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的背后是整个乡村的禁忌,不存在的「蛇神」,蛇神的终点是少女们的地狱。
1.
我家在南疆最边缘的村落,族人不擅蛊术,但尤为崇拜蛇神。
老人们说,只有大家尊敬蛇神,按时供奉,诚心侍候,蛇神便会永远庇佑我族。
当然除了供奉和侍候,最重要的,是给蛇神娶新娘。
每隔十六年,从族中选出最优秀的女孩,她会穿上最鲜艳的嫁衣,坐着喜轿欢欢喜喜到禁山去。
这是光耀门楣的好事,所以被选中的女孩都特别欢喜。
今年被选中的,是我阿姐楚荇。
全家除了我这个不信鬼神之说的人以外,都要乐疯了。
尤其是阿爹,在阿姐嫁后的十六年中,他不用再劳作,只需躺在家里,就会有族人源源不断送美酒美食过来。
阿娘也开心,以前她成日成夜织布拿去换钱,自己身上却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现在邻家的婶子叔母,天天都抱好大一堆花衣裳叫她随便穿。
至于楚荇,她是最高兴的。
早早穿上一身红色的嫁衣,对着镜子不停试好看的银簪。
见我静静的不说话,她摘下银簪放进盒子里,转过头来,玩笑着开口:「阿蘅,你怎么不开心?该不会是嫉妒我吧?」
我摇摇头。
禁山虽然仙雾袅袅,像蛇神所居的地方,可进去的新娘就没有再活着出来的。
楚荇也知道,但她并不怕,自幼她就立志要嫁给蛇神,这是她的梦想。
所以我只能把手腕间落过祝福的五彩绳结摘下,套去她的手上。
又摸了摸她衣襟上象征吉祥的蛇纹图案,轻轻说:「阿姐,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楚荇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而后笑得更是开心,伸手打了一下我的头,说:「傻阿蘅,阿姐有蛇神庇佑着,当然平安啦!」
然而不到三日,送嫁的队伍七零八落跑回来,那些轿夫和挑夫鲜血淋漓,满身狼狈。
他们说,还没到禁山,天空刮起了好大一阵妖雾,他们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们说,妖雾里有东西袭击他们,伤得浑身没有一块好肉。
他们还说,我阿姐,死了。
2.
喜事变丧事。
阿爹阿娘也从欢天喜地变成了哭天抢地。
所有族人都说楚荇晦气,享不了蛇神的福,还惹了蛇神,眼下拖累整个村子。
我冷眼看他们一波又一波的人冲进来劫掠,再冷眼看他们说要把我们一家三口赶出村子去。
阿爹阿娘惧怕至极,抱作一团连连求饶。
末了,他们看向我。
哆哆嗦嗦说:
「俺们,俺们让二妮子嫁蛇神弥补行不?反正她俩长得都一样!」
3.
我坐在了喜轿上,右手搭着左腕,轻轻拨弄已经不存在的祝福绳结。
那祝福绳结,其实是一只黑猫送给我的。
从小我就发现我与其他人不同,我能听懂动物的话,只要那动物不害怕,我甚至能和它聊上三天三夜。
那黑猫就是个胆大的。
腿都被夹伤了,还敢深夜翻到屋子里来偷鱼干。
我二话不说抄手一把抓住它。
结果它说:
「晦气。」
我:「……」
瞪它一眼,我没好气地把它丢到喜欢小动物的楚荇怀里,让楚荇给它裹伤。
然而这只话痨猫开始自己挖坑:
「这年头还有这么傻的纯纯大傻子呀?」
「偷她东西居然还让人给我裹伤?」
「怕不是脑子被裹过吧?」
「下次还来,嘿,偷光她家的!」
说完还弓起身子,舒展尾巴,伸了个懒腰:「喵~」
楚荇:「啊啊啊好可爱,阿蘅,它好可爱!我们养它好不好!」
我:「……」
脸色一沉,准确拿捏住它的后颈皮将它带回房间,扔去床上。
楚荇的声音被我关在门外:「你别对它这么凶——」
话痨猫倒是会审时度势,见我不似楚荇好说话,立刻缩成一团,睁着一双琥珀眼怯怯看我。
「喵~」
看什么,傻子。
听懂它的意思,我深深吸了口气。
下一瞬猛地捏住它的嘴,勾起唇角轻轻笑。
「年纪轻轻的,手脚不干净就算了,还敢骂人?这些年我见到的小贼也不少了,没一个像你这么嚣张的!今天我非得好好教教你,怎么做好一只猫!」
「?!」
……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自从知道我能听懂它的话后,它格外黏我,索性开始长期蹭吃蹭喝。
