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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娘子

47 

「还记得第一次上山的时候,那老虔婆逼我们走上来,想起来都可恨。」 

陈青竹坐在软轿上,拿冪篱挡刺眼的日光,京城时兴的云纹团花锦缎做的袖子随着她抬起手腕而落下,露出腕子上戴着的接近墨色的翡翠桌子,衬得她的手白若凝脂。她松松挽了个发髻,米粒大小的珍珠嵌在赤金钿子上。 

这些年她带着小楼母女俩享用英家万贯家财,养得丰润了,比起几年前更有韵味。 

也算是长进了不少,不再和从前那样金银珠宝挂满全身。 

月月是小半年没见的,每次见了都没什么变化,还是脂粉未施的素雅模样,阳冲这两年渐渐被重用,差事忙一些,却一直歇在她那里,阳家逼阳冲娶亲,他抵死不肯,认准要么让月月嫁进来做妻,要么他索性不娶。 

两边僵持着,月月背上个狐媚名声。 

实际上她日日在家刺绣看书,干过做出格的事也不过是让阳冲带她去不夜城玩了一整晚。 

比起在楚家时不算过得差,但也未必舒心。 

我从前总想着,当初拾枫是为了拉拢阳冲将月月给了他,若真有哪天她如愿以偿,我还是得把月月接回来。 

这一点陈青竹也很同意,说到兴起时她甚至嚷嚷着:「无论什么原因,男人说爱你,又不娶你做正妻,那都不行!」 

说这话的时候她是带着小楼来和元姬一起上课,孩子们在一旁练琴,我们在院子里赏花喝茶。 

她太放松了,于是忘了我也还是楚镇的妾。 

只要皇帝还活着一天,楚镇就只能是端慧公主的丈夫,而我也只能是他的妾,这一点连拾枫也无法改变。 

不幸的是陈青竹那句话刚好被归家的楚镇听到,楚镇倒是没说什么,陈青竹却被吓得到现在都不敢再来楚家。 

嗯,这样算来,陈青竹也是小半年没见了。 

从前在一个院子里住着的时候,觉得她们人人都可恶,最讨厌徐挽扇,现在久不见面却想得很,最想的也是徐挽扇。 

「宝迦怎么一直不说话?」 

「忽然想起我们上次来的时候。」 

我冲月月笑了笑,月月也立刻会意:「不知道挽扇现在怎么样。」 

陈青竹立刻开始念叨:「那个没良心的,嫁了人当了官太太就看不上我们啦,这么几年不回来不说,一封信都没有,真是有了男人就忘了姐妹!」 

月月为了维护徐挽扇,小小地顶了陈青竹一句:「上次我让你帮我寻那幅画,你怎么给了你家沙护卫,亏我还在家巴巴等着,还想要照着绣一幅给小楼做生辰礼呢。」 

陈青竹跟被烫到了似的,脸色迅速变红:「好啊你萧月月,你现在也会编派人了!我跟沙宜京清清白白……」 

我提醒道:「小声点儿,沙护卫还在前头走着,你也不怕他听了伤心。」 

陈青竹下意识地看了眼走在我们前面的男人,月月拿帕子捂着嘴笑,陈青竹喝道:「不许笑!」 

当年派沙宜京去给陈青竹护院,是看中沙宜京没背景又有野心,给够好处不怕他不用心,谁知道野心勃勃的沙护卫和有点颜色就要开染坊的陈青竹一见面就看上了眼。 

沙宜京想要权势地位、步步高升,陈青竹想要坐收富贵安度余生,按照两个人的理想来说,他们完全不该发生关系,但偏偏就是发生了。 

可惜,为了继续做小楼的母亲,继续享用英家的富贵,她不能改嫁沙宜京。 

我们院里这些姑娘啊,没一个堂堂正正嫁给自己想嫁的人。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即便当年相处不算融洽,如今我也总想让她们过得好些。 

