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话音未落,门已被人踹开,来者正是李胤,一见里头的情形,顿时怒不可遏:
「沈仲修,你该死!」
他飞奔闯入,一剑刺进沈仲修肩头,迫他松开柳蓁,又卸下身上的风氅,将柳蓁裹了个严严实实,一把抱了起来。
「蓁蓁,我来迟了……」
柳蓁一言不发,埋进他怀里,片刻后,才放声大哭。
李胤抱起人就走,一条腿跨出门槛时,才冷冷道:
「沈仲修,老子今夜暂留你一条性命,给我好好制住周博义!若再生歹心,老子便亲自摘了你的脑袋!」
……
归时,柳蓁哭了一路,她本以为自己早忘了当年的噩梦,可这些时日来的恐惧,又让她想起了曾经所经历的折磨。
李胤抱着她,一路默不作声,待回到长乐宫,将她安置到榻上,才小心翼翼地掀开风氅。
本是泼天富贵滋养出来的人,此刻竟变得狼狈难堪,不忍入目。
靡丽的娇唇破开口子,染着未干的血迹;一身瓷白的肌肤到处被掐得青青紫紫,遍布着零星的痕;细弱的腕上生生被勒出了一圈红印……
李胤心疼至极,咬牙怒骂:「老子真该废了那畜生才对!」
柳蓁愣愣摇着头,眼里空洞无神,只喃喃道:「敬尧,我要沐浴。」
「好,我抱你去。」李胤急忙点头。
她却又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不要去沐清阁!免得污了汤池,叫人用浴盆打水来,待我洗完,便把那盆扔了。」
「好,都依你。」
李胤未召碧笙近身伺候,亲自替她沐浴,手上千般呵护,万般小心,唯恐弄疼了她。
从相府至此,他都不曾问过她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李胤不在乎她清白与否,即便她已遭了辱,他也娶定了她。
柳蓁等了许久,也不见他说话,不由抬头望去,声音却微不可闻:「我身子不便,他未能真碰我。」
「嗯。」
「可他……已使尽手段……」
「蓁蓁,别去想,别去想……」
柳蓁抱膝别过头去,哀道:「敬尧,我太脏了……」
李胤心痛欲裂,扭过她的脸狠狠亲吻,可一触及唇,又瞬间化作温柔与疼惜。
「蓁蓁,我喜欢你,想娶你,从不是为了清白,你不脏,脏的是世人。你的夫君,只我一人。」
「敬尧!」柳蓁轻唤一声,却说不出话来,眼泪一滴滴地打进热水里。
待沐完浴,李胤又抱她躺回榻上,上头已换了新的被褥,还是暖的。
他搂着她裹上被子,柔声道:「蓁蓁,睡吧,睡一觉便忘了。」
柳蓁点了点头,静默许久,终还是开了口,可声音却颤得仿佛凝聚了半生的悲怆——
「敬尧,我们的孩子……没了……」
李胤这辈子,上过刀山,亦下过火海,一身铮铮铁骨是在北境十余载的锤炼中浴血而生的。
他自问杀敌无数,身上早不知染了多少血魂,本以为自己已坚无可摧,漠然生死,任何事儿都不能在心间激起波澜。
可这半生,他却历了两件痛彻心扉之事——
一是她遭赵显凌辱,他恨得夜不能寐,不知在梦里手刃了那畜生多少回;
二便是此刻……