我看它黑不溜秋,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煤球。
它说:「我可不是什么小贼,我是神。」
我说:「那您这神可真厉害,不仅偷东西骂人,长得还像只猫。」
它耷拉着耳朵说:「我这是受惩罚了嘛。」
我呵呵冷笑:「那也得是您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不是?难不成,您是神的时候也偷小鱼干了?」
它:「……」
翻过身去嘴里咕噜咕噜。
正当我以为日子就这么过的时候,煤球却失踪了。
失踪前一晚,它一反常态问我:「楚蘅,如果我变成跟你们人类差不多的样子,你还会跟我说话做朋友吗?」
如今想想,那时它挺正经的。
但我却没有放在心上,敷衍道:「神需要凡人做朋友?」
后来它就失踪了。
我在它睡过的地方发现了五彩绳编的绳结,虽然与族人所做看起来差不多,但我能感受到上面纯粹干净的灵力。
它好像,真的是一个神。
4.
可惜神也庇佑不了楚荇。
我以为那绳结能让楚荇逢凶化吉,但到头来,却只有她一人命丧黄泉。
或许我不该信那黑猫的。
又或许我根本不该信我与生俱来的能力。
它大抵是个诅咒,会让我把灾难带给身边人。
所以如今换我嫁给蛇神,才是最好的安排吧。
「楚家二妮子啊,这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就在这儿将就下?」
胡思乱想间,突然听到外面轿夫的声音。
我答应了一声「好」。
稍稍撩开轿帘一角,外面是小小的天空,还有闪闪的星光。
四个轿夫还有两个挑夫都歇下了。我收回手,准备闭上眼睛小憩。
从村子出发,往西南深处连走五天就能到禁山山脚。按照村里的规矩,这五天中蛇神新娘不能离开喜轿,不管进食还是方便,都只能在轿子里。
据说这一行路上瘴气重,女人属阴,容易招惹脏东西。
而喜轿用的是镇邪的红布,还有写了箓文的金竹,这样才能保证新娘子平安。
平安……
我皱了皱眉。
既然有镇邪的红布和写满箓文的金竹,楚荇为什么还会惨死?
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5.
借着稀薄的月光,我细细检查轿中布置。
这喜轿虽然不是楚荇遇害所坐的那个,不过村子里的人重视蛇神新娘,所以每过十六年,都会准备两套一模一样的送喜嫁妆以备不时之需。
轿中的箓文我看不懂,但整个轿子里都没有暗格之类的地方,如此,楚荇所遭遇的,应该是「凭空出现」。
自幼我便不太信仙神妖鬼,到了这刻,我却不得不信。
正有些心慌,轿帘却突然被掀起一角,一团黑色准确无误地朝我扑来。
「啊!」
「别叫!」怀里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
摸到一团毛绒,我狂跳的心略微缓了缓。
「怎么了妮儿?」外面传来轿夫带着困意的问询。
「没、没事,脚麻了。」我回应着。
片刻后外面又没有了动静。
我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努力平复着心情。
有些欢喜地收拢双臂,把毛团抱紧。
「煤球,你怎么来了?」
说完才想起我跟这猫好像还有账没算,笑意僵了一僵,把它丢去一旁。
它一声轻啧。
「女人,果然善变。」
「你少来,」我没好气地数落,「好歹好吃好喝伺候你那么多天,结果突然就跑走了。怕不是攀上哪儿的大户人家了吧?」
黑乎乎的爪子蓦地搭上我的腿,露出指甲在我裙子上挠。
「你个没良心的,亏我还惦记你安全,打乱计划也要跑出来保护你,你还这么污蔑我!」
我学它的模样啧声:「保护?凭你这偷嘴的本事保护吗?……话说回来,你给我的绳结是摆设吧?我阿姐戴着它不也出事了?」
「……你把绳结给她了?」
「嗯。」
想起楚荇,我的心情瞬间又重了下来。叹了口气,简单同它说了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我原以为它会感慨一下,毕竟楚荇曾经很喜欢它。
结果它听完只是沉默。
良久,才低声喃喃:「那绳结,我落的祝福是护你的,给她没用。难怪我感应不到……唉。」
6.