七儿和我努力经营家业,便是想着没有好姻缘,那就多给大家些富贵。 

「好了,别吓唬月月了,快到了。」 

陈青竹愤愤道:「每次来都得给个十几岁的丫头磕头请安,要不是你有事要办我才不来!」 

端慧公主死的时候才十几岁,她是个可怜人,生下来就有病,活了十几年,当了十几年的病人,听说脾气不好,当年也没少纵容胥嬷嬷欺负陈青竹她们,陈青竹不敢编派公主,也只能过过嘴瘾。 

只因为她姓唐,是皇帝的女儿。 

最后我们还是老老实实给端慧公主上了香,月月和陈青竹自去看山花,我则到了废皇后和冯宝鸾幽居的院子。 

48 

那是个不大不小,干净整洁的小院,院墙上开了一丛粉色绣球花,墙角长了一些蒲公英,铺了青石地砖,西南侧有个小水池,联通外面的山涧,院子中央有一颗榕树,遮了小半个院落,东边有太阳的地方架了个竹架子,晾晒着缁衣棉衫。 

冯宝鸾正抱着木盆在那儿收衣服。 

她的头发用赭色布条扎成发髻,瘦到看得清背上两块凸起的骨头。 

她转头,我看见她的脸,无法将她与记忆中的冯宝鸾联系起来。 

年纪不大,却比唐珍死的时候看着还苍老。 

她看见我,茫然了一瞬,接着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放下木盆,将手上残留的水在围裙上擦干净,又拢了拢头发。 

「问你点事情,你有时间吗?」 

「什么!什么事?」 

她说话的声音忽高忽低,显得怪异,或许是很久没能和外人说话了,看人时也是低着头悄悄打量,目光里俱是恐惧。 

我看了看院子里的石凳,如今春寒料峭,凳子未免太凉。可若是屋里,又有废皇后,总归不方便。 

我转头对带路的尼姑说:「我带她出去走走,等会儿带回来。」 

「这……」 

「是皇后娘娘安排的。」 

「请冯娘子允许贫尼跟在后头,免得出意外。」 

「可以。」 

我朝冯宝鸾道:「来吧,我们出去走走。」 

冯宝鸾嘴唇颤抖着,伸出指头指了指自己:「我……我?」 

「是,出去晒晒太阳。」 

她做出一个又像是笑又像是哭的表情,脸上被挤出很深的皱纹,快步跑向我,跟着的尼姑侧身半挡在我面前:「冯娘子小心,她疯起来有时也会伤人。」 

冯宝鸾看见尼姑的动作,脚步微顿,往后缩了缩,见我往院子外走,她也小心翼翼地跟上。 

我注意到我们出去后,看守的尼姑立刻锁上了院子的门。 

拾枫还是要比我狠些的。 

「冯宝鸾,你我此生姐妹一场,过得很不愉快,或许真的像你母亲说的那样,我们属相犯冲,不该投生在一家。但是回头想来,我最恨的不是你,也不是你母亲。」 

冯宝鸾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最恨谁吗?」 

「父亲。」 

「嗯。」 

冯宝鸾又开始神经质地发抖了,说出的话也带着颤音:「他是个疯子。」 

「我听楚镇说,他对外说你疯了,把你关起来,不让人伺候你,只每天按时送食送水,是吗?」 

冯宝鸾又「嗯」了一声,像是小猫叫。 

「为什么?」 

「他恨母亲和我……」 

「不该啊,你母亲从前在冯家为所欲为,肆意践踏我,他从不说什么。」 

「可他爱君怜,他说母亲该死,他把母亲踩在脚下说她好脏啊,脏到不配看君怜的牌位,他把牌位藏在供桌后面最高的位置,母亲死了他才拿出来,他说我们都是罪人,要我们受苦赎罪……」 

冯宝鸾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不过都在说冯任爱君怜这回事。 

冯宝鸾忽然抓着我的手,瞪大了眼睛嘶吼着:「冯家有很多护卫的,为什么偏偏母亲被人凌辱了,我和母亲在一起啊,为什么那些人放过我伤害母亲?!有人要她死!一定是有人要她死!」 

「可那跟父亲有什么关系?」 

「就是父亲!就是他想让我们死,让我们都去给君怜陪葬!」 

「不,那晚发动兵乱的不是父亲。」 

那晚的事我清楚前因后果,是唐戬和南宫螟做的局,目的是陷害唐钺。不只唐珍,英家也在那晚被南宫螟屠杀了,父亲难不成有屠杀英家的本事么? 

