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痴恋师尊数百载,却在大婚之夜被师尊一剑穿心。
原来师尊真身是补天神石,生来即无心,修的亦是无情道,娶我只为杀妻证道。
在我死后,我附身于师尊剑上,眼见他收了一个新徒弟,眼见他对她百般宠溺,千般宠爱。
原来师尊不是没有心,只是我并非那个能让他长出心来的人。
一
师尊将我从万尸堆中救了出来,一手将我养大。
我这个孽徒却对师尊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愫,我不想做师尊的徒弟,我想做师尊的道侣。
于是我痴缠了他数百年:「师尊,我不要你当我的师尊了!我要你当我的道侣……」
在我的百般纠缠之下,师尊却始终不为所动,恪守礼法,拒我于千里之外。
眼见我逐渐沦为师门甚至整个修仙界的笑柄,师尊终于被我打动了,他不仅接受了我,还愿意和我结为道侣。
我本以为这是一个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故事。
然而就在我和师尊的大婚之夜,正当我满怀羞怯地等着师尊来挑开我的红盖头时,等到的却是师尊的一剑穿心。
红盖头落下的瞬间,我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师尊。
他的剑没入了我的心口,鲜血染红了我身上本就红艳艳的喜服。
师尊低眉垂眸地看着我,满怀悲悯之色。
他淡淡地告诉我:「我天生就没有心,故而修的是无情道,要突破必须要杀妻证道。」
他背后的大红囍字,犹如他的剑一般冰冷无情,刺痛了我的眼睛。
师尊本是修仙界第一人,距离飞升不过一步之遥。
但这一步,他已经停留数百年了。
——原来我被师尊杀妻证道了。
剧痛后知后觉蔓延开来,沿着我的四肢百骸,传入我的五脏六腑,尤其是我那颗恨不得掏出来捧给他的,沉甸甸的真心。
我死死地看着他,眼眶滚烫,双目含泪。
我想问他,那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然而我一张嘴,便只吐出了一口又一口的鲜血。
师尊平静地看着我:「你的命本来就是我救回来的。」
如今,我只是把命还给了他。
「既然你不想我当你的师尊,从今日起,我们师徒情分已了。」
我不再是他的徒弟,他不再是我的师尊。
血,好多血……
我满眼都是血色,那是我自己的血。
「师……尊……」
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喊了他最后一声师尊,然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我看向他的最后一眼,似乎看到他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这几百年来,我从未见过师尊流泪,他生来无心,又怎会有凡人之情?
原来这无心无情之人,也会流泪吗?
后来,我死了。
但奇怪的是,我并未魂归九幽,而是附身到了师尊杀死我的那把剑上。
何其可笑!我竟成了一把剑,还是一把杀了我自己的剑。
我眼睁睁看着师尊又收了一个女徒弟。
按理来说,她应该是我的小师妹。
师尊骗了我,他明明说过,我就是他唯一的徒弟。
我眼见师尊对小师妹百般宠溺,千般宠爱。
在我成为师尊的剑的第一年。
我看到师尊为她亲手铸剑。
在我成为师尊的剑的第二年。
我看到师尊为她孤身闯秘境。
在我成为师尊的剑的第三年。
我看到师尊为她亲身抓灵宠……
与对待我时的清冷与漠然截然不同。
师尊对小师妹与对我,是不同的。
小师妹与我对师尊来说,亦是不同的。
原来师尊是会笑的,原来师尊笑起来这么好看。
我眼睁睁地看着师尊爱上了小师妹。
那是我成为师尊的剑的第十八年。
也是我死后的第十八年。
我以为这是上天对我爱上师尊乱了纲常伦理的惩罚。
但就在这时,我却眼睁睁地看着小师妹从师尊手中抢走了他的剑,然后一剑杀死了师尊。
小师妹笑吟吟地告诉师尊:「我本是上界的风神,下凡只是为了渡情劫。」
而他就是她的情劫。
「只要我杀了你,就能破了情劫。」
作为一把剑,我从师尊身上穿胸而过,凌厉如风。
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师尊跳动的心脏。
火热,滚烫,而有活力。
一个生来本无心的人,竟然为小师妹长出了一颗心来。
我了悟,原来师尊不是没有心。
只是我并非那个能让他长出心来的人。
二
师尊死后,我便也魂离剑外了。
我本以为我终究还是魂归九幽了,不料再次睁开眼时,我竟发现我重新回到了大婚之前。
周围是我熟悉的师姐们,她们正簇拥着我,看我试穿大婚时的喜服。
「叶师妹穿红色真好看,衬得师妹你唇红齿白,面若娇花!」
「鹤龄要不要戴上师尊送过来的簪子?」
「这簪子听说是师尊娘亲传给他的,用的是那金乌栖息过的扶桑神木呢……」
随即,一枚簪子插入了我的发髻之中。
看着镜中一袭红衣的女子,我浑身一震,猛地站了起来。
这一幕和当初一模一样,这是我与师尊的大婚前夜!
镜中原本含羞带怯的新娘子,刹那间瞳孔骤缩,眸中寒光四射。
随即,我垂下眼眸,气聚神凝,神光内敛。
这一世,我必不可能再重蹈覆辙。
「师尊在何处?」
我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出,直奔师尊而去。
而我身后,则是那些急急忙忙追上来的师姐们。
「师妹,新娘子拜堂之前不能和新郎见面!」
「师妹你急什么?师尊他又不会跑!」
很快,我就在后山找到了师尊,这是他日常传道授业解惑的地方。
此时月上中天,师尊正坐在一块巨大的仙石上。
他双眼紧闭,盘腿而坐,一袭白衣,衣袂飘飘,周身笼罩着一层清冷的月光,眉眼都染上了一丝薄霜,仿佛随时会乘风归去。
我一时间竟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然而我亦知道,眼前人是心上人,但这轮月却是天上月。
师尊面前盘坐着无数门人弟子,他们正随着师尊一同打坐修炼,感悟大道。
师尊并非我的好夫君,但却是个好师尊。
他本是仙门中人人景仰的师尊,传道授业,诲人不倦。
是我不知好歹,是我痴心妄想,非要打捞起那水中月镜中花。
是我执迷不悟,活该万劫不复。
「钟离玦,我要悔婚!」
我向前一步,大声道:「我不嫁你了!」
钟离玦,也就是我的师尊,他睁开眼睛,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为何?」
他没有被心爱的女子当场撕毁了婚约的懊悔,只是有一丝淡淡的不解,仿佛那不理解小孩的玩闹的大人。
我随手而立,昂首挺胸:「我,叶鹤龄,不喜欢你了!」
我如此理直气壮,仿佛这样便能遮掩我见到钟离玦时的痛苦、愤恨、不甘与失落……
我胸口涌起的百般情绪,就像我对钟离玦几百年的痴缠,剪不断,理还乱。
钟离玦垂眸看着我:「婚约不是儿戏。」
我也听到了周围那些师兄弟们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他们大概不理解我缠了师尊几百年,好不容易缠得师尊点了头,结果我却又临阵反悔了吧?
