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住心中躁动,别过脸:「门规之一,不可成日与人接近。」
「那我不要做你的徒弟了!」她脱口而出:「你明明也喜欢我!」
1
十七岁那年,我被人渡了长生。
长生术是海国的一个邪术,需一个祖上三代都未曾有过习武经验和任何病史的世家,长期服用一个药方,便有几率生出一个身上带红斑的孩子。那红斑之下的血,喝了便能长生。
此后,只要无分尸断首、五脏六腑俱陨的大遭遇,长生之人的任何伤势都能飞快自愈,直直地,往一百余岁而去。
但这邪术与我家无缘。我的祖上世代习武,在江湖中赫赫有名。到了我这一代,新仇旧恨的诸多前尘客却在某一个晚上聚集起来,将位于蜀中的「沈堂」一举灭门。那晚母亲带着我骑马远走,到了海国边界。
我们都身负重伤,命悬一线,但母亲挥手谢绝了那碗递到她嘴边的血,指着我,要我饮下。
她是海国的公主。那晚,我被续上长生。红斑血的主人是个刚出生不过三月的男婴。
我回到沈堂故居,研习家门剑法,又自创心法,数年后出山入江湖,在武林中独树一帜,但不曾归顺于任何一个门派。
又几年,我已是天下第一剑客,看尽世事纷争后,我踏上天山归隐,从此江湖只留下天山君的名号。
就在我以为我余下的一生都将付于这皑皑的雪山之时,某一日,一匹瘦马马蹄急促,追着我的飞雪,响彻了整个天山。
「沈不改,沈不改!」
叫我的是个女子。她孜孜不倦,我终于停下马,侧身回望。那瘦马已累得吐白沫,马上的女子却一脸精神:「你就是沈不改吧?我叫东未名!我能拜你为师吗?」
她一身潦草,看装扮是海国人。上身围着一件厚实的淡紫色胸衣,露出肩膀和腰腹,手臂上缠着层层布条,隐约可见深深的刀痕。
打量完,我蹙眉否认:「我不是沈不改。」又策起飞雪准备离开。她不依不饶地挡到我身前,一双大眼执着而闪亮:「你定是沈不改!方才山下的炭火铺子里,我看见一个孩童叫你不改叔叔了!」
我不动声色地轻眯眸子,看来她跟踪我多时了。
「我不收徒。」
「哎呀,你这人,对小孩子这般热忱,怎的对我这般冷淡?」她故作可怜地皱起鼻尖,不知分寸地凑近:「你看,我也是小孩子,被人废了武功的小孩子。」
一股女子气息突地袭近,我心中一凛,轻轻躲开,侧目瞧她:「你如何被废武功了?」
「这个嘛,说来话长,我不想告诉你,但我能告诉我师傅!」她嘿嘿一笑:「怎么样,要不要当我师傅?」
我冷笑一声:「那我就不听了。」刚牵住缰绳,她却一把拉住我的手,将一个金漆印章递到我眼前,语气沉闷:「我浑身上下,就这个东西值钱,是我家族的金漆。你行行好,学会了你的心法,我就能重新习武了!」
望着那枚金漆,我的目光模糊起来。
她等我作回应,百无聊赖地绕着我的飞雪,口中兀自念叨:「怪不得你跑这么快,原是有一匹这么好的马。」
东未名从层层裤腰处拿出一朵紫花,递到飞雪嘴边,兴致勃勃地引诱:「乖马儿,让你主人收我为徒可好?这紫花苜蓿是我好不容易摘到的,你吃了,可要帮我忙!」
飞雪嗅嗅,胃口大开,张唇就咀嚼起来。我看她继续在裤腰里翻找什么,频频露出白皙的裸肤,急忙撇开视线,清嗓正音:「第一件事,在外人尤其男子面前,不可这般张扬。」
「啊?」
我冷睨她一眼,喉中叹息:「做我的徒弟,须听我的话。」
2
我收东未名为徒,只因那金漆印章是当年渡给我长生血的孩子家的。
那男婴不过三月大,我喝完之后,海城之外传来惊声的哭喊,是在祭奠这个孩子。
多年来,我知那家人姓东,却由于心中愧疚,从不敢登门致谢、致歉。就这么,沦为一个忘情负义的狠心人。
我与东未名约法三章,第一,不可叫我师傅;
第二,不可与外人道她和我的渊源;
第三,换下这身衣物。
我虽已年近三十,未曾有过任何红尘纠葛,但也断不能看一个身子赤裸大半的女子在我眼前晃荡。
她点头如捣蒜,拿了我给的碎银,往飞雪身上骑。我倚在门边,手里是一壶温热的龙井,就这么看她一次次上马又一次次被飞雪摔下,她咬牙切齿,最后猛拍飞雪的马臀,恨恨地往自己的瘦马身上去了。
望着她远走,我竟察觉自己的唇边带着一丝笑意。
从来寂静清冷的天山小屋门前,多了一道纷杂的脚印,和一些热闹的聒噪。
我静静地看着这不同往日的细微一切,直至手中的茶水变冷。
这一去,再回来,已是第二日。
「师傅师傅!」她推门而进,我僵住身子看她一眼,她忙不迭改口:「——不改兄!不改兄可以吧?」
她已用我给的碎银买了新的衣物换上,此刻碧衫粉领,十分灵动。
我撇开目光,面不改色问她:「何事这么匆忙?」
「我找到废我武功的大奸人了!他们现在在少林寺!」
我挑眉,压住心中的疑惑:「你要如何?」
「当然是找他报仇了!师傅——不改兄,你赶紧教我两招能打死人的,我立马就去!」
东未名气势汹汹,眉目中那般坚定,透着莽撞的单纯。我不由得轻笑:「教了你,你也未必能学会。」
