是一潭死水。偶尔与我谈话时,眼睛还能泛出一些光亮来,可我从没听他抱怨过。
谢言从不阻止,任由我在御书房进进出出。
这日,我提着炖好的排骨汤溜进殿里,悄悄从屏风后探出头,扫视一圈,竟没瞧见赵允的影子,只有谢言背对着我坐在那儿,窗外日光明媚,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一直伸到我脚下。
我近一个月没有跟谢言说过话,此刻更不想单独跟他待着。
他应该没看见吧?
我踮起脚尖,悄悄往回缩,刚转过身,谢言的声音隔着屏风传过来,「来都来了,何不进来坐坐?」
我闭着眼,咬着牙,良久硬着头皮挤出句,「我……不是来找你的……」
说完,殿里死一般沉寂。
半晌谢言冷冷道,「日日坐在这儿批折子的人,比不过趴着睡觉的值一碗汤?」
我语塞,谢言都这么说了,还能不给他吗?
我挪回去半步,来到他桌案前,小心翼翼地打量谢言脸色,见他神色如常,低垂着眼,点了朱砂的小笔被他握在手里,不紧不慢地写着什么。
我把食盒摆在桌子上,又把盖子打开,吞吞吐吐道,「那个……还热着……你……你趁热……」
我想把碗端出来,谢言忽然道,「不喝了。哪来的,送回哪儿去。」
我一愣,不明白谢言是抽什么风,他一贯的阴晴不定,心事藏进肚子里,谁也看不见摸不着,我懒得猜。
我噢了一声,准备放下碗。
碗底抹了油,在手里窜滑儿,没拿住,歪在食盒里,泼了一半在我手上,浮油滚烫,落在皮上顿时红了一片,碗里只剩没了油腥的清汤寡水和两块裸露在外的排骨。
我忍住了,没叫出声,总觉得这会子哭出来,一是丢人,二则还会被谢言小瞧了去。
眼泪在眼眶里打滚,我咬着唇,拨拉掉手背上的菜叶子,就要收拾走人。
谢言听我半晌没动静,抬头一看,眉头紧紧皱起,「谁又惹你了——」
话突然顿住,他眼睛定在我的手上,突然辍笔,腾地起身一把拉住我的手腕,从食盒里拽出来,厉声呵斥道,「你是没脑子还是没嘴?烫着了不会说?」
我被他一骂,泪珠子滚下来,赶忙用另一只手不停抹,就是不肯说话。
谢言讲我拽的踉跄前行,末了拉着我的手,一下子摁进了洗手盆里。
「拿冰来!」
外头人听闻谢言语气不对,不敢怠慢,少顷抱了整整一盆来,被谢言指挥着,都倒进去,我们俩的手被冰块埋得严严实实的。
我被他一凶,肚子里的委屈就像找到了突破口,一股脑从眼里涌出来。我扭了扭胳膊,哭道,「冷……我不弄了……我要回去……」
谢言冷着脸,不说话,也不放手,任我挣扎,他只管将我扣得死死的。
我哭得更厉害了,一抽一抽道,「谢言!你放开我!你干吗呢!我烫着了,你急什么?」
谢言另一只手突然抬起我的下巴,恶狠狠道,「你不知道我急什么?」
我哭道,「我为什么要知道!」
我怕谢言下雨那晚说的话是出于对我的恻隐,怕自己曲解了他的意思。
我哭得快断了气,胡乱抹了把脸,语无伦次道,「我也有脸皮,知冷热,我……我不倒贴……」
谢言忽地松开我的下巴,冰下的手也撒开,从里头抽出来。
谢言的手冻得惨白,还挂着冰化成的水珠。
他把帕子塞进我手里,「好好记着你今天的话,若有一日你贴上来,我打断你的腿。」
我说,「不用你!我自己打断我自己!」
「你可真有骨气。」
我啜泣着,灰头土脸地去拎食盒。
谢言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火再度冒起来,厉声道,「你还碰它干什么?不长记性?滚出去。」
我烫伤了手,太医院的人开始往我伤口上糊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有时候是清凉的汁水,有时候是墨绿的糊糊。我总是担心,这么下去,到底能不能好。
伤口结了痂,我坐在轩窗前等太医院的人来给我换药,午后来了个生面孔。
赵允的后宫没那么乱,只有过一个小柳,还自请出宫了。所以我对生人并没有太多戒备。
他拆下污了的纱布,沾了药酒,替我擦掉表皮上的液体,低头换纱布时,突然低声道,「公主,陛下欲重夺燕城。城内布防在谢言手里,还请公主助陛下一臂之力。」
声音如惊雷,我不顾处理到一半的伤口,倏地抽回手,警惕地看着他,「你是什么人?」
他托举双手,示意我重新将手腕搭上去,「公主莫慌,在下有一样本,您只需将城中兵力多少标注其上,带出来,转交给在下。之后的事,与您无关。」
「此举有损两国邦交。本宫不揭发你,已是仁慈。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退下。」我慢慢将手放回,努力维持神色不变。
那人眼睛微微抬起,眼神冷静,「公主,燕城一战,邵将军亲自领兵。」
我心一紧,突然死死攥住他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问道,「陛下身边,有多少亲卫?」
那人一字一句答道,「八刀十二卫。」
我脸上血色全无。
他清楚皇兄身边隐卫布防,的确是皇兄的人。
「公主,邵将军和谢言,您只能选一个。」
「你监视我!」我声音发冷。
那人垂下眉目,「臣受陛下之托,照拂公主。」
我的心凉透了,疲惫地闭上眼,好半晌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照拂,照拂,皇兄,我到底要如何做,才能报答你照拂之恩?
伤口重新盖了纱,比以往包得更精致好看。
「娘娘,臣三日后再来。」他躬身后退,到了门口,突然道,「公主,有人未必如您一般惜命。若无帮衬,马革裹尸也未可知……」
我失手,打翻了茶碗,水泼在衣服上,是冷的。
皇兄第二次威胁我,用邵子回的命来逼我就范。
天一冷,白天变得短起来。
天色擦黑,我提着一个食盒,穿过昏暗的宫道,去了御书房。
先前就打听过,谢言卯正入宫理政,子时戴月而归。离他出宫,尚有三个时辰。
「娘娘,奴婢来提吧。」曲拂看我伤着,要去接食盒。
我避开,「不用。」
御书房里透出昏黄的灯光,算算时辰,赵允大概已经偷懒跑回去歇息了,那么里头,便只是谢言一个人。
我消失了数日,再次出现在谢言面前,他好像并不惊讶。
他一身玄色常服,肩上随意搭了件大氅,手捧奏折,听见动静,只是往外看了一眼,发现是我,便又继续垂下眼去。
他在椒房宫待了那么久,早已习惯我待在旁边。
心里打起了突,我清了清嗓子,「谢大人,更深露重,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吧。」
他闻言,竟真的罢了笔,问我,「为我熬的?」
我低着头,不去看他,兀自揭开食盒,将泛着热气的牛乳汤从里头端出来,送到他跟前,等他接过。
他看了一日折子,眉眼间藏着疲乏,闻言眼底泛起些许笑意,「熬了多久?」
我抿了抿唇,「一整个下午。」
「走神了?」谢言笑着接过去,「熬干了几锅?」
心中有鬼,听什么都像鬼语。谢言每说一句,我都觉得,他已经知道了。
我挠挠头,「头一回熬这个,没掌握好火候,废了几个。」
谢言捏起勺柄,轻轻搅弄,热气腾腾夹在我和他之间,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他忽然随意问道,「娘娘在里头调了什么?」
此话如同惊雷,我忽的生出一身冷汗,在一片死寂里,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缓缓开口道,「桂花。」
「倒是清香提神。」谢言在我目光中,舀起一勺,含进嘴里,然后慢慢用勺子刮着粥面,「许多年都没人为我熬过粥了。」
我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手心冷汗一个劲儿冒,「你府中下人没有给你熬过吗?」
谢言眼神柔和下来,「欢儿,有些喜好,一旦为人所知,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我大脑轰的一声炸了,他叫我什么?
