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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非鱼

(一)

李琛仪死后的第三年秋天,我才终于有勇气再次爬上小南楼。

雨大得我又开始害怕,豆大的雨珠下得急,啪啪打在楼前那棵银杏树的叶子上,打落了一地金黄。

我就站在栏杆旁,看着那棵银杏树。雨滴溅起来不少,须臾我就湿了鞋袜,直到有人找过来。

李常祁身边的晋安匆匆忙忙给我见了礼,又差人送上了干净的衣物。

「王爷派我问王妃,今夜中秋家宴,可要一同进宫。」

我接过小丫头手里的衣物,心里突然落寞起来,「不必了,我自己个儿在小南楼过了。」

晋安得了应答便拱手退下,我看着这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的雨,心中不知何由变得荒芜一片。

我感觉腿脚变得冰冷起来,接着便是生疼,直到最后心口抽搐起来,疼得我生生落下泪来。

李琛仪若是在,又要说我矫情了。(一)未认识李常祁前,我和李琛仪便早就熟得不行了。

李琛仪是先皇胞弟靖老王爷独孙,而我是他爷爷挚友的孙女。

我和他自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多年后我也在长歌城里的世家小姐们嘴巴里了解到了青梅竹马这个词。

就像李常祁和宋凝华一样的青梅竹马。

十六岁时,李琛仪和我奉旨入长歌城。彼时我及笈过后一年,兄长已经在长歌城领了职,成了城里炙手可热的红人。

而李琛仪刚及冠,必然是要入宫面圣,听了他爷爷的话,领一份差事混一混,过几年再回到封地做个闲散王爷了事。

至于我为何入宫,我不得而知。

我记得出门时,下了场大雪,靖老王爷想让我们早些走,赶得上除夕,去长歌城好好热闹热闹。

李琛仪倒是乐得不行,着急上火就要走。

我是如何也舍不得,在母亲的泪眼婆娑里,竟然是生出了不想前去的冲动。

李琛仪说我矫情,一再向爹娘和爷爷做了保证,拽着我踏上了去往长歌城的那条路。

倘若那日我再任性些,扯出些别的谎话来,想必日后的结局,也不会落得那般凄惨。

以前在滇中时,我从未见过如此大雪。如今愈发北上,雪愈发大而急,着实让我兴奋。

「偏就叫你来了,你倒还推辞不肯,如今长了见识了吧。」

李琛仪骑着马,一身黑狐裘,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将他的脸糊住,我看着他的样子,像极了蜀中一带的山匪头头。

我无奈地笑着瞪了他一眼,将马车的帘子放下,披上那条白狐裘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那时候的大雪将降停住,倒也不太冷。

我坐在马车前看着这白茫茫的一片,侧目时看到李琛仪神气极了,昂首挺胸。

那脸上的快活与恣意,张扬的样子,和多年后的那张脸重合,令人格外难受。

「崔沅沅,你说,皇叔为何指名道姓要你去长歌城?」

李琛仪歪头看着我,饶有意味地笑着,笑得眉眼弯弯,着实好看。

我如何懂得,只能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李琛仪蹙眉想了想,顿时又舒展开来,朗声笑着,「你说你也到年纪了,会不会给你赐婚啊。」

我突然笑了出来,只觉得有趣,「我何德何能,能得这般恩宠?」

崔家早就从长歌城迁出了二十多年,往日里的世家风范早就没剩多少了。

要说突然得这一殊荣,我只觉得是无中生有。

李琛仪倒是去过长歌城,还给我带回来不少新奇玩意儿。

兄长赶考时爹娘本欲要带着我一同前去,却不知为何思索了一夜之后,便打消了念头。故而在此之前,长歌城给我的印象,就只是遥远不可攀的皇城,有许多稀奇玩意儿,甚至听说还有不少风流公子哥和美名远扬的官家小姐。

其中便有宋凝华。

不过这是后话了。

滇中的冬日不会有这么大的雪,加之我又兴奋于头一回见这么大的雪,便在某日里和李琛仪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雪仗。

最后我和他都累地直接躺在了雪地里,出了一身汗,手也僵得不行。

我和他都快活地笑着,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笑。

最后是李琛仪把我拽起来的,我累得快站不住了,却还是憨憨地笑着。

李琛仪把我掉落的珠翠从雪里找出来,独独那梅花簪。

我和他找了许久,李琛仪大剌剌地笑着,说重新给我买一根。

那梅花簪子我喜欢得紧,如今这么一闹,便是无论如何就没了。

丢了便丢了,我难过了会儿就释然了。

李琛仪见我也不闹脾气,倒是觉得稀奇。

「往日里丢了东西你都要闹上一会儿,如今怎的如此好打发了?」

我瞪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往日里是在滇中,如今在外,比不得了。」

李琛仪将手环在胸前,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模样,「崔小姐大可不必如此谨小慎微,长歌城报我名号,没人敢欺负你。」

我被他的模样逗得笑了起来,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往后的日子里,他的这句话总让我觉得莫名心安。

直到所有的年少恣意全变成了虚无,才知当时的天真可贵。

到底生于滇中又长于滇中,往年里实在是没受过这种大而烈的雪,一夜雪仗后,我这不争气的身子居然病了起来。

高热不退,胸口也疼了起来。

李琛仪看着我那不争气的模样,连连咋舌。「崔小姐往日里可不是这般娇弱啊,怎的如今这般矫情了。」

我难受得紧,浑身无力,连看他都有这些模糊了,要是放往日里,他必当也逃不过一顿毒打。

靖老王爷和爷爷倒是仔细,随行的人里带有大夫,只是这病来势汹汹,一时间倒是让我遭受不住。

赶路途中便昏昏睡睡,清醒时和李琛仪拌嘴几句,也觉得费力。

「崔沅沅,你这病,何时能好啊。」李琛仪撩拨着被子上的流苏挂坠,脸上倒是多了几分担忧。

我觉得如今他这副样子有趣,扯着嘴角笑道,「你少气我几句,我应该能好得快些。」

李琛仪哼了一声,将被子全然甩到了我的脸上,「你自己躺着吧,我自己去玩去了。」

本来除夕之前无论如何就能到长歌城了,因着我这病,李琛仪下令减慢了行进速度,便一直拖到了正月十四。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病虽是好转不少,我也虚弱得不成样子,行动多劳累,动辄虚汗不止。

「不行了,滇中小霸王如今倒是成了病中西子。」李琛仪朗声笑得张狂,我提不起力气打他,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

我们到时恰是晚间时,因着元宵将至,城里挂满了灯笼。

和滇中不同,长歌城倒是开放,男男女女穿梭在灯笼下,长街上,人面桃花,煞是好看。

我自然不曾见过这些场面,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满眼皆是好奇和欣喜。

「你将狐裘披上,要是再病倒了,又得躺上数日。」李琛仪自马上转首,皱着眉朝我道。

我无耐撇了撇嘴,将狐裘披上。

说起这狐裘,李琛仪那件是我打到的黑狐积起来,在他及冠时送出去的,而我身上的同样也是及笄时他送来的。

那时还在滇中,如今一晃眼,人已入长歌。

(二)

中秋家宴,就是他们相熟之人的团圆喜悦,各自聊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见闻,而后就是满堂都捂嘴笑了起来。