「所以——你会眼睁睁看我被打死吗?」没由来地,她回问了一句。我刚一皱眉,目光中的女子已跳跃着骑上瘦马,飞快驾着,回头对我吆喝:「不改兄,来救我,或者来拿你的剑啊……」
我倏地回身,果然,门上悬挂的一柄长剑已不见了。
还算利落的身法,想必她厮混中原武林的这些年,都是靠这些偷摸手段维生的。
然而望着雪上一路的马蹄印,我的心中却没有怒气。
我无奈地望着飞雪,淡淡一笑:「你想去吗?」
3
少林寺算得上我的一个相熟旧地。
几年前的武林之争,来自五湖四海各门各派的高手最终都汇集于此地,我一一击败,本也无心恋战,却又在独善其身之时成为众矢之的。武林霸主的位置不再重要,谁能把我击退才是武力高强的最大证明。
我被人群围在藏经阁下,盘腿打坐。上前挑战的人络绎不绝,却也在一阵缠斗之后不甘退下。
天山君的门号,便是那时传出。
骑上飞雪,我并无鞭策,就这么慢悠悠地行了一夜,到达少林寺时,又是一团乌压压的人群。
一眼我便看到了人群中那桀骜的少女。
「这么多人对付我一个,算什么好汉?」
「东未名,一年前你撕下我派剑谱的最后一章烧成灰烬,杀你不算作恶,是为江湖正道!」
「嘁,一年一度的夺书大会,不就是任人窃取门派秘籍的么?我既已夺到,如何处置那残页便是我自己的事!」
「伶牙俐齿,一派胡言!今日我定要再废你的经脉,让你永世不得习武!」
与她对峙的是一个道骨仙风的女子,我看出这是玉女派。说完,这女子袖口飞快射出一条有力的白绫,我压下帷帽,手指捏诀,弹出一股劲气将那白绫打下。人群哗然,四处观望。
「哈哈,我师傅来救我了!」东未名拍手大笑,得意洋洋:「你们别找了,他老人家最擅长躲避了,不会现身的。」
「师傅?这武林中,还会有人愿意收你为徒?」
「当然,我是何等伶俐。若不是你这歹毒奸人废我武功,多少人抢着收我为徒呢!」
你一言我一语,那玉女派的女子恼羞成怒,手中长剑扬起,腰上玉佩一闪而过,是门派首席大弟子的信物。
我心中微动……蓦地想到玉女派掌门——东陵岛上最后一别时,她将手中宝剑交于我,心甘情愿错付这一腔情肠,不免也惹我惆怅。
东未名显然不是这女子的对手。几个回合后她已躲到石像下,周围围观之士都戏谑看着,无人出手相助。
那女子使出最后一招攻去时,东未名举起了从我这里盗去的剑。
她得救了。那女子惊愕地看着门派宝剑,睁大眼:「掌门的剑,怎会……」
我不愿世人深究此事,飞身腾到石像下,扶起东未名:「走。」
「天山君!」
饶是乔装至此,人群中依然有人将我认了出来。东未名呆呆地看着我,我叹一口气,脚上刚凝气意欲带她轻功腾飞,浑身经脉却突然堵塞起来。
之后,便是发软。
难捱之余,我扫视了一眼地面,大理石的地砖上,隐约可见一个阵法的纹路。
我了然冷笑,六合阵,这是有备而来的。
「沈不改,好久不见啊!」
人群中走出一断臂的光头男子:「这六合阵,经你上次提醒,我们改良了一番,这下子是否能制住你的天山身法了?」
我瞥一眼东未名,她眉头紧蹙,不安地将我看着。我冷笑回头:「孺子可教。既然这么想和我比武,先放了这些无关的人。」
「无关的人?你是说东未名这丫头?她可不算无关啊。」男子闷笑着朝我走近,背上两匹大刀利得发亮:「若不是她设计引你出来,你还要在天山上藏多久?」
4
这汉子,是十几年前灭我沈家的人之一。
也是唯一被我伤到的人。
那年我不过十七岁,混沌的打斗中,我抽出父亲的剑,将他的手臂砍下。他惊愕剧痛,不曾想我一个孱弱的少年竟也能伤人。
十几年过去,当年的仇人凡是被我找到都死于剑下,却唯独留下这汉子。因我心中清明,那被我砍下的手,已算偿还。
这一刻,我却看着身旁的东未名,轻皱眉心:「你是他们的人?」
「不是不是!师……不改兄,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里!也不知这里、这里怎会……」她无措地手摸地上的阵法,抬起一双晶莹的泪眼:「你相信我!相信我!」
「好。我信你。」我摘下帷帽,那汉子持刀走近,却看我突然盘腿打坐,一股热气从我身上蒸腾。我闭上眼,听见头上大刀挥下的风声,却在和我肉身周围热气相触的瞬间被弹开。
又是几刀持续奋力挥砍,我纹丝不动,用内息凝气相挡。
「天山心法!」人群之中响起惊呼。我睁开眼,抓住东未名,望着那汉子:「我既告诉你六合阵改进之法,我自己又怎会不加改进?江湖的水,始终是往前流动的。」
说完,我轻功腾身,将那乌压压的人群抛之脑后。
途中,一口鲜血喷出,洒了怀中东未名一脸。
到天山山脚,我方才停下。
「不、不改兄……」东未名抬袖擦去脸上红血,慌乱地瞧着我的身子。我让她安宁下来,靠在一块石头上:「我走不动了,等飞雪。」
她静静噤声,眼睛却始终惊疑地四处观望。
一个时辰过去,我上来些睡意,挟裹着身体的痛阻,正要闭眼,一个人影飞快从我眼前掠过,我睁大眼,东未名已不见。
不知她又去哪里了,也不知她去做什么了。更不知……我自嘲地笑笑,她是谁,她接近我真正的用意是什么?