李胤的心随她一语而坠入深渊,亘古凝聚的哀怆在心间蓄足,只待轻轻一碰,便要喷薄而出。
然他不能倒下,他是她的苍穹,为她撑起江山社稷,为她拼杀,为她征伐,若是没有她,他便只是世间一孤臣。
万般悲戚与哀怒生生滞在了嘴边,终化作一声轻柔的抚慰:「蓁蓁,孩子……还会有的……」
柳蓁仰头凝视着他,纵使他将眼底哀痛掩去,在她面前强撑,却仍叫她一眼洞穿。
那一瞬,她只觉自己想嫁他,可她,已脏得不成样子……
柳蓁再度埋入他怀里,沉默许久,忽而轻问:「敬尧,你可有过旁的女人?」
李胤蓦地愣住,又听她道:「我知你有。」
「蓁蓁……」
「敬尧,我不怨你,我也早不是什么清清白白的女子,谁也不欠谁的。」
李胤心知她多半是在沈仲修那儿听了什么话,才这样问。他也不是遮遮掩掩的人,便坦言道:
「从前在军营里过得苦,哪儿来的功夫想女人?后来入了王都,倒是会去寻一寻乐子。有了你后,便再无旁人。」
柳蓁闻言,双眼撇向别处道:
「当年赵显辱我时,使尽了手段,缅铃也好,角先生也罢,该用的都用了。
我本哭求他停下,后来他使了媚药,惑得我神志尽失,竟就从了他,还求着他要我……醒来时,身上没一处是好的,浑身的伤。
李胤,我比你想的,脏多了。」
李胤从未听她提起过那场噩梦,竟远比他想的还要骇人,「我不准你这样贬自己!」
她却淡淡一笑:「如今我这身子,又被沈仲修污了一遭,里里外外都脏透了,你若要弃我,便弃了吧。」
「蓁蓁……」李胤将她的脸扭了回来,迫她看着自己,「你是我的妻子,非嫁给我不可。」
「敬尧,我……」
「蓁蓁,你何时嫁我?来年开春可好?」
……
2.
那暗中操纵周博义之人确是沈仲修,他一向精通话术,最懂得拿捏人心。
清河侯左右不过八万兵马,即便暗中招募多时,也无法与手握八十万重兵的李胤相抗衡。
沈仲修此举无非是想引李胤入奉阳城,好来个瓮中捉鳖。待李胤上了黄泉路,便夺了他的虎符,挟赵策与柳蓁一步登天。
只是他这算盘打得虽妙,李胤却也不是吃素的。
李胤入奉阳,意不在周博义,而在于马。
周博义固然兴不了什么风浪,却实实在在勾连了西域的马贩子。
大越的战马有一大半皆出自西域,这些马有两种来源:
一是由西域小国定期进贡而来;二便是由边境的都护府组织,用布帛、茶叶和药材与边民交换得来。
其余的都属于旁门邪道。勾连马贩子,私吞良马更属重罪。李胤自不能放任周博义暗中扣下本该供给军队的好马。
此番入奉阳,李胤早有准备,他已猜到沈仲修心怀不轨,便差人去乱葬岗寻来一具无名尸首,假作遇刺坠下山崖,好叫周博义自以为得了手。
如此他便可暗中好好调查战马一事,待查清后,再赶回安临城拿二人问罪。
只是他千算万算,却漏算了柳蓁,更小看了沈仲修的贼胆。
若不是他彻夜飞驰,杀回安临城,只怕她已在相府彻底遭了沈仲修玷污。
每每想到此,李胤恨不得将沈仲修剥皮拆骨,以解心头之恨。柳蓁那样的人,他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哪容旁人如此待她,更害她痛失他们的孩子?