以前李琛仪在时,我倒是乐得去见见他,听他说些自己的奇怪经历。

不过要是他来了兴致喝了些酒,说的便都是以前在滇中时,我和他干的漂亮事。

冬日里纵马摔跤,夏时游湖赏荷。

有时说着说着,我就会情不自禁喝起酒来。三两盏酒一下肚,我就会多愁伤感起来,常常拭泪掩面,再严重些还会大声哭起来。

这个时候李琛仪总会说我矫情,于是我又要同他吵吵嚷嚷起来。

李常祁对我这样子原是无言以对又无可奈何,却也不会发作说些什么话来。许是后来次数多了,再加上我还和他顶着个夫妻的名号,如此下去长歌城里指不定又传出来些什么狗血的桃色秘文来。

故而李常祁开始约束我。

再见面时我们都跌小心翼翼,做得像一对被活活拆散的苦命鸳鸯偷情似的。

李常祁也问过我是不是心悦李琛仪,我那时候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

他从来不会懂我为何喜欢与李琛仪呆在一块,少时一起长大的默契,即便在后来的日子里发生许多事情,却也还会始终如一,无条件信任,无条件包容。

雨停下来了。

换了衣服后我便自己在屋内坐了下来,装模做样地从食盒里取出几样小菜摆在桌上。

两壶酒就放在那里,似乎是放了许久。

到底是八月十五月圆,雨才停住不久,月亮就爬上来了。

亮晃晃的挂在那里,没点灯的屋子里也亮堂了,于是满屋子里更显得寂寥。

我一个人吃点菜,喝些酒,然后就对着月亮就那么呆呆地看着。

心里似乎有一万句话要讲,环顾四方后发现这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满嘴的话停在嘴边,憋出一脸的泪来。

我抬手擦去,哽咽着骂了一句矫情。

矫情两字说出口时,我整个人都愣了一下,似乎李琛仪还在,见不得我婆婆妈妈的扭捏做派,嫌恶得很。

我跌跌撞撞走到栏杆处,一轮明月竟然出现了重影,我大概是醉了,身子就往前倾去。人必然是翻出去了,悬空的感觉让我叫了出来,虽是喝了些酒,却也不影响我抓住了栏杆,只是扭到了些,又伤了以前的地方。

跟着我来的人原是不敢跟着我上去的,听到我这恍如杀猪般的叫声便顾不上敢不敢了。小丫头们喊着叫着,找人的找人,上来想要拉住我的似乎还跑得太急摔了一跤。

当真是造孽啊。

似乎是情绪上来了,我鬼使神差地想要放手把自己摔死。

酒后误事说得就是我,喝了酒什么事都敢做,似乎提剑杀人也敢了。

小丫头连滚带爬,浑身抖个不停地就要爬过来抓住我的手,我笑了笑,倒是把她吓了一跳。

「别怕。」

我轻声安慰她,「有我在,谁也不敢动你半分。」

小丫头人都懵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出来。

我将手一松,身体悬空的感觉倒是让我心安不已。

小丫头的尖叫响彻长空,惊起一群树丫栖鸟。

「崔沅沅!」

又是他,语气极怒,几乎可以说是恶狠狠的。

他会武功,凭空接住我不是难事,而要安稳落地就不太容易了。

小南楼是小,却不矮,要是没人接住我,我肯定能摔死。

李常祁还是摔了一跤,我听力尚佳,知道他是崴了脚了。

他狼狈地躺在地上,而我在他怀里,没伤到分毫。

他的一群侍卫围了过来,小丫头连滚带爬哭着过来,喊着道,「是王妃自己松手的,我本来可以拉住王妃的。」

我从他身上爬起来,往外头看了看,李常祁被人扶了起来,看着我的眼神几乎能把我生吞活剥了。

我被人扶了起来,身形有些不稳。

「回府。」

我以为他又要数落我几句呢,等了半天就等到了这两个字。

他像是摔傻了,钻进了我的马车里,坐在那里如同个雕塑般一动不动。

心有灵犀一般,我们谁也没有点灯,黑暗里我似乎可以看到他的眸子发着光。

而我也可以知道他的身形,他就和我坐在这里,即便什么也不说。

「你想自戕?」突如其来的质问让我愣了半响,脑子钝钝地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应。

「崔沅沅,你想自戕?」

和他成为夫妻的这些年,除了影响他声誉时管过我和李琛仪的事,问过我是不是心悦李琛仪,这次问,算是第二回管关于我的事。

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稀奇事了。

「你笑什么?」

连我都不知道我竟然是笑出了声,一时间气氛尴尬,我更加不知道作何解释了。

「你来找我,然然没闹啊。」这招百试不爽,李常祁果然沉默了。

「宋姐姐不醋啊?」

这话一出来,饶是李常祁有通天的本事,也说不出半句话来了。

马车悠悠晃晃,晃得我头昏脑胀,晃得我心生异样。

马车停下来时,我几乎是像逃一般推开门就下车,李常祁吃错药一样拽住了我的手。

月色迷人,我回头看向他时,见他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我上下看了看,看到他的脚时想起来刚刚他一瘸一拐的样子。

「我背不动你。」我呆呆地摇了摇头道。他的眼神太复杂,我猜不出他心中所想,然然的声音已经接近。

「然然来了。」

我将手抽了出来,自己跳下了马车。

然然叫了声姐姐就黏上了李常祁,看着他的样子又柔声细语地仔细问,几乎是要哭出来了。

我侧目看了看,抬步就走了。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一脸,李常祁啊李常祁,以前你讨厌然然,不让她近身,甚至是话都不愿意说几句,如今准她粘着,去哪里都带着。

我和你夫妻一场近乎十年,连共乘一辆马车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今晚拉住我的手,怕是喝多了酒,脑子发热,等明日酒醒反应过来时,怕是要悔青了肠子,狠狠骂自己几句都不能解气。

(三)

长歌城的满城灯笼人头攒动倒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李琛仪瞧着我这一副山野之人模样,高傲地昂着头,如同在滇中时靖王府里的那几只孔雀一般。

「我没说错吧,长歌城好玩的了多了,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小南楼喝酒。」

李琛仪在马上几乎要手舞足蹈了,脸上的骄傲神色让人不觉笑了起来。

「你不要笑,小南楼风景可是一等一的好,中秋时我有幸去过一次,在那里赏月吃酒,可是一大幸事。」

我笑着应好,对这长歌城的感觉也越发好了。

李琛仪骑马在马车右侧,给我不停地说着这些新奇事物。

我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这长歌城好是好,就是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个豁口,将马车也崴得一震。

我坐的不太稳,人跟着一晃。

伸手出去也没扶稳,人就摔了下去。

李琛仪还没反应过来,我人已经在马车下面了。

「崔沅沅!」

待李琛仪转过头来看到时,马车被人逼停,我趴在地上哼了一声。

抬起头时,只看见车轮被人生生用手逼停的,我的头就距离车轮只有一掌距离。

不难想象,要是这人不来,我今日便是血洒当场,横死街头。

李琛仪将我扶起来,忙着问我伤势。

「摔到哪了?腿还能动吗?」

我摇了摇头,「我没事,没事。」

大夫又赶了过来,有人招呼着要把我扶上马车。

「等等。」

我停住仔细打量着那位已经起身上马,帮我逼停马车的人,生得一副好面相,气度不凡又风骨凛然。

「谢谢公子出手相救。」

等我话说出口时,李琛仪才反应过来给人道谢。

「常祁?」

这语气一出口,我便知道,李琛仪认识这人。

「我还以为谁呢,原来是你。」

李琛仪笑着跟他问好,而那位叫做常祁的人便只能又下了马,跟他客套寒暄起来。

说了半晌,两人似乎才想起来有我这么一个人。

「来来来,介绍一下,崔沅沅,这位就是我常跟你说起的崔沅沅。」

「这是李常祁。」

姓李,便是皇室中人了。

我不知道要如何称呼,只能福身子道谢,小心翼翼又看了看他。

李常祁颔首示意,倒也不曾多说什么,只说恰巧罢了。

饶是我知晓他那时已经心有所属,我也不会对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直至最后无法自拔又无法言说。