我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见我没说话,它索性重新跳回我的怀中趴着。
蹭了蹭我的手指,似是安慰地说:「楚荇的事,你不用担心,那些人恶有恶报。」
「人?」我立刻惊愕。
它「嗯」了一声。
「其实楚荇不是被蛇神所害,蛇神不会伤害他的子民。」声音渐小。
我以为它是没底气,一瞬冷笑,回道:「你这话连你自己都不信。蛇神要是真的存在,就该知道阿姐有多想嫁给他,又怎么会眼睁睁任由她惨死?」
「或许,或许蛇神也有自己的苦衷……」
「你这样为他开脱,难道你认识他?」我不屑地说,「我只听说官官相护,没听说神神相互。」
它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片刻后岔开话题道:「这次送你的轿夫,你要小心些。」
我皱了皱眉。
「他们都是我的族人,又不是妖魔鬼怪,有什么需要小心的?」
「他们比妖魔鬼怪更可怕。」它突然认真地说。
这句话让我心里隐隐不安,同时也让我很不舒服。
先前送楚荇出嫁的轿夫伤得太重,都留在家里养伤,现在的轿夫都是他们的家人,同样会这门手艺。
而我们村子不大,谁和谁都认识,平日里我和楚荇都叫他们叔叔伯伯的。
煤球大概发现了我的抵触,没有再说,只把身子沉了沉,蹭着我的手指轻轻呢喃:「睡吧,有我护着你,没事。」
7.
很快我就知道了煤球口中的「小心」是什么意思。
第五日,我们顺利到了禁山山脚。
其中一个轿夫说:「到地方了,楚家二妮子,你自己下来吧。」
我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煤球,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随后撩开轿帘往外走。
面前烟横雾锁,瘴气深深,挡掉所有去路。
我正想问要怎么走,回头的瞬间,一道黑影猛扑过来,把我狠狠压去地上。
手腕触地发出撕裂的痛,很明显被磨破了皮。我惊魂未定地往身上看去,却发现压着我的不是别人,正是轿夫头子。
「楚家二妮子,你也别怪俺们啊,这都是心照不宣的规矩。」
他们四下围拢,摩拳擦掌,舔着嘴唇。
看到他们脸上下流的神色,垂涎的表情,我的脑子嗡一声炸开。
猛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当时死的只有楚荇。
楚荇不是被妖物所杀,而是……
被这群人玷污了!
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格外厉害,我强忍着害怕,颤抖着声音勉强开口:「叔叔,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是心照不宣的规矩?」想要拖延时间,努力往外挪动。
他看穿我的伎俩,笑了笑,加大控制我的力道。
「心照不宣的规矩就是,这么好的小妮子送给那什么只活在传言里的蛇神,太可惜了,还不如给俺们兄弟几个好好享受享受!」
大手抓住我的衣襟用力撕开,哗啦一声,胸前和大腿暴露在空气中。
冰凉的温度覆盖在我的身体上,我浑身痉挛,他们却一拥而上,死死按住我的手脚。
我的任何挣扎都是徒劳。
无力又绝望地狠狠瞪着他们,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在那瞬间,我忽而想起这几百年来给蛇神娶新娘「习俗」,所有轿夫和挑夫都是一脉相承。
所以这门勾当,也延续了几百年。
如今,我也将和那些女孩一样,屈辱地惨死在半路上……
突然大风骤起。
黄沙和树叶裹挟而来,几个轿夫赶紧闭上眼睛连连推开。
而我惊讶地发现,我在这狂风中竟毫发无损,甚至将一切看得格外清楚。
漫天黄沙中,我所坐过的喜轿,轿帘正往外不断翻卷。
随后,一个穿黑色锦衣绣银纹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8.
