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晌午过后,天气回暖了些,柳蓁伴着策儿同登御辇,徐徐入了围场。
辇车渐近时,便听外头传来内监一声高喝:「圣驾至!」
一早候着的亲贵们霎时噤声,整肃仪容,上前恭迎。
待柳蓁携着策儿下了御辇,众人纷纷跪地叩首,山呼万岁。
策儿如今已懂事许多,在这等场面上,倒也有了些君王风范。
「今日是诸臣大显身手之际,且拿出你们的看家本事来,让朕瞧瞧我大越将士在马背上的才能。」
柳蓁听这小人儿一字不落地把一早学好的话说了出来,暗中松下一口气。
话音刚落,便见右首的雍王道:「陛下可要加些赏赐以作马筹?」
策儿闻言,忙抬头看向柳蓁问:「母后,赏些什么才好?」
以往皇家围猎,拔得头筹者皆可向天子请一道旨意,无论是想加官晋爵,还是欲求珍宝美人,都能得偿所愿。
赛前下些马筹以鼓士气,也是惯例。
柳蓁略略一想,顺手摘下自己腰间的玉坠,高举道:
「此玉坠乃是用西域进贡的千年奇石雕凿而成,集十二位能工巧匠的奇思妙手,普天之下唯有一枚,今日便作为马筹。得此玉坠者,可向本宫另求一道旨意。」
这玉坠价值连城,唯有皇亲贵胄方能佩戴,在场诸卿皆是有身份地位之人,自然看得懂此等稀世珍品,加之一道旨意的恩典,让这马筹更显诱人。
李胤见她拿出那玉坠,当即脸色大变。
寻常人只以为此乃世间难觅的无价至宝。
可唯有李胤知道,这玉石产自西域,奇就奇在一沾了湿便会发热。
从前在床笫间,他最喜用它来调教她。
如今,她竟敢抛出来作为马筹,摆明了是要逼他去争头筹。
他原不打算锋芒过露,夺个二等也就罢了,可这等淫物若是落入他人之手那还了得?
真是个不要脸的妖精!李胤心里暗骂一声,即刻翻身上了马。
擂鼓四起,一声令下,十来匹烈马便疾驰而出。
在规定的一个半时辰里,射得猎物最多者为胜,若数量等同,则视猎物大小分出高下;若仍相同,则猎得虎熊者更胜一筹。
柳蓁立于华盖之下,遥望远处,只见李胤牢握缰绳,将胯下的跃霄勒得血口大张,直发出声声嘶鸣。
身后玄色的风氅,随着烈马颠沛而肆意翻飞,令他戾气顿显,一身披靡之势叫人叹服。
李胤一骑绝尘,未过多时便驰入深林,身后那些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皆不及他,引得周遭女眷纷纷侧目,禁不住感叹:
「尚将军不愧是我大越战神!」
柳蓁听罢,不自觉一笑。
「母后,沈卿朝这边来了。」
正暗自欢喜之际,策儿一语便将她惊醒,叫她立刻敛去唇边笑意。
沈仲修泰然自若,面上噙着笑,稳稳朝圣驾走来。柳蓁见了他,顿觉浑身一阵发冷,禁不住退开两步。
「臣参见陛下,参见皇太后殿下。」他依礼福身请安,仍旧如常。
策儿略略点头,上前几步拉住他的衣袍问:「沈卿今日为何不上马?」
他虽是文臣,但骑射亦不在话下,赵显在位时,也曾拔过头筹。
沈仲修淡笑着抬眸,若有似无地扫向柳蓁:「臣肩上负了伤,近来骑不了马。」
策儿闻言一惊,忙瞪直了眼睛问:「沈卿如何伤的?谁敢伤你!」
柳蓁冷冷挪开眼,看向别处,却不禁屏住呼吸。
「前阵子有刺客闯入臣府中,臣不慎被其所伤。」
「刺客?」策儿大为惊诧,扬声道:「真是大胆狂徒!」
柳蓁听闻「狂徒」二字,心头霎时一紧,又听策儿问:「那刺客意欲为何?」
沈仲修俯身摸了摸策儿的脸颊,面上笑得春风和煦,口中的话却叫人悚然:「掳走了臣的一名爱妾。」
此言一出,柳蓁再难冷静自持,整个人不自觉抖了起来。
「当真可恶!」策儿未曾留心柳蓁,只扯着沈仲修的衣袍满面愤然。
沈仲修一边将目光凝在柳蓁身上,一边笑问策儿:「陛下,倘若有刺客要劫走皇太后殿下,那陛下当如何?」
「母后?」策儿忙回头看了一眼柳蓁,旋即咬牙狠道:「朕必会将他逮回来挫骨扬灰!」
点到此处,沈仲修再未多言,可这番话已叫柳蓁惊出一身冷汗。
在场亲贵见沈仲修立于圣驾前,目光毫无遮掩地盯着柳蓁,一时议论不休。
策儿等得久了,直嚷着要骑马,张逢便上前为他牵马,在校场上小试身手。
御马通体雪白,颇为惹眼,可柳蓁却看不进分毫,心里更如一团乱麻。
「殿下身子可好些了?」沈仲修立于她身侧,声音幽幽传来,更叫她浑身一颤。
柳蓁目不斜视,只将腰板挺直了些,强作镇定:「不劳沈卿费心。」
他轻笑一声,嗓音忽地压低了几分,唯让二人能听见:「蓁儿,你昨夜不该出仙华宫的。今夜我会差人送红花汤来,你及时喝下,切莫再身染污秽。」
「你!」柳蓁猛地转过头去,却见他面上仍是挂着谦和的笑,温声道:
「殿下不过是被淫欲冲昏了头脑,误以为是情爱罢了。」
柳蓁再抑不住心底的怒意:「本宫看你才是大胆狂徒!」
「呵!」沈仲修笑看周遭,见众人纷纷侧目,暗中望来,更道:「殿下,如今你我二人,是越发辩不清了。」
「沈仲修,你!」
柳蓁见他这般无耻,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只又听他字字诛心:「毕竟,殿下也在我手里快活过几遭,不是吗?」
话音刚落,便听远处内监扬声道:
「尚将军已归!」
2.
