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很多年前,我刚出生的时候,被天道镇压,以灵骸之态周游世间。
人、神、妖、魔。没有人看得到我,没有人摸得到我。
我来过这万仙熔炉,来过这养蛊之地。
我又孤独的在世间飘荡了二百七十九年,终于才又找到徐晃。彼时我已经可以化做人族,吃得了饭,睡得了床。
可是徐晃不认得我了,我找上门的时候,他涨红了脸,大骂我伤风败俗,不知羞耻。
一定读了不少书,嘻。
徐晃这胎投很好,家里世代都是写画本子的,小有名气,故而在酒楼茶馆都吃得开。他今年才十八,写的一手人鬼恋情,惊天地泣鬼神。看哭了多少妇人小姐,就连许多小公子也暗搓搓地很喜欢看。
于是我十分喜欢往酒楼、戏台子跑。徐晃画本子写乏了,就会来看一看自己的创作效果。他来五回我能撞上三回,剩下两回是他听说我来了,便临门一脚,去了另外一处。
一来二去,西街八字胡同的温姑娘貌比天仙,脸比城墙的名声便家喻户晓了。整个伯子城的人都知道,那位如神仙哥儿一样的徐晃,被这位缠的经常跳楼。
正值一日,雨过天晴,酒楼里来了位唱戏的名角儿。身段装扮,都比从前那位绿柳要强很多,尤其一把琵琶,弹的顺风顺水,犹如天籁。
所有人都在看这位盛阳城来的才女,只有一位同此处格格不入。那是我第一回见到尉迟静。他六七岁的样子,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旧衫,手肘处打了两个布丁,正翘起脚,张大了嘴去接从房檐上落下的雨水。
我莫名的想起来上一世的徐晃。
这一折戏唱完了,他被旁边的小童揪着耳朵拽到了后院去。我拿帕子包了几块点心,也跟着过去。
这酒楼后院是囤柴火,洗刷牲畜的地方,是以杂乱的很。几个地主家的小胖子把那孩子围在中间,连踢带打。一边打还一边喊,「小杂种,小杂种。」
我看的怒火中烧,「小无赖们,干什么呢!」
「我打自己家奴才,关你个女人什么事?」带头的那个十分嚣张,一边跟我这喊,一边又给了那孩子一拳。不知挨过多少打,他只抱着头蹲在地上,听见我的声音,连头都没敢抬。
好家伙,我笑着走过去,一把揪起小胖子的耳朵。「走,让姑奶奶看看到底是谁家的种,只知道生,不知道教育。」说罢,我十分凶狠地看向剩下的几个,「再让我看到你们打人,皮给你们扒下来。」
我揪着小胖子的耳朵,一路走到前院,受欺负的那个小厮不敢说话,只一路跌跌撞撞地跟着。我往戏台子上一站,「这是谁家的孩子,方才碰碎了我一只金镶玉镯子。」
还不等我把捏碎的镯子掏出来,这胖子的父亲就急了眼。
「无知蠢妇,快放了我儿。」
哦,原来是那位前几年高中回乡任职的探花郎,尉迟斐。我看着人火急火燎跑过来的样子,松开了小胖子的耳朵。小胖子方才还老老实实,一朝脱困,立即捂着脸哭嚎起来。
「爹,杀了这贱妇!杀了她!」
目瞪口呆,这哪里是一个孩子能说出来的话。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受欺负的孩子,只见他已吓得瑟瑟发抖,嘴唇咬的发白,却不曾哭。
按从前当游魂时看过的景象,我知道今天不救下这孩子,他怕就没有明天了。
二
这尉迟斐,本是有一位发妻的,却在都城赶考的时候,结识了现在的老丈人一家。为了讨好高门贵女,他人还在京,便派了人手回老家将供自己读书的妻子给烧了。
旧屋烧了整整一个时辰,这段前尘便也灰飞烟灭了。
我扔了块金子出来,叫今日的戏班子放假。一会打起来,怕影响徐晃画本子的名声。
「尉迟老爷,小女子温氏这厢有礼了。只是官差老爷,也不能欠钱不还吧。」我慢吞吞地将早就捏成三瓣的镯子掏出来。
「无耻妇孺,巧言讹诈。来人,给我抓起来!」尉迟斐倒是个不啰嗦的人,只不过他出门看戏,也没带两个家丁。
我一手一个,直接将几个三脚猫功夫的家丁打趴下了。因在戏台子上动的手,几个刚来的看客以为是节目,拍手叫了句好!