然而我却很清楚,师尊他可是没有心的人啊,连心都没有的人,怎么会对我心动呢。
我深深地看了钟离玦最后一眼,然后拔下了头上的簪子,朝着钟离玦扔了过去。
趁着钟离玦接簪子,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
然而我没想到,钟离玦居然追了上来。
「叶鹤龄,不要胡闹!」
我没有转身,亦没有回答,只在心中冷笑。
莫非我的师尊,还在等着拿我杀妻证道?
前世那一剑穿心的剧痛再次涌现,在我人生中最欢喜的时刻,却被心上之人一剑穿心,那从云端跌落地底的感觉,又有何人知晓呢?
于是我头也不回,反手还了钟离玦一剑。
「这一剑,我还给你了!」
我给你的一颗真心,我收回来了。
你给我的那一剑,我亦还给你了。
从此,两不相欠。
终究,覆水难收。
三
钟离玦显然始料未及。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胸口则插着我的剑。
他亲手为我,打造的剑。
「师尊,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尊了。」
「从今日起,我们师徒情分……已了。」
这句话,我也还给他了。
钟离玦胸前的白衣蔓延开了大片大片的血色,犹如我曾捧在心口的大红盖头。
犹如我那血色的大婚之夜。
钟离玦定定地看着我,随即闭上眼睛,往后倒去。
他竟是被我重伤昏迷了。
立刻有门人弟子上前接住了他,同时厉声讨伐我。
「叶鹤龄!你好大的胆子!」
「往日里我们只当你娇纵任性,没想到你竟如此无法无天!连师尊都敢伤了!」
「分明是你痴心妄想,如今师尊遂了你的愿,你却这般恩将仇报!真是忘恩负义!」
我昂首挺胸,面露冷笑。
其实我也没想到钟离玦会这么轻易被我刺伤,他修为实力要比我高出不少。
按理来说,我那一剑甚至有可能连他的衣角都沾不上。
面对这些昔日同门,我始终态度漠然,我对他们其实并无多少感情,毕竟这几百年来,我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几乎全都系于师尊一人之身。
若不是他们拦着我,我早已拂袖离去。
就在我们针锋相对剑拔弩张之时,钟离玦却忽然醒了过来。
他冷冷地喝住我们:「住手!」
也是,钟离玦他修为高深,距离飞升不过一步之遥。
又怎么可能真的被我重伤。
我直直地看着他,与他相对而站,并不避他的锋芒。
「动手吧。」
若钟离玦今日要杀我,那我便把这条命还给他,反正我这条命,本就是他救的。
他若要,我还给他就是了。
钟离玦定定地看着我,竟面露恍然,不知为何,似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顷刻间,他便收回了视线,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语气似有千百种情绪。
「你……走吧。」
其他人自是不服。
「师尊!她刚才可是伤了你啊!」
「师尊,这白眼狼……」
钟离玦平静地打断了他们的话:「不必多言,放她走吧。」
我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语气咄咄逼人:「若你今天不杀我,以后想再杀我……可就难了。」
我如今修为虽然不如钟离玦,可我当了十八年的剑,于剑一道,颇有感悟。
假以时日,我的心境修为,未必不能超过他!
钟离玦终于睁开了眼睛,深深地看我一眼。
那一眼,竟似是情思千缕,柔情万种。
我险些以为我看错了。
然而下一刻,钟离玦便毫不犹豫地转身,拂袖离去。
「叶鹤龄……」
「从今日起,我不再是你师尊。」
四
我下山了。
一路上浑浑噩噩,终是大病了一场。
不知走出多远后,我一头栽倒在一条小溪旁。
前尘往事,扑面而来。
我初见师尊之时,他一袭白衣,端坐云中,低眉垂眸,宛若仙人。
彼时九州战乱,连年大旱,生灵涂炭,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我躺在我娘亲枯瘦如柴的尸体旁,怀中抱着我肚胀如球了无生息的小妹,神情麻木地看着他。
「你可愿随本座离去,拜本座为师?」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下意识觉得,他应该就是我娘口中的仙人了。
于是我放下小妹的尸体,朝着我娘亲的尸体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然后一步一步朝着师尊爬了过去。
师尊垂眸看着我,一脸悲悯:「从今日起,你就是本座的弟子了,仙门弟子应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匡扶正义,济时拯世,替天行道。」
我少不更事,并不懂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下意识重复道:「仙门弟子应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匡扶正义,济时拯世,替天行道……」
我口齿不清,笨拙不已,就像鹦鹉学舌,牙牙学语。
师尊沉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摇摇头,饭都吃不饱,爹娘哪有闲心替我们取名字?