时辰未满,李胤已策马而归,果不其然,身后的辎车上竟载着一头猛虎。
行至近前,他勒马止步,旋即翻身下马,朝高台走来,浑身带着一股杀伐之气,仿佛从地狱饮血而归,衣袍下沿尚有几滴兽血随着步伐淌落。
四下一时寂静无声,众人目光皆落于他身,或是倾慕,或是畏惧……
连柳蓁也禁不住想,多年征战,他身上到底沾过多少人的血,那双生满茧子的手又砍下过多少人的头颅。
可她不怕,纵然他能大杀四方,却也能为她付尽温柔。世人眼里,他是修罗;于她面前,他只是夫君。
策儿见他归来,即刻迎上前去。
李胤顺势抛下弓,一把将他抱了起来,随即听他在耳旁道:「李胤,你身上染了血腥气!」
他略略勾唇,眉宇间恣意狂狷:「陛下可怕?」
策儿自幼胆子大,扬声笑道:「朕不怕!」
时辰已到,众人纷纷归来,将猎物交由士卒清点。数目也好,大小也罢,李胤皆是头筹。
策儿见状忙领众人击掌称赞,又递上柳蓁的玉坠,朗声道:「李胤,你既得了两道旨意,可尽管提出心中所求!」
李胤接过玉坠牢握掌中,忽而跪地道:
「陛下,臣想用这两道旨意求一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顿时鸦雀无声。
唯听策儿问:「何人?」
李胤抬眸望向柳蓁,目光灼灼,炙热难当。
「皇太后殿下……」
高台之上,柳蓁大惊,沈仲修亦握紧拳头从椅上腾起,怒喝一声:「放肆!」正张口欲驳时,却听他继而道:
「……身旁的宫女,碧微。」
听闻「碧微」二字,柳蓁这才松下一口气,心里直骂李胤故意戏弄人。
可在场亲贵却是一片哗然,片刻后,忙有人出来打圆场:「尚将军府上冷清许久,是该添个妾了。」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谁知李胤竟道:
「臣愿迎此女过门,为我将军府中女主人。」
这下,才真叫人哑口无言。
一旁的宝容公主终耐不住劝道:「尚将军身份贵重,那小小宫奴,无论身份,还是门楣,皆配不上将军,如何能得明媒正娶?」
李胤侧目看向宝容,又瞥了一眼她身侧的宝纯和宝和,一身慑人之势,逼得人再难开口。
「臣不过一介草民出身,何来贵重之说?是长公主抬举臣了。」
眼见李胤心意已决,宝容只好看向柳蓁,碧微到底是她宫里的人,放不放也由她说了算。
柳蓁状作思索,心里却暗暗偷笑,拖延许久才缓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就准了吧。」
「殿下!」
……
3.
今晨刚落下荒淫名头的尚将军,转而就成了痴情种。
可这痴情的名号却惊坏了满朝文武,更气坏了那些倾慕于他的闺中女子。
放眼望去,唯有柳蓁和策儿二人最为泰然。
策儿年幼懵懂,只当李胤好不容易有了能看得上眼的姑娘;至于柳蓁,眼见他将众人戏耍于股掌之中,虽觉他胆大妄为,心里却又甜得很。
如此断了公主贵女们的念想也好,省了成日肖想他。柳蓁想着想着,忽而惊觉——自己何时竟成了个妒妇了?
围猎一结束,李胤便带着策儿练骑术去了。
柳蓁回仙华宫召了碧微来叙话,她本就是将军府里出来的人,性子沉稳,还略通武艺,此番算是替她担下了这烂摊子,待回宫后,便要去往将军府。
于她而言,算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倒也不算太过为难,只是这些时日要多受些流言蜚语。
她倒也无所谓,只道:「将军于奴婢有救命之恩,早些年奴婢在边地为奴,受人欺凌时,是将军救奴婢逃出生天。再说入宫以来,殿下对奴婢也颇为宽慈,担这些事儿,也算不得什么。」
碧微寻常话虽不多,但一贯是直性子,想什么便说什么。
见她如此,柳蓁倒是愈加愧疚:「到底是本宫与李胤乱了套,才惹得你如今落了一身污名。」
「殿下,这世道从来都不乏抢嫂为妻,夺人臣妇,兄妹乱纲……明面上是皇室贵胄,暗地里却早已抛去礼义廉耻。殿下深受其害,反抗其中,倒也痛快。」
这番话说得如此直白,倒叫柳蓁一时惊愕。
是啊,打从委身于李胤的那天起,她虽有过对前路的担忧与惧怕,却从未感到过一丝违背伦理纲常的罪恶。
跟他时,她早已断了婚约,而那昏君,她更是从来没认过。
他未娶,她未嫁,行欢也好,情爱也罢,皆无愧于心。
若非说愧对,也只愧于策儿一人,策儿将她视作亲生母亲,若是知道她与旁的男人夜夜偷欢,只怕……
思及策儿方才的那句「挫骨扬灰」,柳蓁心中更觉难安,他终有一日会长大,总有瞒不住的时候。
而沈仲修,也一贯与策儿亲近,若他说出点儿什么来,届时……柳蓁不敢去想。
耳畔萦绕起今日在围场上,他最后抛下的那句话——
「蓁儿,今夜辰时一刻,我在仙华宫后苑等你,你别怕,不过几句话,绝不动你。」
柳蓁本不打算赴约,可念及策儿,却又不得不变了主意。
……
柳蓁支退宫人,孤身入后苑时,恰是辰时一刻。
沈仲修已负手立于月下,听闻她轻缓的脚步声,便回过头来柔声唤:
「蓁儿,你来……」
柳蓁按下惧意,踌躇许久才挪近了些,又听他道:
「蓁儿,是我对不住你……」
一句「对不住」,不知说过多少遍,此刻又多了一重愧疚,可于柳蓁而言,却早已听得麻木。
「当年你受辱,我不该退婚;你入冷宫,我不该不救;你恨那昏君入骨,我不该执意送你去皇陵……更不该……不顾你的意愿,折辱你……」
「罢了,不必再说……」柳蓁阖目打断,话里净是疏离。
他微微一滞,随而上前几步,想握过她的手,又终是压了下来。
「蓁儿,我从未厌弃过你。即便当初你受了辱,我也不曾动摇过分毫,退婚绝非我本意;后来你入了冷宫,我并非不救你,只是当时……」
「够了!」柳蓁再度厉声喝止,叫他霎时噤声。
「沈仲修,你何曾知道这些年我是如何熬过来的?竟妄想用一句『对不住』求得释然,真是可笑至极!」
「蓁儿,我犯的错活该千刀万剐,倘若你要,我愿把命都给你,我只求你别恨我,别恨我……」话至此处,他不顾一切地握住了她的腕,眼里充斥着卑微的恳求。
柳蓁狠狠将他甩开,冷声道:「那畜生辱我母女时,耗了整整一夜,故意用药吊人精神,叫我连昏过去都不能,只能眼睁睁地挨着……」
「蓁儿!」这样不堪的话语,却自她口中淡然脱出,叫他顷刻间溃不成军。
「初入冷宫之时,我日日夜夜盼着你来救我,夜里头也总梦到你,嘴里更不知将你的名字念了多少遍,可你又在何处?
