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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蔷

1

我养大了九皇子,他却想娶我。

也不知道是我在做梦还是他在做梦,或许我得给他托个梦叫他绝了这念头,毕竟,我已经死了。

宣帝十八年,阴暗的掖庭里,我抱着比邻掖庭的永和宫刘美人虔奉佛祖的香烛,啃得吱吱作响。一旁的陈太太太贵人嫌我粗鄙骂了两句街,我正要反驳,却听「砰」的一声响,房门大开,几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太监合力丢进来什么东西,继而又「啪」地扣上门扉,激得土尘四溅。

掖庭里三天两头便有被废的宫妃进来,我被困在这儿少说也有百年光景,这场面实在不足为奇,便自顾啃着香烛,与陈太太太贵人拌起嘴来。

正当我俩正从香烛吵到宝华寺的琉璃瓦,又从供奉的糕饼果子吵到御膳房养的那些老猫儿,地上那一团阴影忽而动了,迎着月光缓缓爬起身来。我与陈太太太贵人皆是一惊,不为那张秀丽苍白的脸,却是为她腹部微隆,已然有孕在身。

这就是九皇子江宁的母亲,宣帝的废妃温氏。

 

2

掖庭的日子鬼怪都不好熬,于活人而言,就更是不堪了。

温妃被打入冷宫时已有了小五个月的身孕,春暖花开节气,勉强还算熬得住。只是如今她月份渐渐大了,行动越发不便,身旁也没个人帮衬,境地也越发可怜起来。

我与陈太太太贵人每每飘过她的房间,见她一个孕妇暑天里独自浣衣搓麻,心下都有几分不忍。你别看陈太太太贵人撇着个嘴好像多铁石心肠,其实她生前也曾怀了个孩子,是因个熊孩子的闹腾没的,如今见另一个妇人也有流产的危险,她心里只怕比我还不落忍。

不过不落忍又能怎样呢?我们也不过是困在掖庭里的孤魂野鬼,与其想别人,不若想想刘美人近日怎的不再供香烛了吧。

然而只能说世事无常。

日子一直挨到八月十七,月儿还算晴圆静好,月下的掖庭却不大好,这一夜,温妃难产。

掖庭嘛,人人自苦不及的地方,有谁会关心他人呢?饶是温妃凄厉的惨叫响彻掖庭上下,也没有一个活人援手,两只活鬼也只能干瞪眼看着。

从月出东方,到圆月西沉,温妃的惨叫已变成了低低的呜咽,眼看出气多进气少,已然是不成了。

我抓着陈太太太贵人的手叫她想个办法,她却皱了皱眉,摇了摇头。「大人肯定是活不了了……」

我一瞬黯然,旋即灵光乍现脱口而出。「那这么说,那孩子还有救?」

陈太太太贵人为难地看着我,吐了口气。「罢了。」

说着她附在我耳边……

 

3

温妃死了,死在宣帝十八年八月十七,一张草帘卷起丢去了乱葬岗。

我和陈太太太贵人均被掖庭束缚,最远也到不了永和宫的红墙边缘,出不了宫禁,收不了她的尸骨,只能想法子护着养着她的儿子,不让那无辜娃娃死在乱葬岗受野兽啃食,也为她祷告愿她安息。

不知怎的,也许是降生时受我与陈太太太贵人鬼气影响,也许是我与陈太太太贵人受他阳气熏染,这孩子居然能摸到我俩,看到我俩,而我俩自此也能拿起些轻巧的阳间小物,实在叫鬼啧啧称奇。

因我是触柱而亡伤了脑子,生时的记忆模糊不清,便听了陈太太太贵人所言,让这孩子姓国姓「江」,又听了永和宫里传言的字辈,知皇子里他行九,从宝字头,便取了单字为「宁」。

大周宣帝九子——江宁。

 

4

八月十七,中秋方过,月亮在天上尚且圆满,一晃眼已是五度春秋。我眼看着江宁那孩子从软软的一小团渐渐长成软软的一大团,这五年里我与陈太太太贵人可谓含辛茹苦,为避人耳目,我们将这孩子安置在掖庭最偏僻荒芜的角落,好在掖庭人心冷漠,都不是多事的,目前还算安稳。我们在这五年数次偷取包括但不限于锅盘碗盏,米面油粮等等等等,甚至开垦出一小块土地,笨拙地开展了夜间种植,想想也是不由一阵唏嘘,叹息感慨养儿不易。好在江宁是个命大的,乱七八糟养着,居然也有惊无险长到了现在,就是矮了些,瘦了些。

这一声叹息尚未舒展开来,后堂简陋的厨房里便「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我连忙放下手里的锄头走了过去。

厨房里没点灯,好在鬼行夜间也用不到灯火。陈太太太贵人黑着一张鬼脸站在壁柜前,浑身幽幽的,散发着绿光,打在满地的碎瓷片上莫名诡异。我皱了皱眉,一面斟酌着措辞一面缓步上前,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到角落里一声低低的啜泣。

我转过头去看,是江宁。

「这是?」我诧异地看向陈太太太贵人,然而她并没有理我,只是哼了一声便飘了出去。

无奈,我只好又转向江宁,慢慢擦干他的眼泪。陈太太太贵人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就是口嫌体正直又死鸭子嘴硬,明面里嫌恶江宁嫌恶得不行,然而背地里还不是衣食住行整日整夜的操心?她只是不说罢了,若非如此,她能因为一个「大娘娘」的称呼和我打得地覆天翻?不过,我是得劝劝她收敛些了。

「小娘娘……」他站在墙角的阴影里,垂着头,两目泫然,轻轻叫了一声,像只柔弱的幼猫。「大娘娘是不是讨厌我?」

我摸了摸他发顶,叹了一声,该死的老陈太太,看把孩子吓的。温柔地安慰过江宁,在他亮晶晶的眼睛的注视下,我掰了一小块剩下的月饼递过去,那是从刘美人供奉佛祖的香案上偷拿的。看着他欢天喜地离开厨房,我笑了笑,到底是个孩子。

正收拾满地碎片,陈太太太贵人冷着那张老脸穿墙过来,吓了我一跳。她看着我惊骇的样子,勾起唇角讽刺而又戏谑。「怎么?都死了还怕鬼?」

我知道她就是这副德行,又有正事要讲,也没心思计较这些,一边收拾一边说道:「你平日里注意一点,别总像个鬼似的。」

她怔了怔,似笑非笑。「我本来就是鬼。」

一股莫名的烦躁感升腾而起,我停下动作看着她。「我知道,但是江宁不是,他是人。」

「是,他是人。」她笑了一下,凉薄而冷漠。「但是他和鬼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和你和我一样,要一辈子被囚禁在掖庭里。」

 

5

陈太太太贵人的话使我沉默了。

月至中天,清辉皎皎,我看着同一轮圆月不由失神。

我不得不承认我当年做事过于冲动,我不得不去反省,我这五年里费尽心思一厢情愿的养育真的是正确的吗?还是说我不该亲自养他?可掖庭这样的地方,人人自顾不暇,谁会照顾一个婴孩呢?还是说我一开始就错了,我根本不该保住江宁的命呢?

脑子里一个个问号糊成一团,我感觉受过创伤的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

当年之事,外界皆传是温氏意欲谋逆,温妃身居后庭以妃嫔之身意图加害天子,宣帝遂将其打入掖庭。可是这说辞实在苍白无力,漏洞百出,且不说温氏何故犯上作乱,便是温妃一介女流又身怀有孕是如何加害天子,若是宣帝盛怒到牵累江宁大可一杯毒酒换个一尸两命,但温妃身死后对江宁不管不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头疼愈演愈烈,我感觉整个鬼都要裂开了,话说宣帝这个人简直比鬼还鬼畜,经常干出的事情都叫鬼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就是所谓帝王心术?我正头疼着,陈太太太贵人飘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还没来得及皱眉,就听她语气颇为凝重地说:「你先别说话,我想,我大概弄清楚这件事了。」

我脑子里实在是一片糨糊,对着最后几个字重复了一遍。「这件事?」

她点了点头,两只鬼眼锃光瓦亮。「对,关于江盛(宣帝)那个老畜生为何废妃弃子。」

 

6

乌云闭月,阴风怒号,昏聩的灯火照耀高墙投下长长的阴影,明明身为鬼魂的我应该感受不到冷意,但是在这里我还是无可避免地感到一股恶寒。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来到这里,来到这整个皇宫大内最血腥最可怖的地方——慎刑司。

慎刑司坐落在掖庭另一侧,掌整个宫廷上下的刑罚,掖庭与各处罪人的尸首也会由此运出宫去处理。宣帝上位以来,重建东西两厂,慎刑司亦分属其中,造下的累累罪孽实在罄竹难书,不过分地说,这里的怨气与戾气积聚几乎是整个皇宫的总和。我与陈太太太贵人自觉还没有缺乏鬼力到要来慎刑司汲取怨戾之气的地步,毕竟,这些东西虽能快速提升实力,但势必影响心智,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失心疯的厉鬼。是以,我们素来对这地方避而远之,从未踏足,今次倒是我第一次来这鬼都不来的地方。

我不知道慎刑司与宣帝有什么关系,不过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宣帝废妃弃子恐怕不只是人力,其中也许还有鬼怪作乱,更有甚者,宣帝这许多年来的荒唐暴戾……我简直不敢想象下去。

