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修罗道
吕欣旅
我一觉醒来,发现安勉死了,在他身边有大量的安眠药。
警察在他房车的床榻下,还意外发现了一具毁容女尸。尸体被层层塑料包裹,用活性炭吸食腐臭。
而那张床,我在上面足足睡了一周!
我只觉双腿发软,忍不住一阵呕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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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签约女主播,徒步青藏线公路时,中途意外结识安勉,与他一起环游大西北。
通过几天的接触,我感觉他虽孤僻,但也不像是个坏人。
正当我在现场惊疑不安之际,忽然被身旁一个游客模样、忙于摄影的男人撞倒,好巧不巧,胸前的玉佩磕在地上,碎成惨淡的几块。
当我起身正要理论一番时,地面上的玉佩碎片突然灼烧起来,眼前的世界开始如漩涡般扭曲。
那一刻,我呼吸困难,两眼一黑,直接昏了过去。
我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黑白斑点的床铺上。
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空气中,男人熟悉的味道与咖啡香气混在一起。
是那间房车内部!
我汗毛悚然倒立,又不敢过度声张。
「你咋了?跟见了鬼似的。」安勉转头,看上去有些狐疑。
他穿着一身雪白色的衬衣和直筒裤。
我赶紧打量自己,防晒紧身衣,棕色百褶裙,皮卡丘图案的上衣。
我俩竟跟第一次见面时的穿着一样!
「话说你还挺有胆量,敢一个人徒步公路。」安勉说着,走过来递给我一杯热咖啡。
当他的影子一瞬间笼罩住我,我不由得惊慌地抓紧被子,把自己裹起来,缩到墙角边缘,整张床面瞬间浮现在我眼前。
那具毁容女尸,与我只有一层床垫之隔!
我真想佯装镇定,但胃里还是忍不住翻滚,哇的一声,我呕吐出来,弄脏了床单。
安勉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把咖啡放在桌上,不再靠近。
他是不是发现什么异常了?
我手藏在被子里搜索全身,试图寻找防身的东西,摸到胸口处,手心忽然一片冰凉。
我一愣,恐惧冷却,掀开被子。
那枚玉佩正完好无损地穿在一根红线上,挂在我胸前。
那是一枚西藏轮回图玉佩,我戴了三年,做护身符用。
几年前,我走访一间西藏古刹时,一个蓬头垢面的喇嘛将之赠予我,当时他说玉佩与我有缘,还说了两句很玄的神秘禅语,只是我心乱之下一时记不起来。
这一刻,我大脑短路,下意识点开手机。
8 月 12 号,7 天前,我与安勉第一次相遇。
时间竟然倒退了!
「真恶心!」安勉用手帕捂住鼻子,抵御空气中的异味,我知道他有严重的洁癖。
「对、对不起,我马上走!」
「等会儿。」
正当我如蒙大赦,打算逃跑时,手腕忽然一紧,被安勉用力抓住。
「倒也不是说赶你走,你发着烧,我可以送你去医院。」
我干笑了一声,说不用了,他也没阻拦我。
2
下车后,我顶着高烧,推起自己的小型装备滑轮车,继续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徒步。
绕过一个转角后,再也看不见安勉的银灰色房车。
我其实很想知道那具女尸的身份,但一想到凶手极可能是安勉,我就难以遏制地恐慌。
半小时后,夜色已深。
我打开补光灯,创建直播间,镜头中呈现出我可人的笑脸。直播一个人徒步公路,从一座城市走到另一座城市,这就是我的卖点。
直播间人数飞涨,很快突破 5000,有人在下面留言,说要我当心,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也有人吓我,说已经锁定了我的位置,会来找我「玩玩」。
忽然,直播被官方禁封,屏幕上显示出「危险行为」的公告,封号一小时。
我气恼地抓了抓头发,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没了声音,我才意识到自己身处无边的黑暗之中。
左边是错综的远山弧线,右边是悬崖,前方是看似没有尽头的盘山公路。
忽然,刺眼的氙灯从身后照来,我惊异地回头,一辆老旧黑色奥迪车徐徐驶来。
「美女,要搭车吗?50 块钱送你到市区。」
车窗摇下,露出一张干瘦男人的脸,染着黄发。
我戒备地摇了摇头,把补光灯和直播摄像头挪向车边。
黄毛像吸血鬼见了太阳似的摇上车窗,加速开走了。那一瞬间,我看到开车的人拿着手机,屏幕上,正是我被封禁的直播账号!
我呆呆一愣,才留意到他们把汽车牌照也蒙上了。
头皮发麻的惊恐在我大脑中炸开,我来不及思考,那辆奥迪已经停下来,两个蒙面的男人钻了出来,恶狼一般朝我扑来。
我惊声尖叫,没跑几步就被揪住头发按倒在地,被黄毛用胶带一圈圈缠绑起来。然后,他把我的装备车推下悬崖,销毁证据,另一个矮壮的男人把我扛起来塞进了后备厢。
盖子啪的一关。最后一丝月光从我眼底压灭。
我完了,荒无人烟的公路,没人会来救我!
安勉
1
我把车灯关了,跟着那辆奥迪开了一段距离。因为是盘山公路,每走一段都要过一个接近 90°的弯,所以没引起他们注意。
那女孩走后,我本来想在路边睡了,但没过多久,一辆奥迪从我的房车边鬼鬼祟祟地驶过。
我这个人直觉敏锐,当我瞥见车主刻意蒙上了牌照,就留了个心眼,慢慢地启动车子跟了上去。
那两人行动很快,我抵达转弯处时,他们刚刚收工,重新启动奥迪扬长而去。
我打开车灯,案发现场波澜不惊,但光线扫到一件会反光的物体,我下车捡起那块玉石模样的东西,是一枚环形玉佩。
一小时前,它佩戴在那个女孩的胸前。
我当即上车,用最快的速度行驶,追在那辆车后头。
2
进了村子后,奥迪停在一间破败的藏族餐馆外,招牌我看不懂。
但餐馆外停了一排油光瓦亮的机车和没牌照的货车,这里恐怕不是普通村民出入的场所。
有两个人下了车,一个黄毛,把汽车锁死,抛着钥匙吹着口哨,跟在一个矮壮男人身后进了餐馆。
我把房车开到餐馆背面,走下来,点燃一支烟。
等溜到奥迪边上时,我听见里面传来翻滚的杂音,以及微弱的哭声。
我放下了心。
吕欣旅
「喂,能听到吗?我叫安勉,之前在路上见过,你中暑晕倒了,我把你带回过房车里。」
谁在说话?
安……勉?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我大脑一片空白,不确信那声音到底是真的还是幻听。
「我会想办法救你,如果你愿意相信我,从里面敲三下。」
听了这话,求生的本能驱使我用额头猛磕箱底,使劲儿磕了三下。
「等我。」
外面的脚步声渐远,我只能默默祈祷。
安勉
1
要解锁,只能扳开主驾驶室内的手动按钮。可这需要砸碎玻璃,很容易打草惊蛇,一旦被发现,我和她都死路难逃。
那么办法有两个。
一是,报警,但不知道警察能不能赶得上,况且我真不想惊动他们。
二是,想办法搞到钥匙,这听上去似乎比砸玻璃更疯狂,但如果有钥匙,或许这辆车也能成为我们逃跑的工具。
毕竟房车虽然能开,但太过笨重显眼,被我停在了远处的树林里,贸然开过来很容易打草惊蛇,
餐馆里,隐隐有对话声传出来,应该聚集了不少人。
深吸口气,一个疯狂的想法在我大脑中成型。
2
我从没上锁的餐馆后门潜进去,透过墙缝,我看见一群人坐在餐桌椅上。
中间,黄毛和壮汉正跟一个类似黑老大的人物谈生意。
我心底一动,打开手机录音。
从谈话中我得知,绑票那女孩的两人大概是人贩子,正在跟黑老大商议价钱。谈判进行到尾声,我抢先从墙后现身,拍了拍手。
瞬间,所有人都惊诧地瞥向我。
我自如地点开录音回放。
「我刚刚把这份『交易』音频编辑成了邮件,一键就能发给我的所有亲友,这样警察就会知道我为何遇害。另外,这份邮件自带定位,警察也会追查到这片地方。」
我这么威胁,原因有两点。
一是,这些人拐卖妇女,时常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
二是,此地偏僻,估计就是他们的老巢,一旦被警察端了,亏本。
这是一场赌博。
「你想要什么?」黑老大紧盯着我问。
我心底松一口气,要求他放女孩,只要他照做,我就把手机留下。
但他咬出一根烟,声音冷酷:「女孩可以放,手机可以留,但你怎么办?你说音频只有一份?你自己就是备份文件,不是么?」
「那我也留下,你放女孩。」我说。
黑老大紧咬我的眼睛,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枪,对准我的脑门:「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
我装出诚恳的模样,决心一赌,说:「我喜欢她。」
黄毛哧的一声笑了,他肯定没搞懂我的意思,我说「喜欢」,可没说「爱」。
「成交。」
黑老大如我所料,是性情中人,相信了我的谎言,我当即要求见她最后一面。
黑老大不吱声,瞥了黄毛一眼,他把钥匙扔给我。
我穿过这些人,刚跨出餐厅,就把手机扔给黄毛。
黑老大猛地变色。
我不给他们喘息的时间,掀开打火机点燃地上的汽油,这是我事先从房车里取来浇好的,烈火顷刻烧到两人高,眨眼间包围了餐馆。
我没时间欣赏黑老大阴森的面孔,转身跑向奥迪,用钥匙对准后备厢遥控开锁。
「小子!」
没跑几步,我扭头,看见黑老大不知何时已跑到餐馆二层,从窗户里探出手枪,直钉向我的后背。
吕欣旅
「砰——」
惊人的炸响似乎敲碎黑暗,我数不清枪响了几次,也许 5 次,也许 10 次,也许更多。
直到嘀的一声,耳边传来锁芯拆解的声音,一只手赫然拉开后备厢,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淡然地打量着我,确认我的眼神是鲜活的,然后扯开我身上的胶带。
「安勉!你……怎么样?」
我猛坐起来,慌张地打量着他,他捂着腹部,面色宁静,却惨白无比。
我呆呆地低了下头,黏稠的鲜血正从他的指缝间汩汩渗出,流到地上,延伸几米开外。
他中枪了!
