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深切的恐惧,来自哪里?
是那些形神兼备的鬼魂形象,还是充满着丑恶想象力的感官刺激?
都不是。有时候,是充满索取和回馈的爱。
事情是从一个匆忙跑进警局的居委会大妈开始的。
大妈进门就大喘气,一张脸憋得通红,把我吓得不轻,一通拍才缓了过来。
一开口,才知道严重的还在后面。
「死人了。」她脸上的肉都开始哆嗦,「那孩子已经吓瘫了,我跟着一起的。」
「您慢点说。」我连忙招呼韩东升拿椅子,「谁死了?」
「我们小区一女的。」大妈拍着胸口说,「把我吓死了。我可没见过这场面,那孩子都来不了了。」
虽然我们不明就里,但看来死人是没错了。
半小时后,我们赶到了现场。
房门紧闭,一群人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看到穿警服的我们,都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
隔绝开现场之后,我和韩东升走进去,看到周围环境干净,没有打斗痕迹。
事发地在厨房,来之前大妈已经说过,我和韩东升直奔那里。
终于看到了那个冰箱。
挺大的一个双开门冰箱,我用手轻轻打开冰箱门。即便是隔着手套,也能感觉到一阵寒气逼来。
冰箱里赫然一具尸体,位于冰箱下层,蜷缩着躺在里面。
看上去已经冻僵了,外边有冰层,厚度不算薄。
我小心地观察了一会,看不出男女,回头让韩东升把勘验人员叫来。
下楼等待大徐的时候,我问已经缓过来的大妈,她是怎么知道出事了的?
「我不知道。」她老老实实地说,「最近入户普查,我就给这家打电话,一直没人接,上门敲门也没人开。开始我以为人家出去了,就问了问周围的邻居。结果邻居说最近还看到这家人叫外卖来着,到这我就觉得不对了。」
「这家人来这里时间不长,我是楼长,当初登记了个电话。印象里这家还有个孩子在上高中,我想着给孩子打电话问问情况,也联系不上。后来没办法了,我去学校找到这孩子,回家开了门,才发现人都已经没了。」
「吓死我了,我哪见过这种场面。」大妈说话都带着哭腔,「你可不知道,我们这之前就发生过老人一个人在家摔了一跤,没人知道,差点没了。一直联系不上这家人,我害怕又出什么事儿,这才一定要找到那孩子回家看看。」
「开门后我进去看了一下,家里没人,孩子说也不知道大人去哪里了。」大妈说。
「死者在冰箱里,你是怎么发现的?」我想想,问大妈。
「进门之后没看到有人在,桌子上还有灰,看上去很久没人了。我觉得奇怪,之前不是听邻居说最近家里有人叫外卖吗?我就让孩子看看厨房有没有剩下的外卖盒。结果,孩子估计开冰箱查看了,我就听见一声惊叫……」大妈说着哆嗦起来,「后来,我就跑去找你们了。」
「死者家属在哪?」我看看身后的红砖矮楼,问大妈。
「在我家,孩子真是可怜,现在孤苦伶仃一个人了。」大妈叹气,「飞来横祸啊。」
据大妈说,死者叫刘梅,五十出头。儿子叫陈炼,十八岁,上高三,平时学习很刻苦,是个学霸,为人本分,很有礼貌。
「这家人搬来不久,是租户,我们也就入户统计见过一面。刘梅不算是个热情的人,说话也没有什么笑脸,不过也没什么特别的。听说是个老师,后来提前办了退休,在家专心教育孩子。他们家跟邻居交流也不多。我们这是个老小区,人挺多,一般来说本楼都是认识的。但这家,没几户知道。」大妈很详细地介绍着情况。
我若有所思。说话间已经看到对面大徐的车了,连忙迎了上去。
大徐从房间里出的时候,走路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一样。看到我在一旁盯着他,马上说,这人不是最近才死的。估计得有些日子了,尸体冻在冰箱里,所以没有腐败,但死亡时间不难确定。
顿了一下,他接着说,「我看门锁都没有损坏,应该是熟人作案。」
「未必。」我说。
大徐皱了下眉头,「你不是说这家平时就这死者一人在家吗?」
「据我们了解,死者还有个儿子,就是前面给大妈开门的孩子,上高中,最近也没回过家。」我看着大徐说,「但根据邻居所说,上周还听到外卖在门外送过餐,还不止一次。」
大徐摆摆手,面色阴沉地说,「尸检之后再说吧,从表象来看,死者死亡至少是十天之前的事情。」
「死了这么久?那外卖送给谁了?」韩东升禁不住说出口,我看了他一眼,他连忙闭上嘴巴。
这其实也是我的疑问。但大徐在,这么说有些不合时宜。