然而不论容不容不得我想象下去,事实已经摆在我面前了,果然。

凡人是看不见这些怨气和戾气的,但是作为鬼,我能。慎刑司这一处地牢,是停放死尸的,阴暗的墙壁与地面都湿漉漉的,沾着一层粘腻,几张草席卷着什么横七竖八摆在那里,不肖看,也知是什么。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陈太太贵人飘身而起,两手结枷,一阵鬼气流转,阴风吹卷,我眼前一花,再看清时不由瞳孔紧缩。

我看见地牢昏暗的上方,四处乌黑的怨气戾气丝丝缕缕汇集,层层浓郁黏稠宛如实质的怨戾之气风暴般积聚,最后凝进鬼气四溢的阵法中。

「傀儡咒!」精致繁复的阵法映入眼中,惊骇之下我失声脱口而出。

「你还知道这个?」陈太太太贵人赞许地看了我一眼。「我不记得你有了解过这些啊。」

「我不知道,但是,我就是认识的。」我仔细回忆了一遍,发现自己对此确实毫无接触,但是就是莫名其妙地知道了,也可能是与丢失的生前的记忆有关,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

我感觉自己有些发抖,那样磅礴的怨戾之气被一道鬼阵极致地聚集与压缩,我实在不敢想象其中包含的能量是多么恐怖,更不敢想象这样恶毒的阵法是用在皇帝身上的,一瞬间,宣帝这许多年来的荒唐举动,不论是温氏的灭门、江宁的自生自灭、东西两厂的重立,还是流水样送进掖庭的宫妃,甚至这一地的尸首,似乎这一切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而这解释是这么叫人难以置信。

「不可能吧。」我摇了摇头,只觉得还是疑点重重。「人间帝王对应天上紫微星,自有天子气运护佑,不该……」

陈太太太贵人闻此一声冷笑打断了我,她抱臂挑眉道:「正是天子气运,你觉得除了皇帝,这宫里还有人值得鬼怪借用怨戾之气,这么大费周章地设下这样的阵法吗?」

确实,除了有天子气运的帝王,没有人能抵御鬼气,更别说这样的怨戾之气,可是那可是天子气运,难道还挡不住这些怨气?我一时吃拿不准,正思索,却又被陈太太太贵人一拍肩膀。

「无论这『傀儡咒』的受主是谁,这样的东西都不能再留下来了,在老娘面前玩这些阴鬼伎俩,呵!」千年老鬼陈太太太贵人又一声冷笑,两手平举身前鬼气流动。

瞬息之间念头千回百转,我一把抓住陈太太太贵人冰冷的爪子,认认真真道:「既然可能是下给皇帝的咒,那就让我最后再谋点私利吧。」

 

7

大周宣帝二十三年的八月十七实在是波澜壮阔。

接江宁出掖庭的圣旨传来,我撑着断了竹骨苟延残喘的纸伞,顶着烈日送江宁一直到掖庭外,总管太监李来禄一张脸吓得惨败如我,他大概无法理解为何九殿下直勾勾看着空无一人的掖庭长锁深门。我微笑着看着他被辇车一步步抬走,转过长街的拐角,最后消失在视线里,终于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好在鬼的血不沾身,三五息功夫就能消散在风中。不过陈太太太贵人还是嫌弃地甩了我个白眼,丢来一条帕子,我接过来擦了擦,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看来那『傀儡咒』确实是下给皇帝的,只是天子气运不是百邪不侵?怎么会?」

「我怎么知道?」陈太太太贵人又恨恨甩给我一记眼刀,我心虚不太敢说话,又呕出一口血来,连忙拿帕子捂了嘴。

「叫你篡夺『傀儡咒』控制权,非要给皇帝下咒接江宁出掖庭,被反噬了吧,活该。」也许是陈太太太贵人那颗被狗啃过的良心到底还有点余存,她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虽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但你这个暂时控制的都伤成这样,那个下咒的混蛋只能更惨,一时半会儿是翻不出什么浪来了。」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而且,江盛那个老畜生但凡还有丁点良心,就会对那孩子好的。」

我点了点头,一时无言,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希望如此吧。微微叹了口气,我想着江宁,想着他那双光彩熠熠的清澈眼眸,想着他抱着我说,他不想离开我离开掖庭,想着我是怎么狠心将之前瞒着他的种种事实讲清,想着自此之后我可能再见不到这孩子,心里竟一阵阵发酸,不过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对的。

然而,你说命运啊,不过短短三五日光景,我又见到了江宁。

 

8

夜半时分,掖庭长门传来阵阵微弱敲响。我一骨碌从房梁上翻了下来,好悬没有摔断脊梁骨。

陈太太太贵人瞟了我一眼,翻了个身,摆了摆手。「去看看吧,应该是江宁那小子,不省心的。」

我的心头猛然一跳,并不太相信,毕竟,这孩子刚刚被亲爹接回去没两天,不会出什么事吧,应该,心里这样想着,我便装作不经意开口道:「应该不会吧,好歹是个皇子,丢了这么多年,江盛还不得千娇万宠起来?能任他乱跑?」

听了我这话,陈太太太贵人又露出了她标志性的冷笑。「千娇万宠?那你怕是高估了江盛那畜生了,他或许会对阿宁好些,但说娇宠?呵。」她转过身来忽然正色起来。「我白日里听说,皇帝把九殿下指给永和宫的刘美人养了。」

宣帝将江宁指给了刘美人养?

宣帝的刘美人,也不知道她是因为挨着掖庭才开始吃斋念佛,还是因为吃斋念佛才开始挨着掖庭,反正,总之,那就是个一心皈依佛门,不等宣帝驾崩就提前退休的主儿。虽然啃了她许多香烛再在背后讲究她确非正直的鬼怪所为,但是,我真的不认为她能照顾好江宁,这样说来,那孩子夜半跑出来倒也不是不可能了。

想到这里,我一个鲤鱼打挺飘身而起,飞掠重墙奔向掖庭长门。

掖庭的门本锁了许多年,门轴门环都被锈蚀得绿痕斑斑,门槛门扉早已褪尽了颜色,只早几年换的一副厚重门板被漆得朱红发亮,与蚀尽了的烂门槛格格不入。那孩子一身宽袍衣摆踩在脚下,笨拙地踩在烂透了的门槛上,踮着脚尖一下下敲击雪亮的铜环发出轻轻的「当当」声。

我穿过高墙落在他身边,轻飘飘没有发出声响,他一回头被吓了一跳,跌坐下来,瘦削的小脸白得吓鬼,我紧紧掐着衣袖却没有上前把他抱起来。

他坐在地上,人和影子都是小小一团,湿漉漉的眼睛盯着我,好半天,戚戚哀哀叫了一声。「小娘娘……」

见我没有说话,他便挣扎着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我退了几步,他看着我退却也停下来,一口奶音哭得我心肝儿生颤。「我,我,他们不让我回来,我还记得你说过永和宫,我回来了,你别不要我……」

凄寒的月光从背后打过来,照亮他满脸泪痕,我满心不忍抬步欲前,不经意垂首目光落在乌沉沉的地面上,却又生生忍住脚步。

叹了叹气,我闭上了眼睛,散了一身萦绕的鬼气伪饰,浓稠的血液稀里哗啦从头顶上淌了下来,不疼,就是有点凉,顺着我半张脸滴落下来,又慢慢消失在空气中,不曾滴落地上半点痕迹。

这不是江宁所熟悉的那个「小娘娘」,而是那个触柱而亡幽囚掖庭的孤魂野鬼。

穿墙而过时匆匆一瞥,我看到他退了两步又骇得摔倒在地。

我吓了他两次,但是我不得不,我的脚下是没有影子的。

 

9

又是一年八月,冷寂多年的掖庭迎来了罕有的热闹非凡,乌泱泱的法事一场场地做起来。阖宫上下都在说,九殿下江宁在掖庭里撞了鬼中了邪,是死去的温妃作乱,宣帝虽震怒布下明谕江宁乃永和宫刘美人所养,却还是打发了一堆和尚道士说要年年来超度温妃,大抵也是曾经被咒的经历,令他心里也有几分疑虑吧。

彼时我和陈太太太贵人盘膝坐在香案上,一边看着白胡子老道士耍桃木剑一边啃着细长的红油香烛。陈太太太贵人饶是死了还是宫里娘娘的做派,一会儿挑剔那老道士用的桃木剑上刻纹不对,一会儿又嫌弃那香炉里燃的檀香都沉了,啰里啰唆没完没了。

我笑着不答话,香烛啃得飞快。

她见我久不搭话也许也觉得有几分索然,啧了一声,抬手碰了碰我。「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去看他了?」

我瞥了她一眼仍是啃着香烛。

陈太太太贵人摇了摇头。「你看你,舍不得还要送他走,他都自己跑回来了你还……唉,你自己记得小心点,那只下咒厉鬼还没找到,还有江宁,别让他看见你,不然咱们九殿下的癔症可就一直好不了了。」

我点了点头,有点心虚,一面啃着香烛一面含糊其词:「我知道,我就想着昨天是八月十七……我看那孩子生辰连碗长寿面都没有,就一碗面,他不会知道的。再过两年他大了,就更不会记得了。」