一片雪花落下,冰得我眼皮一震。六合阵刚好克制天山心法,此刻我需要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身上的揉搡动静惊醒,缓缓睁眼,就看到东未名正埋头往我身上披着一层层粗布。
而她自己又换上了初见时的海衣。
见我醒了,她揉揉通红的鼻尖,闷声说:「我把衣服换回来了,那店主好狠心,只肯退我一半的银子,那些银子只够买这些小毯。你若还冷,我来抱着你。」说完,她竟真的张臂将我环抱住。
我心中一惊,却无力挣扎。女子柔软滚烫的身体贴在我脸上,我从来没有这般无措过。
又想到她方才胡乱离开是怕我冻着了,想个了痴蠢的法子为我取暖,不禁嘴角轻勾:「你怎知道我怕冷?」
「你那宅子里,到处升着炭火。那茶水,冷了就不愿喝了。若这还不算怕冷,怕是要我天天抱着你睡了。」
我眉头一抖,喉间立刻急切起来:「这些话……咳!你!」
「是是是。」她嘴上应着,又将我抱得紧一些,下巴在我头顶轻移:「那衣服,我可是真喜欢啊。你好了以后,要再给我买回来的。」
5
飞雪一夜未归,天亮之后,我醒得早,侧眼一看身旁人,倒不是抱我的姿势了,反而在我手臂间缩成小小一团,脸颊和鼻尖一团嫣红。
我久久地看着东未名,心中异样的放柔。却蓦地,对上她睁开的眼。
「嘿嘿,不改兄在看我?」
我挪开目光,压住声音里的局促:「你如此近,我只得看你。」
「你可以看石头啊,看雪啊,看鸟儿啊……」
我瞪她一眼。她俏皮地吐吐舌头:「不过,都没我好看,对吧?」
那人说得对,她的确伶牙俐齿。
我不再接话,心中躁动。运了运气,又打坐了一会儿,东未名难得安静下来,拿着石头在雪地上画着什么。
我恢复完毕,起身看到雪地上一个歪扭的人像,饶是潦草难看,那张脸却还是像我的。
我挪开目光,故意不看她:「走吧。」
「走?回去?」
「嗯。」
「飞雪呢?我要找飞雪!」她跳起来。我斜睨她一眼:「飞雪自己会回来。」
「若不回来呢?若它被那些人杀害了呢?」
一匹马竟让她担忧成这样。我微微闭目:「不回来便不回来。世间万物,都各有它的去处。」
「不改兄怎么这般无情?我不喜欢!」她大叫着退远一步,却突然眉间一紧,「嘶」了一声,我立刻抓过她的手臂,定睛一看,那肩膀上竟赫然有着一道见骨的刀痕。
她嘟囔着躲了躲:「是啰,你那心法没人家阵法进步快,不是我用身子替你挡着,你才不能那么威风地退场呢。」
我痴怔地看着她。东未名朝伤口吹吹气,对我又笑眯眯起来:「不过没事,只要不伤到我这张脸,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不改兄?」见我久久愣着,她伸手在我眼前晃晃:「吓着你了?」
这十几年的江湖路,她是怎么过来的?
废去武功都是后事,她有武功之时,又是如何的亡命之徒?
