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母亲葬在京郊,唐珍那个女人深恨母亲宁死也要做正妻,只准冯家草草办了丧事找了个荒山下葬。由于地处偏僻,最后的一段路马车已经无法通过,小时候我每次来都要下车走一截,以致弄脏了衣裙,被唐珍派来的教养嬷嬷指责是没有规矩的野丫头。
唐珍被贬为庶人后,我立即翻修了母亲的坟墓,这地方对我而言再熟悉不过。
我只是没想到,这反而方便我在那里见到南宫螟。
从前我只在萧月月的描述里听过这个名字,不自觉地把他想象成一个智计百出的白衣公子。
面前的人的确有着秀气的脸,弧度美好的眼型,圆润的唇珠,可却不是众人口中的白衣公子。
「你是个女人?」
南宫螟将背后的手松开,向我行了男子的礼,她的声音浅而沙哑,听起来不辨男女。
「冯娘子如何看出在下是女子?」
她并不想隐瞒自己是个女人。
我察觉到她话语里的试探,回道:「你身上有唐戬的味道。唐戬用的熏香是不许旁人再用的,所以不可能是撞了香。唐戬极其厌恶男风,不会宠幸自己刚刚提拔的幕僚。所以你一定是个女人。」
南宫螟「哈」了一声,失笑道:「怪不得他那么忘不掉你,的确是个机灵丫头。」
她与我看起来差不多大,却在言语动作上都不自觉地压着我,这一点和唐戬倒是很像,都是外表谦和有礼,内里十分傲慢。
我不是来跟她绕弯子的,她和唐戬有什么关系我一点都不在乎。
「我找你,是想问你和南宫离是什么关系。」
南宫螟偏了偏头,狡黠地看着我。
「我来这里祭拜怜娘子,你猜我与南宫离是什么关系?你的人查了我许久,什么都查不到吗?」
实话说,查不到。
南宫螟从前的行踪全在岭南,岭南那样远,我的人一个来回都要一个月,更不用说查出些什么。
「正是疑惑,想请你解答。」
「可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如果你与南宫离认识,你该知道他对我母亲的感情……」
「感情?」南宫螟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是说他迷恋一个从未喜欢过他的女人这件事?」
「你对此很不齿?」
「你根本不懂……」顿了顿,她的笑意淡了些,「我敢保证你绝对不想知道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也不想知道我究竟是谁。」
好笑,你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么都云侯府隔壁的花园和你也没有关系吗?」
南宫螟挑了一下眉,她的眉很浓,或许是为了装成男子,修成剑形,挑起的时候显得气势凌人。她说:「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也该明白英家该死。」
「因为南宫离要报仇?」
「你要是这么想也可以。」
南宫螟滑不留手跟个泥鳅似的,比完全不给回应的交谈对象还让人讨厌,我不自觉地沉声道:「既然你什么都不想说,我也不强求,我只想知道南宫离在哪,是否还活着,我姨妈等了他很多年。」
南宫螟的回答云淡风轻:「他死了,你那位姨妈可以另觅良人,不必再等。」
「南宫离对她很重要。」
「南宫离对我也很重要,我不会拿他的死开玩笑。」
她动了动脖子,抬手用指腹擦过眼角:「你看,冯宝迦,我们才认识多久你就让我回忆起那么多伤心事,真是不讨人喜欢。你的话问完了,该听我说了吧。」
她忽地抬手,腰间白光一闪,一把剑就抵着我的脖子。
跟来的暗卫冲了过来,可惜都不及她的软剑灵活,他们还未靠近南宫螟就道:「都别动,退回去,我和你们主子说几句话就好。」
我抬起手,吩咐暗卫们:「都退下。」
南宫螟将我从头看到尾,眼神像是捕猎的野兽,让我很不舒服。
「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你,我没想到你这么美,比我美……」
真是没见过世面,我家后院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比你美。
「不过脸好看又有什么用,能辅佐唐戬的只有我。你可千万离他远一点,不然你这张脸,这个人,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看不出你这么痴情。」
「我想你总不会蠢到告发英家的事吧。唔,告发也没关系,反正南宫离已经死了嘛,顶多他生前的妻子被连坐处死,你说对吧?