陈太太太贵人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苦着脸甚是不解。「行吧,三天两头往永和宫跑,我看你就是那什么……对,圣母病发作了,不对,你那圣母病早在救他的时候就发作了。」

我呵呵地笑着继续卖力啃,却避而不答。

最终因为我一只鬼把四只香烛啃了仨,被陈太太太贵人按在地上暴捶。

挺好的,都挺好的。

我一直偷偷看着江宁,他在永和宫并不多好,却也吃穿不愁,总好过跟着我们这两只鬼,等他年纪大些,这段幼年的记忆就会渐渐浅薄消逝,我们本不该有交集的人鬼生涯也会慢慢分明,一切都将走回正轨。

然而,彼时的我尚不知道,有些记忆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而会愈发清晰,而有些所谓的宿命也只会使本不想干的人生鬼生更紧密地纠缠在一起。

 

10

时光悠悠流转,不知不觉己是春秋轮转十二载光景。

十二年里,莫名难得的风平浪静,纵有些波云诡谲的宫廷争斗也罕有波及身处权欲漩涡之外的江宁,他的日子还算得上安稳。我悄悄地看着那孩子,从六岁的一个粉面团子渐渐抽长成十七岁的翩翩少年,颇有些吾儿初长成的欣慰感。

唯一让鬼隐隐忧心的是,我与陈太太太贵人十二年地毯式的排查搜检掖庭与永和两宫,都未能再寻得那施咒鬼的片缕踪迹。陈太太太贵人判断那鬼怪许是早在反噬中魄散魂飞也未可知,但我心中总是隐隐不安。

而这不安,在这一天愈演愈烈。

这一天,薄云闭月,银光晦暗,我满心烦躁在掖庭里打转,陈太太太贵人倚着房梁坐着,一点点掰下香烛往口中送,看着我闹腾眼烦便打发我去看江宁。

江宁彼时还有不足三月满十八整岁,依大周惯例,皇子十八,或外封迁往封地或内封迁进京都府,我惦记着那可能有的厉鬼,也担心他打击报复到江宁头上,便劝陈太太太贵人再巡视两圈求个心安,可陈太太太贵人啃香烛骨头正犯懒,我无奈就独自去了。

同寻常一样,飘过了掖庭高墙,是两宫间的甬道,我正打算先穿过永和宫的红墙看看江宁,却见一道红光乍现,饶是我当机立断飞身后退还是被削掉了一截衣袖。

诡异的红光沾染在我断裂的袖口上,一寸寸向上蚕食,我已然停动的心脏猛然紧缩,五指并拢迅速将整条袖子撕扯下来,不过片刻那红光便将那半截衣袖蚀尽,徒留一点逸散的鬼气。

我的担忧终于应验了,那只厉鬼,他/她还活着。

「出来说话。」我咽了咽,警惕地防备着四周。

然而并没有鬼回答我,回答我的是从地面陡然升腾而起的血红色锁链,七八条灵蛇般扭动,带着同样诡异的红光迎面袭来。

两手快速翻转结印,得益于陈太太太贵人千年底蕴,我也蹭着学了点微末术法,幽幽绿色的鬼藤延展开来与红色锁链纠集一时不相上下,但是我知道,比起带有腐蚀性的锁链,这些藤蔓根本挺不了多长时间。

果不其然,未过多久条条鬼蔓破散开来化为鬼气,而那锁链攻势不减反增,我心中把陈太太太贵人吐槽了个遍,啊啊啊啊夭寿啊,救命啊!

好吧,陈太太太贵人是不会来救我的。

把心一横,我撤了七零八落的鬼蔓,也找不到合适的武器,只好把那把断骨伞祭了出来,潦草地渡了层鬼气,咬咬牙飘身而起,一路格挡一路向后飞掠,但是那些锁链显然不打算放弃追杀,它们不但一早严严实实贴合在掖庭的墙壁上封死了我求援之路,更从四面包抄,企图将我绞杀其中。

血红锁链铺天盖地无休无止,但这尚不算可怕,可怕的是那上面的红光,每被它击中一次,纸伞上的绿色鬼气便淡薄一分,勉励格挡数下,我脑中突然闪现一道灵光,这些锁链看似无根无缘,但实际上排列布阵并非无迹可寻,只要寻到阵心。

然而天杀的阵心,它在锁链外,而我剩下的鬼气已然不够消耗。

正当我考虑着把自己当煤气罐,直接将剩下的鬼气一次性炸了反噬那只厉鬼时,一阵「当当当」的打斗声传来。我以为是陈太太太贵人终于前来搭救我,张口欲吼,转头却又凝在喉中。

不是陈太太太贵人,是江宁。

月光晦暗,反而是红光盛得灼目,打在他脸上,说不出的诡异与妖冶。他只有一件中衣松松散散罩在身上,随着夜风衣角与散落的墨发一并飞扬,两手握着一把细长不过二指宽的佩剑被红锁腐蚀得吱吱作响。

「小娘娘……」

他叫了一声,音色低沉而嘶哑。

血红锁链打在江宁手臂,诡异红光火一样烧灼扩散,而他却好似无知无觉只是将冰冷的细剑又向下猛地送入一节,我勉力撑开纸伞,牵制更多的锁链,层层叠叠妖红的间隙中,我只依稀看到磅礴的鬼气在阵心骤然爆发掀起他衣衫烈烈。但是,从始至终,他没有退。

红锁歇斯底里地疯狂拍打,但我知道这已然是强弩之末。冷冷一笑,我觉得自己颇有陈太太太贵人的风范,剩余的鬼气喷涌一时绿光大盛,纠集道道锁链。然而这些带着腐蚀性的锁链也决绝地垂死反扑,我正全力应付这些锁链,唯恐再伤到江宁,偏偏此时,一道散发着漆黑鬼气的纹阵突然在我脚下出现,浓烈的黑雾瞬间吞没我的身形。

霎时间,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是窸窸窣窣的细语声。是哭吗?是笑吗?是愤怒还是伤悲?乱七八糟的声音叠合在一起让我无法分辨,只是最后的最后,眼前一闪,隐约间我看到了江宁,他在一圈摇曳的白烛的簇拥下双手合十,似在祈祷,我还未来得及细看,便听到「轰」的一声巨响。

再睁眼,失去阵心的控制,这些锁链不过瞬顷便土崩瓦解,化作一团带着血色的鬼气消散于夜色中。我不敢掉以轻心,只得暂且放下凌乱的思绪,抬手先结了个明睛咒环顾四视,确实不再见夹杂着怨气的鬼气,可见那厉鬼已然不在这里,抿了抿唇,我还是不敢全然放心,又结下一道繁复的传讯印记,给陈太太太贵人。

云翳东行现出薄月清冷,熟悉而又陌生的银辉倾洒,短短不足半个时辰,却是恍如隔世。静谧月下一点「嘶嘶」的轻响,我转头去看,是江宁。他撑着那把细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捉住我裸露的手腕,掌心烫得鬼心头发抖。

那双比寒泉更清澈的眼,如今浸满月光却不寒凉,反灼灼如火亮得吓鬼,他盯着我看了半晌,上下打量了好几番,最后好像是终于松了口气,血气已然淡薄的唇微微启合了好几次,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只是捉着我的手愈收愈紧,攥得我隐隐发痛。

「阿宁。」我轻轻叫了他一声,努力笑了笑,目光落在他臂上未散尽的红光心头一跳,连忙重凝鬼气抵消光芒。可是我这一番争斗消耗太大,控制鬼气的能力大打折扣,一边怕少了不够消解红光,一边又担心多了伤了江宁,哆哆嗦嗦了半天都凝不起来,好容易凝起小小一团,刚往他臂上移去,却被他身子一倾,整个抱在怀中。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我不由一僵,十二年,这孩子已然比我还高了。他的拥抱是不同于鬼怪的温暖炙热,带着极力克制也无法掩饰的颤抖,他埋头我肩颈微微哽咽,闷声闷气地,有些好笑地吐出几个字。

他说,小娘娘不怕,我在。

 

11

江宁的房间并不太大,确切来说,是整个永和宫都不太大,好在房间虽小巧,收整得还算简素典雅。

江宁安静地坐在榻边,一遍遍擦拭着细剑雪亮的剑身。月光薄得像一层雾,透过窗棂打上他垂落的眼睫,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我沉默地停靠在窗前,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毕竟,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我和江宁还有这样见面的一天,甚至在我的设想里,他应该是早把我和陈太太太贵人忘了的,然而事实却打了我个措手不及。

一同沉默了半晌,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找了个话题。「你这剑……不错。」

江宁擦剑的手微微一顿,倏尔抬眸,迷蒙的月光笼罩着他比月光还清润的眼,他抬了抬手中三尺长的佩剑,袖管上褪露出一截雪白的绷带,唇角微抬,带着笑意。「这个吗?只是平时习武用的剑,没有开过锋,大概是因为在佛前开过光?」

「啊,那,那也挺好。」

绝了,憋了半天,我这说的都是些什么?