后来,那管饭的老太监要我做他的对食,我死活不从,他便故意克扣我的饭菜,逼我就范。
我走投无路,又险些委身于守门的侍卫,若非李胤出手相救,我早就成了一块破布……」
沈仲修听闻李胤的名字,一时再难克制,强抓住她搂进怀里。
柳蓁并未挣脱,反倒继续:「即便如此,我也不曾断过念想,我总在想,许是你有苦衷,会迟一些来。可我等着等着,等来的,却只有你沈家退婚的消息……」
「蓁儿,不是我!是我爹他……」
「是,不是你!」
柳蓁再不愿听下去,毅然将他截断:「沈仲修,我信你心里不曾放下过我,可这些年来,你最看重的,从来都是你沈家!」
沈仲修被她一语道破,整个人如遭雷击,颓然松开了紧搂着她的臂,再而无力垂下。
柳蓁当即与他拉远距离,始终不曾看他一眼。
半晌,才听他开口,竟已卑贱入了尘埃:
「蓁儿,你若是恨我,若想解气,与他偷欢,我也能忍着。可我只求你,别再怀上他的孽种,也别把心都给了他,那样我会疯!我会疯……」
柳蓁听罢,兀自冷笑离去,再不留情:
「沈仲修,你既不是我的兄长,也不是我的夫婿。我的身也好,我的心也罢,你皆无权做主。」
……
柳蓁归时,李胤已等在阁中。
阁内点上了灯,他就坐在茶案旁闲闲饮着茶,听见声响,便随口问:「回来了?」
「嗯。」柳蓁轻应一声。
他并未抬眼,只放下茶盏,盯着面前摇曳的烛火道:「过来。」
柳蓁依言走了过去,自觉往他腿上一坐,顺手揽住了他的颈项,「何时来的?」
「辰时一刻。」
听闻时辰,柳蓁不作声响,只抬手抚平他微蹙的眉头,继而落下一吻。
他不咸不淡地承着,并未如往常一般炽烈。
许久后,柳蓁方才停下,想看他,他却背朝着光,叫人辨不清神色。
柳蓁不自觉偎进他怀里:「外头好冷……」
他「嗯」了一声,把玩着她垂散的发丝道:「那便早些上榻歇息。」
4.
李胤许久不曾这般放纵,恨不能将她的骨血揉碎,拆吃入腹。
柳蓁这阵子见他温柔惯了,一时受不住这般无节制的索求,熬了许久,终是垂下几滴泪。
三两滴清泪依旧浇不灭他心头怒火,「床笫间的淫物,也敢抛出来任人争夺,真是越发不要脸了!」
李胤说着,举起那玉坠晃在她眼前。
柳蓁双眼朦胧,视线随着那玉坠来回摆动:「知你定会拔头筹,才敢抛出来的。」
他嗤笑一声:「当真放浪!」
柳蓁早听惯了他嘴上的刀子,心知他多半是醋了,恼她方才赴了沈仲修的约,才这般折腾她。
李胤见她心不在焉,更是生气。
骨子里清清冷冷的人,性子又倔,偏叫他哄得没了脾气,一上了榻,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李胤心里热得发烫,气一下子便消干净了。
待事毕,又摩挲着她的嘴唇,诱她喉头一滚,继而满足地叹道:「蓁蓁乖的。」
她这才大哭起来,把方才憋着的委屈统统发了出来,抽抽嗒嗒地骂他:「李胤……你这王八蛋……」
「我是,我是!」李胤忙将她抱到怀里轻抚。
「你欺负我!」
「是,我是该死!」他总是这样,非将她折辱一通,才给一颗甜枣吃,可下回生气了,还要这般,患得患失,彷徨难安。
柳蓁只一个劲儿地哭,哭得没力气了,又躺在他怀里抓他,非得在他背上抓出一道道甲印才解气儿。
「蓁蓁,咱们不回宫了,我把你偷回府藏着可好?」
她听了抬起头来,抽泣着问他:「我又不是一件物什……怎么偷?怎么藏?」
「我不管,蓁蓁,你跟我是愿的,对不对?」
他知道她的心意,也听她诉过情思,可今夜听闻她又去见了沈仲修,仍旧怒得失了分寸。
李胤终是害怕,害怕自己掏心掏肺的这些年,抵不过他们十载相伴。
柳蓁怎会看不穿他心中忧思,主动奉上一吻,以唇齿描摹着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薄唇。
直喘得不能自已,才依依不舍地抽离。
她怎能不喜欢他?又怎会不愿跟他?她这辈子早赖定了他,分明是喜欢极了他,才会痛他所痛,忧他所愁……
思及此处,柳蓁再度抬眸望向他:「白日里见你轻甲上染了血,可是有哪儿伤着了?」
他不肯答话,柳蓁也不罢休,扒开他的衣衫里里外外地察看,果真见他右臂上多了三道极深的爪痕,禁不住又酸了鼻子:
「猎不猎虎都是头筹,非拼得伤了自个儿做什么?看着都疼!」
他终是憋不住道:「偏就叫你心疼,看你还敢不敢去见他了!」
柳蓁低下头,轻轻柔柔地吻在那伤处,两滴泪也顺势落在他臂上:
「我见不见他,心都叫你抓得死死的,你又犯什么醋劲儿?明知道自己每回受伤,我都心疼得睡不着觉,还要这样惹我!」
「蓁蓁,我不怕输,唯怕输了你。」
当年她尚在冷宫时,他出征在外,夜里亲自勘查地势,被一敌军放暗箭所伤,他不顾一切地骑上马狂奔,血洒了一路,待甩开了人,才撑不住摔下马跌下沙坡。
醒来时,四下荒无一人,他摔折了一条腿,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一点一点地往回爬,渴极了便咬破虎口饮自己的血,饿极了就胡乱吞两口沙子果腹,直至碰上了来寻他的张逢,才敢昏死过去。
李胤也会怕,怕自己回不去了,便再也见不着她,救不了她。
「夫君……」
一声轻喃,唤回了他的神思,更叫他眼里一亮:「嗯。」
柳蓁腻至他耳畔,徐徐道来:「当年在长街上,见你第一眼时,我便动了心,只是那时懵懂,不知何为悸动,现在想来,才觉自己陷得不比你晚。」
此刻,听她诉尽衷肠,李胤只觉系在心头的结豁然得解,许久后,才温声道:
「蓁蓁,咱们成家吧。」
「好。」
……
5.