见到死者儿子陈炼的时候,他眼神呆滞,手指神经性地来回搓动,看起来很紧张。整个人瘦瘦高高的,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据我们所知,你们搬来这个小区不久,对吗?」我问。
陈炼点头,「两个月。」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妈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她有什么异常吗?」我接着问。
陈炼抬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他想了几秒钟,摇头说,「没有。最后一次见,当时我准备回学校,她还给我收拾了衣服,说了些注意学习之类的话。」
「你平时和你妈关系怎么样?」我想了想问道。
「我妈管我比较严,但对我很好。」他抽泣着说,「高三了,我们已经开始准备高考。这段时间不能松懈,我妈特意租了这房子,离我学校近一点,好让我每天能在家多睡一会。」
「你不是走读吗,怎么又住校了?还这么久没回家?」我想想,问。
「学校有个短期培训班,封闭式的。」说起这个,他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只给尖子生办的。明年就高考了,希望能够在这段时间再冲一下。我妈的愿望就是我能考上北清,不然也不会让我复读一年,我去年其实成绩也还不错。」
我和韩东升一时无语,唏嘘不已。
母亲的意外被害一定让这个被课业压榨到极致的孩子受到了极大打击,他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走路伛偻起来,细高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为了了解更多情况,我们找到了这对母子之前居住的小区,才明白刘梅为什么要租住在现在的位置。
那个小区确实比较偏,离陈炼的学校很远。折算下来,光是上学路上,就要花不少时间。
从刘梅前邻居那,我们对死者有了更多的了解。
刘梅这人很要强,当初丈夫老陈在世时,两人就总吵架。后来老陈病了,刘梅可能也意识到之前很多做法不妥,两人才变得亲近起来,很多事情也不争执了,都是商量着来。但老陈的病太重了,没几年人就走了。
那之后,刘梅的性格就又回去了。毕竟家里男人不在了,总是有些闲言碎语,当年不比现在,老陈走得早,孩子又小,刘梅着实受了些罪。
好在她算是挺过来了,现在孩子大了,学习成绩又好,到时候考个好大学,一毕业,刘梅就算是熬出头了。
「他们母子的关系怎么样?」我没提刘梅被害的事情,接着问。
「挺好的,就是刘梅对孩子严了些。」邻居笑了笑,「我们家孩子和陈炼是初中同学,知道一些他家的情况。陈炼本来挺喜欢说话的,老陈去世之后就不怎么爱笑了,人也变得心事重重,一门心思都在学习上。」
「刘梅自己就是老师,对陈炼自然要求比一般人要高,再加上家里这个情况,更希望孩子争气。虽然她手头不宽裕,但这些年,也没让陈炼受委屈,是个好妈妈。」
学校方面的说法很简单。陈炼学习成绩确实很好,名副其实的学霸。几千人的高中,他每次考试都在前几名,这次因为学校备战明年高考,特意给各班的尖子生搞了个短期加强培训,需要学生在校住宿二十天,陈炼就是那个时候入校住宿的。
学校的这次培训一共有五十人,全是各班出类拔萃的学生。加强训练是封闭式的,早上很早就开始,一直到晚上十点多才下课,所以陈炼那段时间在学校的活动一览无余。
高中都是多人住宿,一个宿舍住七八个人,宿舍室友也能证明,他没有离开过。
据他的同学讲,他每天回宿舍倒头就睡,一切正常。
「陈炼近期有什么异常吗?」我小心地问其中一个学生。
「有我也发现不了。」他说,「我们一天要上十几个小时的课,累也累死了,哪有那个精力去观察别人?不过他平时就够异常了。」
据他同学说,陈炼不喜欢说话,每天就是埋头学习,有时候在座位上一坐就是一上午,到中午饭的时候才从凳子上挪开。
「要不是人需要上厕所,我觉得他能焊死在那里。」陈炼的同学吐槽说,「可能这就是学霸的毅力吧,我妈就经常拿着成绩单上陈炼的名次激励我。」
明白了,陈炼就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根据这些线索,我又快速捋了捋:也就是说,从家里离开的时候,是陈炼最后一次见到刘梅。之后没多久,刘梅就遇害了。
「但我们没发现刘梅有其他乱七八糟的社会关系。」韩东升一脸困惑,「排除情杀和仇杀,这就蹊跷了。而且如果刘梅在至少十天前就遇害了,那邻居口里一周前还在订外卖的人是谁?」