我盯着不断搅动的勺子,魔怔了般被钉在原地,动也不能动,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快点制止他,别让他喝了。余尽欢,你还有没有心,他站在刀尖儿上,却毫不避讳地告诉你他的喜好,你怎么敢,怎么忍心,下毒害他!」
我嘴唇都哆嗦起来,心底的话,在出口的时候,变成,「你既然喜欢,就多喝点……」
我猛地垂下眼,鼻尖发酸,心想,我真是坏透了。
谢言不紧不慢地喝着粥,直到碗见了底,将碗放在桌子上,才有了工夫抬眼看我,「还站在这干什么?看我批奏折?」
他打断了我的纠结和自厌,将碗放回原处,笑着看我。
他心情分明很好,我红了眼眶,诺诺道:「我想看……」
谢言疲惫地揉揉额头,放缓了语气,「我哪里惹着你了?怎么眼眶都红了?」
我摇头,上前一步,撑住了桌子,以免腿软直接栽倒在地,小声道:「我想看,不行吗?」
谢言挑挑眉,并没有防着我的意思,提醒道,「我子时出宫,别看得入神,误了回宫的时辰。」
我嗯了一声,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执起朱笔,继续批折子。
我起初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偶尔站在他旁边,瞄上两眼,觉得安全,便撒开目光寻找燕城的布防图。
直到最后,我干脆站到谢言后头去,伸着脖子看。
他背对着我,忽然道,「上个站在我后面的人,已经吃了三年供香了。」
我回神,「什么?」
谢言头也不回,「到前面来,或者到旁边坐着。总之别站我后头。」
我听过谢言一些传言,比如他谨慎敏锐,不太相信人。比如他手眼通天,才智无双。总之,站在一个疑心病人的身后,太不明智。
我慢慢挪到在他旁边,坐下来,支着头看他,试探道:「谢言,你不困吗?」
「我该困?」他眼睛沉沉地望过来,似乎将我看穿。
「谢大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
谢言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罢了笔,揉了揉太阳穴,我清楚地看见了他脸上的疲乏,心里不是滋味,诱哄道:「你去睡一会?」
谢言闭眼靠在椅子里,捏了捏鼻骨,「无妨,就在这儿吧。你若累了,走就是,不必喊我。」
他开始闭目小憩。
屋中烛火跳动,阴影如鬼魅,藏在暗处,稍不留神,便会要人性命。
我呼吸不自觉变轻了,抿了抿嘴唇,心中的愧疚排山倒海向我涌来,碾痛了我的骨骼。
谢言手下压着一本奏折,上面贴着燕城的小封,我只需走过去,将谢言的手捉进手里握住,再趁机掀开看两眼,燕城的机密尽数到手。
我知道他并不抗拒我的触碰。
我也的确这么做了。
两只手将他修长的手包起,拉过来,放在腿上。
他睁开眼,目光清明,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心头一跳,低着头搓了搓他的手,「夜深了,你冷不冷啊?」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谢言问我。
我心中紧张难受,开始恶心,却还是仰着头,目光真诚,「知道。」
说完,我站起身,一步步走过去,坐在了他的腿上,仰头对上他冷淡的眸子,「谢大人,我……」
他压住我的颈子,拉下来吻住了我。
谢言并不怜惜人,唇齿交锋时仿佛要将我吞了。我气喘吁吁,软在他怀里,只觉得他带了点火气。
我破了唇,血染在谢言的唇上,他用舌尖轻轻刮去,含进嘴里,然后将我一推,冷漠道,「离我远点。」
我站起来,只觉得难堪,红着眼后退几步,离他远远的。
他起身,站了一会,丢下句没头没尾的话,「在这等我。」
谢言离开了,燕城的折子近在咫尺。
我忍着羞愧,几乎毫不犹豫,贪婪地扑过去,翻开密函,赫然是燕城的城防图。上头的每个字,只需一眼,就刻进脑海。
合上折子的那一刻,我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出了一身汗。
邵渊的命保住了。
我迫不及待想逃离这个地方,谢言身边到底有没有隐卫?他会不会已经发现了我另有所图?甚至那碗牛乳汤,也能验出足量的迷药。
将消息传出去!一切便都结束了。
我等不来谢言,再也沉不住气,慌乱地收拾了碗筷,提着食盒跨出门去。
迎头撞上一堵肉墙,把我撞得一个踉跄,被腰后的胳膊拉回去,站定。
抬头,谢言发丝微湿,似乎沐浴过了。
眼下与我撞个满怀,他眼底水汽氤氲,分外好看,「不是叫你等着?」
「我……我困了……」
我知道自己的脸色白得跟鬼一样,他目光向我身后望去。
燕城的密函看完后,是否恢复了原位?
我低低垂着头,心跳如擂鼓。
「把食盒给下人吧,夜深路远,别磕着。」他忽然出声道。
谢言身后突然走出来一个太监,提手要接,与钱枫不同,他是谢言的心腹。
我一避,「不必……碗具贵重,谁碰我都不放心。」
虽然低着头,我还是能察觉谢言的目光落在我头顶,淡淡的,剔透的,无所不知的。
周围空气冷成冰坨,压在肺里,憋得我头晕眼花。
「贵重之物,便洗干净了好好收起来,别忘了。」
我脸上血色全无。
他手伸出来,手心躺着个一小圆瓷盒,宫里常用来装药。
「嘴唇破了,回去擦上。」谢言吩咐我。
我六神无主,强压着慌张从他手中接过,嘴唇干涩,「好……」
谢言与我擦身而过,我忽然去拽住了他的衣角,将他拽得一停,转头问我,「还有事?」
我咬着嘴唇,眼泪堪堪忍住没落下来,摇摇头,「你要是困了,就早点睡,别累着……」
谢言忽然笑了,捏了捏我的耳朵,「你也是。」
离开了御书房,浅黄的灯色渐弱,被黑暗吞噬,转过拐角,我腿一软,身子朝前,扑腾跪进灌木丛里,冷汗扑簌而下。
食盒里的碗筷呼啦从里头栽出来,碗碎了一地。
「公主!」曲拂大惊,赶忙来扶我。
我身子半起,歪斜着抓住了曲拂的袖子,拉的衣裳刺啦一声。
「曲拂……别说话……收拾东西!」我听见了自己声音里的颤抖,跌跌撞撞爬起来,顾不上整理仪容,徒手将碎瓷片揽起来。
尖锐割破了手,血洒了一地。
曲拂蹲下身子,也来帮我。两人一言不发,因为我们知道,这些碎瓷片,一旦被人拿去,验出迷药来,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食盒里装满了瓷片,泥土,还有血和米粥的混合物。
曲拂沾满沙子的手握住了我,「公主,够了……走吧。」
我咬着唇,发了狠,咬出血来。手上的碎瓷片抓在手里,抵住了脖子。
「公主!」曲拂死死拽住了我的手腕,面如死灰,「人死如灯灭,您若死了,什么都没了!」
我浑身都在抖,「我已经什么都没了……不如就死在这儿,求个体面。」
曲拂红着眼,不拉我来,一头磕在地上,「公主,想想邵将军!你还能救他。」
我从未觉得如此沉重,理智来说,我该将情报传出去,躲在深处,守好一颗棋子的本分,这么做无疑将我的良心放在火上炙烤。
我只好对自己说,谢言狡诈,莫要被一点温情迷了心。
我哽咽着,瓷片当啷一声,掉回食盒里。
曲拂如释重负,碰着我的手,哭道,「娘娘,手还没好,又伤着了,这是何必。」
我惊魂未定地回宫,宣了太医院的人来看守,接头的密探提着药箱,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
他见到我,十分惊讶。
我一身黄土,裙摆沾满了血,手上脏兮兮的,分不清到底是血还是泥。
人到跟前,躬身道:「娘娘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我蕴了十成怒意将布防图摔在他前襟,冷眼道,「满意了?滚!」
他接住即将掉落在地的密函,眉目淡淡,「娘娘手伤了,在下先替娘娘清查伤口。」
我怒火攻心,一阵天旋地转,撑着小案,哇地吐出来,起先并没吃什么东西,回来喝了口茶,依旧压不住恶心。
曲拂厉声道,「你非得看着公主死才放心!还不想办法!」
那人被眼前的动静吓蒙了,被曲拂骂完才倏地回神,强硬地配合曲拂,替我把脉。
椒房宫闹了一夜,后半夜我发热了,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整个人烧得浑浑噩噩的,后来曲拂在我耳边道,「娘娘,谢大人……」
她后面说的话我听不清了,我只记得自己扑在她腿上,低声啜泣,「我想回家……」
一只手覆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问道,「这里不好吗?怎么弄得这样狼狈?」
我烧糊涂了,竟然听到了谢言的声音,哭出来,「对不起……谢言,我错了,你别骂我……」
「你错哪了?」
我哽咽一番,含含糊糊道,「我不能说……」
「你喜欢谢言还是邵渊?」
「我不能说……」
「谢言对你好不好?」
「好……」
「为什么不喜欢他?」
我吸吸鼻子,闭着眼睛,心想梦里的谢言好折磨人,便唤道,「曲拂……让我睡一会儿……你别问了……」
外头便有人道,「奴婢会照顾好娘娘的,您请回吧……」
「怎么伤的?」
「娘娘回宫时遇见几只野猫,受了惊,手压在碎瓷片上。」
「唔……看顾不利,自去领罚。」
「是。」
之后便没了动静。
第二日醒来,周围难得安静,帷幔被我掀被子的气流吹动而起,我哑着嗓子,「曲拂?」
曲拂应了一声,少顷端着吃食进来,「娘娘,用点东西吧,您昨夜吐得昏天黑地,后来还是谢大人来了,给您喂了几口水,烧才退下去。」
我身子一僵,谢言来过了?
昨夜的对话犹在耳畔,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问我喜不喜欢他,难道想套我的话?
我不寒而栗,勉强用了些东西,一躺就是七日,身子飞快地瘦下来,曲拂见了眼眶红红的,「娘娘,您总要吃点东西呀……」
我说,「快了,很快就有结果了。我是大宋的公主,别叫我娘娘。」
一个雨夜,罕见的闷雷将我从梦中惊醒。窗外划过一道刺眼闪电,曲拂猛地推门进来,脸白如恶鬼,「公主……开战了……」
前线八百里急报,用烽火传进了大辽的都城。
整整一夜,我枯坐床前,一动未动。
「曲拂,嫁妆呢?」
她捧来那个在床底压了很久的锦盒,上头落了一层灰,临行前,皇兄亲手将它交给我。
我扶住顶盖,掀开。
一柄小小的青色匕首躺在里面,崭新的,刀锋锐利,削铁如泥。
曲拂看见匕首,登时软了身子,瘫坐在地上,「公主……陛下要我们死……」
我伸手进去,握住匕首。
当日皇兄亲手将锦盒交到我手里,说,「小欢,若有开战的一日,别让皇兄为难。」
我看向曲拂,她浑身都在抖,水灵灵的眼睛里满是恐惧。
我摸了摸她的脸,怜惜道:「别怕,我们再等等。」
多活一刻都好,谁不贪生怕死呢?