「另外,去告诉贵妃,就说若她愿相助唐戬,唐戬将来愿尊她为太后。」
南宫螟说到这儿时忍不住嘲道:「我知道秋贵妃志不在太后,可唐戬不信,一定要让我试试,他总是不肯相信女人的野心不输男人。」
「是啊,可是这么蠢的男人你却还怕我和你抢。」
南宫螟眯起眼睛看着我,眼里的凶光藏不住,我只在贵妃的死士眼中看见过。
我确信她杀过人,也敢杀我。
「冯宝迦,唐戬是我的东西,以后提起他,记得放尊重点。」
转而,她又恢复了那种一派温存的浅淡笑意,像是与我只是朋友之间的调笑。
「记得给贵妃传话,时候不早了,告辞。」
脖子上的剑消失了,我仔细看她腰间,半点看不出藏了一把软剑。
眼看南宫螟要走,我追问:「南宫离葬在……」
她脚步不停地离开,声音渐渐变小,逐渐消失在荒山之间。
「尸体早就烂在沼泽里了,别找,忘了那个疯子对大家都好。」
35
「不行!绝对不能让帮南宫给贵妃送信!」
「七儿,这等大事不可以瞒着贵妃。」
拾枫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我们的上司,没有哪个上司愿意属下替她做决定的。
「不是那回事,我不是跟你说过离姓南宫的远一点吗,迦迦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我是不是该给这孩子请个大师来看看,不知怎么一听到「南宫」两个字就激动,跟魔怔了似的。
「不要胡闹了,快去发信。」
在等候贵妃回信的时候,我的人还是一直盯着南宫螟。
唐戬已经与崔氏成婚,如今一半时间住在京中崔氏的陪嫁宅子.
唐戬和唐钺虽然封王,但皇上没有给他们开府,这事是贵妃暗中撺掇的,目的是拖延两个皇子建立正式王府班子的时间。
其实这很不合规矩,全靠贵妃盛宠迷惑皇帝才压了下去。
但是俗话说得好,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不让我开府,我媳妇的陪嫁院子我总可以住吧。
所以崔氏那精巧的院子就成了唐戬的王府办公地,崔氏反而常在宫里住着。
南宫螟身为唐戬一手提拔的人才,也住在崔氏的宅邸。
崔氏如果知道南宫螟是个女子,和自己的丈夫住在自己的宅子里,哪怕她再淑女再有教养,也得气吐三升血吧。
话说回南宫螟,这个人神神秘秘地出现,明明和南宫离关系匪浅,却什么都不肯说,我的人也什么都查不到,加上她是唐戬的床上人、心腹下属,于公于私我都会盯死了她。
我们发现,集市上的一群挑夫也在盯着唐戬和南宫螟。
根据现有的信息,那群人和皇后一脉没有任何联络,也不与外人交流,每天白日里赚了钱,晚上分散到京城各个地方过夜,查不出任何信息。
七儿对于南宫螟的消息格外上心,听到下属要来禀报就一直赖在我屋里,听完有关那群神秘人的描述,他掰着指头数:「集英十五年,英如白自戕,集英十六年……春猎……」
他猛地抬头看我:「是岭南军!」
「什么?」
七儿激动地问回话的人:「那群人是不是身量矮壮,眼睛很大,鼻梁比北方人低?」
「小二爷这样说来,倒也是的。」
「七儿,你又知道了什么?」
七儿坐不住了:「备马,带上人去围场,我要见拾枫!」
我拎着他的衣领把他制住:「先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你贸贸然去,别人还以为发生了多大的事呢。」
「那是岭南军!」
「所以?」
「唉呀,我跟你说不清楚!」
七儿坚定要带上人马去围场找贵妃,我拦不住他,只得给他多多配了人手,继续在京里调查。