等等,南宫螟? 

南宫螟,南宫离。 

我努力回忆那晚上发生的一切——血与火之中花粉漫天的院落,撞柱而死的君姨、冷淡旁观的南宫螟,还有她一次又一次说:「你不会想知道的。」 

有什么是我不可以知道的、让君姨自杀的秘密…… 

我胸膛剧烈跳动着,不由自主地反握住冯宝鸾的手。 

「冯任的图纸你们有没有见过,他这么多年研究的连弩,你们有在冯家看过吗?」 

「没有啊。」 

「不可能!你们这些最亲近的人都看不到图纸,还有谁会看到图纸!还有谁比你我与他更亲近!」 

冯宝鸾一再摇头:「我说了,他只爱君怜。」 

「可君怜是我母亲啊!」 

吼出这句话时,我的眼泪也落了出来。 

我不愿也不敢去想那个事实,但种种迹象都指向那一件事。 

我松开冯宝鸾的手要离开,冯宝鸾低低地呢喃着: 

「他爱君怜,可是他讨厌你。 

「我记起来了…… 

「当年你学吹笛子的时候,是父亲告诉母亲不让你学的,他说…… 

」你不配用君怜的笛子。」 

多可笑啊,也是在这座山上,一个夜晚,南宫螟的笛声让所有人惊叹。 

我觉得心口很痛。 

冯宝鸾轻叹了一声:「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闭嘴!」 

「冯宝迦,你和我,从来就不配的。」 

冯宝鸾自顾自地擦了眼泪,回她的小院,只留下轻飘的一句:「好恨啊。」 

…… 

「怎么这时候进宫,都快下钥了……怎么哭了?」 

「拾枫,是南宫螟用冯任做出的连弩杀了唐钺,她背叛我们了。立刻派人去支援无名。」 

拾枫拿出手帕给我擦泪,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 

她失笑道:「怎么和个孩子似的……说说吧,你在万辟山找到什么证据了?」 

「南宫螟才是冯宝迦。」 

拾枫给我拭泪的动作顿住,她眼眸微闪,像是在快速思考着。 

「冯任和南宫离骗了所有人,君怜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被南宫离带走养大,我只是个不明出处的野种! 

「为了不让皇室怀疑,他们连君姨都没有告诉。 

「我替南宫螟承受皇室的虐待,唐珍将我视若仆婢,冯任听之任之,我被陷害嫁给楚镇做妾,冯任一言不发。 

「你再看冯宝鸾,她有多可怜,冯任就有多恨唐珍,多爱君怜。 

「拾枫,冯任不是疯子,怎么可能有人疯狂地爱着一个女人,却容许别人无底线地践踏那个女人的孩子呢? 

「只有一种可能,我不是君怜的孩子。 

「我才是那个螟蛉子。 

「真正的冯宝迦是在岭南被南宫离养大的南宫螟。 

「还记得几年前你们在围场的时候吗,那一晚英家被屠杀了,唐珍被羞辱了,只有君怜才和他们有这么大仇怨。 

「那一晚的事情都是南宫螟一手炮制。 

「所以,冯任哪怕是死,也要把连弩送给她做武器。除了南宫螟,世界上没有谁还会拥有连弩了。 

「唐钺是因连弩而死,唐戬是因唐钺的死才能回京,我说南宫螟背叛了我们,还需要什么证据?」 

我脱力地跪坐在地,仰头看向拾枫,疯癫般地笑着:「冯宝鸾说得没错,好恨啊,拾枫,我好恨啊……」 

她蹲在我面前,伸手捧着我的脸,让我无法躲避她的目光。 

「宝迦,没关系,你还有我。」 

「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你就是你,你是不是冯宝迦重要吗?一个名字而已,我在乎的是你。」 