我拱手抱拳,几步跃下了台子,逼到了尉迟斐脸上。趁着众人看着闹,悄悄在他耳边说,「盛阳城温如景是我爹,大人今日通融一下?」一边说,我一边把从前偷来的将军府令牌偷偷给人看了。
眼瞅着他脸上红紫不接,半晌梗在胸口的气才喘匀了。「温姑娘说怎么赔。」
我收了令牌,大声道,「您家这位小厮看着伶俐,就用他来赔吧。」边说,我还一边回头巡视了一圈,正好对上姗姗来迟的徐晃。
不同往日,他没有脸红地避开我的目光,甚至还冲我点了点头,我这人观察入微,不难从他的神情里探出几分担心来。
我满心满眼都在徐晃身上,没注意尉迟斐的神色,再转回头,这人脸都成猪肝了。
我摆摆手,「算了算了,若不成,我写信告诉我爹,让他再送些来就行。」
「且慢且慢,区区一个家仆罢了。」尉迟斐松口,反倒是那小胖子不依了。他连踢带踹的哭闹起来。
「爹,我要留着那个小野……」话说了一般,就被他老爹给了一嘴巴。
「住口,回家!」
我乘胜追击,「尉迟老爷,我在这等这小厮的身契哈!」
这一行气冲冲地走了,我转身拉过那孩子的手,路过徐晃时我同他说,「今天不听书啦,明天见。」
徐晃面色一僵,却对我拱手一礼,「姑娘仁厚。」
我可太高兴啦,险些要控制不知扑到徐晃的怀里,但出于礼节硬是憋住了。
「还行还行,我这样聪明美丽又善良的姑娘,很适合娶回家当媳妇的!」
……
徐晃甩了甩袖子,就被我气走了。这样的话,我说了几十遍,怎么还是如此小气。
我把怀里的点心拿出来,递给一声不吭的可怜孩儿。
「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花猫儿一般的脸,因为瘦,眼睛大得吓人。
「静。」
他愣愣地看了我一会,才伸出手接过点心,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
「小静,少吃点,我们上楼点些热乎的。」
小静乖的吓人,上个楼梯的功夫,攥着我的小手心出了许多汗。我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要了两个青菜一道藕蒸肉。
「再来碗甜水,放点蜂蜜就成。」
点心已经吃的差不多,小静坐在我对面,慢慢地抬起头,「尉迟斐,会杀了你的。」
三
蜜水上桌,我看着小静喝光了。然后我看着他的眼睛,「小静,他杀不了我,以后也再不能动你。」
吃好了饭,我已经知道,契书是不会送来了。因为眼前这孩子,也姓尉迟。他是那位可怜发妻的孩子,如今在亲爹家里做牛做马。
小静身上有各种各样的伤口,新的旧的,针扎的开水烫的棒子打的。医馆的大夫说,手臂上有一处骨折没接好,长歪了。
故而小静的手永远也无法伸直。
我在做游魂的时候,见过许多这样的事,如今看到了,还是眼睛鼻子酸的一塌糊体。
「你怎么不说疼啊。」
我拉着他走西走,去了成衣铺,又去了点心局。最后还是小子没站稳摔了一跤,我才看到他身上竟有这么多伤。
小静看着我哭,很是局促的愣了一会。他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帮我抹去眼泪,「我不疼,你别哭。」
怎么能不疼呢。
我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同我的徐晃一样。
徐晃家住八字胡同的第三家,我住第四家。我带着小静回家的时候,正好碰到徐晃。
这位俊俏的少年正带着书童进门,看到我难得地停了下来。
我抓紧时间,招呼小静,「小静,这是姐夫!」
小静养着小脸看我一目,乖乖地叫了声姐夫。