岭南军有什么缘故我的确不知道,可岭南这地方我耳朵都快听起茧子了,唐戬不就刚刚在那里立了功回来吗。
这时候有岭南来的人偷偷摸摸在他府外窥视,对他而言大概率不是好事。
作为贵妃的人,对唐戬或唐钺不好的事,不就是我们的好事吗。
岭南军籍一事全程由唐戬秘密上表,奏对折子全都收在御前,一般人拿不到。
可楚镇认了皇帝的太监做义兄,我们就不是一般人啦。
我带上刚搜罗来的名画字帖,到楚镇送他义兄的宅院里做客,当晚丑时,我就拿到了唐戬在岭南军籍一事上的所有奏折。
而另一边,贵妃留在京中的下属秋无名已经偷偷绑走了那群神秘人中的一个,押回楚家后院审问。
我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审完了,正在用荷塘里的水洗手上残留的血迹。
她屈起一条腿,半坐在荷塘边,弯腰捧水时白色的裙摆和长发掉在水里,配着那随着涟漪一层层荡开的血红,像是刚刚杀了人的水妖。
我将手帕递给她擦手,她的眼睛很大,鼻梁纤细而高挑,和徐挽扇有几分相似,眉毛和睫毛却有些稀疏细长,便于凄冷中显出锋芒来。
才几天不见,我都有点想徐挽扇了。
「多谢。奏折上可有发现。」
我摇摇头:「做得完美,我找不出破绽。」
「那人说了,他们原是岭南山匪,唐戬招降他们,用他们杀良冒功,架空总督,又空置军户搜刮大量钱粮,利用完了就把他们打为叛军进行围剿,围剿时的死伤便补了唐戬最初空置的军户数目。」
秋无名笑了一下,眉眼没什么变化,色彩浅浅的唇角勾起:「真是一出漂亮的连环戏,谋贪天之财,夺贪天之功。」
唐戬的胆子竟然这么大,桩桩件件都是诛九族的大罪——哦我忘了他是皇子,不怕被诛九族。
「冯宝迦,你怎么看?」
我见秋无名一直坐在水边没有起身的意思,便也在她身边坐下。
「这事太刻意了,就像是唐戬专门把把柄放在外面给我们握住一样。」
「你怀疑有诈?」
「我倒是想从头到尾调查一番,但如今贵妃不在京城,唐戬和唐钺只手遮天,岭南又天高皇帝远,很难。」
秋无名「嗯」了一声,承认我说的话。
「不如,把这个人的尸体给唐钺。」
秋无名偏着头想了想:「想让他们狗咬狗?」
「是。」
「你果然和拾枫说的一样有趣。」
秋无名盯着满是残荷的荷塘出神,良久,她说:「我的人都被楚七带去围场了,只能麻烦你派人去做。」
「好。」
和聪明人说话做事就是轻松愉快,特别是这个聪明人是自己人的时候。
……
夜色四合,我通过陈青竹将被秋无名杀死的男子尸体扔在都云侯府外不远处的闹市,同时,一份密信借太监的手被送到唐钺宫中。
相信唐钺很快就会对唐戬办岭南军籍一事做出反应,只要唐钺和唐戬在皇帝回京之前闹起来,我们就有利可图。
36
唐钺果然没有让人失望,当他收到密信发现那群岭南来客后,立即开始调查,第三天就在小朝廷上对唐戬发难,指责他在岭南欺上瞒下,杀良冒功,应当立即革职拘禁,待皇帝回京后处置。
唐戬表现淡然,当庭否认唐钺给出的所有证据,并要求彻查此事,怀疑唐钺构陷他。
这样的反应足以证明那群岭南人就是唐戬用来诱敌的,他故意利用京中之人对岭南不熟悉的弱点,炮制了一系列假象,让人怀疑他。
事情闹出来以后,朝堂上大臣们日日看着两位王爷打嘴仗,没有当成大事,只等着皇上回来定夺,我却始终丝毫不敢松懈。
我总觉得他这样做的用意绝不单纯是让唐钺背上陷害他的罪名,毕竟他们兄弟之间类似的陷害伎俩不少,皇帝许多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严惩。
以唐戬恨不得一鱼三吃的性格,他一定有更大的图谋。
……