曲拂眼怀希冀,「或许……或许谢大人不知道……」
我攥紧了匕首,伤口发了疼,「曲拂,我不惯于做自欺欺人的事。苟活片刻,只为等一个结果。」
曲拂绝望地趴在地上,两眼失神,「公主,奴婢誓死追随……」
我眼眶一热,一滴泪垂下来,「我对你不住。」
等待的时候,分外难挨,窗外见晓,一道明光冲破了黑暗,天空幽蓝。
啪嗒……
曲拂睡着了,脸上挂着泪痕,手指不经意地落在地上,撞到了凳子脚。
我拎着匕首,从床上站起,全身发僵。
「阿悬。」
殿外有人低低应声。
「仗……打赢了吗?」
阿悬没有说话。
我闭了闭眼,输了。
因为我,谢言输了。
我站在门前,伸了伸手,想去推门,到一半,突然住了手。
拿水浇灌了许久的梨树,养了很久的鱼,在我死后,应该没人顾得上,实在没必要看外面的景色。
将死之人,何必多生贪恋,皇兄,我不欠你了。
看了不远处还在熟睡的曲拂一眼,我将匕首抵在脖子上,呼吸粗重地闭上眼。
余尽欢,很快,一下就好。
「开门。」外头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一抖,匕首在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我豁然睁眼,鼓起的勇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来了。
门在我眼前打开,谢言阴沉的脸出现在视野里。我后退几步,如同见到了洪水猛兽。
「别过来……」我语无伦次,「谢言,我以死抵罪。」
谢言踏进门里,眼底压着沉沉怒意,笑里带冷,「余尽欢,我真该将你的手剁下来。」
他的声音惊醒了曲拂,她尖叫一声,冲过来护在我身前,「谢大人!你要杀,就先杀了我!」
谢言唇角带冷,「来人,将她拖出去。」
我将曲拂拉在身后护着,匕首塞进曲拂手里,如果我们两个有一个要受尽活剐,我宁愿是自己,我把痛快留给曲拂!
「谢言,迷药是我下的,密函是我看的,她什么都不知道,我跟你走,要杀要剐随你,挫骨扬灰都随你,给曲拂一个善终……」
谢言眼底怒意更盛,「还愣着做什么,拖出去……看好了,别让她死。」
阿悬从外头进来,拿帕子捂了曲拂的嘴,不顾她激烈挣扎,将人拖了出去,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出很远。
我扑通跪下,抓住谢言的衣角,哀求道,「谢大人,谢丞相,我把命抵给你……求求你别折磨曲拂……」
谢言弯腰,钳住了我的手腕,一提,带着把我胳膊扯断的力道,硬生生将我从地上拖起来,「你有几条命能抵?燕城,或是曲拂,余尽欢,你想抵哪个?」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攀住他的领衽,攥皱了,「谢言!是你技不如人!谁叫你贪恋我!放松警惕!你难道不知兵不厌诈?你输了!与旁人何干!」
谢言冷笑,「谁告诉你我输了?余尽欢,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到底把密函给了谁!」
殿外推进一个人来。
我还攥着他的领子,心慢了一拍,那人穿着大辽的内官服侍,一双眼睛险恶如狼,不是与我暗中接头的密探又是谁?
他死死咬着牙,被人五花大绑,眼神如狼,「谢大人,大宋公主勾结外敌,证据确凿,襄王殿下已知此事,您执意包庇,便是意图谋反,国法难容!」
我推开谢言,后退了几步,撞在桌子上。
「不可能……他如何得知皇兄的隐卫编排!」
话一出口,我心中倏地想起一件旧事。当年两国虚与委蛇,似乎有位襄王殿下曾造访金陵,在宫中住了一个月,那时候我与邵渊沉迷宫外的自由,从未对国事上心。
那人道,「谢大人,您为她绑了下官,难不成真如传言一般,您看上她了?」
错了……错得彻底。
襄王不光给我下套,亦是在试探谢言,他要弄明白,谢言对我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谢言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一字一句道,「原不想动手,如今有人做了蠢事,你便活不成了。」说完,他袖中滑落一件匕首,转身向那人走去。
我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谢言,他宛若断人生死的阎王,面不改色地提起那人衣领,在他慌乱的辩驳声中,匕首划在他的脖颈上,一抹,血花儿溅在他浅青色的袖角,留下一排血迹。
人气绝倒地,两眼大睁。
谢言却习以为常,掏出帕子擦拭刀刃,面若冰霜,修长的手指上沾满鲜血,就连脸上也有。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一半隐在暗处,神佛难辨。
我腿一软跪在地上。
下一个就是我。
唯有杀了我,他才能保住自己在大辽至高无上的地位,才能握住权柄,不让襄王有可乘之机。
曲拂被拖走前,掉在地上的匕首尚在眼前,我颤抖着,伸手去摸。
杀人的刀迎面飞来,擦着我的手背,撞在匕首的刀柄上,撞远了。
「你还想干什么!」
我疯了般又哭又笑,「谢大人要亲自来也成,要杀要剐随你。」
谢言蹲下来,沾了血的手死死钳住了我的下巴,「余尽欢,你就一点也不解释?」
我目光涣散,「解释什么?」
谢言脸沉得可怕,「你传出的密函里,为何做了手脚?」
我一言不发,闭上眼不去看他,我怕谢言输,故而密函只改一处,若大宋的将士连这点都发现不了,便不配赢。说到底,我动了恻隐之心。
谢言怒喝一声,「睁眼,看着我!余尽欢,阿悬有没有告诉你,只要你想活,我就能保你?」
我哆嗦道,「说过……」
「御书房里,我有没有亲过你?」
一种难掩的羞辱攀上心头,我难堪不已,「谢言,你要我死就直说,何必羞辱我。」
我看不到谢言的表情,他的声音冷冷地传来,「那好,我告诉你,襄王得了密信送往大宋,企图坐实你我勾结外敌的罪名,扳倒了我,襄王继位,此事,你皇兄知晓,邵渊亦知!而我的败笔,恰恰在此!」
我咳嗽几声,鼻腔被泪呛得火辣辣的,「我不明白。」
谢言怎么可能有弱点?
谢言冷冷开口,「我喜欢你,余尽欢,这就是我最大的败笔,我竟然喜欢上了你们余氏皇族的棋子。」
我笑了,心中说不清是何滋味,昔日的亲人不顾我死活,令我腹背受敌,我所做的一切都无比可笑。
我狼狈地拽着谢言的衣裳,爬起来,「我无话可说,谢言……你杀了我吧。」
血从手上缠的绷带渗出来,染红了谢言的前襟,「我这辈子回不去了。我是大宋的公主,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这次害你,下次,就能要你命。你让我活着干什么?我没那么伟大,看你屠戮大宋子民,而不生怨。你剑指天下,挥师南伐,你有你的路要走,我有我的债要还,道不同,志不和。」
谢言倏地回身,掐住了我的胳膊,眼神阴鸷,「余尽欢,你欠我的呢?为了你,我筹谋月余,只为让燕城一战,败得毫无蹊跷!余尽欢,我原想把燕城赔给你!可你一封密函,打得我措手不及!邵渊真是聪明啊……」
他掐死了我,目光淬了冰和毒,「仅仅通过襄王临摹的一封信,便发现了蛛丝马迹!余尽欢,我该说你们心有灵犀好呢,还是愚不可及好?」
「他拿着你给的布防图,在我军阵前耀武扬威!让我数日心血付诸东流!燕城败得太容易!容易到一眼就叫人瞧出我有意放水!」
他力气大得可怕,掐得我眼泪都掉下来,「襄王要杀你!你听懂了吗!我只能打回去!哪怕此地无银,画蛇添足,我也要打!只为来日襄王拿你祭刀时,我多一分斡旋的余地!这些,你拿什么还?」
我胡乱摇着头,「我不知道……别问我……别问我……」
谢言向来平淡的眉宇染上了戾气,「我真是疯了,闭着眼,任你为所欲为!我逼着自己信,桂花安神助眠,你拉着我的手,是真的怕我冷,桌子上的密函纹丝未动,夜深路滑,碎了一个碗,便是岁岁平安!余尽欢,我这辈子没输过!万万没想到,第一次竟是为了你!」
原来他都知道……
他眼睁睁看着我把我们两个人逼入绝境,只为证实心中所想。如今两人站在坑底,襄王的土就在头顶,亟待将我们活埋。
「你疯了……」我双目猩红,「明知道我要害你,你还……你还……」
谢言松开了我,自嘲一笑,「余尽欢,我连弱点都给你了,还不够吗?你还要我如何?连命也给你?」
我解开了领上的扣子。
谢言的脸变得难堪。
「谢大人,我蠢,搅乱了你的盘算,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拿身子来偿。」
说完,我抬手去扒他的衣裳。
谢言猛地攥住我的手腕,强迫我胳膊悬在那儿。
他脸色渐渐变得惨白,手都气得发了抖,「余尽欢,你要气死我。」
「我从不欠人情。命已经许给了大宋,若有那日,我以身殉国。谢大人,我给不了你什么,你容我苟延残喘,我用身子偿你。」
「你真是出息了!青楼楚馆的说辞都出来了!你是嫌我活得长!」
「你要不要?」我问。
我以为谢言会直接扔下我,甚至将我囚禁冷宫,等候处决。
他突然拦腰抱起我,下颌处的血迹触目惊心,他寒着脸,几乎是对着外头的人吼出声,「去御书房!」
我撑住他肩膀,「你放开我!谢言你不要命了!这么走出去,会闹得人尽皆知。」
他冷冷扫了我一眼,「你还怕人尽皆知?当初是谁坐在轿子里,当众说要当谢夫人?」
那时我初来乍到,心存恶意,如何与现在比?