江宁看着我只是笑也不接话,弄得我颇有些窘迫,一回身不慎打到书画架子,边角里掉下一副卷轴,系绳很松,经此一震就散落开来,咕噜噜一滚半摊在月下。我本以为是什么珍藏的字画,连忙俯身去拾,目光落在那画上不由一怔。

那画上不是什么湖光山色,花鸟鱼虫,也没什么名家钳印题跋,只有一名容颜秀丽的女子,乍一看很是眼熟,再看却又十分陌生。半展的画卷里只见她衣如飘枫,发如泼墨,一双眼秋水般静美,手执一条细枝微垂,枝端缀着一枚半开的花,不知是芍药还是蔷薇。我捡起画轴细瞧,只见卷尾的角落里藏着一枚小小的印,印侧是一段俊秀的小楷。「浅喜如苍狗……」

月色晦暗,我正打算抬近了看,却感到一团阴影罩在身上,一抬头,江宁正拿着一件薄披风立在我身边,他偏着头轻轻咳了一下。「夜里凉,小娘娘将就一下……」

他这样说着就往身上披,我连忙一面卷起画轴递到他手里一面推拒,心里尴尬得不得了。「不用不用,我不会冷的。而且阳间的衣服我是穿不上的。」

江宁接过画一顿,不知怎的,我感到他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失落中。「是,抱歉,我忘记了,我现在烧给小娘娘.」说着,他转过身就去摘烛台的琉璃罩,正当他将那披风置在火旁,身形猛然一僵。「说起来,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小娘娘的名字。」

微扬的夜风吹拂烛火跳动不安,映得壁上江宁独自一条人影恍惚不清。他静静看着我,微提唇角又笑了,是与方才如出一辙的模样,却好像又有些不同,清澈低缓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慢慢回荡。

「小娘娘,你到底是谁啊……」

我是谁?我到底是谁?他这问题像魔咒样在我脑海里回响,我不知怎么回答,略微熟悉的眩晕感重新涌上来,恍惚间,我好像又看见无数扭曲的烛火拔地而起,铺天盖地的刺目火光里一道人影恍惚不清,烈火跳动似在舔舐他的发尾,他笑了一下,有些像江宁。只是我来不及看清就眼前一黑,我至今都不能理解作为一只孤魂野鬼,我是怎么昏过去的。

 

12

我似乎做了一场无关我,似乎又有关我的梦。

在那个梦里,我见到了那幅画中的女子,和画上秀丽绝伦的样子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是,那双眼,幽深的,漆黑的,像两团烈烈燃烧的火。

她是武帝唯一的贵妃魏氏,单名一个蔷字。

世人皆传,大周武帝一生功过相抵,毁誉参半,有人比之如唐宗宋祖狂澜力挽,亦有人唾之如商纣夏桀暴怒无德,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与贵妃魏氏的伉俪情深。

魏氏虽非后,却是唯一与武帝生同衾死同穴的女人。

我也曾有幸在陈太太太贵人口中听到关于她的片语只言,留下的也不过是与大多佳话大同小异,「帝王情深红颜命薄」的浅显印象。这个梦境似乎也印证了这些,但是,好像又全然不是这样。

在这个梦里,她在一个初夏入宫。那一年夏早,蔷薇花洋洋洒洒开了满墙,她折下一支别在发间就成了贵人,自此之后一年便圣眷不息连连封迁,一跃成为贵妃,引得六宫震动四野哗然。

能得到这样的恩宠,如果是陈太太太贵人怕是做梦都能笑醒了吧。然而魏蔷不是,她仿佛从没笑过,总是淡然的、安静的、沉默的,好像什么珠玉富贵权势恩宠都是过眼云烟,似乎凡尘的恩仇爱恨都与她无关。当然,我知道不是这样,我看得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总是有那样幽深黑暗连绵不息的火。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猜也许是和那个从未出现在梦境里的武帝有关,我猜对了。

嘶哑不休的虫鸣被掩盖在兵戈声中,重重帐幔染血颓然倾垂,这场秋荻遇刺我有所耳闻,只是未曾想过这场遇刺中魏蔷一身沾血戎装背倚夕阳,长剑剑尖直指前方,她锥心刺骨,力竭声嘶。

「江煜(武帝),十八年,我父母兄弟之仇,千千万万枉死之人的仇,你到地狱去还吧。」

那一剑,又快又狠,毫不留情,我瞳孔骤然一缩,不是因为这一剑,而是因为这一剑刺向的人。他从重重帐幔的阴影里步出半个身子血色淋漓,血样的夕阳打在他身上,让人分不清是霞光还是血光。值此时分,他却笑了一下,熟悉得让人陌生。

那是江宁的样子,也是江宁的声音。

「阿蔷……别天真了。」他磔磔笑得人头皮发麻。「我诅咒你,诅咒你们必将彼此猜忌,相互残杀,死后永坠地狱,魄散魂飞。」

 

13

火,冲天的火,熊熊燃烧。

那个像野蔷薇一样美丽的女人就站在燃烧的围帐前,那些午夜静寂时分在她眼里沉默燃烧的火终于绵延到了现实,在惨烈的血色夕阳下冲天而起,将一切一切吞没。

汹涌的热浪席卷扭曲她的身形,然而她就那样静默的微微仰首观望,似要透过火光看着被她杀死的江煜一点点化为灰烬。

忽然,在烈火烧灼的噼啪声中,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低沉呼唤。

「阿蔷……」

明烈刺目的光影重叠,她忽然回过头来,微微笑了,恍惚间,似有一滴泪滑下。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真心实意地笑。

然而画面一转,火光转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宁静明媚的春阳。

芭蕉新绿,红薇初荣,魏蔷依旧穿着一身红步上矮桥,清澈的河水在她脚下缓缓流淌,她的发间别着一支瑟瑟然绽开的蔷薇花。

亭瞳浅耀,打上林间光影细碎,斑驳的光影里有人转过身微微一笑,遥遥向她伸出手来,那是江宁的样子,也就是江煜。

长风扬起她衣摆飘飞如枫,她笑着踏过横桥,与他相拥。

我不知道这是来自梦境的时间错乱,还是其他什么,在此之前,江煜从未在这个梦境里得到一个正脸。在这场刺杀与死亡之后,我却看到了许多来自魏蔷与江煜细碎的温柔的情长往事,而且,我不知道是伪装还是怎样,她的眼里从没有那样的火,比起从前,这样的她才更像那幅画上的女人。

和江宁样貌如出一辙的江煜,亲手将江煜杀死的魏蔷,江宁手中那副魏蔷的画……这些乱七八糟的线索糅杂在一起,所以这些,和我、和江宁到底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梦到这些?我是谁?我曾经也在这些可能是真也可能是假,被封存掩盖的历史里也扮演了什么角色吗?

意识慢慢地变得混乱而沉重,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模糊不清,朦朦胧胧地,我又听到了细碎得交叠的细语,密密麻麻、喋喋不休。

就在我头疼欲裂的时候,突然,一双手紧紧卡住了我的咽喉,缓缓上提,恐怖的窒息感瞬间将我淹没。

我疯狂的挣扎,然而那双手宛如铜浇铁铸,我企图掐诀却唤不出哪怕一丝鬼火。顺着那双修长有力的手看过去,阴影缓缓褪去,现出了手的主人,是江宁!

荫翳散尽,他提起嘴角笑开,我倏然一僵,不,不是江宁,是江煜。

他的笑像毒蛇吐芯,凑到我耳畔呼出的明明是热气,却激得我一身汗毛竖立。

「你以为我死了就结束了?呵……看吧,你逃不掉的……」

恍惚间,我竟然觉得掐着我的不是江煜,而就是江宁。

突然,剧烈的摇晃感颠得我几乎五脏错位,江煜就是在这样的颠簸中突然消失的,就像他突然出现那样,紧接着是强烈的失重感,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我睁开了眼。

 

14

浅薄的日光透过窗棂打在薄屏上,隔绝了伤鬼的热烈,只带了一点温柔的明亮。

我醒来时躺在江宁榻上,陈太太太贵人半跪在榻边,两手卡着我的脖子拼命摇晃。好嘛,我可算知道为什么会梦到被江煜掐脖子了。

不过此刻我的思绪实在乱得很,对于她的一贯粗暴作风也无力再去吐槽。撑着身子坐起来,慢慢环顾宁静空荡的房间,我转向陈太太太贵人。「江宁呢?」

「刚走。」陈太太太贵人不客气地甩了我个大白眼。「九殿下夜半发疯,掖庭前耍剑还受了伤,老皇帝派狗腿子象征性慰问下。」

她绕着我飘了一圈,啧了一声,嫌弃满满。「我说,你也太弱了吧。怎么回事啊?被打了两下还能晕?你是鬼吗你?江宁一个凡人都比强。」

我被她一噎,只想揍她一顿,让她看看我是个什么垃圾。念了两遍清心咒,劝自己大局为重,我将事情始末一一述说,陈太太太贵人神色亦不由凝重起来。只是可惜,如今我明敌暗,且我两鬼活动受限,商讨了半天,我与陈太太太贵人打算设下阵法,看能不能捉住那只厉鬼。不就是设鬼阵?大家都是鬼,谁不会呢?