「不知道。」我说,「不过有人一定知道。」
找到那个叫周宇的送餐员并不困难。他是近期最频繁给这家送外卖的送餐员。
「您找我?」他气喘吁吁地说,「刚送完一单外卖,直接过来了。」
「有件事情,得了解一下情况。」我问,「你应该明白,既然叫你来这里,说明事情很严重。」
「出什么事了?」他突然收住了声音,「我最近确实走得急了些,但没有撞到人。」
「不是交通问题。」我说,「有别的事情要请你配合调查。」
我说出一个日期和小区,问周宇,「你给这户送过餐是吗?」
周宇想了想,拿起手机翻找了一会儿,估计在找送餐记录,不一会儿点头说,「是的,没错。」
我没有回答,接着问,「你送餐的时候是谁接收的?」
「没人接收。」周宇回答道,「这事儿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没人出来,我放在门口就走了。」
「放门口就走了?」我和韩东升对视一眼,问,「具体说说。」
「那天的事儿我记得很清楚。」他说,「干我们这活,时间就是效率。你说的那个小区,我也去过几次,路很熟,送餐也快。」
「我们送餐有时间要求,所以我开得很快,想尽快送达。那天上去后敲门没有人应答,我打了个电话过去,结果电话也没人接。这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只能反复打。就在我准备继续拨号的时候,收到了一条短信。」周宇回忆道。
「上面只有五个字:外卖放门口。」他说,「这也不奇怪。现在不喜欢见人的客户越来越多了,好多人都是隔着门说几句话,直接让把东西放在门口。我们时间又紧迫,放在门口更省事,也乐得这么干。」
「不过那次,连说话都没有,就一条短信。这也不奇怪,也可能是客户不方便接电话,短信告诉我们。」他说。
「怪就怪在,第二天我又送了这家,要求一样,甚至连点的东西都一模一样。」周宇说。
「本来我也没太在意,但之后一周有几天我都接到这家的订单。」他接着说,「还都是订同一家餐馆,除了偶尔换一两个菜,几乎没变化。每次都让我把外卖放门口,后来几次我都不打电话了,直接放在房间门口,敲敲门,然后就走了。」周宇说。
「一直都没人应答吗?」我插嘴问。
「没有。有一次我好奇,还凑近门听了一下,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倒是我自己的心脏怦怦跳,清晰得很。」他不好意思地说,「毕竟这事不体面,我也不敢多待,就走了。」
「后来就没收到过这户的订单,慢慢地我也把这事给忘了。」他说,「这不,今天突然我们经理说是警察找我,让我来这里一趟,还问我是不是最近犯什么事了。你们问这个干什么?」
「你送外卖的那家,死人了。」我看着周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什么?!」他一下子站了起来,脑袋上的帽子都掉了,「死……死人?我都没见过客户,这事和我没关系!」
「别紧张。」我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这是基本的调查工作。如果你没涉案,那就什么都不用怕。」
周宇脑门上渗出了汗珠,「你们打听一下,我这人老实得很,除了开电动车有点快,其他违规都没有过。我确实和这事没关系!」
几秒钟后他想起了什么,说,「你们调查完了可得跟我经理说一声,别到时把我工作给搞丢了。」
「会的。」我看着他急切的眼神说,「如果你没问题,我们一定会说明情况,不会让你受人非议。」
「不过,需要你把这段时间的整个情况详细地给我们写下来,还得采集样本。今天和你说的内容严格保密。你最近先别工作了,等我们安排。毕竟,一天找不到凶手,你就有这个嫌疑。」
「我写,马上写。」周宇忙不迭地点头,一脸诚恳。
「这么扯淡的事情,咱也信?」韩东升看看那两张薄薄的纸说,「咱查查下单的电话不就清楚了,死人总不能打电话吧。」
「问题就在这里。」我接茬说,「我查过下单的电话了,就是刘梅的。但现在查询,电话已经关机了,而且定位也找不到地点。这说明,不管是谁拿走了死者的电话,都已经废弃不再使用。搞不好电话卡都损毁后丢弃了。」
韩东升愣了,说,「凶手用死者的电话,订了一周的外卖。为了什么?」
「不清楚。」我手一摊,「你问倒我了。先等大徐的尸检结果,说不定有收获。」
尸检出来后,我和韩东升都很意外。
死者是被重击致命,伤口在头顶,头骨凹陷,显示力度很大。后来被人拖入冰箱冷冻,因为冰箱下层比较大,死者身形瘦小,所以尸体保存很完整。
