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你拿到了,离我远点!」他吼我。
我一个劲儿直摇头,我不是为了他的衣服,我是怕鬼。
「那我走行了吧。」崔衡气呼呼地跃下石碑,我忙一手拉住他衣角,「你别,我怕,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别走远。」
崔衡气笑,他嘲讽我,「你怎么这么胆小?!」
「我……」我支支吾吾。
其实我小时候不胆小的,但少年时李修迷上了山精鬼怪的故事,他自己害怕,却一个劲儿讲给我听。
过了几年他不怕了,我却留下了阴影。
「哎!」崔衡忽然唤我,「你知道这儿其实不止我们两个人吧?」
「啊?」我心脏骤跳,手里攥得更紧,拉扯着他的衣角,不敢大声喘气儿,「还有第三个人?在哪儿?」
「在石门背后——」他不怀好意压低了声音,「……那个死人。」
我抬脚踹他,「你别吓我!」
崔衡伸手挡了,他避开了好几步,慢悠悠地在洞口的底下坐着,冷冽的月光照在他身上。
「我坐这儿,这样你害怕时能看见我,行了吧?」
漆黑的墓室,猛一抬头就能看到凄冷月光下映着的他,这跟撞见鬼也没差多少。
崔衡不肯再妥协,只听他嘟嘟囔囔,「孤男寡女的,不怕我这个活人,倒怕一个死人……」
我忍不住回嘴,「你又不喜欢我,难不成还能对我有想法?」
「男人对一个女人有想法,跟喜不喜欢她有什么关系?」崔衡不屑之情溢于言表,「你就是被保护得太好,所以想法总是那么天真。」
我默默裹紧了他的衣服,警惕地盯着他,「什么意思?」
「男人占不占有一个女人,从来都不是因为喜不喜欢——而是看他需不需要。」
我不是很明白。
崔衡很嫌弃地白了我一眼,「说白了,我现在不碰你,是因为你是镇国公的女儿,是皇帝喜欢的女人,是那个我得罪不起的身份,其次才是你裴鸾自己,懂不懂?」
大概懂了。
我想了想,又问,「那如果男人不喜欢一个女人,也会与她……那个吗?」
李修嘴上对我说他不爱红狸,可是我亲眼看见他在为红狸赎身的当夜,抱着她进了暖房。
那他们也……
「会啊。」崔衡回答得理所当然,「除非丑得不能下手。」
我:「……」
男人都是臭猪!
我把头埋在膝盖间生闷气。
崔衡等了一会儿,他很诧异,「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前年冬天,李修赎了红狸当晚。」这是我心头的一根刺,我很不情愿提及,「我看见他抱着红狸进了暖房,两个人亲昵狎戏,当晚他们也许就那什么了。」
崔衡惊得站起,他厉声打断我的话,「那天你也在?你在哪儿?怎么去的?」
「我……」我被他吓得一愣,想了好半天才回想起来,「那天,那天有个自称他仆从的人来找我,说李修约我去金月楼。那个仆从把我带到楼上然后就走了,人群嘈杂起哄,我站在角落里,然后我就看见李修重金赎红狸,看见他抱着红狸进去了……」
崔衡急问:「然后呢?」
「然后我心里难过,在金月楼找了个雅间喝酒,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睡着了,第二天婢女叫醒我,我给了点银子,让她找人送我回家。」
我那天实在难过,一回到家就扑在阿娘怀里,哭得天昏地暗。
阿娘见我一夜未归已然气极,再加上后来听说李修赎金月楼头牌的事,气不打一处,怒气冲冲地说,一定要把这桩婚事给解了。
之后的几个月,在她的努力下,先帝同意我俩解除婚约。
崔衡哑口无言,沉默了好久才苦叹道:「原来是这样。」
他盯着我,「你可知那天晚上他找了你整整一夜!」
我不解,「什么?」
崔衡气得直跺脚,「那天,那天我们已经拿到了太子党结党营私、舞弊贪墨的证据了。交换部分证据逼迫他们放手红狸,可是,可是他们心肠歹毒,表面答应,背地里却给红狸下了软骨毒!李修怕被人看穿才抱着她进去的!」
「还有你!」他怒道,「才抱着红狸进暖房,外面就有人递了一封信,说让我们交出证据,否则你和红狸性命不保。当夜我守着红狸,他在数九寒冬的夜里找了你整整一晚,到黎明时迫不得已交出证据……可你却……却在雅间喝酒?」