夏至前夕,雷雨天。南宫螟的手指划过唐戬的胸膛,指尖一下下点在他心口的位置,感受那处的跳动。
唐戬抓住她不老实的手,贴在自己唇边轻吻了一下。
「别闹,该起了。」
南宫螟餍足地笑着,她撑着身子半靠着起来,俯身看唐戬,青丝落下,和唐戬的头发纠缠,仿佛柔情缱绻。
越看越觉得唐戬长得是真好看,比她在岭南玩过的男人都好看。
可惜,为了今晚这场戏,这么好看的人,这么完美的身体,要受一点伤了。
南宫螟目光落在唐戬左肩:「在这里砍一刀怎么样,不影响提笔写字,包扎一下就能上朝。」
「好,螟儿安排一向妥当。」
「今晚我也想跟阿戬你讨个赏。」
「什么?」
「乱兵四起时,我要屠了英家,杀了唐珍那贱妇。」
唐戬微微皱起眉头——英家支持唐钺,杀了就杀了,他不觉得不好,可唐珍始终是皇室中人,他的亲姑姑,南宫螟却说得这样堂皇。
他喜欢南宫螟聪明能干不妒忌,但南宫螟有时候就像一匹脱缰的马,连他也抓不住。
「她已失了公主身份,生不如死,何必再夺她性命。」唐戬握住南宫螟的腰,两人肌肤相亲,可两人都是体寒之人,像两条冷血的毒蛇,靠得再紧也温暖不了对方。「听话,螟儿。」
南宫螟勾唇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好。」
不夜城的最后一盏灯点亮时,城墙外一簇冲天的金色烟花如流星绽放,接着,京城里各个不起眼的地方窜出服饰各异行动却异常统一的人来,不知道谁放了第一把火,不夜城烧了起来,京城的夜也被彻底搅动。
南宫螟分派好人手,带上人在京城各个官员府邸烧杀抢掠。
她又找回了做土匪那段时间自由自在的感觉,觉得快活极了。
那时候不必守什么规矩,也不必天天行礼来行礼去的麻烦,看不爽的就杀掉,想要什么就去抢,喜欢的男人睡就睡了,不必管他是皇子还是其他。
「大人,前面就是冯家。」
南宫螟勒马,看着不远处没有点灯火也不像其他权贵有护卫看守的冯家。她知道自己应该冲进去立刻杀了唐珍和冯宝鸾,这样才算对得起南宫离对她的教导。
可是她白天答应了唐戬,不杀唐珍。
迟疑了一下,南宫螟「呵」了一声,自嘲一般:「是我想偏了,留着慢慢折磨不好么。」
于是她用马鞭指着冯家漆黑的宅院,吩咐下去:「去几个精壮的,淫辱唐珍。记得,别把她玩死了。」
「是!」
南宫螟处理完冯家这里,立即兴奋地道:「去都云侯府!」
英家总可以杀一杀,给她的剑喂喂血了吧。
……
京城处处火光冲天,外面沸反盈天如同无间地狱,而楚家却能安然旁观,多亏楚镇有训练下人的习惯,秋无名又及时来护院。
只要不是乱军集中火力攻击楚家,这里应该是今夜整个京城最安全的地方了。
「宝迦,你是怎么猜到京中会动乱的?」
「猜不到,只是想着加强护卫每日布防总不会错。其实,今夜的事我依旧看不明白。」
我老实告诉秋无名,想着与她集思广益,说不定能看破今天的局。
「我现在能肯定唐戬是故意做局,把疑似岭南军的人送出来惹唐钺怀疑。」
秋无名点头:「不错。我本以为他想做出唐钺诬陷他的局,但今夜的动乱,远不止如此。」
「或许我们该换个角度想,唐戬的做法一定是为了获取更大的利益。如果唐钺只是诬陷他,那么皇帝回京后,最多不过罚俸、贬职,动不了二皇子的根基。」
「也就是说,还有比这更重的……也要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京城死人?」
「也不过圈禁,还有扳回一城的可能。」
我似乎有些明晰了:「皇位!是皇帝的皇位。」
「宝迦,你说什么?」
「我说,唐戬做这些是想诬陷唐钺夺位!皇帝绝对容不下觊觎自己位子的儿子,只要坐实这点,唐钺必死无疑!