师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本座听闻这附近乃是当年玄武真君以真身立起四极天柱之地。」
「昔年叶君挽天倾,既然如此,那本座便为你赐名……叶鹤龄吧。」
我哪里知道什么玄武真君四极天柱,但还是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叶……鹤龄……」
师尊朝我微微颔首:「叶鹤龄,你且过来。」
于是我爬到了师尊面前,匍匐在他脚边。
我瞻仰着天人一般的师尊,甚至不敢大声说话,生怕这一切就如同梦幻泡影,转瞬即逝。
他垂眸看着我,半晌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顶。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师尊了。」
他不再自称本座,而是我。
「师……尊……」
我抬头看着他,满脸孺慕之情。
我小心翼翼,却又笨拙不堪地轻声唤他。
从那日起,他便成了我的师尊,我眼中高不可攀的月,心中不容亵渎的神。
他就像我娘口中的仙人一般,救我于苦海,予我以解脱,授我以长生。
从那日起,我不再是卑微渺小的蝼蚁,软弱可欺的刍狗。
我成了一个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然而我错了。
我不该妄想摘下那天上的月。
当月坠落于我手上,我才发现那是这世间最毒的砒霜。
情之一字,犹如砒霜。
砒霜让人开肠破肚,痛不欲生。
情让人肝肠寸断,万劫不复。
痛至深处,我喉头一热,呕出一口血来。
然而下一刻——
一个气势汹汹的声音骤然响起。
「谁敢在本龙君脸上吐口水!」
我定睛一看,眼前的小溪竟冒出了个俊美的红衣少年。
他凤眼微挑,颇有些许风流之相,目若朗星,熠熠生辉如天上星。
红衣少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气势汹汹,咄咄逼人。
「大胆凡人,竟敢打扰本龙君睡觉!其心可诛,其罪当诛!」
他自称龙君,我却轻嗤了一声:「区区蛇妖,竟自称龙君?简直可笑!」
五
我当了十八年的剑,还是修仙界第一人的剑。
早已脱胎换骨,道心坚定,一眼就看出了这红衣少年绝非龙君,而是蛇妖。
虽说人间有蛇五百年化蛟,蛟一千年化龙的传说,但眼前的少年,不过是这世间再普通不过的蛇妖罢了,平平无奇,随处可见。
果不其然,红衣少年气得直跳脚,脸色涨得通红:「胡说八道!胡言乱语!本龙君就是龙,这世间最后一条龙!」
自从上古大劫后,世间神兽争相消亡,龙与凤凰不知所踪,妖道衰亡,人族兴起。
我冷嘲热讽道:「龙族早就不存人世,任你怎么往自己脸上贴金,反正他们也不会出来反驳你,对吧?」
红衣少年面红耳赤:「……」
我心灰意冷,也见不得别人得意:「你说你是龙,那你的龙角呢?你的龙鳞呢?听说龙有逆鳞,你的逆鳞何在?」
红衣少年气得跺脚:「你竟敢羞辱本龙君,本龙君和你拼了!」
说罢,他便撩起袖子朝我扑了过来。
我冷笑一声,抬手召唤剑来,一剑挥去,剑光逼人。
一剑霜寒十四州。
风涛动地海山秋。
一刹那间,飞沙走石,地动山摇。
那蛇妖栖息的小溪,竟被我的剑气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红衣少年浑身一僵:「……」
我剑指他的眉心:「听说你是龙?」
红衣少年当即改口:「我是蛇!我是蛇!今日谁敢说本蛇君是龙,本蛇君和他拼了!」
从善如流,能屈能伸。
我嗤笑了一声,收起剑来,转身离开。
红衣少年竟弱弱地开口问我:「你……不收了我?」
我反问:「你想让我收了你?」
红衣少年连忙摆摆手:「当然不是!只是本龙……本蛇君先前遇到过的那些臭道士,个个对我喊打喊杀,说要除魔卫道,替天行道,我还当你与他们一样呢!」
我心下了然:「所以你才自称是龙?」
蛇是蛇妖,龙却是神仙,怪不得他要打着龙的旗号招摇撞骗。
红衣少年哭丧着脸,委屈巴巴:「别说那些臭道士了,那些凡人一听我是蛇妖,个个不是要拿雄黄驱我,就是要打我七寸!」
「甚至还有要抓我泡酒的!简直岂有此理!真是天理不容!」
我似笑非笑道:「莫不是你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
红衣少年气得脸色通红:「本蛇君对天发誓!我从未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连鸡都没有偷过……顶多也就是偷几颗鸡蛋罢了!」
「分明是那些臭道士,是非不分,颠倒黑白,见鬼就要抓,见妖就要收,自以为是什么除魔卫道,我看他们就是贪图虚名!」
我一时间竟无法反驳,正如他所说,这世间太多人除魔不为道,而只为了金银与虚名,那些无辜的妖魔鬼怪,又有谁为他们正名?
少年见我沉默,竟双腿一屈,跪在我面前,一把抱住了我的大腿。
「呜呜!仙师,求你收我为徒!」
我顿时一愣:「……」
少年死死地抱着我的大腿不撒手:「仙师,我发誓我从未伤天害理,滥杀无辜,连只鸡都没杀过!求你收我为徒,给我撑腰,我一定做牛做马,赡养你到老!」
不愧是蛇妖,竟如此能屈能伸!
我不禁失笑,不过我看这蛇妖双眼清亮,的确并未沾染业力和因果,想来的确不曾干过坏事。
我心一软,竟然真的点了点头。
没想到我叶鹤龄当了两世徒弟,竟也有成为别人师傅的一天。
六
这蛇妖生来无父无母,自然也就无名无姓。
我本想随意给他取个名字,不料他想了想,忽然一脸认真道:「师傅,我好像有名字……我似乎叫……谢灵渊。」
我有些意外,这些天生妖物一般都是后天自己给自己取名字,毕竟他们的爹娘可能就是普通的蛇虫鸟兽,灵智未开。
看蛇妖的反应,这个名字应该是别人给他取的。
我并未想太多,反正他之前遇到过的人,经历过的事,皆与我无关。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就这样,我成了谢灵渊的师傅。
我们师徒二人结伴下山,开始在这世间游历。
然而我没想到,山上山下的境地,竟截然不同,判若云泥。
山上闲云野鹤,求仙问道,山下硝烟四起,妖魔为患。
两世为人,我竟从未察觉世道已乱,可笑那些仙门弟子,口口声声斩妖除魔替天行道,如今世道已乱,他们又在何处?
但我知道我没有资格笑他们,因为我亦是如此,苍生为局,我们却自以为是局外人。
前世之时,我的一颗心系于钟离玦身上,又怎么可能心系天下?
我的一双眼里只有钟离玦,又怎么可能看得见世人?
我看着眼前的饿殍枕藉,白骨累累,眼前却浮现出当年一脸悲悯的钟离玦。
「从今日起,你就是本座的弟子了,仙门弟子应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匡扶正义,济时拯世,替天行道。」
钟离玦,这便是你的道吗?
谢灵渊眼眶红红:「师傅,这些凡人好可怜!」
我想起钟离玦那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模样,轻轻叹息。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怪尚且会怜悯。
钟离玦,你可还记得你也曾是人?
我拔出剑来,对谢灵渊道:「此处妖气极重,应当是个大妖,以人为食,想必血腥暴虐,你若害怕,可以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谢灵渊急忙道:「师傅去哪,我就去哪!」
我笑道:「你不怕死?」
谢灵渊挺直了背脊:「本蛇君好歹也有那么一丝丝真龙血脉!」
我故意逗他:「好!仙门弟子应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斩妖除魔,匡扶正义,济时拯世,替天行道。」
谢灵渊重重点头:「对!仙门弟子应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斩妖除魔……」
他忽然傻眼:「可我就是妖啊!我斩我自己?」
我朝他挑眉一笑,然后便提剑去找那大妖了。
谢灵渊很快追了上来,只是不知为何脸色有些红红的。
七
这是个凶残至极的老虎妖。
见世道乱了,便带领一众妖怪找了个山头,占山为王,拦路吃人。
我毫不犹豫地找上门去,沿着上山的路杀了上去,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谢灵渊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虽然他很是惜命,但也还是鼓起勇气帮我干掉了一些小妖小魔。
但我没想到,那老虎妖竟藏了一手,我千辛万苦杀到他面前,他竟设下困仙阵困住了我!