而老天必然捉弄人,后来我嫁予他作妻,又卷进来些许多人,发生许多事。

在此刻的我,到底是不能未卜先知啊。

对于李常祁出手救我狗命一事,我实在是感恩戴德,不过他似乎是并未放在心上,客套两句就说自己有事要先走一步。

李琛仪只说改日请他喝酒,像个傻子似的挥着手将他送走。

「崔沅沅啊崔沅沅,你说你,坐个马车也能摔了。」

李琛仪叉着腰,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将我打量了个遍。

「她没事吧。」

李琛仪小心地询问着大夫。

大夫看过了后也是无奈,只说吓是吓到了点,却是摔不伤的。

听到大夫说我没事李琛仪好歹松了一口气。

经这么一摔,我便只能坐回马车里,宫里来了人,说天色晚了,让我们到宫外的行宫里将就一晚,明日一同进宫赴宴。

我安生坐回马车里,李常祁的模样在脑海里逐渐清明起来。

当真是钟灵毓秀的人啊。

我那时不过是带些好感,对他的救命之恩铭记于心,后来变成了执念,一发不可收拾,是我也没有料到的。

行宫里自然是安排好了一切,宫里的太医早就得了令,等候多时了。

哥哥匆匆忙忙而来,驱寒问暖,拉拉家常。李琛仪跟他哥哥身后,嘴巴里的话就没有停下来过。

「你知道吧,瑾瑜兄,实在是崔沅沅不安分,我根本劝不动她。」

李琛仪忙着解释我为何病了,叽叽喳喳地让哥哥也着实头疼起来。

「自然,沅沅好动,我是知道的。」哥哥只能点头,无可奈何地笑笑。

我瞪了李琛仪一眼,倒换得他一副嬉皮笑脸。

瞧着他的模样,我也忍俊不禁起来。

晚间赴宴,男女得分开走。

和哥哥李琛仪一同到宣武门后,宫里人将我带往别处而去。

远远见一群女眷站了,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说有笑。

我站在不远处,人生地不熟,一时间倒是显得有些尴尬。

我的到来并没有让什么人注意到,有几位看到了,也只是看了看,同身边人耳语了几句,便没了下文。

「以前没见过你,你是哪家的?」

一姑娘悄悄凑到了我面前,眉眼带笑地看着我问道。「崔家沅沅。」

姑娘生得标志,杏眼桃腮,顾盼流连,必然是长歌城一等一的可人儿。

「是滇中崔家吗?」

见她知道滇中崔家,我仿佛是找到了相识之人一般,忙笑着点头。

「赵家嫣然,家父是朝中侍郎。」

见她平易近人又生得好看,我顿时对她好感剧增。因着她也健谈,不一会儿我们就聊到了一起。

从长歌城的大雪到滇中民俗,天上的地下的,熟稔得像是认识多年的老友。

「宋凝华,宋凝华来了。」

打断我们的是人群里一阵不小的骚动。

那是我第一次见宋凝华,略施粉黛,落落大方,端庄优雅,只一眼,我就觉得煞是惊艳。

她如同画中美人一般,款款而来,步步生莲。

即便多年后她朝我冷眼相对,步步紧逼是她,苦苦哀求也是她。

而我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她时的惊艳,也在最后想明白,她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进了李常祁的心里。

就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不惜忤逆自己的父亲,他所做的一切错事,都是为了这个女子。

(四)

回府后我便和衣躺下了,匆匆忙忙不知道我在逃避什么,连罢妆也给忘了。

李常祁推门进来我是如何也没有料到的。

屋里的灯突然亮起一盏,我瞪的溜圆的双眼根本就没有闭上。

他走近些,欲要掀开帘子走上前来。

「我睡下了。」

我忙闭起了眼睛,轻飘飘吐出来这么一句。

「骗别人还行,你知道我不会信的。」

说完后他似乎有些后悔,一时间无语。

我轻轻勾了勾嘴角,差点笑出声来。

我从床榻上起身,他将手给收了回去,挑开的帘子重新又合上了。

「今儿刮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李常祁转身就走,在凳子上坐了,我一把拽起被子裹在身上,接着暗暗的烛火,刚好可以打量到他的身形。

「中秋家宴,太后问起你身子。」

她什么时候会关心我死活了,说来倒也好笑。

「恐怕是要让她失望了,苟延残喘几年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李常祁微微抬头,似乎是在看我,却又似乎不是。

「今夜你,是想起了李琛仪吗?」

不知为何,李琛仪三个字从他嘴里说来,总是让我不舒服,就像有人用剑抵在了我的脖颈处似的。

「我日日都想起来他。」

我赤着脚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

「以前滇中的月亮,可比这大多了。」

我靠在窗前,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沉了下去。

李常祁默了许久,未开口说话。

「你把我休了吧。」

良久,我忽然说出来这么一句话。

别说李常祁了,就连我也愣了许久。

许久后,我竟然是低头轻轻笑了起来。心口似乎是缺了一块,疼得我生生糊了眼眶。

「长歌城没什么能让我快乐了。」

「崔沅沅,你爱的是李琛仪,对吧?」

我认命似的闭起了眼睛,从不叹气的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似乎要把这么多年的苦一股脑全吐出来。

我没回他。

「崔沅沅,你说实话。」

李常祁啊,到底是瞎了你的眼睛。李琛仪这人不解风情的人都看得出来我对你情根深种,然然察觉我的不对,一个劲防着我,怎么到了你这里,便是这般的死脑筋?

我忘了,到底你爱的不是我,我就算是掏出了心摆在你面前,你只会觉得我不可理喻,偏执有病罢了。

「你愿意如何就如何吧,我爱谁,又不影响你。」

「为了他,你可是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你莫非是醋了?」

我转过身来,依旧靠在窗户上,饶有兴趣地等着他回答,甚至心里还有些期待。

「你是我的妻子,我该知道的。」

妻子?我心里一痛,才收回去不久的泪又掉了下来。

烛火灰暗,幔帐重重,他看不到我脸上的泪。

我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你走吧,我要睡了。」

我径直走到床榻旁,静静躺下了。

李常祁像是吃错了药,不着急走,在这屋子里坐了许久。

我睡不着了。一个大活人坐在我屋里,我要是还能睡得很香,那才是不正常了。

而事实又证明我是不正常的,第二日我舒舒服服醒过来,根本不知道李常祁是何时离开的。

昨夜一夜的大雨,将我院子里的桂花打落得干干净净。

我换了身轻便的衣服蹲在院子里,将那些桂花拾起来。

这桂花大多沾了些泥巴,过会儿还得要淘洗干净。

然然什么时候来的我是不知道的,不知何时入目多了一双胭脂色绣鞋。海棠朵朵,金线绣蝶,栩栩如生,好看得晃眼。

我粘着泥水的手停在了那绣鞋旁,头缓缓抬起时,入目是然然那张依旧好看的脸。

「沅沅你拾这些没用的东西做甚?」

桂花金光金光的,沾了泥水后的确是让人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做桂花糖,桂花糕。」长歌城原是没这花的,我和李常祁大婚时李琛仪特地跑了一趟滇中,带回来这么两棵。