徐晃尴尬的咳嗽一声,「胡闹。」我却十分喜欢他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
不知道他以后知道自己画本子里的女鬼,写的都是我的时候,会不会气晕过去。
徐晃要进门时,又停了一停,他看一眼小静。「尉迟斐睚眦必报,怕对你不利,多加小心。」
我眉开眼笑的应下了。
晚上尉迟斐派人装成强盗来抢人,我把他们打跑的同时,还不忘中了一剑。直接带着小静躺在了徐晃家门口。
我半睁着眼看小静疯了一般,边哭边拍徐晃家的门,心里还是有些内疚的。
月色朦胧,徐晃自光中走来,将我抱到院子里。我分明看到他眼中又慌又急,于是甜甜的倒在他怀中。
原来和徐晃抱在一起是这个感觉。
徐晃烧得一手好菜,我每次都两碗饭打底,菜也吃的一干二净。小静吃三碗,但是他总会把肉留给我吃,一劲儿的扒拉菜叶子。
我面上不说,心里其实很暖和。
我养伤的时候写了一封调令,贿赂了一位城外的小妖精帮我送到尉迟府,故而现在尉迟斐已经在去盛阳城的路上了。
鬼怪圈儿里有句老话,说的是女追男隔层纱。尤其是女鬼,这世上的男人,没有人能抵挡女鬼的魅力。
徐晃自然也一样,如今看到我,他已不在长篇大论说道理。小静叫他姐夫的时候,他也只是微微红了耳朵。
正当我觉得和徐晃成亲指日可待的时候,伯子城来了一位修仙的道士。我温温这一辈子,最讨厌的就是道士!
那道士敲开徐家大门,第一句话就说徐晃和小静有仙缘,叫他们跟自己上仙山去修炼。
我真的是……
道士没一个好东西!
四
徐晃是个烂好人,一听这头有仙师来了,二话不是就请人进来。那道士长的人五人六,见我第一面就往我脑门贴了一道符。
……驱鬼捉妖符。
道士看我没反应,又从自己的百宝袋里掏了其他法器来,刚要往我身上招呼,小静嗖的一声就扑了过去,徐晃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妖女!算你本事大,我会知道士今儿栽你手上,别给我留全尸!到了地府,我好报功德一件!」
这么说吧,我做游魂的时候,在你们各大宗师掌门头上跳舞都没人发现。
怕小静给人咬坏了要赔钱,我赶紧把他拉起来。徐晃的面色也不大好,他这辈子,最想见的就是鬼。
「我这院子里没有鬼怪,仙师去别地儿找吧。」
场面稍微有那么点尴尬,我指使徐晃的书童去倒茶。然后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
「仙师等等,是哪路高人告诉你此处有妖怪啊呀。」
会知小道士从地上站起来,一脸迷糊,「我出城的时候碰上一个大户人家的官老爷,他身上有妖气。我询问一番,他说是你身上的。」他看着我,手摸着百宝袋,怕是预备着随时给我一符。
原来如此,尉迟斐行,自己走了还给我招祸。
「把你那些东西拿出来吧,看看我是不是妖怪。」
会知在小静恶狠狠的注视下,把一袋子的法器给我用了个便,偏偏没有一丝反应,他泄气的将东西收起来,弯腰行了个大礼。
「误会姑娘了,对不住对不住!」
徐晃皱着眉,「修仙之人,污蔑人靠一张嘴,致歉也靠一张嘴么?」
「那你要我怎么致歉!」
书童端了茶来,徐晃坐在我身旁,一副要撑腰的意思,「张榜吧,仙师道行高深,如今既认定温温不是邪祟,便烦请公之于众,好令有些不轨之人死心才好。」
不愧是徐晃,真聪明。于是我点点头,附和道,「张榜。」
会知虽有时候脑子不怎么好,但是人能处。第二日他就用自己师门的印给我写了份告示,上头的意思是徐晃拟的,大概意思就是,我是个好姑娘,不是妖魔鬼怪。
这榜贴了两天,我就偷偷给揭了藏起来了。
徐晃夸我是好姑娘。
但是也有个坏消息,小道士说徐晃和小静有仙缘是真的。他说他下山就是要来找些好苗子带回山上修炼,这是师门任务。
