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颠簸,已经驶了好几个时辰。
我手脚皆被捆绑结实,药效未散,只能无力地靠在马车上。
我看着眼前清冷决绝的美人,忍不住嘲弄道:「我懂了。」
红狸眉尖轻挑。
「是你要杀我,且要避开李阙是吧?」我不避不让。
她眼睫微闪,没说话,算是默认了我的猜想。
真可笑,她怎么可能会帮我,她出现在李阙这里已经够不可思议了。为了她崔衡跟李修吵了无数次,李修怎么可能还让她一个弱女子来做细作?
这一切的一切,只能说明,我最初的想法是对的。
红狸见李修指望不上,勾结上了李阙。
如果我没猜错,李阙和李呈,应该早就有了不臣之心。红狸没能得到想要的,被李阙煽动,抑或是她主动投诚,选择了与逆贼为伍。
我好气又好笑,「你对贵妃这个身份,就那么奢望吗?不惜为此背叛他们?」
红狸垂下眼睑。
「恕我直言,你认识李阙多久?不过照顾了他一个多月吧?你凭什么认为他会给你想要的?」见她依旧沉寂,我继续道,「更何况,投靠一个现成的皇帝,不比跟一个反贼强?你和李修至少相识几年,共过患难,他对你的承诺也基本上兑现了。」
「共过患难,不还是抵不过你轻飘飘一句话吗?」红狸看着我,静静发问,「因为你容不下我,他便疏远我,忘记我曾经为他付出的一切,这还不是辜负吗?」
我不屑一笑,「相互利用罢了,何必说得如此深情?没有他庇护,你能在太子小舅子高侍郎手底下活过几年?」
红狸脸色唰白,「你……」
「没想到吧,这些我已经全部知道了。」我皮笑肉不笑,「从前你仗着我不明真相,明里暗里将你们『缠绵悱恻』的事迹告诉我,让我吃醋生气……如今,这套行不通了。」
红狸怔怔看着我,半晌,她嫣然一笑,「无所谓了。」
她如果气急败坏骂我几句还行,这副心如死灰的样子最让人害怕。
我恢复了一点力气,借着鹤羽大氅的遮掩,用装饰的铜香斗尖锐角磨绳子。
如果时间足够长,我或有一线生机。
可惜,就差那么半盏茶的工夫,马车就幽幽停了下来。
车夫在外道:「姑娘,到了。」
红狸掀帘看了看,又垂下帘子。红狸看向我,冷漠无比:「下去吧。」
车夫在一旁虎视眈眈,我只好识时务地下了马车。
渐黄昏,天色魅暗,风雪欲来。
眼前似是城北一座矮山,是皇家围猎场,御林苑便在这附近。
我冷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你不知道今天是陛下围猎的日子?」她反问我。
我一怔。
我还真忘了,今日是李修定下的围猎的日子。
前几日他还兴冲冲地对我说,要亲自打两只大雁送到我家去做聘礼。我笑话他,说这个时候大雁早飞到南方去了,哪还有什么大雁。
李修便撒泼,说什么他不管,实在猎不到就去御林苑挑两只饲养的,装作是他亲手射下的。
他还说,御林苑的鹿养得可太肥了,再不杀肉就柴了……
他的话音犹在耳畔,勾得我垂涎欲滴。
可惜,我不知还有没有这个福气与他共享佳肴。
红狸推着我上山,为了掩人耳目,她把大红鹤羽厚氅披在我身上,看起来我们就像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车夫在后跟着,碍于他在场,我不敢擅动。
我问红狸:「你要杀我,一副毒药或者一把匕首即可,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
「今夜风雪交加。」她避重就轻。
「哦,我明白了,把我推下山,然后等雪掩埋了我。就算过些日子被人发现了,你也已经洗脱了嫌疑。」我讥笑,「你这是把李阙当傻子。」
「死无对证。」她推我,「随你怎么说。」
正在这时,断后的车夫突然上前一步,对红狸道:「姑娘,好像有个人在跟着我们。」
「你去解决掉,别让他坏了我的好事。」红狸说。
车夫犹豫地看着我们,红狸一点下巴,「去吧,她被捆着呢,逃不脱。」
车夫点头走了。
正是天助我也。
我磨得手腕通红,终于解开了一只手,这个时候车夫又走了。
凭红狸一个娇弱女子,怎么制得住我?