如今一晃眼,都快高过屋子了。

「这么脏,你还要。」

「要。」

许是她觉得我甚是无趣,抬步便走开了。

适才她站的地方,留下一双脚印,不少桂花被碾到了土里,颇有些疮痍破败之景的感觉。

我继续蹲在树下捡桂花,然然就坐在长廊下拄着下巴看着我。

「今日来找你,还是有事要求你。」

她语气淡淡的,说是求我,语气不知为何带了些责怪的意味。

见我不说话,她便自顾自说了

「你是李常祁的正妃,身份尊贵,我不过区区一个良娣,说白了也只不过是个妾。」

我眉头一蹙,似乎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我怀孕了。」

我捡花的手僵在原地,一时愣怔住不知道该摆出些什么表情。

心口的钝痛一阵一阵席卷而来,我几乎要晕厥过去。

「我不想我的孩子是庶出,所以沅沅,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

「你把正妃之位让给我吧。」

我觉得我可能听错了,但抬头时她的脸上写满了势在必得。

见我不应,眼神里还多了些我看不懂的怒意。

「那我的孩子呢?就该做庶出吗?」

「沅沅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将来你有了孩子,我定然把他当做亲生的一样。」

「我也可以把你肚子里的孩子当做亲生的。」

她似乎是着急了,从廊前走了过来,「沅沅,李常祁不喜欢你,你和他不会有孩子的。你就当为我考虑,为我肚子里的孩子考虑。」

谁来考虑我呢?我看着她,一股脑子的悔恨交织。

她说的对,李常祁根本就不喜欢我,哪里会有什么孩子呢?

我看着她的肚子,差点落下泪来。

你说当年,怎么就走了这条路呢?

(五)

于宫门口站了约摸半炷香,终于有人来将我们带到宫里去。

赵嫣然被自己家母亲叫了过去,于是熙熙攘攘得人群里,我又成了孤独一人。

宋凝华亦然。

那女子实在好看,虽是一个人在那里,孤傲得如同一朵高山雪莲,超脱世俗的气质,不染世俗的冷艳。

怪我没好好听夫子讲课,想不出什么好词好句来形容她。

宫内富丽堂皇又庄严肃穆,井然有序不苟言笑的侍卫又让人有些敬畏起来。

我低着头,谨遵母亲临行时的叮嘱,却还是忍不住抬头,打量着那些行过的宫女內监。

于章华宫落座后,我才远远的看到了李琛仪。

以前在滇中时,才没有那么多的男女不可同席的讲究,如今进了宫,我只能在宴席末尾灯火阑珊处,努力伸长了脖颈才能看见自家哥哥和李琛仪。

那日出手相救的李常祁也在,只不过位子更靠前,我隐约也只能看到个背影。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生得倒是不错,穿得倒也讲究,却是不怎么规矩。」

一位不知是谁的夫人抬手扶了扶发间的簪子,笑得倒是温和,只是有意无意落到我身上的目光让我浑身不舒服起来。

毕竟是宫宴,我这样是不妥。

我只能收回了目光,小心翼翼地将头埋下。

旁边的几位夫人不知道是不是认识,跟着附和起来。

几位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姑娘也捂着嘴笑起来。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找到了乐子,几位夫人便停不下来了。

原本还是说我不懂规矩,如今是越说越过分,一些难听的话也蹦了出来。

「到底是不识好歹,家里也没什么规矩,竟然也敢肖想。」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知道忍。

许是看我不敢反驳又一副懦弱样,几位竟是蹬鼻子上脸了。

「也不知家中母亲是否健在,不然怎么也不知道教一教?」

又是捂着嘴一阵哄笑。

我皱着眉头,实在无法理解她无端说起我母亲来。

饶是我不对,却也不该出口便是问候我的母亲。

桌上的杯子打到她牙齿上时,她发出了不小的声音,是了,宫宴失态可是大罪。

好在皇上还没来,我们又坐得远些,没多少人注意到我们。

「你找死。」

那妇人的女儿涨红了脸,死死地盯着我小声怒道。

跟着附和的几位立马住了嘴,战战兢兢地看了看我,见我回头看她们,又立即把头低了下去。

「骂人不及父母,这是底线。」

我看了看那妇人,吸了口气道,「多有得罪。」

那女子也敢怒不敢言,只给她母亲喂了水,见她母亲吐出来两颗牙齿,差点就哭了出来。

那夫人恶狠狠地看着我,似乎还想说几句,见我又重新拿了个杯子握在手里,只能悻悻转开了头。

崔沅沅可不是什么好人,以前在滇中时人称滇中小霸王,打过的架数不胜数,性子跳脱难管教,这是我爹娘的原话。

李琛仪也挨过我的不少打。

我将头转向别处,只见一个小宫女走过来,说是另给我安排了去处,让我跟她走一趟。我看了看这几位,知道有些梁子算是结下了。

重又落座的地方,竟是遇到了宋凝华,这里和哥哥与李琛仪倒是离得很近,一抬头也还能看见李常祁。

李常祁似乎是认出我了,时不时侧目看看。我朝他点头示意,他也微微笑一笑。

什么叫自作多情呢?多年后我明白过来,只想狠狠地抽当时的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李常祁一笑,我的心竟然是狠狠地跳了一下。

这灯火柔腻,他笑得着实温润,像一颗小石落进我的心湖,漾开层层涟漪,于是情初动,心微乱,一切的错误,归结这本不属于我的笑。

皇上来时,章台宫跪了满满的人。

我小心翼翼地,没再抬起头来打量。

皇上朗声笑着让大家平身,又说随意些。于是我才算是松了口气。

李琛仪离得近,朝我挤眉弄眼,一面吃着酒,一面又用眼神示意我看宋凝华。

「美吧。」

我点头如捣蒜泥。

「长歌城第一美人。」

我是信的,他当时说时我只觉得夸张,如今见了才知道自己见识浅薄了。

李琛仪不止一次说起宋凝华,还扬言要娶她这样的女子作夫人。

以前我安慰他定然可以直接娶到宋凝华,如今我才知道他当时摇着头说没机会,不可能,是什么缘由。

我稍微吃了些酒,女眷桌上的不过果酒,吃了也没甚醉意,于是我便开始吃些菜。

「李琛仪来了没?」

正起兴时,那高座的皇上冷不防喊了一句,不仅李琛仪,连我也差点没反应过来。

「到了到了。」

李琛仪笑着起身,几个跨步往前,朝皇上跪了回话道,「没赶上时候,琛仪在这给皇上拜个晚年,还请皇上恕罪。」

皇上开怀朗然一笑,叫他起了,「事出有因,无罪,何来恕罪一说。」

诚然,李琛仪很是得皇上欢喜,在场的达官贵人们看他的眼神自然而然地不同了。

待他得令回到座上时,朝着我挤眉弄眼,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崔沅沅不是和琛仪一同来的吗?今日可曾来赴宴?」

还没等我细想,皇上的声音已然从高堂而来。

我猛然抬头,见那高堂上的人已经注视着我了。

我不曾进宫,更别说面圣,皇上一眼锁定我时,我心头升起一股子莫名的害怕。

「你别怕。」李琛仪轻声道,「叔父他挺喜欢你的。」

这话倒是更让我疑惑了,李琛仪清了清嗓子,不自觉笑了笑。

我起身应了句在,小心翼翼行至前首,又尽量使自己看起来端庄规矩些地跪下道,「崔沅沅见过皇上,皇上万福。」

「倒是和琛仪说得一样,和我长歌城第一美人比起来也不输分毫啊。」

李琛仪又造谣了,当着我的面时,宋凝华可是真真漂亮,我比不及半分。

如今在外,倒是将我吹上天了。

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皇上他老人家似乎是看出来了我的窘迫,忙笑着道,「听你爷爷说,你的一手丹青不错,改日进宫来,和朕的画师切磋切磋。」

