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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宫梅终

(二十三)

我下定了决心,让宛陶跟着巾帼军的樊嫣将军学些武功。

皇帝必然是不愿意的,于是我便暗地里联络樊嫣假扮奴婢入宫来,又因白日里人多眼杂,樊嫣不能抛头露面,只能等到天黑时,奴才们走动得少了,再教授宛陶。

夜晚降临时,中宫殿后的假山旁月影婆娑。

我六岁的小宛陶,那样一副小小的身板,跟着樊嫣练武时却倔强地不知疲惫。

有时她烦了,问我为何要练这些,我便跟她讲潼羊关,跟她讲那片梅林,我说,皇宫的天只有四四方方的一片,边野的天才是真正的宽广辽阔。

那时她还太小,总不明白「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道理,好在她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学了五六年,便可以一敌十了。

如此,我才安心了些。

祯和十四年,皇帝身子越来越差,于是早早地立了东珠的儿子为太子。

那时我成了满皇宫的大笑柄,她们各个讽刺我,说我这个「闲人皇后」大概没福气再做个「闲人太后」。

我并未生气,因为我满心满意都在想着为宛陶的将来做一个十全十美的打算。

没成想,东珠却动了怒。

她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执着地站在我宫门口,只为讨一碟子甜点的小丫头了,闲言碎语传到她耳朵里时,她竟然将那些嚼舌根的全罚了个遍。

妃嫔们各个哭哭啼啼地告到皇帝那里去,皇帝一生气,又连累得东珠在长泰殿门外跪了一个时辰。

我去合德殿看她,叫她不必为我这样一个失了宠的人如此,好好抚育太子才是正事。

可她却有些心酸,卧在榻上,与我回忆起年少时我救她的场景。

她说,倘若当年我真的可以带她去潼羊关该多好,如此也能不问世事,就在潼羊关无忧无虑地过下去。

——都是为人母的了竟然还有这样的小性子,当年如若真的要和我去潼羊关,那你还不嫁人了不成?

——当年侯府那样的纨绔子弟我不嫁也罢。

于是我笑着问她:如果能选择,你要嫁个什么样的人?

东珠动容,似乎陷入了回忆,看着我,缓缓开口:嫁?那大概是一生无望的事,但我总还记得那人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样子。

我从她的话里体会到一些不同以往的意味,又恐怕是自己多思,于是安慰了她几句,就匆匆回宫了。

(二十四)

祯和十六年,我的父母亲相继离世。

我终于被允许出宫一趟,回卫家吊唁。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哥哥变了很多,我和他在祠堂里给祖父和父母亲上香时,他竟然落下泪来,感叹着:阿柯,我也老了。

听着哥哥说这句话时,我许久未能说出一些宽慰他的话,我突然意识到,真的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唤我「阿柯」了。

祯和十八年,我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

哥哥被封为郦戎将军,奉旨夏天时便要举家到困虎门戍边。

嫂嫂入宫来与我告别,满面的喜气洋洋。他们为了能与小榕儿团聚,亦是等了十多年。

那几日正临东珠的生辰,我去合德殿将我谋划了许多年的计策对她和盘托出。

我知道东珠生辰那日一定会举行宴席,届时各宫嫔妃都会参加。

我要派人在赭芳殿放一把大火,趁火势凶猛时让宛陶在哥哥的接应下远走高飞,然后召告天下公主已逝。

东珠大惊失色:皇上向来看重宛陶,咱们怎么能瞒得过去?

——前些日子我已经让钗儿帮着在宫外找了个病入膏肓的女孩子替代宛陶。

至于皇帝,我自然知道他一定会派人追查到底,可就算他最终查明了真相,我现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看着东珠,眼神里带着决然,说:东珠,我一定要让宛陶离开皇宫,我一定要让她自由自在地去看看广袤无垠的苍穹。

——既然姐姐如此说,我便帮你。

而后她又问我是否想过离开皇宫?