我面上不动声色,一边打量车夫的身影,一边出声警告红狸,「你想好了,真的要杀我吗?」
红狸冷笑,「这个时候想求情?」
当然不是。
只是,我给了你最后的机会。
风雪簌簌而落,落在肩上、脸上,转眼白头。
已经走到了山尖。
我另一只手也解开了,把绳子握在手中。我觑眼看了下身后不远处,那个车夫好像跟来人打起来了。
红狸也看到了,她更加心惊,推着我往前走。
「红狸!」后面那人厮喊。
竟是崔衡的声音!崔衡手里有剑,那个车夫显然不是他的对手,被他一剑插在心口,崔衡追了过来。
我一喜,连忙扭头大喊道:「崔衡救我!」
电光火石之间,我顺势挣脱了红狸的拉扯。
红狸下意识想要逃,我连忙拿着绳子追上去,想要将她绑起来。
可她太紧张了,脚一滑竟然摔了个跟头,我抬腿避让,却被她狠狠一踹,避让不及滚下山崖。
我眼疾手快,顺手抓住了红狸的脚。
她被我抓住,立刻坠落下来,尖叫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她迅速抓住了崖边的一处虬枝。
她半个身子悬在悬崖边,我整个人悬在空中。山虽矮,可高数十丈,摔下去一样会死人的。
她身娇体弱,手里根本没力气,踢了我几脚想拜托我,我死命抓紧她的脚踝,寒声喝道:「别松手!」
她当然不敢松手,她一松手我俩就一齐掉下去了。
好在崔衡很快赶到,他几乎是扑过来,牢牢握住了红狸手腕,咬牙往上拔。
他很快将红狸拖了上去,我松了一口气,眼看着他把手伸向我,不料红狸使坏,腿一蹬,正好踩在我手背上。
崔衡几乎刹那间抓住了我,可是他因此却滚落下来。
「裴鸾,抓紧了!」崔衡怒喝,「别松手!」
废话,我当然知道,我也不想死啊。
我们两人现在全凭他抓住虬枝的力量悬在半空中。
「红狸,你先帮我把裴鸾拉上去……」他仰头对红狸说,说到一半忽然声音陡厉:「你干什么!」
我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红狸拿起崔衡的剑,挥剑砍向一旁的虬枝。
「对不起。」
我听不见她的声音,只看见了她的口型。
「红狸!」崔衡厉声喊她。
「红狸!」我亦惊惧交加。
不过一刹,我俩齐齐坠下雪岭。
完了,我心道:千想万想,没想到最后要跟崔衡这货死在一块儿。
我裴鸾福大命大,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都毫发无损。
大约真是九天鸾凤转世。
崔衡就没那么幸运了,他摔下来时砸到大石头,右腿小腿骨折了。
但其实我俩都挺幸运的。
山高数十丈,掉下来本是必死无疑。但是中途砸到几处悬崖虬枝,减缓了势道,最后离地不足十丈的时候,崔衡用我手里的绳子勾住了虬枝。
但那虬枝早已枯萎,只停滞了一刹就折断,我俩摔了下来。
我因为裹着厚厚的袄子落在草地上所以安然无恙,崔衡——骨折之后疼昏过去了。
雪大如席卷,北风渐紧。
我担心红狸不死心来扑杀我们,忙拖着昏死的崔衡躲避。
他太沉了,沉得像头猪。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拖行了半里路。
天色已黑,雪越下越大,渐渐地,一脚下去深至脚背。
我焦急万分,团了一团雪往他脸上使劲儿搓,「你醒醒,再不醒我就把你一个人扔这儿了啊!」
