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家之前,老王在门口站了半天,他也说不上为什么,每次回家的时候都不是那么着急进家门,他总是感觉,自己对这个家的期待一天淡似一天。
推门的下一秒,他便听到老婆秀英从厨房里传来的声音。
「老王呐,回来啦?」
「啊,回来了。」
老王眼皮都没抬一下,嘎吱一声往沙发上一躺,然后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
秀英拿着锅铲从厨房里走出来,瞪了老王一眼:「回来就躺在沙发上玩手机。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整天没个正形。」
老王也不搭理她,只在鼻孔里出气:「切。」秀英一回头,老王就低声地念叨:「你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
老王跟秀英结婚有三十多年了,他其实早看不上秀英了,就在他打算离婚那年,春晚赵本山说了一句话:「凑合过呗,还能离咋的。」
老王一咂吧滋味,也是这么个道理,都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了,还找这个麻烦干什么?
后来,或许是看出老王的生活过于无聊,儿子在父亲节那天送给老王一个智能手机。收到智能手机之后,老王就像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迎面而来的都是以前听都没听过的新鲜事物。自打有了这个手机,老王在一堆儿朋友里有了发言权,谁知道的也不如老王多,谁玩的东西也不如老王的先进。
在婚姻中逐渐失去的热情,老王在手机身上找补回来了,老王仿佛又找回了对生活的热情,把注意力从秀芬身上转移到智能手机上——毕竟眼不见心不烦嘛。
「叮咚。」
手机弹出了一个消息。老王眯着眼睛瞅了半天才读懂了什么意思。
消息是这么写的:
【更新提示:
平行世界更新至 2.0 版本,可以进行语音通话
修正了一些 BUG】
「BUG 是啥玩意儿?平行世界又是啥?」老王眯缝着眼睛想了想,「对了,我前两天下了这么个东西,可是下下来以后发现不会用。怎么的,现在能发语音了,这我得试试……」
老王这么想着,点了一下更新。
2
更新刚一结束,老王就迫不及待地建立了一个语音连接。
「喂?」
「喂?」
「你好啊!」
「你好你好。」
老王和对面的男人互相问候了几句,觉得稍微有些尴尬,吸了吸鼻子又问:「呃……你是哪里的朋友呀?」
「山东的我是,你来?」
「巧了,我也是山东的。」
没聊几句,老王觉得有点没趣儿,就给挂了,重新又建了一个。
「喂?」
「喂?」
「你好啊!」
「哎?我听着你的声音怎么这么熟呢?」老王疑惑地问。
对面的人笑了:「我听你的声音也熟,是不是刚才就是你啊?」
「哈哈,看来咱们两个有缘分呐。」
「可不是嘛,这都第四次遇见你了吧。」对面的老王说道。
「老哥你记性不大好啊,这才第二次呢!」
「是吗?人老了,记性确实不行了。」
老王多少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也没细想,接着就拨出了第三次语音通话。
第三次,老王默默地想,这都三回了,怎么也该遇到个小姑娘了吧?
「喂?」
还是男的。老王仔细一品,还是刚才那人的声音。
「老哥,怎么又是你啊,你也太闲了吧。」老王说。
没想到对面却笑了起来:「哈哈哈,听这意思,大概你还不知道吧?」
老王这下疑惑了:「我知道什么呀?」
「那我问问你,你是姓王吧?」
「你才姓王八呢!」
「你老婆叫秀英吧?」
「嗯?」
「你们俩是包办婚姻,其实你根本就不喜欢她,尤其是最近,她变得越来越唠叨。所以你觉得很委屈,当了一辈子工人,受资本家的气,回来还得受老婆的唠叨,这种日子你已经过够了。要不是儿子给你买了个智能手机,你早就耐不住寂寞跟她离婚了,我说的对不对?」
「……你是算命的?」老王疑惑地问。
「我就是你呀!」对面的声音说。
「啥?」老王都被绕糊涂了。
「你听说过平行世界吗?就是说宇宙里有很多平行世界,每个世界里都有一个你,但每个你又多多少少有些不一样。你打开的这个软件啊,就是联系另一个世界的你的!所以这个软件才叫平行世界嘛!」
「还有这种事?」老王心里不大相信。
「哎,现在这个科技发展这么快,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啦,以前还不相信能隔空说话呢,现在谁还不会打电话?」
「这倒也是……那你真是另一个我?」
「那当然了!不只是我,你用这个匹配啊,每次都能匹配到一个不一样的我!永远不重复!」
老王和老王聊了一阵,发现俩人还真是差不多一样,就只有几个微小的差别。
聊着聊着,对面突然压低了声音问:「我问你,你打算和秀英离婚了吗?」
「啥?」
「我跟你讲啊,我遇到好几个世界的我跟秀英离婚了,过的日子可好了!我打算看看,过两天也离了!」
「凑合过呗,多少年了还离。」
「哎,你这可就不对了,感情的事它不能凑合,你想啊,你这一辈子过去一大半了,剩下好日子没几天,干嘛还要继续委屈下去呢?我跟你讲讲那些离了婚的我天天过的什么痛快日子。」
聊上离婚以后的快活日子,对面的老王简直就是打开了话匣子,老王听着听着都有点感动了:自从结婚了以后,自己已经多少年都没有轻轻松松地说上这么多话了,更别提老王话里话外描述出来的美好生活,那没有家庭束缚只顾自己快活的日子,本来只存在于老王的想象当中,没想到真的在某个平行世界里成真了。
真羡慕自己啊。老王心里想着。
两个老王就这么聊了半天,直到秀英催着老王吃饭,老王才依依不舍地挂断了电话。
3
后来的几天,老王跟「自己」聊天上了瘾。
他发现,不同世界的自己之间多少会存在一些差别,有的差别小一些,有的差别大一些,而且每个世界的现状也不太一样,有些世界甚至已经全面机械化,老王的声音都变成了 Siri 一样的电子音。听着那跟自己音色相近的电子音,他多多少少感觉有些滑稽。