我哪里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只能硬着头皮跪了下去,「皇上过奖了,沅沅记忆拙劣,难登大雅之堂……」

还没等我说完,皇上大手一挥,「丫头休要妄自菲薄,朕让你来便来,休要推脱。」

我只能领旨谢恩,在皇上的准许下回到自己的座上坐下。

李琛仪笑着同我挤眉弄眼,我甚是无语,只能瞪了他一眼。

回过头来时,宋凝华的眼神落到了我身上。

原本清冷的目光里,染上了些其他的东西,

我愣愣地看着,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

好在她收回了目光,低头饮尽了一杯酒。

灯火明媚,乐师入场,舞姬扭着袅娜的身子进来,一时间浮华入眼,将我迷得不知西东。

(六)

将桂花洗干净做了桂花糖和桂花糕后,我从柜子里挑挑拣拣,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件还看得上眼的。

梳头丫鬟还是公事公办地进来,我破天荒地让她给我绾了个髻,又自己找了些珠花步摇戴上。

丫头都惊呆了,看着我反常的样子说不出话来。

「给我描个花钿吧。」

小丫头傻愣愣地点着头,手忙脚乱地将胭脂盒打开。

妆毕,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微微笑了起来。

李琛仪当年也没说错,我比之宋凝华,不会输的。

我起身将门推开,日头甚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缓缓地从自己的院子里,穿越大半个王府,将我和李常祁的这些年,从头想了个遍。

走到他院子处时,他的侍从像见到了鬼似的吓了一跳。

这么些年来,李常祁和我相敬如宾,彼此没有做出些什么脸红的事,当然除了因为李琛仪有关的事。

闹得最凶的那一次,我似乎差点杀了他的宋凝华,而我也差点死在他手里。

而至于我为何要杀了宋凝华,我也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我站在月亮拱门处,也不进去,李常祁得到了禀报,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见到我时,他明显迟疑了一下,却又立即恢复正常了。

他的脚还没好,走路时还有一瘸一拐的,我没忍住笑了出来,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强忍着让自己走起来的样子正常些。

我忍了忍,抿抿嘴让自己严肃些。

「怎么突然来找我?」李常祁似乎是害羞了,说话还颇有些不自然。

他也是为救我狗命才伤了脚,我委实不该这么笑他,我笑了笑,「你今日进宫忙完事以后,可不可以回来同我吃顿饭?」

放在以前,别说我让他回来陪我吃饭,我大概都不会走出自己的院子,同他站在一起说上这些话。

李常祁显然是受到了惊吓,或许是他这么些年的教养,迫使他笑着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我做了桂花糕,分你吃点。」

我从怀里将桂花糕拿了出来,递给他。

或许是我这破天荒的做法实在让人匪夷所思,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将桂花糕塞到了他手里,他手足无措地没接住,桂花糕掉在了地上,散落了一地。

当年我心悦于他便是因为他的温柔若水,如今他温柔地蹲下身去将桂花糕捡了起来,轻声道,「抱歉,是我走神了,倒是可惜了这些桂花糕了。」

「没事,还有,等你晚上回来再吃。」

他笑着点了点头,我笑着道,「那你忙,我等你回来。」

李常祁被我吓得不轻,点头的时候动作都有些生硬。

我转身离开,紧紧拽住袖口的手放开时,狂跳的心才慢了下来。

时隔这么多年,同他说话时,我竟然还紧张得像我十七八岁时的样子。

崔沅沅啊崔沅沅,当真是不争气啊。

李常祁午间时便进宫去了,以往他是不会回来用晚膳的,如今我开了口,他也应下了,王府里的厨子可有得忙了。

我又去厨房做了些桂花糕,长歌城可吃不上这玩意儿,若不是李琛仪,这桂花糕我也尝不到。

说起李琛仪,我又一阵一阵地难过起来,若是他还在,这些桂花糕哪里轮得到别人,通常我吃些,剩下的都进了他的嘴里。

我另外又做了一份,当作是给他留下的了。

余下的时间,我便慢慢地等着,在院子里喝喝茶,爬上假山看看。

看向滇中所在方向时,我总会格外地想家,可我又不敢回去,我要如何面对靖老王爷,若是他问起来李琛仪的事,我又该如何说?

今日的日子格外的短,不过眨眨眼睛的样子,太阳便落了下去,又不过打了个盹,天便全都黑了。

李常祁没回来这天和人似的,善变极了,原本还满天星辰,这大雨说下就下了。

我坐在桌前,静静地看着那些菜变冷,看到肚子饿的不行。

服侍的人大气不敢出,于是整个院子里便只剩下了雨声。

我的心沉了下去。

等一个不爱你的人,本就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赌输了就如我这般,狼狈至极。

我突然起身便向王府门口跑去,小丫头们叫着追上来,我一路跑,一路哭,一直跑到了宫门口不远处。

跑到那里时,我几乎累得个半死,一身衣服湿透,化好的妆早脱了。

过了好久,小丫头才追了上来,给我撑了把伞。

头发粘住我的脸,雨水就顺着流下来。

我看这宋凝华抱着李常祁,两人腻腻歪歪许久,宋凝华亲手给他披上披风,恋恋不舍地将他送上了马车。

宋凝华似乎看到了我,抬头往我这里看了看。

我忙不迭转过身,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李常祁的马车停住,他从马车上下来,将身上的披风给我披上。「怎么淋湿了,你身子不好。」

我抬手将他的披风拂开,笑着问他,「你吃了吗?」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了,和宋凝华吃过了。

我从怀里掏出一团桂花糕,被淋得湿透了。

「我还没吃呢。」

我叹了一口,塞了些桂花糕在嘴里,李常祁抬手将我手里的桂花糕打落,「被雨淋过了,坏了,我们回府吃。」

我抬头看着他,突然就红了眼眶。

罢了,我等不到了。

宋凝华在宫门口看着,我知道她此刻必然幸灾乐祸,必然洋洋自得。

我浑身止不住地抖了起来,灼热的泪从眼睛里一股脑地全涌出来。

我乖乖地转身,安静地走在雨里。

李常祁追了上来,将一把伞撑在了我的头顶。

李常祁啊,别再给我这些温柔了,就是这似有似为的温柔,让我白白赔上我的这么些年,过的小心翼翼,渴望着你有朝一日爱上我。

「你爱宋凝华吗?」

在他给我披上他的侍卫送过来的披风后,我开口问他。

我身后的人迟疑了,没有说话,他撑着伞,跟在我的身后。

我只听得到雨声和他的脚步声,风吹过来时,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走到王府门口时,我停住了。

他撑了一路的伞。

这么些年的痴迷,得他撑了这一路的伞,算两清了。

「扶然然做你的王妃吧,崔沅沅无所出,自请下堂。」

我转过身看着他,朦胧里,我就看见他皱着眉,嘴巴颤抖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听到了吗李常祁?」

「不可能,你是父皇在时钦定的我的正妃。」

对啊,当年定下来时,你眼里时滔天恨意,你恨我的凭空出现截了你和她大好的缘分,如今我自己提出来,你怎么还拒绝了呢。

然然撑着伞提着罗裙小跑出来,我看着她的样子,和我当年满眼爱慕如出一辙。

然然将手里的披风替他披上,手肘不着痕迹地将我推开。

李常祁死死地看着我,我望向他的时候,心底一片荒芜。

再不像当年,能心动不已。

(七)