被我狠拍了好几掌,崔衡才幽幽转醒。
他忍着剧痛,抬眼环顾四周,「我知道这附近有个荒芜的旧道观,我们先去那儿避一避。」
他给我指了方向,我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顶着寒风向北走去。
崔衡也算条汉子了。
身上受了这样重的伤,还能煎熬着指路,积雪漫过脚踝的时候,我们终于赶到了那个破败道观。
道观破败不成样,顶上少瓦漏风,门窗皆不复存在。
只比露天野宿好一点,四堵土墙勉强能挡风。
崔衡让我去给他找木板,他忍痛正骨,只见他眉头紧皱,手下发力,然后惨烈大叫一声,彻底昏厥过去。
我连忙去探他气息,见他仍有呼吸,这才放下心来。我围着道观搜罗了一圈,找不到什么木板,只找到几根直棍树枝。
道观堂后有一堆枯枝,不知是谁留下的,我还找到了火石。
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崔衡再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他眼神昏暗蒙昧,怔怔地看着火苗。
「怎么啦,疼傻啦?」我伸手在他眼前摇晃。
他的眼神缓缓移到我身上,嗓音沙哑,「这些……你做的?」
「嗯!」我不无骄傲,把破陶罐里融化的雪水给他端来,「原先的热水给你清洗伤口了,这是刚烧的,你喝点。」
崔衡一怔,「清洗伤口?」
他看向他的腿。
他正完骨以后,鲜血直流,瞬间浸湿了衣物。
我不会给他包扎,只好学着上次小七给李修拔箭那样,把他伤口清洗干净,然后撕了他内里的素衣给他止血。
效果似乎还不错。
「你什么时候会生火,会包扎了?」他失笑,「这真不像你,裴鸾。」
上次李修中箭,我看小七忙前忙后,学了点呗。
不过李修说的没错,还是跟他一起好,逃亡的待遇都高了不止一丁半点儿。
哪像跟着崔衡,不是荒野古墓,就是破败道观。
喂他喝了一些水,崔衡惨白的脸上恢复了点血色,他用树枝板正伤处,倚在墙上。
然后我俩交换彼此知道的信息,得知我昨日傍晚被李阙绑走,崔衡拧眉忧虑,「临淄王必定是要谋反了。」
我比较好奇,崔衡怎么会那么巧正好跟来。
「从琅琊郡回来后,我并未官复原职,而是一直在调查当年的程门案,半个月前我跟陛下吵了几句,这些天就没能进得去宫里。」
「等等。」我打断他,怒目直视,「又吵?又为了红狸的事?你真把自己当宠臣了是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崔衡眸色黯淡,他顿了一顿,苦笑一声,「他之前答应过我不杀我族弟。但是他食言了,没有告诉我,而是直接命大理寺行刑。」
「如果他笃定我族弟必死无疑,我也不会与他置气,可他偏偏承诺了我,却……」崔衡看向我,「你说,我能不气吗?」
这个,我实在无法干涉。
他们是好友,亦是君臣。
一旦牵扯到权力,所有感情就不再纯粹了。
我摆摆手,「行吧,那是你和他的恩怨。那你怎么会跟上我们的马车呢?」
「这些天我查程门案有点眉目,想告诉红狸进展。我有大半个月没见到她,她不出宫,我只好派人盯着,今日下人回禀,我才跟过来的。」
我疑道:「那车夫是个练家子,她怎么会结识那样的人?」
「那个人是我派过去的,只是没想到,他受红狸蛊惑,背叛了我。」
原来还是崔衡的人!