柳蓁遭此一劫,身心俱损,在长乐宫将养许久,夜夜需李胤哄着才能勉强入眠。
李胤并未碰她,只搂着她躺在被窝里,给她讲自己旧时在民间的见闻。
她喜欢听,听到逗趣儿的地方还咯咯地笑,笑着笑着,却又哭了,哭着哭着又问:
「敬尧,你从前说安临城外有一处水秀山明之地,四季常青,泉水甘洌,那是何处?」
「是雁霞山。」
「敬尧,我们以后就在那儿过日子,好不好?」
「好,都依你。」
柳蓁久居深宫,难免郁郁寡欢,李胤便寻了个时机带她出宫走走,去的还是那处集市。
糖画摊的老板记性好,见了二人忙笑脸相迎。
柳蓁在纹样纸上徘徊许久,最后选了个小虎头。
老板见了笑道:「虎头寓意康健,官人与小娘子可是添孩子了?」
柳蓁闻言苦涩一笑,却听李胤在旁答道:「快了,总要有的。」话落,只觉他的手环上了她的腰际,掌心炙热,即便隔着衣料,也能叫她多了几分暖意。
接过糖画,柳蓁自是舍不得吃,一路捏在手里护着。
今日也不知怎的,路上满眼看到的,都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拨浪鼓、长命锁、小红兜儿……叫人又是喜欢,又是伤感。
柳蓁随李胤停下来吃豆腐脑时,刚碰上老板娘来替老板送饭,怀里还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小孙儿,生得白白胖胖,惹人怜爱。
柳蓁便接过来抱了抱,抱得不舒适了,这小娃娃还会哭。老板娘又教她怎么抱,三言两语间,倒也学了些哄孩子的技巧。
回程的马车上,柳蓁一直倚在李胤怀里不说话,李胤知她伤心,他亦是如此,不过强撑着罢了。
「敬尧,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好不好?」
「好。」他亲了亲她的发,满是宠溺,「我的蓁蓁这般招人疼,孩子定也惹人爱。」
……
二人一回长乐宫,柳蓁便勾住他不放,李胤顾及她的身子,已有三月未同她亲近。
当初,大夫嘱咐需将养一月,他怜她体弱,自也等得更久了些。
此刻叫她三两撩拨,也就顺势破了戒。
柳蓁小产后头一回与李胤行房,起先是有些怕的。
可他为她奉尽温柔,处处小心,她那一丝惧意便逐渐化为绕指柔,与他骨血相融,痴缠不休。
事毕,柳蓁倚在他怀里,指尖带着无尽缱绻在他身上摩挲。
除却背上的箭痕,这身躯之上遍布着伤疤,新旧密布,层叠交错。
柳蓁循着记忆一一抚过。
「这一处,是你攻打定远侯时受的伤。那贼人持着长枪捅入你腹中,你顾不上卸甲医治,只折了那枪杆,裹一条残布草草了事。
你率军挺过四个时辰才打退定远侯,回营时,军医用洒了烈酒的刀刃破开皮肉,生生把那枪头挖了出来,前后替你缝了十七针才止住血。」
李胤本闭着目,闻言却猛地睁开眼睛,「蓁蓁……」
「嘘……别说话……」柳蓁轻按住他的唇,另一手的指尖依旧在他身上游走。
「这一处,是你击退西域乌察国时受的伤。那刺客趁着夜色偷袭,使了阴狠手段,近身用一淬了毒的短刃刺进你胸口。幸而你闪躲及时,那刀偏了两寸,未能伤及命脉。
可那药性阴毒,不出一柱香功夫便蚀入血肉,你为保性命,生生用火燎了半个时辰,里外皮肉都烧焦了,才换来半条命。」
李胤听罢,忍不住抓住她的手问:「蓁蓁,这些,你都是如何知道的?」
除却背上的箭伤,其余的,他都不曾提及。
柳蓁轻轻将手抽出,仰头吻上他的下颚,「是我问张逢的。」
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痕,无论大小深浅,她都数得清清楚楚。
他不知道,她每一回与他行欢时,都会数一遍,有时与上回一样,有时又多了一道。
每添一道,她都要弄得明明白白。
世人皆说他是大越的战神,是镇压山河社稷的守护者。
可唯有柳蓁知道,这世间从没有刺不透的铁甲和捅不穿的血肉,有的只是亡不了的精神与信仰。
李胤从来都不是神,只是一个拥有血肉之躯的人,他是她的男人,她的夫君。
细嫩的指尖终是挪到了最后一处疤上……
「这是一年前,策儿在前往行宫的路上遇刺时,你替他挡剑留下的伤,口子虽不大,捅得却极深。
你呀,足足昏睡了五日,我便在你身旁守了五日,又是哭,又是骂你,哭着骂着,你就醒了,可偏偏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胤的确不记得了,这伤是他在自个儿的府邸里养好的。
昏睡之时,他只隐约听见细微的哭声,又似乎有人在同他说话,他想问是谁,却又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可醒来时,身边除了大夫,却再无旁人。
柳蓁见他神色迷茫,继而缓道:
「你重伤后,我让碧笙去给张逢传话,求他助我出宫看你。他起先不肯,我便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个大老粗,哪里拗得过这套,这才想法子将我带出宫,换了婢女的衣裳待在你府里伺候你。
你额上敷的每一条巾子,都是我换的,我拧的;你喝的每一勺药,每一口水,也都是我喂的……偏你狼心狗肺,统统都不记得了!」
「蓁蓁……」
李胤如今才知晓这些,一时竟再难言语,只将她狠狠揉进怀中。
「敬尧,跟了你,我从未悔过。即便当初在天元宫里头一回给你时,我也不悔。」
「我也是,头一回要你时便想好了要娶你。」
「夫君……」这一声轻唤,叫他生生滞住。
所谓攻心,莫过于此。
「我想为你生儿育女,也让我为你,疼一回吧……」
3.