当时死者头部冲着冰箱里侧,再加上外表有冰层,血液凝固,我没有注意到伤口。
「牛!体表竟然没有发现痕迹留存。」大徐咂舌,「这人是个高手,估计戴了手套,不然不会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也没有被侵害的痕迹,排除性侵的可能。」
「我们检查过了,死者家中丢失了部分钱物,价值不算太多。」我说,「不过这种谋财害命的案件,一般来说不会这么周全。这种手法,倒像是专为杀人去的。外卖送餐人员也问了,作案的可能性很低,应该不是他。」
「可以肯定的是,死亡时间在大约十几天前。」大徐慢悠悠地说,「小韩上次的问题没错,一周前订外卖的人,到底是谁?」
监控没有发现。我们调取小区的录像,进出小区的人员中,没有发现可疑人员,甚至都没发现刘梅的身影。
重点对比了进出小区的人群,没发现陈炼,倒是看到了匆忙进出小区的周宇。他的制服太显眼了,所以在视频很容易找到。从我们查获的记录来看,这段时间,这种制服的外卖员进出小区一共十次。
楼内是没有监控的,这让我们无法确切掌握楼层的情况。
走访刘梅家周边邻居收获甚微,大家普遍对她家情况不甚了解,这不意外,第一次出现场的时候我们就有所了解。
刘梅家搬来也不过两个来月,跟邻居平时的接触很少。
「我上去过他们家一次。」五楼的一个婆婆小声说,「有一次楼上的动静太大了,把地板砸得咚咚响,我家小外孙都被吵醒了,没办法,我才上楼去他家问一下。」
「门一打开,我就看那小伙子弯腰抱着头在家里哭,可能和他妈闹脾气了。我说了情况,他妈倒是很客气,道了歉,也就没事了。」老人说。
「为什么地板会咚咚响?」我好奇地问。
老人摇头,「不清楚啊。我上去的时候已经不响了,不过看那女的开门时气冲冲的样子,肯定不是好事。」
「难道是气得跺脚?」韩东升哭笑不得,自言自语说。
「不像。」我思忖了一下,说,「你有没有听到她说,陈炼当时是抱着头在哭?」
「你的意思是,刘梅用什么东西打了陈炼的脑袋?」韩东升说,「那也不会让地板咚咚响吧?」
我心里有个猜想,想了想,说,「回头验证一下。」
刘梅的通话记录很简单,除了一个月之前几个零星的社会关系,近一月内就只有几通未接来电,显示都是外卖员的电话。但没有一个电话是接通的。
我们顺便查看了陈炼和周宇的手机通话记录,前者比较简单,后者就复杂多了。毕竟,外卖送餐员每月的电话量是惊人的,海量通话中筛选出有价值的信息,本身就是一个大海捞针的举动。
这次,我们什么都没有捞到。竹篮打水一场空,周宇的通话记录没有斩获,绝大多数是客户,中间零星穿插着家庭电话。
陈炼的电话更少,一月前有几个是打给刘梅的。期间还有和几个同学和朋友的通话,因为电话没有录音,我们无从知道说了什么。倒是其中有一个号码的主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人和陈炼是一个小区的。」韩东升查问之后回来说,「是母子俩现在租住的小区。」
我想起居委会大妈的说法,刘梅和陈炼因为搬来不久,在这个小区并没有什么熟识的人。看来,陈炼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孤僻和内向。
至少,在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区里,他交到了一个朋友。
现在这个难得的朋友正坐在我面前。让我感到吃惊的是,他明显和陈炼不是一种类型的人。
眼前这个穿着宽大裤子、脖子上挂着各种长长项链的年轻人更像是那种混迹地下游戏厅和夜总会的活跃分子,要说学霸陈炼会和他有交集,实在是有些叫人难以相信。
「你认识陈炼?」我看着这个发型时尚的小子说,「你叫罗鹏,对吧?」
「算是认识吧。」他一脸波澜不惊,看样子对这个阵容并不害怕。
「进过我们这里?」我笑了,对旁边的韩东升说,「查查看,有没有情况。」
「不用了,我来过,但不是你们这里。」他含糊地说,「当时年龄小,教育一下就算了。」
「这次可不是教育一下那么简单。」我收起笑容,「你和陈炼是怎么认识的?」
「你们找我,就因为陈炼?」他似乎放心了很多,「他搬来没多久,在小区门口让几个小混蛋欺负了,我看到,当时上去喊了一嗓子,就这么认识了。」
我心里清楚,事情一定不像他说的这么简单。但很明显,通过那次出手,陈炼和他建立了一种微妙的友谊。
「据我们调查,陈炼在十多天前,给你打过电话,有印象吗?」我敲敲桌子,问。
「没有。」罗鹏想想说,「我每天电话多了,哪里会记得这么清楚。」