「刚才只跟你说了一次,你就记住了我名字,记性蛮好。」安勉微微一笑。
「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你得去医院!」
我爬出后备厢,从他手里抢过车钥匙。
「你会开车?」
「半、半年前刚考过驾照。」
「那就好,省了我不少事,听着,沿着那条小径出村,一直朝南开,经过一片树林就能上主干道,然后随你报警或是逃之夭夭……」
声音渐渐断了,我麻木地转身,安勉叉着腿,靠在保险杠上,火焰在他身后熊熊燃烧。
他的手指松开,玉佩浮现在手心里。
那是他最后的动作,似乎想把它交给我。
他的眼底已失去光泽,血还在往外流,呼吸却停止了。
「不,不应该是这样……」我从他手里拾起玉佩,麻木地喃喃。
周围许多户人家都被吵醒了,人群蜂拥而至,救火,运送水桶。
这场景似曾相识,安勉第一次死的时候,那些人也是这般吵闹。
对了,我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我的大脑一瞬间打开了什么,摊开手掌,打量着那枚染血的玉佩。
在茶卡盐湖边,我意外摔碎了玉佩,于是,时间重置。
我意识到这样一条神秘的铁律。
火焰很快被水浇出一个缺口,那些地痞冲了出来。
周围的村民见状,无人上前,我的面前依然是一条绝路!
除非……
一切还能重来!
我祈祷着,惊惧着,把玉佩举向天空,轰然坠下。
第二节:饿鬼道
安勉
我刚接好咖啡,那女孩猛地惊醒过来,面色发白,喘着粗气,但看见我之后,情绪缓和了片刻,又突然变得很激动,冲过来强行摸我的脸和胳膊。
「呃,你没给烧糊涂吧?」
「啊?才没有,我认错人了不行啊。」她脸一红,立马撇过头,从我手中抢过咖啡喝了起来。
总感觉她认识我很久似的,是错觉么?
我们交换了姓名和身份,吕欣旅性情直率,但有点单纯过了头,竟然提出要蹭我的房车一块旅游。
我答应了。因为再过不久,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走之前有个人陪我玩一阵儿,挺好的。
吕欣旅
1
8 月 13 日,我们抵达了西宁市,一座高原中的城市,云朵很低。
前一晚我没下房车,和安勉住在一起——当然,还有那具床下的尸体!
我果然没遭到绑匪劫持。看来只要我按照某种正确的线路走,剧情就会和第一次一样。但我仍不免有些担心起来,照这样下去,安勉大概依旧会在旅行第七天……
有了前几次的认识,现在再看安勉对自由生活所展现出的热情,总感觉暗藏一丝凄凉——现在的我,还无法体会的凄凉。
中午在湖边,他静静地抽着烟,一个人露出平静的微笑。看到我接近后,又立马把烟掐了。这个细节触动了我。
小时候我爸爸就从不那么做,他总是当着我和妈妈的面抽烟,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爸爸赌博欠了很多的债,然后在一个夜晚人间蒸发,所有债务都落到我和妈妈头上,为此我甚至……
一个念头悄悄在我心底萌生。
我要是这么做,安勉估计会恨我。
2
西宁的夜晚,街头灯红酒绿。
我强拉着安勉来到一间酒吧,正是热闹的时候,音乐轰鸣,彩球折射出五彩的光斑。
我主动破费,跟安勉要了一个卡座,又叫了几杯鸡尾酒和浓度稍高的烈酒,然后打开手机直播,大声和观众互动——但我内心另有打算。
这时,舞厅中央一个高大的身影差点把我撞倒,我一个踉跄,被一只结实的手挽住腰肢。
「好险,没事吧,小姑娘?」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转头一看,说巧不巧,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面前的男人身穿皮夹克,青皮胡,戴一副眼镜,成熟知性的模样。
我认得他,安勉死的那个早上,就是他因为忙着录像而把我撞倒,致使玉佩摔碎。这一次他却温和地护住了我,真奇怪。
「你是在做直播吗?」男人双眼一亮,一边询问,一边朝镜头前打招呼。
他随着我挤出舞池,我暂时关闭了直播,不明白他的意图,但愿他别阻乱我的计划。
男人跟着我来到卡座,见到安勉独自喝酒,没有坐下,而是站直了身体,自我介绍说他叫周顺水,毕业于知名的××大学,后留学海外,考取了心理学博士学位,目前在做心理医生,趁着休假来西北旅游采风,他还恭敬地递给我一张诊所的名片。
「咦,我记得安勉你也是××大学毕业的吧?」
我惊讶地看向安勉,他似乎对此不感兴趣,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周顺水却一下子变得熟络起来,直接坐到安勉身边,攀谈起母校的旧日风光。
我也坐下来,喝了一杯鸡尾酒,头脑有些晕乎乎的。
「做网红多久了?」周博士问我。
「恩,三年多了吧。」
「今年多大了?」
「19。」
「这样啊,一边上学一边坚持,会很辛苦吧?」
「我,辍学了,没上高中。」我低声说。
「倒不用那么在乎学历,你现在挣得比他们都多,而那些拼了命考学的,大多数也只不过是为了挣钱和攀比。」安勉淡淡地说,不知为何瞄了周博士一眼。
「小勉说的,的确是现在社会上的一种现状,但我认为学问是永不贬值的,它也许不能带来财富,但却能扩充一个人的眼界和心灵。」周博士微笑着对上安勉的眼神,「知道世界的真相,我们就不会害怕,对吗?」
「随你怎么说吧。」安勉摆出敷衍的态度。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他们两人有种针锋相对的气氛,安勉像针,周博士则像棉花,安勉怎么扎都扎不到他的痛处,周博士还反过来夸耀他前途有为,但是,安勉的前途……
我无心融入他俩的谈话,眼看就要 10 点了,不能再犹豫下去了,我瞥了一眼安勉的脸,他也看过来,我立马低下头,一口气喝干了一杯酒。
「我去趟洗手间,先失陪一下。」
出了酒吧,夜风并没有缓解我燥热的心绪。
我说了谎,没去洗手间,而是一路向着我预定的酒店折回,安勉的房车就停在酒店门口。
街道上昏暗无人,我拿出手机,手指微微哆嗦,一只乌鸦忽然从我眼前扑闪而过,吓得我差点摔掉手机。我看见那只乌鸦停在一条灯柱顶上,冷冰冰地打量着我,就像安勉的眼睛。
我咬紧嘴唇,慢慢拨通了公安局的电话。
嘟……一直以来徘徊在我心里的念头,是举报安勉。
嘟……把他引到酒吧,降低他的戒心,然后偷偷出来报警。
嘟……这么做对么?我不知道,也许是很烂俗的做法吧,但至少能防止他走极端,这难道不是我轮回的意义吗?
嘟……不对!我是想要救他,但不是简简单单让他被警察抓走?应该还有,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不是么?