我私心里,是想他们俩去的。毕竟上回徐晃死了,我就找了他好几百年。若他有了道行,至少能活个三百岁。
这日夜里,我实在睡不着,就出来院子里遛弯。今天徐晃做了酱肘子,我吃了两碗半,撑的肚子都圆滚滚的。
正巧徐晃也出来,我俩面对面站在院中央的小水池边上,果真是画本子里些的好景色。我脸一红,打了个嗝出来。
……徐晃弯眼一笑,「也不必每次都把饭菜吃的那么干净,积食了吧。」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拿了包糖渍山楂来。
我扭扭捏捏的接过来,酸酸甜甜,「徐晃,徐晃,你什么时候娶我呀。」
五
月明星稀,徐晃的俊脸如施了法一般,「温温,你是个好姑娘。」
我低下头,十分难过,按徐晃书里写的顺下去,下一句他就要拒绝我了。
「如今这样不明不白的住在我这处,着实是委屈了。若不嫌弃,可禀告亲族,我择日去提亲就是。」
这么简单?
我不知道是哪出了问题,徐晃却说的甚为认真。
「那去修仙的话,还能娶妻么?」
徐晃一笑,「能。」
好男怕女缠,老鬼们行,明儿就给他们烧点好东西。
我不知道为什么徐晃如此轻易就答应了我,后来旁敲侧击,他说那日月色好看,我也好看,他不忍让我难过。
我家里没有活人了,徐晃家里也只剩下他自己。可是三书六礼,徐晃一样也不想落下。
他还请了远近闻名的十全老妇人做我的长辈,徐晃说,他家写书,上达天听,盛阳宫里的主子们历年赏赐了许多好东西,一起都放到给我的聘礼中。
他说往后,要托付中馈,说家里大小事都归我管,都我做主。
小静听了,觉得姐夫是好人,等他长大了,也要写画本子赚钱孝敬姐姐,娶媳妇。
我和徐晃乐的前仰后合。
成婚那日,是个大大的好日子,我的妖怪朋友们也扮作人的样子混在送亲的队伍里。我穿的十分喜庆,坐在摇摇晃晃的花轿里,仿佛做梦一样。
我同会知说好了,等成了亲,我们一家就和他去仙山修炼,到时候尉迟斐也知道自己受骗差不多要回来了。
我可真聪明呀。
徐晃人缘十分好,来吃席送礼的人就把前后院都坐满了,大家打趣儿他铁汉一个,终于被温姑娘给化成绕指柔了。
傍晚的时候,徐晃和我一人牵着一头红绸给族亲行礼,向天地叩拜。我从前见过这样的热闹,可到了自己,走路都不会了,总觉得天旋地选,手脚都软趴趴的。
我想,我活了很久很久,这一日,是最好的一日。
因为徐晃年少就没了双亲,故而敦伦之事,他并不太懂。我做游魂的时候看过很多,但是我不敢说。假模假样的和徐晃研究了半宿敦伦之术。
那小人书看的我俩浑身如着了火一般。
莫叫敦伦,叫吃人之术更妥帖些。
徐晃同我说,如此便能生一个小娃娃,我很开心。
新婚的第二日,我就利利索索将包袱都收拾好了。据城外的小妖精说,尉迟斐已经在回伯子城的官道上了。
我好说歹说同徐晃说了半日,他才知道我惹了什么祸,二话不说,包了一艘船。
徐晃说走陆路怕同他们碰上,秀才遇到兵,只有挨打的份。于是我们一人背了三四个大包,直奔淮阴河。
若非实在没有办法,我是很不乐意走淮阴河的。我这辈子第一讨厌道士,第二讨厌的就是淮阴河的河神。
上辈子的小徐晃冻死以后,我走了很多地方,其中一处就是淮阴河。淮阴河这几年来了一个很霸道的河神,暗自定下规矩,渔民每人日只能捞三网鱼,多捞一网,他便要降下诅咒。
当时小徐晃一家子都是打鱼的,却并不知道这个规矩,因此多捞了几网鱼,便被那河神咒死了全家。
惦记鱼子鱼孙实则是件好事,却为什么要这样阴毒的害人。
若不是他,小徐晃也不必那样可怜。
六
从淮阴河南下一千多里,就是会知道士住的仙山,他说我们只要捐些丹药费,便可拜入师门。
一路之上他总闻着船上有妖怪的味道,我偷偷想,成婚那日十几号妖精给他灌酒呢。