「陈炼最近给你打过好几个电话,你都给忘记了?」我加重语气,问道。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皱着眉头说。
等了几秒钟,他瞪大了眼睛,「想起来了,当时他告诉我,他给我订了外卖,让我去他们家取。」
韩东升的腰一下子挺直了。我心里暗喜,忙问,「为什么要去他们家取,直接送到你家不是更方便吗?」
「陈炼知道我平时白天都在家睡觉,晚上才出去活动,吃饭都靠订外卖。那天不知道怎么发了善心,说是给我订了几份,让我中午十一点半左右去他们家门口拿走。」罗鹏说,「可能是因为之前我帮了他,想感谢我吧。」
「你取了之后呢?」我问,「陈炼一连好几天都给你订了外卖,还都是送到他家,让你去取的吗?」
「对。」罗鹏笑笑,「你们知道得还挺清楚。这小子办事糊里糊涂的,我都习惯了。要真有心,直接送到我们家不就行了。干吗让我去他们家,还得下楼。」
「但我们在电梯监控里没发现你。」我忍不住说。
「我家就在他们家上面两层,坐什么电梯,我走楼梯就行了。」罗鹏满不在乎地说。
我和韩东升都愣住了,看看对方,一时无语。
脑海中浮现出陈炼苍白的面孔。毫无疑问,陈炼用刘梅的电话订了外卖,送到自己家门口,然后指定由罗鹏取走。
问题是,他为什么这么干?
我想起了监控中的画面,于是和韩东升重新调出来查看。
容量所限,监控只能保存一个月。算我们幸运,涵盖了作案时间。
这次我们详细查看了整个小区中每个外卖员进出的全部轨迹,逐帧对比之后,有了一个重大发现。不得不说,第一次查看过于盲目,忽视了。
穿周宇这种外卖服的快递员,一共来过这个小区十次,除了周宇来的次数多,另外几次,是其他送餐员。
其中有一个送餐员,就在周宇送餐的前段时间,进过小区。上次都在关注周宇的行程,所以没有重点查看,而且因为帽子和背影角度问题,没有看到脸部。
这次我刻意观察了这个送餐员进入小区的时间,掐指一算,差不多就是十多天前。对比陈炼的体型和步态,有些类似。
原来如此。我心里亮了,回头对韩东升说,「去学校找陈炼,顺便搜查一下他的随身物品。」
巧的是,大徐的电话也打过来了,痕迹物证有重大发现。
我们从学校带走陈炼的时候,他似乎并不惊慌。
韩东升冷着脸从后门将陈炼带上车,他一路沉默地钻了进去。考虑再三,我们还是顾忌影响,没有当着同学和老师的面给陈炼戴上手铐。
坐在我们面前的陈炼,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同的是,这次他的表情,隐隐透出一股冷峻。韩东升面有喜色,冲我努努嘴说,在他行李里发现了我说的东西。
陈炼对我们带他到审讯室并不吃惊,反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从坐姿到态度,都透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傲慢。
当然,我清楚这是一种先入为主的主观印象,但从他俯身进入车内开始,这种感觉就挥之不去。
「据我们了解,你母亲对你可以说是尽心尽力、无微不至,你为什么要杀害她?」我开门见山地问。
对这种对抗意识很明显的对象,旁敲侧击已经失去了效果。
「我没有杀她,你们搞错了。我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母亲?」陈炼说话很慢,但很稳。
「你说你没有杀害你的母亲,那我问一个问题。」韩东升开口了,「为什么要用她的手机订餐?」
「我没用她的手机订餐,你们是警察,做事情要有证据,不要血口喷人!」陈炼似乎有些愤怒,额头上隐隐有青筋露出。
「我们当然有证据,但现在是询问你的时候。如实交代。」我敲敲桌子。
陈炼冷笑,不说话。
「罗鹏已经交代了。」我这话出口,陈炼马上冷冷地看着我。
我接着说,「是你以帮他订外卖感谢他为理由,让他去门口取的外卖。」
「我们刚搬来这小区,小区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而且我当时在学校,你说的这些情况我都不清楚。」陈炼低声说,「我母亲一个人在家,不想做饭的时候订个外卖,这不奇怪。」
「不,这很奇怪。」我声音高了上去,「我们打听过,你母亲习惯自己做饭。特别是你在家的时候,她都是亲手做好一桌子菜等你回来。她可不会订外卖,就算你不在家,也不会。」
「罗鹏这人就是个混混,他说的话也能信?」陈炼冷笑,「你们连他的话都信,却不信我的。我好歹也是个优质高中生,谁的话可信度更高,这不是很明显吗?」