突然,我看到两个人。
前方不远处,大概不到 10 米的距离,两个鬼鬼祟祟的影子正在路边抽烟,见我走近,直愣愣地抬起头盯着我。
那两个人,虽然我只见过一面,但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们出现在这里大概不是偶然,而是有预谋地尾随着我。
「您好,西宁市公安局,请问什么事?」
「我——」
我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对着手机大声呼救,声称自己遭人尾随,路灯下的黄毛和壮汉先是惊愕,随后拔腿就跑,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放下手机,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
出乎意料地,我焦躁的心绪宁静下来。
「安勉还在我身边,没有被别人抢走」一瞬间,我产生了这种可耻又满足的想法。
周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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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周顺水,是名心理医生。
我在卡座上坐了一会儿,突然看见安勉被两个保安架着赶了出去,从喧闹中我得知他为了确认那个女网红是否还在女厕,竟然擅自闯了进去,结果被当成变态。
我当即也追了出去,跟上安勉,他似乎有些焦躁不安,不断给吕欣旅打电话,但始终打不通。从刚才的交谈中能看出那两人不是情侣,但直觉告诉我他们相互在意对方。
我借机问了下他们的住处,安勉不耐烦地报出了酒店的名字,正巧跟我是同一家,那么我们顺道一起回去也是名正言顺。
以安勉的品性,走到社会上很快就会被淘汰,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吕欣旅,她只有 19 岁,我刚才搜了她的账号,已经快突破 50 万粉丝了,而我运营的账号才只有 2000 多人关注。
我开过私人心理诊所,刚刚倒闭,在芝乎写过专栏、做付费咨询,但鲜有顾客。
之前我写了一本书,请北京一家公立医院的教授挂名,又聘请网红在社交媒体上带货,结果收益还是少得可怜。那个网红只有 15 万流量,不仅不能保证销售量,还要从利润里抽成,我付出得最多,却只能拿到一份不起眼的收入。
以吕欣旅现在的咖位,只要接一份广告就能拿十几万了吧,连高中都没上过,却享有这种待遇,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有些瘙痒难耐的羡慕。
吕欣旅是个大机会,从刚才第一次见到她,我就有预感,这一趟旅程,如果能和她打好关系,对提升我的知名度很有裨益,甚至将来找她带货……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回到酒店门口,安勉急匆匆地进入一辆银灰色房车,我跟在他后头踏了进去,看他检视了一遍房车,见没什么不对劲,略微松了口气,他为什么这么紧张?难不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藏在车里?
我这个人自从学了心理学,就很擅长观察人的行为细节,或许是我大惊小怪了。
「你怎么上来了?这是我的车,请出去!」安勉似乎对我很不欢迎。
「哎,别这么冷淡嘛,小勉,咱们好歹也是校友,将来有机会或许我还可以照顾照顾你,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我抱起胳膊,往门上一靠,「还是说,这车里有什么玄机?不方便请人做客?」
见我话锋转得厉害,安勉果然收起了多余的表情,拉开照明灯,一副让我请便的态度。我毫不客气地坐上沙发,询问房车的牌子和价钱,我问一句安勉应付一句,他背对着我,冲着咖啡机泡起咖啡。
我闲来无事,就到他的书架前看了看,一本书引起我的注意——《少年维特之烦恼》(作者是歌德)英文版。
我随手拿出来翻了翻,很快意识到不对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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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外包装正常,但内页并非原著正文,我在英国留学时读过原著,所以印象很深。
里面夹着一些零碎的稿纸,边缘用订书钉钉在一块,笔迹不是印刷,而是钢笔手写。
英文对我已形同母语,所以我读得很快,但越读越不对劲儿,冷汗直唰唰渗出来。
「喂,咖啡泡好了。」安勉冷漠的声音在耳畔炸响。
他转身看到我手上的书后,表情忽如恶鬼般狰狞起来。
「谁叫你翻我东西的?!」
「哎,别小气嘛,我就是好奇,其实我也是歌德的忠实读者呢。」
其实在他转身的一瞬,我已经合上了书本,佯装刚刚拿下来还未翻开的样子。
安勉冲过来顶开我,夺过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然后鲁莽地把我赶下房车。
他不知道,里面他用英文撰写的故事,我已经记下了大半——杀人故事!
警笛忽然飙鸣起来,一辆警车快速接近,不偏不倚在房车后停了下来。
我瞄了一眼安勉,他攥紧拳头,极力克制自己的紧张,此刻若是摸摸他的膝盖,估计颤抖得厉害。
从警车里下来的是吕欣旅,以及一男一女两个警察,安勉忽然把我晾在一旁,无所事事地走了过去,跟那几人打招呼,回归了他的常态。
心理素质真够强!当我想借机再回房车看看的时候,才发现车门不知何时已被锁死。我趁着没人注意,把一个黑色追踪器塞入房车底部。一个心理医生为什么带这种东西?自从知道吕欣旅跟安勉开房车旅游,为了防止他们甩掉我,我就事先准备好了。至于为什么我始终带着它,呵呵,那解释起来话就长了。
做完这一切,我也凑了过去。
吕欣旅正在跟警察复述她的遭遇,听叙述,她貌似在半路上被人贩子尾随。
有一个疑点我想不通,她分明说去卫生间,为何单独跑到酒吧外面去?
难不成跟安勉有关?
她隐约知道些什么?
那个男警官介绍说他叫胡罕,拿出两张通缉令,一张是脸瘦得皮包骨,染着黄发的人;另一张则是圆脸,面部阴凶,眼角有一道疤。
「这叔侄俩一个叫石狼,一个叫石彪,拐卖妇女儿童,是这一带重点通缉的要犯。」胡罕说着,拿给我们认人,但我和安勉都摇头表示没见过。
安勉看上去已经放了心,刚才警车来的时候,他在害怕什么?
「对了,从刚才我就觉得你面熟,你是不是在直播间一个人徒步公路的那个女网红?」
面对胡罕的提问,吕欣旅点了点头。
「还真是你!这种行为在这一带可不安全,你的直播间会暴露自己的位置,要是大半夜被人盯上,后果不堪设想!」
「还挺会说的嘛你,分明是人家小姑娘的粉丝来着吧,上班时间我还看你偷偷打赏来着。」身边的女警用胳膊顶了顶胡罕,他脸当即就红了,狠狠回瞪了同事一眼。
我在心里暗自慨叹网红的影响力,分明是个学都没读完的小姑娘,却这么受人追捧。
胡罕恢复正经后,分别给了我们每人他的联系方式,随后把警车开走了。
我们在酒店旋转门门口站了会儿,仿佛故意给我看似的,安勉做作地对吕欣旅关心了几句,女孩也拽住他的胳膊,余惊未定地强笑着。
这两人,总给我一种逢场作戏的感觉。
但此刻只有一件事萦绕在我脑海中,我迫不及待要回自己的房间,去挖掘那份隐秘。
安勉
我靠在紧闭的门板上发呆,苍白的灯光发散着,延伸进照不到的黑暗里,孤零零地待在房车里并不能让我感觉安全。
事态在朝我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
我想起什么,扑到书架前查看我的「日记」,没有缺页少页。
我把日记放到书桌上,打开台灯,从储物柜最底层取出一瓶碘酒、一支蜡烛,跟一个金属小圆盒。
我把碘酒倒入金属器皿里,用蜡烛加热片刻,直到碘酒开始蒸发气体,然后我随手撕掉日记的一页,把纸张平放到器皿上方,任蒸气熏了一会儿。
我的眼睛死死盯着纸面,直到一个接一个不规则的黑色斑点逐渐浮现!
人的手指上有油脂、矿物质和水,当手指触碰到纸,这些物质就会留在纸上。而碘酒中含有碘和酒精,非常容易溶解在油脂中。碘的颜色较深,与油脂溶解在一起后,就能让指纹显现!
我是戴着胶皮手套写这本日记的,指纹不可能是我的!
我暴躁地把鉴定工具掀飞。
那个该死的男人,周顺水,油嘴滑舌,装腔作势,他看到了!他看到了!
那个吕欣旅也很不正常,她偷偷跑去酒吧外面做什么?从第一次见面,她就好像认识我很久似的,却又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她到底有何居心?
我疲劳地走到床边,解开左右两侧的锁,把床面整个翻了起来,里面像一个棺材,层层泛黄的塑料裹成一具干瘪的人形。
她已经死了好些天了。
「那些自以为是的人,都妄想着能够看透我、掌控我,就像你一样!看看你自己落得的下场!」
我像是在对一个亡灵怒吼,惨白的光凝固在塑料表面,她只是躺着,动也不动。
我一瞬间觉得很委屈,豆大的眼泪滚落出来,我错乱了,后悔、恐惧、屈辱、愤怒……各种各样的情绪交替折磨着我。
最后,我冷静下来,沉默下来,找来焚烧桶,点燃日记,丢进去烧了个干净。
我绝不允许再有其他人从中窥视到我的过去、我的自卑、我的懦弱,我的恶意,我要把它们吞进肚子里,跟我一起腐烂。
我收拾好一切,删除掉吕欣旅的微信,然后慢慢发动引擎……
吕欣旅
冰凉的水冲刷着我赤裸的身体,我两手支撑在浴室的透明玻璃上。
最终,我还是没能举报安勉。
水流渗进我的肌肤,我的身体却开始慢慢发烫,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摸索起来,在幻想中,我和安勉做了那种事。
我拨开自己羞耻的外衣,在脑中一点点明确对安勉的感情。
一开始,其实第一眼,他就是我喜欢的类型,瘦瘦高高,眉眼冷静、睿智,长相也挺帅,给人一种很靠得住的感觉。我也到了那个年纪,自然会被感兴趣的男性散发的荷尔蒙吸引。
所以第一次旅行,我借口跟安勉有缘,想跟他一块旅游,那时候害羞,我不敢表现得太露骨。我虽然直率,内在其实是个怕生的人。
就这样,我享受着跟他在一起不近不远的感觉,直到他在旅行的第七天,服用安眠药,夜晚一个人走进茶卡盐湖,躺在湖水中永远睡去。
我当时震惊、失落,又意外得知他车内藏有尸体,在那种情况下轮回,我难免对他产生了说不清的厌恶和恐惧。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就是因为喜欢他,情绪的反差才会那么大吧。
谁能想到,第二次他却舍命救了我。大概正是我被绑在后备厢中绝望哭泣时,安勉却及时赶到了我身边,带给我久违的安全感的时候,我真正喜欢上了他吧。因为喜欢,才想要了解,想要无私地报答他一回。
但我无从下手。
其实我能感觉到,安勉困在一个以我的能力根本无法替他解开的心结当中。
于是我想到报警,但就算他被抓了又如何呢?如果人是他杀的,他也难逃死刑。
带着那个死结,被子弹结束生命。这绝不是安勉希望的结局。
我裹上浴袍,走进卧室,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我有点忍不住,想要跟安勉交代真相。
告诉他,他已经死了两次。
告诉他,我已经很熟悉他的为人了。
告诉他,我喜欢他。
然后,让他也对我坦白,死去的女人是谁?他在这起案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身份?