「拾枫……」 

「楚镇从前是给唐钺挡煞的八卦镜,可唐钺被射成了筛子,楚镇却还是禁卫指挥使。他们想让你替南宫螟承受唐珍的伤害就更是笑话,唐珍已经被凌辱后自尽了,以后谁给谁挡灾,不一定! 

「觉得不平是吗?好好记住你现在的感觉。 

「你听好,不要做别人的牵线人偶。永远为自己而活。」 

我本来悲伤难抑的心情被拾枫说了一通,竟意外平静了。 

我究竟是谁,的确很重要,可我究竟是谁,跟我的父母亲人是谁有多大关系呢。 

难道我不是冯任亲生女儿,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吗? 

冯任漠视我,利用我,可他死了,而我还活着! 

我偏要好好活着! 

「拾枫,用七儿训练的信鸽给无名送信,越快越好。」 

「这才是我认识的宝迦。」 

49 

楚七的历史观都重塑了。 

他一直记得那部玛丽苏大女主电视剧里,妖僧楚七的嫂子是南宫氏,而且楚镇的后院从来没有姓冯的姬妾。 

换句话说,在楚七记得的历史中,根本没有冯宝迦这个人。 

在他一个医科直男的质朴观念中,他哥那么喜欢迦迦,怎么可能最后娶了南宫氏呢?那么真相只有一个!一定是南宫氏害了可爱漂亮的迦迦抢走了他哥! 

为了他哥的幸福,他一直紧跟迦迦,想要保护哥哥的真爱。当年听到「南宫」这两个字他就疯狂阻止迦迦接触,也多次警告他哥楚镇不要靠近一切南宫家的坏人。 

谁知道真相是——南宫离花了三两银子买下族中的一个女婴,替代了真正的冯宝迦。 

所以,迦迦就是南宫氏。 

这谁能想到啊! 

这里面的爱恨情仇比电视剧离奇多了…… 

从前上历史课,看见皇帝把妹妹嫁给有妇之夫,驸马的原配妻子死去,只觉得轻飘飘的几句话,可当这件事发生在眼前,才知道里面有多么深的仇恨。 

君怜为了不影响冯任实现抱负、制造出他心目中的武器,宁愿扔下刚生下的孩子去死。 

冯任恨皇室害死了君怜,和南宫离合谋用迦迦换走了君怜的孩子。 

不赞同复仇的君倾被丈夫和冯任死死瞒住真相,为了自己的姐姐进入深深庭院,和迦迦一起承受唐珍的虐待。 

她以为自己照顾的是姐姐的孩子,所以那么多年都不明白冯任为什么对迦迦视若无睹。 

冯任心里只有恨,只有复仇,他从没有想过告诉君倾,那不是君怜的孩子,你护错人了。 

所以君姨看见南宫螟那张那么像君怜的脸,知道南宫螟是南宫离收养的孩子后,她明白了一切——她耗费生命养大的孩子不过是个替代品,她多么可怜啊。 

可是,君倾从小爱若珍宝的迦迦,承受一切不该自己承受的折磨的迦迦,她又多可怜啊。 

君倾不知道怎么接受,也不知道怎么再面对迦迦,她唯有一死。 

而另一段故事里,被南宫离带走的南宫螟,在刚刚理解「母亲」这两个字的含义时,就被告知你的母亲被皇室残忍迫害了,她活着的意义就是复仇。 

冯宝鸾被众星捧月般娇宠着长大时,冯宝迦在皇后宫外的青砖地上罚跪,南宫螟在岭南的瘴气中学习如何一刀割破别人的喉咙。 

史书里一笔带过帝王宠妹小趣闻,实际却是一座地狱,盛了那么多人,那么多恨。 

楚七将自己代入迦迦的身份,只觉得生无可恋。 

可迦迦从万辟山下来后去了趟皇宫,安排了密信和援军,现在又拉着他哥楚镇开小会,看起来精神状态非常不错。 

嗯,不仅是不错,简直是亢奋。 

古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真强,楚七更加确信自己在《君熙皇后传》电视剧里活不过一集了。 