看着她天真娇俏的脸庞,昨日那一刀的狠戾,我光听风声就已察觉。竟然她替我捱了一刀。
何必?我不会受伤,是她关心则乱。
我回过神,平息了脑中的纷乱,沉吟良久,将她看着:「走吧,去找飞雪。」
「真的?」东未名惊喜地睁大眼:「不改兄不无情了?」
「再把你那身衣服买回来。」
「哇哇哇,不改兄这是怎么了?我这一刀竟挨得这么值?」
「东未名。」我按住心中躁动,冷冷地盯她一眼:「做我徒弟,我是能打你的。」
「那太好了!」她突兀地跳起将我抱住,罩得我猝不及防,她心跳如此鲜活,就响在我耳边:「能和天山君交手,江湖多少人梦寐以求呢!」
抱完,她已撒了欢儿地走远,我滞在她身后,眼里那个人影,突然变得极浓。
6
「什么?竟这么快就被买走了!」
隔得老远,我已听到衣铺中传来她的哀怨。果然,她大步跑出来,视线捞到我,一张怨气的脸放大:「不改兄,这城中竟还有和我品味相同的人,我不甘心!」
我忍笑,看她认真嫉妒的脸,不由得安慰:「便再换家看看。」
「不换不换,第一眼的钟情最重要。」她自然牵起我的手,把我往城外的方向引:「我师傅叫沈不改,从今往后,我就叫东不换。」
笑意再也忍不住,我放下帷帽的黑帘,这一次,任她牵着。
行到少林寺近郊,东未名饿了。正巧路边支着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店,她贪心点了两笼,我吃下两个,便看她腮帮子鼓动着要将剩下的都再装进嘴里。
「吃慢点,你是女子,仪态端庄些。」
「我们海国的女子,咳——」她忙不迭接话,一下被呛到了。我心急递过去茶盏,她仰头喝完,不忘继续:「我们海国的女子,从来都是爽快直白的。」
「哦?」听到海国,我心中又一丝惆怅。记忆中,母亲的确也如她一般带着野性。
等着她慢慢吃完,我无事地四处观望,一辆行进的马车中,清风掀开了窗帘,我一眼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在这里等我。」我起身,交代了东未名一句,朝那马车去。
自然不是明目张胆追着去,我绕到路边,腾身上树,俯视着马车的行径,一个轻功停在了它的必经之路上。
马车停下。
我双手一拱:「打扰了。不知车中姑娘可否将衣服割爱于我?」
马夫急忙勒马,回头望向车厢。那帘子被一双纤手拨开,一张眉目多情的脸探出来看我一眼,倏地一红。
「给了你,我穿什么……」
我拿出一锭官银,又脱下自己的外衣,一同递于车夫:「是在下唐突,这衣服原是我一看重之人的心爱之物,冒昧来问,还请姑娘成全。」
那头久久没有动静与回应,我等了一会儿,抬起头,就见那纤手朝我勾了勾:「既如此,公子拿过来吧。」
男女授受不亲,我是递与车夫的,她这一要求着实让我面上一怔。但看那车夫也不太相熟的模样,我便犹豫着还是迈步,将衣服递了过去。
那手又勾了勾:「再近一点,公子,我拿不到。」
此话一出,我皱起眉,不再向前,也慢慢收起衣物。
「公子?」女子探出头,疑惑地看我一眼,又立刻笑起来,将头伸得更出来,与我面面相觑:「过来呀。」她呵气如兰地说完,突然对着我轻吹一口气。一道浓烈又诡异的香味瞬间充斥我的鼻间,我警惕地后退一步,脚下却一软。
脑中天旋地转,归于黑暗。
一盆冷水将我泼醒。
睁眼,鬼魅华丽的装饰遍布周遭。
那车中女子此刻惬意地仰躺于上方座椅,双腿放于一个男人跪下的背上。她抽了一口水烟,嘴中冒出团团烟雾。
「沈不改。」女子轻念我的名字,蓦地一笑:「真是清冷的名字。清冷的……气息。」
灵蛇湾,灵蛇岭,灵蛇女。
我不动声色地凝气,语气平静:「蛇女今日抓我来,只是为了品我的名字?」
「当然不是。」她双腿快速换了交叠的方向,妖娆地朝我勾唇:「天山君可还记得?十几年前,若非是我帮忙,你和你娘怎会从万敌中轻易逃脱?」
「哦?」我挑眉:「是要沈某一个道谢了?」
「谢?也可以。」她高兴地戏弄了下旁边的蛇笼:「那便以身相许,用你这清冷俊俏的气息,为我灵蛇一族的后代添些妙意。」
7
母亲是海国公主,亦是海国百年来相貌最美丽的女子。
父亲虽然习武,脸上身上都带些粗犷之气,但依然不失为一个风雅的俊美男子。
在我幼时,随同父母出行,还有不少人将我认成女童。
而灵蛇一族,最喜的便是相貌俊美的男子。十几年前我与母亲逃出沈堂,背后,的确是满地的毒蛇阻拦了大片追杀之人。
我望着蛇女:「若我不愿呢?」
「为何不愿?难道我配不上你?」她突然躁怒地半撑起身:「难道你喜欢的,是那心机叵测的女子?」
我眉心一凛,心中疑惑飘然:「谁?」
「哈。真是天山之上待久了,忘了人心险恶了?」
我眉头皱得更深,看到蛇女幽幽吐出烟雾:「若不是有人设计,怎的刚好,天山君就能拦住我的马车?然后将自己置于险境?」
「原来如此。」我顺口一答,胸口已运好气息,手指凝力,轻轻点了手臂上的几处穴位,淡然地回望过去:「但蛇女怎知,险的不是你呢?」
她面目一紧,我已飞身一跃,移到她身前,一把擒住她的脖颈。她早有准备,唤出四处仆从和毒蛇,却无论如何近不了我身。
被我牢牢掌控之中,她艰难开口:「天山心法,果然……厉害。」
「略施小计罢了。」我掌中用力:「不过就算不用心法,你也留不下我。」
我伸手:「将灵蛇湾地图给我。我要离开。」
「好,你、你放手。」
我慢慢松开手,蛇女从贴身衣物中掏出一页黑纸,我正要伸手去接,她却狡黠地缩手一躲,脸上重新布满妖娆之色:「那你说,不用心法,你还能用什么?