我像个溺水之人,攀住他的脖子,「襄王正盯着你!咱们不出去,好不好?就在这儿……」
「余尽欢,你打定主意要跟着我,对吗?」
我擦了擦眼眶,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脸背着他。
「对,我会一直跟着你,直到我死。」
「好,我给你名分。」他抱着我,踏出了椒房宫。
出门的瞬间,我仿佛感觉到万千道复杂的,戏谑的,嘲弄的,轻蔑的目光,落在我的脊背,刮下一层皮肉,让我无处遁形。
雨还在下,水汽扑面,有些湿冷,但谢言身上暖烘烘的,我贴近一些,倒没什么不舒服。
阿悬撑伞过来。
谢言说,「欢儿,我抱着你,腾不出手,自己拿着。」
阿悬垂着眼,「奴才送娘娘过去。」
谢言声线发冷,「不必。有我在,淋不着她。」
我伸出手,阿悬僵了好一会儿,才将伞递过来,又从旁展开一把,随着我们走到廊下。
「别跟着。」谢言又道。
我给阿悬使了个眼色,谢言心情不佳,像一只炸毛老虎,可惹不得。阿悬衷心,脑子却不灵光,不懂得察言观色,我好怕谢言怒火被重新拱起来,拿无辜的人祭刀。
我仰头,确保伞完好地将我和谢言遮住,伞杆握在手里,有些沉,我便任它在谢言的臂弯里一担,偷偷看他,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心安理得地小声道,「谢大人,好了。」
他抱着我走进雨幕,步履沉稳。
仰赖于谢言的铁血手腕,宫人跪倒在地,对我俩避之不及。
大雨瓢泼,雨幕朦胧,我趴在他肩头,「谢言,我还没坐过花轿呢,也没有跨过火盆,更没有合过庚帖。」
我知道谢言没法给我。
从皇帝手里求人,从来只有低调地从皇宫角门接妃子出来,遇上良人,能抬为平妻,寻常官员,给个贵妾当当,不算埋没了皇室的面子。
我是皇后,朝中各方的眼睛都盯着。谢言有天大的本事,也难抵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要不算了吧。」我转了转伞,雨珠在空中旋出优美的弧度,飞向四周,我一时出了神,「你舍弃我,好好当丞相。将来……大宋亡了,你派人告诉我一声。」
谢言说,「欢儿,我曾跟你说过,活着,有一天算一天。」
深夜,赵允罕见地没有歇息,御书房中,他正襟危坐,脸色欠佳,一看就是个把个晚上没好好休息过了。
他见谢言抱着我进来,脸上毫无表情,只道,「谢言,你想好了,带走她,就是彻底跟襄王撕破脸。」
谢言将我放下来,掏出干净的帕子,替我擦掉脸颊沾染的雨水,「皇上,我曾承诺十年之内给你一个太平盛世,襄王这根刺,该拔了。」
「然后呢?」赵允眯起眼睛,眼里罕见地隐藏了怒火,「是,襄王死了,朕的皇位会稳当一些!可皇室宗亲怎会坐视外人把揽朝政。谢言,襄王也是你的挡箭牌,没了他的制衡,他们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
赵允愤怒地瞪着我,「你们为什么不能等朕长大一点!等朕把那帮老家伙熬死!」
「皇上,那些人,不配善终。」谢言满身死寂,仿佛被人剥开了皮,把心血淋淋地掏出来,「从杀我父母那一刻起,他们一个也逃不掉。」
我一惊,仰头去看谢言,当年的谢氏,温雅华贵之名响彻天下,一场大火令世人唏嘘不已,殊不知其中还有内情。世家公子,惨遭横祸,后来被迫入仕,笑对仇人,是怎么样的光景?
赵允烦躁地揉着头发,「朕上辈子真是欠了你们俩的!滚!领着她滚出朕的皇宫!」
我被谢言牵着手,步行出宫,谢府距离皇宫不远,我俩一路沉默,直到谢府高大的门楣在望,我怯怯住了脚。
谢言回头,「怎么了?」
人初到一个地方,总有些害怕的。
大门打开,管家小跑着迎出来,「相爷,您总算回来——」他突然看见我,跪下叩首,「老奴拜见皇后娘娘!」
谢言淡淡道,「今儿起,她便是相府的夫人。」
「啊?」
「什么?」
我和管家同时出声,看向谢言。
只见他沉了一晚上的脸终于露出些许温和,拉过我,在额头落下一吻,然后扭头问管家,「明白了?」
管家恍然大悟,喜道,「老奴失言!老奴拜见夫人!」
谢言低下头,对我小声道,「曲拂明日才能来,今晚你先歇下吧。」
我木讷点头,还沉浸在他刚才的一吻里,无法回神,就被他牵着进府。
「欢儿,我们这样,像不像拜堂?」谢言的声音自前方传来,我一愣,衣袂相连,他牵着我,新郎牵着新娘,真是很像。
我嗯了一声,脸上热热的。
直到进入房中,我才发现,此处应是长期住人的,角落里一件玄色的衣裳搭在衣架上,那是谢言的衣裳。他竟将我直接领进寝房来了。
感受到我的瑟缩,谢言忽然笑开,「怎么,怕了?」
当初连和亲的嫁衣都是急匆匆赶制的,夫妻之间的事我怎么知道,我别过头去,耳根子都红了,「我不知道……你……你别问我。」
谢言笑够了,对我道,「今夜你睡在这儿,我去书房。」
我心里一紧,忙拽住他,惊慌道,「你……你……」
我人生地不熟的,曲拂不在身边,不知道该找谁,最熟悉的,也就是谢言了,现在连他都要走。
他好笑地看着我,「我以为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头,私底下竟是这样的性子?早知如此,就该好好地吓一吓你。」
扑通……
随着我的心跳声,耳边还传来一阵微弱的水声,循声望去,一尾红黑相间的金鱼躺在小几旁,水渍浸湿了桌子,是从旁边的鱼缸里跳出来的。
我激动地跑过去,小心将它捧起,手足无措地看着谢言,「它怎么在这儿,你不是把它们扔了吗?」
谢言道,「我还能扔哪去,由着你几番折腾,再好的手也得烙下病根,无非是替你养着。」
我撇了撇嘴,不知怎么的很想哭,吸吸鼻子忍住,「谢言,谢谢你。」
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发,「我走了,府中有丫鬟在外头伺候,不用担心。」
夜里起了风,窗外风声呼啸,谢言披上大氅,伸手去拉门。
「谢言!」我将金鱼放回鱼缸里,扭头急急地叫住他,他的身影站在黑暗里,「嗯。」
我憋了一晚上的话终于在此刻说出来,「我在密函里做了改动,是怕你输……」
谢言的脸隐匿在暗中,看不清神色,「为何怕我输?」
我两只手背在后头,指节搅成一团,「我……我……」
一声喟叹,刚系好的大氅重新被解下来,谢言将它搭在架子上,一步步自黑暗踏进光明,高大的身子将我笼罩在他的影子里,声音低哑,「欢儿,你说,为何?」
「因为我喜欢你……」我声如蚊蝇。
谢言突然有了动作,我抬头,看他已经将外衣脱了下来,挂在了架子上,「你干什么?」
谢言道,「今晚不走了。」
「啊?」
「留下陪你。」
第二日,我是被曲拂的声音吵醒的。
「公主,他把你怎么样了?」
一睁眼,曲拂眼神羞怒,发丝凌乱,趴在我的身上,盯着我的脖子直看。
我像是回想起什么,猛地将脖子拉至脖子上,只露出两个眼睛,「出去……快出去!」
被子下的脸,飞速地变红了,又听曲拂哭道,「奴婢早上瞧见谢大人从房里出去,还不许奴婢进来瞧,公主,您别怕,他若是欺负了你,曲拂跟他拼命。」
我羞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只好小声哀求,「曲拂,他没有欺负我,你快出去吧,备好热水,我要沐浴。」
曲拂一愣,看见我红透了的脸,忽然一白,「公……公主,您……您是不是被……谢大人……玷污了!」
她满面怒容地站起身,「奴婢跟他拼命!」
我眼看事情收不住尾,急了,顾不得遮羞,急忙拉住曲拂,「你闭嘴!」
谁料连手腕上都是明显的吻痕。
曲拂顿时像一头发了疯的小牛,拉都拉不住。
我按着曲拂,身子发虚,急急喘了口气,才能开口说话,「你不许找他!你……你是要我死吗!别折腾我了!」
曲拂身子软下来,突然号啕大哭,「公主,奴婢对不住您,您为了救奴婢,竟然委身此等奸佞之辈!奴婢这就以死谢罪!」
我急得浑身出汗,外头便有人道,「相爷,夫人醒了。」
我一把捂住曲拂的嘴,凶巴巴道,「你再胡说八道,当心我不理你。」
曲拂满眼是泪,幽怨地眨眨眼,示意听懂了。
谢言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备好水,夫人何时起来,你们再进去伺候。」
一觉醒来,成了谢夫人,我愣愣地看着谢言绕过屏风,走进来,已然从里到外换了一身衣裳,我想起他被我揉搓得不成模样的寝衣,心虚地移开眼睛。
他走近了,顺其自然地抬手,摸了摸我的耳朵,「怎么醒了?」
然后手贴在我额头上,「还出了许多汗?累成这样?」
我从脸红到脖子,心脏乱跳。
「去热了水,伺候夫人沐浴更衣。」谢言吩咐道。
曲拂不情不愿地从后背瞪了谢言一眼,消失在屏风后面。
我长舒一口气,捂着酸软的腰肢,可怜兮兮道,「谢大人,我大概是不行了……」
谢言笑得如沐春风,坐在我旁边,抱住我,替我揉腰,「昨夜是谁一肚子不服气,叫嚣得厉害?」
我蔫耷耷地靠着他,眼皮子又开始打架,便抓住了他的领子,「我困了,你还要去哪?」