没错,坦诚是唯一的办法!
我怀揣着希冀,从床上抓起手机,点开微信。
「安勉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的朋友。」
我呆呆看着被拒收的消息,忽然意识到什么,失魂落魄地冲向窗台,视野向下跌坠,银灰色房车早已不见踪影。
周顺水
一回到房间,我便打开笔记本电脑,竭尽全力翻倒自己的记忆,把刚才那本日记上的内容尽可能复述出来。
一行又一行英文,很快挤满屏幕。
如果是精通英文的人,看到这些字母背后堆砌起的故事,一定会毛骨悚然吧。
故事还原残片:
「维特」是个热爱自由的孩子。
但他不幸地拥有一个偏执且虚荣的母亲,「奥罗娜」。
两人生在这样一个村庄,学习成绩、毕业院校是衡量活人价值的尺度。
于是,「奥罗娜」一刻不停地逼迫「维特」埋头苦学,太阳降落又升起,「维特」的眼睛却从不敢从书本上偏离。
「维特」爱花鸟,「奥罗娜」就用锄头把园圃铲除,用枪鸣吓退附近的小鸟。
「维特」贪恋城市景光,「奥罗娜」就把门窗钉死,只给自己留一条上城购物的后门。
「维特」很忧郁,但又很听话。
「奥罗娜」很满意这种现状,每每「维特」的奖状和班级排名,都是她向亲友吹嘘的唯一资本。
每一位村民都很崇敬「维特」母子,把他们视作模范,竞相效仿。
但在昏沉幽深的黑夜,「奥罗娜」的冷眼和谩骂时常成为「维特」的噩梦。
终于有一天,「维特」考上了城里的大学,全村以他为骄傲。
自由终于来了!「维特」想,可母亲「奥罗娜」不请自来,在大学旁租房住下。
从前的阴影,再度笼罩「维特」;从前的枷锁,再度束缚「维特」。
终于有一天,「维特」认识到,自己的牢狱之灾,没有尽头。
大学之后,是研究生,研究生之后,是读博。
「奥罗娜」的贪婪,没有尽头。自己,只是会呼吸的工具。
自由的心即将枯萎。
某一天,「维特」盛装邀请「奥罗娜」,一同前往远方旅行。
几经周折,他终于博得了母亲的同意。
「维特」精心购置了马车、毒药,以及绞索。
他偷偷把这些藏进马鞍,与「奥罗娜」愉快地踏上旅程。
旅行第一天……
敲完这些片段,我在电脑前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中。
我倒不是很在乎故事内容。
只是试图从这些零碎的文字中,梳理出三个细思极恐的要素。
杀人动机。
杀人目标。
作案工具。
此刻,一个幽暗的念头从我心底浮现。
安勉的所有慌张和不自然,都在给这个燃烧的念头添加逼真的柴火。
我看了眼时间,已过午夜,但还是穿上外套,从行囊去取出一把电击枪藏在腰间,打算下楼去会会安勉。
来到酒店门口,我没看见那辆银灰色房车,反而看到一个失落的少女背影,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不停地打电话。
吕欣旅
「哟,欣旅,这么晚了还没睡啊?」
「啊,周先生……」
「哈哈,不用客套,叫我周叔或者周哥都成,我就是出来透透风,抽支烟。」周博士拿出打火机点烟,视线左右一扫,变得有些疑惑,「咦?小勉的房车呢,我记得他应该睡在里面才对?」
「他走了。」
我忍住波动的情绪回答,电话已经打到手指都酸了,他一个也不接。
为什么要不告而别?我知道在他的认知里,我只是个刚认识一天的陌生女人,也许是刚才警察送我回来,引起了他的戒备。
「走了?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应该是旅行伙伴吧?」周博士问。
「也没有那么熟啦,对他来说。」
「哦……这样啊,但一个人不告而别,肯定有什么特别原因吧。心理学上,每一个用逻辑正常思考的人,他的任何反常行为,背后都一定有着明确的目的性。」
周博士的分析触动了我,其实我大概知道原因。但周博士毕竟是局外人,我觉得还是不要把安勉的秘密跟他透露太多得好。
「话说啊,欣旅你认识小勉多久了?」周博士忽然问。
「其实……才不过一天啦,昨天夜里碰到的。」
「哦,这样啊,小勉一直是一个人旅行吗?」
「恩,应该是这样吧。」
「奇怪啊,我怎么觉得,房车里本应该还有一个人才对。」
我猛然惊愕地看向他,周博士正漫不经心地仰望夜空,吐出一口烟气。
仿佛预知了我的反应似的,周博士转过头,对我神秘一笑。
「安勉,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他说得很隐晦,但我一瞬间明白,他的确知道些安勉的什么。
可,为什么?从撞见他到现在,一共才 4 个小时!
「总之,风也吹得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休息了。」
周博士转身刚走两步,一句话断断续续地飘来。
「欣旅,有什么烦恼随时来敲我的门哦,3 楼 308 室。过了今晚,咱们可能就再也见不上了。
哎,人生啊,有些事情,错过了,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一直延续到电梯口,一字一句都敲在我彷徨的心上。
周顺水
1
一直到夜里 2 点我都没睡,香烟抽了整整一包,凌晨 2 点半,房门终于被敲响。
我笑了笑,心底一块石头落下。
拉开门,满面踌躇的吕欣旅果然站在门外。这场心理战我拿下了头筹。
「请进。」
女孩无声无息地在沙发上坐下,理了理头发,沉默不语,我拉了张椅子坐她对面。
「要喝点果汁吗?」
女孩摇摇头。
「那么我单刀直入了,安勉,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我半严肃半隐晦地询问,做出一个刀切脖子的手势,把明了的暗示呈现给吕欣旅。
她的眼神果然躲闪起来,像只慌张又戒备的小猫。
「你如果相信周哥的话,可以跟我说说,关于小勉的事。我是心理医生,看过很多病人,他们有的是同性恋,有的虐待过动物,有的甚至自残,然而,在人群中,他们都是活泼踊跃的佼佼者。
「我们这个职业,就是为倾听人性的真实一面而存在着。人在我们眼中是平等的,患者向我们讲述的任何罪过,我们都绝不会向外人泄露,我们也无权这么做。」
「您……是怎么察觉到安勉的事的?」吕欣旅犹疑不定地问我。
我当即毫无保留地把房车里的遭遇讲述了一遍,重点是那本日记以及安勉的反常,最后我打开电脑,把自己凭记忆复述下的故事给吕欣旅看。
吕欣旅看了一遍,僵在那里,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我怀疑安勉有蓄意杀害自己母亲的嫌疑。」
「啊?真、真的吗?」
「故事中的『维特』影射的应该就是他自己没错,最后,他和母亲『奥罗娜』启程远行,他租了马车,购置了作案工具。你不觉得这些和现实里他开房车西行的情节极度相近么?」我盯紧吕欣旅的眼睛,娓娓推测,「可我们认识安勉的时候,他只有一人,我上过他的车里,布置得很干净,不像杀人现场。但以他的智商和行动力,掩盖这一切都不是问题!甚至,尸体就藏在车里也说不定!你觉得呢,欣旅?」
我语气柔和,引诱她说出自己的看法,但她摇摆不定,最终也只是说了些含糊的套话。
可我早前就留意到一个细节。
2
吕欣旅每当紧张或者说违心话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摸一下胸前的玉佩。
而在论及安勉是否藏尸的时候,她摸了玉佩!
她一定知道更多,并对我有所隐瞒,看来我还未从心底深处获取她的信任。
没有一个实质性的证据,我的空想就毫无意义。
于是我决定先稳住话题,跟吕欣旅暂时建立联系。
「我有个想法,我们先合伙试着找到安勉。找到他是当务之急,万一他毁尸灭迹,或自寻短见,都不是好事。」
「您有办法?」吕欣旅眼前一亮,一瞬间来了兴致。
我摇摇头,说道:「我没有,办法在你身上,你试着回想一下,安勉有没有跟你提及过他的旅游计划。他虽然擅自离开,但人是目的性动物,如果他事先有自己的路线,八成会继续按那个路线走。」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
第一次?!