此后几夜,仙华宫的苑外,时常飘来笛音,吹的是《月下慢》。
柳蓁知道沈仲修痴心未死,但未料他会如此明目张胆。
李胤搂着她躺在榻上,耐着性子听了两夜。到第三夜,便不买帐了,令碧笙替她换了身宫女儿的衣裳,直接将她扮作碧微抱回了临朔阁。
后几夜,也一直如此。
前脚刚抱回去,后脚消息便不胫而走,说尚将军耐不住寂寞,与那碧微在临朔阁里夜夜笙歌,传得要多香艳,有多香艳,丝毫不亚于民间那些个羞人的话本儿。
李胤胆大妄为惯了,柳蓁还未到没羞没臊的地步,任凭他如何撩拨,也不肯出声儿。
内侍领着沈仲修入临朔阁时,暖阁里烛火摇曳,隔着几重珠帘纱帐,依稀可见一对交颈厮磨的人儿。
「大人稍等片刻,奴才这就去通传。」沈仲修顿住脚步,心里宽慰着自己不是的,不会的。
李胤是那般荒唐污秽之人,私底下除蓁儿之外的女人必不会少,此刻许是旁人……
等着等着,阁内忽传来一声娇啼,听得出已压抑许久,再难隐忍。
这声音划破一室静谧,更叫沈仲修的心霎时揪紧,疼得钻心入骨。
事毕,李胤自个儿倒是整顿了一番,披上件外袍,开门见客去了。
沈仲修甫一见着他,便冷讽道:「将军好兴致,白日风光,夜里快活,真是神仙自在!」
李胤吊儿郎当地斜靠在椅上,懒懒一笑:「这小宫女儿倒有几分本事,将人伺候得舒坦。」
一听「小宫女儿」几个字,沈仲修再沉不住气了,疾上前几步,咬牙切齿道:「李胤!」
说着,竟随手将一旁高案上呈着的长刀从刀鞘里抽了出来,直指李胤胸口。
视线不经意瞥见他颈间那枚小巧的齿印时,更是怒气上涌,额间青筋爆出。
李胤岿然不动,甚而起身相迎,直逼那刀刃。
二人正僵持之际,里间忽传来一声轻唤,打破满室肃杀之气——
「敬尧……敬尧……」
沈仲修蓦地一怔,手上的力气顿失了大半,她竟唤着他的小字……
「我在!」李胤勾唇一笑,忙回身朝里间走去。
沈仲修握着刀追上两步,却终是停了下来,右手颓然垂下,手中的利器「哐当」落地。一旁的暗卫本欲飞身而出,见状又当即收手。
片刻后,里头隐隐传来一双人的对话——
「什么声音?」
「外头风大,窗正巧开着,把东西吹倒了。」
「噢……敬尧,我有些饿了。」
「想吃什么?」
「嗯……百宜羹、松鼠桂鱼、酒醋蹄酥片,还有香酥鸭!」
……
离冬猎结束,还有两日。
柳蓁虽不似那些通骑射的女子一样在马背上显过身手,但也累得浑身酸疼,多半还是夜里叫李胤闹的,今晨更是睡到了巳时才起。
用过早膳,本打算去晋天宫看望策儿,可刚走出仙华宫几步,柳蓁就忽觉下腹隐隐作痛,心想着:日子也差不多了,估摸着是月信将至。
又感外头冷得慌,故而也就不多折腾了,只好回到屋里将养着。
碧笙替她煮了姜茶,柳蓁喝过茶,便捂着暖手炉倚到软榻上歇息,不出一会儿又睡着了。
仙华宫安静得很,晋天宫里倒是气氛焦灼。
策儿正与那汾阳王小世子对着弈,战了四五个回合,仍不分高下。
沈仲修在旁观棋已久,不曾指点过半句,只待二人又平一局,才轻轻出言提醒:「陛下可要歇会儿?」
「好!」
策儿点了点头,略略一想,又拉着小世子跳下棋案道:「走,随朕骑马去!」
说着,又转头问一旁的孙谦:「李胤现在何处?」
「回陛下,尚将军在临朔阁。」
「快宣他过来伴驾!」
「是,奴才这就去。」
沈仲修立于策儿身后,望着他出了视线,才皱着眉离了暖阁。
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在外头候了多时的袁炳便迎上前来——
「大人,御膳司的高氏,有要事来报。」
「说。」
袁炳得令,警惕地望了望四周,确保无人才附至沈仲修耳旁。
话未说完,沈仲修已屏住呼吸,听至末尾时,更险些将牙齿咬碎,一手紧握成拳,猛地砸上了门框,狠声道:
「去查个清楚,若是真的,即刻给我除了!」
6.