「大人……疼吗?」
倚宁手上的力道放得极轻,却仍是怕弄疼了他,不知问了多少遍。
沈仲修依旧不答话,只怔怔握着手里的香囊。
倚宁垂眸看去,那香囊上绣着连理枝的纹样,是顶顶的女红手艺,不过看着倒有些年头。
多半是出自蓁儿之手,他心里头真正的蓁儿。
大人的伤已养了有些时日,这阵子皆称病未朝,一直是倚宁在旁伺候,又是替他换药,又是喂他喝药。
那伤口捅得极深,害他高烧难退,倚宁便寸步不离地守着,不停地替他换着敷在额上的巾帕。
他昏睡的时候,嘴里还是嚷着「蓁儿」,要说不难过自是假的,可倚宁又能如何?只好当他是在唤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应道:「我在。」
就这么熬了四日,烧总算是退了,这才能勉强坐起来。
倚宁照常替他换着药,沈仲修盯着那香囊看了不知多久,才把神收了回来,目光落在一旁的人身上,竟又是一愣。
府中有过的几位侍妾里,她是生得同蓁儿最像的,故而沈仲修对她既宠又恨。
赏赐给得最多,夜里折磨得她也最狠,好几回都害她将养了两三日,身子才好些。
这会儿她正抬着腕伺候他喝药,宽大的袖间露出一截细弱的腕,上头布满青青紫紫的淤痕,新旧皆有,看不见的地方,不知还有多少。
沈仲修心里略有不忍,不由问:「疼吗?」
她蓦地一惊,反问:「哪里疼?」
他不说话,只盯着她露出的腕,倚宁随他看去,这才明白过来,却未曾料到他会这样问,只答道:「妾不疼。」
沈仲修不信她,逼近了些又问:「你可恨我?」
恨他将她当作替身,凌辱至此。
她闻言大惊,忙道:「大人,妾不敢。」
「不敢……」沈仲修轻念一声,发出苦笑。
是啊,像她这般卑贱的出身,注定一辈子为奴为妾,又怎敢有什么脾气?
沉默间,倚宁咬唇望了望他,忽而怯怯道:「妾喜欢大人,大人给的,是苦是甜,都是恩……」
喜欢……这话让他蓦地愣住,又忆起了蓁儿的话——
「他从不曾欺我,是我甘愿给他的……我喜欢他,喜欢李胤……」
这,便是喜欢吗?