元宵宫宴结束后,我和哥哥回他的府邸住下。

李琛仪领了个闲差事,日日上朝,下了朝便同哥哥一起回来,在府里蹭饭。

「才这么久不见,李常祁倒是长进了不少。」

李琛仪摇着头,晃着手里的筷子,一脸敬佩地看着哥哥。

「三皇子本就是人中龙凤,这几年皇上也有意培养他。」

哥哥一脸笑意,说这话时还看了看我,见我不怎么关心这些,便没再继续说些什么。

用过午膳不久,李琛仪拖着我比剑,我最近懒得厉害,加上日日大雪,我受不住寒,穿的多了些,便每每都是他赢。

「不比了,你也不知道让着我点,没点气度。」

我往凳上一坐,拿剑的手无力垂下。

雪下得大起来时,宫里居然来了人,说是皇上召我入宫。

我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倒是李琛仪张罗着府里的小丫头给我换身衣服,自己兴致勃勃地和传话公公说起话来。

和李琛仪一同坐着马车进宫的路上,我还有些惴惴不安。

「你说,皇上召我入宫做什么?」

李琛仪好整以暇地看了看我,掀开帘子看了看又放下了。

「那日宫宴不是说了,你丹青不错,如今雪景甚好,宫里的梅花也不错,必然是得找你去画上几幅,看看是不是浪得虚名。」

我深深地呼出几口气来,放松了不少。

和元宵节宫宴时不同,今日我和李常祁的马车直直的就进了宫。

这样的恩宠倒是让我不知所措了,我皱着眉问李琛仪,「怎么今日不必下马车步行了?」

李琛仪得意的将他的眉头一挑,笑着道,「诚然你是沾了小爷的光,不然你也得走着进去。」

我老实地点了点头,「那还得先谢过爷了。」

李琛仪将手一挥,满意地点了点头。

马车外的公公笑着道,「皇上知道姑娘身子还未痊愈,这天寒地冻的,特意吩咐了直接将姑娘送到长恩宫。」

我笑着谢了皇上他老人家的美意,抬头看了看李琛仪那有些窘迫的样子。

「苏公公,你也不必忙着拆我的台啊。」

李琛仪将脸一转,语气里还有些愤愤不平,我努力憋着笑,将头转向了别处。

苏公公也笑了起来,只是笑,也不解释。

李琛仪虽是有些怨气,却也不恼。

马车停在长恩宫门口时,李琛仪千叮万嘱让我将披风披好,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手炉塞在了我怀里。

苏公公在一旁候着,笑着看我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所谓无巧不成书,我和李琛仪刚在长恩宫门口站定,李常祁便也恰好走着来了。

我歪头看了看,李常祁身后似乎还跟了个女子。

李琛仪砸吧着嘴,低下头来问我,「怎么你这眼神,活像见了小情郎似的。」我登时红了脸,瞪着眼睛踩了他的脚,又朝着他挥了挥拳头。

待李常祁走近时,李琛仪同他问好,我也安安分分见了礼,没再露出些什么不好的情感来。

苏公公说了句正好,便带着我们一同进了长恩宫。

侧目看向李常祁时,一道目光将我视线向后引了过去。

是那日见到的宋凝华。

宋凝华跟着李常祁一同进宫,我心里闪过些不好的东西来。

见我皱着眉头,李琛仪转身抬手在我头上敲了一下。

「看什么,仔细你脚下,再摔了你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我收回视线,瞪了他一眼,抬手在他腰间掐了一把。

李琛仪吸了一口冷死,小声着又咬牙切齿,「崔沅沅你真狠。」

皇上他老人家早在长恩宫等了,见我们进去,笑着便走了过来,将行礼的李琛仪和我扶了起来。

「丫头身子可妥当些?」

我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正要跪下去回话,却被他一把扶住了,「今日就当在家,不必如此拘谨。」

「谢皇上,沅沅好得妥当了。」

皇上极其开心,抬手摸了摸我的头,满脸笑意倒是遮掩不住。

李琛仪在一旁笑得像个草包,李常祁倒是没什么表情波动,宋凝华只盯着我,只冷着一张脸。

今日进宫果然是让我来作画来了。

皇上同李常祁和李琛仪略微说了几句话,便带着我们到宫里最高的摘星楼去了。

皇上大手一挥差人送来了作画的物件,我看得有些愣神,听得皇上说,「你便画画这皇宫吧。」

我领了命便在桌前坐下了,又起身到栏前看了看这皇宫。

雪飒飒得下着,染的入目全是雪白,苍茫一片,倒是让我看出些荒凉来。

「怎么,我看你眉头紧锁的,是对自己画技不自信啊。」

李琛仪将手杵在栏杆上,歪着头问我。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远处,「你看长歌城都在眼底了。」

李琛仪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要是有人被困在这长歌城里,你说他会不会开心?」

李琛仪摇了摇头,「定然不会啊,困在这里一辈子,还不如在滇中。」

我撇了撇嘴巴,笑着推着李琛仪进屋,让他帮我把作画的东西都搬出去。

皇上见我如此,也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什么。

于是屋里便只剩下皇上,李常祁和宋凝华三人。

李琛仪本是要留在屋子里一起喝茶赏雪的,不知怎么坐了一会儿又径直走了出来,给苏公公要了一把伞,站在我身旁,撑着伞帮我挡住了飘进来的雪。

李琛仪是个极好的人,除了嘴巴毒些,爱多管闲事。

至少在我这里,他一直是极好的。

不知道以后会娶了谁家的姑娘,也不知道他喜欢一个姑娘时,会不会还这样傻里傻气,大大咧咧的。

「你笑什么?」

也许是我表情流露,李琛仪弯下腰来问我,一脸好奇。

我坐着,自然是得抬起头来看着他。少年郎风华正茂,面相又生得好,要是我同他不熟,只看一眼也就会心动。

我笑着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将眼睛看向远处,「我在想啊,你以后会娶了谁家的姑娘,照你这个性子,会不会把人家姑娘气得同你整日里吵架。」

「你以为这世上的姑娘都像你,野蛮又刁钻。」

我笑着瞪了他一眼,提笔时掉了一滴墨在宣纸上。

墨色晕染开来,李琛仪看戏似的笑了起来,「出师不利啊崔沅沅。」

我不以为意,几个走笔,将那滴落的墨隐去,化作高楼旁的一堆顽石。

李琛仪咋了咂嘴,「这莫不是摘星楼?这哪里有石头,你这算投机取巧。」

「你倒是管得宽,只要救回来便行了,你管他有没有。」

我没再同他继续斗嘴,专心画我的画。

风雪愈发急了,李琛仪就一直站着,那把伞很好的挡住了风雪,我侧目看时,他竟然伸出手,撑开披风替我把吹过来的风也挡住了。

我干脆杵着脑袋看着,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看我作甚,作你的画。要是你再病了,瑾瑜兄又得拿我开涮。」