谢言捧着我的脸,大拇指细细摩挲过脸颊,「欢儿,你一直这样粘人吗?」
我努力睁开眼,道,「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谢言亲了亲我,「没有。只是你刚来大辽时,张牙舞爪的样子,叫我心疼。」
我嘟哝道,「人善被人欺,我哪里知道你们一君一臣会如何待我?万一你们看我好欺负,就难为我怎么办?」
「你以前,也这样粘着别人?」
我摆弄着谢言的衣服带子道,「我和皇兄自小没了母妃,几乎每天夜晚,我都梦见宫里的人把我推下枯井,或是用一杯毒酒毒死我。我们相依为命,直到皇兄继位,担惊受怕的日子才一去不复返,可金陵的大臣总想将我嫁来大辽,我那时候小,觉得异国他乡是吃人的猛兽,及笄之后,便没睡过安稳觉。从那时起,谁对我好,我便粘着谁。」
「所以,邵渊对你极好,你便也粘着他?」谢言说的话带着浓郁的酸味儿。
我诧异地看着他,眨眨眼,「你吃醋了?」
谢言冷哼一声,骤然将我抱紧,「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因为我对你好,才跟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情,母妃曾跟我说,喜欢一个人,便愿意同他孕育子女,愿意拉着手,生同衾,死同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想跟你葬在一起。」
说完,摇了摇头,「瞧我说得,你怎么会死呢。你会长命百岁,子孙满堂。我一定比你死得早,如果百年之后,你还喜欢我,就跟我葬在一起。」
谢言咬住了我的嘴唇,带着我,沉浸于无边情意里。
「欢儿,看着我。」谢言严肃地命令我,「你是我谢言的人,我不开口,你便不能死。」
我眼皮发沉,他却不许我睡,直到我期期艾艾道「好,我答应你」,他才放我闭上眼。
次日将我赐给谢言的圣旨到了,恭贺之人蜂拥而至。
我见到了抱病已久的襄王,他没有想象中的羸弱,一双眸子里透出难掩的犀利,两鬓斑白,语气和蔼,「上次见公主,还是在金陵。」
他抬手,比量一下,「那时候你才这么高,成天跟在邵小将军后面,本王以为,你和他才是一对。」
谢言捏着茶盖,慢悠悠撇去上头的浮沫,并不理睬他的挑衅。
我则婉言笑道,「当年王爷入金陵为质,我也以为,您会一直待在那儿,孤独终老。」
谁知道他如今不仅有了十八名妾室,连孙子都有了三个,难怪对赵允的皇位垂涎三尺。
襄王被人戳了痛处,眯了眯眼,继而笑道,「近来朝中多流言蜚语,夫人嫁进来,怕是给谢大人找了不少活干。」
谢言啜饮一口热茶,才缓缓道,「襄王殿下,燕城一战,谢某可打赢了?」
「自是打赢了。」
茶碗被轻轻搁在桌面上,谢言缓缓道,「那好,谁不如意,来找我。」
襄王脸上笑意一顿,「谢大人好魄力,只是希望皇室宗亲找上门,谢大人亦能说出此番话来。」
临走时,襄王似乎还不解气,似笑非笑道,「本王所图,无非是后代昌隆。不知膝下福薄之人,所图为何……啧啧……不解,实在不解……」
恭贺之人渐渐走干净了,我握了握谢言的手,「谢大人,你……没事吧?」
谢言脸色的确不怎么好看,「我厚黑权谋十余载,踩在脚底下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的确没想到,有人会咒我膝下无子。」
我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红晕,轻咳一声,「那……那的确过分……」
谢言继续道,「换作往日,此等荒谬言论便是过耳一笑,今日,我的确动了气。」
我扑哧笑出来,「不如我也给谢大人娶十八房娇姑娘,好叫您明年此时夙愿得偿?」
他不顾我笑得花枝乱颤,伸手将我拽去,刮了刮我的脸,声音低哑,「欢儿,给我生个孩子吧。」
我的笑容渐渐浅淡,依偎在谢言怀里,闷闷道,「生下来,怎么养?」
他吻了吻我的鬓角,「如果是个儿子,三岁习字以修身,五岁读史以明志,八岁习武,通伐谋,晓兵法。诸子百家,经史子集,通通要学。」
我瞪大了眼,「谢大人,你还是不是亲爹?」
他清俊长眉略有舒展,盯着我无不认真道:「欢儿,我幼时便如此。」
我心中酸涩,谢言及冠之年入仕,惊艳卓绝,想来背后也有不为人道的艰辛。
为官十载,方成就他老练毒辣的心思和手段,在一个宁静的午后,他却只是抱着我,简简单单又带了一丝孩子般的怨气,拐弯抹角地向我抱怨吃过的苦,受过的累。
我揽住了谢言的脖子,「我家谢大人受苦了……」
他很是受用,「若是个女儿,便依你,随她上天入地,我总护得住。」
我一想到多年之后,谢言白发苍苍,一代丞相功成名就,退居幕后,谢家成了最显赫的世家,养出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闺女,便有些难言的欣慰。
突然有个问题便问出了口,「天下才女众多,为何偏偏瞧上我了?」
谢言想了想,「你还记得第一次上街,我谋划的那场刺杀吗?」
我点点头,脸上到现在,仍有淡淡白痕。
「你说,若是大宋的刺客,刺杀我的时候,也绝不会放过你。」谢言抱紧我,「我便知道,你什么都明白。明明是个怕死的丫头,却硬着头皮嫁过来。」
他牵着我的手,笑道,「瞧瞧你都干过什么蠢事,喝醉了酒往桥上爬,调戏我,威胁我,气我激我将你推下水,醒了又赖赖唧唧要我伺候你,伺候便罢了,偏偏生了个不听劝的性子,苦得不喝,太热不喝,太冷不喝,没糖不喝;好不容易养好了,端汤烫伤了手,跟我置气,一声不吭忍着;为了看陈芝麻烂谷子的布防图,粥里下了药不够,连美人计都用上了,事后自己吓得要死,手割破了,还差点当场自刎。余尽欢,我要是你哥哥,该是极喜欢你这样听话好摆弄的玩意儿。」
我听得无比羞愧,窝在他脖子下面,诺诺道,「那……谢言哥哥,你喜欢我吗?」
他呼吸一促,半晌才咬牙切齿道,「我谢言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摊上你这么位祖宗。」
他半抱半托,将我护在怀里站起来。
我一愣,「干什么去?」
他道,「你谢言哥哥膝下福薄,借你点东风,生几个孩子。」
按理说,我嫁入谢家,应当有场腥风血雨等着我。
可出乎意料,无人问津,岁月静好。
谢言一把年纪,过了把成家的瘾,不是哄着我生孩子,就是在哄我生孩子的路上。
这一哄,就到了年关。
听说襄王伙同他十八房美妾在府里搭了戏台子,给出三倍的价钱,抢走了最出名的戏班子。
我便端着去瓜子儿瞧热闹,毕竟一墙之隔,免费的,不看白不看。
你看,嫁到宫外来,就这点好处。
这是我头一次在异国他乡过年,每日看着相府的下人忙忙碌碌,喜气洋溢,不由得被感染几分,笑容也多起来。
谢言习惯了将我一揽,坐在窗前看雪,有时候一看就是一天。
我说,「你也喜欢雪?」
谢言低头在我眉间落下一吻,「不如下雨,但,总是好的。」
大雪封城,他已数日闲赋在家,边境战事松散下来,这般恶劣环境下,双方不可能冒雪开战,害人害己。
我侧耳靠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下雨天,你便不上朝,对吗?」
所以他并不是喜欢雨,也不是喜欢雪,而是喜欢这份难得的清净。所有人逼着他往前走,只有这种日子,他能停一停,得一寸喘息。
他摆弄我的发丝,神色寡淡,眼底却窥得一抹柔和光泽。
我突然跪坐起来,「咱们玩游戏如何?」
「玩什么?」
「簸钱?」
这游戏不难,执一把铜钱撒在阶上,以正面或反面多者取胜。
「既是对赌,总要有赌注。」谢言不为所动,似乎没什么兴趣。
我眼前一亮,「赢方可要求败方做一件事!」
「哦?」谢言淡笑着,「你喜欢便好。」
「……」方才是谁兴趣缺缺来着。
隔壁的戏台还在咿呀弹唱,我还听见隔壁最小的几位娇妾低声细语,「隔壁谢夫人怎么没来?」
「嗨,说不准是两口子在家造小孩呢……」
我沉默了,红着脸,将一连数枚崭新的铜钱握手里,闹着他来到廊下,攥着拳头,「谢大人,你选正面还是反面?」
谢言拢袖而立,「反面。」
谢言真是一身反骨,偏偏做了丞相。
我持钱颠簸数下,撒开手,任铜钱落在地面,如碎珠落玉盘,泠泠作响。
待尘埃落定,我细细数来,反面比我多一个子。
谢言轻声笑了,「这可是送上门的赌注。」
「不算不算!」我跺脚,「我没掷好!」
谢言看我一子子拾起,一副要从头开始的样子,缓缓道,「出尔反尔的事,也就我能容你。」
我重新捧在手里,不死心地又抛出去,这次有不少落在雪里,我借着查探的功夫,悄悄数了数,好巧不巧,谢言又比我多出一子。
我悄无声息地挪过脚去盖住,若想赢他,还得在再盖一个。正巧不远处有一枚小小的铜钱躺在雪里,反面的雕花细纹清晰可见。
我心一横,趁着谢言垂眼抚衣时,一脚踩过去。
「我赢了——」万没料到脚底一滑,失去了平衡栽下台阶去。
谢言不慌不忙地挪来抱住我,笑道,「偷鸡不成蚀把米,叫你贪多一子。」
原来他知道!