「不好,是捆仙索!」
随着一条金色的绳索将我和谢灵渊绑在了一起,我瞬间就认出了这是捆仙索。
这是钟离玦的法宝之一,怎会落到这老虎妖手中?
我尝试着挣扎了两下,然而我的灵力一旦遇上这捆仙索,就像是泥牛入海,再无反应。
我越是挣扎,捆仙索便越是紧。
谢灵渊与我距离不过咫尺,面对面之间,他不由面红耳赤:「师傅……」
我压低声音:「那虎妖一身蛮力,却从未使出过妖力,应该是妖丹受损了,待他过来,你我一起掏他妖丹!」
谢灵渊红着脸呆呆的,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就在我暗中蓄力之时,忽然有仙人从天而降,直取那老虎妖的命门。
一剑,诛妖!
那人一袭白衣,长剑出鞘,直接刺破了老虎妖的妖丹。
随着老虎妖轰然倒地,那些不成气候的小妖们瞬间四散而逃。
我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白衣仙人。
竟是钟离玦。
他怎会在此?
下一刻,钟离玦神色淡然地看向了我和谢灵渊,随即一抬手,收回了我们身上的捆仙索。
我如释重负,原来是来寻捆仙索的。
他举手投足之间,皆是世外高人的风范。
我下意识看向了谢灵渊,也不知这小蛇妖会不会像之前那样,非要拜钟离玦为师?毕竟钟离玦的修为,可要高出我许多。
谢灵渊果然露出了敬仰之色。
钟离玦却忽然道:「叶鹤龄,过来。」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欲言又止。
谢灵渊当即收起了敬仰的表情,瞬间警惕了起来:「你是何人?」
我双手抱剑:「多谢阁下出手相救,天涯何处不相逢,我们就此别过吧。」
钟离玦眉头微蹙,似乎第一次见我违抗他。
是了,除了上一次当众拒婚外,这的确是我第一次不听他的话。
谢灵渊显然嗅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息,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钟离玦:「师傅,这位仙师是……」
我没有回答,钟离玦却开口道:「我是叶鹤龄的……」
他迟疑了一下,我正好打断他的话:「我们二人师徒情谊已尽,你不再是我的师尊,我亦不再是你的徒弟,钟离玦,好自为之。」
谢灵渊瞬间瞪圆了眼睛:「你是我师傅的师尊?那你岂不是我的……」
他似乎接受不了自己的辈分一下子小了那么多,连忙摆摆手:「幸好幸好!师傅你早些另立山门,你当开山祖师,我做你的首席大弟子!」
钟离玦眉头紧蹙:「你竟收了蛇妖为徒?人妖殊途,成何体统!」
我淡淡道:「与你无关,你不去斩妖除魔救济苍生,却有空来管我的闲事?」
钟离玦收起了捆仙索道:「世间一切皆有因果,昨日之因今日之果,仙门弟子不该随意出手干涉。」
「若非这虎妖偷走我的捆仙索,我本不该下山插手此事。」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钟离玦:「当初是你教我斩妖除魔替天行道,今日却又说世间一切皆有因果,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钟离玦负手而立,俯瞰苍茫大地:「这虎妖本是山中一头幼虎,山下一户人家疑心孩子被母虎叼走吃了,便联手全村之人上山打虎。」
「母虎本可逃生,却不忍丢下尚未断奶的幼虎,又恰逢饥荒之年,饥肠辘辘无力反抗,村民当着幼虎的面将母虎活活打死,随后分而食之。」
「后来那个丢孩子的村民发现孩子回来了,原来只是贪玩跑远了,可谁又能还母虎一个公道?今日之果,焉知不是昨日之因。」
我陷入沉默,随即淡淡道:「那你又焉知,那母虎从前不曾吃过人?或许它那日之果,皆为曾经之因。」
钟离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打住打住!」谢灵渊一脸蒙逼,他掏了掏耳朵,「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杀人偿命,不管这虎妖有什么前尘往事,它吃了这么多人,就该偿命!」
我笑了笑道:「连一条小蛇妖都活得比你通透,钟离玦,你魔怔了。」
钟离玦怔怔的,似乎陷入了沉思。
八
钟离玦下山是为了取回捆仙索,如今取回了捆仙索,他自然也就该回去了。
但不知为何,他只是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我与谢灵渊转身离去。
真是风水轮流转。
他还是我师尊时,我只能一次又一次追随他的背影,却望尘莫及,求而不得。
「师傅,那男的……好像一直看着你,他是不是想跟你说什么?」
谢灵渊三步一回头,似乎对钟离玦很是好奇。
他之前不知道钟离玦是我恩断义绝的师尊时,还叫他仙师,现在却叫他那男的。
我心觉好笑,但面上却淡淡的:「他若是真想跟我说什么,刚才就已经说了,既然说不出口,那就是还不想说。」
如果是前世的我,或许会好奇,但现在的我,已经无所谓了。
现如今钟离玦所思所想,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呢?
是他将我从万尸堆中救了出来,收我为徒,传我仙道。
也是他将我一颗真心摔碎在地,大婚之夜,杀妻证道。
我爱他时,为他笑,为他哭,为他生,为他死,为他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如今我决定不爱他了,自然要收回一切,再不被他牵动一丝一毫的情绪。
我告诉自己,叶鹤龄,不要回头。
直到彻底离开那座山,我都没有回头看钟离玦一眼,谢灵渊却告诉我,钟离玦一直看着我,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不明白钟离玦是什么意思,他分明不曾爱我,此时却又来惺惺作态。
但不管如何,这一世,我已经不想再和钟离玦纠缠了。
我继续与谢灵渊四处游历,浪迹天涯,时不时斩妖除魔,替天行道。
但奇怪的是,不管我去哪里,都会有意无意地遇上钟离玦。
我与谢灵渊露宿荒野,钟离玦恰好路过。
我与谢灵渊斩妖除魔,钟离玦出手相助。
他就像一道影子,如影随形,一次又一次制造与我的偶遇。
就像我过去死皮赖脸痴缠了他数百年那样。
我忍不住再次感慨,真是风水轮流转。
而谢灵渊一开始还天真地以为纯属巧合,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那三次呢?
