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真真觉得,她师父可能是有那个大病。
仙灵山的弟子,不论修行长短,只要完成考核,方可结业。考核一年一度,考题亘古不变
——捉一只妖,品种师父来定。
考前三日,仙灵大殿门口,布告榜上白纸黑字,是师父师叔们给各自弟子布置的结业任务:
大师姐,青尾兽。
二师兄,赤焰虎。
小师弟,蝎尾狮。
徐真真,大刺猬。
……
大、刺、猬。
徐真真挤在人群里看榜,差点被这仨字儿戳瞎了眼。
她承认自己修为不精,连考三年都没通过。
但师父也太会磕碜人了。
1
几日前的某个清晨,王府门口凭空多出一只大刺猬。
起初发现它的管家没以为是只刺猬,还当是块灰不溜丢的石头。
「石头」个头巨大,像座小山,不偏不倚地堵着王府门脸,叫人出入不得。
管家第一反应,是老爷在外又得罪人了。这「石头」许是仇家送来的「报复」,是要等待会儿天光大亮,叫全城的百姓来看笑话——哈哈哈,王府门口堵了块石头。
管家急出了一脑袋汗,忙回府叫人,想趁过路人还不多,赶紧把「石头」推走。
不一会儿,府中二十几名家丁,提绳带棒地将「石头」团团围住,铆足了干劲儿。
一、二、三——
一声凄厉惨叫。
「石头」突然炸毛,瞬间顶出满身硬刺。家丁都吓傻了,管家更是心惊肉跳,叫家丁不要叫、不要叫,免得更招人注意。
2
大家面面相觑,都忍着疼,谁也没见谁叫。
可叫声分明还在继续,婴儿啼哭一般,「啊」一声长,「啊」一声短。
是「石头」。
哦不,不是石头,是大刺猬。
是妖。
这麻烦了。
3
整个仙灵山都知道,徐真真的任务是去捉一只刺猬。
大家心里都笑,又不好意思真笑。
碍于情面,只得纷纷虚捧——
「真真,你师父对你真好。」
「真真,今年肯定能通过了呀!」
「真真,……」
妈的,烦死了。
徐真真颜上无光,回头就找师父太笛真人理论,质问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好,才招师父如此羞辱。
太笛真人左一口温酒,右一口烧鸡,正吃得满嘴油星。
见徒弟一脸阴云,才有些不舍地放下烧鸡,宽慰她道:「这妖与妖,不过品类相异,却无上下之分,你千万要端正心态。何况——」
太笛真人舌尖灵活地往上牙床一顶,勾下一缕鸡丝,眯眼笑道:「何况为师叫你去捉的这只,少说也有八百年修行,可不是一般的刺猬。真真呐,你可莫要轻敌。」
4
太笛真人一语中的。
徐真真已经在王府住了整整三天,都没把那只大刺猬搞定。
她尽力了。
论捉妖法门,虽各仙家自成一派,但万变不离其宗,无外乎三样:法宝、道术、符咒。
法宝,是钱砸出来的。
徐真真家境贫寒,双亲早亡,又撞上个抠门儿师傅,基本和法宝无缘。
道术,则要靠修行。
可她十五岁方才拜师入门,本就比同门晚了,奈何慧根又浅,如今修了五年,也就那个水平。
至于符咒,她记性好,倒是背了一堆。师父批下来的那一点点捉妖经费全买黄符纸了。
如今贴了刺猬一身,屁用不顶。
刺猬还是那只刺猬,挂了一身符纸,依旧稳如磐石。
不碰不动分毫,一碰满身炸刺,再碰就厉声尖叫。
为免旁人道闲话,王府临近的两条街道全给封了,刺猬也用布遮着。
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如今,全城百姓都知道,王府门口堵了只大刺猬,老王爷只能和仆役一样,从后门出入。
笑死个人了。
老王爷为此发了几次脾气,都快气病了,怪管家请来的捉妖师水平不行。
这徐真真就不服气了。
不就是只刺猬吗?个头再大,它也是刺猬。
她就不信这个邪了。
5
次日黄昏,徐真真符纸也不画了,拿了一小篮红樱桃来找刺猬。
她打听过了,都说刺猬这东西,喜静畏光,昼伏夜出,贪食蔬果和虫类。
虫子她没挖着,只好去王府后院摘了点樱桃,又让看守的仆役退远一些,免得惊扰刺猬。
刺猬蜷缩一团,头尾难分。
徐真真只好挨个角度尝试,以樱果作饵,细言劝哄,希望刺猬能给点反馈。
没有。
完全没有反馈。
徐真真白白折腾一遭,耐性尽失,干脆席地而坐,痛骂:「这死毛球子!」
然后自己吃起樱桃。
要说这王府的樱桃,确实好吃,果香浓郁,酸甜适中,汁水丰盈。
徐真真吃完一颗,没忍住,又吃了一颗。
转眼的工夫,篮子里只剩下最后一颗。
也是这时候,刺猬动了。
6
徐真真还以为自己瞧花了眼。
可那毛球子分明掀出一条缝来,若有似无地露出一点点粉肉,发出闻嗅的吸气声。
徐真真顿住动作,看了看手里的樱桃,又看了看它——
有点不确定地问:「你……要吃这个?」
她好意递手过去,粉肉却迅速回缩,重新被毛球压住。
又捂得密不透风了。
「……」
徐真真有点摸不懂它。
认生?
