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花荣今天又来上香了。
师父仍是没见。
禅香袅袅,佛经朗朗。花将军参佛参得虔诚,他跪在蒲团上,一跪就是一个下午。
我看着于心不忍。
「花将军,师父在闭关修行,你不妨走了吧。」
花荣抬头看我,一双俊目,齿白唇红。
「谢谢你啦小和尚,不碍事,过几日我再来。」
他看着眼前的铜佛,又拜了几拜,随后转身离去,消失在一片夜色中。
我认识他,他是名震一方的大将军花荣,出行皆是护卫开路、仪仗两侧。
但每次来六和寺,他总是一个人来,又一个人走。来了也不多话,上香、跪拜、祈福。
比起那些碎碎念别有所图的人,花将军拜佛拜得干净。但比起拜佛的人,他又有些动机不纯。
我知道他来寺的缘由。
他想见我师父。
2
师父和他是旧相识。
师父不常和我说他曾经的故事,大部分的事儿,倒是寺院里其他僧侣说的。
我刚被师父收留时,一些好事儿的僧侣便跑来多嘴。
「你师父是个怪人,离他远点儿。」他们互相使着眼色,「你师父是天煞孤星,来寺庙之后,克死了两个兄弟,你和他离得太近,多半也会遭殃。」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师父的那两位兄弟正是鲁智深伯伯和林冲伯伯。鲁智深刚到六和寺没多久,便望着钱塘江坐化。至于那位林冲伯伯,则是从马上跌落而亡。人们都说,林冲马上功夫无敌,又怎能落马而亡?多半是师父天煞孤星,活活把林大统领克死了,这些谣言越传越广,但处于舆论中心的师父却不骄不躁。
按时化缘、按时诵经、按时舞拳,似是什么也没发生。
至于我,我只相信自己眼见的。也便是如此,全寺便把我们师徒俩孤立了起来。
上午,他会传我佛法;下午,带我沿街化缘;到了晚上,他会带着我到鲁智深伯伯和林冲伯伯的坟前,洒下两碗烧刀子,之后,便会教我舞拳。
我最喜欢这个环节,师父舞拳之时,虎虎生风,虽身着僧袍,却仍有万夫不当之勇。
习练过后,我开口道:
「师父……花将军又来找您了。」
师父愣了一下,宽大的僧袍随风飘动。
「阿弥陀佛,徒儿,你心不平静。」
「师父,你还是不想见见吗?」我焦急道,「我看花将军心诚得很,我还听别人说,花将军保一方平安,是大英雄、大豪杰……」
师父回头看我,眼神如深邃星空。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他回过身来,摸着我的头,「我与这位花将军已然缘尽,昨日种种昨日死,你可明白?」
师父拂袖走了,不一会儿,厢房中传来了诵读之声。
3
师父的故事僧侣不愿说给我听,倒是寺庙口修鞋的林大叔,能给我断断续续说上一整天。
「你师父可不是普通人哩。打虎英雄、抗辽虎将……你可知道他打虎的厉害?左手一拳,打在那吊睛大虫的额头,再一拳,打在左眼,呀,那吊睛大虫痛叫一声……」
每听到热烈时,我便鼓掌不止。卖酒的小辫儿在我旁边应喝道:「哎,林师傅,上次不是才说先打的右眼吗?」
「呸呸呸,小孩子多嘴。」他瞪了小辫儿一眼,随后又开始活灵活现地演绎,我心想,他要是不修鞋,去说个评书也能养家糊口。
故事说到最后,林大叔总会「噫」一声,「可悲可叹……堂堂打虎英雄、抗辽猛将,竟然凄凉于此……若无招安,说不定……」
说到这儿,林大叔的声音戛然而止,又埋头开始修他的鞋子了。无论我怎么问,林大叔都是闭口不言。
「朝廷的事儿,我可不敢乱说。」林大叔冷笑一声,「只是那庙堂之高,又怎比江湖之远潇洒、快活?这一条招安之路,倒是把不少兄弟送上了绝路!」
招安……
我默默念叨着,想来,花将军和师父的间隙,也是由此而起。
4
今天师父偶感风寒,下午便由我外出化缘。
「小和尚!来,这儿有两个馒头!」小辫儿在街尾吆喝着,她与我同岁,皆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她是巷子酒家老板的闺女,平时总编着两个小辫,偶尔会来寺庙找我,和我一起到林师傅那儿听故事。
「阿弥陀佛,女施主菩萨心肠。」我心里窃喜,却故作严肃,冲着她拜了一下。
「嘿,什么菩萨不菩萨的!」小辫儿拍了一下我的光头,「你师父呢?」
「风寒,在房中歇息呢。」
「那他可没缘分,赶不上这全城的好光景。」小辫儿笑着道。