怎么能没想过呢?前几年的时候几乎日思夜想,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不再奢求那些魂牵梦绕的过往再出现在我的梦里了。

——大概是出不去了。

思虑了一会儿,我又与东珠说:可倘若人有来生,我必定要托生成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断然不会再去入这宫门王府半步。

我那样思念的边陲牧野,从今往后,就由宛陶替我回去吧。

(二十五)

七月初四,是东珠的生辰。

她入宫这么多年,从未借副后之位给自己办过任何一场宴席,就算是那日,她一心想的也是如何帮我的宛陶逃出去。

她请了许多的嫔妃参加,仔细想想,宫里也是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自然,皇帝也在。

我依旧带着一副空壳子坐在皇后的宝座上,端着酒盏,说着些祝福的话给东珠庆生,但没有人能体会此刻我有多么煎熬和不安。

钗儿走过来,拿过酒壶给我倒了一盏酒,又偷偷回我,说已经万事俱备。

听了她的回复,我拿着酒盏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最终定了定神后,才仰脖一饮而尽。

我多想去见见我的宛陶啊,或许我们母女二人此生再不能相见,但思来想去,又觉得势必会引人猜疑。

我终究不能再做什么了,只好借酒消愁。

那日大概无人知晓,虽然我仍旧面带着笑意,可无数次端杯掩袖之后,我那无法想象的心痛与牵挂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我想起早晨时交代钗儿,让她给宛陶送过去的那封信。

吾儿宛陶:

十五载,娉婷袅娜,承欢膝下,今离母去。

道余生,宫墙之外,万物可贵,万事珍重。

我不断地在心里祈祷诸神保佑,甚至我想求神让我此刻化成一阵风,虽然无人问津,但只要跟随在宛陶身边,陪着她就好。

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宴席外终于有奴才喊了起来:赭芳殿起火了!速去救火!

皇帝是最先反应过来的。

他立即起身往赭芳殿的方向去,我和各位宫嫔就跟在他身后。

说实在的,在我漫长的一生中,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他如此慌乱,那急匆匆的样子简直毫无天子的威严。

待我们赶到时,火借风势,已经燃着了整座赭芳殿。

我记得很清楚,当日即便隔了很远,火星的爆裂之声、梁木的倒塌之声、众人的扑火之声仍旧不绝于耳。

此情此景使我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离赭芳殿几十米远外的长巷里痛哭流涕。

我哭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躺在中宫殿的寝宫里,四周围着一群默默流泪的宫嫔。

皇帝就坐在我身边,见我醒过来,安慰了我许多话,又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皇后,宛陶没了,朕的长公主没了。

——皇后,宛陶的死因朕定会查清楚。

——皇后,这后宫还有孩子,你若喜欢,可以抱来养着,就是皇子也可以。

我只是眼神空洞的望着窗外,不应他。

大约我骗真的过了他,皇帝看我这副神情,又自顾自地叹了口气,说:朕先走了,你好好歇歇吧。

(二十六)

宛陶离开后的一个月里,东珠带着她的孩子们日日来看我。我和她说不必如此勤快,她解释是自己闲来无事。

其实我知道她是为了宽我的心,淑贵妃协理六宫事,怎么还能有闲暇之时呢?

承祀和宛珏年纪小,还只知道听东珠的话,跟着他们的母亲来我宫里玩耍。

可宛然年岁长了些,心思也就多了。她虽然是个活脱脱的小东珠,但似乎比她母亲情窦初开得早。

有时她看上了翰林院掌事家的公子哥儿,于是天天跑到城楼上去眼巴巴的等着人家再入宫来;有时她又觉得哪个御前侍卫长得眉清目秀,竟然偷偷隔着长泰殿宫门的门缝儿里瞧人家。

关于宛然,都是东珠说给我听的。

这些琐碎日子里的趣事,使我总不会因为宛陶的离宫而那么难过了。只是我偶尔会看着宛然出神儿,想起从前宛陶还在宫里时,她们是最愿意在一块儿玩笑的姐妹了。

大约东珠太担心我一个人会寂寞了,在宛陶离宫的第三个月,她带着孩子们来中宫殿,让他们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给我磕头。

我着实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这是行什么大礼?