我懵了。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支末细节,我完全不知道。
我仔细回想,当时有个姑娘过来问我要不要听曲喝酒。我心里难过,就答应了,我确实喝了很多。可被他这么一说,我竟然分不清,自己是真的喝醉了还是中了蒙汗药。
「我不是怪你。」崔衡叹气,「就算你不喝醉,他们也有别的法子扣住你,他们笃定了他会为了你交出证据。」
「也多亏了你真在他们手里。要是你安然无恙,他断然不会把证据交出去救红狸。」
「他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李修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他会的。」崔衡摇头,「你不了解那个时候太子打压他到什么地步了,他整日想的就是利用大皇子的势力除掉太子。说到底,这世上能让他动摇的,只有你一人罢了。」
这是一段我从未听过的过往,他口中的李修,那样陌生。
虽然隐约知道他在和太子有嫌隙,但却没想到他的处境比我想象中还要艰难。可那段时间在我眼里,他放浪形骸,日夜出入烟花巷,恣意快活。
我竟然从未看清他的苦楚。
我鼻腔泛涩,咬唇问:「为什么他那么仇恨太子?」
「还不是因为你。」崔衡白了我一眼,「你记得有一年上元节你落水的事吧?」
我连连点头。
也是前年,前年上元节人多拥挤,我和李修挤散了,人群里突然骚乱喊着抓大盗。我站在桥上,被拥挤的人群挤落。
可当夜落水的有十几人啊?
我皱眉,「这事也跟太子有关系?」
「那个时候因为红狸的缘故,他打了太子的小舅子,害得高侍郎被夺职。太子嫉恨他,当天派人引走他,再把你推下水。其他人落水,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这事触及他底线,于是他恨上了太子,誓要置太子于死地……」
我沉默良久,不知不觉间发现眸下尽是水泽。
我一扯嘴角,哽咽道:「原来这就是他不能言说的苦衷,而我居然因为他揭露太子谋逆的事,埋怨他为了皇位罔顾亲情,心狠手辣。」
「皇位?」崔衡看着我,「做了十几年兄弟,我知道,他不是贪恋权势之人。」
我缓了好一阵才轻声问他:「那红狸呢,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他为红狸做的那些出格的事,是不是都是为了你?」
「算是吧。」
乌云蔽月,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里,我听见崔衡苦着声说:「崔家是鼎盛世家,管教森严。我当时只是一个世家公子,无权无势,怎么敢当街打朝廷命官呢?他好歹是个王爷,而且事事都有太后兜着。所以由他出面帮我救红狸再合适不过,只是我没想到……」
他说到一半停住了。
只是他没想到,红狸因此爱上了救自己的李修,而不是这个一片痴心的少年。
「那你觉得他现在喜欢红狸吗?」
明明早知道真相,却还是不敢相信,想要从别人口中得出答案。
「我不知道。」崔衡摇头,「说喜欢吧,他用红狸给你当靶子挡箭,说不喜欢吧,他又为了红狸在太皇太后面前跪了好几个时辰。」
嗯?我诧异,「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不知道?」崔衡反问,「红狸给李阙送了一碗鲍鱼粥,害得李阙差点丧命。太皇太后之后仍是查到了红狸身上,命人杖杀。李阙求情没用,他听说以后,在太皇太后宫门前跪了几个时辰,才保下红狸一条命。后来李阙也来求情,并主动要走了红狸照顾他半个多月,算是赔罪。」
「这事你居然不知道?」崔衡看我,又说,「不知道也好,依你那脾气,一知半解又要跟他闹。」
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崔衡说起我们的纠葛,看得清,轮到他自己时却看不透了。
李修为红狸求情,难道不是为了他吗?