唐戬以自己为诱饵诱导唐钺与岭南那群人接触,再让他们叛乱,唐钺便是蓄奴诬陷不成而造反,人证物证俱全。」
秋无名急道:「不可!唐槊太小,唐钺若此时败了,唐戬必为太子。」
「别急,事情还没完。」
秋无名深深吐出一口气:「是,你说得对。」
此刻她已没了初见时若有若无的倨傲,微微垂下眼眸看我:「你有什么想法,尽可以说出来,我全力以赴。」
「来不及的……唐戬敢这么做,必定已经想好了收尾手段,一定留不下任何证据,那些人也必定是死士,来不及……」
「宝迦,贵妃将京城留给你我,我们不可令她失望。」
「让我想想。」
我找了把椅子,刚想坐下,就有侍女冲过来。
「宝姨娘不好了,刚刚院里点人才发现君姨不在后院,他们说君姨出门了。」
「去了哪里?!」
「不知道,君姨拿着您带回来的木匣就出去了。」
木匣,都云侯府隔壁院子的调查结果。
南宫离的院子。
那日见过南宫螟,我就告诉君姨南宫离已经死了,如今时局紧张,我想着将来若有机会再带君姨去寻她丈夫的尸骨,她当时只是哭泣,并没有多么激动,我以为她就放下了。
怎么偏偏是今天这种时候去了那里?
太危险了!
「备马,派人去带她回来。」
我准备出去安排人手,秋无名拉住我的手腕:「宝迦,正事要紧。」
「君姨也是我的正事!」
秋无名微微沉眉:「若皇位旁落,你我,还有你的君姨,全都活不成!」
皇位皇位,又是皇位,从我有记忆起,我无时无刻不被权力压迫着,苟延残喘不得半日快活,像溺在水中被巨鲨追赶撕咬,一刻也不能停止,稍不注意就是粉身碎骨。
被追被撵,永无停息,这样的日子真是恶心透顶,让人想指天对地地破口大骂几句。
但是不行啊,我有君姨,有楚镇,有后院那一屋子人,大家都是朝不保夕,我再不护着些,那就只有全跟我娘似的一条白绫吊死算了!
我和秋无名对峙了不知多久,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唐戬栽赃唐钺想篡位,那就制造唐钺没有篡位的事实,让唐戬无话可说。」
见秋无名没懂,我细细说道:「用尽一切办法让唐钺在今晚受重伤,给他留一个伤口,肩膀或者腿,但是不要残疾,残疾的皇子将不能争夺皇位,这样一来,今晚的事他就能撇清嫌疑了,你明白了?」
「好。」
秋无名转头欲走,临走时她又停了一下,说:「我给你留十个人去找你姨妈,你别出门,危险。」
「唐钺护卫很多,你也小心。」
秋无名看着我,铜灯的光下,她的睫毛投下蛛丝般的影子,显得极为单薄。
「刚刚对不起。」
说完不等我回应便逃也似的走了。
禁卫军和城外大营军队已经陆续入城,此时激战正酣,外面砍杀声不断,是最危险的时候。
理智告诉我该在楚家等,可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君姨是抚养我长大的人,几乎等同于我的母亲。
「备马出府。」
37
陈青竹捂着大妞的鼻子瑟瑟发抖。
死了,全都死了……
曾经煊赫一时的都云侯府被火光吞噬,那些尊贵到看她一眼都嫌脏了眼睛的贵人们,全部死了,血流过他们引以为傲的玉石屏风、青砖台阶、名花异草、江南怪石……