「平日里吃得不多,这阵子胃口突然好得很;以往爱吃甜的,近来总偏好酸辣;晚间也常饿,开过好几次夜灶,奴婢瞧着挺像。」
高氏伏跪阁中,把这阵子记下的一一禀上。
沈仲修越听,面上越阴沉,末了,更是把手边的茶盏怒砸了出去。
「我且不管是不是,尽快给我除掉!若有了正好,若是没有,只当白遭了一回罪。」
「奴婢明白,只是最好就在这两日。若回了宫,长乐宫有自己的膳房,奴婢的人进不去,就不好办了。」
袁炳听罢,对着沈仲修道:「王太医已开了方子,桃仁、红花、牛膝磨成粉即可。奴才已差人去抓药,太医说这药性烈伤身,服下后怕是几年也怀不上了。」
高氏闻言,忙说:「那奴婢明日便将粉末混进梅花糕的馅儿里呈上去。」
沈仲修点了点头,眼底幽暗,声音冷厉:「切不可有任何闪失。」
「是。」
……
今晨呈上来的早膳有梅花糕,柳蓁素来爱吃,可刚一拿起来凑到嘴边,光闻着味儿就一阵难受,只好草草撂下。
不出一会儿,又把方才喝的粥吐了个精光。
柳蓁心觉不对,就唤碧笙先来把一把脉。
碧笙搭着脉,眉心越拧越紧:「殿下,似是喜脉。」
「喜……脉?」
碧笙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起身道:「奴婢这就去给将军递话。」
「别!别……」
柳蓁心下一急,忙将她拉住,又怯声道:「这事儿,我想亲口告诉他。」
……
早膳过后,柳蓁便遣人去临朔阁问,说李胤一早随策儿射柳去了,未时末才能回来,只好先等着。
从前最怕的事儿一下子成了真,竟并未觉得害怕,心里头反倒还有些高兴。即便不知往后该如何是好,柳蓁也未生忧愁,她信李胤,他做什么,她都信……
晌午过后,天气难得大好,柳蓁见外头不冷,便到苑中小坐,吩咐人拿来针线,想亲手绣个虎头小兜儿。
倚在软榻上绣了半个时辰,忽见碧笙匆匆忙忙赶来,附耳禀道:「殿下,宰相大人在外求见。」
柳蓁莫名一慌,只道:「你且与他说,我正在小憩。」
岂料话音未落,他已闯了进来,步伐虽不快,却势难抵挡,一路逼至后苑。
碧笙见状,连忙挡在柳蓁身前,却叫他身侧的内侍上前一把拉开。
「来人!」碧笙落入那内侍手中,急得大喊,可只一声过后,竟被人捂住口鼻,两眼一翻,瘫倒在地。
「把这贱婢拖下去!」沈仲修冷声吩咐手下人。
柳蓁立刻站起来道:「大胆奴才,你敢!」
那人却置若罔闻,强行将碧笙拖了下去,柳蓁欲上前阻拦,却被沈仲修一把拽住,强压着坐回椅上。
他顺手把提着的食盒放下,面上笑着道:
「臣闻殿下今日身体不适,特来看望。」
「本宫一切安好,无须大人费心!」柳蓁说罢便要起身,暗自把手里的小兜儿藏到袖中。
沈仲修沉默片刻,忽而抬手打开食盒,将里头的糕点端了出来。
「殿下今晨胃口不佳,臣带了些殿下爱用的糕点来。」
柳蓁定睛看去,竟还是梅花糕,一道小点呈上两次,偏还是今早一口未动的,必定有问题。
「本宫用不下。」
「殿下,身体要紧!」话落,他兀自从盒中取出一块梅花糕递到她面前,唇边虽含着笑意,却明摆着是硬逼。
柳蓁一闻到味道,就忍不住别过头去,胃里犹如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沈仲修见此情景,更印证了心中猜想,刻意压制的怒火忽地翻涌而上,恨不得将手里的梅花糕强喂进她嘴里。
柳蓁愈来愈难受,猛地挥手将他拍开,他手里的梅花糕便落了地。
一同滑落在地的,还有她藏在袖中的小红兜儿,此刻现在他眼皮子底下,顿成了最扎眼的东西。
沈仲修再装不了理智,沉声问:「你自己知道了?」
柳蓁拒不答话,可面上的神色早已出卖了她的心思。
「既是如此,便趁早除了,别再惹得一身脏。」说罢,他又取出一块梅花糕递来,却叫柳蓁再度推开,掉在地上。
「蓁儿!你别不识好歹!你如今的身份,自己还不清楚吗?」
「我不清楚!我只知你这逆臣太过放肆!」柳蓁厉声回他,扶着桌沿站起来,踉踉跄跄逃开两步。
他紧逼上前道:「蓁儿,你就如此下贱吗?非要揣着他的孽种来气我,是不是?」
「你不要过来!」柳蓁步步后退,背上霎时蒙上一层细小的颗粒,心头的惧意亦逐渐蔓延开来。
「我已妥协至此,你还要如何?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替他生下这孽种吗!」
沈仲修声音骇人,眼底越发幽暗,直将她逼到退无可退,又拖着她往亭中去。
……
围场之上,守卫重重,要得见天颜并非易事。
碧微气喘吁吁地赶到,方才停下,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张逢面前:
「奴婢是皇太后殿下跟前的人,要急事要求见尚将军!」
张逢虽识碧微,但顾念此时不便打搅里头,只道:「陛下尚在射柳,你且等一等。」
碧微心急如焚,哪里能等?忽地重重磕头道:「宰相大人方才闯入仙华宫,殿下有难!」
张逢一听,顿知不妙,忙冲入围场禀报李胤。
不出片刻,就见李胤步似流星,一路飞奔,牵过跃霄便翻身上马,随即扬鞭朝仙华宫驰去。
……
7.