这一夜谈到的事情太多,这一两年的吵闹恩怨,背后竟然牵扯出这么多的事件。
我看着崔衡,轻声问:「从前你们都不告诉我,为什么?」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要告诉你爹吗?再扯一个镇国公下水?连我爹这样的清贵文官都避之不及不肯站队,你爹知道后会怎么样?报复?参与党争惹先帝猜忌?」崔衡淡淡道,「有些事我们扛了就扛了,他不希望你知道这些。」
「嗐,如今告诉你是因为现在没人能威胁我们了。他有个坏毛病,总觉得你永远不会离开他。上次你俩解除婚约,他倒是清醒了些,现在又开始了……」
崔衡喋喋不休说了好一通。
我渐渐地眼皮沉重,身上发寒,很快就在崔衡的唠叨声里昏睡过去。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梦见了李修。
他站在我跟前,双手叉腰,瞪我道:「我是不是说过叫你早回家?你非要出去浪!现在好了吧?」
「是我错了。」我眼泪汪汪去挽他的手,「你快来接我,我在一个墓室里,太可怕了,你来接我回家。」
不料李修却一甩手,「哼,你总不听话,我再也不想管你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我一急,连忙追上去,「我错了,李修你别丢下我,修哥哥……」
可无论任我怎么喊他,他都不肯回头,我就这么一路追一路哭着喊他。
……
「裴鸾,裴鸾?醒醒……」有人拍我的脸,「阿鸾!」
我缓缓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有人握住了我肩膀焦急地问:「阿鸾你没事吧?」
听声音像是李修?
我满腹的委屈顿时有了落处,一把抱住他,哽咽着,「修哥哥你别丢下我。」
「我不是!」他无奈,「再说我也没有丢下你。」
「那你刚刚说再也不管我了?」
「我什么时候说不管你了?」他掰我手腕,「你先松开。」
「我不要!」我搂着他脖子抱得更紧,「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可我还总是跟你生气,我知道以前很多事你都瞒着我不告诉我,那些都是你自己承担了……」
「你知道个什么啊你知道!」他见掰不开我,只好扶着我的肩膀勉力推我,凉凉道,「你别这样,我会死的。」
再睁眼时似乎已是清晨,从洞口折射进来的日光比夜间明亮许多。
「醒了?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呢!」是崔衡的声音。
大清早的就说晦气话,我揉了揉昏沉疼痛的脑袋,环顾四周。
我是伏在石碑上睡的,身下堆着两三件崔衡的衣服,他只着中衣站在洞底,仰头看向那阙口发愁,「你说,我们怎么上去呢?」
「这么矮你都爬不上去吗?」我鄙视他。
「说得轻松,你试试!」
这墓室四周都是光滑的石壁,我们又不像盗墓贼有工具,确实很难上去。
「这就惨了。」崔衡喟叹,「难道躲过了山贼的追杀,我们却要困死在这墓室里了?」
「我想到了一个法子,你踩着我肩先上去,再拉我怎么样?」他转过头瞥一眼我,满脸失望,「不过看你这烧得面红耳赤,病病恹恹的样子,我估摸着靠你是靠不上的。」
我皱眉轻咳,近一天没进水,总感觉嗓子里干得难受。
连跟他斗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崔衡看看我,急躁起来,不停地转着圈,「等我出去了,我非调官兵来弄死那帮山贼不可!」
真把自己当回事,他现在一介白衣,哪有权调官兵?