谢言摸着我的脸,替我扫去睫毛上清冷的水珠,「你若不贪心,我大可当作平局。如今你自投罗网,欠我两个要求,该做如何?」
我不服气道,「有本事你来投!那两个是我送你的,若非我手下留情,定叫你输得难堪!」
谢言淡笑道,「我还该谢你?」
言毕,他松开我,蹲在雪地里,一子子重新拾起。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染了雪泥,不久化作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凸起的骨梁滑落。
他没有我那般动作繁复,轻轻一抛,铜光漫天,化作一束铁花零星落地,悦耳动听。
「我数数!」我迫不及待地弯腰,一个个瞧过去,越瞧心越凉,他整整比我多出十个,我生气地回头看他,「你作弊!」
谢言挑眉,看着我冷透的绣鞋,「玩够了,进屋吧。」
无缘无故欠了他三个赌注,我哪里甘心,当即捉住他衣角,「不许走!继续!」
他回身,笑道,「不怕越欠越多?」
我硬气道,「你运气好罢了。」
事实上,一连数把,他都是赢多输少,一个输赢靠命的游戏,硬生生让我费尽了脑力。
「还来?」他垂眼问我。
我抓住他的手腕,丧气道,「不来了不来了……我又赢不过你。」
雪后初晴,天光乍开,照在白雪之上一片璀璨。
谢言将我弄进屋,亲自将我绣鞋脱下来,拿小布擦拭干净,「下次若想赢,直说。」
我惊奇道,「我说了你就答应?!」
谢言看我一眼,浅浅笑开,「我会手下留情。」
我支着头,从窗外折一支寒梅,嗅了嗅,「谢大人,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但是有一点说好,不许强人所难!」
梅花瓣随着枝子一抖,落尽茶盏里去,点出一点点涟漪。
谢言慢条斯理地替我处理干净脚,「听说金陵盛产刺绣,绣个荷包吧。」
我罢了手,将梅花搁在案头,想当年,我的山河图为人称颂,绣荷包简直是大材小用。
我跷着腿,「谢大人想要什么纹样?」
「鸳鸯。」
我扑哧笑道,「俗不可耐。」
谢言继而道,「鸳鸯交颈。」
说完,他将我拉过去,没再给我说话的机会。
谢言要的荷包,我修修改改,终于画出了他满意的纹样。清一色的鸳鸯里,他偏偏挑中了最后一幅。
也是最令我面红耳赤的一幅。
红嘴鸳鸯挡覆在另一只上,只瞧见身下的另一只脖颈柔婉,喙口相交。
谢言抬起我的下巴,眼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光影。
「你画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恼火道,「没……没想什么。」
谢言俯下身子,吻了吻我的眼睛,「欢儿,我想要个孩子。」
我心脏被猛地攥紧,呼吸瞬间急促。
他说,「这是第二要求,你不愿意,作废便是。」
我习惯性地皱眉,他却帮我抚平眉头,蹲下身来。
「欢儿,你要信我,能带着你,在山河飘摇里,搏出一条生路。」
「好。」我只说出一个字,心中一腔爱意再也憋不住喷涌而出,化作呜咽,因难过而颤抖。
他便封住我的唇,不为所动。
他忍得太久。
久到前半生,在家国黎民的碾压里苦苦挣扎。
我心中一疼,紧紧抱住了他。
除夕夜,谢府罕见地热闹起来。
赵允丢下宫里臣子,微服来看我。
我好歹做过他的皇后,赵允备上丰厚的见面礼,领着人大摇大摆走进来,身后整整一串糖葫芦插在竹架子上,像扎了红果的刺猬。
彼时我正蹲在厨房,托着腮看谢言包饺子。他卷起长袖,露出有力的小臂,两根长指托住饺子皮,拇指合拢,一只好看的白肚小饺便躺在手心里。
我闹着学,包了两个丑的,他便不愿再教我,还说我是扶不起的阿斗。
「那两个丑的,自己吃掉。」他低着头兀自忙活。
我盯着自己的杰作愁眉苦脸。
「谢大人,您还欠我几个赌约。」
谢言唇角挂着浅浅微笑,「怎么?卖不出去了?」
指尖抹了面粉,我便慢慢悠悠地蹭到他的小臂上,谢言白皙的肌肤立刻沾了一条白痕。
「我吃你的,你也吃我的,才公平嘛……」
他将饺子放在一旁,双手撑住了灶台,将我蹲坐灶前的身子笼在身下,低头瞧我,「是挺公平。」
说完,一把揽起我,沾了面粉的手滑进衣服里
「别!太糙了……」我扭动着身子,咯咯直笑,「哎……你住手!」
「咳……」有人咳嗽两声,站在门口堵住了光。
我啊了一声,缩进灶台下,谢言神在在地将手抽出,恢复一本正经的模样,「皇上,你不该来此。」
我探出头去,脸颊燥热,「你怎么来了?」
赵允酸溜溜地开口,「朕不来,哪能知道你们二位琴瑟和鸣,感情甚笃。」
他一副看叛徒的眼神看我。
我溜出厨房,将他也拽出来。
「你什么眼神?」
赵允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我道,「你都料理干净了?我总觉得这些日子过分清净,想法子安抚了吧?」
可真是有心了。
赵允脖子一梗,「不是我,是旁人!」
院子外,小鞭啪炸了一下,孩子咯咯笑着跑远。
院子里,风夹着雪沙沙落在我肩头,身后的厨房燃着一束暗沉沉的灯,瓷勺碰撞的声音在风雪中隐隐可闻。
赵允叹了口气,「算了,当朕没说。」
他往正堂里走,雪地印出一串脚印。
直到他走到光与暗的界限处,才回转了身子,半身在暗,半身在明,神情明灭不定,像庙堂里一尊浸在烛光里的佛像,善恶难辨。
「小欢姐,朕把小柳带回来了,朕要他做皇后。」
赵允还要赶回宫中,没有久待。
原本,除夕宫宴,谢言应邀在列,只因我身子不适,他告假,留下陪我。
反正他一个摄政宰相,不去别人也不敢说什么。
谢言为人寡淡,听府中老人说,往年从宫宴上回来,府中只点一盏小灯,很快就歇了。
至于上次热闹,大概还是谢氏府宅未毁,他双亲健在的时候。
吃饭时,我总是偷偷看他,谢言低着头细嚼慢咽,姿态优雅,咽下去,说道「你的两个丑饺子,一个别想扔。」
我皱眉,吃过谢言包的白胖圆满的饺子后,再盯着里面仅剩下的两个破了肚饺子,如同偷腥之后的猫,一口也不想碰。
我悄悄凑过去,嬉皮笑脸地眨眨眼,「谢大人,我……饱了,盘里两个,就孝敬您了。」
他瞥了我一眼,不咸不淡道,「你也真会孝敬。」
「虽然毫无美感,却是我诚心包的。」我举起三根手指,无比真诚,「包的时候就许过愿了,愿谢大人安康体健,无病无灾。」
「你的愿望,简单了些。」
我颇不赞同,「无病方享百年。」
「我的命,对你来说,就这样重要?」
我真诚无比,「当然!」说完,将两只并不完美的饺子送到谢言面前,小声哀求,「好话也说了,谢大人肯不肯嘛?」
谢言唇角一勾,「倒是会哄人。」
我蹬鼻子上脸,趴在他身边道:「天底下,也就只有谢大人肯听我哄。」
谢言不再说话,慢条斯理地吃掉我最后两个饺子,着人净手后又端出一盘山楂糕。
「你晚间用多了,吃点解腻。」
一盘山楂糕正对我胃口,我捏起一块,放进嘴里,酸甜爽滑,清香四溢。
突然,咯嘣一声,我皱起眉头,露出痛苦之色。
「怎么了?」谢言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指指腮帮子,眯着眼,「咬道东西了,疼……」
「张嘴。」
他捏着我的下颚,轻而易举地掰开了我的嘴,继而刚洗过的食指和拇指便探进了我柔嫩的口腔。
「张大一些。」
我红着脸,尽可能地张开。
不一会儿,他捏着一枚圆溜溜的铜钱儿出来。
「该说你运气好还是运气差,这么一枚,偏偏被你咬着了。」他丢进水盆里,细细揉搓后,才拿回来,给我。
我揉着腮帮子,小心翼翼地瞪了他一眼,「我以为你会包在饺子里呢。」
我知道,包饺子时我捣乱,害的谢言无暇顾及铜钱儿的事儿,如今颇有些倒打一耙的意思,想了想,怕惹恼了他,于是赶在谢言开口前道,「谢大人的心意我知道了,万分感谢!」
谢言失笑,沾干净手,「回房吧。」
我像个小猫儿似的挂在他身上,「谢大人,我想看烟花……」
他脚步一顿,皱起眉头。
我急忙道「好不好吗?你若是无聊,我替你温酒!」
谢言静静看了我一会儿,「嗯。」
我像得到了天大的恩赐,悄悄叫来府中下人。
其实酒已经温下。
我吃准了谢言的喜好,给他温了香而不烈的梅子酒。他每每喝完,眼神柔和一些,人也格外好说话。
我悄悄打开箱子,背对着谢言,将早已准备好的大氅捧在手心,蓦地回身,端在怀里,笑道「谢大人,这是给你的!」
他长眉一扬,「给我?」