不过,老王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世界观并不感兴趣,他最感兴趣的,是秀英在每个世界和自己离婚了没有。
大部分回答都是没有,只有一小部分会说:离了。后来老王逐渐总结出经验:凡是语气丧气带着一点无聊的,多半是没离;凡是话语间带着点难以掩饰的喜悦的,必定已经离婚了。
老王问那些离了婚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对面的老王总是会回答,爽爆了。听得老王心里直痒痒,那强压了许多年的离婚念头,又一次蠢蠢欲动起来。
有一天,老王遇到了一个尤为气人的,他不但离婚了,而且还在全国旅行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更漂亮的,手拉着手出国快活去了。
「老王啊,要我说,这才是生活应该有的样子呢。」他的语气里有着藏不住的自豪。
老王这个气啊,一斜眼看秀英不在,眼一闭心一横,冲着电话就喊:「我也早离了!找了个小我十岁的女的呢!」
对面的老王一下子就愣住了,老王心里得意得不行,这一吹就开始止不住了,把脑海中关于离婚后美好生活的想象从头到尾跟真事似的讲了一遍,唬得对面的老王收起了自己愉快的心情,讪讪地挂了电话。
老王对对面的反应十分满意,挂了电话以后意犹未尽,想着再把电话拨回去,跟那个老王再好好吹嘘一通,仔细地体会一下对面的情绪。
可是老王捣鼓了半天,也没找到回拨的办法,最后从 APP 的某个角落里找到一段说明:「本 APP 可以与其他平行世界进行交流,但每次匹配都是绝对的随机,一旦挂断,便无法回拨,请您在挂断前仔细考虑。」
「嘁。老子还不稀罕重连呢。」老王不屑地把屏幕划走,跟别的平行世界建立了新的连接——反正跟谁吹不是吹呢?
只是老王这一开始吹,以后就收不住了,从此每次语音都不再描述自己的真实情况,而是跟对方分享自己刚编的故事,有的时候吹自己已经跟秀英离婚了,有时候吹自己离婚以后开始环球旅行了,或者干脆跟对方吹自己新欢换了一个又一个了。
大部分的自己,都流露出了掩盖不住的羡慕。
「日子过得美着呢!」他笑着跟每一个自己说。
4
这天,秀英又在厨房里做饭,老王躺在卧室里关上门,美滋滋地打开平行世界,心里想着:「今天就说我跟隔壁姓张的那女的好上了吧。」
语音一连上,老王张口就带着愉快的语气问道:「跟秀英离婚了吗?」
没想到对面突然就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咋……咋的了……?」老王慌乱地问,可对面的声音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
「咋的了,你说话,别光哭呀。」毕竟是自己的哭声,在老王耳朵里感染力极强,他确信自己要是再听一会,保证会跟着对面的一块放声大哭。
「秀英……秀英走了……」
老王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子。秀英走了?咋这么快?按理说平行世界的秀英应该跟这个世界的秀英一样大啊。
「秀英她……买菜的时候让车给撞了,还没送到医院人就……」
老王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喉头动了几下什么都说不出来。对面的这个男人分明就是自己,可是分明又不是自己。老王咽了口唾沫,勉强地安慰了一句:「你也别太难过了。」
对面的老王停了半天才说:「我能做到吗?」
老王想了想,想起很多被自己放在脑后的往事来。
秀英十八岁那年就嫁到王家了,那时候的她,简直还是个孩子,自己一开始也曾像对妹妹一样对她,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留给她尝尝,而她也在生活中处处照顾老王,每天做饭刷碗,把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虽然俩人是包办婚姻,但是贤惠的秀英让老王好好地体验了一把无微不至的感觉。
可是三十多年过去了,老王渐渐的把她的好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在老王心里,秀英已经没了当年俩人刚见面时候的灵气了,不值得喜欢了。可是老王细细地咂咂滋味,那股子灵气明明还在心头。
再说了,是谁把柴米油盐的艰苦生活,扔给了一个有灵气的姑娘,然后又夺走了她的灵气呢?自己总想着跟秀英离婚,可要是真把离婚协议一签,俩人从最亲密的夫妻一下子变成分道扬镳的陌路人,还真是有点难以接受。
更别说,把两人分开的是无情的死亡。
老王想到这里,叹了口气跟对面的自己说:「你想哭,就哭吧,哭哭就好了。」
对面的男人果然大声哭了起来。
「我想再听秀英说句话。」对面的老王说道。
老王突然想起来,刚才他太沉浸于回忆,差点忘了死去的秀英不是这个世界的秀英。
这个世界的秀英还在厨房忙活着呢。
于是老王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带着哭腔说:
「好嘞,好嘞。我这就,把电话,把电话给秀英。」
老王捧着电话,哆里哆嗦地往厨房走去。
「秀英,秀英。」老王声音微微颤抖着。
「哎。」秀英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她探出脑袋来,看着两眼通红的老王,声音里带着疑惑的问:「老王,你咋啦?」
老王吸了吸鼻子说:「没咋,没咋,秀英你快接电话,快接电话。」
秀英侧耳听了听,电话里有个声音在叫秀英的名字。那个声音十分熟悉,还带着一丝微微的颤抖。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疑惑地从老王的手里接过电话,看了一会儿,才放到耳朵旁边。
「谁呀?」秀英对着电话问。
老王看着这一幕,止不住地哭了起来。
秀英又问了几声,没有听到人回答。她满眼疑惑,把手机从耳边拿开。
「哎呀,」秀英说,「我按错了,不小心给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