「小叔,你又在偷听爹爹和姨娘说话。」 

「嘘……」楚七急忙拿指头抵着嘴,让元姬小点声。 

元姬坏笑着:「羞羞,小叔都多大了,还比不过我一个小孩子。」 

「好了别闹,我等会儿就陪你下棋。」 

元姬摇摇头:「现在就要小叔陪我嘛。」 

楚七看着眼前的小萌妹,完全无法将她和历史上和丈夫二圣临朝的君熙皇后联系起来。 

「有很重要的事,你就等我一会……」 

书房的门忽然被打开,冯宝迦问:「什么重要的事?」 

楚七把元姬扯到自己面前:「元姬想你了,非要我带她来见你,这孩子真是,调皮!」 

元姬想反驳,楚七就挠她咯吱窝,她一笑就破功了,「咯咯」笑着要宝迦救她。 

楚镇也从门内走出来,楚七注意到他已经穿了轻甲,问他:「哥,你要出去?」 

「嗯。」 

「去宫里还是哪个坊市?」 

楚镇和冯宝迦对视一眼,冯宝迦道:「无名那边需要人手。」 

楚七偷听两人说话并没有听全,但是他有历史金手指,猜出秋无名是去刺杀唐戬的,历史上秋无名在女帝登基前受过一次重伤,差点就死了。 

能被史书记载的重伤,可见有多么凶险。 

「哥,我去看过唐钺的尸体,发现刺客的位置有血迹留下。我猜冯任的连弩固然设计精绝,但后坐力巨大,非勇猛壮士不能把持,可谓远战近战皆强,一定不要正面对上。」 

楚七压低了声音道:「我们自己做不出来,可以想办法抢个一两把,杀了唐戬,一劳永逸。若杀不了,宁可让他回京,也不要枉送性命。」 

毕竟歌词里都唱过: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楚镇你听听,你只想去救无名,七儿已经想着怎么杀死唐戬了。」 

楚镇也笑了笑:「七儿能为我想这些,长大了。」 

看着哥哥嫂子两个人一脸欣慰的模样,楚七觉得不太对劲:「我哪里没说对吗?」 

冯宝迦淡笑着道:「没什么,七儿说得很对。」 

冯宝迦凑近楚七的耳边,嘴角微微翘起,朱红的口脂和黛粉描摹的细眉那么妍丽,楚七却完全陷进她眼中藏着无数情绪的琥珀色旋涡。 

「我们改主意了,不想让唐戬死得那么干脆。」 

楚七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只感觉到迦迦很可怕。 

和《君熙皇后传》里的笑面虎——内御庭南宫大人一模一样。 

这个朝代的女人们为什么都这么可怕啊! 

…… 

秋无名按住腿上的穴位,不让被弩箭扎穿的伤口流出的血染红潭水。 

她躺在一潭死水中,衔着草秆呼吸,只等追兵远去。 

她很有耐心地等待,仿佛伤口剧痛、浑身发冷、头疼欲裂的人不是自己。 

南宫螟背叛了他们。 

她几天前在唐戬一行人入京途中布下埋伏,南宫螟也像往常一样给她提供信息,但从她在人群中找不到三皇子妃崔氏起,她就有些怀疑。 

不说唐戬这样沽名钓誉的人不会做出苛待正妻的事情来,即便他真的做了,南宫螟为何只字不提? 

她在没有见到崔氏的第一瞬间就察觉到南宫螟和唐戬的关系有了更深的进展,如果是这样,那南宫螟到底还是不是他们的人? 