当我们第三次在一处妖魔洞穴前巧遇钟离玦时,谢灵渊瞬间恍然大悟,并警觉了起来,他虎视眈眈地盯着钟离玦,不让他接近我。
「师傅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我一指头戳在他脑门上:「你拿什么保护我?你先保护好你自己吧!」
谢灵渊懊恼地捂着自己的脑门,一脸委屈巴巴:「师傅,我最近有好好修炼,但我的修为就是一直上不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小蛇妖在修炼上的确勤快了不少,但他却始终修为平平,想来是天资有限。
我没有打击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继续好好修炼,说不定有朝一日,你真有化龙的那一天呢。」
谢灵渊脸蛋红红的,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师傅,若我真有化龙的那一天,你能不能……能不能……」
我有些好笑,故意逗他:「能不能什么?」
谢灵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和我结为道侣!」
我收敛了笑意,谢灵渊似乎很喜欢我,但我只把他当成我的徒弟。
但就在此时,钟离玦竟看了过来,他定定地看着我与谢灵渊二人,似乎窥听已久。
以他的修为,自然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当着钟离玦的面,我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谢灵渊。
我甚至轻轻一笑,眼波流转:「若真有那天……也不是不能考虑。」
谢灵渊的脸彻底红了,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很快又害羞地收回视线:「师傅,我一定会好好修炼,争取早日化龙的!」
看着他这副认真又害羞的模样,我忽然觉得,这条小蛇妖好像也挺可爱的。
至少比前世那始终对我冷冰冰的钟离玦,可爱一千倍,一万倍。
九
我开始故意当着钟离玦的面,对我的小徒弟百般宠溺,千般宠爱。
就像钟离玦曾经那样。
「小徒弟,这是为师打来的兔子,你先吃。」
「小徒弟,这是为师替你寻来的灵丹,食之可稳固修为。」
「小徒弟,这是为师亲手替你打造的剑。」
谢灵渊是条纯情小蛇妖,没两三下便被我撩得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了。
他捧着我为他打造的剑,摸了又摸,爱不释手。
「好剑!这真是师傅亲手为我打造的?」
他抬头看我时,一脸孺慕,满眼欢喜,眼睛里就像有小星星。
目光灼灼,熠熠生辉。
我竟也恍惚了一瞬,莫非我前世看钟离玦时,也是这副表情吗?
不远处,钟离玦目光沉沉地看着我们师徒二人,表情似乎有些苦涩。
也不知他心中是何种滋味。
我只当不知钟离玦在看我,朝着谢灵渊轻轻一笑:「自然,此剑乃天外玄铁打造,以雷击天火淬炼,以无根之水冷却……历经七七四十九天,方才铸成。」
谢灵渊抱着怀中剑,恍然大悟:「怪不得师傅这段时间总是神出鬼没的!」
我点点头:「这是为师给你的拜师礼,独一无二的。」
「除了你之外,其他人都没有。」
前世钟离玦曾为我打造过一把剑,可他并非铸剑师,我本以为那是独属于我一人的殊荣,绝无仅有,独一无二。
直到我死后附身到他的剑上,眼睁睁看着他为他后来收的徒弟亲手打造了一把剑。
我才知道,原来我并不特殊。
谢灵渊努力板着脸,却依然难掩笑意:「单只我一个有?难道师傅以后都不收徒了?」
我淡淡道:「我叶鹤龄此生只收你一个徒弟,一人足矣。」
谢灵渊的脸红了,耳根底下也红了一大片,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师傅你对我真好,我一定要好好修炼,早已化龙!待我化龙那日,定要让师傅当我的道侣!」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钟离玦终于按捺不住,走上前来,急急追问:「叶鹤龄,人妖殊途,你怎能与他结为道侣?」
我收起笑容,淡淡道:「与你何干?你是我什么人?」
钟离玦眉头紧蹙:「人妖结合,有违天道!」
我抱臂望着他:「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竟是这样冥顽不灵的老古板?」
「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有何不同?这小蛇妖尚且知道怜悯众生,济世救人,但你这个修仙界第一人,却高高在上,不染凡尘,何等的高贵啊!」
钟离玦被我三言两句堵得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看着我,脸色苍白。
我好整以暇,一脸认真道:「仙门弟子应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匡扶正义,济时拯世,替天行道……这是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钟离玦垂下眼帘,再次陷入沉思。
我已然发现,我与钟离玦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本以为,自那日后,钟离玦便会识相离开。
然而我没想到,钟离玦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光明正大地尾随起了我们。
我更没有想到,我前世的小师妹,竟然又一次出现了。
十
她叫凤里栖。
一个长相娇俏,钟灵毓秀的黄衣少女。
那日我与谢灵渊途经一村落,听闻半年前附近的河中冒出了一个妖怪,自称龙王,威胁村民每个月都要献上少女作为祭品,否则就要让农田颗粒无收。
看着那些惶惶不安的村民和那个即将成为祭品的可怜少女,我二话不说,带着谢灵渊就去斩妖除魔。
谢灵渊得知有妖怪打着龙王的旗号招摇撞骗,更是气得跳脚。
「真是败坏龙族的名声!」
我故意逗他:「他日若你为龙王,当如何?」
谢灵渊当即一脸认真道:「若遇干旱之年,自然是日夜祈雨,保佑神州大地风调雨顺,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这小蛇妖明明是妖,却比有些人更像人。
我心中感慨,随即带着谢灵渊直奔那妖怪所在。
不出所料,那所谓的龙王,压根就不是龙,甚至连蛇都不是,而是一条蜈蚣。
我与谢灵渊联手斩杀了这蜈蚣精后,救出了几个尚未被蜈蚣精吃掉的少女。
而这些少女之中,恰好就有一个黄衣少女。
我一眼就认出了凤里栖。
我素未谋面的小师妹。
毕竟我前世,可是亲眼见证过我最爱的师尊对她何等宠溺。
就连我也说不清,到底是钟离玦大婚之夜那一剑更令我痛彻心扉。
还是钟离玦对待凤里栖的种种不一般,更令我锥心刺骨。
他给凤里栖的一颦一笑,都是不曾给过我的。
怨憎会,爱离别,求不得……
人生八苦,我在钟离玦和凤里栖身上尝了个遍。
面对凤里栖,我心情复杂。
然而凤里栖却一眼看向了跟在我们身后的钟离玦。
她睁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懵懵懂懂地问:「你是天生的神仙吗?神仙哥哥,你可以收我为徒吗?」
我和谢灵渊分明才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却主动要拜钟离玦为师。
我心觉好笑,却又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看起了热闹。
有了前世的经历,我自然知道凤里栖接近钟离玦的目的并不单纯,那钟离玦呢?