仙华宫里,已是间不容发。
「给我吃了它!」沈仲修狠将柳蓁压到桌上,掰开她的嘴,企图将梅花糕塞进去。
柳蓁拼命躲闪,眼里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求求你,不要这样待我!」
「蓁儿,那你又是如何待我的?你明明是我的婚妻,却与那等下贱之人苟合,还要二度怀上他的孽种!你又把我置于何处?」
「我与你早就断了婚约,沈仲修,我不欠你的……」
「呵!不欠?蓁儿,你欠我的,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我要你把这孽障除去!」
他已丧尽神志,一手牢牢钳住她的脖颈,另一手欲逼她就范。
柳蓁狠命挣扎,叫他一次又一次地落空,沈仲修终是失去耐性,扬手朝她挥去。
啪的一声——巴掌落在了她脸上。
沈仲修猛然僵住。
冗长的静默,让周遭的一切凝滞。许久后,他猛地将她揽入怀中,话里满是愧疚:
「蓁儿!我不该打你,我不该……」
柳蓁痛苦地闭上双眼,哀道:「沈仲修,我求你,放过我吧……」
「不放!蓁儿,你叫我怎么放得开?你睁开眼看看我,再看看我可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要我死,我也愿意去!我只求你,别都给李胤……」
「仲修哥哥……」柳蓁闻言,缓缓睁开眼睛,戚戚轻唤一声,叫他浑身怔住。
「你我早已缘尽,你是魔怔了,才放不下,仲修哥哥,我真的乏了……」
他却仍执迷不悟,死死不肯松手:「蓁儿,往后我不会再逼你,今日你且把这梅花糕吃下,别叫我心寒……」
「不要……」
柳蓁挣扎也好,苦求也罢,皆无济于事,他已被迷雾障住了心,又如何能唤得醒?
……
仙华宫朱门紧闭,看似寂静,门口守着的却是两个面生的太监,不似这宫里人。
见到李胤,二人慌忙跪下,挡在门前:「尚将军,殿下正在小憩。」
「滚开!」李胤怒喝一声,一脚将人踹倒,又踹开宫门直往里冲去。
不过几步,便听到后苑传来凄厉的哀求,李胤飞奔而去,待见到眼前的景象,顿掀起滔天怒火:
「沈仲修!你找死!」
沈仲修回首见了他,蓦地滞住。
柳蓁叫他压制在石桌上,早哭得不能自已,一听了声音,直喊道:「敬尧!」
李胤赶入亭中,将怔在原地的沈仲修一把推开,顺势将柳蓁扶了起来,搂进怀里。
「蓁蓁,随我走!」
随我走……
沈仲修闻言浑身一震,回神之际,见二人已相携离了亭中,柳蓁倚在李胤怀里,无限依顺,那分明是曾经在他面前才会展露的模样……
一阵诡火窜上心头,一路直冲颅顶,燃烬了他残存的清醒,沈仲修握紧藏在袖中的沉金刀,忽而追上前,朝李胤狠狠刺去——
「李胤,你该死!」
……
「啊……」
伴着利刃没入血肉所发出的钝响,一声苦痛的哀吟自柳蓁口中溢出。
她心细如发,早察觉沈仲修已至疯魔,只听闻身后一声异响,便知不妙,拼尽最后的力气,挡在了李胤身前。
那沉金刀在风驰电掣之间,捅进了她的胸口。
面前二人俱是一震,沈仲修看着自己手中的刀没入了心爱之人的身躯,竟连一个字也发不出来,轰然跌倒在地。
殷红的血自她的伤处急遽渗出,转瞬间浸染了青白的锦缎。
李胤悲从中来,血红的双目对上她苍白的面容时,却只见她嫣然一笑:
「敬尧……好疼……」
8.
冬猎最后一日,皇太后殿下遇了刺。
宫人们吓得手脚大乱,只依稀记得,尚将军抱着浑身是血的殿下冲出仙华宫,喊了一遍又一遍「太医」。
伴驾随行的十二位太医齐齐赶来,跪在皇太后跟前没日没夜地医治。
尚将军是从修罗场上爬出来的杀神,一句「殿下若有闪失,我亲自砍了你们的脑袋!」足以叫人吓破胆,半点儿不敢懈怠。
太医拔刀前,众人纷纷请他回避,他却全然不听,待有人上前来拉时,更是一脚将其踹开,怒吼一声「滚」。
自此以后,无人再敢相劝,任由他守在殿下跟前,寸步不离。
这一守,便是七日。
进出过的宫人皆说,尚将军一刻也未曾合眼,殿下服的每一勺药,每一口水,都由他亲喂。
日子久了,燕山苑里流言渐起,说殿下与尚将军二人远不似君臣的关系……
……
柳蓁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梦里她登过九天,泛过四海,见了北舜的雪原,西域的沙丘,东昭的江河……
再回安临城时,面前唯有一处青山碧水,山泉之间隐约能见一座小屋,屋里燃着明亮的烛火,暖意融融。
推门而入,李胤正坐在圆桌旁等她,见了她便轻轻柔柔地唤:「蓁蓁,过来……」
柳蓁飞奔过去,钻进他怀里问:「这是哪里?」
「这是雁霞山,咱们的家。」
家……
末时,柳蓁只觉整个人浮入云端,唯一清晰的,是耳畔的一声低语:
「蓁蓁,别睡了,我带你归家……」
归家。
醒来时,对上的是他早已熬红的双眼。
「敬尧,你哭了……」
柳蓁此生第一次见到他哭,才恍悟这个杀敌无数,嗜血而生的人,这个坚如磐石,镇压社稷的人,亦有情泪。
李胤俯下身来衔住她的唇,温热的泪沾湿了她的面颊,下颚新生的短须扎得她又酸又痒。
「蓁蓁,你傻不傻?就凭你这身板儿,还想救我?」
他已不知自己守了几日,只知她昏迷了多久,他便守了多久,再开口,声音竟已哑得不成样子。
柳蓁缓缓扯出一笑:「我乐意……这不,我也为你……疼了一回了。」
「蓁蓁……」闻她此言,李胤再难自抑,执起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扣,双唇轻蹭着她微凉的鼻尖。
忽听她颤问:「我们……是不是有孩子了?」
「嗯。」