徐晃有一块宝贝不得的砚台,说是他家祖传的,叫岁聿。
岁聿云暮,日月其除。
「不愧是你们这些做学问的家里的东西,一个砚台也有这么多讲究。」我玩笑着将那砚台托在手心,「今日不给我做红烧猪蹄,我就画你个大花脸。」
有浪打过来,船上一晃,我就势倒在徐晃怀里,一砚的墨水,都扣在他襟上。
徐晃抬手揉了揉我的脑袋,无奈地笑了一场,「货船上哪有猪蹄,等过两日登岸,我带你去梨城最有名的酒楼。」
梨城要到了啊,那里曾还封着他的两吊钱,如今不知道被谁捡去花了。
「徐晃,你信前世今生么?」
徐晃将弄脏的外袍脱了,要伸手去架上拿一件新的,此时他突然愣了愣,「怎么,我前世欠了夫人的钱,如今你来讨要?」
我笑嘻嘻的先他一步将衣服扯过来,抻平了替他换上,「亏你还是写画本子的,怎么不能是我找你报恩来了。」
他屈指敲了一下我脑门,「像是冤家。」
小静来敲门的时候,我俩刚光天化日的敦伦了一次。我脸红的如口脂,小静追着我问好多遍是不是生病了,羞死个人。
好好的天气,我们正预备着在二层的飞卢上一边看风景一边吃饭。天忽然就阴了下来,淮阴河上凭空起了大浪。一浪又一浪的打过来,前头两艘船直接被打沉了底儿。
船老大说河上有人触怒河神了,带着船工们不住地跪下磕头,牲口祭品往下扔了一堆。这淮阴河底,藏着一位了不得的妖怪,听说上头有神仙护着,下界无人能动。可是这位打降生就是个怪胎,为了治病,每隔几十年就要翻江倒海,将湖面上的人都卷下去吸食精气。那个诅咒小徐晃一家的,就是他的手下。
我嗖的一下就站起来,「你们回船舱里去。」我紧张兮兮地抓着徐晃的手,「快,你带着小静,回船舱。」
徐晃不肯,他反握住我的手,「别怕,我们一起回去。」
虽然我从不曾说过,可是我莫名的,觉得徐晃知道,知道我不是人。在他要会知写告示的时候,眼中不是觉得我冤枉为我出气的神情,是另一种。
是以我笑一笑,「多大点事,你等我回来吃饭。」
我说完了,不在隐藏自己的道行,脚下踏风,立时钻入浪中。我没敢回头,只听得一声温温随着风散在水花中。
我这鬼生来就笨,人家几十年就能学会的东西,我要学个上百年,上千年。故而从前我不曾刻苦过,每日得过且过。只是上次见到徐晃死了之后,我才知道,不能保护一个人,原来是那样的难过。
我凭着一口天地间的气息钻到淮阴河底,那条龙身鱼尾的妖精正在施法。
我知道,这正是淮阴河死去的那些亡魂的冤头,债主。
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相公亡。
七
那一日淮阴河起了经年未见的大浪,河面的十几艘大船被一个浪卷到了岸上,都说是神仙显灵,诸人跪在淮阴河边上叩首跪拜。
只有一位年轻的书生,不顾阻拦,又跳回了河里。这书生后面还跟着个半大的孩子,那孩子也跟着跳了下去,不一会就将人举出水面。
书生刚被拉上来,那孩子就脱了力被浪卷走了。
我败了,那金龙鱼是河底的宝贝疙瘩,还有法器护着。交手百来招,我就知道自己要败了。我用最后的法力,将河上的船都卷到岸上去。只要上了岸,这金龙鱼就没有法子了。
妖怪在吸我法力的时候,眼睛一亮,仿佛发现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他没有杀我,只是把我关在一处无光的暗牢中,过一段就来取一碗我的血。
刚开始是吸食法力,可是我法力太微弱,他吸了两次便觉得没意思,改为取血了。
后来他不知道得了什么歪病,将我眼珠子给挖去,说是要尝尝味道。我的胳膊腿上,都是刀伤,新的旧的依次排开,跟鱼鳞一样,丑得很。