匆匆商讨完,陈太太太贵人急着回去备辅助阵法的材料,撑开伞就要往飘。我霎时间灵机一动捉住了她。

「又怎么了?」千年女鬼大佬甩给我个「弱鸡莫挨我」的眼神,然而我完全不能体会呢。

「你帮我看看这幅画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手脚并用从榻上爬起来,扑到书画架子前,抽出三五轴,一直到陈大佬颇为不耐,才在堆灰的角落里扒拉出那卷画。

「唰啦」一声铺展开来,画上魏蔷秀丽静美的身影映入眼帘,陈太太太贵人纡尊降贵投来目光继而大惊失色。「这不就是你吗?」

我?

我万万没想到得到的是这样的答案,怎么会是我?明明是魏蔷啊?

看着我惊讶的样子,陈太太太贵人郑重地点了点头,再次肯定。「是你没错,我和你待了有一百年了,你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更何况就是换了衣服?」

意料之外的答案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人死后会入轮回,流荡在人世的鬼要么是心怀执念不愿轮回,要么是罪孽深重不能轮回。不论是不愿还是不能,鬼都是无根无缘的,没有影子,没有未来……我不记得生前,自然也不记得自己的样子,这些年来也没有见过自己的脸。左右是没有用的细枝末节,我也没在意过,却没想到我原来是和武帝的魏贵妃一模一样吗?还是说……

清晰的光亮下,雪白画卷底侧一段小楷字字斟酌清隽。

「浅喜如苍狗,深爱似长风。」

是江宁的字迹,然而更刺目的是字下的印信,鲜红而毫不掩饰——江宁。

不是江煜也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江宁。

刹那间,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凝结,无法形容的恶寒由内而外涌溅。

画了这幅画的江宁,与江煜一模一样的江宁,与魏蔷一模一样的我……我的手指止不住地发抖。

我恐怕明白了最后在梦境里江煜的话,是的,他死了,但是一切还没有结束。如果我生前真的就是魏蔷,那么无论如何,是我杀了他。

我阖了阖眼,不敢再想下去,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但是如果都如我猜想,那么江宁,他是我的报应。

 

15

陈太太太贵人的阵法原理并不难,就是专治厉鬼的加强版鬼打墙。细若游丝的鬼气在隐匿阵法的加持下飘散在空中,一旦捕捉到夹杂着怨戾之气的鬼气就会立即触动主阵,届时便会有层层鬼气成锁将之封印,而嵌在其中的传讯法阵也会第一时间通知我和陈太太太贵人,为了彻底压制厉鬼,陈太太太贵人这是下了血本,甚至不惜以赖以栖身的本命剑做了阵心。

陈太太太贵人活着的时候也曾是将门虎女,只是后来可惜,她还是卸了战甲披了红装,成了宫里的娘娘,再后来就是政权迭起权势倾轧,沧海桑田万劫不复。据说在掖庭过世的时候,只剩这把未开锋的陪嫁剑陪着她。

她常常笑着说,可惜,大周朝少了位战无不胜的女将军,我往常看着她瘦削的身形,想着她骄矜矫情的做派,只觉得鬼话连篇,却没想到都是真的。

也许是祭了栖身的本命剑出来,勾起了陈年往事伤痛,陈太太太贵人颇有些心灰意懒,我也知道该给她留些空间,便默默飘了出来。

沿着设下的阵法飘了一圈,仔细查验确定万无一失,我又惦记起江宁。我承认我很㞞,借着设阵的由头,我躲了他快有半个月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如果我生前就是魏蔷,江宁就是江煜的转世,那么画出了我生前画像的江宁,是记得前世的事吗?还是说他并不记得,只是前世的执念作祟?然而魏蔷所说的「父母兄弟之仇,千万枉死之人的仇」我是无论如何都毫无印象,前世的我怎么看都是骗身骗心还杀人夺命……

捂了捂脸,我感到阵阵混乱,然而这一捂脸,不知怎的,我就又飘到了永和宫墙内。夜深,永和宫内灯火已然熄了。我还是放心不下江宁,他的手臂被鬼锁伤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愈合,思即此处,我便打算去看上一眼。

悄无声息飘进江宁简素的房间,然而榻上空无一人,四野皆寂静。我正疑惑,忽而感到有人从身后将我拦腰拥住,我一僵挣了挣,腰间的手却收得更紧,衣袖翻卷上行露出绷带雪色的边,是江宁。

他枕上我肩头,温热的吐息擦过我耳畔,声音低低的,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小娘娘,我以为你又不要我了。」

我最怕他这样,他一这样我就心软,不过最终我还是坚持推开他的手,转过身来面对他。

「阿宁。」我笑了笑,估计笑得很难看。「不是我不要你了,这么说也不太对,我从来就不该要你,呃,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是鬼你是人,你……」

「小娘娘。」我蹩脚的说辞还没有叙述完就被江宁强硬地打断了,他似乎鼓起了所有的勇气。「你嫁给我吧。」

你嫁给我吧…..嫁给我……嫁给我……

他这话险些给我炸了个魂飞魄散,魔咒一般在我耳畔回响,一时间什么转世什么画像我是一点都想不起了,思绪乱得像个线团。我万万没想到,我养大的九皇子,他会和我说他想要我嫁给他。

「阿宁。」我唤了一声,好不容易抓住个「线头」,又被他无情打断。

「我知道,我知道,小娘娘,我都知道。」我心道他知道个鬼,他却急急捉住我双手,一双眼睛灼灼得亮,两颊也染上淡淡的绯色,不过他依旧没有退缩。「我很快就会外封出京,小娘娘嫁给我,就可以离开掖庭,远离那只鬼,就不会再受伤了。」

我对上他那双眼睛,一时啼笑皆非,他仍执着我的手在说。:「我去取大娘娘那把剑,我们一起离开。」

原来,这孩子打的是这主意吗?陈太太太贵人是栖身剑上的,之所以被拘禁掖庭,是不巧那剑被遗埋在掖庭。而我并没有栖身于物,也并没有被囚禁,只能说是地缚之灵,如果江宁与我冥婚,确实可以将我带走。

我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惆怅,看着他轻轻一笑,摇了摇头劝道:「阿宁,这些事是我们鬼的事,与你无关,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不要掺和进来。」

「怎么一样?怎么能一样?」我没想到他的反应会那么激烈,只见他眼尾泛起涩然的红。「要是,要是没有小娘娘……这么多年,都是小娘娘陪在我身边……」

他垂着头,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孤孤单单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一直都是小娘娘,丢了的书册,被四皇兄抢走的玉佩,生病的药,还有我生辰的长寿面……」

我感到他在发抖,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却听得我差点掉下泪来,如果我还有眼泪。「从来没有人记得我的生辰,只有小娘娘,只有小娘娘记得。」

他忽然抬起头,眼里带着泪,笑得却像明媚的春阳。「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所爱隔山海,愿山海可平。小娘娘,从今以后,换我守着你吧。」

 

16

听到那句题跋,我僵硬地勾了勾唇角。「那幅画……」

「是,我故意的。」江宁依旧笑着,温暖干净却又多了几分羞赧。「我画的时候觉得小娘娘就该是那个样子,我之前还以为小娘娘没认出来……」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

我承认我一瞬间竟不知所措,他的话像投湖的石子溅起阵阵涟漪。

他说他只有我,他说他怕我不要他,他说他对我,不是浅喜,是深爱。

我忽然想拥抱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他已然是我身活于世的唯一眷恋。我没有过去,也看不见未来,好像是我救了他,是他离不开我,但事实上,是他救赎了我,是我离不开他。

但是我不能,就像多少年前我和陈太太太贵人说过的,他和我是不一样的。

抛开那些似是似非的前世纠葛,我也许会被永生永世于此,但是江宁不会。他终究会走出这座宫禁,走向无比绚烂的山河秀丽,看到比被割裂的四方天空里更壮阔的云起云落。

我不怀疑他此刻的深情,只是他的孤单不同于我的孤单。他会走出去,他会遇到很多人,欣赏他的,关怀他的,钦慕他的……等他真的遇到那个两情相悦的人,回过头来他就知道现在他说的话有多荒唐。

我别开脸悄悄擦掉本就不存在的眼泪,摇了摇头,微微笑了。

他可以不知道自己有多荒唐,但我得知道他有多荒唐。

我强迫自己凝视他那双纯净清澈的眼眸,还没来得及开口断了他年少胡言,诡异的绿色光线升腾缠绕,惹得我骤然一惊。

是阵法!抓到了吗?