吕欣旅忽然改了口,「不对,我想起来了,他昨晚跟我聊过他的计划,从西宁一路向西,途经张掖、敦煌,最终的目的地是茶卡盐湖。」
「那我们明天就按这条路线追,西北地广人稀,他的银灰色房车又很显眼,运气好的话,估计能找到他。」
吕欣旅仿佛被我的话点燃了某种希冀,用力点点头,看来第一步信任已经夺得。
把女孩送出房间后,我从沙发底下抽出录音笔,回顾了一遍之前的对话,没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信息。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不对,我……」倒是这段话令我费解,总感觉她跟安勉暗含着某种更深的关系网。
我推开笔记本,进入一个英文名软件,高精度的地图信息瞬间挤满屏幕,上面,一个红点正直线向西行驶,路线跟吕欣旅说得相当契合。
多亏我早留了一手,在安勉房车底盘装了追踪器。
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表面上听从吕欣旅的路线,实际上全部由我操盘。
计划已经在我心底酝酿成型,我们假装追踪两天,期间我要试着拉近跟吕欣旅的心灵距离,然后我会按照安勉的行驶速度卡点,最终在敦煌附近伪装成偶遇。
安勉呀,你已经跑不掉了。
吕欣旅
我们在两天后抵达敦煌的鸣沙山,在景区停车场的角落,我和周博士发现了安勉的银灰色房车!
时值上午 9 点,房车上了锁,没人。
周博士猜测安勉上景区玩去了,提议分头找。
如果我先找到安勉,就让我装成偶遇,稳住他的情绪。
「他是个敏感的孩子,但在他的认知里,你比我更容易获取信任。」
「恩,我明白了,但是周叔……如果我们找到了他,接下来该怎么办?」我问。
「先了解真相!」周博士温和地按了按我的肩膀,「不到万不得已,我们是不会报警的,万一小勉其实根本没有杀人呢?」
我强笑着点点头,但我清楚,房车里的那具死尸……
这两天,我逐渐习惯听从周博士的安排,他的话总是很有说服力,即便猜出了安勉可能犯有杀人罪,他也不曾歧视他或者鄙夷他,而是不断耐心地给我分析安勉的人格悲剧是如何酿成的。
考学压力、社会内卷、应试体制……一系列我曾以为是幸运儿才能获得的东西,没想到竟变成了压垮安勉心灵的大山。
「你呀,是吃了时代的福利,有颜值撑着,有粉丝养着,根本不需要投入那种残酷的竞争,去换取一份收入平平的工作,你现在可以活得比大多数人都体面。」周博士偶尔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们进入景区后,很快分道扬镳。
浩瀚的沙漠在眼前铺开,沙丘一起一伏,微风吹拂,簌簌的鸣响缭绕耳畔。
安勉,你在哪儿?
安勉
1
我站在沙丘上沿,俯瞰弧形的月牙泉,我不觉得它美,它像一把镰刀,总感觉散发着杀气。
一个围着面巾、戴着墨镜的人影忽然从对面的丘头上浮现,视线一瞬间逼近我,不紧不慢朝我走来。
他摘下墨镜和面巾,我的眼皮顿时耷拉下来,理性制止了我冲上去揍他一拳。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问周顺水。
「『不管动机如何,自杀本身就是一种罪过,并且是懦夫的象征。』——《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原著中,维特的情敌阿尔伯特曾这么说。」周顺水微微一笑,「但维特对此嗤之以鼻,认为『人生来所能承受的苦有着一定限度,一旦超出这个限度,他们即使活着,灵魂也毁灭了』。」
我一瞬间拧紧眉头,这个混蛋在挑衅我!
八成他已经猜出,我是知道他偷看了我的秘密才逃跑的吧。
「那是一本好书。」周顺水泰然自若,「那女孩也跟着一起来了,在找你呢。维特是因为心爱的女孩嫁给别人才自杀的。你不一样,那女孩喜欢着你。」
「开玩笑,我总共才认识她三天。」
「你呀,信也好,不信也罢。」不知不觉,周顺水已然来到我跟前,笑面虎一般,「你真的杀了自己的母亲,畏罪潜逃?」
一上来就挑破是么?
「放心,不用紧张,我没报警,也没跟外人讲过。」他话锋忽然一转,「除了吕欣旅。」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直说吧。」
见周围空无一人,周顺水彻底卸下伪装。
「知情不报,那是包庇犯罪,要是被写到新闻里或网络上,被添油加醋一番,吕欣旅的人设就彻底崩了。直播平台最忌讳污点,她很可能会被封杀,没了那 50 万粉丝养活,她靠什么养家?当然了,将将维生也不难,比如做些下流勾当……」
周顺水拱了拱下身,露出猥琐的表情。
2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只要我跟她撇清关系不就得了。」我面无表情地说。
「小勉你呀,还是嫩。你想想,社会更愿意相信一个残忍弑母的青年罪犯,还是一个遵纪守法、经验丰富的成年人的声音?」周顺水嘴角一拧,这阴险一笑,像是忍了 10 年,「我从小一直是三好学生,不论高中还是大学,评奖评优都少不了我。在同学、师长、亲朋、同事眼里,我都是个品学兼优、挑不出瑕疵的人,只要我对媒体说吕欣旅的不好,我的『诚实』就能彻底玩坏她!这社会仇视网红的人本就不少,我一带节奏,别人一跟风,你想想看?」
我知道自己快输了。
周顺水的魔音继续在我耳边缭绕:「但是小勉,有一种办法可以让我们双赢,其实你写的那本英文日记我是倒着翻的,我最先知道的,就是你为自己策划的结局。在茶卡盐湖自杀,没错吧?
「那我们就这样进行下去,三人一块旅行,互不干涉,有你在身旁,吕欣旅才愿意心甘情愿地开直播。我的目的呢,很简单,就是想借着她的影响力给自己长长热度。几天就好!几天就好!
「等到了目的地,你去执行自己的计划,我蹭完热度就收工,吕欣旅也安然无恙地继续做她的主播。你看怎么样?」
「你就为了蹭个热度?」
周顺水一愣,拍拍我的肩膀:「周叔我还是要继续在这个社会混下去的呀。我这么高的学历,却一直不温不火,现在机会摆在眼前,哪能轻易放过?咱俩是同一所大学出来的,你应该能理解的吧,啊?」
的确,我越看他越眼熟,像他这样的人,从小就像霉菌般生长在我身边。
一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我死之后,别牵连她。」
我用极其冰冷的口吻地对周顺水说。
吕欣旅
1
当看见周博士搂着安勉的肩膀向我打招呼的一瞬间,我不自觉地笑起来,跳动的心弦徐徐舒缓。
我们三人在无边的黄沙中汇合,我没敢跟安勉太亲近,周博士一直卡在我们两人中间,但他用眼神告诉我一切安好。
我们一直玩到晚上,期间在周博士的鼓舞下,我开启了已经中断整整 2 天的直播,把周博士以及鸣沙山苍茫壮丽的风光介绍给观众。
夜晚有人在平缓的沙地周围办起了篝火晚会,我环抱膝盖坐在篝火旁,安勉忽然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靠得如此之近,我简直能闻到他呼吸的味道。
我的心怦怦直跳起来,慌张地梳了梳头发。
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好呢?
「那个玉佩看你一直戴着?」安勉忽然说,盯着我的胸前。
「嗯?恩……」
「能给我看看吗?」
我解下红绳,把玉佩递给他,他把玩着那枚玉佩,透过环状空隙,去窥探寂寥的月色。
他不会知道,玉佩联系着他的生命。
「你会自卑吗?因为高中辍学,觉得低人一等?」
我愣了一下,轻轻点头。
安勉淡淡一笑,攥紧玉佩,放回我手心。
「以后不要这样想,活得开心最重要。」
他刷地起身,离我远去。
「安勉——」
我伸出手去抓他,声音太小,他没听见,就这样走远了。
夜半,我忽然收到周博士的微信,说要跟我私会商谈些事情。
2
我们住在景区周边一个相对豪华的宾馆里,里面配有泳池、乘凉廊等设施。
我穿上便装出来的时候,周博士正坐在泳池边的遮阳伞下。漆黑的夜色下,手电筒的光照亮他儒雅的笑脸。
「欣旅,白天我在沙丘遇见安勉的时候,跟他好好畅谈了一番,关于案件的真相。」
周博士一句话使我睡意全无。
我提心吊胆,等待他宣布结果。
「他的确杀了人,但却是『过失杀人』。」
杀人?过失杀人?
我的大脑冰凉又空白,因为我完全分不清两者的概念。后来一整夜我都在网络上疯查关于那四个字的刑法解释。
「『过失杀人』,若是情节较轻,只需服三年刑狱,小勉并非死路一条。」周博士严肃认真地说着,忽然慨叹一声,「可他执意跟我说,想要在茶卡盐湖自我了结。」
周博士没说错,安勉的确在茶卡盐湖「死」过一回。
原来,他还是有救的啊。
周博士仿佛看透了我的内心,对我微微点头,邀请我在他对面坐下。
「先别急,这些关键信息,是小勉在情绪稍微失控的情况下意外说漏嘴的,关于案件详情,他始终不肯对我细说。所以,欣旅,如果你知道些什么,请务必告诉我!」周博士诚恳地按住我的手,「任何细节、疑点都可以,比如尸体的去向,被如何处理?我隐约感觉尸体被安勉藏在了房车里,而你至少在那间房车待过一夜。」
何止一夜,算上轮回之前,我待了足足 8 天。
我始终保守着那个秘密,害怕它沦为置安勉于死地的把柄,但周博士的言辞不断煽动和感染着我。
「说出实情,对安勉有利!」
「故意藏得越久越深,到时很可能重判!」
「安勉越早出来,你们越早相见!」
最后一句话仿佛魔鬼的诱惑,一手掏进我的灵魂深处,把我那不忍直视的欲望抓了出来。
3
安勉犯了罪,死的人很可能是他自己的母亲。
但,又何妨?