也不至于啊,它不是八百年修行的大妖怪吗?
连符咒都不怕,会怕人?
徐真真不明所以,只得将樱桃悄悄放到刺猬适才掀缝儿的地方,又躲去远处树后偷偷观察。
半盏香的工夫,那肉粉色又露出来,浅灰色的圆头鼻子微微翕动,嗅嗅左边,再嗅嗅右边
——
一口叨住樱桃,吃了。
吃完还不忘吐籽儿,一口吐得老远。
樱桃籽儿一路滚到徐真真脚边,被她用脚尖踩住。
徐真真心头一喜——总算知道该怎么对付它了。
7
徐真真初到仙灵山时,年方及笄,虽比照同门,算是入门晚的,但毕竟只是个黄毛丫头。
黄毛丫头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怕打雷。「轰」一声雷响猝不及防,她便全身紧绷,心跳飞快,呼呼直冒虚汗。每逢四月雷雨连绵,最要人命。
许是幼时受过雷惊,才落下这么个毛病。
后来,师父太笛真人得知此事,想出个法子。
他将徐真真叫到书房,令其坐于桌前,趁其不备,手中木杖猛地一敲桌板!
徐真真都吓死了,小小一具身体,全缩进太师椅里。
委屈巴巴道:「师父,你干啥呀?」
太笛真人反问:「我用木杖敲桌,又不是打雷,你怕什么?」
「……你、你吓我一跳呀!」
「好,那你且看着。」
言毕,太笛真人又当着她的面敲了几次。
这回,徐真真倒是不怎么怕了。
太笛真人又让她闭眼,再敲。
如此训练,反复多次。
不出十日,徐真真果然不再怕雷声,夜里也能睡安稳了。
所谓「惊者平之」,「使习见习闻则不惊矣」,就是这个道理。
她想,要对付那扭捏认生的大刺猬,也得如此,让它对自己「习见习闻」才行。
8
捉妖师摇身一变刺猬倌,徐真真把王府后院能摘的果子全给摘了,换着样地拿来喂刺猬。
这家伙还有点挑食,只爱吃甜的。
起初,徐真真立身旁侧,刺猬绝不会开口进食。非要等她躲得远远的,它才肯掀开毛球,露出嘴巴。
为了磨它性子,她偏不躲,就在它周围转悠,还不住地调笑它——
「呀,我看见你了。」
刺猬动了动身子,又蜷紧一些。
「噫,你好粉呐……」
刺猬「啊」一声尖叫。
「嘿,你屁股露出来了!」
刺猬直接炸了。
徐真真哈哈大笑——果然是只大妖,能懂人语呢。
再后来,可能是对她的气味熟了,刺猬不再遮掩,远远地听见她脚步声,它便晃一晃身子,将紧缩的毛球舒展开来,探出鼻尖。
徐真真逗它,把才送到嘴边的甜瓜块又撤回来。
刺猬急了,整个脑袋都伸出来,探着脖子够甜瓜。
徐真真还是头一回见刺猬正脸——粉嘟嘟的,鼻子又尖又翘,两颗漆黑的小眼珠滴溜溜圆。
她瞧着有趣,想摸一把,可才刚伸手,它又躲回去了。
9
「……小气。」
徐真真手悬半空,怪尴尬的。
不多时,大刺猬又悄咪咪地掀开条缝儿,八成是对甜瓜还没死心。
徐真真和它谈条件:「你让我摸一下,我就给你吃。」
光熟悉气味还不够,她还得把它带回仙灵山呢!这摸不得、碰不得的,要怎么带?