我早已发现,今天全城张灯结彩,万人空巷,不知是什么盛大典礼。
「你还不知道?是花荣将军打了胜仗!」小辫儿激动地说,「辽狗卷土重来,还好花将军以一敌百,这不,又将辽狗打得抱头鼠窜!全城的人都等着将军凯旋呢!」
我脑海中泛起花荣身穿银甲、驰骋疆场的风采,不由得心生向往。
「花将军可真是了不起的大英雄。」我暗暗念叨着。
「走!咱们也看花将军去!」
小辫儿拽起我的手,向着城门口跑去,我双颊一红,也只能随着小辫儿。颠簸了一阵,穿过拥挤的人群,正看见身裹银甲的花荣骑马走在最前,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入城军队,士兵脸上写满了疲惫,但却有掩抑不住的自豪。
「将军万岁,将军万岁!」
花将军仍保持着标志性的微笑,但不知怎的,我却感觉他并不开心。
他余光扫到了我,表情微微有些错愕,随后骑马向我走来。
「小和尚,你也来了。」
小辫儿攥我的手愈发紧了,我也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来,上马。」
花荣一把将我揽到了马背上。双脚离地的一刻,我开始惴惴不安。在花荣的身后,是一把半人高的长弓,全城的人都知道,将军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一路无话,花荣携我入了府。他为我上了杯茶。
「你怎有空跑出寺来?」
「师父让我出来化缘。」
「哦……」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笑没再说话。
我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花将军,你和师父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啊,」花荣眼中泛光,「我们曾是兄弟,是战友,现在……恐怕是陌路人。」
「为何如此?」我惊讶道。
「他不喜朝堂……更认为朝堂是藏污纳垢之所。唉,他所言不差。」
「将军!」一名卫官入了殿中,他神色有些慌张,也没等花荣回应,便急忙道,「将军,朝堂的粮草还没来,据说是被高俅扣在了运河!咱们的军粮早已……」
「够了。」
花荣疲惫地挥挥手,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像是老了十岁。
「小师父,你先回六和寺,我和你师父的故事,改日再说与你听。」
5
在这之后的许多天,我再没见过花将军。
师父和花将军的故事,我也就再没能听说。
从小辫儿拉我的手那刻起,我就每天心怦怦跳个不停。
春天到了,连我这个少年也跟着春心萌动。
有一天,师父看我一个人坐在厢房外面发呆,主动走到我的身旁。
「想他了?」
我以为师父发现了端倪,赶忙辩解:「不是……」
师父摇摇头,「花将军貌若神人,彬彬君子,想想也无妨。」
我心中一滞,知是师父误会,可又不知如何辩解,只得脸红地应承下来。
「师父,你的胳膊是怎么没的?」
师父略一犹豫,「有个道士,会些法术,被他用飞剑砍了去。」
「若是师父还有一臂,那生活也将方便许多。」
「阿弥陀佛。」师父打一声佛号,「没了胳膊,倒让贫僧看清许多。」
「师父,能给我说说梁山泊吗?」
「那时候,我们聚在一个仙境似的地方,有好多好多亲如手足的兄弟,我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有一面替天行道的大旗子,做着我们认为对的事。」
我想象着师父描述的画面,不觉痴了,「后来呢?」
「后来因为一个决定,弟兄们先后死了,不少兄弟没能善终。死在战场上的,死在官场上的,还有些归隐的,却也是杀孽太多,下场凄凉。」
我大概猜到,这个决定便是招安。
「师父,花将军并非不明事理的人。朝堂自是污秽不堪,腐朽衰败……」
师父厉声打断道:「自知如此,何必招安?」
「可朝廷有罪,百姓无罪!难道便眼睁睁看着百姓为鱼为肉?」
我这句话几乎是喊了出来。
我想到了天真无邪的小辫儿、寺外面补鞋的林大叔,还有城中那许许多多的民众。
庙堂之高自是昏庸腐朽,但江湖之远的百姓又何罪之有?