「你不是说不认识罗鹏吗,怎么知道他是个混混?」我笑了。
陈炼马上闭上了嘴,眼皮低垂下去。
「你可以否认这些,但你杀害刘梅的事实是无法否认的。」我加重了语气,「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手头有你杀害自己母亲的确切证据。但现在,是你交代罪行的时候。」
「我没有杀害刘梅。」陈炼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不再说话。
韩东升侧头看看我,眼睛里有些惊讶。
一个儿子直呼死去母亲的名字,只有一种可能。
「你就那么恨你母亲吗?」我忍不住问,「尸检结果显示,你母亲是被外物重击脑后致死的,检后脑颅骨凹陷,这说明当时力度非常大。你母亲含辛茹苦把你抚养长大,一个人把你培养成出类拔萃的优秀学生,你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忍心亲手杀害她?」
「她不是我母亲。」这次,陈炼没有否认,只恶狠狠地说出这几个字。
我知道时候到了。有些证据,现在拿出来,最合适。
「进门的时候,我的同事已经给你做过痕迹提取工作。你还小,可能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确实从背后重击了刘梅,一定会有喷溅血迹沾到你身上。皮肤接触了血迹,简单的冲洗在短时间之内是无法去除的。我们在询问你的同时,有人已经对提取的样本进行检测,我想结果很快就会出来。」我认真地对陈炼说,「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至少,你要解释清楚,为什么你的身上或者衣服上会有你母亲的鲜血。」韩东升说,「而且这份血液的新鲜程度,可以推测出沾染时间。」
「你很聪明,在冰箱上没有留下指纹。」我说,「事实上,现场太干净了,冰箱上不光没有你的指纹,连别人的指纹都没有。这说明你曾经擦过冰箱,将痕迹消灭掉了。」
「但你忘了一点,冰箱里的冰太厚了,你无法顺利地将刘梅塞进去。」我看着陈炼的眼睛说,「所以你不得不脱下手套去除冰,徒手掰下一块块冰块非常耗费体力,更重要的,给我们留下了重要证据。」
「这能有什么证据,胡说。」陈炼的声音已经有些战栗。
「冰块就是证据。你擦掉了冰箱外的指纹,但却忘记了,冰块也是实体,那上面也可以留下指纹!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徒手掰断冰块时割伤了手,你的血和刘梅的血都被冰冻在了冰块中。随着时间日久,冰层变厚,你的指纹也被封存进了冰块中,与刘梅流出的血水冻在了一起。」我重重地说,「我们的刑科技人员在融化的冰水里,发现了你的血液痕迹。百密一疏,这就是你杀害自己母亲的铁证!」
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陈炼高昂的头慢慢低了下去,半天没有说话。
再开口的时候,他的语气变了,声音比刚才尖利了不少,像是一下子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
「她不是我妈,我也不是她的儿子。」陈炼喃喃地说,「我们之间,没有亲情。」
「我爸走得早,我对他印象不算深。那个时候我只有四五岁,有点记忆。但我也只能回忆起他总是抱着我笑,亲我,对于他的样貌,我完全不记得了。家里有他的照片,但我看着没有感觉,仿佛是看着别人一样。」他轻声说,「我从小就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从小学到现在,每次家长会都是刘梅去开,然后回来给我一个一个问题地讲解。」
「虽然没有父亲,但我从小没有受过欺负,因为我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几乎没有哪个老师不喜欢我。就连校长也知道我这个人。如果有人欺负我,他们是不会答应的。」陈炼说,「我不开心,不是因为没有父亲,这件事虽然是我心里的一道疤,但时间一长,我也习惯了。」
「一切都是因为刘梅。」他抬起头,脸上像是结了冰,「我恨她。」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她的工具,是她满足自己虚荣心和控制欲的玩偶!」陈炼的声音突然高了,几乎是喊出来,「我拼命学习,都是她逼的!」