我目光追随着那黑页,低声一笑:「长生。」
「长生?」
「是了,方便你告知十几年前那群余孽,我沈不改,是要活到一百二十岁才死得了的。」
拿到黑页,方背过身,我又想起了什么,转头一步步靠近,在蛇女暧昧的目光里,我猛地探进她的衣领,再用力一扯,那身衣物已被我刮下来。
「有一句话沈某是认真的,这衣服,的确是看重之人的心爱之物。」
蛇女突然回手抓住我的领口,一张紫红的唇猛地靠近,贴上我的嘴,舌头如灵蛇般在我口中搅动,一股苦涩侵入我所有的知觉。
我大肆推开她,带怒的目光里,蛇女哈哈狂笑:「看重是么,多看重?能忍住这一生都不和她相吻么?」
轻佻的话语中,我品尝着口中苦涩,一下懂得了。
蛇毒。
江湖中,人人闻之色变的寄生毒。
在我身上,它相安无事。可由我传出,便是杀人如麻。
8
夜色中,那茶店已人去楼空。
我定定地立在白日里东未名落座的地方,看着桌面上散落的滴滴油迹,望得极深。
回到天山,屋子里一片缭乱,是被人翻动洗劫后的痕迹。
我知道这人在找什么,找那把剑——海国最坚硬名贵的精铁,蜀州技法最上乘的铁匠打造而成的,我的佩剑。
但它早不在这里。
几年前少林寺的武林之争,我用它杀过一个人。前来竞技的武林人中,有个稚嫩的少年,我不忍下狠手,招招避让,他却孜孜不倦地以命相拼,最后力气耗尽,竟主动撞到我的剑上。
他满意地合眼,对着我叹息一笑:「你果然是……天下第一。」
我不知他的来路,但三日后,皇城中突然丧钟急鸣,皇帝最宠爱的小皇子,命陨。
我不愿再参与这生生死死的竞争,前往天山,在沉剑池中,丢下了那剑。
此刻,我重回沉剑池,站在冰天雪地的池边,看着厚厚的冰层下,那把凝结成琥珀般的长剑。
耳朵微动,我沉吟半晌,轻声喊:「出来吧。」
良久,一块巨石后绕出一个娇小的人影。
「如果我说,我不是刻意将你带到那里,沈不改,你可会信我?」
东未名轻轻走到我身边,睁着一双哀怨的眼,急切又寂静地看着我。
我笑。我说:「我信。」
她身形一震,音色带颤:「为何?」
我转身与她面对面:「母亲生前常与我提起你,提起你的母亲。说若不是我们身份悬殊,她会将你纳入沈府与我为妻。」
东未名在暗中瞳光一闪:「你都知道?」
「海国国主让你母亲从小服侍她,实则是在养一味长生药。但我母亲心性纯良,待你母亲如姐妹。你弟弟的血……」我一顿,语气沉下来:「是我沈家欠你们的。所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信。」
我望着她:「我甘愿信。」
「那你还是不信的!」她声音带着哭腔,走远一步:「我怎会,怎会害你?」
「嗯。这话,我听过了。」我苍然一笑,又涣散开眼光:「东未名,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弟弟的血,我也喝了一半!」她突然大叫:「那晚我也病危,若不是你和公主突然来到需要长生渡命,我怎会有机会分食到半碗血!」
「所以你沈家,从不欠我什么!」
她的急怒与倾泻之声响彻在沉剑池上空,回声久久缭绕。
她的泪是真的,那张灵动娇俏的脸上,悲伤让她显得脆弱而天真。
我脑中突然一片寂静。
东未名哭笑着朝我走近,手指点着自己的胸口:「若说我骗了你,也只是骗你我想学心法,想恢复武功。那是假的。」她来到我面前,伸手捧住我的脸,十指冰冷,我却毫无知觉:「我喜欢你,沈不改。你没有杀掉小皇子。」
「那是我。几年前佯装成少年和你比武的人,是我。长生好孤独,我想死在你的剑下。」
飞雪轻扫在我肩头,我天生性冷,即便是已被这张真挚的脸望得痴迷,也难以捏出更多的表情。良久,东未名失落地摇摇头,松开我的脸:「但你不会相信的。你不会相信我了。」
她一步步退远,退到一身的距离,脚下雪沙凹陷,她一个摇晃的趔趄,我轻轻拉稳她的手。
拉着她,又把她拉近了。
口中的苦涩翻转,我苦笑一声,看着她的脸,只是看着。
9
想来,我在海国的岁月,也算是漫长。
海国待我如皇子,也一夜之间传遍全城,公主回来了,公主带着小皇子回来了。
「小皇子长得如此俊俏,和公主一模一样!」
这话被我听到了,丫鬟们互相对视一眼,不敢看我,端着午膳匆匆离开。
那午膳,我只动了两下。
从小在蜀州成长,我着实吃不惯这么腥淡的食物。然而没过多久,我的窗外便常常扔来零碎的小果。待我探头找丢果子的人时,总不见踪影。
一来二去,我也闲得无事,便礼尚往来,将午膳中较好的吃食留下,那人扔来果子,我便扔下虾、鲍鱼、海螺。
总算有一次,让我看到了楼下一个落荒而逃的小小背影。
那背影,在我练剑时也常常出现。