师父愣住了。
他浑浊的眼睛变得清澈,整个人如一尊佛像立在我的身前。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是许久许久,风吹过他干瘪的左臂。
他冲着我笑了,「如果有机会,替我去一次梁山泊。」
6
在这之后的一个月,是寺里最艰难的一个月。
城中的粮食消耗殆尽,辽军愈战愈勇,不少城中的富豪乡绅已经备了马车准备跑路。寺里的和尚也化不回口粮,只能两天吃一顿地苟延残喘。
小辫儿眼角含泪在寺里找我,「小和尚……你说,我们是不是要死了啊?」
我摸了摸小辫儿的头,「咱们还有花将军呢!」
小辫儿心绪稍定,「是……花将军,他总是百战百胜的,是吧?」
「别哭哭唧唧的。」林大叔咬着牙根,「那帮辽狗要是真入了城,我要让他们指导指导,我这把老骨头,也不是那么好啃的!」
我看着衣衫褴褛的林鞋匠,心中猛增一份敬意。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平头百姓尚且如此,我又怎能在城池中坐以待毙?
我想着将军战场马革裹尸、血染沙场,心绪更加澎湃。古寺藏于幽林,佛经普度众生。可只这般诵经念佛,众生真的能平安喜乐吗?我虽是个和尚,但又何尝不能上阵杀敌?!
「你们等我。」
7
手提禅杖,脚踩硬履。
当年师父是抗辽猛将、民族英雄,而今我是他的徒弟,断不能失了他的面子。
临走前,我朝厢房磕了三个响头,又朝鲁智深伯伯和林冲伯伯墓前浇了碗辣酒。
「鲁伯伯,林伯伯,」我念叨着,「接下来的日子,便是你们陪着师父了,若是你们还在世上,也会支持我的决定吧?」
清风拂过,似有所言。
最后,我给小辫儿房门前放了朵芍药花。
若是此战不死,我还俗娶你。但若是死了……嘿嘿,我心里笑道:「若是死了,那便也是死得其所。」
城门外战鼓声响,城墙下大火纷飞。我走出城门,踩着死人堆来到了花将军的营帐前。
花荣见了我,错愕万分。
「你怎么来了?」
「将军,我来助你!」我目光坚毅。
花荣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许久,终是没再拒绝。
「好,出征!」
我跟随花荣的步伐,杀入辽军。此时此刻,我不知什么是国仇家恨,不知什么是国将不国,我只知道,眼前的辽军断不能踏足我大宋的土地,因为在我的身后,有小辫儿,有林大叔,有师父,有花将军,有许许多多淳朴善良、勤劳耕耘的老百姓。
一挥,步兵倒地。
二挥,战马嘶鸣。
三挥,军士逃窜。
只见花荣挽弓射月,一记弓箭将敌方先锋毙于马下。
我心想,很多年前,师父和花将军,也是这般并肩作战的吧?
辽军人多势众,我和花将军身上的伤口愈来愈多,我双眼模糊,脚步虚浮,已辨不清沙场方向。
我怕是要死了吧?
一位辽兵手持长刀奔向我的眼前,可我的身体却再无力闪躲,高举的钢刀在阳光下熠熠发亮,整个时间和空间,似乎都慢了下来。
脑中闪过最后的画面,竟是淳郁的酒香和那扎起的辫子。
阿弥陀佛,徒儿不肖,这么多年心里还藏了个姑娘。
我嘴角微微上扬,等待着自己血花溅射。
「铛!」
铁器碰撞之声将我震醒。
「吾乃行者武松,谁敢伤我徒儿!」
8
我睁眼一看,乃是一独臂僧侣,手持木杖,高大威猛,立在我的身前。
那宽大的袈裟随风而动,在我的眼前猎猎作响,那背影,似乎与天地齐高。
花将军力竭倒地,他嘴上闪过一抹笑容。
「武松哥哥……」
我看着花将军,突然明白了师父的禅语。大笑无声,花将军得偿所愿,他虽然没能仰天长笑,但那股喜悦激动却溢于言表。
师父当若战神,虽是独臂,却有万夫不当之勇。他跳将起来,辽军大将军被他从马上一棍击下。
「着!」他怒喝一声,如金刚罗汉。
辽军将领应声倒地。
辽军失了将领,如若一片散沙,他们说着些听不明白的言论,纷纷败退。
师父走到花荣的身前。
「弟弟,辛苦了。」
「哥哥……」花荣声音低微,「我……我怕是不行了。」
我这才注意到,不知是什么时候,花荣的腹部被捅出一个好大的窟窿。
他血流不止,却紧紧攥着师父的手,「哥哥,我……我还有一事托付。」