「孩子……还在吗?」
「在。」
柳蓁得言,长舒一口气:「本打算亲口告诉你的,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蓁蓁……」李胤用指腹轻按住她的唇,替她拢了拢鬓边汗湿的发,如情人般呓语道:
「你做的风氅让我在折柳时不小心划坏了,待你身子好了,替我补上可好?」
「好。」
「你绣了一半的虎头小兜儿我拾起来了,小拨浪鼓也差人买了,长命锁还是自己打得好,喜欢什么样式,就打什么样式,你看可好?」
「好。」
「蓁蓁,随我归家可好?」
「好。」
……
自打冬猎遇刺后,皇太后殿下便落下了病根,待回了越宫,更是一病不起。
尚将军如愿讨到了碧微,接回府后,便一直金屋藏娇,半点儿不容外人窥视。
策儿去往长乐宫探望时,柳蓁已近三个月的身孕,好在还不显怀,近来倒是不常吐了,胃口也好了许多。
柳蓁本倚在软榻上吃着酸杏,一听闻陛下驾临,忙挪回床上躺着,盖上两条厚被,不多时便蒙出一层薄汗。
策儿入内所见,仍是她那病怏怏的模样。
「母后。」
「陛下……」柳蓁虚弱应道,顺带咳出两声儿,面上显是积病许久。
自从回了宫,策儿时常会来长乐宫探望,时间长了,心中也生起些异样,今日终是委婉问道:
「母后,你是不是要离朕而去了?」
柳蓁心头酸楚,哑声道:「傻话,母后还在……」
策儿沉默了一阵,忽而压低声音:「朕知道母后喜欢李胤。」
「陛下……」听闻此言,柳蓁呼吸一滞,竟无可辩驳。
策儿却无一丝惊诧,淡然道:
「母后平日不常笑,可每回见了李胤,眉梢眼角全是笑意。朕还知道,李胤亦喜欢母后。李胤眼里总是冷冷清清,唯有见着母后时,才是烫的。」
「陛下!」柳蓁再难自持,微微支起身,想说些什么,又听这小人儿继续道:
「朕喜欢母后,亦喜欢李胤。母后同李胤一块儿,若能过得高兴,那朕也高兴。只是母后莫忘了要回来看朕,朕会很想母后。」
这番话说罢,他已湿了眼角,柳蓁见状,酸楚更甚,起身将他搂入怀中,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
「策儿,母后会的……」
万和六年,皇太后殿下流连病榻多时,终在开春时殡天。
陛下恸哭三日,追封其为孝德恭懿天泽圣皇后。此后,便像是一夜间懂了事,俨然有了帝王风范,渐能独当一面,震慑内外。
……
9.
雁霞山的山脚下有一处宅院,本是安临城中一商贾人家置办的别院,作避暑之用。而今,却被李胤掷重金买下。
外人只知,里头住着的,是他用两道旨意从宫中求来的妙人儿,名唤碧微。
可唯他自己清楚,那是他捧在掌心里,化在心尖儿上的人。
一入盛夏,天越发热了,柳蓁怀着八个月的身孕,更是闷燥得慌,不过活动了两步,额上就沁出汗来。
自打住进了这座宅院,李胤就习惯了两头来来回回地跑,即便白日里政务再繁杂,晚间也要回来搂着她睡。
虽不宜行房,但其他能做的事儿,他倒是一样也没落下。天冷尚可,天热了,柳蓁就忍不住嫌弃他了。
可他脸皮子向来厚,任她如何嫌弃,也不肯撒手。
怕她怀胎贪凉,更不肯在房中置冰,每夜都举着蒲扇替她扇风,直待她睡着了才停。
近来,柳蓁听说,相府里的一位侍妾也有了身孕。
冬猎过后,柳蓁虽再未见过沈仲修,但听李胤说,他竟就此本分,再不掀风浪,一心一意在朝堂上辅佐起策儿。
这倒叫她有些惊诧,可惊诧之余,又有了一丝宽慰与释然。
今日李胤出去得早,柳蓁本想在院里活动活动,可这日头实在晒得慌,只好又躲回房中避暑。
这头,柳蓁正摆弄着小孩子冬日穿的小袄,那头,碧笙匆匆入内,递来了一封密信。
这信不知何时被人塞进了宅院的门缝里,碧笙已打开仔细检查过了,并无异样。
封上无署名,信中也仅有一句话: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字是沈仲修的,柳蓁认得出。
如此,甚好。
柳蓁把信放在烛火上烧尽,手上不自觉轻抚着肚子,里头闹得慌,想必是个性烈的,一定像极了李胤。
……
柳蓁这胎发动得急,离稳婆估算的日子还差几天,肚子里的小人儿就耐不住性子要钻出来了。
李胤快马加鞭赶回时,柳蓁已在房中疼得大声哭喊。
甫一踏入院中,便听她叫道:「敬尧,你在哪里?我要疼死了!」
听罢此言,他急忙加快步子。
片刻后,又听她嚷:「李胤,你这王八羔子,全是你惹的祸!疼啊!我疼!」
这下,李胤更是焦急,恨不得即刻飞到屋里去,好不容易到了房门口,却被门外的婢女和婆子死死拦住。
「官人不能进去!产房乃污秽之地,莫要染了血灾!」
李胤拧紧眉头,扬声喝道:「我自己的夫人,何嫌污秽?又有何等血灾,能伤得了我?滚开!」
说罢,猛地推开房门,直直闯了进去,里头的人见了他皆是大惊,却在李胤的威慑之下,只字不敢多言,紧赶着忙活起来。
纵然几个稳婆都是经验丰富的,几十年间也没见过这样的男人,竟一直跪在榻边守着自己的夫人,半步也不肯离。
见夫人疼得意识不清,连喊都喊不出声时,更心疼得落了泪,口中直道:
「蓁蓁,咱们不生了,就这一个,再也不生了……」
柳蓁足足熬了三个时辰,直至精疲力竭之际,才忽感一阵剥离之痛,终是一得解脱。
待那小人儿发出第一声啼哭时,她才长舒一口气,安然睡了过去。
稳婆抱起孩子瞧了一眼,忙凑到李胤面前道:「官人,是个小公子!」
李胤却一眼未看,只捧着柳蓁的手问那稳婆:「我家夫人可还安好?」
「夫人安好,只是累得睡过去了,待醒来便好了。」
他这才安下心来,一个劲儿地点头,口中喃喃道:「好,好,那就好……」
10.