有的时候我会在心里偷偷骂徐晃,都这么长时间了他怎么还没有修炼成仙来救我。小静也是个白眼狼,平时看着很机灵的样子,关键时刻一天法术天赋都没有。
有的时候我也很泄气,会知小道约莫是个骗子,他那仙山根本培养不了什么好苗子。
这淮阴河底的水牢,终年阴冷,变成人之后我一度十分怕寒,也被这治好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能听到有人在我身边小声说话,我寻思大概是哪个冤死的小鬼儿。
我听偶尔来给我送补药的小妖怪感叹,说我活的真长,原来的仙家,得道妖精,被吸了一两年就没了。我生生抗了五十年都没有死,甚至疯都没疯。
「我在等人。」我很久没说话了,一张嘴嗓子跟被破铜烂铁敲了一样,「等他成仙了,我才能死。」
我俩之中一定要有人记得,不然下辈子,遇不到怎么办。若徐晃成了仙,我再死,我转世之后他便能找到我。
徐晃若没有成仙,我就不能死。
我只要再活五十年,待法力和鲜血耗尽,便可再变成游魂,就可以离开了。
「疯了,这个也疯了。」两个小妖怪一人伸手过来,把我嘴掰开,一个人把那所谓的仙家补药灌到我嘴里。
「哎呦!」掰我嘴的那个突然叫了一声,「哪来的水鬼,滚!」
一阵妖风过去,我听到有人倒在地上吐血的声音,他竭力忍着痛,不发出一丝动静。那两个小妖仿佛连踢带踹地打在他身上,我听得到。
「你们要是再打他,我就死。我求死的法子多得很,到时候你们河神怪谁,不需我说了吧。」
妖怪道了句晦气,果真住手了,「赶紧给爷爷们滚远点,再看到你,魂给你打散。」
那小鬼并不说话,被打的时候连哼都不哼一声。我擦干嘴角的药渍,听着两个妖精骂骂咧咧地走了。
「小静,是你么?」
八
没有人回答,小鬼呜咽又隐忍地吼了一场,然后走了。
也许不是小静,只是一个生来正义十足的侠士,实在看不下去他们这样欺负我。
后来有许多时候,我都觉得那小鬼在我身边。不知道他怎么进的这座牢房,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越来越强。
终于有一日,在我被放了血之后,他走到我身前。
「姐姐,你等我,等我回来就能救你出去。」
果然是我的小静。
我想伸手去摸摸他,却收了回来,我的手上都是伤口,怕吓到小静。我也想问问小静,我好好的弟弟,刚从歹人手里救下来一顿能吃三碗饭的弟弟,怎么变成了一只小鬼。
可是我没有,我冷漠地说,「废物东西,我不会等着你救的,赶紧滚去投胎。」
我的嗓子已经彻底废了,现在说出话来,既不可爱也不甜美,同人间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一般。
我想哭,但是没有眼珠子,流不下眼泪。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赶紧滚!」
我不想知道小静怎么死了,也不想让他救我,我只想让他听话的去投胎。老鬼们总说,人之所以成为鬼,是因为心中有执念,有了执念,就不能投胎转世。
「傻姐姐,我怎么能被你骗到呢?」
五十年了,小静长大了,他轻轻说道,「你等我,我会变成天下最强的鬼,到时候没有人会再欺负我们。」
我紧紧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奇怪的声音,我想嘶吼,我想叫喊出来。
我手腕上的伤口,崩开了三道,血水滴滴答答的从我手上滑下。
「小静,你过来。」
我用尽最后的法力,将小静擒在手间。
「他喝我的血,吸我的法力,我兴许是什么了不得的人。你也喝。」我将手腕塞到小静的嘴边,贴着他冰冷的唇。「喝。」