他还会像前世那样,再次陷入凤里栖的温柔乡中,最终沦为凤里栖渡劫成神的垫脚石吗?
出乎我的意料,钟离玦竟然拒绝了。
他神色淡然道:「我非神仙,亦不打算收你为徒。」
凤里栖顿时一愣,有些无辜地眨眨眼:「为何?」
钟离玦看了我一眼,垂眸道:「我此生,只会有一个徒弟……一人足矣。」
凤里栖歪了歪头,似是不解。
而我则心下一沉,钟离玦这是什么意思?
他前世分明不曾拒绝凤里栖,为何这一世却……
我隐隐觉得,钟离玦和上一世不一样了。
但我还是强行按捺下了我的好奇心,转身对谢灵渊道:「我们走吧。」
谢灵渊朝钟离玦做了个鬼脸,然后跟着我走了。
钟离玦毫不犹豫地跟了上来。
凤里栖跺了跺脚,竟然也跟过来了。
十一
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先前只是钟离玦追着我和谢灵渊到处跑,如今成了凤里栖和钟离玦追着我和谢灵渊到处跑。
凤里栖非要拜钟离玦为师,而钟离玦却始终不为所动,拒她于千里之外。
就像他前世不喜我的纠缠一样。
我第一百零一次感叹,真是风水轮流转。
我本想甩开他们,但他们一个是修仙界第一人,修为高深,一个是下凡渡劫的神仙,深藏不露。
我区区凡人,实在无能为力,只能任由他们跟着。
直到那日,我与谢灵渊听闻有一个千年一开的秘境,便打定主意进去历练一番。
我本以为我的修为在修仙界也算是数一数二难逢敌手了,不料在秘境中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后,还是栽了个大跟头。
我万万没想到,这秘境之中竟然藏着上古四大凶兽之一的混沌!
那混沌是洪荒凶兽,本该随着上古大劫陨落,不料竟藏在秘境之中苟活至今,它修为逆天,还极其凶残,转眼间就把我与谢灵渊打成了重伤。
钟离玦正待出手,那混沌不知为何,却忽然将我与凤里栖同时掳走。
凤里栖朝钟离玦尖叫了起来:「神仙哥哥,救我!」
她眼眶一红,娇小柔弱的身躯,在那巨爪的反衬下,显得越发楚楚可怜,脆弱易碎,如同弱柳扶风。
而我则咬牙拔剑,试图找到混沌的薄弱之处。
我本以为钟离玦会先救凤里栖。
毕竟正常人都会下意识认为凤里栖的处境比我更危险。
毕竟钟离玦前世也曾对凤里栖百般宠溺,千般宠爱。
毕竟……
钟离玦爱过凤里栖。
一个无心之人,甚至为她长出了一颗心来。
但他却,从未爱过我。
从未。
然而我没想到,钟离玦居然选择了救我。
千钧一发之际,钟离玦救了我。
而且是以命相救。
他挡在我面前,替我挡下了混沌的致命一击。
只见钟离玦瞬间浑身鲜血淋漓,他口中也缓缓溢出了一丝鲜血,脸色苍白,微微颤抖。
我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心情也极为复杂:「钟离玦,你……」
我不明白,他为何要替我挡那一击。
「你为何要救我?」
钟离玦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他声音低沉而沙哑:「因为我……不想当你的师尊。」
「我想当你的道侣。」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钟离玦,随即却又觉得讽刺。
若是我前世能从钟离玦口中听到这句话,大概会欣喜若狂,死亦无憾吧。
然而,太迟了。
钟离玦的回心转意来得太迟了。
一切都太迟了。
我曾经求而不得的东西,如今给我,我也不想要了。
前世求而不得,今生我便不求了。
我平静地看着钟离玦,一字一字重复起了他上辈子的话。
「我天生就没有心,故而修的是无情道,要突破必须要杀妻证道。」
「钟离玦,你生来无心,又怎会爱人?」
钟离玦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我。
就在此时,那混沌见一计不成,又再次试图偷袭我们。
谢灵渊当即冲上前去,挡在我面前:「师傅,这里交给我!快走!」
我自然不可能留下谢灵渊一人,正要起身向前,却被钟离玦一把抱住了。
钟离玦从我身后,紧紧地抱住了我。
他本该冰冷的胸膛却在我的后背上,烙下了滚烫的心跳声。
他声音颤抖,沙哑至极:「是我错了……」
「叶鹤龄,我有心了,我知道错了。」
十二
钟离玦竟然也有上一世的记忆。
我有些惊讶,却又并不意外。
毕竟这一切早有征兆。
「叶鹤龄,我后悔了,我不该杀你。」
「我不配做你的师尊,但我……」
钟离玦的语气充满了懊恼和悔恨。
他试图挽回我。
挽回一个,曾死在他剑下的我。
我打断了他的话:「人死不能复生,那个爱你的叶鹤龄已经死了,她早已魂归九幽,你去地府找她吧。」
我的语气无波无澜,平静至极。
钟离玦却浑身一僵,愣住了。
我毫不留情地掰开了他的手指,一根又一根。
他试图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
最后,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随后我朝着混沌冲了过去,与谢灵渊并肩而战。
这一战,打得天昏地暗。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终于被我们打败了,筋疲力尽,轰然倒下。
我和谢灵渊也身心俱疲,我们对视了一眼。
「谢灵渊,你没事吧?」
「师傅,你没事吧?」
我们异口同声,随即相视一笑。
就在此时,钟离玦缓缓走了过来,他一袭白衣都被鲜血浸染了。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语气颤颤巍巍的:「叶鹤龄……」
「我有心了,我真的有心了。」
「你回来吧,回到我身边……」
我摇摇头:「不可能,你根本没有心,你的心还没长出来。」
钟离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随即他忽然拔出剑来。
然后,他用剑剖开了自己的胸口,朝我凄然一笑。
「你看,我有心了。」
看着他血淋淋的胸口,我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竟试图用这种方式向我证明他有心!