他正骂骂咧咧呢,忽然头顶传来一道声音,「里面有人吗?」
「有!」崔衡忙答,「我们失足掉下来了,烦请好心人救救我们。」
上面没答话,过了一会儿垂下来一根绳子。
崔衡将我扶起来,他要我踩着他的肩上去。
我踩着他的肩站直了,距离那地面还有一两尺的距离,我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爬上去。
正僵持时,上面那人俯下身,长臂一抓,握着我的手臂,硬生生将我拽了上去。
他戴着斗笠,作樵夫打扮。
「多谢好汉。」我说,「烦请把我哥哥也拉上来吧。」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
他双臂结实,崔衡又年轻力壮,不多时就把崔衡拉上来了。
崔衡拱手道谢,「多谢义士相助,只是我们人生地不熟,可否劳义士带路去县衙?义士放心,崔衡必有重谢。」
那大汉斗笠压得很低,「县衙不安全,你们要不先找个地方歇一下,我看这姑娘好像烧得厉害。」
他一个樵夫,怎么会知道「县衙不安全」?
我和崔衡对视一眼,崔衡敛眉,定睛细看,沉声道:「义士看起来面熟,我们是不是在琅琊郡见过?」
他这一说我想起来了,这人的身形跟那个使银枪的壮汉十分相似。
那人见我们被揭穿,索性不再遮掩,摘下了斗笠。
我惊讶,「果真是你!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大汉左右瞥了一眼,「此地不宜久留,先找处歇脚。」
他看了看我,面色沉郁,「你,你可还走得动?」
我摇摇头,半天没进食,又着了风寒,身上虚软无力。
「我背你。」他说。
「啊?」他不是跟裴家有嫌隙吗,怎么愿意主动背我?
可我不敢把自己交付给一个认识没多久的陌生人,我看向崔衡。
崔衡翻了个白眼,很不情愿地蹲下身,「累死我算了。」
壮汉不再坚持,在前面领路。
崔衡这厮自从背我废话就没停过,他怨声载道,「人家那么壮,背你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我背?你知不知道你多重?你没力气我就有力气啊?什么?我不是男人?你简直不讲理!」
我不想跟他耗费口舌,双颊发烫,搁他肩上闭目小憩。
崔衡见我不理他,又去叨扰人家。
他问:「我们好歹也算有缘,敢问义士如何称呼?」
「叫我陈靖就好。」
陈靖领着我们到一处乡野小宅子,这是虽小,但收拾得干净利落,好像是他落脚的地方。
陈靖烧了一壶水,外出了一会儿,然后猎了只山鸡回来,在后院杀鸡。
室内可坐的地方不多,唯一一张矮脚胡床给我歇息了。
「叫她起来吃点吧。」我迷糊间,听见陈靖跟崔衡在说话,「我看她病得厉害,待会儿我去找郎中抓两服药。」
我恹恹不振不想吃,只喝了两口汤又躺下了。
我听见崔衡在套陈靖的话,「陈大哥怎么知道县衙不安全?」
「我,我听人说的……说县令是卢郡守的侄儿,我猜不是好人,所以……」
「陈大哥,不妨实说吧,昨天离开琅琊郡的时候,我就远远看到了你。你一直跟着我们的马车,直到黑熊出没你才离开。下人回说黑熊是个猎户制伏的,我猜应该也是你吧?起先我没在意,以为你是为了裴鸾跟来的。可是昨晚引开山贼的人,还有今早找到我们,都让我不得不怀疑,你跟这件事有没有关联。如果我没猜错,你昨晚应该是先救了王绮他们,然后才回头找我们的。」
我听到一半强打起精神,真的假的?这个陈靖这么神通广大?