秋无名不敢赌,她让手下乔装成百姓混入队伍,终于在最后几辆下人们乘坐的马车里找到了被毒哑后神志不清的王妃崔氏。 

可惜依旧来不及了,从她还没到,南宫螟就盯上了她。 

南宫螟要的就是皇后暗杀三皇子的证据,所以下了死命令,要活捉她。 

秋无名被连弩击中后躲进深山,已经藏了一天半的时间。 

她很清楚,腿上的伤口再不包扎就要废了。 

秋无名闭上眼睛,听着外面搜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潭水里已经死去很久的水草缠在她身上,像是软体的蛇类,让她恶心。 

她咬破舌尖,通过激痛让自己清醒一点。 

忽然,有兵器探入水中,她恍惚间听到一个声音说:「水里有人。」 

秋无名空出的右手按在腰间匕首上,准备与来者殊死一搏。 

「无名,是我,楚镇。」 

明明听到的是楚镇的声音,秋无名却立刻联想到那个女人慧黠的笑容,并笃定能算出这一切的只有她。 

冯宝迦,好样的! 

49 

「我们很小就在一块了,她说她没有名字,我就叫她无名,她说忘了自己父母是谁,我说那就把我当亲姐妹,跟我姓秋。」 

拾枫坐在无名的床边,伸出手去抚摸她滚烫的额头。 

和她认识这么多年,我看得出,她现在心情差到极点。 

无名被救回来的时候腿上的伤口烂透了,不得不剜掉碗口大小的肉才勉强保住。 

到现在人都断断续续地发烧,昏昏沉沉的,五天只醒过来三次。 

「我小时候干干瘦瘦的,不如无名好看,我说以后想要做贵人,别人都笑话我,就无名不笑,她说我一定能做执掌天下的贵人。 

「她脾气怪,不屑讨好皇上,留在宫里憋屈,我才让她出宫的。可是她出宫后为了建立情报网,跳剑舞讨好那么多男人。 

「真是小傻子,我随口说的话,她都认认真真当差事来办。」 

我走到她身边:「大夫说了,会没事的。」 

拾枫摇了摇头,看起来温婉端庄极了,居移气养移体,进宫这么久,她比那些世家女子的仪态还要好。 

好到即便心里在滴血,发髻上凤钗的珍珠流苏也只是微微发颤。 

「无名是用重剑的剑客,腿上受了伤,恐怕以后连剑都拿不稳了。」 

拾枫仰着头看向我,眼里闪着水光。 

「她喜欢重剑,杀人也要光明正大,却为了我拿着匕首去暗杀人……」 

拾枫缓缓俯下身,将头悬空靠在无名胸膛上,像是在听她的呼吸声。 

一滴泪从眼角落到额角,她的神色渐渐冷下来。 

「我总以为豺狼虎狈皆可为我所用,却害了无名。所以宝迦啊,以后咱们要学乖了,养不熟的畜生,就把骨头敲碎了炖汤。 

「无名经历过的,我要南宫螟千百倍还回来。」 

我也蹲下身子坐在床边,与拾枫对视。 

「唐戬已经快到京城了,可以安排他和皇上相见。」 

「你觉得哪天合适?」 

「三日后陈翎不在宫中当值,是个好日子。」 

「好,让仙师给皇上多吃几颗丹药。」 

我愣了一瞬,随即意识到拾枫是让我进宫直接参与这次唐戬的事。 

「无名出了事,可用可信的人不多,你留在我身边。」 

不知为何,我第一反应不是想到她信任我,而是觉得她在拿我做人质,保证楚镇能指挥禁卫为她所用。 

拾枫从没对我做过不好的事,但她对我的好跟我和徐挽扇她们之间的不一样。我和徐挽扇她们是只愿对方好,可拾枫与我们总是掺了些利益交换。 

她要走的路与我们不同,注定会孤单一些。 

离她的心稍近一些的,也唯有秋无名一个了。 

我莫名有些心疼她,想着代替无名安慰她几句也好,于是对她说:「等无名醒过来,带我们一起看看垂帘后的风光吧。」 