「叶鹤龄,我曾经对你无动于衷,皆因为我没有心。」
「我不懂人世间情为何物,不懂情丝为谁种,不懂爱恨情仇……」
「是我负了你,但如今我有心了,我懂了……」
钟离玦本该高高在上不染凡尘,但此时此刻,他却低声下气地求我回头。
姿态极低,卑微至极。
就像曾经匍匐在他脚边的我。
我沉默片刻,却还是摇摇头。
「太迟了……钟离玦,已经太迟了。」
「叶鹤龄……」
钟离玦痴痴地看着我,他眉眼泛红,脆弱而易碎。
他竭尽全力用剑划开了他的胸膛,向我展示那颗跳动的心脏。
「我有心了……」
我轻轻一笑:「但是……」
「你的心并非为我而生。」
钟离玦顿时浑身一颤。
十三
「钟离玦,我曾经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但你不要。」
「如今就算你把心掏出来给我,我也不要了。」
我一字一顿地告诉钟离玦。
钟离玦脸色越发苍白,忽然他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一滴泪从他的眼角划过。
我恍惚了一瞬,钟离玦居然真的会流泪吗?
然而就在此时,我忽然听到谢灵渊唤我的声音:「师傅……」
我下意识回头,朝谢灵渊走去。
「叶鹤龄,站住。」
钟离玦却忽然叫住我,我本以为他还想挽留我,不料他话锋一转:「他不对劲。」
我定睛一看,果不其然,谢灵渊眉眼之间缭绕着一股黑气,双眸失神,仿佛丢了魂。
我顿时一急:「谢灵渊!」
就在此时,一股气势磅礴来势汹汹的黑气忽然从混沌的尸体中窜了出来,朝谢灵渊冲了过去——
不对,是被谢灵渊吸收了!
谢灵渊吸收了这股黑气后,瞬间就走火入魔了。
一股上古魔气扑面而来。
他堕魔了!
「谢灵渊!」
我拼命地试图唤醒谢灵渊的神智,然而谢灵渊却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眼睁睁看着谢灵渊逐渐失去人形,变成了一只魔气缭绕的庞然大物。
就在我茫然不知所措时,凤里栖却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她看着眼前的谢灵渊神色大变,脱口而出:「水神共工!」
我顿时一愣:「什么?」
水神共工?水神共工和谢灵渊有什么关系?
顷刻间,那谢灵渊化身的庞然大物,抬起黑气缭绕的巨掌,猛地朝我袭来——
我浑身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谢灵渊。
难道谢灵渊被水神共工夺舍了?
难道谢灵渊……
就是水神共工?
难道我那傻乎乎的小徒弟,从来都不是什么小蛇妖,甚至从来都不存在?
我目眦欲裂地看着不远处的谢灵渊,这一刻的他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这一掌下来,我大概会当场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眼看即将泰山压顶,就在此时,谢灵渊硬生生停了下来。
我隐隐约约看到他的脸,那黑气缭绕的五官上,透出了一丝挣扎与痛苦。
我连忙大叫了起来:「谢灵渊,你醒醒!」
谢灵渊黑气笼罩的脸上,神色几番剧变,挣扎不已,痛苦不堪。
最终,他跌跌撞撞转身离开,甚至一头撞破了秘境的结界。
我连忙追了上去。
谢灵渊一路腾云驾雾,来到了天涯海角的不周山。
上古时期,不周山曾是支撑天地的天柱。
但后来,水神共工怒触不周山。
从此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我一路追着谢灵渊,眼睁睁看着谢灵渊再次一头撞向了不周山。
顷刻间,九州震动,天地色变。
天,塌了。
十四
随后赶来的凤里栖告诉我们,上古时期水神共工怒触不周山后,随后便潜入深渊,不知所踪了。
原来共工并未彻底陨落,他的一缕残魂抱着执念堕了魔,藏在了同样不甘沦为天道弃子的混沌身上。
共工在混沌身上潜伏多年,只为一朝卷土重来,完成上古时的夙愿,彻底撞断不周山。
而不幸的是,谢灵渊的身体,与共工的残魂相当契合。
谢灵渊小小蛇妖,又怎可能敌得过上古水神?
凤里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早知共工狼子野心……可惜无力回天!」
原来凤里栖之所以急着渡情劫,就是得知共工即将灭世,她欲解开凡人封印,恢复风神真身。
然而这一世,她没有渡情劫,自然也就没有了前世的力量,无法恢复真身,力挽狂澜。
她无波无澜的话,却在我心中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我心神剧震,真相竟然如此!
原来我死于钟离玦之手,助他杀妻证道,本是我的宿命。
原来钟离玦死于凤里栖之手,助她渡情劫恢复真身,亦是他的宿命。
因为只有如此,凤里栖才能恢复风神真身,阻止共工灭世,拯救苍生世人。
我本以为我在救人,却不想因为我的愚昧短浅,反而害死了更多人。
竟是我愚昧无知,执迷不悟!
恍惚间,我忽然想起钟离玦曾对我说过的话:「世间一切皆有因果,昨日之因今日之果。」
世间万物环环相扣,一切皆是因果。
我追悔莫及,懊恼不已。
若不是我执迷不悟,不会误了苍生,更不会害了谢灵渊。
谢灵渊,是我错了。
两世为人,我竟还是错了。
就在此时,钟离玦站了出来。
他虽面色苍白,茕茕孑立,却眼神坚定,顶天立地。
「叶鹤龄,还没有结束。」
钟离玦眼神凌厉地看着我:「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就算天真的塌下来了,还有师尊在这里。」
我咬咬牙,毫不犹豫地拔出剑来,挥剑向前!