——姐姐,我知道宛陶离宫后,你一直苦闷不堪。皇上虽然许诺你可以在后宫中挑选皇子养育,但哪宫能愿意将皇子让出去?

——我知道哪宫都不愿意,所以我不求这个。

东珠听了急切切地说:姐姐,今日我带他们来就是想让孩子们明白,这宫里,除了我,还有你需得他们当做生身母亲那样对待。

我错愕地望着东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和眼前的这个女子从年少时就相熟。

经过这么多年,我们的情谊自然是很深的,可谅我再无知愚蠢也能感觉得出来,东珠对我,的确比姐妹情分还多了些别的。

——东珠,即便我许久不理宫廷事也知道后宫险恶交织。你的余生该是坦荡光明的,你会成为天底下顶尊贵的女子,千万别为了我多走任何一步,千万别为了我误了终生。

东珠看着我,眼神复杂,似乎是出了神儿,最终也没有回答我。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去单独把不满十岁的承祀喊到身边来,说:祀儿,从今往后,你便不再称皇后娘娘为母后,同称呼我一样,喊她为母亲。

承祀听了,规规矩矩地跪下来给我磕头,说:儿子给母亲请安。

我有心想驳回去,却发觉东珠正带着殷切地目光看着我,于是我只好回答:乖祀儿,快起来吧。

(二十七)

宛陶离开皇宫的第三个月,哥哥终于派人从郦戎送来了口信。

宛陶已然在郦戎安顿了下来,只是哥哥仍然顾虑皇帝疑心,会派人四处查找,故将她暂时藏匿在了别处。

如此也好,如此更好。

皇帝对宛陶的「死」一直心有疑虑,这几个月来,他从未放弃过查寻宛陶的「死因」,他对此事的执着,让我觉得纸终究包不住火。

果然,在哥哥送来口信的几天之后,皇帝就派人来传唤我了。

那天是寒露,夏季已过,大雨却倾盆而下。

我由钗儿扶着出门去见皇帝,看见院子里的那片梅树被磅礴的雨打得枝桠断落。

想起往年下雨时,我总命人让奴才们好好照看,今年我没有了这样的心力,于是就再也没有人记得它们了。

我看着满院的零落暗自呢喃:倘若我忘记了,便再也没有能记得的人了。

我去见皇帝,迈进了许久没来过的长泰殿。

彼时长泰殿除了我和他,再没有别的人了。

——给皇上请安。

他正在背着身看墙上的那幅画,即便听到了我的话,也没有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过身来,说:这幅画,是我让潼羊关的画师专门画的。

我站在不远处,抬头看了看画,满幅的红梅大片大片的印入眼帘,我立刻恭维:皇上找的画师自然画技卓越。

他盯着我,话里有话:是吗?朕倒是觉得不如当年,只可惜,宛陶不能欣赏咱们欣赏过的美景。

我心中一惊,却不敢表露。

——皇后怎么不送宛陶去潼羊关?

——宛陶已安葬在公主岭,臣妾明白您思念公主,但请还望皇上节哀顺变。

他冷哼了一声,眼神里带着不能妄加揣测的意味:如今的皇后真是和从前的卫琅真是大相近庭啊,竟然满嘴的谎话与奉承。

滑天下之大稽!使我变得与从前大相径庭的人就站在我面前,我望着他,也再没有找到一丝从前桓王燕伯煊的样子啊。

——皇上,您在这宝殿里坐了这么久,还记得潼羊关多少事?您还记得桓王是谁?阿柯又是谁吗?