「一定。」 

50 

「越王上表称染了风寒,不宜面圣,王府的人都驻在京城外。」 

拾枫问:「多少人马?」 

「明面上王府守卫有两千,不过……」 

来人的目光扫过我,拾枫道:「都是本宫的人,你说就是。」 

「是,娘娘。越王与西山大营武威将军杜尚交好,属下发现西山大营有练兵痕迹,又从临近州县调兵。」 

「调了多少?」 

「调令上是四千,合练兵所用。实际人数现在无法估计。」 

拾枫用指腹摩挲手上的菩提十八子,数过第十颗的时候,她忽然问我:「陈翎下一次入宫值宿是多久?」 

「七天后。」 

她又问来禀报的人:「西山的大军整顿好了需要多久?」 

「武威将军经营多年,若不等临近州县的军队,恐怕用不了三天。」 

唐钺现在身边有南宫螟和冯氏弩,暗杀是杀不掉的,反倒可能被南宫螟抓住把柄。 

如果哄皇上强行下令他进宫,他也可以用一个「拖」字诀,等支持他的军队。 

何况皇上听见他感染了风寒,也不会急切让他进宫,我们太过迫切反倒引他疑心。 

毕竟京中现在只有京兆几千人、禁卫军几千人可以为拾枫所用,武威将军是离得最近的将领,其余地方上的大员最短的也有两年未回京述职,在两年之前皇帝还没有将政务交给拾枫处理,拾枫无法与他们建立亲密的关系。 

所以,不能给唐戬时间,一旦武威将军捧着唐戬以清君侧的名义杀进京来,一刀了解了拾枫,如今沉迷丹药神思混沌的皇帝再被尊为太上皇,我们就完了。 

拾枫用手指指节敲了敲额头:「让我想想,宝迦,你也想想。」 

「得找到一个突破口,名正言顺地逼他进宫。」 

来回话的人道:「娘娘,不如让几个死士服下毒药去刺杀。」 

这是我一开始就否定了的计策,拾枫也恹恹道:「不可。」 

忽然,她手上菩提十八子上的明黄流苏颤了一下,拾枫笑着看向我,像只得意的小狐狸:「宝迦,我们送他他拒绝不了的大礼。」 

「什么?」 

「请皇上册他为太子。」 

我想说点什么回答她,可话到了嘴边都觉得不够表达我的情绪,最后变成傻傻地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 

秋拾枫真是个神人。 

册太子诏令一下,唐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高高兴兴进宫接受册封,要么继续装病。 

可是,如果让他做太子他都不进京的话,那他还想做什么?做皇帝?那他是不是想造反? 

皇帝要是知道自己儿子连太子诏书都不接,必定如芒在背,定会抓他进京。 

结果都是一样的。 

只要他进宫,就别想活着出去。 

拾枫换上皇后大妆,带着年幼的唐槊和我去丹房见皇帝。 

皇帝修了这么久的仙,却越发衰老不成样子,整张脸像是被水弄湿的纸浆在阳光下晒干后一样惨白僵硬,唐槊有些害怕这样的父皇,怯怯地跟在拾枫身后。 

拾枫一见到皇帝就跪下,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晶莹剔透,我见犹怜。 

「郎君,请您册唐戬为太子吧!」 

「这是怎么了?」 

皇上想扶拾枫起来,拾枫却抱着他的腰,软软地靠着他,继续抽泣。 

「郎君,自从你进了丹房,将后宫事务交给臣妾打理,外面就说我牝鸡司晨,祸乱朝纲。前些日子昌王去了,人人也怀疑是我下的手,如今好容易越王回来,我本想着,有他这样的成年皇子顶着,我就可以安心陪着郎君,再不叫人误会,可是越王他如今就在城外,不肯入宫啊!」 