这一战,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没日没夜。
我不知道我们与共工到底打了几天几夜,我只知道越来越多仙门弟子赶了过来,加入了这场战斗。
哪怕修仙界的人再怎么故作清高不愿入世,但如果天真的塌了,他们亦不能独善其身。
终于,在我们的齐心协力之下,我们杀死了谢灵渊身上的共工残魂。
我眼见那魔气缭绕的庞然大物终于变回了人形,见谢灵渊脸色苍白地恢复了神志,面露愧疚与懊悔。
「师傅,那不是我……那真的不是我!」
「我绝不会伤你!」
「我怎么忍心伤你?」
我笑着骂了他一句笨蛋,然而共工虽死,但不周山被撞断却已成定局。
看着头顶即将倾倒的天幕,修仙界众人心灰意冷,人心惶惶。
天之将倾,无人能挡。
我缓缓闭上眼睛,本欲以身殉道,哪怕能阻挡一刻也好……
然而就在此时,钟离玦忽然走到了我的面前,他抬起手来,将什么东西插入了我的发髻。
我顿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当初那枚簪子。
钟离玦娘亲的遗物。
据说是金乌栖息过的扶桑神木打造而成。
本该在大婚之夜,由钟离玦亲手为我别上。
然而历经两世,这枚簪子都始终未能被钟离玦别到我的头上。
前一世,我在大婚之夜被钟离玦一剑穿心。
这一世,我在大婚前夜就将簪子扔回给了钟离玦。
「叶鹤龄,我真的后悔了……」
钟离玦的声音嘶哑至极,他抬起染血的手指,垂眸看着我的脸,似乎想碰却又不能碰。
最终,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我的脸,在我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温热的血痕。
「你想看我的真心,我就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可好?」
他凄然一笑,眉眼之间萦绕着三分癫狂,不知何时沾染上的血迹,更为他的面容添了几分妖异。
他的发带亦不知何时掉落了,漆黑的发丝散落开来,在狂风之中四散乱舞。
随即,钟离玦一把抓着我的手,剖开了他尚未愈合的胸膛,把他自己的心脏掏了出来。
炙热而滚烫。
我终于,摸到了一颗沉甸甸的真心。
十五
触摸到钟离玦心脏的瞬间,我亲眼看见了钟离玦的累世记忆。
前世今生,一览无余。
不仅仅是前世,甚至是前前世……一直持续到上古时期。
往古之时,共工怒触不周山,随后四极废,九州裂。
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她捣炼五色石,引日月之针,五星之缕。
最终苍天补,四极正。
原来,钟离玦的真身是女娲补天时的上古神石五色石。
石头本无心,他自然无心亦无情。
凤里栖带着救世的宿命下凡渡情劫,他是凤里栖命中注定的情劫。
但他的心并非为凤里栖而长。
而是为我而长。
只可惜钟离玦历经两世,直到此时才醒悟过来。
原来,钟离玦没有骗我。
他真的有心了,而且是一颗为我而长的心。
我恍惚间想起了钟离玦前世的那滴泪,原来那不是我临死时的错觉,原来钟离玦真的为我流泪了,原来……
钟离玦松开了我的手,用染血的手摸着我的脸,凄然笑道:「……但是太迟了,已经太迟了。」
我的心瞬间犹如针扎一般,刺痛无比,痛彻心扉。
已经太迟了吗……
是啊,这是我亲口对他说过的话。
太迟了。
钟离玦告诉我,只要献祭了他,就能重立四级天柱,再次支撑起不周山。
「我原本对凡人视如蝼蚁,但我如今已经知道了你想要什么,心中的道是什么……」
钟离玦朝我淡淡一笑,他本就是神,高不可攀的神,凡人于他而言,不过沧海一粟。
我一时也有些恍惚,下意识重复起了当初钟离玦对我说过的话。
「仙门弟子应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匡扶正义,济时拯世,替天行道……」
钟离玦轻轻一叹:「仙门弟子应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匡扶正义,济时拯世,替天行道……看来我把你教得很好,此生我不悔收你为徒,当你师尊。」
「但若有来世,我不想当你的师尊了……」
「叶鹤龄,我只想当你的道侣。」
「对不起……」
最后他朝我凄然一笑,随即奋不顾身变回了神石真身。
一块巨大的,周身萦绕着道德金光的五色神石。
玲珑剔透,流光溢彩。
一刹那间,只见那五色神石朝着被共工撞断的不周山冲了过去,在天塌地陷中化身为四极天柱,重新支撑起了整片天穹,以身补天,神石归位。
五色神石的宿命,本就是补天。
但他当了那么多年的神,早就遗忘了自己的宿命。
天塌地陷,日月倾覆,又与他何干?
世间一切皆有因果,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或许天塌地陷亦是因果宿命。
直到他化身为人,遇到了我。
他教我济时拯世,怜悯众生。
或许他不信,但我信了。
所以我不会眼睁睁看着这天下倾覆。
这就是我心中的道。
钟离玦也终于醒悟了过来,想起补天是他的宿命。
但他补天不为苍生,不为天下,不为世人。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
为君挽天倾。
十六
百川复启,万物再生。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又都重新开始了。
在霞光万丈,瑞气千条之中,凤里栖功德圆满了。
她恢复了风神真身,回到了天界。
我本可凭救世功德随凤里栖一起飞升成仙,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
救世这样的大功大德,别说我一个修仙者了,就连我身边的猫猫狗狗都能得道升天,这就是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然而我却拒绝了天道让我飞升的恩准,选择了回到人间。
天界再怎么好,哪有人间逍遥?
我不想成仙了。
我回到人间,找到了我半死不活的小徒弟。
这家伙被上古真神夺舍,险些命丧黄泉。
好在福大命大,在鬼门关闯了一遭,捡回一条命来。
谢灵渊哭丧着一张脸,恨不得跪下来求我原谅他:「师傅,我真的不是故意伤你的!刚才那个人真的不是我!我完全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
我一指头戳在他的脑门上:「我还不知道你有几斤几两?那家伙差点把天捅了个大窟窿,你有这本事?」
谢灵渊懵懵懂懂地挠了挠头:「怪不得我的头好像有点痛……」
「且慢!那家伙用我的身体去撞不周山了?当我的头是什么上古神器吗!」
随即他反应过来,又有些沾沾自喜:「我这都没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莫非我当真有几分真龙血脉?」
我无奈摇头,随即笑了笑道:「那你好好修炼,争取早日化龙吧!」
谢灵渊见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连忙追了上来:「师傅,我们要去哪里?」
我双手抱剑,目视前方:「那还用说,自然是继续四处游历,除魔卫道了。」
「好!我要跟着师傅一起斩妖除魔,替天行道!」
谢灵渊重重点头,他乐颠颠地追了上来,却忽然看向了我的头顶。
「师傅,你头上何时多了一把簪子?」
我顿时一愣,抬手摸了一下。
簪子通体冰凉,但我的指尖却似乎触碰到了什么炙热滚烫之物。
嘶——
我仿佛被烫到一般地缩回了手。
沉默良久,随即轻轻摇头。
「没什么……」
「见它好看,就别上了。」
谢灵渊又轻声问:「那师傅你为何哭了?」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的眼角有些湿润。
抬手一拭,果然是一滴泪。
一滴泪,两世隔。
上一世从他眼角落下的那滴泪,这一世终于流到了我的脸颊边。
我缓缓抬眸,看向不远处重归平静的烟火人间。
有些惆怅,又有些唏嘘。
还有些空落落。
「谢灵渊,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大抵……有两辈子那么长……」
(全文完)
作者:香柚浅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