「从上小学开始,我就不停地在各种辅导班之间穿梭,那个时候我已经感受到学习的痛苦了。但直到上了初中,我才知道,原来我的母亲是这样的扭曲和变态!」陈炼眼睛里一下燃起了火焰。
「考试成绩没有达到她的目标时,我在家里连条狗都不如。稍有下滑,她就对我冷嘲热讽、骂骂咧咧,说我没志气,懒狗一条,甚至说我辜负了死去的父亲!她自己也是老师,不会说脏话,但说出来的词句比骂人要伤人百倍!」
「初中三年,我几乎每天都在侮辱抨击和冷暴力中度过。只有将自己淹没在习题中的时候,我才能让她短暂地闭嘴。」
「开始的时候,我以为考个好成绩就可以弥补一切。但我太幼稚了,即便是考了全年级第一,也不过是换来轻飘飘的一句『不要骄傲』。」陈炼抬起头,看上去怒气冲冲,「你能想到吗?我拼命复习背诵得来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只有一句话!」
「我从来没从她嘴巴里听到过一句鼓励的话。我爸在的时候,好像还夸奖过我,四五岁的日子,是我最阳光的时候。后来,就全是噩梦了。」陈炼声线开始颤抖,「每次考试之前,我都担心极了,天天做恶梦。同学们都知道我学习好,但不知道我在家是什么地位。毫不夸张地说,我愿意用所有的一切换一个平静普通的生活。」
「在这个家里,我感受不到温暖。刘梅对我的态度,完全取决于学习成绩。我到现在都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她的亲生儿子。」
「我曾经因为考了第二名,放学回家不让进门,被罚在门口站了两个小时。」陈炼笑了,脸上挂满悲伤,「就因为我比第一名少了四分,罚站两小时之后,饭都不让吃!那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时我站在阳台上,听着我妈在客厅大声地咒骂我,多想从楼上跳下去,结束这一切!」
我轻轻叹口气,想说什么,一时又说不出口。
「你们不信,可以看看我身上的伤痕。」陈炼慢慢撩起自己的衣服,指指肋下几处旧伤说,「这是刚上初中时,用藤条抽打留下的。因为我没有考到她要求的分数,就被打成这样。」
「后来我大了,就没再打过了。但语言暴力没有少,反而变本加厉。」陈炼说,「我知道你们不信。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自己都不会相信。但这就是事实。我就是在这种家庭长大的。恐怖的是,其他家长都很羡慕我,觉得我在家里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甚至有人找我妈取经,要把孩子教育得和我一样优秀。」
「但你们一定想不到,我是个复读生。更不会想到的是,我第一年高考是全年级前十,只不过没有考上她的目标大学,她就逼我复读!」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我本来一年前就可以摆脱这个噩梦,永远离开这个地狱一样的家庭!」
「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她。」陈炼嘲讽地笑笑,脸上瞬间恢复了狰狞,「所以我说,刘梅不是我妈妈,她是个魔鬼。」
「我真是太天真了。有一次居然建议刘梅去看看心理医生。因为我觉得她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可想而知,被她骂了个狗血淋头。」陈炼苦笑,「这种成长环境,导致我很自卑。在学校,除了学习成绩,我还有什么?发言怯懦,运动不行,班级活动没有一技之长,和女生更是半句话也不敢说。除了学习成绩,我无一是处。」
「至少,你很有反侦查意识,懂得隐藏犯罪痕迹,这点我很吃惊。」我说。
陈炼冷笑一声,没说话。
「从你叫外卖这个举动来看,你杀害你母亲是有预谋的,不是临时起意,我说得对吗?」我看陈炼平静点了,问。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外卖吗?」陈炼抬起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知道。」我看看旁边的韩东升,「不过我们也是最近才想通的。你准备了一套外卖服,在培训中途潜回家中,杀害了你母亲之后,又回到了学校。我们已经找到了那件衣服,上面应该有你的 DNA,幸运的话,搞不好还有刘梅的血迹。」
「是。」陈炼点点头,脸上竟然挂满得意,「我们是尖子班,平常学习真的太累了,压力又大。中午那帮同学都睡得特别沉,根本没人注意到我出去过。」