那个曾经用鞭子像打狗一样抽她的英飞白被挑破肚子,肠子掉出来,发出难闻的恶臭,他的母亲被人揪着头发,用镰刀似的武器沿着脖子割下整颗头颅。
陈青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软着脚抱着大妞爬狗洞逃出来的,外面全是乱兵,她慌不择路,躲进英家隔壁的院子。
那个开满了能杀死英家人的花的宅邸。
她不敢出声,捂着大妞的口鼻,避免她因为那些花死在这里。
她找了个隐蔽的角落,用腐烂的家具和纱幔遮住自己和孩子,等待有人能来救她。
忽然,她听见院门被推开,她透过纱幔往外看,见一个高挑身材的人举着火把进来。
那人走到盛放的花圃边,蹲下身闻花的味道。
然后陈青竹听到她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又低又沉,带着浓浓的鼻韵。
「南宫离,你满意了吧?你看见了吧,我按你说的做了,你高兴吗?哈哈哈……南宫离……南宫离……你王八蛋,你来看我啊,你回来啊南宫离!」
陈青竹觉得自己怕不是遇到了疯子。
花圃旁又出现了另一个人影。
那身形让她觉得很熟悉。
「你……认识南宫离?」
举着火把的人猛地起身看向身后来人,不知道是不是陈青竹隔了太多层纱看不清楚,她觉得拿着火把的人似乎瑟缩了一下。
后来的人又问了一遍:「孩子,你认识南宫离吗?」
陈青竹忽然想起了那是谁——冯宝迦的姨妈君姨,曾经和她在一个后院住了一年多。
「你是谁?」
「我是君倾,妙笛君倾,南宫离是我的丈夫。」
「啊……」与君姨对话的人将火把渐渐靠近自己的脸,似乎想让对方看清楚自己。「南宫离已经死了,去年死的。」
君姨怔在原地:「不……你骗我……你和宝迦一样在骗我……离郎他不会的……他还没有报仇,他不会就这么去死的……」
「他不要这个世界,他要去陪他的怜娘子。你我算什么?别自作多情了!」
君姨像是根本不在乎一样,「不会的,他不会死……」
「妙笛君倾,君姨是吗?你看看我,看看我的样子,看看我你就知道南宫离有多么可怕。」
君姨被她提醒,恍惚地抬眼看眼前的人。
「啊……是你?」君姨退了一步,她像是震惊过度了,脚步不稳,跌在地上,「是你!」
「是我。我叫南宫螟,螟蛉子的螟。」
「螟蛉子?」
君姨绝望地嘶嚎着,她发疯一般地站起来,朝一旁的墙柱冲过去。
「南宫离骗我……他骗我啊!」
一声闷响,君姨撞柱倒地。
南宫螟举着火把看着,没有丝毫动作,陈青竹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道她们到底在打些什么哑谜。
可是很快,陈青竹就发现了事情的危险性。
宅邸大门再次被打开,一个身着紫衣的男子走了进来。
「螟儿,怎么还在这里?天快亮了,该回去了。」
南宫螟用火把指了指这一大片花园:「都烧了吧,别留下证据,从今天起,英家彻底没了。」
男子将她搂进怀里:「好,都依你。」
陈青竹以为自己要被烧死在这里了,门外再次传来勒马声,另一个女人的声音由远及近。
「君姨!」
是冯宝迦!