沈仲修又看向她,方才的话一说完,她就羞红了脸,这会儿还红着,像极了蓁儿的娇态。
他不禁倾身:「蓁儿……」
「大人……」
……
这是大人待她最温柔的一回。
朦胧间,倚宁见他肩上新缠的绷带已被渗出来的血阴湿,又是心疼,又是忐忑,只好合着他主动些。
末了,沈仲修紧抱着她低喘,待气息渐匀,才缓缓道:「明日的红花汤不必喝了,若是有了,便是我的恩。」
「大人!」
「你生得最像,若有了孩子,我大概也会欢喜。」
大人的恩,倚宁自不敢不受,可心里却又道不出是何滋味儿,既苦又甜,想哭又想笑。
许久后,屋外忽传来袁炳的声音,打破一室静谧——「大人,小清河侯手下的人求见。」
倚宁闻言,便欲挣扎起身,却被沈仲修一把按住。
「叫他回去转告周博义那蠢货,既成不了事,就滚回去好好混他的烟花柳巷!以后,这赵氏江山便是他的天。往日之事,若敢再提,我必叫他见不着明日!」
这话说得狠绝,叫外头的袁炳都抖了三抖,更别提倚宁这样的弱女子了。
沈仲修见她吓得噤声,便附耳安慰了一句:「别怕。」
外头袁炳又问:「大人,明个儿是教习陛下棋艺的日子,还去吗?」
「去。」
得此一字,袁炳再不多言,道了声告退,便匆匆退下。
室内再度恢复寂静,沈仲修不说话,倚宁也不敢说,等了半天,才听他开口:
「你替我生个孩子吧。」
倚宁一怔,才觉他似是动了真格。
可她,亦是如此,「大人的恩,妾不敢负。」
话落,倚宁想了一会儿,又终是咬着牙,壮起胆子问:「大人很喜欢蓁儿吗?」
冗长的沉默让倚宁觉得,自己一时冲动,多半是拂了他的逆鳞。
但他到底还是未怒,半晌,才道:「可她,喜欢旁人……」
倚宁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大人官拜宰相,位极人臣,与尚将军一道统御朝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杀予夺不过一念之间。
本该是意气风发之人,此刻眉目间却净是萧瑟寂寥。
倚宁心疼极了,不自觉贴近他怀里,温声细语道:「大人,蓁儿不喜欢旁人,只喜欢你……」
……
4.
沈仲修称病不朝已有许久,今日却突然照往常一样,入宫教习策儿棋艺。
一听闻他入了宫,柳蓁便躲在长乐宫里不敢出去,她如今怕极了他,也再不想见到他。
李胤知她害怕,一解决手头的政务,便来寻她。
这人如今是越来越没避讳了,以往还懂得遮掩,眼下却大剌剌地从长乐宫的正宫门进来。
恰逢几位公主在长乐宫给柳蓁请安,这其中也有宝纯。
碧笙来传话时,柳蓁本想让他过会儿再进来,可他一贯胆大包天,竟堂而皇之地领着策儿走了进来。
公主们一见策儿,忙起身恭迎道:「陛下万福金安。」又略略向李胤点头,「尚将军。」
李胤也依礼向柳蓁和公主们请安,宝纯和几位尚在闺阁的公主见了他,都忍不住多瞧上两眼。
他倒不为所动,只盯着柳蓁,目光徘徊在她身上,笑得狡黠。
策儿一见柳蓁,就要往她身边去,李胤也不肯松手,一路牵着他过来,亲自交给柳蓁。
就这么一瞬的事儿,他也能逮着机会,暗中捏一把她的腰。见柳蓁浑身一颤,他笑得更为恣意。
柳蓁恼羞地瞪了他一眼,便领着策儿坐回上首。公主们列坐左右,李胤则坐到右侧最末的椅子上。
刚一落座,几位公主便来回递眼色撺掇宝纯,宝纯经人怂恿,忽壮起胆子问:
「尚将军今日怎会到长乐宫来?」话音刚落,面上已不自觉红了。
李胤见状笑道:「方才陛下在同宰相大人学博弈,学得累了,便让臣领他来长乐宫看看皇太后殿下。」
「原是如此。」宝纯心里害臊,不敢直视他,只好垂下眼去,两颊却更红了。
策儿年纪虽小,但心思灵巧,再加之童言无忌,竟扬声道:
「李胤,你尚未婚配,今日未出阁的姐姐们恰都在此,你看看谁最合眼,朕便为你们赐婚。」
李胤闻言,故作惶恐:「陛下,臣不敢僭越!」
「有何不敢?李胤,朕的姐姐们皆才貌双全,你只管挑!」
几位公主听得此言,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柳蓁也听不下去了,按下策儿的小手道:「陛下,莫要胡言。」
「母后……」策儿抬头望了望柳蓁,见她拉下脸来朝自己微微摇头,只好作罢。