城中暗自窥探我这个饮下长生血皇子的人多了,我不以为然。只是练剑完毕后,我常常能在不远处的草丛中捡到一些零散的树枝,刻意削成剑的模样。
直到有一次,草丛中稀碎响动,我扔掉树枝,站起身警惕发问:「谁?」
「那、那是我的剑!」声音发出,却不见人。
这是个稚嫩的女童。我心里一松,当然不会计较。百无聊赖地回应她:「这也算剑?不堪一击。」
「我又不是公主、皇子,当然没有好剑!」
「哦?」我心中冒出一丝趣味:「你拿好剑来做什么?要争那天下第一?」
「什么是天下第一?」
这倒把我问住了。我玩弄着手中树枝,心中不知所想:「天下第一嘛,我也不知道。毕竟于我也没什么用处。要活一百二十年的话,没有敌手的天下第一,这样的孤独也算惩罚了。」
那头突然没了声响,我等了一会,试探找寻:「小丫头?」
「一百二十年,会很孤独么?」
回应的声音突然变小,又莫名带着认真的思索。我心知吓到这小小孩童了,一时间恶作剧心起,再接再厉让她害怕:「当然孤独。所以,得想个法子早早死去……」
「如何死去?」她果然上钩,问得更急切。我看一眼天色,起身要走,留下一句:「做尽常人都不敢做的恶事,再找个什么天下第一的人,死在他的剑下。这才有趣。」
回到寝宫,接下来几日,那礼尚往来的果子却没有了。
海国为我铸剑搜集到的精铁已成,我告别了祖父,谢绝了大批人马,带着精铁重回蜀州,去找我沈家的铁匠,将前尘往事,都勾销。
再细细品味,我的长生。
10
十几年过去,那手拿树枝的女童,果然做尽恶事——却也都是些小事。追鸡打狗,偷点包子糖果,又随便拜了个师傅,学得些零碎功夫。终于在某一年的夺书大会上,惹到了一个大门派。
我记得她佯装成少年的模样,将眉毛画得极浓,脸上脂粉如面团,又勾勒出不合五官的唇色,我承认,那年看到这个小小对手之时,我有一半的错愕,是这张奇怪的脸。
撞到我剑上后,她当然没死,还被一个人救下。
断臂光头男子带她见识了我沈家昔日的诸多仇人,要她引我下山。她佯装应了,却也藏起了自己的私心。
她的私心,便是和我厮守。
至少,东未名是如此说的。
我不愿再听,也不愿计较。看着眼前滔滔不绝的人,我的视线模糊到浓缩为一点,只在她安然的身上。
她是安然无伤的。
那么多年的流离失所,她倒底还是好好的、鲜活地站在我的面前。连性子都不曾改变。
我心中柔软,伸手拿出她心心念念的衣衫,她自然也愣住。
「不改兄,你……」很意外似的,我从灵蛇岭全身而退之际,还记得这一件小小衣衫。她接过,泪光已在眼中打转。我不禁揉揉她的头:「门规有一,不得轻易落泪。」
「门规?」东未名擦擦鼻子便笑:「我们有门派了吗?」
这倒是我没想过的。可经她问出,又经不住这炙热的目光,我反而有了丝兴致:「你想我创立一个门派吗?」
「想!」她高兴地将衣衫揉成一团,目光闪亮:「那我们派一定是整个江湖最强的!」
我忍俊不禁,点燃炭火,声音倦懒:「睡吧,明日再说。」
今夜,我还有要事将做。
东未名睡下后,我换了衣服,开门迎面撞来一股雪风。深夜的天山,唯独我的小屋亮着唯一的光点。
走了两步,我回头看。那小屋的火光攒动,如此微渺,却也如此坚韧。
我眯起眼,心中突然变得开阔。
一百二十年,我以为陪伴我的终究是这些炭火。但如今,这些炭火开始供暖于另一人。
想到那人也是同样的一百二十年,那些折磨过我的孤独,突然变得温柔起来。
她是好是坏我不知道,但我终究有时间知道。即使是坏——她在我身边,我能快意一些,便也此消彼长,消磨孤独。
我笑笑,腾起轻功,飞向山脚。
到达玉女派葱葱郁郁的林中入口,天色将明。
这里有一条小径,是玉女派掌门——一个碧水春色的女子专门为我开辟的。
但我不走那里。
从正道进入,一共九百道阶梯。守门的女弟子看到我,面色一惊,已有人回去通信。
玉女派坐卧于一片山林之中,这里四季如春,遍布飞禽走兽,任何人看来,都是一片惬意的光景。
然而身陷其中,方知每一块土地的机关遍布。
玉女派只收女弟子,也只收含怨极深的女子。女子的怨恨多于情爱,才能练成玉女派最上乘的功夫,杀人于无形。
半晌,有人下山了。
只有她一人。
我将手中之剑递给她,面上和善一笑:「掌门,这剑沈某该还你了。」
她的表情虽是早有料到,却还是免不了一阵悲戚:「你……已心有所属?」
「算是吧。」我淡淡回应,又推了推手,笃定让她接剑。女子望着她赠予我的剑,凄凉一笑:「你也知道,昨夜我去过天山了?」
「我早说过,我的剑已沉入池中,不会再出山。」我平静陈述,想到她义不容辞地把贴身之剑硬塞与我时,信誓旦旦地擅自约定:「总有一天,你也会给我你的剑。」
她们玉女派,便是通过互相赠予宝剑来表达爱意,回复爱意。