「傻了?还不起来?」那男人走近我身边,负着手,居高临下看我。
熟悉的语气还有气息,我顿时反应过来。
「你是……煤球?你会化人形?」
「何止。」他扬唇一笑,凭空幻出把折扇,在身前优哉游哉摇。
我一边从地上爬起,一边站去他身旁。
张了张口,本想问他到底是神是妖,又觉得不太合适。指指风沙中被定身轿夫和挑夫,问:「上次那些人受伤也是你做的?」
「上次来晚了些,没救下楚荇,抱歉。」他一双好看的眼眸沉了沉。
话音刚落,折扇一挥,四面八方忽就凭空出现好多道扇骨残影。那痕迹像银刀一样锋利,刀刀往他们身上来回切割,直至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我看得目瞪口呆。
他空出只手来,挡住我的视线。
片刻后单手揽过我,说:「带你去个地方。」
我的身体瞬间飘去半空。
与此同时,他打了个响指。
身后响起一片惨叫。
9.
久久不能从刚才的场景中回过神来。
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想说什么,又不敢。
他的本事我算是见到了。
须臾间取人性命,不在话下。
大概我瑟缩的眼神过于明显,他低低一笑,一拢折扇说:「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时澜。」
「时……什么?!」我几乎惊掉了下巴。
蛇神的名字,正是时澜。
时澜又是一笑,对我反应很是满意,点点头:「没错,这世上当真有蛇神,而蛇神就是我。」
放在以前,我绝对会嘲讽他吹牛皮也不怕吹破了,但刚刚那些经历,又让我说不出怀疑的话来。
「……你,还在想楚荇的事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愣了一下。
意识到他以为我的沉默是因为楚荇,摇了摇头。
随后看向他,咬了咬唇轻声问:「可以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时澜脸色微暗,闭上眼睛一声长叹。
跟我的猜想相差无几。
百年来,那些家族传承的轿夫和挑夫,将所有送给蛇神的新娘都玷污了一遍。
而那些被玷污的新娘,有些在受辱过程中死去,有些则是迷茫自戕。
因为天真烂漫的她们无法面对,被自己一直叫叔叔伯伯的人压在身下肆意玩弄这残忍的事实。
时澜说这些的时候,眼眶微微泛红,我能看出他也在为那些女孩难过。
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继续告诉我,那个时候他在山上,根本不知山脚发生的事,甚至都不知道蛇神新娘的说法。
直到后来阴差阳错,他渡劫意外,灵魄出窍,被迫附身刚死的野猫跳离结界,这才发现外面如此离谱的事。
楚荇是他知道后的第一个蛇神新娘。
可惜事发时他正在闭关修炼,若这次成功,他就能回到以前的灵躯。可当他事成后赶来,楚荇刚好咽气。
他想杀了那些人,奈何刚恢复灵躯,妄下杀戮定然会再受惩罚,便给他们留了一口气。
「不过我在他们身体里落了点东西,」时澜微蜷手指,「只要时机成熟,我就送他们上路。」
我知道他指的是他的身体彻底恢复,应了一声。
又问:「可我实在不明白,他们这样狼狈为奸,就为了十六年一次玷污姑娘?」
「当然不是这样。他们强占女人,只是助兴的添头罢了。」
「什么意思?」
时澜默了默,似是犹豫要怎么同我说。
在我连连追问下,他才低声解释道:「先前我为猫身在你们村子里待了许久,便是为了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而他查到的真相,远比那些女孩被畜生玷污更可怖。
那些姑娘的家人,对于即将发生在女儿身上的事,竟然是全部知情的。
甚至他们会分出部分族人的供奉,犒劳这些轿夫挑夫。
对于他们来说,牺牲一个女儿,全家享十六年富贵,是最划算不过的买卖。
我猛地涌出一身冷汗。
抓住时澜的衣袖,失声问:「所以我阿爹阿娘他们其实——其实——」
时澜抿了抿唇。
他的沉默让我彻底心凉。
原来,我和楚荇于阿爹和阿娘来说,只是他们十六年富贵的保障。
还有那些无辜死去的女孩子。
我们都是利益勾结下的玩物,是随手可弃的牺牲品。
那些我们所以为的家人,不仅不会责骂凶手,甚至还和他们一起,开心分享这场用我们血肉换回来的狂欢。
10.