整座大殿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片刻,他开口问我:为何肯不信任朕?朕是天子,自然能护宛陶平安。

我并不信他。

他向来以精图励志、一心为民的好皇帝自居,却是这天下最薄情寡义的男子。

看看整个卫家,我祖父两朝宰相,我伯父战死沙场,我父亲鞠躬尽瘁,我哥哥长年戍边,他从前也口口声声说珍重我,却还是让我家支零破碎。

——宛陶已逝,请皇上节哀顺变。

他对我的态度不满,大概也生了气,甚至疾言厉色地质问我。

——是否要朕派人将宛陶寻回来,让她站在你面前,你才肯承认?别忘了,你哥哥藏匿公主犯的可是大罪。

我连忙跪了下来请罪,但我知道他不能对哥哥如何,现如今郦戎的主母是小榕儿,皇帝总要顾及她的面子。

——皇上觉得臣妾与从前的卫琅已是天壤之别,但若还是从前的卫琅,此刻站在这里的就不仅是臣妾,必定还有那三千巾帼精兵。

皇帝大怒:你竟然威胁我?

——臣妾只是想求皇上同情,臣妾什么都没有了,只求皇上赐臣妾一份对宛陶的哀思吧。

——你口口声声自称「臣妾」,当真对我半分当年的情谊都没有了。

我从地上站起来,整了整朝服与头上的珠翠,带着皇后该有的仪容,对他说:当时年少,只顾着喜欢你,失了分寸,忘记我们并非良配的事了。

他静默了很久,我亦是。

我想,关于我们这漫长而短暂的一生,缘分一事如同幻境,缥缈不可妄得。正如我和他,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终于承认彼此并非良配了。

(二十八)

我与他一直都有隔阂,只不过从前做年少夫妻时大多是争吵不休,也有吵到需得我回娘家消气的时候。

可是那天,我们都如此冷静,甚至冷漠的试探着对方,言语之中不再是对彼此的挖苦,而只有对缘分之说的妥协。

——皇上,人世间无非长久、是非、善恶、生死这四样,大概都不能太执着。

这是我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这句话,我便走出了长泰殿。

我的身后,一干奴才们立刻进门服侍皇帝,但未等我走出宫门时,便听见大殿里的奴才呼喊起来:快传太医!皇上晕过去了!

隔了几日,宫里的嫔妃之间便传出一些闲言碎语来,她们说,是我气晕了皇帝。 

我并不在意。

难道由我背负的罪名还少吗?

他常年服食丹药,内里早已经被些不知名的蠢药材掏空了,妃嫔们不敢言其真相,只把罪名往我身上推罢了。

皇帝并未让我吃皮肉之苦,却不许我再出宫门一步,关于宛陶的事也只字未提,我想,他大概也没有心力再查下去了。

他总算放过了我们母女。

又隔了几日,有奴才来通传说,冷宫里的张笙嬅咽气了。

后宫对张笙嬅早有耳闻,大概听她死了的消息也是冷哼一声,不屑一顾。但令满宫嫔妃震惊的是奴才们打扫冷宫时发现了一面墙上竟然是她用木炭写满了的字。

掌事奴才将那墙上的字都拓下来送到东珠宫里去,听说满满的十张纸中有八张皆是她对皇帝的一往情深,字字能诛闻者心,行行能落听者泪。

而最后两张,则是对我的仇视。

这些都是我与东珠闲聊时说的,她只提了一两句,本意是问我这些东西该如何处置,毕竟这事关于我。

不知为何,我合上双眼,脑海里便立即浮现出张笙嬅年轻时的音容笑貌,那个嚣张跋扈又天姿绝色的她。十几年过去了,她再怎么仇视我,我再怎么怨恨她,关于我们三个人的爱恨纠葛也总算是落幕了。

——既然是写给皇上的,自然要请皇上定夺。

东珠明白我的意思,立刻传来打扫冷宫的掌事奴才,命他将这十张纸送到长泰殿去,末了又加了一句:莫要提送到本宫这里来过。

再后来,皇帝原本已有好转的病情因看了那十张纸更加严重起来,后宫的妃嫔们暗地里开始哀声怨道。

(二十九)