那厉鬼法力深厚,一分一秒耽误不得。抿了抿唇,我来不及说什么,拂袖飘身向绿丝指引处。飞掠同时,我亦忍不住忧虑,那阵法刚刚布成就传来了消息,一切巧合得让鬼不敢相信,只是如今不管是否有阴谋掺杂其中都是势在必行的了,万一错过这次,就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了。

飘身疾驰,两侧绿树红墙刷刷地后退,最终,那绿丝断在了一处精致典雅的殿堂前。我抬起头,只看见直垂的祾幡,长燃的灯火,如果打开门,还能看见庄严慈悲的佛像。

这地方我太熟悉了,毕竟我不止一次来这里偷过香烛,这是永和宫的佛堂。

穿过褪色的朱墙,柔婉的月光骤然冷肃,举目四顾,四壁皆被漆染了冷色,空荡荡,一丝声响也无。我皱了皱眉,鬼气凝入抬手一拂,清冷颜色被暗红覆盖显得无比诡异可怖,刺耳的尖鸣霎时贯穿耳膜,强忍不适抬头一看,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上空中,漆黑与血红混杂形成巨大的漩涡被泛着绿光的鬼锁穿插缠绕,强盛到难以想象的鬼气扑面而来,仅仅是锁链缝隙渗漏出来的部分就差点将我掀个倒仰,那团阴影之上,陈太太太贵人单薄的本命剑高高悬起,随着阵阵鬼气的冲击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

我不知道这恐惧从何而来,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转身就逃。可是我不能逃。

两手结印,幽深的鬼气注入,绿锁在鬼气的支持下若明若暗,在阴影中缓缓穿梭移动,一团繁复的阵纹通过猩红散发出隐隐绿芒。这是我与陈太太太贵人留下的四个补助阵法之一,为的就是如果我二鬼无法活捉这厉鬼,可用它将之绞杀其中,但是显而易见的是,仅凭我一鬼之力是远远不够的。我咬了咬牙,一边给诛杀纹阵蓄力,一边分出一半鬼气注入另一侧阵法,随着锁链的凝实,陈太太太贵人本命剑的呻吟声渐弱了。

我反复暗示自己:要撑住,撑到陈太太太贵人来,这一切就结束了。好在这一次陈太太太贵人还算靠谱。

她鬼还没穿过墙身,一道浓稠近墨色的鬼气就打入阵中。我感到压力骤减,转过头看她,她肃着脸点了点头。我艰难地咽了咽,努力克服颤抖重结结印,源源不断的鬼气注入,有了陈太太太贵人帮忙,不过盏茶功夫,诛杀阵便华光盛放。

成了!

阵法正式启动,绿光穿梭在阴黑猩红交织的雾气中,每闪现一次都带着撕心裂肺的轰鸣,震得锁链来回震响,悬空的长剑又开始发出刺耳的尖鸣。一口猩甜上涌,我强行把它咽了下去,五脏六腑隐隐绞痛,但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敢停下鬼气的注入。

就快了,就快了……短时间大量鬼气的输出,我眼前的景象渐渐被黑雾笼罩,陷入了短暂的黑暗。在目不可视的状态下,其余的感官反而更清晰起来,透过驳杂的嗡鸣尖啸,我听到了锁链碎断的声音,陈太太太贵人「哼」了一声,翻掌又最后打了一道鬼气进来。

「撑住!」她冲着我喊了一声,我胡乱点头,鬼气疯涌。锵锵剑鸣在黑暗中乍然响起,配合着诛杀阵激起更强烈的冲击,呼啸的阴风打在我身上像刀刮。身体在失去感知,明明已然是鬼魂的状态,我却还是有种被割裂的错觉。

终于,过了像几百年那么漫长,刀风减弱,轰鸣渐渐休止,视觉慢慢地恢复过来。我抬起头,半空中原本铺盖天地的漩涡阴影已缩成一团,仍然有绿芒如刀其间穿梭,陈太太太贵人两手持剑坚定地镇压于上。

我好像看到了希望,压抑的恐惧感消退少许,我松了口气,拼着将压榨来的最后一波鬼气注入。偏偏这时,令鬼战栗的狞笑从那重重紧缩的阴影里传来,陌生而熟悉。

「呵,还以为你们有多大的本事,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吗?」

几乎是一瞬间,本来被极致削弱的阴影骤然膨胀,层层锁链应声而断,凌厉的刀风远胜从前十倍,掌下的诛杀阵纹顷刻间被涨破。我还没感到阵法反噬,只觉得身子一轻登时被凌空掀飞,「啪」的一声砸得结界墙阵阵颤抖,五内焚烧般剧痛,过了片刻才口吐污血,沿着结界滑了下来。

无处不在的恐惧感再次倾压,明明已经不用呼吸,我依然无可避免地觉得窒息。艰难地抬起头,陈太太太贵人躺在结界下生死不知,她的剑碎成几段零落在身旁。血红月下一团巨大的阴影层层叠叠将我包裹,我只能看见四周流而不散的血色怨气。

忽然一只手卡着我的脖颈将我提起,伴着更强烈的窒息感,我的视线不断上行,落在那张鬼气散尽露出的脸上,不由大吃一惊,脑子里一片空白——居然,居然是江宁。

是了,报应,我的报应,他本来就是来报复我的,我闭了闭眼这样想着。但是我还是觉得蹊跷,毕竟,刚刚我还在和他说话,而且他是凡人无疑,怎么就?

我死死盯着他,奋力挣扎了半天,可惜一个字也说不出,反而是江宁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儿我聊胜于无的垂死反抗。可当他漫不经心拂开我一脸凌乱的丝发时,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很震惊,也很错愕。

就好像,没想到是我?

他的手松了松,但是强烈的压迫使得我的窒息感没有丝毫的减轻。我看着他抬起另一只手,颤颤巍巍摸上我半边脸,冰冷的,粘腻的,像毒蛇爬过,声音嘶哑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阿蔷……」

「啊——」突如其来一声嘶吼,朱门应声而破,我身子一震猛然抬首,越过眼前的江宁,我看见远处,一个少年手持一把单薄的窄剑疾刺而来,雪亮剑身折射着妖异的红光。

是江宁!也是江宁?

 

17

小佛堂灯烛幻灭,只有佛像上还浮着一层稀薄金光,细长窄剑受此影响,也散发着幽然微光,刺入浑浊阴暗的黑红雾气没有一丝声响。持剑的江宁咬着牙又将剑身狠狠送入一截。我眼前的鬼江宁依旧面无表情,他转首乍然拂袖,凛冽的血色怨气奔涌而出,持剑江宁急速退却三五步,横剑于前勉强接下这一击,面颊却被阴风擦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血红月光下,持剑江宁仰首看了看我,一双漆黑的眼瞳里光影闪烁,青锋一抖,他又举剑迎上。鬼江宁冷笑着看向他,浑身怨气浓度陡然暴增,原本正常的双眼瞳孔极致收缩成一条诡异至极的血红竖线。他忽然松了手,一下子把我摔在地上,我咳了两口血,听见他冷酷阴森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

「周、宇……」他一字一顿,带着无尽的恨意。

泠泠打了个寒战,我甚至来不及爬起来,只见眼前的怨气胶着凝成利剑,鬼江宁手握这把恶毒鬼刃闪电般奔向持剑江宁,黑红两色血气缭绕,依稀间我只能看见一丝微弱光亮忽明忽暗。锵锵兵戈声越发微弱,取而代之的是利剑破开衣衫血肉得声音,其间夹杂着江宁极力隐忍的呜咽。

来自灵魂的战栗使我绝望,全身碎裂般的痛楚使我的脑子一片混沌,如果魂飞魄散能结束这一切……

是的,这一切都该结束了。指尖刺破手掌,我努力靠着结界墙跪爬起来,刮骨吸髓式地剥削着身体里最后一点鬼气,哆哆嗦嗦的手指已然僵硬到无法掐出诀来,我索性割破了手掌,鬼血与鬼气同时流淌,照着我混乱的指引逐渐凝成模糊的纹路。

墨黑如漆的阵纹在反复的刺激下陡然浮现,自下而上骤然将我与鬼江宁笼罩,光芒剧烈四射,红月光辉亦被掩盖其间。我又连着吐了好几口血,要不是知道我已经不会死了,我简直怀疑我会当场去世,不过就算不是当场,我也活不了了。

这是我和陈太太太贵人最后设下的回溯纹阵,具体效果不得而知,只知道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绝密禁术,能够扭转时空,从来没有厉鬼能从它手下活命。但是同样因为它的威力过于巨大,谁也不知道启动者会承受什么样的后果,是以我们最初只是把它设在了四个补助法阵之中,根本没有想到会启用它,可惜造化弄鬼。

法阵中,恐惧感潮水般褪去,我感觉周身轻盈,恢复了短暂的清明。鬼江宁叫我「阿蔷」,显然我是魏蔷无疑了,但是他却叫江宁「周宇」而不是「江煜」?那是不是说我之前的推断都是错的,江宁根本就不是江煜转世?