她定是听说了我在少林寺救下东未名一事,急切地前往天山,寻一个结果。但那是她们玉女派的做法,我孑然一身,从不以任何形势和人约定什么。
一厢情愿的苦,我想我能理解一些。便也脸色放柔,声音放缓:「多谢掌门垂青,我们此后,不会再见了。」
11
东未名说,她看到了飞雪。
说完,不容分说地拉我上了偏山,却脚步一滞,小心地躲在我身后。
我定睛一看,稳了稳脚底——那是一只沉睡的白虎。身形巨大,身上大片白毛和雪地几乎融为一体。
躲了没一会,她突然想通了什么,堪堪站到我面前来,挽起衣袖,大干一场的姿态,说一定是这白虎吃了飞雪。
我不置可否,带她要走,却拉不动她。
「你说过,如果找到飞雪,就把飞雪送我!所以它吃的,是我的飞雪!」
这推理,的确是东未名的做法。
但我担忧这巨兽伤人,拉她的力大了些。她却唤出长久不用的海鞭,就这么朝白虎冲了过去。
一顿惊心的躲避,她身法敏捷,我看她和白虎斡旋着,竟也无法近身。不料,在我气急之时,她用那海鞭一下捆住了白虎的嘴。
这攻击的逻辑,也的确是东未名才有的做法。
只是静待了会,我们都发现这白虎十分温顺。
白虎所至之处,竟然一片猩红。
这是,受了伤的野兽。
我暗忖她会如何做,果然,方才还信誓旦旦要吃虎肉的东未名眉目顿时松缓下来,心中不忍,海鞭却也不松,将白虎带回了屋内。
「骑不了飞雪,我就骑它!我这一生……」她哼着气,执着无比:「定是要骑个什么的!」
我面上忍笑,心里却等着责罚她如此莽撞,仓促地就要对付一个危险的对手。
却倒底,又被她嬉笑的姿态打破心中的冷硬。
将烤好的麻雀递去,猝不及防地,她近身来亲了我一下。
我愣住,心中突然爬起一丝惊骇。我中了蛇女的寄生毒,不能与人亲近。由此一来——
她——
「你有的是时间打我?我有的是时间亲你!」她无赖地和我兜起圈子。我眉心皱起,支出一个淡笑:「卿卿我我,便是你海国的作风?」
「什么我的海国,不改兄不也是有海国的血?所以我亲你的时候,你不该躲。」
乍一看她说完又将脸靠过来,我偏头一躲,东未名扑了空,怨怼地看着我。
我轻咳一声,按住心中躁动,别过脸:「门规之一,不可成日与人接近。」
「那我不要做你的徒弟了!」东未名脱口而出:「你明明也喜欢我!我们海国人,向来直白,不改兄,你怎如此扭捏!」
她说得对,是我扭捏了。扭捏得刻意,也克制。
我将话头支到那白虎身上:「既然飞雪不在了,你便养着这白虎吧。它的性子,看来是温和的。」
迈步出门,东未名急切将我叫住:「你要去哪儿?」
「去拿一样东西。」我回头面带柔笑。她愣愣地注视着我,又忽地绽开鲜活的面目:「好,那我等你回来!」
12
行到半山,身后雪地中辽远地传来呼叫:「沈不改!」
我停下脚步,东未名气喘吁吁地跑到我身边。我赶紧掀开披风将她围住:「夜里是最冷的,你下来做什么?」
「我不知道。」她急急地抱住我,贴在我的胸口上:「我就是感觉,似乎再也见不到你了。」
「胡言乱语。」我将下巴放到她头顶,心中如此柔软:「我是要活一百二十岁的,就怕你见得厌烦了。」
「正好,我也要活那么久。」她被抚慰得受用,抬起脸,红扑扑的鼻尖冲着我:「我们一起长生不老,一起把白虎养大,一起生很多很多……」
「咳!」我偏过头。一双手却野蛮地将我的头掰正,让我直视着她,直视这张真诚直白的脸:「不要咳。我要做你的妻子。了公主殿下的愿。我一定一定,会和你生好多孩子!」
我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她凑近:「看着我做什么?我有那么好看吗?」
望着那近在咫尺的面容,我忍了又忍,言也由衷:「你是好看的。」
「当然!我最自豪的就是这张脸了!从今往后,我更得小心呵护,不然可配不上如此俊美的天山君!」
我勾唇浅笑,捞过她的头,重新贴近我的胸口,心中从未如此明朗:「等我回来吧。」
「好,不过若是让我等太久,你须得给我写信!写很长很长、啰啰嗦嗦的信!」她不依不饶地赖着我,我再三纵容地点头,轻轻将她擒着我的手掌扒下。
方才被她抓着的地方温度慢慢消散,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不安。
自嘲是自己初陷爱河,还不适应这短暂的分离。迟疑片刻后,痛快地转过身,走了又走,回头,东未名依然伫立在雪地上,对我每一个回望招手。
直至再也看不见。
去灵蛇岭的路,不远,却一路跋山涉水,十分曲折。半夜时分,我到了山脚,正饮水小憩,一抹熟悉的白影突然飞奔到我面前。
「飞雪?」我惊喜地握住它的头颅,反复观摩。马匹浑身滚烫,大口喘息,在我手心蹭了又蹭。