小静一味地摇头,这样不行。我闭上眼催动法力,一寸又一寸地把我的皮肉崩开,那都是长年累月河神为了取我血割开的伤口。
「我身上有三千七百五十二道伤口,你不喝,我就一道一道的崩开。」
鬼没有眼泪,但是我的小静哭出了声,他从前被打的时候,被父亲遗弃的时候也没有哭过。如今我只是让他喝光我的血而已,他喝光我的血,我就能把我的神力都给他。
我不是一个普通的游魂,我是神魔的子嗣,醒世神女和蚩鸿的血脉。这普天下,都容不得的东西。很久之前,这些记忆就慢慢觉醒了。
我出生的时候,便被天道镇压,以灵骸之态周游世间。
人、神、妖、魔。没有人看得到我,没有人摸得到我。我的所有法力和神身都被母神收走,去封印父神。
好像是因为,我的父神自堕天道,成了魔。
说得好听点,我是贵族血统,说的实际点,我连一副空壳子都没有。因为出生就被拔了血肉做瓮,抽了神力做印,我弱的不如一只鸡。一只有悟性的鸡修仙得道最多要六千多年,我光生出灵识,就用了五万年。
我积攒了三四万年的法力,也只够生出一小团能照亮徐晃屋子的光。第十万年的时候,我的心头长了一滴天神之血,仅仅一滴,就让我化作了人形。我为人的骨血,都靠这一滴神血供养。
近几千年,我一直知道我是谁,只不过,我选择不记得。
我感受到小静体内蓬勃生长的法力,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不论是投胎还是当鬼,我的小静可不再受人欺负了。
「走吧,小静,这是姐姐唯一能给你的东西。」
九
我又变回了那具灵骸,只是眼睛不太好,如糊了两层窗户纸,贴的老近才能看清物件。
我看着小静跪在我空空荡荡的牢笼前头痛哭流涕,看着他一跃跳出淮阴河,向西而去。
我知道,今天是那河神去天宫赴宴的日子,有我的神力,此处没有人可以挡他。真好,我用不上的东西,小静用得很好。
我听海底的妖精说,每隔十年,都会有一个道士来淮阴河叫板,誓要把整个河都翻过来找个人,偏偏河神受令不能动他。这一年,河神找了几位朋友,把人骗到猴子山去了。
那小妖精的原话是,「嗨,任他再有能耐,我就没听说过有什么玩意能从那处出来的。貔貅知道么,只进不出。」
三不猴子山,圣人一步登仙之地。
我飘到那山上的时候,徐晃已经进去了一年多。这山上有三座峰,峰上有一个看守,叫三尸神。
他看我飘到山上,十分激动的样子,手舞足蹈地向我跑过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能看到我。
我原地转了个圈,企图看看是不是左右有些旁的人。没有,我索性直白些问他,「徐晃在哪?」
三尸神笑眯眯地说,「万仙蛊底。」他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的,「小子七十来岁,就有了登仙的造化,上仙的道行。只是缘法没到,在等个一二十年,不好说就直接飞升了,只是性子太急,可惜了。」
「可惜什么?这里不是登天之地么?」
他嗓子里发出很古怪的一声笑来,「狗屁登天,神女自己去看罢!」
数十万年,不知有多少求仙问道之人,千里迢迢寻找这登天之地,企图一招窥见天门,成仙得道。只不过寻来的每一位,都进了这万仙蛊。
不看,不说,不动。
三尸神挥一挥袖,带我从这其中穿过。末了,停在这熔炉之上。
他说,「神女看到了么,这就是他们苦苦追求的仙门,真正的样子。这就是大混沌之后,所谓天家的真正嘴脸。他们仙府祥云,立在万千苍生的脑瓜顶上,受众生朝拜,香火供奉。」他冷哼一声,「德不配位!」