时澜又对我说了许多,可惜我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在想怎么破掉这令人恶心的「习俗」。
村子里还有许多小女孩,她们叫我姐姐,是那么的活泼可爱。
我不想她们在十六年后,再走这一条通往地狱的路。
整整一天,我都闷坐着。
直到月光洒在身边,看到那一簇簇神奇的花朵泛起流霞似的绮光,我突然就有了主意。
「现在,我算是蛇神新娘了对吗?」我问时澜。
时澜怔了一瞬,似是有些不自在,轻轻「嗯」了一声。
我指向那些花,道:「我想摘它们做衣服。」
「嗯?」
「然后,麻烦你用法术送我回村中。」
……
四日后的清晨,村口跑来好几个伤痕累累的男人。
他们嘴里一边叫嚷「又遇妖怪啦」,一边慌慌张张找村医给他们裹伤。
村长看了一眼站在高处树屋的我,见我神情冷漠,只能收回目光。
假惺惺地问那些人:「咋了这是?」
轿夫连吐苦水:「楚家晦气啊!上回送嫁遇上妖怪,这次又遇妖怪了!村长,赶紧把他们楚家撵出去吧!」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周围议论纷纷。
「那妖怪长啥样?」
「哪能看清啊?就知道厉害得很!我们兄弟几个拼了命跑,好歹没死在半路上!」
「那……楚家二妮子呢?」
「嗨,那小丫头胆子小,当场就给吓死了,我们兄弟几个伤得也不清,没办法带尸体回来啊!」
「是吗?」我轻轻开口。
在轿夫和挑夫惊恐的目光中,揣着手,一步一步,缓缓走下楼梯。
11.
四日前我便回来了。
回来时正好深夜,我衣裙上的仙花流光溢彩,在黑夜里显得尤为亮眼。
最先发现我的是村里的更夫,他一声惊叫,便引来了其他族人。
然后我顺水推舟,以蛇神对我这新娘很满意为由,要留在村中小住几日,为村子祈福。
我的突然回来还有满身发光的仙花,他们对此深信不疑,跪下来连连磕头。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找到村长,让他告诫村民,说我要清修,不用来打扰。
时澜化为黑猫跟在我身边,在这几天里不时给那些人小恩小惠,所以他们更加认定我这蛇神新娘是来庇佑他们的。
如今听到轿夫和挑夫的话,不少人一头雾水,也有一些人心虚地低下了头。
我一声冷笑,直接道:「那天分明是蛇神亲自迎我上山,你们却说有妖怪。如今我又好端端在这儿,你们反说我已经死了。真是奇怪。」
他们顿时跪去地上,脸上的肉连连抽动。
「给你们一次坦白的机会,说得好,我便让蛇神留你们一条全尸。否则——」
周遭骤然风动。
似是想起那日的可怕,他们脸色惨白,浑身哆嗦,连连对村民道:「我们刚才撒谎了,撒谎了,其实是我们见色起意,侮辱了蛇神新娘。不止这样,我们还……」
我冷漠地站在一旁,眼风扫过每个人的表情。
无知者的愤怒,参与者的羞愧,一览无遗。
在那些人中,我看到了阿爹和阿娘的身影,他们垂着头捏着手,根本不敢看我的眼睛。
都是假的。我默默对自己说。
曾经的欢笑和现在的可笑纠缠在一起,搅得我心脏阵阵抽搐。
他们说过,我和楚荇是他们这辈子最疼爱的珍珠宝贝,有我们在,他们很幸福……
可是,都是假的。
十六年的亲情是他们给的,现在,也是他们亲手断送的。
12.