尽管皇帝厌恶他人枉议皇位之事,但他病的太久了,久到他不得不默认文武百官私下商讨是否需要匡扶太子登基。

祯和二十二年,十三岁的太子承祀代替皇帝监国。嫔妃们野心勃勃又人心惶惶,大家心里都跟明镜儿是的,宫里要变天了。

于是几乎只一时之间,除了置身事外的我,满皇宫的人都开始为以后的日子谋出路了。

——娘娘,皇上想见您。

四月初八,我正与东珠在中宫殿用膳时,有皇帝身边的小奴才来替他传话。

——皇上曾下旨将本宫禁足宫中,本宫谨遵圣旨,不敢踏出中宫殿半步。

小奴才左右为难,大着胆子劝道:娘娘,皇上缠绵病榻已久,性情本就难测,娘娘还是不要为难奴才了。

我夹了一筷子竹笋放到碟子里,对东珠说:这也不是长竹笋的季节,做出来自然没那么新鲜,咱们往后也别为难小厨房做了。

东珠能明白我话中有话,于是放下碗筷,说:蠢货,若皇上问起来,你便说皇后娘娘凤体欠安,也不至于为难成这个样子。

打发奴才走了,东珠又低声问我:皇上病重,想见见姐姐,大概是还有心愿未了吧?

——我与他早已经走到缘分尽头了,他的心愿又与我何干?不如再不相见,倒还能给彼此留点体面。

东珠默不作声,却只往碗中夹了许多竹笋。

四月十五,承祀与宛然正在我宫里给我请安,皇帝身边的大奴才又来请我,他说皇帝已然下旨解了我的禁足。

——娘娘,恕奴才大不敬之罪,皇上已然病入膏肓,您还是去见一见皇上吧。

碍着他毕竟是孩子们的父皇,我并未多说什么,只道:想必儿女侍奉两侧,皇上更能欢喜,不如就让承祀和宛然替我去吧。

那奴才人情达练,也明白我依旧不想去,只能自己一个人回长泰殿复旨。

四月二十七,我正站在窗前看那片落败的梅树,其实那些树早就活不成了,只不过是我懒得再派人伺候罢了。

皇帝身边的管事江公公跑来找我,看到我便跪在地上,掉下眼泪来:娘娘,皇上怕是…

我让钗儿快扶他起来,赐了座后,又说了些许宽慰的话。

——老奴自皇上幼时便侍奉在侧,皇上的心意老奴也能猜出几分,故斗胆私自来请娘娘,娘娘还是去见见皇上吧。

我盯着窗外的梅树许久,才开口道:江公公,那年春天宫中设宴,我第一次见他时,站在他身边的就是你,这些年,我与他的恩恩怨怨,再也没有比你看得更多的了。

——老奴惶恐。

——我原本该怨恨他,但现如今我连怨恨都觉得不值一提。公公久处深宫大概也明白,我没有再去见他的必要了。

这是我与他之间最坦荡直白的话了:我们已然没有再相见的必要。

(三十)

祯和二十二年,四月二十八。

皇帝驾崩,举国哀痛。

国丧当日,长巷白幡飘扬,大街车马素白。

我在中宫殿坐了整整一日,手里紧握着奴才方才来宣读遗诏时带来的那张字条——举目见日,不见阿柯。

那是我这一生中很漫长的一日。

那日傍晚夕阳坠落时,我便想起曾与他在潼羊关策马奔腾,我们一同欣赏长河落日;夜晚星辰生辉时,我便想起曾与他在城楼之上看烟火绽放,他柔声对我许下承诺;早晨朝阳初升,我便想起曾与他在皇城长街之中闲逛,他动情地对我袒露心迹。

——阿柯,生于肮脏黑暗的宫墙之中,我只有两件乐事可言:举目见日,执尔之手。

——阿柯,到我身边来,陪我走下去。

我已然四十岁,在皇宫里住了整整二十年。我抬眼看看往后的日子,甚至可以一眼望穿生死。我能预料到,大概我再也不会听别人唤我一句「阿柯」了。

思及此,我回过神来,唤来钗儿吩咐着:院子里的梅活不成了,都砍了吧。

——娘娘,都生长了二十几年了,都砍了怪可惜的,或许还能有一两棵……

而我看着面前即将交付出去的皇后宝册与宝印,对钗儿说:从今往后,梅花不再开了。

到初夏时,十三岁的太子承祀登基为新帝。

我被尊为东太后,与东珠这位真正的皇太后一同迁去了慈安殿居住。

在新的宫殿里,我与东珠终于能不再为孩子或者家族与整个宫廷争斗了。我们能时常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自然也会回忆当年我们还是小姑娘时的闺阁之乐。