谁知李胤又道:「陛下,臣感念圣恩。但臣一心只愿守护陛下和大越疆土,未曾想过婚配之事。」
坐在右首的宝容公主听罢,忍不住开口:「尚将军乃朝中肱骨,将军的婚事自成了我大越一桩心事,难免惹人惦念。」
宝容公主乃是先皇后所出的嫡长公主,也是赵显最疼爱的女儿,年纪比柳蓁还大上不少,早已成婚,平日里心高气傲,说话也不爱绕弯子。
李胤正欲推脱,却听策儿道:「李胤,过几日便是冬猎,届时有不少朝中贵女皆要随行,你再好好瞧瞧,总能有看上眼的!」
小孩子的话向来直白,四周尴尬,一时无声,柳蓁强扯了几句闲话,众人勉强附和一阵,这才散去。
李胤同策儿和公主们一道出了长乐宫,没过一会儿,又翻窗溜了进来,从背后一把抱住她问:
「蓁蓁,想我不想?」
柳蓁白他一眼,嘴硬道:「不想!李胤你好大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还敢闯进来!」
他倒不以为意,搂着她坐到椅上:「我来看我夫人,何须遮掩?」
一边又亲着她的耳垂追问:「夫人想不想我?」
「不想!」
「想不想?」他再问一声,手上旋即不老实起来,三两下就拿捏得柳蓁乱了气息,含糊道:「想的……」
李胤闻声,忍不住将她搂得更紧。
柳蓁平复气息,犹豫一会儿,轻问:「敬尧,他今日上朝了?」
「嗯,下了朝照常教习策儿棋艺,我放心不下,这才一同待在御书房陪着。」
「今日他在朝堂上可有异动?」
「他倒是主动拿周博义问罪,还提了私吞战马一事,夺了周博义的爵禄,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柳蓁有些诧异,只问:「他不反了?」
「谁知道呢!许是想通了,又许是装的,反正有我牵制着,他也做不了什么恶。」
有他这话,柳蓁安心不少,她信李胤,他说什么,她都信。
李胤见她又提了沈仲修,心里难免不痛快,便道:「蓁蓁,以后你同我一起的时候,不准想旁的男人。」
她微微一笑:「策儿总行吧?」
「不太行。」
「你这也太不讲理了!」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得我,我偏就是不讲理的人,你是我的,心里头也只能想着我。」
明明是那般蛮横的话,柳蓁却听得心头一烫,只觉自己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蓁蓁,再过几日便是冬猎,你可同去?」
「我本不想去的,可今次是策儿头一回围猎,非要我陪着去。」
李胤低头亲着她的脖颈,也道:「那就去吧,反正我夜里头不搂着你,也睡不着觉。」
「去你的,燕山苑人多眼杂,你可别胡来!」
「蓁蓁……」他的气息忽而炙热了几分,「我想看你再扮一回婢女……」
5.
燕山苑建于安临城外一处水草丰美之地,专供皇家狩猎所用。
今次是策儿登基以来,头一回大兴围猎,以往他年纪太小,尚未学习骑射,这两年随李胤学了些,自然要试一试身手。
越宫至燕山苑路途并不远,女眷们坐车辇,男人则多骑马。
策儿独自在御辇里坐不住,便拉着柳蓁入内同乘。
行了半晌,这小人儿已昏昏欲睡,柳蓁便揽着他靠到怀里,随手掀帘看去——
李胤着轻甲护于圣驾前,所驭的仍是他的爱马跃霄。
柳蓁的目光凝在了他身后玄色的风氅上,那是她费尽心思给他备了三个月的生辰礼,念他背上有伤,特在后头加厚了些,以御寒气。
给他的时候虽迟了几日,但他仍欢喜极了。
这氅衬他得很,披着真叫人挪不开眼。
柳蓁看了许久,这才发觉车外随侍的宫女们有不少也在一边走,一边偷偷打量他,面上隐含娇羞,甚是向往。
柳蓁有些不舒坦,赌气似的放下车帘,心道:瞧就瞧吧,反正也只能看着,李胤到底是她的。
这般想着,眉目间不自觉露出得意之色,恰逢策儿醒来,也好奇地往外探去,一见李胤忙称赞道:
「母后,李胤生得出众。」
「是啊。」柳蓁笑着附和,此话不假。
「朕忽觉得谁也衬不上他,普天之下,唯有母后这样的女子能与他相配。」
一句无心之言叫柳蓁屏住呼吸,轻道:「陛下,休要戏言!」
策儿只咯咯地笑,再不提此事。
可这后头的路上,柳蓁心间的涟漪,却再未抚平过。
浩浩荡荡一行人抵达燕山苑时,天色已沉,里外早已布置妥当。