师父虎目内波光闪动,「贤弟,你说。」
「前两日……我做了个梦,梦见宋江哥哥,被小人所害。」花荣竭尽全力地说着,「他葬在了蓼儿洼……我吊着这口气,就想去那看看,你……你能送我一程吗?」
「好。」
师父右臂发力,将花荣背了起来,他翻身上马,朝着北方行进。
我心里想道:蓼儿洼离这儿有千里之远,哪怕是神行太保戴宗在世,也没法帮他见到心心念念的宋江哥哥了。
我目送着二人远去,像听尽了一首英雄退场的挽歌。
9
辽军败退后,和大宋再次签了和约。宋军无力征讨,只得应了下来。
师父离开了六和寺,他本就是寺里的「异类」,他离开,住持也不闻不问。
我猜想无论如何,师父都会将花将军的尸体带去蓼儿洼,我倒是希望那位宋江哥哥是真的死了,否则若只是花将军的南柯一梦,宋哥哥怕是要悲痛欲绝。
当然,离开六和寺的,不止是师父。
山排巨浪,水接遥天。鹅卵石迭迭如山,苦竹枪森森似雨。
八百里梁山水泊,我替师父回来了。
梁山泊波光粼粼、静影沉璧,我乘着木筏往寨前走去。那是一个好大的山寨,只是牌匾蒙尘,依稀可见是「忠义堂」,在牌匾旁还高竖一柄大旗,上书「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我默默念叨了一遍。
禅语说,大笑无声,花将军得偿所愿,喜极难以言表;大悲无泪,师父眼见兄弟离去,哀莫大于心死。而我,看着这面替天行道的旗帜,看着眼前这宽阔宏伟的寨子,心中燃起了一阵明悟。
报国何必招安?如今的朝廷,卖国求荣,横征暴敛,又怎值得义士以命相报!
我坐在忠义堂的椅子前,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百零八单将齐聚堂前,欢声笑语,其乐融融,那真该是梦一般的光景。但眨眨眼,眼前便只剩下断壁残垣。
这是师父梦开始的地方。
现在这个梦,我帮师父接着做。
梁山之上,八百里水泊,我摇起了「替天行道」的大旗。
后记
两年后,在齐鲁之地,再次响起了梁山泊的传说。
那荒废的寨子再起烟火,水域之上再起人烟。有人去泊里打鱼,还能听见从山里传来的欢笑声。
有人说,是那一百零八将魂归故里,在梁山泊镇山修炼;也有人说,是忠臣良将枉死,不甘轮回。但无论哪一种说法,都不算是个定论。只是他们偶尔会好奇,总有些山贼盗寇离奇覆灭,有些祸国殃民的奸臣突然死亡;蝗灾时,一袋袋大米从天而降;洪水时,一道道沙堤水中涌起。
百姓多以为是梁山泊山神庇佑,每到月中,都能看到泊里漂满了许愿纸船,纸船上点着小小的蜡烛,如星光般聚满了湖面。
一位老人拉着孙儿的手,「快,想着山神拜一拜,能保你高中状元哩。」
「嘿,他可没这本事。」一位女子不屑地笑道,「说来你别不信,你们供奉的山神,不过是个小和尚。」
「你这姑娘,恁的无理!」老人生气了,他带着孙儿准备离开,却见那姑娘接着开口道,「真想金榜题名,就头悬梁、锥刺股,山神能教会你的,便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小孙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姐姐……你是来这儿干吗的呀?」
「我啊,我也有一件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儿……」
姑娘话罢,乘上了一艘扁舟,她驾着扁舟,伴随星光向湖内驶去。岸边的孩童牵挂姐姐安危,却又不知姐姐的名字,便只好呼喊着。
「辫子姐姐,一路顺风啊!」
他刚喊完,一朵灿红色的芍药花随风拂动,慢慢飘到了他的手里。
「爷爷,爷爷,这是什么花?」
「哎,孙子,这是芍药花呀!」
「芍药花是什么意思?」
「嘿……你还小,别问这些乱七八糟的……」
爷俩越走越远,但讨论声却犹在耳边。
翠摇钿砌梧桐影,暖透罗襦芍药风。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