我觉得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嘲讽道:「你派去的人,李阙留下的人,都唯她马首是瞻,她可真是驭男有术!」
「住口!」崔衡语气冷硬无比,「我不许你这么说她!」
我瞬间气炸了,「崔衡你有事没有?你是色令智昏脑子都不要了吗?你忘了刚刚是谁要摔死我们?你忘了你的伤是怎么来的吗?你甘愿死在她手里也就算了,不要以为别人跟你一样没脑子!我若能活着回去,一定不会放过她!」
崔衡冷冷地看着我。
我不甘示弱,阴狠地瞪着他。
心里却想:这厮真是色令智昏,回去可千万不能再让李修重用他了。
崔衡与我对峙一会儿,终是率先移开眼神。
他颓靡地倚在一边,鬓发微散,眸中光彩全无。
陶罐里的水沸了,发出嘟嘟的嗡声,我气呼呼哼了一道,站起身去门外捧雪。
我一边运雪一边鄙夷他,「瞧你这丧气样儿,为了个女人寻死觅活的,至于吗?」
他半晌不回话,等我回来坐下才轻哼,反唇相讥,「去年陛下与你解除婚约后,他半死不活的样,也没好到哪里去!」
「但我与他从未离心呀,我也没想着害他呀。」我斜他一眼,「你瞅瞅你!」
崔衡:「……」
他偃旗息鼓,彻底闭嘴。
崔衡不说话,眼神空洞,望着外面飘飘洒洒的雪花。
估计在伤情,此情此景没准能憋出一首名诗。
我没打搅他,自己忙前忙后。
先是把剩余的干草收拾起来,铺到他身边,然后去拾柴火树枝。
上面的柴枝沾了雪比较潮湿,不易点燃不说,烧出的篝火还总冒着浓重的黑烟。
我被呛得难受,干脆坐在门槛上深吸几口凉气。
好不容易黑烟消散,只听崔衡喊我名字:「裴鸾,别坐在风口……」
「要你管!」我被烟熏得睁不开眼,他还这么多话。
崔衡沉默了一阵,他撇了撇嘴,默默吐出后半句,「小心着凉……」
我:「……」
嗐,吵习惯了,谁知道他会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人话呢。
待烟小了些,我用雪搓了搓手,讪讪坐到他身边。
崔衡身上盖着我那件大红鹤羽细绒氅,我脚冻得厉害,悄悄把大氅的边角往脚上盖。
许是我动静过大,崔衡回过神,掀开了大氅要递还给我。
「不用,不用。」我忙制止他,「你受伤了,你盖,我只要个边角就好。」
「上次我发烧,是你照顾我的,我记着呢。这次且让我当一回大善人,照顾你一回。等回去告诉李修,他一定会夸我,夸我温柔又善良,把他的好兄弟照顾得很好。」我乐呵呵地说。
崔衡无奈一笑,「他不吃醋就不错了。」
「唔。」我点头表示认可,李修确实是个醋缸子。
北风呼号,风雪狂卷,门口卷进不少,很快染白了地面。
火苗在寒风中明灭,我被冻得一颤,浑身寒毛立起。
崔衡明明脸色苍白,却好像感觉不到冷似的,他望着火苗,忽然淡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第一次见面?
好多年前了吧。我跟崔衡八字不合,见一次吵一次,每每三人出行,李修总是苦口婆心做调停我们的那个中间人。
「那个时候你七八岁吧,大病初愈。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后,不像现在这样跋扈骄横……」
我不满地打断他,「我现在哪里跋扈骄横了!」
谁知崔衡压根不搭理我的话茬,他继续说:「我看你柔弱,随手从桌上拿了个梨递给你,你还记得吗?」
我努力回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你记得你当时怎么回我的吗?」他看向我,从那哀怨的眼神我看得出,我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不过我实在记不得了,我只好问:「我当时说什么了?」
「你接过去,甜甜地笑说,谢谢衡哥哥。」
我:「……」
好的,我知道结果了。
崔衡很无语,「『谢谢衡哥哥』——五个字。陛下气了我一个多月,等我想通了他生气的点,打算去向他赔罪时,发现他正在拟新伴读的名单。」
我拍腿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李修……李修也太讨人厌了!他前世莫非是个醋缸?这也值得拈酸呷醋?