除却猎场,燕山苑里还建有专供皇室休憩的宫苑,策儿居于主宫晋天,柳蓁则住进了仙华宫。
一番安顿后,碧笙伺候柳蓁换了身衣裳。未过多时,便有公主贵女们前来仙华宫拜见。
许是离了越宫的缘故,女眷们相互间也自在不少,言谈里更少了些避讳。
既是冬猎,这话题自离不开男人,再说到骑射武艺,更离不了李胤。
可说着说着,话头就偏了,又绕到了李胤的婚事上。
柳蓁坐在上首,不露声色,只细细听着,不时呷一口清茶。
宝纯公主、曦娥郡主、大理寺卿的掌上明珠、工部尚书的小女儿……未出阁的女儿家们,心仪他的人不在少数。
这其中,要属宝纯的身份最为尊贵,奉承她的人自然不少。
待一群人话完里短,天色也不早了,众女一一拜别柳蓁,仙华宫这才落得清静。
用过晚膳,又消了消食,碧笙便劝柳蓁早些歇息。可柳蓁睡不着,非待在院里坐了半个时辰。
等碧笙又来劝时,她才忽道:「碧笙,你去替我寻一套宫女儿的衣裳和腰牌来。」
「殿下……」碧笙一愣。
柳蓁却甚是坚决:「你只管去。」
碧笙自拗不过主子,只好去办。
她向来手脚利索,不一会儿就办妥了。柳蓁换过衣裳,戴上腰牌,便顶着夜色溜了出去。
李胤如今住在北边的临朔阁,这会儿尚在猎场外围巡视,还未回来。
柳蓁寻了个僻静地守着,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行人马到身前时,柳蓁慌忙低下头去,却听马蹄声戛然而止。
「这是哪儿来的小宫女儿,让我瞧瞧。」
伴着这话,柳蓁只觉叫人一拽,天旋地转间就上了马,再回神,整个人已落入了李胤怀里,被他裹得严严实实。
「将军!」手下人见此情形,不由惊呼。
李胤只道:「你们且回去歇息,不必随我。」
话音未落,他已策马疾驰,没入夜色之中。
四下风尘里夹杂着几缕梅香,柳蓁叫他紧紧裹在怀里,眼前一片漆黑。
除却嗒嗒的马蹄声,能听见的,便只有他的心跳,沉而有力,总觉要勃勃而出。
待马驰入林深处,他才缓缓停下,小心翼翼地掀开风氅,露出个小小的脑袋来。
这小妖精的模样和身姿,他早就镌进了心里,即便化成灰都能认得出来,更别提只是换了套宫女儿的衣裳了。
李胤见了人,忍不住挪揄:「怎的?索欢来了?」
柳蓁此刻叫他禁锢在怀里,是与他正对着坐的,仰头便对上了人。
他仍着一身轻甲,丝毫不见疲惫,眉目间神采飘逸,一派风流,无怪乎公主贵女们为之倾倒。
可他唯有在她身上时,才会为她而狂。
柳蓁微微勾唇,揽着他低下头来,附耳呢喃:「奴婢是来伺候将军的……」
李胤顿觉耳畔一烫,又浑身一紧,沉吟道:「原是勾引人来的。」
深林之中并无灯火,可彼此的眸却是亮的,相互凝视许久,柳蓁忽而嗔道:「敬尧,我吃味儿了!」
她从前总是冷淡,非得撩拨一二,才甘愿降服,可今夜只一句话,便酥进了人心里。
「怎的了?」李胤自然笑得开怀,认认真真盯着她,一分一毫皆不想错过。
「方才公主贵女们来仙华宫拜见,说得兴起了,又提及你的婚事,我看个个都喜欢你。谁叫你平日里总装得正经,府里没个妾的,人真当你洁身自好了,成日臆想着做你的将军夫人。」
「哦?」
李胤的声音更哑了一分,只问:「那我改明儿纳个妾可好?」
「不好!」柳蓁猛地摇头,又道:「不准!」
「这不准,那不准的,你要如何?」
「我要……」话到一个「要」字,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李胤替她道出了说不出口的话:「蓁蓁要嫁我。」
柳蓁心底顿生澎湃,平复许久,才沉下气来。
李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想她身体畏寒。眼下正值季冬,虽不常下雪,但还是冷得慌,自不忍冻坏了她,又转念一想,突然暗自偷笑。
「那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柳蓁还来不及回答,便随他一路疾驰,再落脚,已出了燕山苑,眼前雾气缭绕,竟有一处温泉。
李胤抱她下了马,却不肯放她下来,携着她一路往池边走去。
「要做什么?」柳蓁心底忐忑,伸手揪住他的衣袖。
他只笑答:「这里暖……」
……
6.