谁知,大刺猬虽嘴馋,可也有气节。徐真真话音才落,它就炸刺了。
炸得太过突然,她猝不及防,摸了一手血窟窿。
徐真真「嗷」一声惊叫,眼泪花都涌出来了,疼得直跳脚。
大骂道:「死毛球子,你没良心呐!」
捏在手里的甜瓜也掉了,被刺猬捡个正着。它吧唧吧唧吃掉甜瓜,这才抬起脸看她。
不过刺猬眼神儿不好,徐真真也不能确定它到底是不是在看她。
直到它又拿鼻子拱了拱她裤脚。
她知道,这是在向她示好了。
「那摸一下,摸一下我就原谅你。」徐真真擦了擦手掌心的血,又伸出去,「就一下。」
刺猬没动。
倒也没躲。
像在犹豫。
徐真真便又斗胆往前伸了一寸,指尖堪堪触到那片粉嫩。
刺猬哼唧一声,轻轻抖了一下。
「不怕,不怕。」她勾勾手指,小声哄着,在它脸颊边沿挠了挠。
等它完全不抖了,才覆上手掌,托住它肉粉色的下巴。
冰凉细腻,柔软得像一摊水,有细细的绒毛。
徐真真不禁勾起唇角,心道:这大毛球子,还挺可爱的嘛。
10
捉妖师徐真真,经过不懈努力,靠着一筐水果,连哄带骗,总算把那坨毛球刺猬妖从王府门口给弄走了。
人家别的捉妖师,都拿个收妖镜啊,酒葫芦啊,念念咒就把妖给收了。再往身上一揣,神神气气。
徐真真没那东西,只好牵了根绳,跟牵老黄牛似的,一路给大刺猬牵回仙灵山。
走了大半个月,没少惹人侧目。
本来没那么远的,但刺猬胆子太小,有点风吹草动就缩成毛球,动也不动。徐真真没辙,只能走夜路,黑灯瞎火的,自然就走得慢了。
居然错过了结业大典。
错过了,相当于没完成任务,得明年重考。
徐真真欲哭无泪,跟师父喊冤——都怪他老人家没个法宝,害她误了时辰。
可规矩就是规矩,是祖师爷爷们定的,师父也做不了主,只能给她点没营养的安慰。
徐真真闷闷不乐,垂头丧气地回到住处,看见那坨大毛球子就心烦,理也不想理它。
刺猬哼唧哼唧地来找她玩。
她随便丢点吃的,敷衍了事。
后来,干脆连喂都懒得喂。
三天之后,大刺猬不见了。
小师妹说,刚在后山见过它。
投河了。
11
「投河了?」徐真真都惊了,握着师妹肩膀质问:「那你怎么不救啊?!」
「因、因为我不会水呀!」
「那你倒是叫人呐!!!」
「我……」
徐真真急了,一把推开小师妹,撒腿往后山跑。
她不是有意冷落它呀,她只是最近心情不好,哪知道毛球子这么敏感。
后山僻静幽闭,少有人至。时值盛夏,一条潺潺涓溪落自崖顶,聚于山腰,集汇成河,水流湍急。
徐真真一眼望去,没见刺猬,心里更慌,只得顺着水流往下游跑。
还是没有。
她快急哭了,想叫它名字,却发现它根本没有名字。
或许是有,可她不知道。
徐真真悔不当初,坐在河边暗暗起誓,若能找回刺猬,一定要给它取个名字,喂它吃最甜的果子,和它好好相处。
然后它就出现了——仰躺在水面,四肢伸开,舒舒服服地一路从上游漂了下来。
刺猬没留意她,又一路漂走了。
徐真真:「……」
这死毛球子是来冲凉的!