仿佛是老天相助,有了飞雪,灵蛇岭的路便不再漫长。
有了飞雪,那人也不会再等我太久。
领飞雪到草地啃完草,我抬腿上马,一路飞驰。
灵蛇岭山门,两条盘亘的毒蛇石像挡在我面前。我拿出当日的黑纸地图,照着上面扭动机关,不过三下,里头的光景豁然开朗。
蛇女依然坐在大殿中央,我的到来,她有些意外。
「解药?」她不可思议地轻笑一声:「沈不改,你这一次次的,可真是惹得本座心痒难耐啊。」
我不想与她纠葛,再一次伸手,重申解药。
她闷哼一声抱臂仰躺:「没有解药。当日本座只是不甘这到口的美男子溜走,亲你一口了结我一个心愿罢了。那寄生毒,哪是这般好淬练的?」
我凛然起怒,看着她狡黠笑着,心中一块石头却后知后觉地落了地。
再三盯了她两眼,我转身要走。她却幽幽地叫住我:「不过本座好奇,那心机叵测的女子,怎么还能让你自在游走?她委托本座的,可是杀了你。只是她没料到你也是我心头所好,我还以为能捡个便宜呢……「
我慢慢转过身,心里升出一丝异样:「……杀了我?」
「这很奇怪吗?」蛇女摊摊手:「她们玉女派对负心的男子,不一贯如此残忍果断么?」
脑中一阵轰鸣。我讷讷张口:「玉女派……」
「哈哈哈,我知道了,原来天山君不是负了她,而是她从未得到过你,才恼羞成怒!嘶——」她错愕了一瞬,眼神突然意味深长:「那此刻,你曾所言的那个看重之人,不成了玉女派掌门眼中最该死之人?天山君,你离开时,有同那人好好道别吗?」
丢下身后的狂笑,我牵起门口的飞雪,双腿猛蹬,直踏归路。
13
「东未名:
那夜天山之上的大火,是玉女派掌门所放的吧?我在一片废墟中,找到了她的剑。她还是执意留给了我。
可我记得,你是不畏火的,怎么,我找遍整个天山、整个江湖,都再也寻不了你的踪迹?
你杳无音信之后,我取出了沉剑池的宝剑,屠了玉女派,亲手杀了那个女子。她那时已疯癫痴傻,不知是不是佯装,只一味地重复着火,火,好大的火。
我从震怒到哀求,苦苦逼问有关你的踪迹,她却只是抚着自己的脸,说东未名不及她美。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你的名字。
此后,也只剩下一个名字。
如今,我到了挑灯崖。前尘恩怨,都随着各种人的寿终而不了了之了,徒留我还记得这一切。
天山门已建,拜师之人许多,会是你喜欢的模样。白虎也已繁育了一代又一代,我送走了许多只,还有一只如你初见时的那般温顺,它极通人性,我也喜欢。
东未名,你是长生的,你定然还在某处,我察觉得到你的气息。耳旁也时常能听见你的欢笑。我老了,你怎么不来看看我老了的模样——我生出了皱纹,我头发变白,我的背脊变弯,我拿笔的手,已经颤抖。」
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我抬起头,林畏恭敬地立在门边。
「师傅。」
「何事?」
「我听闻,皇帝拿到了长生术药方,已找了一户人家生育红斑之子。」
我微怔,闭目叹息了一声:「让他生育吧。红斑之子,不是那么容易得来的。」
「只是……」林畏犹豫地看我一眼:「南沅师弟他中意的那女子,便是服药方那家人的大女儿……」
我气息一凛,林畏急忙又微俯下身:「徒弟是怕,这事若造成了,会殃及到我天山门。」
「林畏,天山门已创立多少年?」
没料到我问到这句,林畏一愣,急忙回答:「已六十余年。」
「世间万物,都自有它的归处。我们不必干涉。」我抬头望着门外葱郁的桑树,突然一笑:「为师这样,是否太过绝情?」
「不敢。」
「下去吧,看好南沅。」
「是。」
林畏离开了。他方才挡住的一片日光又倾泻近来,洒在我的信上。
世间万物,都自有它的归处。
我默念这几字,惨然一笑。细细看着写好的这密密麻麻的书信,半晌,伸手将它揉起,揉成一团。
走到屋外,我来到崖边,眺望着最远处的皇城,那里金瓦飞甍,是金与权的至高领地。
坐拥那领地的人,却贪慕于一段漫长未知的阳寿,要那长生。
我凝力于掌,将那纸团用力掷下。它在空中轻捷下坠,去往一个它才知晓的归处。
「东未名。」我喃喃一声,转而轻笑:「东不换。」
「沈不改,东不换。」
我默念着这如咒语般的六个字,返身缓缓走回屋中,去笑纳我的归处——我的长生。
挑灯崖清风斜扫,震落一些桑树叶。绿叶在空中蹁跹,叠荡,不知漂浮了多久,缓缓地坠于山底石路上。
顺延而去,那纸团亦安然的躺在地上。
四季辗转,它被天意安排的风雨赶得远了一些,但总归还在这个江湖中。
直到某日,一双被火烧得骇然露骨的苍老双手——将它捡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