我想和安勉更长久地在一起,今后。
我审视着自己真实的欲望,它像一轮血月,悬在只有我能看清的天空,散发着可怖可鄙的味道。
「尸体,藏在他的床铺底下,中空部位。」我低声说。
「你肯定么?」暗夜下,周博士目光如炬。
「嗯。」
周博士恢复了平静,让我暂时不要把这次密会的事告诉安勉,他安抚我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接下来会尽最大努力,劝说安勉自首。
「真是谢谢您,周叔,明明把您卷进了这么大麻烦,您却设身处地去理解和帮助安勉。要换作别人,肯定早就吓得报警了!」我鼻子一酸,哭了出来。
周博士叹了口气,抽出手帕递给我。
「我毕竟是学过犯罪心理学的嘛,人呐,都是有良知的,不被逼到万不得已,不至于去犯罪。」
遇见周博士,这大概就是玉佩让我轮回的意义吧——那个夜晚,我这么认为。
4
旅行终于迎来最后一天,我们抵达了终点。
隔着湖边的小铁轨,一片洁白的湖水在我们眼前无限延伸,蓝天、白云、飞鸟倒映其中,形成圣洁美丽的镜面倒影。
「天空之境」——茶卡盐湖。
我看见安勉一个人赤着脚走进湖中,露出陶醉的表情。周博士在我身边抽着烟,说他是个热爱浪漫自由的孩子,可惜,原生家庭与社会环境扼杀了他的翅膀。
我心中一动。
安勉,所以你选择在天空的怀抱里结束生命,以此来埋葬自己将死的自由吗?
这些天我听从周博士的指示,除了游玩之外没有和安勉过度接触,更是一次没有进过他的房车。
相反,周博士常找安勉聊天,我一直不知道两人聊了些什么,但周博士告诉我进展很好,安勉已经渐渐对他敞开心扉,并且隐隐滋生出了自首的意愿!
我心中喜忧交加,因为我知道,按照原本的时间线,安勉将在今晚自杀。
到底,他会如何抉择?
安勉
远远地望过去,那两人并排站在岸边,不知道说些啥。
这些天周顺水一直监视着我,不让我和吕欣旅近距离接触。
我总怀疑他在筹备什么更大的阴谋,他这个人很会隐藏和伪装,连我也无法将他看透。
但他的目的很明确,想红,想火,想受人膜拜和追捧。
他一直深深嫉妒着吕欣旅的流量,比一个女人嫉妒另一个女人的美丽还可怕。
无论如何,我已经累了。我是周顺水的反面,如果我一直顺从母亲的旨意,大概也会变成他那样吧。
没关系,今晚一切就结束了。
我看着湖面中自己的倒影,展露解脱的微笑。
周顺水
1
计划顺利得超乎想象,我第一次感恩自己的学识,它让我有能力编织出一个又一个天衣无缝的故事。
我们在茶卡盐湖附近的巴音村驻扎下来,晚饭过后,安勉先回去了,我要求他把房车停在距民宿最近的停车场,他答应了,对他来说看似无所谓,因为他今晚就打算去死了。
我跟吕欣旅走回民宿的时候,一辆汽车在我们背后稍做停留。她先进了民宿,没看到,我回头一瞥,那辆车便扬长而去。
是一辆破破烂烂的奥迪,刻意挡上了牌照。这一个细节就让我猜到车主不是什么正经人物,但我筹备已久的计划即将启动,没空去搭理别的事。
我跟吕欣旅作别,回到自己的房间,翻开笔记本审查了一遍自己撰写的精彩文案,题名《高材生的人性之恶——我与弑母男大学生曾共处七天》。
我本可以在鸣沙山就报案,一直拖到今天,就是为了写这篇文章,为打响自己的名号做万全的准备。
文章中,我以西北采风的心理医生的身份,意外结识了安勉,跟他亲密友好地相处了七天,没想到意外在他的房车中发现了杀人日记,再三抉择,决定报案,让他接受法律制裁。
故事是短暂的,后文的心理学剖析才是绝笔,我用尽自己的一切所学,分析了安勉的悲剧型人格是如何酿成的,他是如何走向极端的,又为何自我毁灭,以及这一切跟家庭、社会密不可分的关联。
条分缕析,面面俱到,又不踩红线,而我恰巧又是距离案件中心最近的人之一,这篇文章一出,必定大火!
所有媒体的镜头都会指向我,所有平台都会给我匹配百万级别的流量。
相比之下,吕欣旅的那点流量显得微不足道了,说想蹭她流量,不过是用来骗取安勉信任的。
至于什么「过失杀人」,也只是引诱吕欣旅对我言听计从的筹码,没想到还套出了安勉的藏尸处,这下证据确凿!
我要成为第一个报案人!
我要抢在一切电视台、自媒体大做文章之前,让自己的文案火遍全国。
到那时,名声、流量、金钱……唾手可得。
我合上笔记本,血液久违地在体内沸腾,仿佛汽油浇在烈火上。
2
我看了眼时间,已过 10 点,差不多了,于是拿出手机,拨通了胡罕警官的电话……
报完案之后,我开始在房间踱步,惴惴不安。
大批警车估计正在国道上飞奔而来。
几百万的点赞和转发如齿轮般在我的料想中铆足了劲儿转动。
我是不是还得做点什么?
让一切万无一失!
追踪器已经被我取下来销毁了,万一安勉临时变卦,逃跑了呢?又或者听到警笛,在车内自寻短见呢?
不行,他必须活着被逮捕,我的利益才能最大化,因为后期庭审能让热度持续高涨。
如果人死了,那就是一场风波,很快就会凉。
我当即又给胡罕打了一遍电话,让他来的时候动静小点,别惊动犯人。
然后,我换上隐蔽的行装,从背包里掏出一把尖锐的螺丝刀,出门撞入夜色中。
石狼
我把手机里尘封的加密视频翻出来,播放给驾驶座上的彪叔看。
视频里的女人赤裸身体,对着屏幕搔首弄姿,白花花的肌肤娇艳欲滴,惹人兴奋。
这个女人就是那个叫吕欣旅的女网红,几年前她家欠了赌债,债主雇人把她家闹得鸡犬不宁,她为了赚快钱,自愿干起色情直播的行当。
而我正是那个介绍她入行的人。
当时用的是匿名账号联络,她应该从未见过我和彪叔才对,但我们在西宁踩点的时候,她不光认出了我们,还知道我们人贩子的身份!
说来也巧,后来我们见她直播徒步公路,觉得是个机会,就想抓她去卖。
她既然知道了我们的身份,那更不能放过她了!
于是我们跟踪她的直播坐标,一路追到巴音村。
彪叔通过关系找到她的微信,我当即加了她,把那段淫荡视频打了码,传过去一段。
果然没一会儿,她就紧张兮兮地回复问我们是谁。
我跟彪叔猥亵地笑了笑,女人这东西,一涉及脸面问题,就彻底慌了。
我告诉她我是她之前的「中介」,让她 10 分钟内来停车场见面,不然就把视频传到网上,那时候,嘿嘿,她就彻底玩完儿了。
她果然很快同意了,乞求我别这么做,我把手机一扔,不再理她。
寂静的夜色,幽暗的停车场,我和彪叔准备好毛巾,倒上麻药,等那小妞一来,我们就收网!
吕欣旅
我近乎是慌不择路地闯出旅店,手机微信里,那段耻辱的视频仿佛无时无刻都在视奸着我。
为什么,我最难以启齿、最黑暗的过去,要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折磨我?
我来不及思考,失魂落魄地跑向停车场。
转过一个街角,一个熟悉的背影映入我眼帘,那不是周博士么?他打扮得鬼鬼祟祟要去哪儿?
我一路尾随他,竟来到了停车场!
一瞬间,我以为他就是那个知晓我过去的「中介」,但我很快意识到不是这样,他猫着腰接近安勉的房车,从腰间抽出一个细长的硬物,狠狠朝一个轮胎扎下去。
目睹这一切,我原本杂乱的情绪仿佛结了冰,麻木地迈着步子走了过去。
「你在做什么?」
周博士吓了一跳,扭过头,表情仿佛见了鬼一般,紧接着冷汗直下。
「欣、欣旅,你不是该睡了吗?怎么来这儿了呀?」
「这句话该我问吧?你为什么要扎轮胎?还瞒着我?不是说,安勉快同意自首了么?」我幽幽地问。
「这、这也是计划的一环,等会儿警察……」
「警察?」我一瞬间提高嗓门,吓坏了周博士。
「嘘!嘘!小声一点,欣旅,这么做是最好的,对小勉来说是最好的!」
「你一直都在骗我?是不是?!你擅自报警了?过失杀人也是假的?!」
我空白的大脑刹那失控,一张美好的图景被撕得粉碎。
周顺水忽然扑过来堵住我的嘴,他满手汗臭味,不断喘息着,整张脸惊恐又狰狞。
「笨蛋!小点声!我这么做都是为他好!他今晚就要自杀,你是希望他被捕,还是就那么死了?!」
急促的低语声雨水般淋过我的耳畔。
身后的人,像是拨开了金玉的外壳,活脱脱爬出来的野蛮人。
周顺水
「喂。」
我刚牵制住吕欣旅,两个破衣烂衫的人就从车头处现身,一个黄毛,一个壮汉,他俩一脸惊怒,仿佛被人抢了猎物似的。
我飞快地想起他俩,在胡罕给的通缉令上见过!