12
徐真真沿岸跟着刺猬,眼睁睁看它在水里扑腾两下,翻了个身,蹬着小腿儿往岸上游。
还游得挺快。
但毕竟身子大,四肢短,上岸的时候有点费劲儿,右后腿还叫水草给缠住了。
刺猬抖了抖腿,不管用,依旧被缠得死死的。
徐真真于心不忍,正要上前去搭把手,就见那刺猬渐渐模糊了身形,褪去背刺,化出人形……
少年侧伏岸边,身骨初成,未着寸缕,两条白皙精瘦的手臂撑起自己,探身去解缠绕小腿的水草。
徐真真咽了咽口水,都看傻了。
虽然只有个背影。
直到脚下石子儿滚滑,她没站稳,「啊呀」一声。
对面少年才解开水草,顿时僵住,眨眼瞬间变回毛球,背刺全全炸开——
徐真真小跑过去,边跑边笑:「哎呀,是我呀,我是真真呀,你别害怕呀!」
刺猬原地装死,任她怎么劝,都不肯再动一下。
13
大刺猬抑郁了。
已经不吃不喝地在河边缩了一天一夜了。
徐真真拿它没办法,也实在有点担心。怎么说这也是她亲手捉来的第一只妖,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别这样,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刺猬无动于衷。
「嗨哟,你是妖呀,这才是你真身,那没毛没刺儿的算什么呀?」
刺猬依旧无动于衷。
她豁出去了:「那我也脱光给你看行不行?!你看了咱们就算扯平了!」
刺猬静默少顷,背刺稍有舒展,露出那对漆黑的小圆眼睛。
「……」
徐真真揪着领口,脸憋得通红,「那个……脱、脱也不能在这脱。万、万一来人了呢?你先跟我回去!」
大刺猬立刻撑起四肢,都不用牵着,唰唰走得飞快。
「……」
竟还是个色胚!
14
太笛真人正等在徒儿房门口,大老远就见徐真真追着刺猬,张牙舞爪地往回跑——
「站住!你别跑了!等等我……欸,师父?」
徐真真停下脚步,纳闷道:「您怎么来了?」
这一声「师父」,刺猬也不跑了,原地成球,藏了个严严实实。
太笛真人腆着肚子,一步三摇,得意笑道:「祖师爷爷前日出关,为师给你争取来一次补考的机会。」
「真的?!」徐真真激动得差点要跳起来。
「千真万确。」
太笛真人将祖师爷亲签的一份批文递给徐真真,又道:「有人来报,说魏家村近日虫灾泛滥,乃一百岁虫妖作乱所致。你且去收了那妖,便算你通过考核。」
「时限呢?」
「即刻启程,廿日为限。」
「好!」徐真真一口应下。
抬眼瞧见不远处的刺猬,她又「啊呀」一声,面露愁色。
太笛真人了然,笑道:「为师代你喂养几日便是。」
「谢谢师父!」
徐真真一刻不敢耽搁,立即回房整理行囊。
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徐真真随意惯了,更是简上加简,带了几件换洗衣裳,便下山了。
下到半山腰,隐约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周围窸窸窣窣,像有人跟着似的。
可回头张望,又什么都没有。
徐真真起了防心,赶忙加快步子——
「啊……唔!!!」
一声惊叫未及出口,便叫人掩住口鼻,拉进路旁密林。
「你不要叫了,吵死个人了。」少年音干净澄澈,语气无奈,「是我。」
「……?」
你谁啊?
15
青衣少年长发半束,白净净的一张脸,颇有几分书生之气。
徐真真瞪眼瞅了半天,也没认出这是哪家公子。
长得还挺俊俏。
少年指着自己鼻子,「是我呀,我是阿离。」
「谁是阿离?」
「我!」
「你是谁?」
「阿离!!!」
「……」
少年急了,却怎么也解释不清,最后干脆蜷身抱膝,原地缩成个球。
脸埋在膝上,闷声问她:「现在认出来了吗?」
「……倒是认出来了。」
徐真真弯腰扳起少年的脸,不可置信道:「可你怎么长这样呀?」
「……」
这是嫌他生得不好,样貌可怖?
徐真真疑惑:「你怎的和那原身一点也不像呀?」
她本以为,刺猬化成人形,也得是对儿豆豆眼呢!