老人都说人老了是爱回想起从前的事的,而住在深宫里的女人又那样容易老去。

进入盛夏时,新帝身边的一个小奴才领着好几个人抬来一捆松树苗要种在慈安殿的院子里,他们说松树有长寿之意。 

我已经到了需要祈求长寿的年纪了吗?

(三十一)

——即便是做了太后,我也是不愿意服老的。

我时常对东珠这样说。

东珠说,那是因为我还有盼头。

的确如此。

先帝还在的时候,我不能多与宛陶和哥哥通信,只能独自承担苦闷。但承祀登基之后,哥哥曾回京述职,他专程来见过我,说一切都好,宛陶已经同心爱的人成婚生子。

父母爱子,必将为其计深远。既然当初我决然的将宛陶送出宫外,就做好了一辈子不再能相见的打算。

只是,大概是我真的老了,我总期待着这辈子或许还有时机能再见我的宛陶一面,还能看看哥哥口中所说的宛陶那位「心爱之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子。

崇元四年,东珠做了皇祖母。

承祀的皇后时常带着小皇子来慈安殿请安,我看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小人儿,愈发想念宛陶了。

东珠知道我的心事,于是和我一齐暗中撮合,能使宛陶回来一次。

我们等了很久,终于在崇元六年,时隔十年后,我再次见到了我的宛陶。

那天的傍晚时分,我终于等到宛陶与驸马、孩子一同穿着郦戎的服饰回来。

他们跪在我面前向我行大礼,我急忙走到宛陶面前,双手颤抖着将她扶起来,四目相对后便抱头痛哭。

站在宛陶身旁的那个小姑娘引起了我的注意,她那样大胆地望着我,毫无生怯之意,甚至当着我的面,天真的问宛陶:阿娘,这就是您日思夜想的阿婆吗?

这样勇敢的小姑娘,大概会成为让整个郦戎都为之骄傲的高岭之花吧。

——阿娘,阿祖呢?

这句话正问到了宛陶的痛处,这是她永远的遗憾。

于是我替她回答道:你阿祖去了西方极乐之地,当时阿祖离开的时候,你出生还不过一个月,所以你没见过他。

语罢,大殿里陷入了一阵沉默。

还是驸马先打破了沉寂,他知道我常年思念宛陶,竟然命人用金丝银线绣了一整副宛陶的画卷,整整十二卷,卷卷惟妙惟肖。

看着这十二卷画像,再看着眼前伉俪情深的一对璧人,我终于愿意相信,先前和哥哥通信时,他所说「心爱之人」,大概是真的了。

(三十二)

宛陶一家只在宫中住了十几日,便有郦戎的信使来给驸马送信,催促他赶快启程回去。

分别是在我的生辰之后,那日下了一场大雪,我看着漫天的鹅毛大雪,又看看身即将起行的宛陶,我想,我的一生大概从那一刻起,也算是过完了。

送走宛陶,我从城门坐轿撵回慈安殿,下了轿进宫门,忽然发现宫门已经不如从前那般红的鲜艳了,心里泛起一阵波澜。回到屋子里来,又想明白,这深宫里的日子原本就是越过越旧的。

我冷眼瞧着这些年,妃嫔媵嫱、王子皇孙,死的死去,活的活着,这宫里照样满满的。尽管皇位已轮替了两代,但所有人仰仗的还是皇帝,无需感到惋惜,也无事值得遗憾。

或许是我真的上了年纪,又或许是我心有郁结,刚过了年,春寒料峭之时,我又病了。

这病来得又急又凶猛,严重时,一日之内,竟然几度昏迷无知。太医们轮流给我诊脉,然而却面面相觑,道不出个一二来。

钗儿告诉我,这病竟然能使我说起胡话来。

她说有一日我卧在榻上,问心急如焚的东珠:瑶瑶,你怎的又哭了?是侯府的混小子又来缠着你了?你且放宽心,待我挥着马鞭将他赶走。

而后我又指着钗儿,说道:怎的你十三四的年纪,穿这么老气横秋的衣服?赶快换了去,否则哪家的小子愿意要你?