纤长的光丝乍然自阵中探出,穿过我的身体,带着轻微麻木的痛意,一条一条绳结般将我束缚。我听见不远处鬼江宁痛不欲生的惨叫,心中陡然升起莫名熟悉的快意。最后靠着结界,我眷恋地看了一眼阵外江宁,仰起头闭上了眼,都不重要了,都结束了……

「小娘娘——」江宁一声悲痛欲绝的呼喊,伴随着整个阵法不规律的震动,我猛然睁眼,眼前所见只让我肝肠寸断。

那孩子拖着一身淋漓血色,鲜红濡染他衣衫,脚下洇湿了一片,他用那把细剑,强行撕开一道口子闯了进来。

我浑身抖得厉害,想叫他回去,却见眼前白光炽烈,我骤然人事不知。

 

18

六月初,正是蔷薇花开的季节。

魏国侯喜欢蔷薇花,但是那些漂亮的花朵只会让他涕泪交加,无奈,他只能命下人把那些蔷薇挪到了远离居所的偏僻园院。没想到那些状似柔弱的花朵在无人打理的状态下反而更加生机盎然,不过一个春天便蔓延横生了半壁院墙,簇簇挨挨绽放了一壁的馨芳。

「咚咚」两声敲门声,堂房屋门被拉开。小仆微微颔首向我,或者说魏蔷致意,「小姐安,侯爷正等着您呢。」

回溯法阵把我带回了生前,不是以旁观者的视角,而是附在了魏蔷的身体中,但是显而易见地,我没有控制权,也无从改变,只能作为一个观看者。这一年,是武帝十二年。

我随着魏蔷提着裙摆迈过门槛,绕过六折山水的画屏,书案前端立着一名素衣男子,清隽消瘦,带着难以掩饰的病弱。这正是当今大周最年轻的国侯魏润,六年前,他从战死的父亲魏国公那里承袭了爵位,降等为侯,而魏蔷正是他名义上的妹妹。

「过来坐。」魏润招了招手,魏蔷微低着眉走上前去,并未落座,而是缓缓斟了一盏茶,说实话,这种温热透过瓷盏煨烫指尖的感觉很奇妙。

魏润接过茶来,忽然打了个喷嚏,他以袖掩面,指了指我鬓发。我感到这躯体一怔,而后抬手后知后觉从鬓侧摘下一朵盛放的蔷薇,手腕一抖,将它丢出窗外。

魏润咳了咳,语气轻柔沉缓,「你又从他那里回来?」

魏蔷的眉头皱了皱,否认道:「只是路过。」

魏润笑了笑没揭穿我,「你与他相宜,这很好。劝劝他,更有利于我们。」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反驳道:「没有必要,他与这些事无关,也没有那个野心,没有必要把他卷进来。」

听了这话,魏润很生气,他将瓷盏重重地落在案上,水溅了满桌。「无关?哈?」他极其冷冽地笑了,「这一切不都是因他而起吗?魏蔷,你别忘了我的父亲,你的父母兄弟,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是因为什么死的。」

我感到胸膛中酸涩得厉害,还没反应过来他们说的「他」「这些事」都是什么,只听魏润又道:「他看了你的画像,很喜欢,说人如其名,是像蔷薇一样美丽的女子。」

魏蔷僵了僵,没有说话。魏润却温和地笑了,他扶着魏蔷双臂,温柔而冷漠。「准备一下吧,我送你进宫。」

魏蔷闭上了眼,一瞬间记忆翻涌,那是属于魏蔷,属于我生前的记忆。

 

19

文帝四十八年,苍天垂幸,皇后许氏终于生下了嫡长子,也就是当今武帝江煜。是时,四野欢歌,举国庆贺,然而世人不知道的是,大周森森宫禁正一片沉沉死气。因为,降生的不是一位殿下,而是双生子。

双生子,是不祥的妖异之兆,按照祖制势必杀一留一,以免日后国祚不稳。然而看着怀抱幼子失声痛哭的皇后,听着襁褓中亲子哀哀哭号,年近六旬的文帝还是心软了,他终于只是满心疲惫地挥了挥手,一封密旨传下,那个更弱小的孩子被秘密送到了江南周氏养育。

一转眼,十六年匆匆而过,文帝崩逝,幼主继位,几大氏族意图染指朝堂欲蒙蔽君上。然而少君江煜一朝登基称帝,便大肆征用宦官酷吏,立设东西两厂并查天下。那三年,文武百官凡有忤逆皆受屠戮,六合九州闻声皆颤颤,年少的新君就这样将不肯臣服的势力一点点踩在了脚下,以不足弱冠的稚龄坐稳了天下之主的宝座。

如果仅是到此为止,那么江煜其人亦可称枭雄。只是,在用酷刑杀伐践踏了朝堂后,江煜不但不肯罢手,更是将刀剑指向了山河社稷。短短一载,七八支地方氏族便「不约而同」纷纷「密谋作乱」,一时伏尸遍野,其中犹以江南氏族「不臣之心」为最。

人人都觉得帝王疯了,但是面对东西两厂滴着血的刀,没人敢把这话宣之于口。亲妹妹外嫁江南周氏的魏国公,沉默着让妹妹与周氏和离,千里迢迢将妹妹接回了京都,又将弱冠之年隶属南军的外甥调往北军。

魏国公老了,北境戎族的侵扰已经叫他心力交瘁,他只想守护大周疆土,实在没有力气招惹帝王。

然而,于帝王而言,一旦有了猜忌,罪名就已经成立了。

武帝四年冬,皑皑的雪覆没了魏氏北军的尸体,层层叠叠。魏国公战前错判,全军覆没。轻飘飘一纸讣闻,苍白得像雪。

大雪无休无止,年幼的国侯魏润身披缟素,寒风裹挟灵堂白幡呜咽,他红着眼咳出血来。归家不过半载的魏小姐跪在灵前不饮不食已有一昼夜,她唯一的兄长,她唯一的儿子,都死在这场雪里。魏润心疼姑母,他颤巍巍爬起来,正要开口,魏小姐却像着了魔。

她死死攥着他的衣袖,惨白的面色衬得血丝满布的眼更加狰狞。「是他,他是要杀他……」

「什么?」不明所指的国侯错愕。

「双生子,双生子……是真的……哈,竟然是真的……」魏小姐疯了,她又是哭又是笑。「许太后生的是双生子,他,他把我儿子当成他了……」

扶着庭柱,魏润缓缓跌坐下来,他抱着悲怮欲绝的姑母,眼中波澜四起。

三日,魏氏扶棺祖籍归葬。祠堂昏暗灯烛前,稚弱瘦削的魏润举火,一字一句椎心泣血,他的面前是如他一般年纪的少年少女,那都是枉死的魏氏亲卫军遗孤。「我们难道能看着自己的父兄亲友含冤身死吗?」

「但报此仇,愿凭侯爷驱遣。」人群中少女声声含恨,一步上前单膝跪地,火光映入她漆黑的眼无声燃烧,那是魏蔷。

浅阳照耀,魏蔷睁开了眼,眼神与当年分毫不差,她看向魏润,轻轻应了个好。

六月末,她穿上枫红裙装,松松绾就的发泼墨般倾垂,路过那座满墙蔷薇的园院,踟蹰良久,还是忍不住走了进去,绕过长长的廊墙,曲径一路延伸到地下,守卫的仆从向她微微颔首打开了铁栅门,又行了许久终于看见了光。

「喂——阿蔷!」从幽深林间走出来,那个人正站在水畔,遥遥向她招手,转过身来那一瞬,虽是早有预期但我还是一跳。

那是周宇,是江宁的前世。原来,我之前的猜测都是错的,他不是江煜,而是与江煜双生的周宇。

「阿蔷,你看看我画得如何?」他让开一点露出身前的画,明明眼前所见是池塘死水,他画的却是湖潮澎湃。

魏蔷终于笑了,带着些怅然苦涩。我理解她此刻的疑惑,疑惑不知道是什么让周宇能在此情此景依然怡然自洽,毕竟,他被囚禁魏侯府年逾五载。

江煜不惜造下杀孽万千终究百密一疏,当年文帝唯恐祸国,并未将幼子寄养大族,而只是送予江南一落魄小族教养,同为周姓,却是天差地别。而周宇,这位与帝王双生的罪孽之源,果然不负众望长成了个寄情山水的纨绔。

五年前,魏润最终在钱塘将之俘获,囚于魏府,这一囚禁就是五年。

魏蔷当然知道魏润打的是什么主意,为了向天下至尊复仇本来就该不择手段,周宇,是天赐良机。只是……她抬眸对上周宇那双明净无尘的眼,满心酸涩,烧灼得我近乎绝望。

「你真的不想做帝王吗?天下之主,六合至尊……这四海本来就该有你一半,不是吗?」她再次诱惑到。

眼前人依旧皎皎如月,清隽如风,只是看着她笑了笑,眼中一片波光粼动。「做帝王就是享有四海了吗?待我走过五岳山河,将这九州景色收揽画中,待到迟暮,再将它们一一挂在房中,届时天下秀丽汇聚一堂,那才算享有四海呢。」

我清楚地感到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有钦佩有艳羡有惋惜有愧疚还有……爱慕。是的,爱慕。原来我爱慕过前世的江宁吗?我想起江宁眼底的爱恋,一时五味杂陈。

魏蔷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要走了。

周宇没有追,笑意温暖明媚。「你下次什么时候来?能再带一支蔷薇来吗?我想给你画幅像,你和蔷薇很相配。」

手心掐得一片刺痛,声音却冷得彻骨。

「不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我感到有什么温热的滴落下来,下意识以为是血,她抬手一拂,却是我的眼泪。

 

19

七月初一,魏侯之妹魏蔷入宫,封贵人;同年中秋,魏贵人凌波漫舞,翩若惊鸿,帝大喜,晋嫔;冬月十二,帝赞其柔婉淑慎,蕙质宁从,晋昭仪,赐协理;次年三月,魏昭仪协理宫务得宜,位迁于妃。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妃嫔能得到这位狠毒天子如此的钟情眷顾,可若是这钟情眷顾需要以满身数不尽的伤痕、强颜欢笑为代价,那这恩宠是不是不要也罢?但是,我不能不要,魏蔷不能不要。

我终于知道那厉鬼是何人,也知道为何面对他我会不由自主地恐惧。

我时常看着江煜那副与江宁与周宇别无二致的容貌,只觉得像是上天开的玩笑。明明是同一幅皮相,怎么能容下两幅截然不同的心肠?