这哪里是暖?简直是烫。
以往,她在沐清阁里与他有过一回水中寻欢,此番却又有一丝别样的滋味儿。
郁郁山林间,虽有草木遮蔽和袅袅雾气相掩,但总叫人心慌,却又溺在氤氲池中难以脱身。
柳蓁已热得没了力气,
「夫君……」她双目微闭,与他沉在池中,情不自禁地唤他。
李胤「嗯」了一声,随而缓了下来,温柔地撩开扫在她颈间的发丝,听她软软道:「我不想回宫……」
「那去哪儿?」
柳蓁唇边泛起一笑,甜得醉人:「想随你归家……」
家……他是该给她一个家了。
浮至欲海尽头,她已浅浅在他怀中睡去,李胤抱着她出了泉池,用自己的内褂替她擦干,又生怕她着凉,里里外外将她裹了个严实。
回程的路上,马行得极慢,柳蓁依偎在他怀里浅眠,嘴角含着淡淡的笑,约莫是做了酣梦。
将至燕山苑时,她才悠悠转醒,又揽着他的腰不肯撒手,似孩童般与他撒娇:
「敬尧,带我归家……」
李胤眼眶一热,竟有了几分湿意,柔声安慰道:「乖,就来接你了。」
「嗯,我信你。」
冬猎第二日,流言蜚语便传开了——
说尚将军昨夜携了个小宫女儿策马出了燕山苑,待了好几个时辰才回来。
又说那宫女儿是皇太后殿下跟前的人,唤作碧微。
这可酸坏了一众公主贵女,纷纷涌入仙华宫想看个究竟,瞧瞧是哪般绝色,竟能叫尚将军落了个荒淫的名头。
昨夜里,柳蓁是被李胤用风氅裹着抱回仙华宫的,李胤特意在宫门口丢下了碧微的腰牌来挡人耳目。
而碧微同碧笙一样,亦是李胤布在她身边的人,自然替她担下了这些流言蜚语。
柳蓁念她无辜,特准她今日躲在值房里休息,避一避风头,任由那些心怀嫉妒的女人在仙华宫里嚼舌根子。
一众贵女将「碧微」贬了一通,逞尽口舌之快,又说「她」身份卑贱,顶多为妾,自做不了将军府的女主人。
柳蓁默不作声,就在一旁听着,待她们说得解了气,才道:「诸位早些回去歇息吧,围猎一会儿便要开始,莫误了时辰才好。」
一句话算是打发了,奈何那宝和公主还不肯罢休。
她与宝纯为一母同出,自然替她抱不平,对此事颇为不满,临走前又对柳蓁道:
「皇太后殿下,如此大胆贱婢,竟敢深夜溜出仙华宫勾引尚将军,当真是下作至极,这样的贱奴,该早日处死才好!」
柳蓁冷下脸来道:「本宫身侧的奴才,如何管教,何须宝和公主置喙?」
宝和得她冷待,心中虽愤然,却又不好发作,只能悻悻离了仙华宫。
柳蓁这才能喘上一口气,待人走后,忽问一直在旁侍候的碧笙:「碧笙,我当真下作至极?」
碧笙离她近,方才也听到了宝和的话,思索片刻后回道:「依奴婢看,不过小人嫉妒罢了。」
这话叫柳蓁心里痛快,暗叹碧笙果真是贴心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