「你怎么知道的?」陈靖问他。
崔衡说,「你身上有王绮的香膏味,她是个弱女子,王三郎也没甚力气,是你背她离开的吧?至于你说的县衙,寻常百姓一般不会去县衙,只有王三郎吓破了胆,第一时间想到官府,所以带着妹妹过去了。你说县衙危险,定然是他们没有再出来。」
「他们说让县令替他们寻人,我看他们没有出来,就知有异。」陈靖道,「所以我只好孤身来找你们。」
「王氏兄妹毕竟是王家人,在琅琊的地盘上还没人敢擅动他们,你可以放心。」崔衡叹气,「反正那帮贼人的目标也不是他们,而是我和裴鸾。」
「崔公子,既然你这么聪慧,从细枝末节算到这一切,那我不跟你兜圈子,索性同你明说了吧。」
「那日街市寻衅斗殴后,我在酒肆喝酒,恍惚听到两个地头蛇说『公子吩咐,明天一早趁他们去海边,放头黑熊惊扰,趁乱抢下那女人』。我猜是那姓卢的贼心不死,依然惦记着裴姑娘。我这人最厌恶欺男霸女的恶徒,所以第二天一早跟着你们马车,想找个机会告诉你们,但很不巧,一直没有机会。我担心被姓卢的爪牙算计,把那黑熊射杀以后就匆匆离开了。至于夜里发生的事,我不清楚,也许是冲着你去的。」
崔衡说:「这件事我心里有数。」
我枕着瓷枕,脖子硌得很不舒服。看来崔衡来此不是探望恩师那么简单,也不知他怀着什么目的,这背后跟李修有没有关系。
再醒来已是黄昏时分,崔衡兴奋地把我摇醒,「裴鸾裴鸾,原来真的有人不怕死呢!」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陈靖承认了,他是为了你跟在队伍后头的。我跟他说你是皇帝喜欢的女人,他居然什么也没说,只让我把这碗药给你端进来。」崔衡在我肩上狠狠一拍,「可以啊裴鸾,初来乍到,你就拿下一个汉子了!」
他那一掌正好拍在我的伤肩上,疼得我直吸气。
我毫不犹豫把他手掌捋下来狠狠咬了一口,崔衡轻嘶,「疼,快松口!」
我剜了他一眼,疼?疼死他才好。
我把药端到跟前,皱了皱鼻子,那药味冲得很,不用尝都知道有多苦。
「快点喝,喝完下来吃点东西。」崔衡催促我。
我忍了又忍,还是无法下口。
正僵持着,陈靖走进来,在案几上放下一罐蜜饯,「喝了药吃点这个。」
我抬起头看他,他正好也在看我,四目相对。他眼神淡然,但忽然想起了什么,冷着脸出去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默默地说:「崔衡,我觉得他好奇怪。」
他对我,既不掩关切之情,又似乎深藏着厌恶憎恨。
「我看得出来,他不是喜欢我。但到底为什么时好时坏,我想不通。」
崔衡凝思半天,蓦地一挑眉,「我有办法套他的话,不过——」
他冲我不怀好意地笑,「你得配合我。」
「什么?你让我去色诱他?」我大怒,「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小声点,小声点!」崔衡十分紧张,左右看了看,确定陈靖不在附近。他压低声音对我说,「不是叫你真的色诱,只是假装色诱,我会在合适的时机跳出来质问他,你不会有事的。」
我不相信他的话,「万一他真的对我有那心思呢?你看你这细身板,你打得过他吗?」
崔衡讶异一扬眉,「真有那心思就成全他啊,我才不要为了你拼命呢!」
「崔衡!」我怒瞪他。
他真的活得不耐烦了吧!