陈青竹一时手松,怀中的大妞「哇」地哭了一声,可是此时宅院中已经没有人再注意到这异响。
38
君姨在我怀中,痴痴地看着我的脸,她张嘴想说什么,可吐出来的都是血。
我只能将耳朵凑过去,任我的侧脸沾满她的鲜血。
她三次张嘴,却语不成调,我什么也没听清。
她就那样死在了我怀里。
「君姨,不要,不要丢下我,君姨……」
我抱着她的身体摇晃,忽然就变回那个在冯家任人欺凌的大小姐,我只有君姨,君姨也只有我,她总说我有一个多么美好而结局悲惨的娘亲,可我不记得啊,我只知道君姨,她就是在深宅大院里保护我的娘亲。
「冯宝迦,她已经死了。」
南宫螟举着火把冷冷地注视着我们。
「南宫螟,是你害了她?」
她微微垂眸,偏着头,和我怀里的君姨的脸角度一致,仿佛在和她对视,可眼里分明没有丝毫情感。
「不,是南宫离害了她。」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对君姨做了什么!」
「冯宝迦,你永远不会想要知道,也永远不必知道。」
「那我们就看看你会不会告诉我。来人,把乱臣贼子拿下!」
南宫螟轻蔑地笑,她抬起手示意手下:「今日这个院子里除了我们的人,格杀勿论。」
场面一触即发,唐戬挡在我和南宫螟中间。
「螟儿、宝迦,你们冷静一下,今夜之事我可以作证,螟儿没有害你的乳母。螟儿,宝迦是贵妃的人,别忘了我的大计。」
他穿着华贵的紫袍,张开手臂像只有着瑰丽羽毛的可笑大鹅,以为靠几句话就能消弭这场纷争。
我们没有停手,也没有一个人顾忌他的位置,我的人和南宫螟的人打了起来。
南宫螟将火把扔进花丛中,那些姹紫嫣红都化为炽烈的红莲业火,把院子照得如同地狱,她与我,就是地狱里都不肯束手就擒的恶鬼,端看谁能撕碎对方。
她抽出腰间那把软剑。
「我很久不亲自杀人了,死在我手上是你的荣幸。」
唐戬上前一步:「螟儿,宝迦不会武功,你抓住她就好……」
南宫螟完全不搭理他,一个旋身,如同她那把神秘的软剑般灵活越过唐戬,剑尖朝我死穴而来。
剑光触手可及之时,「叮」的一声,兵器相撞,南宫螟的软剑缠上了秋无名的重剑。
秋无名处理好唐钺来救我了。
月光下她那把一人来高的重剑反出冰冷的光和嗜血的冷厉,她的白色重瓣裙摆染上点点血液,像是贵妃宫中盛放的十八学士。
她与南宫螟一个极淡极素,重剑无锋,一个极浓极艳,剑若灵蛇,相对而立,两个高明的猎手同时盯住眼中的猎物,捕捉对方泄露的微弱破绽。
「重剑无名,请赐教。」
南宫螟换手握剑,那一瞬间灵动的剑光与火海中的夺命花重合,然后她和秋无名一样报出自己剑的名字。
「软剑银环。」
花海中传出炸裂的声音,明黄和紫色的花粉随着爆破溢满整个院落,我下意识地挡着君姨的脸,不想她死后被弄脏。
却听见角落处传来女人求救的声音。
「宝迦,带我们走,大妞她要不行了!」
南宫螟立即举剑奔向出声的地方,秋无名用重剑挡住她的去路,「你的对手是我。」
南宫螟朝唐戬道:「英家还有一个女孩儿不见了,定在这里,把她杀死!」
我转瞬便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也拔腿向那边跑去:「来人!带陈娘子走!」
在花粉、火光、剑光、怒嚎之中,一只手握住了我的。
我转头去看,唐戬的脸前所未有的模糊,那个让我在不夜城心动过的少年的模样,在他的脸上一点影子都不剩了。
「宝迦,跟我走吧,我做了太子,让你做皇后。」
我真的想笑,让我做皇后,那崔氏呢?南宫螟呢?
还是说他跟崔氏和南宫螟也是这么说的?