谁料竟是对儿桃花眼,眼尾轻勾,媚兮兮的。
阿离眉心轻蹙,避开她的手,不给摸。垂眸道:「你师父说了,让我跟你一起去。」
「啥?」徐真真惊了,「你和我一起???」
「是啊。」
「师父给你带盘缠了吗?」
「没有啊。」
「那你穿成这样,吃喝住店,谁出钱?」
「……你呀。」
「可我钱不够呀!师父只给了我一个人的!」
「那、那怎么办?」阿离下山时没想这么多,这会儿也有点慌了。
徐真真叹了口气,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
「那就只好我吃什么,你吃什么,我睡哪,你睡哪啦!」
「啊?……哦。」
少年任她拉着,涨红了脸。
16
刺猬化成人形,心里依旧是刺猬,胆小怕人,非要夜里赶路。
「不行。」
徐真真这次不依着他了,一口回绝:「魏家村远着呢,一会到镇上得雇辆马车,夜里谁给你跑车?」
「可是……」
「没有可是。」徐真真心意已决,「我这次说什么也得完成任务。你要跟着我,就得适应,要么你就回去吧。」
「……」
他就是不想自己待在山上,才求太笛真人准他下山的呀,哪可能回去?
只好硬着头皮跟她赶路。
这一路也不太平,遇见个迎亲的队伍,是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又遇见个送丧的队伍,是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阿离吓得浑身打抖,也不明白这人界的婚丧嫁娶究竟有何可闹,始终躲在徐真真背后,佝着肩膀,深埋着头,假装自己藏进了球里。
差点没笑死她。
夜里,两人在一家小客栈住下,房钱不够,只能开一间房。
徐真真睡床,让阿离化出原形,团成球睡地上。
刺猬黑白颠倒,夜里睡不着觉,白天又不爱起床。
徐真真都穿戴整齐要出门了,还见那毛球睡得正酣。
许是对她放松了戒备,两条后腿儿都伸出来了,还有那粉嫩嫩的两坨……咦,是屁股蛋儿吗?
徐真真活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刺猬屁股,又惊又喜,眼睛都亮了。
她强忍着笑,蹑手蹑脚地走到刺猬身后,一根手指往那粉坨坨上戳了戳——
呀,好软。
又戳了戳——
呀,蛋羹似的,还荡了荡!
再戳……呃,它醒了。
然后它就炸了。
17
「阿离,你穿好衣裳没呀?」徐真真背对着少年,「我转过来啦?」
「不行!还没好!」阿离忿忿,整张脸都都成了绛红色。一着急,两条腿还穿进一个裤筒去了。
啊啊啊,早知道,晚上就该合衣睡的!
「还没好呀?」徐真真料他是才成人形,没怎么穿过衣裳,好意问道,「是不是不会穿呀?我帮你呀?」
「你闭嘴!」
阿离又羞又恼,气怒道:「你、你不好好学捉妖,怎就学这些……这些……个东西!」
徐真真笑得不行,又明知故问:「哪些个东西呀?」
「……」
哪些个东西?偷摸他屁股,现在又装傻!
这叫他怎么开口。
「哎呀,这不是穿好了嘛!」徐真真不等他说,自己转过身来。
阿离拽了拽衣摆,别过脸,不理她。
「好啦。今天的事,过去便罢,你我都不再提,可好?」
徐真真笑着哄他,又掏出怀揣的纸包,展开,将两块红糖饼递到少年跟前,「吃吧,一早出去买的,给你留好半天了。」
少年白皙的鼻翼动了动,目光躲躲闪闪地落定在油纸包上。
「好吃,甜的,再一会儿要冷了。」徐真真径直将纸包塞到他手里,又掰着他的指头,合拢。
「……谢、谢谢。」
阿离捧着红糖饼,仍垂眼不肯看她,耳朵比糖饼还红。
18
魏家村的虫灾比徐真真预想的严重,一多半的作物都叫虫给吃了,农户大半年的心血付诸东流,苦不堪言。
傍晚,徐真真在村头一家小客栈住下,点了盏油灯,写符纸。她打算明天就下田里看看,争取捉获那兴风作浪的虫妖,为民除害。
「这是什么?」阿离拿起一张黄符,翻来覆去地看。
「哎你别乱动!」徐真真伸手要抢,却被他闪开。
她急道:「是我画的符,明天捉妖用的,还我!」
「有用?」少年虽初长成,也高她大半个头。他举着符纸,看那上面乱七八糟的图画,将信将疑。
「当然了!」
「对我怎么没用?」阿离想起那时在王府门口,「你好像也给我贴过。」
「……你还给我。」
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还,矮子。」他好不容易找个治她的办法。
「我才不矮!你还我!」徐真真跳着去抓他手里的符,人也不管不顾地扑上去。
姑娘家身前一团绵软,不经意压上少年胸膛——
阿离动作微滞,晃神的工夫,手里的符纸已经被她抢了回去。
「臭毛球子!」
徐真真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回到桌前,絮絮叨叨地给他讲这黄符的作用。
少年却听得心不在焉,思绪似早已经飘走了。
19
翌日清晨,徐真真起了个大早,刺猬却还睡着。
算了,也不叫它了,胆子那么小,要见了虫妖可还得了。
徐真真自己带着写好的黄符纸,下田去了。
庄稼尚未熟成,走近了看,那碧绿色的叶片、叶茎上都是细细密密的白虫,缓慢蠕动,啃噬啮咬,惹人浑身发麻。
徐真真嫌恶地咧了咧嘴,掏出黄符,口中念念有词——
只见那黄符登时泄出金光,腾入半空!