「你、你们俩想要啥?」我小声问。
「你呢,你想要啥?」壮汉抽出折刀,问我。
吕欣旅疯狂地扭动,还想踹我的裆部来挣脱,但我海外留学的时候学过一点擒拿术,她的双腿被我锁得死死的,本来就是个小姑娘,力气小得可怜,我保证她一丝动静都闹不出来。
「我要这车里的男孩,你俩小声点,别惊动里面的人,拜托了!」我说。
那两人对视一眼,指向我怀中的女孩。
「我们要那女的,男孩归你,女的归我们,成交?」壮汉问。
我瞥了一眼吕欣旅,惊恐从她的大眼睛里漫溢出来。
虽然不知道其中的纠葛,但交给这俩人,她估计也难逃一死。
若不听从,那俩流氓一闹,我的计划就全毁了。
真他妈该死!
就因为多算了一步,出来扎个轮胎,结果闹成这样。
我咂了咂嘴,舔舔舌头。
利益?生命?
我一咬牙,冲那俩人点了点头,慢慢扭着女孩走过去,打算交给他们。
这时忽然「砰」的一声。
房车侧门猛地滑开!
安勉
1
我没下房车,就站在台阶上,领略着所有人震惊的表情。
我在房车顶棚安装了监控摄像头,从刚才开始到现在,外面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
真是一场闹剧。
我心中暗叹。
我知道自己根本没什么威慑力,于是把手机屏幕摆成横向,朝左右两边缓慢地给他们看了一遍。
屏幕里是微信视频连线,画面不断晃动,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如雷贯耳。
视频里的人,正用一双沉着复杂的眼睛打量着这一切。
这个人,正是警官胡罕。
估计谁都没想到,身为罪魁祸首的我会用这么一招。
空气像是凝固一般,直到我听见胡罕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冷静,都别动!」
场面一下子爆开,那两个人贩子拔腿就跑,周顺水呆呆地看了我一眼,我讥笑着对他点点头。他报警的动机我全跟胡罕说了,想拿我做文章,从他出现在摄像头里扎轮胎的那一刻我就立马猜到了。
「你太贪了,周叔。」我淡淡地说。
周顺水立马跟泄气了似的,被吕欣旅狠狠推了一把,一屁股跌到水泥地上,满面痴然。
「别动!警察!」呼喝声远远传来,警察编队忽然从四面八方涌现,那两个人贩子连停车场都没跑出去就被制服了。
我在南出口远远看见胡罕,他一见我,立马抽出手枪,带着队员紧逼过来。
我当即砸碎手机,准备上车,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揪住我。
2
「你要去哪儿?」吕欣旅问。
「跑。」
「可是刚才……」
「他是警擦,我是罪犯。」
即使短暂联手,也不代表他会放过我,更不代表我打算束手就擒!
「是为了救我,对么?」
吕欣旅说完,眼神仿佛一下子变了,从地上抄起扎轮胎的刀,塞进我手里。
「你?」
「用我当人质,不然你跑不掉。」吕欣旅说。
她没说错,警察已经团团将我的房车围住,以胡罕为首,每人都摆着标准的持枪姿势,枪口齐齐对准我。
我没有任何犹豫,当即用胳膊绞住吕欣旅的脖子,把她挟持到自己身边,将刀抵在她的颈动脉上。
「何必呢,安勉?」胡罕眯紧眼睛,还在朝前走,没有止步的意思。
我一言不发。
「你根本不会伤害她,对吧?你主动联系我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救下她吗?」
「我反悔了,我这个人呐,就是善变,我想救就救,想杀就杀。你们不让我走,我就拉她赔命。」
我把刀尖刺进她的皮肤里,吕欣旅轻轻喊疼,一丝殷红的鲜血顺着她雪白的脖颈蜿蜒而下。
胡罕停下脚步,示意所有人停止行动。
「冷静下来,安勉,你把人放了,我允许你跑一次。」
「你以为拍电视剧呢,胡警官?都别乱动!」
我见掌握了主动权,开始移动,把吕欣旅扯进房车,撂下一句狠话就把车门锁紧。
3
到了里面,我立刻启动引擎,专注于驾车,我听见外面的胡罕也招呼警力全部上车,看来一直到能源耗尽,他们都会在我后头穷追不舍。
一个轮胎已经被扎破,车子颠颠簸簸,根本不知道何时就会报废。
一路驶出巴音村,上了荒芜笔直的公路,吕欣旅都没说一句话,只是靠在侧板上注视着我。
「柜子里有酒精和棉签,消一下毒。」
「啊,哦。」
她没照做,只是抽出湿纸巾按敷了一下。
「我们要去哪儿?」
「不知道,就想逃一次,像个亡命之徒。」
我扭过头看她,眼神冰凉,以为能吓到她,但她毫无惧色,流露出我看不懂的目光,那眼波在灯光晕染下很柔和,仿佛我不管做出什么事,她都能理解我。
她把我看透了。
为什么?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
「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她问。
「没有。」我坚定地说。
「那就跑吧,痛痛快快地跑一回。下一次,我一定把你追回来。」
吕欣旅粲然一笑。
她猜到我的终点是哪里了。
房车猛地一震,向路边打滑,损坏的轮胎彻底报废了,我猛刹住车。
几乎就在一瞬间,警笛如龙卷风般席卷至我耳畔,无数辆警车逼近,在 10 米开外处停靠。
「我有个疑问,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我一边问,一边取出汽油朝车内泼洒。
吕欣旅面无表情,不回答我。
「周顺水跟我说的,也是假的?」
「是真的。」她立马说。
我看了她一眼,到车头拿起扬声器,威胁外面不许靠近。胡罕的声音从喇叭里传来,要求我先释放人质。
「你走吧。」
我拉开车门。
吕欣旅拥抱了我一下,乖巧地下去了。
我锁紧车门,环视了一眼自己的处境,然后点燃打火机,火苗轻微地触碰汽油,一瞬间吞没了房车。
我要逃向死亡。
吕欣旅
我摘下胸前的玉佩,走向警车,黑夜里,红蓝的光芒在眼前连缀成一片刺目的海洋。
一个又一个警察从我身边跑过,我听见他们拼命敲打门窗的声音,闻见火焰喷出车窗灼热的味道。
「能借我用一下吗?」
我对胡罕说,他愣了一下,把手里的喇叭递给我。
我转过身,面对着熊熊燃烧的汽车残骸,轻声张口。
即使很轻,透过声音放大器,也能笼罩这片区域。
「每一次轮回的尽头,你总是走向死亡,我不知道下一次能不能救你,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算救你,但我有好多话想跟你,也许,敞开心扉的交流,才能让我们彼此真正了解对方吧。希望到时候你也愿意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待会儿见,安勉。」
说完,我摔碎玉佩。
第三节:天人道
吕欣旅
1
我冷静地醒过来,直视面前的男孩。
「床下面的尸体,真的是你母亲吗,安勉?」
啪的一声,咖啡杯从他手中跌落,摔得粉碎,棕色液体一直延伸至我脚边。
「请别慌张,我知道你是个睿智冷静的人,请好好听我说一下缘由吧。」
我取下玉佩,晾在他面前。
紧接着,我不由分说地讲起我与他的故事,他几次救我,几次死亡。
「很难相信吧,奇迹这种事?」
看着我凄然的微笑,安勉的表情几度变换,我看见他的指尖在颤抖。
「喂,你做什么——」
他慌张是难免的,因为我当着他的面开始解衣扣,我脱掉上衣,只留下胸罩,在我的腰部和背后,残留着一连串细密的烫伤圆点。
「很丑陋吧?小时候我妈不在家,我爸喝了酒就会用烟头烫我。我妈说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很温柔的人,但贫穷、艰苦、窝囊的生活就是会搞垮一个人,后来我爸迷上了赌博,把一半家当都赌没了,还欠了巨额债款。结果他却逃跑了,丢下我和妈妈,那时候我只有 12 岁。」
我仍然笑着,抹掉滑落的眼泪。
「我还做过更丑陋、更肮脏的事情,和一个陌生男人做那种事,对着镜头,几千人在看,还必须得装出很舒服的样子,那样观众才会给钱。这就是我做网红之前的生活,有了名,有了钱之后,我第一次有了自信,我把晦暗的过去烂在肚子里,当它不存在,把自己粉饰成一个干净、直率、热诚的女孩。
「这些秘密,我本来永远也不想告诉任何人的。但唯独在你面前,我不想再隐瞒了。因为我觉得,你愿意理解我。只有不幸的人,才能理解不幸的人,对么?」
2
「够了!」安勉的吼声爆发在空气中。
「你跟我说这些算什么?因为我冒着中枪的风险从人贩子手里救下你?因为我为了你报警把自己赔进去,然后用汽油自焚?你他妈疯了吧?我干吗要为你做这些蠢事?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半小时前我才刚见过你这张脸!」
安勉在我面前歇斯底里,他一脚踹翻书柜,拳头在铁皮墙上狠狠砸了两下,留下一道血痕。
我安静地看着一切,我知道他正是因为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才会那么失控,他是个无比自卑又无比自傲的人,宁可死也不敢直面自己的屈辱和罪责。
「你觉得我很可悲,是不是?你内心其实在笑话我吧?啊?像我这种人,要是被抓了,会被那帮该死的媒体写成什么德行?十恶不赦的变态?弑亲杀人狂?