「那天我趁门卫大爷午休打盹,偷偷跑了出去,根本没人知道。」陈炼说。
「我们了解到,你们家有一次响声太大,楼下的邻居都找上门来,是怎么回事?」韩东升突然问,看来他一直对这个疑问耿耿于怀。
陈炼脸上先是充满疑惑,后来才恍然大悟,几秒钟的时间,眼睛一下子红了。
「那是我跪在地上磕头。」陈炼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碾过,变得细若游丝,「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妈逼迫得太紧,我快要发疯了,情急之下跪在地上冲她拼命磕头,满脸是血。」
「就这样,我妈也没有松口。」他呼出一口气,「讽刺的是,楼下老人找上来的时候,她慌忙叫我从地上爬起来,态度好得不得了。看到没有,她更在乎的不是我的生命,而是自己的面子。」
陈炼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像是终于释放出了憋闷许久的一个秘密。
「既然她不在乎我的命,我也不必在乎她的。」他缓缓地说,「事情就是这样。我这条命,是刘梅给的,现在赔给她。」
「最后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一切的?」我看着对面瘦高的身影,问道。
「几个月以前就开始了。」陈炼说,「确切地说,从进入复读班开始,我就已经在思考这件事了。如果再不动手,早晚我也会从楼上跳下去。不是我被她逼死,就是我把她除掉。我偷了套外卖服,计划动手,但一直没有机会,直到这次培训。」
「你相信他说的话吗?」韩东升看着那套色彩明亮的外卖服说。
「八九不离十。」我说,「我觉得,陈炼没这么简单,毕竟他自己也说了,很早就预备了外卖服。他订外卖的原因,除了让人误以为家里有人在,更多的是为了扰乱侦查视线,让自己那次回家显得不那么显眼。这儿是个老小区,外卖员进出小区不多,他贸然穿了这身衣服回家,很显眼。但如果之后还有不同的外卖员多次出入,就显得很自然。事实上,我们第一次,也确实被骗过了。」
「还有那个罗鹏。」韩东升若有所思,「估计也不光是帮忙取餐那么简单,搞不好他另有用处。」他忍不住缩了一下肩膀,「这小子,比看上去还要阴险。」
韩东升沉默了很久,才说,「这小子的聪明才智看来不光用在了学习上。有时候,聪明也是悲剧的源头。也许,我这种学渣才是幸福的。」
「这一切看似和学习成绩有关,其实毫无关系。」我说,「即便是陈炼长大后,面对这种强势到扭曲的母亲,也会出现类似的问题。可以想见的是,丈夫的早逝加上天生的强势性格,让刘梅更加无法忍受平庸的人生。她把自己未曾实现的愿望投射到了孩子身上,却从来不问陈炼的感受。」
「你不觉得,陈炼这个年龄,很多话说得都过于成熟吗?他估计思考过无数次这一切的根源,虽然还带着孩子气的幼稚,但不可否认,他甚至比自己的母亲看得更加透彻,这从他建议刘梅去看心理医生上就能看出。」
「但另一方面,无止境对孩子的逼迫必然会把最后一点亲情吞噬殆尽。陈炼长大后,年幼的亲情已被消磨光,精神上的情感慰藉又走向了反面,他对母亲产生条件反射的反感和恨意并不意外。但无论如何,杀人都是一种恶性犯罪,况且是杀害自己的亲生母亲。」
「刘梅对于陈炼的物质方面一定是无可挑剔的。可以说,作为一个望子成龙的母亲,她一个人历尽了艰辛,已经竭尽全力。也并不是像陈炼所说的,毫无亲情地把孩子当作工具。我相信,她的目的,不过是让陈炼不在将来残酷的社会竞争中落人之后。」
「但她没有考虑过孩子的承受能力,更没有给过温暖的鼓励,甚至都不关心孩子到底喜欢什么。某种程度上,她不仅对陈炼苛求,对自己更是苛刻得无以复加。陈炼身上的这种痛苦,一定也反噬过刘梅。」
我看着窗外渐渐露出阳光的天空说,「可怕的是,这种情况如今仍有家庭在上演,而且并不被当作一种错误。」
「但这会毁了孩子的一生,甚至毁掉原本温馨的家庭。」我轻轻说,「刘梅就是个例子。不是每一种奋斗都有结果,更重要的,是这个奋斗的过程。有时候,能够坦然接受也是一种强大的能力。」
「在和无数别人家的孩子、妻子、丈夫比较的过程中,我们可能都是平庸的人,但这未必不是一种幸福。有时候,竭尽全力努力过的人,接受平凡更需要巨大的勇气。」我看看韩东升闪闪发亮的眸子说,「从这个角度来说,人生路上,凡奋斗者,皆是学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