金光流转,普照麦田,无数白虫便瞬间化为焦黑齑粉,匿于无形。
田埂看热闹的乡亲一片欢呼,徐真真却不觉怎么——都是些扛不住的小兵,师父口中那百年大妖还没找见呢。
不远处,庄稼地后身,大山背阴处的洞口里,一条窄路向内延展,蜿蜒曲折,潮湿阴暗。
领路的黄符纸将徐真真带到此处,便在洞口自燃成灰。
对方修为不浅,或许在她之上。
徐真真心里没谱,又不甘心放弃,摸摸袖里的一沓黄符,心一横,进了山洞。
20
魏家村上上下下都传遍了——
仙灵山派来那女捉妖师,已经在虫妖洞里待了一天一夜了。
一天一夜都没动静,可是死在里头了?
大家猜测不一,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进去救人?
不可能。
连捉妖师都降不住的妖,寻常百姓又能奈它何?
罢了罢了,这捉妖的钱,算是他们白白出了。
21
漫长的黑暗里,徐真真渐渐有了意识。
她顶着浑身酸疼,伸手去摸腰间的瓷瓶。
瓷瓶里是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降服的虫妖。
瓷瓶还在,封口的符咒却不在了。
徐真真猛然惊醒,坐起身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四下静悄悄的。
她摸索着,抽出一张黄符,念咒点燃。
微弱而短暂的火光里,没有虫妖,只有一个敞口的瓷瓶、破碎满地的符纸和一坨毛刺球,趴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阿离?
它怎么跑这来了?
……虫妖呢?
22
「阿离?」她唤,声音在山洞回荡。
刺猬哼唧一声。
符纸燃尽,山洞重回黑暗,徐真真不舍得再烧,只好按照方才记住的位置,摸着黑去找它。
「你别炸刺啊,是我。」她伸出两手,凭空摸了摸,「我看不见。」
刺猬又哼唧一声。
摸到了,硬刺都趴着,阿离很乖。
「你怎么在这呀?」徐真真疑惑,「可曾看见那虫妖?」
妖身刺猬能懂人语,却不能言,也不肯现人形,只会哼唧。
徐真真无奈,只得又点了张黄符,自己找。
小半个时辰过去,黄符燃了一张又一张,徐真真将整个妖洞翻了个底朝天——
终于在刺猬身子底下发现了虫妖……的一截尾巴。
就一截,不及黄米粒大。
刺猬打了个饱嗝。
这回换徐真真炸了。
23
按仙灵山的规矩,尚未正式结业的「见习」捉妖师,没有夺妖性命的资格。
破戒杀妖,轻则禁闭数月,重则逐出师门。
眼下,徐真真只能拿这一截虫妖尾回去交差领罚,求师父和祖师爷爷网开一面——罚够了,或许能开恩允她一个正式捉妖师的资格。
当然,若运气不好,怕是她再与仙灵山无缘、与捉妖师无份了。
刺猬一脸无辜,哼唧哼唧,徐真真恨不能把那毛球刺儿全给拔了,当肉球踢。
可妖死不能复生,踢扁刺猬也没用。
徐真真只能将虫妖仅剩的一点点残骸收好,往洞口去。
刺猬便紧紧跟在后头。
徐真真见它就烦,赌气吼道:「你别跟着我了!没人理你!!!」
刺猬被吼声震得后退半步,一个没站稳,坐了个屁墩儿,露出粉嫩嫩的肚皮。
四肢乱蹬,怎么也翻不起来了。
人生气,心便也跟着狠了,徐真真扭头就走,不再管它。
走出几步,才意识到不对——
阿离它是不是……变小了?