「他们从来没尝过我的苦楚,却有一万种理由贬低我!世人会觉得我冷酷!我凶残!我变态!
但他们会感同身受么?不会!他们会跟风,会联合起来谩骂我!躲避我!就因为我身份特殊,我学历高!哈哈!
「我是高才生又怎么样?我高智商又怎么样?我是社会精英又怎么样?我就不能去追求哪怕一次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就不是正常人了?!
「那个女人想把我绑一辈子!她永远觉得我学习不够好!不配当她的儿子!我永远只能看她的脸色活!
「我有喜欢的女孩,我不能去追求;有女孩喜欢我,我也不能接受;我不能和朋友玩太久;成绩不好的人,连话都不让我跟他们说;不让我穿潮款的衣服,不让我理好看的发型……为什么?因为影响学习!
「我在跟这个社会脱节,可是到头来真相是什么?呵呵,高学历的人遍地都是,根本就不值钱!有社交,有女人缘,有人脉,有生活品位的人,这他妈才是能在社会上吃香的人!才是赢家!
「我这些年来到底为了什么在活啊?到头来,我除了一张文凭,什么也没有。没有朋友,没有爱情,没有生活,没有自由。我,我在变成怪物啊!」
安勉跪倒在地上,这个被群山环绕、空寂无人的公路,成了他敢于宣泄的话筒。
3
「没关系,还有救的。这一次,我会陪着你,等着你。爱情、友情、自由都会有的。」
我刚朝前走了一步,安勉立马疯了似的后退,推开车门跑了出去。
我立马穿上衣服追了出去,安勉已经来到悬崖边,两手撑在围栏上,阴晴不定地瞪视我。
「求你了,算我求你了,这一次,别再摔碎玉佩了,让我安静一会儿吧。」安勉轻声说。
我抿了抿嘴唇,不断摩挲着胸前的玉佩。
「如果,你真觉得只有死亡才能解气的话,我尊重你的选择。」
「但是!」我坚定地张口,「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想好,安勉!」
无声。
黑夜消弭了一切。
良久之后,断断续续的哭声,从安勉的方向传来。
「我没有杀她……我没有……我想来着……但我没有……」
安勉·死亡回忆
我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的深渊,那么黑暗,那么孤独,那么不甘心。
我的确打算杀那个女人。
旅行之前,我就买好了耗子药,打算掺进她的饮用水里,塑料纸和活性炭也的确是为了处理尸体用的。
计划本应该是这样。
但是旅行才刚开始第一天,我跟她就又因为一些琐事争吵起来。
那个夜晚,我们越吵越厉害,忽然,从她肺部顶出急促而沉重的呼吸,瞳孔急剧扩张,倒在地上,伸手去抓床上的皮包。
那里面是她的吸入剂。
她患有哮喘病!
我吓坏了,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有一瞬间,我想着,就这样让她死吧,省了我很多力气,不是么?
但她惊恐、求助的眼神下一秒就击碎我的残忍,她生我、养我,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下不了杀手!
我多么恨她,但我还是飞快从皮包里翻找出吸入剂,递给她服用。
可当我转身的一刻,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就那么微妙的,一刹那,我的犹豫,害死了她。
那个夜晚,我对着尸体大哭了一场。
之后我处理掉她的一切衣物用品,按照原先的计划,用硫酸毁掉她的容貌,把她藏在床铺内部。
我到底犯没犯罪,我不清楚。
但我的确是凶手。
吕欣旅
1
「你说的都是真的?」
听了安勉断断续续的讲述,我简直不能用吃惊来形容。
上一次轮回期间我恶补了许多刑法学知识,安勉的行为只是不构成施救义务,很有可能比过失杀人罪责还轻。
「还……回得去吗?」安勉呆呆地问我,脱下那层伪装的冷酷,他第一次对我展露脆弱的一面。
我刚要张口,一辆车就徐徐驶来,车门对开,两个人贩子走下来,扭扭脖子,从腰间抽出锋利的刀具。
我忘了,这俩人一直在伺机狩猎!
「报警!」
「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安勉已经冲了上去,跟那俩人扭打起来,仿佛有无尽的怨气要发泄。
石狼和石彪也没想到这个清瘦的男孩会那么凶,我看见安勉徒手攥住了刀锋,鲜血直流!
石彪把他按倒在地后,石狼甩甩被安勉暴揍一拳的脸,吐了一口血痰,目光凶狠地要向我扑来,可安勉忽然伸手死死钳住石狼的后脚跟,奋力一拖,把石狼拉摔在地,大声痛叫。
那期间,我迅速拨通了胡罕警官的电话。
安勉已经被他们打得不成人样了,但他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很快挣脱开来,飞起一脚踹在石彪脸上,然后压低身体重心,两脚不停变换身位,双拳摆出某种格斗技的架势。
他之所以能只身牵制两人,原来是学过某种格斗!
相比之下,石彪和石狼只能空凭蛮力和狠劲。
「来啊!」
安勉伸手挑衅,他的口、鼻、手都淌满了鲜血,但却越发好战,石彪和石狼显然有些怯了。我想他们一直以来只欺负过老弱病残,遇见真正会打的就不知所措了。
警笛忽然从两边作响,石狼、石彪吓得面如土色,慌不择路地钻回奥迪,但已经晚了,警车从前后包夹,大批持枪警员迅速涌现,把控了场面。
不论人贩子,还是安勉,都逃不掉了。
2
刺耳的警笛响彻云霄,仿佛能把暗夜驱散,安勉朝我走了过来,邋里邋遢,靠在房车上坐下来,取出一支烟点燃。
「你刚刚……叫我报警?」我试探着问。
「结束了。」
他淡淡一笑,从我胸前摘下玉佩,按在路面上,推向灯照不到的阴影中。
「你不再需要它了。」
「喂,小子,高速公路上可不准乱丢废弃物。」
一个人拾起玉佩,塞入口袋,从阴影里走出来。是胡罕警官,他摘下警官帽,一瞬间露出的容貌令我感觉似曾相识。
这份离奇的熟悉感,远不止于前几次轮回中的照面。
真往深里想,我隐隐约约地感觉,他有点像几年前赠送我玉佩的那个喇嘛。
估计是我想多了吧。
「警官,我要自首。」安勉站起来,认真地说。
胡罕惊讶地转头,在安勉供述完自己的罪行后,警察火速搜查了房车,发现了尸体。
那一晚,安勉被拷走,我没再见过他。
几个月后,安勉蓄意弑母并藏尸的案件已经惊动了全国。
我每天都在关注动向,社会声音以及庭审判决。
不好的声音确如安勉所说,比比皆是,但媒体的镜头和法庭却给了安勉一个陈述真实心理压力的窗口。
他所经受的压抑,他如何沦为应试教育的牺牲品。这些惨痛的经验教训,像一根有力的横木,为社会敲响了警钟。
经法医检验,安勉母亲的确死于哮喘发作,而非他杀。
最终,由于只是蓄意,而非直接造成母亲死亡,安勉被判了两年。
最后一次探监时,隔着玻璃板,他穿着刑服,剃了光头,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我跟他做了约定。
等他出来,我就和他结婚。
终.胡罕
我站在海边,水冲刷着我的鞋尖儿。
我已从警局辞职,现在的职业是一名海滩救生员。
海水一望无际,我从怀里掏出玉佩,把它晒在阳光底下,玉环折射出翡翠的弧光。
今天是两年后,安勉那小孩出狱的日子。
两年前,8 月 19 号,早上 6 点 35 分,安勉被发现死于茶卡盐湖,死因是服用过量安眠药。
两年前,8 月 12 号,晚上 11 点 56 分,安勉死于山区的一个村庄,死因是腹部脏器中枪,失血过量。
两年前,8 月 20 号,凌晨 0 点 13 分,安勉死于中断行驶的房车中,死因,自焚。
两年前,8 月 12 号,晚上 10 点 08 分,安勉投案自首,判处两年有期徒刑。
我坚信着,每个人都有犯罪的欲念,也都有从善的欲念。
只是在不同的世界线,各自的结局不同。
我观察、参与,但从不过度干涉。
问我是谁?哈哈,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把玉佩轻轻放在沙滩上,打了个哈欠回去吃饭。
它会自己寻找下一个有缘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