我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崔衡鄙视我,「你怕不是个傻子,笑这么久?」
「对不住。」我抹抹眼泪,「纯粹觉得您老人家忍了这么多年委屈,有点可怜。」
「我不是来诉苦的。」崔衡淡道,「我是想告诉你,这世上他在意的人不多,你是唯一一位。如果如你所说,他得知李阙对你有不轨之心,那么李阙如今谋反肯定有他的推波助澜。」
「嗝……」我笑得太久,忍不住打了个空嗝,皱眉问,「什么意思,他逼李阙反的?」
「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毕竟从琅琊回来以后他就同我生分了,许多机密不肯再告诉我。」说完他看向我,迟疑了一瞬,「阿鸾,我如今是不是成了他的弃子?」
他的眼神灰暗,有一丝的期待,更多的是失望和落寞。
我重重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他是真的把你当知己,绝不是用完就丢的棋子。」
「是吗?」崔衡苦笑,「以前或许是,但自从他登基为帝,我便看不透了。」
「你刚刚给我讲了个故事,现在我也回赠你一个吧。」我拨了拨篝火,看那篝火烧得旺盛,思绪回到好多年前。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个时候,太皇太后给李修挑选伴读。选了好些个世家公子,都跟他合不来。
直到选中崔衡。
李修本不太喜欢崔衡,他嫌崔衡性子桀骜。可半个月后,他却兴冲冲地跑来跟我说:「阿鸾,我决定了,我就要他当我的伴读。」
我问他为什么,李修说:「那日我跟崔衡在室内作赋论,肃文侯过来了,他看了我们写的文章,非常严厉地指出我的错误,还教我这样那样修改。他不像夫子只会奉承我,夸我天资聪颖……」
崔衡气笑,「敢情是我爹的批评,让他下定决心选我做伴读?我爹门生众多,对谁都是一样严厉,他这可真是错付了。」
「不是的。」我摇头,「其实他不是因为你爹的一句批评,而是你爹让他感受到了父亲的威严与关爱。」
先帝怜惜他父母早丧,对他宠溺无度,甚少管教。
其他人忌惮他的身份,不敢过多责备。
而崔衡的父亲肃文侯,在对待李修和崔衡时一视同仁,不免令他生出孺慕敬佩之心。
崔衡哭笑不得,「我说呢,从前在国子监学习,写了赋论他不给夫子看反倒先给我爹过目。原是把我爹当他爹,顺带着把我当他兄弟了?」
嗯?我明明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啊,怎么被他一解释就变味了呢?