李琛仪谁也不怕,光怕我兄长,当然,若是我打他,他也怕我。

我点了点头继续画,时而抬头看看,时而又停下来想想。

待到整幅画作完,李琛仪长舒一口气,「可累死我了。」

「辛苦辛苦,大哥辛苦。」

我赶忙起身作揖,一副谄媚。

苏公公差人将我的画拿进屋里去,我趁机给李琛仪扫扫他身上的落雪,给他捏捏手锤锤肩,一面做还一面说些好听的话。

李琛仪笑得一副傻样,痴傻得可爱。

等到他舒坦了,屋里突然传来一声皇上的怒吼。

随着放肆的喊出声,便是茶杯砸到地上碎开的声音。

我和李琛仪皆是一愣,面面相觑后便立即进屋。

屋里的气氛冷得吓人,李常祁直愣愣地跪在皇上面前,宋凝华亦然,只是跪得远些。

「叔父这是怎么了,动这么大的怒。」

李琛仪忙走上前,不着痕迹地将李常祁拉起来。

皇上指着李常祁,显然是气急,「让他跪。我就不信他能一直跪着不起来。」

我不知道做些什么,此时若是要把宋凝华扶起来,倒是有些突兀了。

而我若是直愣愣站着,又更突兀了。

正当我在想要不要也跪下去时,皇上起身评价起我的画来。

「你爷爷的话果然没错,当真是一绝,我宫里的画师,怕是也不如。」

我一时受宠若惊,忙道皇上谬赞,崔沅沅不敢当一类的话。

李琛仪倒是胆子肥得可以,居然腆着脸让皇上赏我东西。

皇上居然也听他的,大手一挥就应下了。

我还瞪大眼睛不知道说什么时,李琛仪朝我挤眉弄眼,让我赶快谢恩。

我云里雾里便跪下谢了恩,人站起来时,只见李琛仪笑得放肆,皇上也一扫之前的不快。

「今日朕心情尚佳,便恕了你的罪。」

皇上说这话时看向了李常祁,李琛仪忙上前将人拉了起来。

「那父皇……」

「你若再得寸进尺,休怪朕下狠手。」

李常祁一愣,却是比起嘴巴没再说话。

我看屋子里只跪着宋凝华一个人了,便上前将她拉了起来。

她不着痕迹地将我的手拂开,高傲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抬眸时,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八)

哀莫大于心死,一直到现在,我终于是对李常祁失望了。

我真傻,即便当年他差点失手杀了我,亲手害死了我和他未出世的孩子,仅仅听了几句旁人的解释,我竟然也能放下所有原谅他。

想起来这些,我伸出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小丫头帮我换了衣服,又要张罗着让我泡一个热水澡,我让人出去,自己穿着中衣坐在床榻上,心痛得掉不下一滴眼泪来。

等到小丫头敲门进来想要把水倒了,我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门。

走进来的是李常祁,他径直走到浴桶前,我拼尽全身力气用我生平最快的速度冲上前去,一把将他按进了浴桶。

这么些年,他对我早没了防备,于是他整个人都摔进了浴桶,我死死地瞪着他,将他的头往水里按进去。

他一开始拼命地挣扎着,我死死地按住,用力地咬住嘴唇,直到嘴巴里泛起浓浓的血腥味来。

他的挣扎逐渐弱了下去,浴桶里的水被溅出来不少后,终于一切都归于平静。

有人冲了进来,大声地叫着王爷,我浑身颤抖着,尖声笑了起来。眼泪顺着眼眶冲了出来,我厉声笑着,活像一个疯子。

李常祁的侍卫举着剑将我围住,有人将他从浴桶里捞了起来。

可他还睁着眼睛,看着我的时候,一脸复杂。

他没死。

我随手抢过一把剑,朝着李常祁就刺过去。

那些侍卫将我拦住,他瘸着脚上前,将我手里的剑拿开。

「为什么?」

他艰难地张开嘴,声音都沙哑了起来。

「崔沅沅你为何想要杀我?」

我死死地瞪着他,「把李琛仪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我看到他脸上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皱着眉头看着我,有些不敢相信。

「你想起来了?」

对啊,这么久,我竟然忘了我还有过一个孩子,忘了是宋凝华亲手害死了李琛仪。

忘了是李常祁亲手杀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我恨啊。

我居然忘了。

任由宋凝华好好地活着,任由李常祁和她整日里卿卿我我,而我还这般不知死活地对李常祁念念不忘。

「李常祁你不得好死,宋凝华也不得好死,你们都不得好死!」

「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我定然会让你的宋凝华被一刀一刀凌迟,我会把她折磨死,再把她扔到乱葬岗喂狗!」

他只是皱着眉,放在以前,他早就动手了。

「李常祁你算不算个男人,你杀了我啊!你有本事杀了我啊!」

他让人把我放开,我浑身脱力,无力地跪在了地上。

他假惺惺地让人给我取来了披风,又假惺惺地给我披上。

我一把拂开,让他滚开。

「都下去,今日之事要是透露出去,全部人处死。」

所有人退了出去,他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他浑身湿淋淋地,红着眼睛看着我,抬手想碰我的脸。

「不要用你的手碰我。」

我一把将他的手打开,他看着我,突然落下泪来。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你让我回府和你一同用膳,是想毒死我吗?」

不,当时的我可悲地想着,若是你同我一块吃饭,那我便和然然说,我不想让出正妃之位,同她争一争。

可淋着雨走进屋子里,当年所有的一切便突然冲撞着我的脑海。

「是,我想把你毒死!」

「杀了我,你也会死。」

他将死字说得极轻,似乎在惧怕这件事似的。

「把你杀了,再把宋凝华杀了!」

他叹了一口气,看着我道,「皇宫守卫森严,你进不去的。」

对啊,都是你的人手,只要我一靠近就会有人告诉你,而当年的一切便会重新上演。

可我只想杀了宋凝华。

「你把我杀了吧。」

我哭着道,「求求你李常祁,你把我杀了吧。」

我在他面前跪了,一个一个的响头磕了下去。

他将我一把抱住,「沅沅,将这一切忘了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我已经和宋凝华说好,她去皇陵为李琛仪守墓,你做我的皇后,今后我便只要你一个人。」

不,别让宋凝华去脏了李琛仪的轮回路,只有宋凝华死了,李琛仪才会心安。

「沅沅,将这一切忘了,孩子还会有,放下好不好。」

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而李常祁声音沙哑,带上了哭腔。

许久,我平静了下来。

李常祁将我抱起来,放到了床榻上,在他要起身时,我一把环住了他的腰。

「别走。」

我软着声音,盯着他的眼睛,「别走。」

他在我唇畔落下一个吻,轻声道了一声好。说着他差人送了热水进来,自己去洗了个澡。

等到他一步一步走进时,我的心里却是冷静地可怕。

我笑了起来,起身跪在床上,在他进来的第一时间就一把搂住了他的腰身。

「你说得都是真的吗?今后只要我一个人?」

他轻轻地将我环住,「只要你一个人。」

若是以前的我听到这些,我恐怕只会欣喜若狂。

我抬起头来,痴痴地看着他。

那张脸啊,我爱了多少年,为此哭了几次,付出过多少啊。

我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他低下头来想要吻我,我将头一偏,他的吻就落在了我的脖颈处。

他愣了一下,我赶忙吻住他的唇。

李常祁警惕很高,对我放下防备也只是因为对我的愧疚,刚刚我喊着要杀了他,如今怎么可能听了他的话便态度大变,和他在这里浓情蜜意。

他吻得小心翼翼,我好几次想要伸出手去将枕头下面的东西拿出来,他都不着痕迹地将我的手握住,再拽回来。

而我又不死心地将他的手挣脱开,想要去把枕头下的那东西拿出来。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将之举过我的头顶用力压住。