我笑着凑到他怀里,「别嫌弃嘛……」
谢言勾了勾唇,「倒也不会十分嫌弃。」
「一分都不许。」我兴高采烈地踮起脚,将厚实的大氅披在他肩头,青色的丝绸带子绕过他的颈子,在胸前打了个结,拍拍绒毛,「走吧,这样就不冷了。」
谢言随我走到院子里,院中的石桌上早已摆上红炉,上面架了酒,酒香四溢。
我高高扬起手,在他不解的目光中,轻轻拍了拍,刹那间,漫天烟花于夜空中绽放出夺目光辉。
鞭炮上不绝于耳,我捂着耳朵,趴在谢言的耳边吼道:「谢大人,岁岁平安!」
这是我给他的惊喜,如果有一天,我终将堕入黑暗,那么在有生之年,我将尽我所能的,给以光明。
五光十色映亮了谢言的脸,他目光深邃,与我对望。
修长的手捧住了我的脸,他低头吻下,与我唇齿交缠。
再后来,我喝多了梅子酒,连午夜都没撑过,落在谢言怀里昏昏欲睡。
真是许久没梦见邵渊了,这一觉,竟然恍恍惚惚梦见他守在苦寒的燕城,遥遥北望,满目萧条。
上一刻是灯火繁华,下一刻是金戈铁马。一场秋雨稀薄,长刀嗡鸣,数万条将士的头颅坠了地。
我踏在尸山血海中,满眼鲜红,往前一步,是邵渊,往后一步,是谢言。天地间,只剩我自己,发出无尽悲鸣。
「欢儿……」
「做噩梦了,醒醒……」
我憋得厉害,心里堵,鼻子也堵,神志回笼时,最后一声呜咽来不及压抑,默然哼出。
睁开眼,一室温暖,灯色昏黄。
像是被骤然从战场拉回,静得可怕。
谢言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
我蒙了好一阵儿,分不清我们活着还是死了,心中劫后余生的庆幸将我包围,我默念「谢天谢地……」
念着念着,就抵在他胸口,哭出声来。
「谢大人……对不起,大好的日子,吵醒你了……」我鼻音浓重,像个受惊的小猫儿,紧紧缩在他的怀里,攥着他的衣裳,拼命往他怀里钻。
谢言叹了口气,「梦到什么了?」
我摇摇头,实在不愿在吉祥日子里说晦气话,「梦见你娶了另一个人。」
想想,这话也晦气,顿时被自己气到,幽怨地盯着谢言。
他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逐渐露出几分温和,「除了你,谁都不娶。」
谢言说一不二,能说出这番话,已是极难得。
我突然想起旧事,问道,「当年,你同你未婚妻,也这么说过?她脾性如何?」
谢言想了想,「比你娴静。」
我一股子醋意上来,「是呀,谢大人这般白玉无瑕之人,自该配个娴静典雅的。我这种赏来的,不值钱。」
他曲起手指,在我脑门儿上一敲,「你是我求来的,争什么?」
「那为何自她之后,你不再娶妻?」
谢言叹了口气,为我擦掉额头的汗,「想弄死我的人太多,实在没必要拖一个下水。」他见我又要开口,便知道我怎么想,干脆道,「你不一样。不管着,要出大事儿。」
「所以谢大人喜欢是其次,收了祸害在身边看着才是主要目的。」
谢言气笑了,「你哪来这些歪理。」
噩梦的阴霾渐渐消散,我突然有些渴,翻过谢言下床取水,刚站起来,一阵天旋地转,栽在他身上。
谢言忙接住我,眉头紧紧皱起,「酒量差就少喝点儿,醉了你就好受?」
我吐吐舌头,忍着晕眩,听他将我推进被褥里,起身道,「等着。」
他亲自倒了茶端来,喂我饮下。
不是提人精气神儿的绿茶,江南的米炒过,配上御医开的几味药才,滚了热水,沁出一股独特的幽香。
谢言喜好也怪,我本就不爱这个,如今吃多了,一口进去就是压不住的恶心,手忙脚乱地推开,趴在床边空食。
我不太醉酒,但凡醉了,必出洋相。
谢言没嫌弃我,重新换了水来,喂我喝下,捋着背,直到顺气,才拥着我翻身躺下。
可惜,没躺几个时辰,宫里来人,神色仓皇。
明明夜幕下一个不起眼的宫人,说出的话却骇人心神。
「襄王反了。」
什么时候不行,偏挑今日。
谢言拖起我,道:「随我走。」
襄王反了,意味着此刻皇亲宗族,全部站到了襄王那边,谢言乃至赵禹,都处于劣势。
此刻进宫,无异于自投罗网。
可是我信他。
他说,会带着我,于天罗地网中,寻找生门。
谢府有一条密道,通往宫中,待来势汹汹的叛军冲入谢府时,我和他,早已消失于花园厚草中。
在灿烂又盛大的新年中,一场秘而不宣的叛乱,拉开了序幕。
甬道黑影憧憧,望不到边际。
谢言自始至终走在前侧,牵着我,脚步跌宕,肌肤相接。
「谢大人,你有把握吗?」
前头传来他淡淡的回答,「九成。」
我笑道,「不算少。」
我们来到一扇漆黑的门前,厚重的铁链拴在一起,积了灰尘。
谢言拿出钥匙,开锁,推门,随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血腥气随着晚风挂进鼻腔。
我皱了皱眉,猛地弯下身子扶着墙,干呕几声。
谢言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来,跪在我身旁。
「你——」
我虚弱地弯起嘴角,死死攥住了谢言的胳膊,「你会护着我们,对不对。」
他瞳孔剧烈挛缩,那一刻,整个脸色都白了,如同一块腐朽的枯木,久久无言。
我保持姿势不动,五指抓紧了他的皮肉,「你说话,谢言。」
他神志回笼,高大的身子替我挡住了外面的寒风,很久之后,用生命允下不可消抵的重诺。
「会。」
我又回到了椒房宫,只是如今凤榻上端坐的,是一个叫柳儿的女子。
她眉眼柔和,妍丽的面孔被沉重的凤冠压着,抬不起来,依稀能窥见眼底的哀伤。
赵允看见我和谢言,站起身来,「一切如谢爱卿所言,布置妥当。只待瓮中捉鳖。只是朕没想到,宗族会投向襄王。」
「无妨。」谢言面对我时的柔和已然不见,淡漠道,「贱命几条,不知死活。」
「赵氏外宗把持大辽命脉百年有余,朕自幼年与卿结识,立志拔除盘根错节。盘踞蛰伏数载,终在今日做个了断。谢卿,事成之后,朕给你想要的。」
赵允神色庄重,退去年少荒唐,稚嫩皮囊下,是稳重如山的深沉。
他有他的抱负。
谢言唇角微微勾起,「如陛下所愿。」
这一仗,打得凶险。
一整个夜晚,我和柳儿躲在椒房宫内,听着殿外厮杀,人头落地声。
血染红了窗纸,刀割破了朱门。
有人于怨恨中死去,不甘中灭亡。
天光乍亮,鸡鸣渺渺。
嘈杂乍平,寂静洪潮向我们压来。
一柄尖锐金钗当啷坠地,皇后松开手,满目怔怔。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静待结果。
吱呀。
一捋明光带起浮尘。
抬头看,赵允脸上刀痕密布。
皇后呜咽一声,跌跌撞撞跑出去,飞扑进赵允怀里。
我站起来,与站在赵允身后,半肩染血的谢言静静对视,良久,两人相视一笑。
宗族败得惨烈,这一场横跨十余年,秘而不宣的君臣合谋,终于在此刻落下帷幕。
自那之后,赵允变了,他不再是趴在案头嗜睡成性的男孩,勤政亲民,广纳后宫。谢言将他教得很好,亲贤远佞,却懂制衡。
他眼里有了寒光,有了冷漠,战后,战俘被押到菜市口,一日之内,斩了头。
这位少年帝王,终于在此刻,锋芒毕露。
一日,他造访谢府。
我已然显怀,跪不下去,便被免了礼数。
赵允对着我,露出一个客气的笑,转而对谢言道,「谢卿,你要的东西,朕送来了。」
一个名册,当年谋害谢氏全族的名单,尽在其中。
赵允笑了笑,「今日,他们死的死,逃的逃,有些东西,该放下了。」
他在点谢言。
放权吧,朕不需要你了。
谢言站在我身边,搀着我,「等她生下孩子,臣便遵旨。」
赵允脸色沉了沉,看了我一眼,沉吟许久,才放缓神色,「小欢姐,安心,朕会……待他极好。」
我道了谢,出于对危险的本能规避,往谢言身后躲了躲。
又是一年深秋,我从院子回房途中,突觉绞痛难忍,那一日,谢言摔碎了手中的药碗,还极有「风度」地跟稳婆急了眼。
后来,谢大人喜得一子。
取名,谢寻欢。
我说这名字风流,谢言吻了吻我的额头,道,「人不风流枉少年。」
总之,这个名字,改不掉。
寻欢满月酒,赵允赏赐丰厚,封他为定康郡王。同一日,谢言在宴上,释了权。
一代名相,功成身退。
彼时皇后已诞下长子,赵允爱极,立为皇储。谢言拜为太子太傅,寻欢为太子伴读,入住东宫。
次年春,上元佳节。
寻欢入宫给太子做伴,府里冷清。入夜,我穿了身喜庆的水红色小袄,在谢言面前转了个圈,「好看吗?特意为谢大人穿的。」
谢言笑道,「好看。」
我干脆揽住他的一只手臂,两人依偎着,出了府,走在京城的青石路上。
两人高的银花满天窜起,散出星火抛落一地。