我忙摇手解释,「不是的,我是想说,他羡慕你,可他生在皇家,太子那帮人惯会钩心斗角,所以他打心底把你当成兄弟,处处维护你。」
我想了想,又道:「至于你说的彼此生分,大约就跟他以前瞒着我一样,是有苦衷的。等这一切过去了,我帮你问问他。你要知道,你可是他的左膀右臂啊!」
崔衡抿唇,沉默良久。
柴火烧旺,噼啪一声,在半空窜出火星。
崔衡重重呼出一口气,淡声问我:「我是左膀右臂,你是什么?」
「这……」我认真思考了一番,洋洋得意道,「我是他的心。」
崔衡嘴角微微一扯,然后转过头去,没再说话。
我困乏得厉害,昨夜提心吊胆,今日跟红狸斗智斗勇,这会儿眼皮早已耷拉。
虽然崔衡受伤了,可我总觉得跟他在这破道观里,比在李阙那里还安心。
我蜷在干草上闭眼小憩。
听着外面呼号风声,不时被冷风吹得一哆嗦,柴火烧得噼里啪啦。
我沉睡过去,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李修和崔衡三个人在烤鹿炙吃,他二人一边拿着小匕首割鹿肉,一边笑着招呼我过去。我欢喜地跑过去,可才走了几步,就发现自己变成了架上的小鹿,下人拿着剪刀要剪我的脖子放血……
我脖子一凉,猛地惊醒。
醒来时确有一双冰冷的手压在我脖子上,四目相对,我呆呆地看着他幽深的眼眸,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崔衡怔愣了一瞬,然后依旧把鹤羽大氅往我身上盖,手移开了我的脖子,把我肩膀漏风的地方塞好。
原来他是怕我着凉,在给我盖衣服。
然后他默默坐回去,淡淡地说:「失了臂膀他最多痛苦,失了心,他怕是活不成了。」
「……」我鼻子一酸,从没想过会他会这么照顾我,也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心疼他。
我吸吸鼻子,站起来硬是把厚厚的大氅盖在他身上,握着他肩正色道:「我不许你这么想,李修还不知道我们的遭遇,等他知道了,他一定会来接我们的,你不许说丧气话。」
崔衡静静地看着我,嘴角扯出个似有若无的涩笑,「阿鸾,如果今日你被李修亲手推下山崖,你会怎么想?」
我把红狸想象成李修,李修挥剑砍断虬枝,眼睁睁看着我掉落山崖……
不行,我不能想,我只要一想,便仿佛遭受剜心之痛。
我大概能理解崔衡为何心如死灰了。
他为了红狸,不惜忤逆父母之命,搬出崔家;不惜与李修争执,不顾时机翻查旧案。
可即使这样,红狸却狠得下心对他下杀手,换谁能接受?
「其实,她应该有自己的执念。」我犹豫,不知该不该说,「这个执念,或许不是你。」
「她喜欢陛下。」崔衡苦笑,「我一直知道。」
「不是的,如果真的喜欢李修,为什么会背弃李修,勾结李阙呢?」
崔衡看向我,我只好道:「她以前是世家小姐,一朝沦落青楼,我猜她肯定对身份介意万分。所以她想翻程家的案子,想要一个高贵的身份。眼看翻案困难,李修也给不了她想要的贵妃位分,所以——她选择离开,转投李阙。」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
「所以我在她心里,便是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是吗?」崔衡嗓音苦涩,忍不住哽咽,「七年,七年冷暖,难道比不上一个贵妃的位分吗?」
他以手捂眼,指缝间有晶莹滚落。
我垂眸,不忍再看。
这世间,偏偏多情总被无情负。
我刻意避开,去堂后找柴火,回来的时候发现崔衡倚着墙睡着了,面上仍挂着两道泪痕。
哭出来也好,哭出来就畅快多了。
我守着篝火呆呆望了一阵,莫名地想念李修。
他要是知道我们被人刻意摔下山崖,会不会气疯?是会直接命人杖杀凶手?还是会先心疼我们呢?
我真的好想他啊。
我团成一团,抱着膝盖。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雪停了,天色微微亮,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马嘶声。
我忙站起来,崔衡亦被惊醒,他看向我,「来人了?」
我点头,想走出门外查看。
才到门口,见到那不甚熟悉的面孔,心沉到水底。
竟是李呈。
他邪笑着,一步步向我逼近,「裴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我朝他身后环视一圈,见都是一群穿着铁甲的侍卫,不免心生疑窦,「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会带人来找我?」
「五哥听说你被红狸那个贱人杀了,心急如焚,昨晚冒着大雪来找你,可惜犯了腿疾,被我劝回去了。」李呈赤裸的眼神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上天知道你我有缘,这不,让我找到了你,跟我走吧。」
「阿鸾!」崔衡提声喝道,「你不能跟他走!」
他根本站不起来,却妄图与李呈对峙。
「呦,崔公子,你福大命大,也没死呐?」李呈冷笑一声,手一挥,「一并带走!」
「等等!」我以身翼护,急急挡在崔衡前面,「你们不能动他!」
「怎么?你还想保护他?」李呈讥笑。
「我……」我心急如焚,「我是陛下的未婚妻,未来的皇后,你若敢放肆,陛下不会放过你的!」
「你说李修吗?」李呈像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他狂笑不止,「李修熬不熬得过今天还不一定,你还想拿他来压我?」
我和崔衡齐齐一震,「他怎么了?!」
「皇帝陛下亲自下场围猎,技艺不精,不幸坠马……现下生死未卜。」李呈狂妄地看向我们,「满意了吗?」
我如至冰窟,浑身僵冷。
坠马……怎么可能?李修弓马娴熟,怎么可能坠马?