「哎呀放心吧,我看得出他不是那种人。他能当街为你打恶霸,怎么可能欺辱你?这种人最重忠孝礼义,只需稍加逼迫,他就会义愤填膺把一切说明白。总之,就是不愿蒙受半点污名。」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像他有多了解似的。
我问:「你怎么确定他是这样的人?」
「嗐,没点识人善用的本事,我还做什么吏部侍郎!」崔衡推我,「相信我,他马上要进来了,快去!」
崔衡见我不情愿,他竟然威胁我,「除了帮你打探原因,我也得知道这个人的底细和目的,他要是藏了坏心思怎么办?我可以一走了之,你呢?」
我还是觉得不妥,犹犹豫豫地问他,「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啊?」
「应该也有。」崔衡冲我咧嘴一笑,「但我目前没想到。」
我:「……」
「就这个病容,含羞带怯,非常棒,特别能勾男人心……」他还对我评头论足。
陈靖毕竟是个粗汉,不大会烹调。中午的烧鸡炖得稀烂,硕大粗陋的敞口碗里多了几碟绿菜,糊成一团,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按照我们的原计划,崔衡应当早早吃完,然后借口出去给我空出「色诱」陈靖的机会。
不过色诱……我真的想不出怎么才叫色诱。
崔衡说就是取悦男人,可是我长这么大真的没有取悦过男人。
家里阿爹哥哥都很宠我,我不用讨好他们。接触最多的外男就是李修,可他总惹我生气,然后我俩又打又闹,我也从未迎合他。
取悦……当真是个难题。
「你真是个笨蛋!取悦都不懂!算了我教你吧,你就往那儿一歪,哎哟哎哟喊着头疼,然后他肯定过来察看你,你顺势往他怀里一倒,然后我就冲进来呵斥他,懂了吗?」
我顿时恍然,高!真不愧是风月场的常客。
崔衡要出门了,他临走时跟我使了个眼色。
说真的,我还真有点过不去心里这个坎儿。
万一陈靖并不像崔衡所说的那样是个正义之士呢?万一陈靖识破了我的诡计不入套呢?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筷子戳着碗里的稀粥。
不知是不是出神的缘故,忽然手一抖,碗应声落地,咔嚓一声砸成几瓣儿。
我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捡。
「别碰……」陈靖喝止我。
可已经晚了,粗瓷比我想象中锋利,加之室内黯淡,我的手指不小心戳到尖锐角,血汩汩地从指腹冒出。
陈靖丢下碗,三两步朝我走来,「没事吧?」
「没有大碍,只是冒血了。」
「我看看。」他凑近我,捏着我手指细瞧,松了口气,「还好,包扎一下就行。」
话音未落,崔衡这厮突然跳了进来,一脸怒意,「陈大哥,你在做什么?趁我不在对裴姑娘行不轨之事吗?」
我:「……」
歪打正着。
陈靖皱眉,「我没有,只是她手指划伤了。」
「孤男寡女,你握着人家未出阁姑娘的手做什么?陈大哥,亏我还觉得你是个正道人,竟不想有这等腌臜念头,你帮我们是不是因为对裴姑娘另有心思?」
陈靖急着脸红脖子粗,辩解道:「我没有,你可以问她,是她打碎了碗,不小心割到了手,我才过来的。」
崔衡一个劲儿朝我使眼色,示意我配合他。
我心一横,算了,为了打探真相,做一回恶人吧。
我按照原计划跑到崔衡身后,期期艾艾地假哭,「你才出去不久,他就对我动手动脚……」
崔衡立时横眉竖目,指责之句顺手拈来,「陈大哥,你还说你没有?看来我二人待不下去了,与你这样的伪君子同在一个屋檐下,实为不齿……」
我躲在崔衡身后,见陈靖脸色铁青,拉拉崔衡的袖子,示意他别太过了。
万一真惹恼了陈靖,他把我俩一起杀了怎么办?
崔衡又不是陈靖的对手。
崔衡估摸觉得戏要演就得演完,于是他拉着我的手腕往外走,陈靖怒不可遏,一掌拍在桌案上,那桌案瞬间碎成两半。
汤汤水水洒了一地,我和崔衡紧张到不敢大喘气。
只听背后陈靖怒吼道:「她是我妹妹,我怎么可能对她有想法!」
这句话比他对我有想法还让我吃惊。
半晌后,我和崔衡老老实实坐在他跟前挨训。
陈靖怒气不减,他抖着手指我们,喝问:「你们,你们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来逼迫我?!」
我老实道歉,「对不起,不过这个点子是崔衡出的。」
崔衡笑容僵在脸上,他横了我一眼,跟陈靖赔笑,「我这不也是为了帮阿鸾嘛,她一直想知道你跟裴家有什么恩怨。」
他话音一转,狐疑道:「不过你说阿鸾是你妹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忙抬头盯着他,我也想知道他为什么是我哥哥。
难道是我爹在外的私生子?