我并没有求生的强烈念头了,所以不至于慌乱。反而连累了东珠,钗儿说她听着我的胡话,简直吓坏了,整个人消瘦了不少,几乎不合眼地照料我,从不假手于人。

怪不得有时昏沉之中,我仿佛能听见隐隐约约地祈祷声,原来那是东珠。

——东珠,你是尊贵的太后,为了我如此实在不值当,何苦呢?

东珠将我吃药的碗递到钗儿的手里,笑道:十四岁那年,我赌气从家中出逃,倘若不是姐姐从歹人手中救了我,哪还有现在尊贵的太后呢?这恩情我要还一辈子的。

——当年的那点恩情,早该还完了。

——那就换姐姐欠着我的,人总是相互亏欠着才能走得长久啊。

我并未再说什么,我只是看着东珠,又自觉愧疚,只因她想要的我实在不能给予。

后来,这病使我沉默许多,我开始礼佛,也理自己的欲望:我不再奢求成为什么样的人,凡是人总要困苦许多,我只想求佛祖成全,让我来生只做潼羊关的一阵风,有爱侣经过就吹得温柔,有敌人侵犯就吹得凌冽。

过了春天,我总算不至于整日都缠绵病榻,昏沉无知了,可急疾最是害人,从那以后,我的身子骨便反反复复地不再有好转。

(三十三)

崇元九年,九月十一。

这应是我能有力气写下来的最后的字了。

今早的日头暖得让人觉得不真切。

我出奇般地有了些精气神儿,于是命人将太师椅搬到了台阶上,照旧和东珠一起坐在那儿晒太阳。

我深切的觉得这一生,我真的要走到尽头了,于是唤来钗儿,与她细细的叮嘱。

——宛陶出嫁时,我未能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但终究要为她多做打算。驸马家富可敌国,宛陶是公主,自然也不能差,这些年我攒下来的金银珠宝、庄子园子都一并给了宛陶吧,就当是我给她的嫁妆。

她们知道我的病早已无力回天,于是不再像往常一样规劝我,只是在一旁不肯抬头。

——在长街繁华地段,我给你留了宅子,钗儿,你从小跟着我,从前说年满二十就给你许个好人家,如今也生生被我耽误了。出宫去吧,嫁人也好、独身也罢,出了皇宫才能真正的过人过的日子啊。

歇了片刻,我又看向东珠,我有许多话要对她讲明白,且倘若不是今日说,便再也没有其他机缘。

——从前我参不透情爱之事,所以才与先帝分崩离析,而今想想,只不过是我太固执己见罢了。我一心只觉得自己的日子不好过,但他身为皇帝,日子又怎能好过?

——东珠,这些年,你替我料理后宫诸事,事无巨细,我实在无以为报。其实我明白你的心意,就像从前我与先帝相处时才会的心意,但我实在怕辜负你,要知道世间百态横生,有些事唯有缘分二字才是正解。

——东珠,你的福气还有许多,儿孙满堂、寿终正寝、青史留名。至于那些终将要逝去的人,便不要再执着了。

东珠咬着嘴唇哭起来,两颊满是泪水,泣不成声:阿柯,阿柯,或许有来生,来生我们依旧相见。

我不能承诺她了,只看着院子里的几棵高大粗壮的常青树,正午的日头照得人发晕,我的眼前忽然变得影影绰绰起来,仿佛那些树不是松树,而是梅树。

那是一片梅林。

梅林之下,我看见尚且年轻的父亲与母亲,他们向我招手,笑着对我说:阿柯,快来,我们带你去潼羊关看梅花。

我想,我的一生,便就此终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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