村里要重选村长,请我主持大局。
我原本想揭露他们的罪恶后就远远离开,可时澜却阻止了我。
他说:「没有彻底清除他们的劣根,日后就算不是『蛇神新娘』,也会有其他乱七八糟的规矩害人性命,谋人钱财。」
我觉得他说得有理。
于是在重选村长那天,我立下了三条规矩,并威胁他们,蛇神是有通天本事的,只要他们再敢作孽,必定全家死绝。
临走时所有族人跪在地上,连声相送,都唤我为「蛇神娘娘」。
而那些犯下罪恶的轿夫,却再也无法开口。
我感到好笑,却又笑不出来。
楚荇,还有那些所有死掉的女孩子,曾经都是如此地想嫁蛇神,唯独我不想,但偏偏阴差阳错。
她们至死也不知,从小到大的梦想,十六年的向往,背后所藏的,是如此丑陋肮脏的算计。
13.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活了十六岁,但从来没出过村子。
时澜的四条小腿儿连跑几步,绕到我身前截住了我。
「说你没良心还真没良心,利用完我就踹了啊?」
我有点尴尬。
刚才满脑子都在想离开村子,倒真把它给忘了。
蹲下身去满是抱歉地想摸摸它的头,刚伸出手,这家伙突然就化为了人形。
我:「……」
无语地仰眸。
「你也不怕被人瞧见。」
「瞧见正好,更能确定你就是『蛇神娘娘』。」他唇角噙笑,刻意咬重那四个字。
我怔了怔,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蛇神娘娘不是个随便的名头,它意味着蛇神的妻子。
之前我不得已顶了它办事,现在事办好了,我也应该把它还回去了。
于是低头开始摘身上的仙花,边摘边说:「蛇神大人就别说这种让人折寿的话了,我还想多活几年。」
「你怕什么?有我在,你长生不老。」
我:「……」
我是这个意思吗?!
抿了抿唇,我暗暗劝自己,蛇的脑子估计跟人的不大一样。
更加直白道:「其实我从小就不大信这世上有神有仙,就算他们存在,我也不想依附。」
时澜微微偏头,静静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隐隐不安。
心虚地解释:「……是我的问题,不是因为你是蛇神,我才说这种话。」
他一瞬轻笑,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发。
随后轻轻道:「那如果我告诉你,你也是神呢?」
我傻了。
觉得他在说笑,可他坚定认真的眼神,又不像说笑。
掐了掐指尖,我几分艰难地开口:「那你说说,我是什么神?」
「地生之灵。」
他抬起指尖,温凉的温度覆在我的额心,却快速流窜进我身体的每一处。
我看到了,很多似曾相识的场景。
14.
我的确是地生之灵。
虽然本事不如他,也只是一枚没有轮廓,晶莹剔透的内核,但我却是天生天长,最为纯粹的存在。
因为我凝生在他的地盘,所以他除了守护这片地方,又多了一个守护我的任务。
可我太过特殊。
不少邪祟被我纯粹的仙灵吸引,想要夺取我吃掉,增加它们的修为。
它们屡次来犯,时澜屡次应战,很快就伤痕累累。
最后时澜不得已请求天界在禁山落下结界。
这结界,让它们进不来,但他也不能再出去。
整整千年,禁山里只有我和他。
我渐渐有了形影,他开始教我说话,又给日日我讲故事。等到他大劫的前一天,我终于成功化形。
他很紧张,也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
我一旦化形,就意味着拥有了实力,便可以换过来保护他。
知道大劫对他很重要,我学他的样子,摸了摸他的脸,让他安心渡劫,然后跑去后山采花玩了。
那时我还以为,我化出人形,他成功渡劫,是最最幸运的事。
可我们都没有想到,天雷落下时,天界收回了所有结界。
禁山瞬间暴露在那些虎视眈眈的邪祟眼中。
而在后山的我,更是活生生的,猎物。
后来,意外命殒。
天界为此认定是他守护不力,大劫后,另罚天雷十道,将他永世囚禁在禁山中。
刚历完大劫的他虚弱至极,无法承受十道天雷,就此灵魄离躯,附身在路边死掉的猫尸上,陷入沉睡。
他再醒来时,正好是十六年前,也就是我出生的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
上天把我们的命运牢牢系在了一起……
「你可不能再跑了,你再跑,我的小命真就交代了。」时澜满脸幽怨。
我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
片刻后,却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真够倒霉的。」
「谁说不是呢!尽心尽力伺候你那么久,结果……结果……」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听到他的声音颤了一颤。
有委屈,也有难受。
我忽而想起那段我们相依为命的日子,当年他其实也小得很,一百来岁,同人类少年没多大区别。每次他打完架回来,赤裸的上身,全是鲜红的伤痕。
有时伤得重了,灵力不够,掩藏不住真身,还要暴露出蛇尾。
墨黑的蛇尾也是鳞片七零八落,皮开肉绽的。
我看着干着急,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默陪他疗伤。
他总是说:「我又变强了!你等着吧,我非把它们这些杂碎杀完不可!」
也会说:「你怎么还不化形啊?至少说说话好吗?我太无聊了。」
我一直没告诉他,我很早就有了化形的能力,只是我害怕外面的世界,我不敢去看去碰那片危机四伏。
可他给我展露的,却是漫山遍野的仙花,璀璨夺目的星河,尽是世界的美好。
是他让我心中生出向往,也渐渐有了化形的勇气。
那日他半梦半醒,用指尖轻轻触碰我的灵光说:「小家伙,不管你化不化形,都不要去天上好不好?留下来陪我?我不想再孤零零一个了。」
我努力散发着光来回应他。
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我是很愿意一直一直陪着他的,就像他陪着我一样。
15.