我爹及冠不久就娶了我娘,一年后诞下我哥哥。我哥哥如今二十七,可陈靖看起来已经快三十了吧,怎么可能是我爹的私生子呢?
难道我爹十七岁就在外有了女人和孩子?这也太荒谬了吧。
陈靖恨恨瞥我,我被他这一眼的恨意搞得有点瑟缩,抱肘缩头。
他扭头沉默良久,过了好半晌才低声说:「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把怒气发泄在你身上。」
我和崔衡诧异对视,他这道歉来得莫名其妙。
但我俩不敢插话,只听他继续说:「我本姓裴,陈是母姓。我爹和你一样,出自河东裴氏。」
我听他说了许久,恍惚弄清了真相。
他爹是裴氏的庶长子,细算起来应该是我爹的堂兄。他爹早年参军,爱上了一个羌女。中原人大多不待见羌人,他爹誓要娶那羌女为妻,惹宗族长辈大怒,然后他爹就被逐出了家门。
他爹带着他娘俩艰难生存,后来他爹得了病,病入膏肓。临死前那几个月一直想着重回家门,他娘带着他长跪在裴家门口求情。
求族中长辈可怜他爹,把他爹名字重入族谱,他们娘俩可以不入家门。
族中长辈不许,他爹就这么郁郁而终了。
他爹死后,他怨恨裴家,改从母姓,以此表明与裴家一刀两断。
难怪他当日在街上仗义帮我,得知我家世后又对我没有好脸色。
而且现在回想,他的枪法里确实有裴家招式的影子。
陈靖说他跟着我,一方面是担心姓卢的害人,另一方面是有事求我。
他想让我去跟父亲求情,劝说族中长辈,让他爹重入族谱。
「我爹从不后悔娶我娘,但这件事是他生前最大的心愿,我不希望他永远留着遗憾。」他看向我,高大的汉子竟也露出卑微的神色,「我知道自己可能连这句『妹妹』都没资格称呼,但我求求你,帮我实现好吗?」
我坚定握拳,「我一定!我回去后一定会转告父亲,让他去劝说族中长辈。要是这样还不行,你放心,我去求陛下,让他直接下旨!」
崔衡很无语地白了我一眼,「你还没做皇后呢,就颇有专权外戚的模样了!」
我凶他,「我这外戚就是用来对付你这权臣的!」
说闹了一阵,加上药效上来,我很快就昏昏欲睡。
陈靖把室内唯一的床让给了我,他和崔衡在外间的木榻上凑合。
第二日,崔衡写了一封信,请陈靖帮忙转交送达。
我问他是送给谁的,他说是信得过的人,通往长安的。
崔衡没有告诉我他此次来琅琊的目的,他说反正说了我也不懂。但是他觉得这里水很深,为免出事,他要跟李修通个气。
我闷闷问他:「要是他知道了我们的遭遇,会来接我吗?」
「你当他很闲?不用上朝的?不用处理政事的?」崔衡没好气地说,「那夜跟你说了许多你都当耳旁风,你该不会还以为他仍是那个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王爷吧?」
被他这一通训,我很快反省自己。
那我希望李修好好待在长安,等我回去,等我见到他时,我会紧紧抱住他,然后好好地哄一哄他说,「修哥哥,我以后会好好听话的。」
崔衡听说了我的设想后十分鄙视,他说:「你这取悦人的方式仿佛是女儿在跟爹认错。」
我很虚心地问他有没有高明点儿的。
说到他擅长的,崔衡津津乐道,「男人最喜欢女人娇柔,最好惹人怜爱,让人忍不住怜惜,你与他分别良久,重逢时应该偎在他怀里,然后只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足矣。」
我细细咀嚼。
忽然反应过来,崔衡这厮怎么跟王绮一样,说起这些情啊爱啊头头是道。
崔衡听了我的质疑,大为不快,他没好气地说:「王姑娘只是纸上谈兵,我才是身经百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