我仿佛能听到下头的嘶吼悲鸣,他们在哭,在叩求上苍。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被抽筋拔骨,剥去神力的游魂。我来救我的夫君。」我透明的心底仿佛被什么扯开,有一群冤魂在用黑洞洞的眼眶子望着我,无数镜子绕在我的神魂之间。
三尸神知道我是谁。
「无碍,主神说过,这三尸山终有一日,是你手中的刃,是你心中的火,是你无尽神力的来处。」
他抬起手,唤来一掌五指神印,将我打到蛊底。
万仙蛊的业火,连我的灵骸都能点燃。而下头的这些人,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业火首先燃尽他们的法力,再吞噬血肉,最后连灵识都会被吞没。
我站在这人间炼狱一般的地方,茫然地看着业火丛生,看着无数受尽煎熬的修仙之人。
「徐晃,你在哪里。」
十
在业火烧到我腰间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徐晃。莫名的,我就觉得,那个被业火焚身,却岿然不动的身影,是我的夫君。
我走到他身边,那火人也睁开了眼睛,他伸出手来,想摸摸我的头。却怕手上的火伤了我,因此收回去了。
「温温,你怎么来了。是我的幻境么?」
「不是,你欠了我的钱,我来找你讨债。」
徐晃的法力已经被烧得干干净净,肉身也被毁的差不多。只是他的眼神还如从前一样,看一目就能令我安定,「对不住,我没有保护好你。」
我摇摇头,来的时候,我路过会知说的那座仙山,山上的道士聊天,都说自己有一位逆天修炼的师兄,因为修炼的太晚,忍着四十九日噬骨剧痛,洗筋换髓。只要能精进修为,他什么苦都肯吃,什么罪都肯受。短短五十年,竟已到了登仙的境地。
我知道,那就是徐晃,我的夫君,
「怪我,我正是你的冤家。」
徐晃牵过我的手,「温温听话,我送你出去。」
他在烧自己的神魂!
我的业火随着他嘴里繁乱的咒术尽数转移到他的身上,他站起来,浴火踏出。
熔炉之中凭空长出一座桥来,直通云霄。
徐晃笑着说,「我已参透这里登仙之术,万仙熔炉,并没有骗人。只是条件稍微苛刻些罢了。」
「不要。」我疯狂地拉住他的手,企图将火都引回来。
烧自己的魂,送旁人登天。这不是傻么?
万鬼哀嚎,争先恐后地想爬上那登天的仙阶,却被业火缠住,拖到火舌之处煎烤。
徐晃神魂已毁,业火消退,他也再一寸一寸消失。
「不要,神魂俱灭,你没有下一世。我该怎么找你。」
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消散,徐晃用透明的手,抚过我那些已然不再的伤疤,「对不住,让温温受苦了。」
不能这样,我徒劳地抱住他消散的那片空气,心痛如绞。
身后的登天梯也再一寸一寸消散,做神我都不在乎,何况区区成一个仙。
我站起身来,仰头看那一方云霄。
「我以神魔之名召唤九天正道,以我三魂铸他血肉,以我七魄造他灵识。我以我命,灭无尽业火,我以我命渡冤魂往生。」
火舌攒动,平底起风,万仙蛊底红光大盛。
「我以我身,受九道天刀,灵识神魂,尽舍于此。」
傻徐晃,这区区业火,烧个万万年,也烧不死我的。我是天道都斩杀不得的东西啊,除非我自己放弃,不然这世间万物,都只能作为滋养我的肥料。
轰隆隆!
阴云蔽日,一道闪电在云霄之中穿梭,劈开虚无之中的一道裂缝。就从这裂缝之中,天刀降世。
混沌开启之后只劈过蚩洪的天刀,以雷霆之势劈向不动峰,劈到我脑门上。
九刀,风云变色,仙界震动。
徐晃在这九刀之后重塑神身,比天道预想的轮回时间,早了八千六百多年。
九州之上,只觉得这位真神实在了不得,历个劫难,竟引来九道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