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时澜,谢谢你。一直以来,都谢谢你。」
「……你这么客气,我不太习惯。」他有些受宠若惊。
我默了一瞬。
的确,我是楚蘅的时候几乎就没给过他好脸色,就算开心,也忍不住要怼他几句。
现在想来,这大概就是……
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与生俱来的天赋?
正要收回手,他却又飞快抓住了我。在我诧异的眼神中指尖松了一松,而后握得更紧。
郑重其事道:「既然你都想起来了,那就跟我回禁山吧?……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可好?」
……
再次踏进禁山,周遭瘴气次第分开,我回头望向来时路,那里树木葱茏,杂草丛生,俨然已经挡去所有痕迹。
耳畔突然响起时澜的声音,欢快得简直像换了个人。
「楚蘅,你喜欢什么样的婚礼啊?我们今晚办怎么样?」
我:???
一把推开他。
「你在说什么鬼话?请你清醒一点!」
时澜愣了一愣,突然有些委屈巴巴。
「你都答应跟我回来了,不就是同意嫁给我了吗?再说了,你一出生就在我身边,我保护你那么久,这缘分是天注定……」
「打住!」我立刻抬手去捂住他的嘴,「我跟你回来是因为我没有去处,至于我出生在哪儿,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那你是要反悔?」他更委屈了。
不知为何,看他这副模样,我觉得好玩得很。
于是清了清嗓子,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
劝道:「是这样的,这世上呢,不是只有夫妻才能长久相伴,其他关系也可以。」
「什么?」
「比如,我可以当你娘。」
「……滚!」
「乖乖崽,叫声『娘』来听听?」
「……想都别想!」
【番外·天性】
自从蘅娘恢复记忆,我就提心吊胆那些杂碎会再次寻上门来。
但是再也没有出现过。
渐渐地,我发现蘅娘如今只剩下了异语的本事。这种本事在那些杂碎眼里微不足道,自然不会再惦记。
而天界也不需要只会异语的地生之灵,久而久之,便「遗忘」了她。
正好,蘅娘是我的了。
在她恢复记忆的第三千六百八十二天,在我送出九万七千五百六十八朵仙花,还有五万六千九百九十九颗珍珠后,蘅娘终于坐在那高高的珠宝山上,点头答应嫁给我了。
她半倚在花间,白嫩的足踝挂着珠链的样子,真美。
或许是我想要了太久,没过多少时日,蘅娘就有了身孕。
她开始坐立难安。
问她,她只是忧心忡忡地看我,但什么也不说。
以为她是身体不适,我只能跟着担心。
等到临盆期近,她才终于憋不住了。
躺在床上用力掐住我的手腕,咬牙切齿地说:
「我是人我不想生蛋!不想!」
我:「……」
好吧,原来她做了个噩梦,梦到自己生了十来个蛋,然后孵出来的都是小蛇。
她快吓哭了。
我连连安慰她:「别怕,不会是蛋的,毕竟我也不是蛋生。」
蘅娘颤抖的手顿了顿,片刻后长舒了口气。
「吓死我了。」
我也松了口气。
一边帮她掖被角,一边道:「我虽然是蛇神,可除了真身以外,跟蛇那种动物,并没有太多关系。」
「嗯嗯。」她乖巧点头。
触及她闪亮的眼眸,我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一时心跳漏了一拍。
或许我的脸色变化有些明显,蘅娘也感觉到了。
重新掐住我的手腕,问:「怎么了?说!」
我咽了口唾沫压惊。
心虚地压低了声音,语焉不详地哼哼: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们的孩子……有那么一点可能……生下来是……真身……」
……
她僵住了。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片刻后她惊声尖叫:
「时澜,我去你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