武帝十八年冬月十六,又是一年大雪,苍茫肃雪遮天蔽日。

国侯魏润勾结外族通敌叛国,东西两厂奉密旨调查,先斩后奏诛杀党首魏润于安阳,其党溃败,少量余孽逃窜山中。

消息传回京都,满城哗然。安阳,魏侯的祖陵所在之处,魏氏忠烈六代半数死在与戎族的征战中,魏润却在安阳满堂先祖灼灼目下通了敌……

冬月十八,魏妃长跪紫阳宫门,青丝代首,断发明志,愿焚魏润骨,掘魏氏陵,誓与魏氏绝。帝有感其大义,册贵妃,位同副后。

后世人传,武帝是爱惨了魏贵妃,哪怕她的母家犯下诛灭九族的罪孽,依旧对她宠爱如昔,甚至犹胜从前。

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等到黑暗吞没宫闱,独自坐在空荡荡的紫阳宫,盏盏灯烛欺灭,耳畔依稀是沉沉脚步,伴着寒铁银鞭划过砖石的嘶嘶声响,那是无人可救的恐惧绝望,是无可磨灭的决绝仇恨。

武帝二十二年夏,和入宫那年一样,蔷薇花开了满墙,绵延繁盛的花枝带来了一点生的希望,苟延残喘的魏氏残余四年蛰伏卷土重来,它如今的领袖,是周宇。

同年秋荻,皇后病笃,魏贵妃随皇伴驾,路至安阳横山夜中遇刺。

火光吞噬着围帐,他踏着遍地的血光,隔着十一年光阴又唤了一声「阿蔷」,手里拈着一支几近落败的蔷薇花。

原来毁誉参半不是帝王回心转意,而是偷梁换柱,暗度陈仓。

 

20

武帝二十二年冬,废两厂,复清名,山河收整,四海重平,气象一新。

大周,在经历过二十余年的残酷磨难之后,终于重回光明,除了那座庄严夺目的宫闱,只有它还沉在无尽的梦魇里。

如江煜所言,死亡并不是终结,反而是一切的开始。原来他根本就不是双生子之一,他本身就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双生子各负一半帝王气运,只有其中一个死去,分成两半的气运才能合二为一,护佑人间紫薇不受百鬼侵扰。

当日文帝一念之差,终究铸成大错,本该拥护万里江山的人,一个流散江湖,一个空留皮相,最后让一只不知何处来的厉鬼侵扰人间二十余年,还要带着一半被夺的天子气运加害另一个帝王。

武帝二十八年,许太后薨。

弥留之际,周宇拉着她的手流着眼泪,这是与他血脉相连,二十余年失而复得的母亲。可是,她却挣开他的手,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杀了他,我诅咒你。

「我诅咒你,我以不入轮回诅咒你们,千世百世尔等下场只会惨烈过我百倍。我会看着,我会等着,看尔等孑然离散尝尽苦楚身死,化身为鬼被我吞噬的一天。」

这是江煜的诅咒。

不过三年光景,周宇的精神每况愈下,药石无医。和宣帝一样,一半的天子气运根本无法阻挡鬼怪侵袭,更何况是身具另一半天子气运的厉鬼。

一天夜里,他终于向那支他为之放弃了满堂山河秀丽的蔷薇花举起剑。

我闭上眼,冷雨簌簌,紫阳宫灯火飘摇。我突然想起了那副看不清的景象,原来不是我看不清,只是我不想回忆。

呼啸的雨声,周宇破门而入,我在寒光冷厉下触柱而绝,看着他迷茫混沌的眼神,伸出冰冷的手最后摸摸他的脸,祈求他,醒醒……醒醒……

掖庭冷寂,这位偷龙转凤的多舛帝王点亮支支白烛,他抬起头,眼中已再无半分光亮,那里供奉着帝王亲刻的牌位——「先室魏氏闺名蔷生西之莲位。」

「我以帝王之身祈誓,凡有咒怨,皆我一力承担,生生仇怨,以身相替,愿我所爱魂安灵宁,再不受半分苦楚。」

睁开眼来,幽幽脚步如魔似魅激起水花四溅。我明知道是周宇,却还是身不由己起身相迎。一滴眼泪落了下来,我不惧怕死亡,只是杀了我,他该怎么活下去。

闪电银龙般划过,照亮他雨中雪亮的剑。

冷雨凄风浸没,跌跌撞撞摔落庭前,慌不择路闯入掖庭,一步步后退,湿透的红裙拖出道道长长水痕,他提举青锋,雷声里我闭上眼,转过身奔向庭柱,一切都如预设。

忽然,有人抱住了我。

他嘶哑着声音靠在我耳畔喘息。

「小娘娘不怕……我在……」

隆隆雷声休止,空旷的掖庭还回响着青锋落地的嗡鸣。

我终于转过身来,不是推开,而是隔着两世阴阳与他相拥。

 

21

「天灵灵,地灵灵,诸神助我,邪魔退散……」

这个正举着桃木剑跳五禽戏的白胡子老头,据说是南庑山上的得道仙人。从一进掖庭就表演了无火自燃,原地飞升和全套五禽戏,如果他不是拿着香烛松不开手,我和陈太太太贵人真想给他拍手叫好。

宣帝三十六年六月,作乱多年的温妃不但不肯安息,反而愈发猖狂,竟然蛊惑九殿下夜毁永和侧殿佛堂,由此加重九殿下癔症,不得不提前外封休养,连大婚之事也告吹。宣帝极为震怒,决定不再给温妃机会,直接请了得道高人镇压诛杀她。高人不高人,仙人不仙人,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作法事香烛管够。

我仍抱着香烛啃得吱吱作响,陈太太太贵人依旧嫌我粗鄙,我这次学了乖也懒得反驳她,只是又拿起一支完整的咬了一口,看着她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哈哈大笑,惹得她狠狠捶了我一拳。

「你想好了?」陈太太太贵人偏过头来,脸色不大好,眼睛却明亮。

「不然呢?我婚书都签了,还能反悔吗?」我被她问得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也是,谁能想到一只女鬼养大了个皇子,这个皇子长大了还娶了女鬼呢?我放下香烛,盘膝坐在供桌上,拍了拍她肩头提议。「一起走吧。咱们一起去江南,去大漠,哦对,先去陵阳,回你家乡看看,怎么样?」

她怔了怔,突然笑了,不是讥讽也不是戏谑,温柔又带着些落寞。「千年沧海桑田,有什么好看的。」她也拍了拍我的肩,朗声宣布,「我打算转世投胎去了。」

这回轮到我惊讶了,她见到我诧异的神色又啧了一声。「你惊讶什么?我生前是做错了事,但也还不至于永不入轮回,千年惩处也是够了,要不是为了你……」

她咳了一下便收声,言未尽我却如何能不明了?心间暖流涌溅,我轻轻开口:「陈……」

话未成言,正午的钟声「当当」响彻宫闱。

「行了行了,少婆婆妈妈的,他还在正阳门等你呢,小心以后江宁嫌你啰唆。」听见钟声,陈太太太贵人活像被踩了尾巴,她陡然飘身而起,穿过了香案突然又回过头来,目光柔和得不可思议。「去吧,和他走吧。咱们,来世再会。」她挥了挥手,逐渐消失在升腾而起的烟云里。

我隔着香案看向她,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心里默默为她祈祷,希望来世如她所愿,做个战无不胜的女将军。只是不知道女将军还会不会嫌弃糕点不够精巧,用的不是正宗的槐花蜜馅料,和面的水不是冷山泉?想到这里我还是不禁一笑。

仰首望着青天明日,那一夜的情景犹在眼前。

是日,天光大亮撕破夜雨茫茫,烈日升空同红月交锋,我与江宁重落回永和宫。光芒盛放的回溯法阵困囚阴雾横冲直撞,「江煜」声声惨叫不绝于耳,血红漆黑怨戾之气清光下溃散消弭。

原来被困在躯体里回忆前世的不只我一个,最后是回溯到过去的江宁挣脱了傀儡咒,剧烈的反噬使作恶千年的厉鬼自尝恶果。

红月褪尽颜色,耀日金光四散,朗朗天日,夜尽天明。

我转首看向江宁,四目相对,他的笑温暖明媚一如往昔。

阵法消散,泠泠金光像蝴蝶扑扇翅膀落在江宁身侧,那是被「江煜」抢夺的天子气运。与此同时,同样的光芒自江宁身上漾出,两道光华交缠盘旋最终合二为一。百年光阴,被迫分散的天子气运终于重逢交融。

江宁撑开纸伞将我荫蔽其中,他牵起我的手,垂眸看着那团静静悬浮在他身边不肯离去的金色光晕。好半晌,他皱着眉向那团光伸出了手,却在接触的那一瞬被我捉住。挥袖一拂,那光晕不情不愿化作漫天碎星缠绵,回归天地沉寂等待下一位帝王。

他看着我,脸上写满了惊讶。「小娘娘……」

我挑着眉笑了笑,手却握得更紧。「一起走吧,你不是说,要将天下秀丽汇聚一堂吗?」

走吧,我撑开伞穿过重重宫墙,一起走,走过三山五岳,览尽九州风光,天下秀色汇聚一堂,从今以后,再不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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