为母之人,心境多有不同。
柳蓁昏睡了两个时辰,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问守在一旁的李胤:「孩子可安好?」
「好,是个男孩儿。」
柳蓁安心一笑:「我就知道,在我肚子里时就闹得慌,必是像极了你。」
「我倒盼着是个女儿,同你一般,定招人疼。」
柳蓁虚弱地摇了摇头:「我才不要,女儿有什么好的,以后平白让臭男人给拱了!」
李胤含着笑,在她唇上轻啄一口:「谁说的?若是同她娘一样,遇上了她爹这样的男人,哪里不好了?」
「不要脸的!」柳蓁娇嗔一声,却抑不住淡淡的笑,只道:「你去叫稳婆把孩子抱来给我瞧瞧。」
「好,我这就去。」李胤起身去了外间。
稳婆一见他,便抱着孩子迎了上来:「官人可要抱一抱?」
李胤霎时一顿,随后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
心里本觉有千斤重,真落到怀里,却轻得似羽毛。
小小一团,又绵又软,从头到脚都脆嫩得很。
李胤半点儿力也不敢用,就这么僵着低下头去,看向襁褓中的婴儿。
只瞧一眼,便再也挪不开了。
这小娃娃不爱哭,刚出生时嚎了两声,过后竟再未闹过,此刻看着他,更露出了绵绵糯糯的笑,小拳头还胡乱挥着。
李胤不由自主地伸出一指去触碰那只小小的拳头,肌肤相触的那刻,只觉浑身一震,心底仿佛有一个声音,自遥远天际传来——
这是他的血脉,他与她的血脉。
……
孩子满月,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儿。
柳蓁月子里养得好,气色已恢复如初,两颊红红润润,人也丰腴了不少。
因着不便张扬,孩子的满月酒并未办,李胤特向朝中告了一天假,待在房里陪着母子二人。
小娃娃躺在柳蓁怀里睡得安逸,李胤就在一旁看着,看久了,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小脸儿,又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他。
柳蓁唇边勾起一笑:「敬尧,孩儿的名字,你可想好了?」
他略略沉思,眼里忽而一亮:「就唤作宙儿吧,李宙,你看可好?」
亘古与明朝,日月之恒升,意为宙。
「好,好听……」柳蓁禁不住点头。
李胤见她笑得灿然,心中感慨万千,轻轻将她揽入怀中,附于耳畔低语:
「蓁蓁,我欠你一物,你要不要?」
「何物?」
「嫁衣。」
天凉秋深时,将至而立的尚将军终是娶了亲,娶的正是他凭着两道旨意求来的宫女——碧微。
安临城的闺中女子那股春心,在这桩喜事儿面前,算是彻底断了。
尚将军特以八抬大轿迎碧微从正门入府,自此,她便成了将军府的女主人,真正是飞上枝头,成了凰鸟。
可又有多少人知,她本就是泼天富贵之人。
凰鸟本应翱翔于九天,却成了困于宫中之物,而今,她冲破九重宫门,只为做他心尖的雀儿。
月夜红烛下,诉尽衷情时,二人化作一对交颈鸳鸯,缠绵相绕,无限旖旎。
情浓时,柳蓁不自觉落了泪,却是喜不自胜。
遇见他,已至七载,这七年间,她一刻也不曾悔过。
李胤借着烛火,盯着她润湿的眼,缓缓道:
「夫人可知,即便那夜,你不来天元宫求我,我也打算拦住你去皇陵的路。那年在长街上,见你第一眼时,我便想好了,要护你一世。」
「敬尧……此生能遇你,是我的命,亦是我的幸。下辈子,你亦要娶我。」
「好,生生世世,唯你一人。」
成婚之后,柳蓁还是住回了雁霞山。
年末时,她听闻沈仲修得了一女,被他视为掌上明珠,替他生下这孩子的侍妾,也被他扶作了侧夫人。
渐渐的,缠着先太后与宰相大人多年的流言蜚语也就这么散了。
真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
10.
天气又入了夏,外头直热得人心慌,柳蓁房里置了冰,倒是凉快。
可李胤活似个火炉,还非要缠着她,嘴上一个劲儿地哄道:「蓁蓁,你今夜同我睡可好?」
「不好,宙儿哪能没我陪着?」柳蓁斜睨了他一眼,一口回绝。
「可我亦要你陪着!」老大不小的人了,这话竟说得面不改色,又顺势将她压到榻上,手掌径自滑入衣襟。
柳蓁浑身一颤,忙嚷道:「起开,起开!」
他只当作没听见,手上直抵自己日思夜想之处。
不过两下,柳蓁便禁不住喘,恼羞地嗔道:「大白天的,又要折腾我!」
「这哪是折腾你?」李胤坏笑着把手举至她眼前:「我看夫人亦想我。」
柳蓁的视线落到他手上,顿时烧红了脸,忙羞得用薄衾蒙住了头,躲在里头不肯出来。
「蓁蓁,就一回可好?」
「不好。」
「乖,就一回。」
「不好……哎,李胤,你做什么!」
「夫人就从了我吧,只这一回……」
「啊!你……慢点儿……」
她真听了他的鬼话,才信他只要一回。这人在床笫间的话一向没准,做惯了闺中小人。
柳蓁本想开口责他,却一个字儿也顾不上吐出来。
李胤倒是清醒,还悠悠哉哉地调戏她:「蓁蓁,你说这在避火图上算什么花样?」
柳蓁即便知道,又哪里说得出口,自是撇过头去不理他。
可他仍不依不饶:「蓁蓁,你说不说?」
柳蓁直被他捣得丢了半条魂,只好颤声答道:
「攀……攀龙附凤。」
「夫人原来都记着。」
不多时,他又换了个花样问:「这个呢?」
「曲意……逢迎。」
「那这个?」
「琴……琴瑟和鸣。」
「这个?」
「鱼翔浅底……」
李胤听得大为满足,忽又起了邪心:「可还漏了貂蝉拜月?」
柳蓁闻言一惊:「别,别……啊……你这王八蛋……」
……
她早没了力气接话,歇息了不知多久,才微微喘道:「李胤,我真受不住你了!你不如纳两房妾吧。」
「不纳!休想!这世间哪还有人能抵得上你分毫?」
柳蓁心知说不过他,只好作罢,可心里却暗自发甜。
此言过后,帐中静默许久,昏昏欲睡时,李胤忽地揉了揉她的发,轻唤:「蓁蓁……」
「嗯,怎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你十六岁生辰时,在桂香楼里,有一位客人送了你半只香酥鸭?」
「记得。」
「那人,是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