她站住脚步,又回头端详,觉得那翻肚皮的毛球子,还不及她小腿高。
可从王府牵回去的时候,分明抵得过头牛呢!
还有她身上的伤……
她隐约记得,与那虫妖鏖战之时,身上受了重伤,也是因此,才在终于降服虫妖之后,昏了过去……
可现在,那些伤怎么都不见了?
徐真真有点蒙了,又折返回去,将刺猬扶端正了,问它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刺猬没法回答她。
只能哼唧一声,用它收起毛刺的背,轻轻拱了拱她。
24
仙灵山上,徐真真被关禁闭的第七日,太笛真人提着食盒亲自前来探望她。
「……师父?」
徐真真已然瘦了一大圈,两个眼眶也乌青青的,上来就问:「师父,阿离呢?阿离怎么样了?」
「比你好!」
太笛真人轻哼一声,撂下食盒,训斥道:「瞧瞧你,成什么样子?多大点儿屁事儿,就不活啦?给为师绝食呐?」
「……没有,不是绝食。」徐真真低声说,「我是担心它。」
都怪她修为不精,没能封住那虫妖,差点被它给跑了。若不是阿离及时赶到,吃了那妖,怕是她连小命儿都保不住。
「喏,你那刺儿球,为师也给你带来了。」太笛真人卸下肩背的布袋子,放出刺猬,「渡了三百年修行给你治伤,怕是一时半会儿成不了人形了。」
「啊???」徐真真眼圈唰地红了,「那怎么办呀?!」
「什么怎么办?你好生待着呀!」
可三百年修行……怕是她这辈子都再见不到它化人形了。
徐真真不知说什么好,看着那小小的一颗刺猬球,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太笛真人叹了口气,安慰她道:
「这妖呢,比人性子单纯。你待它好,它便十倍百倍地还你。它那时既肯救你,就是真心诚意想要救你,是要你活,要你好。你这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又叫它怎么想?」
老头子是真的很不会安慰人,此番话一讲出口,徐真真哭得更凶了。
太笛真人被她嚷得头疼,指着刺猬「威胁」:「你若不要它,为师可带走啦?」
「不行!我要,我要!」
徐真真全然忘了那是只刺猬,一个猛扑上去抱住——
刺猬惊了一下,差点就要炸刺,却已经被她抱在怀里。
它便又忍住了。
25
关禁闭的日子实在无聊,除了打坐入定,就是打坐入定,没半点乐子。
好在有刺猬陪着。
相处久了,刺猬性子也被她磨出来了,不再畏畏缩缩。心情好了,竟还会亮出肉粉色的肚皮给她摸。
禁闭关了七七四十九天,祖师爷爷念及虫妖丧命一事,也并非全是徐真真的过错,便决定不再追究,算她通过了考核。
徐真真成了一名真正的捉妖师——终于。
虽然水平还有点洼。
至于阿离,修为是它自愿渡出去的,祖师爷爷也没办法,说刺猬何时能再化出人形,也只能看它造化。
徐真真心怀愧疚,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努力待阿离比从前更好。
夏天,她给它冲凉刷背,陪它散步遛弯儿,喂它山里最甜的果子。
冬天,就带它去仙灵山最高的山头,吸千年万年聚积的灵气。
对,她还住在仙灵山上,偶尔下山捉妖,挣几个赏钱。
可不论走到哪,都把阿离带在身边。
有人笑她,怎的别家捉妖师都有威风凛凛的神兽坐骑,她却只有一只毛头刺猬。
徐真真不以为意——
那些人都不懂呢,这叫:阿离阿离,寸步不离。
26
一日,徐真真在房间里练习画符,立志要捉一只大妖,得一大笔赏钱。
符纸写着写着,就写成了「赏钱」。
身后,有人笑她:「要赏钱做什么?」
「买南疆运来的荔枝给阿……啊!!!」徐真真大叫一声,差点把桌子撞翻。
少年翩翩,依旧是那副媚兮兮的桃花眼,笑着问她:「阿……什么?」
「阿、阿离!」
徐真真猛一蹦高,搂住少年脖子,抱了个结结实实。
少年拍她的背,又见她写了满桌的「赏钱」,笑劝:「你快别写了,你写那符纸真的没用……欸,你哭什么呀?」
「呜哇——」
「……好好好我不讲你了。」
她已经很努力了,却依然成不了最优秀的捉妖师。
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还是那个愿意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人呀。
巧了,他也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