「他不是感染了风寒么?」 

拾枫的抽泣微微停顿了一瞬,我意识到该我发挥作用了。 

我假作气愤道:「分明是疑心皇后娘娘要害他,不肯进宫。」 

拾枫喝道:「冯宝迦你乱说什么!」 

我继续演戏:「皇上,请您让越王殿下进宫吧,再如此下去,不只娘娘,连瑞王也要背上觊觎皇位谋算兄长的恶名,他以后该如何自处呢!」 

我将唐槊往前面推,唐槊本就有些害怕皇帝,骤然被我推出去,紧张地扯着我的袖子靠近我,喊了一声:「迦迦不要!」 

皇帝看见娇妻幼子这么可怜,怒道:「传朕旨意……」 

「郎君!」 

拾枫打断他的话,伏地行了个大礼:「郎君,若你真的怜惜我,就册封越王为太子吧。」 

「你这是何苦?」 

「越王业已成年,文韬武略,朝野称赞,若要立太子,谁能比他更合适呢。」 

「可是咱们的阿槊……」 

「阿槊那么小,郎君,就给我们母子一条活路吧。」 

两个时辰后,册唐戬为太子的旨意自宫中发出,送至宫外行营。 

册太子是大事,几乎在唐戬收到旨意的同时,京中各大家族都听到了风声。 

唐戬听太监宣颂旨意,跪在原地,迟迟不肯接旨。 

「越王殿下,皇上已在宫中候着,哪怕您旧疾未愈,也请先进宫谢恩。」 

唐戬依旧不动,南宫螟想说些什么,唐戬使了个眼色让她噤声。 

「越王殿下?」太监声调渐高,「你是否要抗旨不遵?」 

唐戬起身,缓缓向太监走去。 

眼里既有野心,也有警惕。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圣旨的那一刻,一支弩箭射穿了太监的心脏。 

看着圣旨上被溅上的血迹,唐戬有一瞬的失神。 

南宫螟才不管他的心思,又是几箭将跟着来的几个宫中使者全部杀死。 

「皇后不可能那么好心,这分明是陷阱。」 

唐戬咬牙道:「这是我唯一名正言顺做太子的机会!」 

「不需要这样的计划,只要再等两天,姓秋的只能跪着求你饶她活命。」 

南宫螟在心里暗讽唐戬定力太差,明知是陷阱却还是被迷惑,就像那些被仙人跳的男人,年轻软嫩的女子不顾身份地位要和他们苟合,他们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就兴冲冲地上了床,最后被人诓了银子,有的还丢了性命——哪怕他们在被骗前也察觉到怪异,但美色诱惑总是让他们失去理智。 

权力相比美色,对男人的诱惑更大,所以唐戬也差点犯蠢。 

「阿戬,别生气了,我这都是为了你啊。」 

唐戬看了看南宫螟隆起的腹部和手中的连弩,不再说话。 

…… 

宫中,皇帝得知宫使被唐戬手下杀害的消息后,勃然大怒。 

「把那个逆子给朕抓回来!」 

拾枫目的达到,立即派楚镇出京抓唐戬。 

拾枫又让人传陈翎进宫。 

她说:「所有人都可用作武器,只看用在什么地方。陈翎要做个纯臣,誓死忠于皇帝,那他最大的用处就是见证皇上是怎样亲自决定杀死唐戬的。」 

本来我们想在宫中暗杀唐戬,所以纯臣陈翎不在最好,不然他一定会调查出事情真相告诉皇帝,即便我们成功,拾枫也会背上杀皇子的骂名。 

可如今,册太子的圣旨是真的,唐戬杀了宫使是真的,忤逆了他的父皇更是真的。所以陈翎此时必须在。 

他必须留在皇帝身边,如实记录唐戬是怎么逼宫谋反,然后被我们诛杀的。 

我相信,有陈翎在,西山大营即便想帮唐戬,也要掂量掂量史书上会不会记他们大军一笔犯上作乱。 

接下来就看楚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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