难道他身边近臣动的手脚?也不对啊,御林军校尉现如今是我陈靖哥哥,旁人绝对得不了手。
「陈靖一个粗人,皇帝下场围猎,怎么可能选他而不选常启?」
常启……就是那个一直随侍左右,冷眼冷脸的御林军校尉。
我指甲掐进掌心,又急又怒。
竟是这个沉默寡言看起来憨厚忠义的人背叛了李修?
李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在我还愿意好声好气哄你的时候,我劝你乖乖地跟我走,别不识抬举。」
崔衡咬牙,「你们这是谋逆!」
「谋逆?」李呈不屑,「他李修不也是趁我大哥二哥谋逆时上位的吗?我不过是效仿他而已。」
说完这句,李呈十分不耐,伸手扯我。崔衡将他手掌推开,李呈神色不豫,脸色立刻凶狠起来,揪着崔衡的衣领便欲落拳。
我忙展臂挡在崔衡前面。
「我可以跟你走,但我有一个要求。」我顿了一顿,「你答应我,送崔衡回府。」
李呈好笑摇头,「裴鸾,你现在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我有。」我冷冷盯着他,「我现在不是以我裴鸾跟你谈条件,是以裴家嫡女的身份跟你谈条件。」
「我的父亲是镇国公,左右着河东裴氏,我的兄长是镇北大将军,二叔是安西都护,三叔打服高句丽,裴家为朝廷镇守四方,手上至少有三十万兵马,即使你登基,他们是朝廷柱石,你无法绕过他们。你如果不想把河东裴氏得罪透,就照我说的做。」
李呈发蒙,完全没想到我会这么咄咄逼人。
他冷笑一声,显然心里没底,「你想怎么样?」
「放崔衡走。」
李呈怒道:「他可是李修的人,你竟然让我放他走?你以为我蠢吗?」
「崔衡因为族弟被杀的事和李修闹得不可开交,他已经许久不参与朝政了,你难道不知道?」
崔衡一怔,他猜到我要说什么,忙喝道:「裴鸾!」
我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忙接着说:「崔氏也是你得罪不起的世家,崔衡更是肃文侯的嫡幼子,人家老父亲爱惜得很。依我看,你不如卖个人情给崔家,把他好生送回去。这样没准你登基后,崔家会感激你,为你鞍前马后。我知道你想留下人质威胁李修,你放心,有我一个就够了。」
李呈果然被我唬住,将信将疑。
「裴鸾,你在说什么!要是被……」崔衡大吼。
我怕他说出什么话点醒李呈这个糊涂虫,对侍卫喝令道:「打晕他!」
那侍卫也是耿直,一个手刀劈在崔衡颈后,崔衡无力软倒。
李呈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怎么样?还用思考吗?」我故意激将他,「你果真不如李阙,他若在这里,早就答应我了。」
李呈脸色微僵,他真不经激,寒声道:「就依你所言。」
他派人抬崔衡出去,又装模作样地解下披风要披在我身上。
我嫌恶地推开,看着他们把崔衡抬进马车,马车幽幽驶去,留下两道车辙。
天地一片银白,恍若缟素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