我也确实没忍住笑出来了:「真的?」
唐戬以为我心动了,靠近了我一些:「宝迦,我对你的心意从来不……」
他与我只有一步距离时,我主动冲过去,假意抱他,实则抽出袖箭,将淬毒的箭头对准他的喉咙。
「别动,有毒的。」
唐戬滞了一刹,旋而朝我肩胛处肘击,我毕竟是不会武艺的人,被正正击中,但手却还是死死卡着他的腰,箭头戳进了他的脖子。
他的肘击是下了死力,我觉得半个肩都要碎掉了似的失了力气,牙齿磕破了自己的嘴唇,吐出一口血来,里面似乎还混着嘴里的肉。
唐戬总是这样,嘴上说得有多天花乱坠,杀你的时候就有多么狠毒果断。
他捂着脖子,因为毒液而痉挛着。
我的人冲过来扶住我,只是一被碰到肩膀,我就疼得掉泪。
并非我娇气,而是肉体痛到一定程度,泪水是止不住的。
唐戬的护卫也冲过来,双方都用刀剑指着彼此。
我喘着粗气:「让我带陈娘子和英家孩子走,我给你解药。」
唐戬怒睁着眼睛,似乎依旧不敢相信自己被我伤到了。
「这毒性发作很快,再过一会儿即便救回来,耳聋眼瞎也说不定。」
唐戬低声道:「冯宝迦,你会后悔的。」
我「呵」了一声,看着脸色逐渐变得紫黑的他:「我最后悔而事,就是在不夜城遇见了你。」
唐戬伸出手:「解药给我,我放你们走。」
「南宫螟呢?」
唐戬拔高了声音:「螟儿,住手!」
南宫螟并未停手,反而趁着秋无名迟疑之际接连攻击几次,唐戬眉尾抽搐着:「螟儿,你要我死吗!」
南宫螟这才收手看向我们,一滴汗从她额角落下,像是泪水,可即便是这样浑身湿透落于下风的她,眼神中依旧是满满的桀骜不驯。
简直就像是在责怪唐戬太没用,害她不能与秋无名战个痛快。
「解药,给我!」
秋无名收了重剑,从陈青竹怀中抱走已经晕厥的孩子,又让侍卫扶着陈青竹,带人走到院门处安全的区域,冲我微微点头。
我被南宫螟用剑逼着也走了过去,直到与秋无名会合,才将解药给南宫螟。
唐戬服药后脸色稍缓,南宫螟收回剑搀扶着他。
天际泛白,我们都必须处理好现场马上离开,不能再僵持下去了。
我说:「今天的账我们以后慢慢算。」
南宫螟喘着粗气,啐了一口发泄自己的不甘:「我也正想跟你这么说。」
我带着君姨的尸体、陈青竹、英家仅存的孩子,在秋无名的保护下回到了楚家。
……
冯家祠堂里,赤裸的女人蜷缩在黑暗中绝望地哭嚎,不许任何人接近自己。
男人打开祠堂大门,将自己的外裳脱下,罩在女人身体上。
「不!不要过来!本宫是淑嘉长公主!你们不可以碰我,不可以!不可以……求求你们……」
男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中无悲亦无喜。
另一个青年女子从角落冲出来,扑到女人的身上。
「母亲!母亲你还好吗?母亲你看看我,我是宝鸾啊!」
女人用头发遮住自己的脸,不停摆手:「不,我不是你母亲,宝鸾快走,不要看我……呜呜宝鸾不要看……」
冯宝鸾知道她身上那些紫红的瘀痕是怎么回事,也闻到那浓烈的恶臭,羞耻和愤恨充斥胸膛,她张嘴,说出的每个字因激动的嗓音而不完整:「母亲,我会为你报仇的,我不会让那些人好过。」
直到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才轻咳了一下。
冯宝鸾抬头,男人站在不远处,破晓的光从他背后照进来,冯宝鸾发现自己看不清他的脸了。
「父亲,为什么不救母亲?」
男人默默走到祠堂牌位处,从供桌的帷幔下拿出一个被藏起来的牌位,上面写着「冯氏君怜」四个字,如果冯宝鸾离得近些就能发现那字迹是冯尚书的。
冯尚书擦拭着牌位,低笑了一声。
「我救你母亲?那谁来救怜儿?」
「父亲?」
「吾此生挚爱,唯君怜一人。」
一直将自己藏起来的唐珍忽然抬头,待她看清丈夫脸上的表情时,绝望地发出嘶鸣。
她扯下冯宝鸾的发簪,对准自己的喉咙狠狠扎了进去。
……
唐珍,先帝第五女,今上之妹,前淑嘉长公主,尚书府女主人,于京中大乱受辱,自尽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