孩子从远处跑来,撞了谢言一下,我绣给他的荷包就掉了。
待拾起时,荷包还捧在手里,谢言低着头没说话。
「怎么了?」
谢言收进袖子,「系线断了,无事。」
我笑道,「回头给你弄个新的。」
这样羞人的花样,他挂在腰间我总是难为情的。
谢言的背影被小街烟火晕了一层光。
很久以后,他说,「罢了,我念旧。」
后来回府,我推开房门,踢着了什么。
低头,一盏兔儿灯落在脚边,被我踢歪了去。
新糊的洁白的纸,画着栩栩如生的兔眼,是当年我在椒房宫,翻新不成,本该被烧掉的。
这人,确实念旧。
蹲下身,轻轻捧起兔儿灯,燃亮火柴,点起灯里的红烛。
一室静谧,难得安好。
曲拂端着衣裳走进来,惊道,「好漂亮的兔儿灯,比邵公子做的还精致。」
我笑着将它摆在窗边,道,「他入宫去接寻欢,想来这会儿该回了。派人去看看。」
听宫里传来消息,寻欢贪杯,谢言正训他。
我笑着睡下。
春天第一声惊雷在这个雨夜不期而至,突然惊醒,梦里是金戈铁马,铁骨铮铮,曲拂慌乱地推开了门。
「公主,开战了。」
我抱坐窗前,被褥尚有余温。
「谢言呢?」
「还在宫中……宫门紧锁。」曲拂跪坐在床前,攥紧了我的手,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公主,莫负皇恩,莫辱皇命。」
我的呼吸低沉,乱而杂。
「皇兄先动的手?」
曲拂眼眶通红,如被抛弃的小兽,呜咽道,「是。」
我闭上了眼,雷声一声接一声,催命般。
想来,这是皇兄的最后一搏。
「把我嫁妆拿出来吧。」
曲拂将盒子捧出来时,上头落了灰。
我拂去尘土,将它打开。
一把小巧的匕首端端正正摆着,没有刀鞘,穷此一生,只用一次。
和亲前夜,皇兄说,「他日两军相对,别让朕为难。」
随后一柄短刀做了陪嫁,随我迢迢千里来此。
「公主……」曲拂哭成了泪人。
我没去捡匕首,而是拿起匕首旁一个小小的荷包,还是崭新的,扣住口,反手,倒出一抔土,土里埋着一缕发。
泪落进土里。
「曲拂,我想再等一等。」
等谢言带着寻欢,从宫里回来。
可惜,终究没等到。
赵允御驾亲征那日,我被双手锁了,关进车里。
用的软链,铁环扣压在手腕上,有些沉罢了。
赵允站在囚车外,看了我一会儿,道,「朕会对他们很好。」
我听着铁链喀喇作响,车外天色晴好,一路雪化了,心里的恐惧压下去,难得安宁。
「多谢陛下。」
于我来说,谢言和寻欢是死穴,于他们来说,我也是。
宫里宫外,制衡之道,赵允学得很好。
他将手指伸进手腕和环扣的间隙,指腹对着我,一如当年,伏在我膝间,荒唐一梦,沉默无言。
不过半月,抵达阵前。
又是一年春雷多雨,燕城下,梨花开。
昔日驻扎在此的大宋兵马,悉数退入腹地,将燕城拱手让人。
江山易主,自古不鲜。
「……听说是去年新栽,头年的花,甚稀奇。」
大辽的臣子一路高谈阔论,带着势在必得的锐气。
我挑开帘子,一束方开的梨花便顺着日光飞进来,盘旋升腾。
我被推上了城墙。
隔岸,是我的故土,故土之上,是我的故人。
那人的目光穿透云雾,自天边而来,我瞧不清,辨不明,但知道,那是邵渊。
经年未见,音容笑貌,清晰如昨。
我说,「容我写封信。」
他们不肯将我的锁链拆下来,我便让人代笔: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
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
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
我利用了他,用昔日的情谊,骗取他的恻隐,只为止战。
是夜,一封草纸裹着荷包送回了燕城。
一抔故土,一缕青丝。
青丝用红绳捆着,与我手里的做成一对。
那日梨树下,邵渊抱我,悄无声息削去了我一缕发,藏匿起来。
他说,「终有一日,我迎你回家。」
他将信物送回,放弃了。
他不愿久居京城,燕城是他的战场,亦是他平步青云的敲门砖。谁说岁月不败人?
当年的青梅竹马,终究因为国恨家仇渐行渐远。
赵允站在旁边,笑了笑,「他们抛下你了,可是,在朕这里,你必须死。」
亡国公主,叛乱之始。
余氏皇族的血脉多留一日,必将为百年后的叛乱埋下种子。
「朕留谢寻欢一命,已是极大仁慈。」
「我懂。」
以我一命,换寻欢平安长大。
终是等到了这一日,一把铡刀悬在头上,骇得提心吊胆,夜不能寐。我爱谢言,却因着邵渊一句重诺,令我二人受尽波折。
我此生畏首畏尾,从不敢做什么大事。
和亲其一,爱谢言其二,殉国其三。
匕首森冷,心却是热的。
我迈出门去,燕城的院子里,梨花开罢,墙外,有梅花斜插进来,交融错落。
远方战鼓隆隆,金戈起天涯。
我咔嚓,折下一束花来,弯腰放在脚下的阳光里,若是躺在此处,该是暖洋洋的。
划了一根柴,两个荷包被火焰裹挟,逐渐散称一撮灰,风一吹,邵渊门前的土,便随风去了。
激荡的战鼓响起,捷报传了三回,从今往后,辽人的铁蹄将无人可当,金陵危矣。
我握住了匕首,远处,是曲拂,她闭眼躺在天光里,一地的红。
门外,是兵戈激荡,脚步错乱。
院子里闯进人来。
捷报抽干了男人最后的生气,只剩枯亡。
温暖天光里,我对着脖颈划下了一刀,笑道,「谢言,了却故国之恩,此心安处是吾乡。」
番外
崇祯元年,大辽皇帝赵允御驾亲征,以铁血之师夺下燕城,后剑指金陵,大宋将军邵渊困守金陵上个月,终不敌,金陵失守,大宋覆灭。
破城之日,大宋帝王余詹自刎宫中。
将军邵渊兵败被囚,目露凶光,跪地怒吼,「你敢骗她!」
赵允挂着得宜的微笑,「你的态度其实无关紧要。朕即便大发慈悲,将你的书信原封不动送进她手里,也改变不了她必死的命运。朕骗她,她便不煎熬,不煎熬,便也死得安详。」
邵渊怒急生悲,咳出一摊血,双目猩红,「卑鄙!」
赵允不为所动,「留她骨肉,朕不算卑鄙。」
那日,只听说邵将军一头撞在大辽将士的刀刃上,血溅三尺。
天下一统,赵允成了皇帝,朝中再无谢言。
其实也不需要了,他是个合格的皇帝,除了上个月,皇后小产,落了一个成型的女婴。他知道是谁干的,却终究没继续追查下去。
春深,燕城。
今年的梨树开得格外茂盛,街坊邻里闲来无事,喜欢坐在巷子里,谈天说地。
说起巷中有户人家,实在奇怪,满城的梨花,独他家开桃花和梅花,像是跟梨树怄气似的。
今年,大家便都习以为常,却有妇人说起,「那家夫人身子不大好,听说少时伤了根本,前几日,挺不住,便去了。」
「这才多大的年纪?」
「架不住他家相公无情,没掉一滴泪,寻欢哭,还被打了一顿。」
「遇人不淑……」
「可惜……」
「他家来了也不少年了,并不是你们说的那样,我就觉得,他对自己娘子,爱惜得很。」一个水灵灵的丫头道。
大娘一边纳鞋底,一边摇头,「可惜,好好的姑娘,没了娘家。听说家里糟了匪害,死光了。」
「他家小子来时,也就三两岁,如今该是娶媳妇的时候了,谢家娘子也着实陪了他爷俩不少年。」
谢言当日,拼尽手中仅存的势力,与当今天子抗衡,保下余尽欢一命。
这也是赵允的计,他不在意余尽欢活不活,只想将谢言最后的底牌逼出来。
一手交权,一手放人。
可惜余尽欢国破家亡,再好的心性,也抵不过沉痛的打击,沉郁压久了,在一个春天,一病不起。
对于她的离世,谢言很平静,「好好安葬。」
那日,他坐在坟前,久久,说道,「无解。」
这是一代枭雄对命运的低头。
若是早知今日,他必不会答应赵允的哀求,谋划许多,背负许多,掌了权,惹他忌惮。不答应,便没有余尽欢对他怀有目的的青睐,最后,不过是擦肩路人,江湖路远。
这一生,他年少不幸,便也戾气深重,后来一个小姑娘叫他尝尽情苦,晓了嫉妒,林林总总相伴十余年,压住了他的脾性,像一抔温水,柔软动人。
其实,他是一棵腐朽枯枝,得她温养,才多活数年,如今不在了,他便也没必要活着。
如果不是她临去前,逼着他,看着寻欢成家,怕是当日,他便随着去了。
他领她闯出生门,却也是死门。
终其一生,锁在一方天地里,为爱所囚。
余尽欢走的第三年,谢寻欢娶了妻,是夜,跪在母亲灵位前,领着新妇规规矩矩磕了个头。
赵允迁都金陵的第二十七年,谢言自戕于燕城。
那时春深,下葬时,一锦盒,一枯枝,一断带香囊,一兔儿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