他看着我,一双眼睛红得可怕。

「沅沅。」

我皱着眉头不想回应他。

于是他便更进一步,直到我无法挣脱,避无可避。

他还是看着我,死死地盯着,唤我的名字。

「沅沅。」

我强忍着嘤咛,几乎要哭出来。

他一遍又一遍喊着我的名字,「崔沅沅,沅沅。」

我转过脸去,死死咬住嘴唇,他掰正我的脸,让我同他对视。

「我知道你地柔情蜜意都是假的。」

他眼中含泪,看着我逐渐沉沦。

「可我爱上你了,崔沅沅。」

我听得心口生疼,心里徒然升起一阵苍茫,只觉得荒芜。

我终于落下泪来,随着他嘤咛出声。

等李常祁爱上我,我等了十多年。

可是李常祁,太晚了。

我被他折腾得快昏过去,却还是死死地拉住他的手。

「我不走。」

他轻声在我耳边呢喃,将我抱着去擦洗。

等到再抱着我一起回到床榻上时,我困得睁不开眼睛。

他躺在了我身旁,抱着我睡去。

我在他熟睡之后睁开了眼睛,从枕头下将药拿了出来,狠狠地全部洒在了他脸上。

他没睡,睁开眼睛看着我。

「我真的以为你原谅我了,原来浓情蜜意都可以伪装出来。」

「我原谅你了。」我听到我这么说。

我起身穿好衣服,找到了他的令牌。

「这药效只有一个时辰,我会去杀了宋凝华。」

他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了,只是看着我。

「我爱了你很多年。今日听到你说爱我,我居然没什么感觉。」

我在床榻上坐下,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太晚了。很抱歉打扰了你这么多年,抢了原本属于宋凝华的位子,如今还要去杀了她。」

我愣了一会儿,却还是笑了笑,「你要恨我也罢,如何都好,然然怀了你的孩子,记得好好对她。」

「出于对你和宋凝华这么多年的补偿,我会自行了断。」

我低下头去亲了亲他的额头,滚下一滴泪掉在了他的唇边。

我抬手替他擦了个干净,从柜子里拿出我放了许久的剑,又回头看了看逐渐昏睡过去的李常祁。

原来我还爱他,一直都爱着。

可是宋凝华必须死,我和他也注定不可能相守,他说爱我,却没说不爱宋凝华。或许从一开始,我和他就不可能,就没有机会。

(九)

在摘星楼吃了些茶,皇上便让我们早点回家了。

「李琛仪你最近老是去崔家吃饭,莫不是朕给你安排的厨子不合你口味?」

皇上同我们一路走下摘星楼,见到李琛仪往我这边凑了过来,便开口道。

我抬头看着李琛仪,李琛仪红着脸笑了笑,「崔沅沅厨艺不错,以前在滇中时我得沾我爷爷的光,如今还得沾瑾瑜兄的光。」

皇上朗然一笑,「原来崔丫头还有这本事,改日我也沾沾光,能常常崔丫头的手艺。」

李琛仪又帮我揽事了,我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待皇上往前走了走,李琛仪朝我嘿嘿笑着,我将手扬了起来,不知为何脚下扭了一下,我便朝楼下倒去。

李琛仪见我要打他,便躲开了。

于是我就直直摔了下去。

接住我的还是李常祁,和上次就我狗命于马车轮下一样,这次还是他接住了我。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出手,于是我便摔在了他的怀里。

我呆愣愣地看着他的脸,什么东西开始在我心头弥漫开来,像蚕吐丝一般,轻轻的绕着我的心,直至作成茧。

若是我不要沉沦于他的样子,注意看一看当时宋凝华沉下去的脸和李常祁似乎并不怎么乐意的表情,我便不会,一步步踏入这迷雾之中,抽不出身来。

「多有得罪。」

李常祁将我放下来,我赶忙低着头道谢。

李琛仪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来。「姑奶奶,你这也能摔了。」

我低着头沉默不语,李琛仪叹了口气,「多谢常祁了,这丫头属实不让人省心了,我一定让瑾瑜兄好好教训她。」

李常祁说了声举手之劳,我只觉得那声音温温润润,好听得不行。

待到李常祁走远,我才敢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

李琛仪皱着眉头,「崔沅沅!崔沅沅!」

我被吓得不轻,拍着胸口瞪着他,「作什么,吓我一跳。」

「你眼珠子都快滚出来了。」

我赶忙收回眼神,红着脸痴痴笑了笑。

李琛仪突然定定地看着我,眯着眼睛道,「你是不是,喜欢上李常祁了?」

我咬了咬嘴唇,眉眼带笑,「哪有,你不要乱说。」

李琛仪眉头一蹙,我知道,他看出来了。

「你们不过见过几次,你怎么就……」

「画本子里不都有一见钟情,只是见过几次怕什么。」

我习惯性开口反驳他,却发现自己承认了。

我赶紧避开他的眼神,自顾自下楼。「崔沅沅你……」

「嗯?」

李琛仪话没说完便闭了嘴。

「嗯?」

我站住转头看着他,他皱着眉头看着我,旋即又笑了起来。

「没事,姑娘大了,有喜欢的人了,我得去跟瑾瑜兄说一说。」

说着他就提步跑了起来,一溜烟的功夫便将我甩在了身后。

我赶忙追上去,「不行,你不能告诉我哥哥,李琛仪你给我站住!」

我追着李琛仪而去,没看到转角处闹脾气的宋凝华和轻声安慰的李常祁,没看到皇上和苏公公看着我和李琛仪跑出去,看着李常祁和宋凝华再争吵。

雪下得极大,李琛仪怕我再受寒了,便停下来受着我的打。

「你不能告诉我哥哥。」

我叉着腰瞪着他,他皱着眉头看着我,似乎是在考虑。

「你不能告诉他,你听到没有,李琛仪!」

他看着我,对我的话无动于衷,我拽过他的袖子,晃着道,「算我求你了,别告诉我哥哥。」

李琛仪突然笑了起来,「那行,今晚去小南楼喝酒。」

自来长歌城后,哥哥便不让我乱跑出去,更是明令禁止我出去喝酒。

大抵长歌城的姑娘家都不会去喝酒,哥哥让我入乡随俗,便不准我去了。

我咬了咬牙,一口应下,「好,那可说好,你不能告诉我哥哥。」

李琛仪点了点头,带着我朝小南楼昂首阔步地走。

(十)

据说小南楼是以前靖老王爷还在长歌城的时候,先皇特意让人建起来供两人登楼吟诗,陶冶情操的。

后来先皇驾崩,靖老王爷举家迁到了滇中,这小南楼便不比往日里繁荣。

小南楼挺高,才一上去那风就吹得我几乎抖了起来。

「好冷啊。」

我忙把斗篷紧了紧,将手里的手炉抱得更紧了些。

李琛仪一路上都不怎么对劲,都没怎么理会我,听到我说冷还是走到了我的上风口。

将门推开后,他让我先进去坐下。

屋子里倒是暖和,服侍的人帮我扫了身上的雪,替我挂好了斗篷。

我走到火炉前烤了烤手,便在桌前坐下了。

李琛仪推门进来时,我恰好杵着下巴在发呆。

他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看着我。我看着他,皱着眉头,我们就这样面面相觑,四眼相对无言。

等风吹得我不停眨眼睛时,李琛仪才想起来关门进来。

「你怎么了?你怎么奇奇怪怪又神神叨叨的。」

我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继续盯着他看。

他好看的眉头舒展开来,只笑了笑,「没有啊,或许是天冷,人冻傻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喝了一口热茶。李琛仪也学着我喝了口热茶,只是喝得慢。

菜一会儿就上来了,还送来了不少好酒,我迫不及待给自己倒了一杯,李琛仪却皱着眉头道,「直接一壶一壶来,倒着喝不痛快。」

我讶于李琛仪突如其来的反常。

往日在滇中,李琛仪对喝酒一事格外上心,要用上好的白瓷酒杯,一面吃酒,一面吃菜。

有时来了兴致,还会用筷子击盏唱起歌来。

「这豪饮,和你往日里时大不同啊。」

我只是嘴上说说,亦然拿起酒壶就喝。

喝酒一事,我可乐意。小酌或是豪饮,皆不在话下,只是酒量一般,喝多必定胡言乱语,行为异常。

李琛仪喝的很急,一壶接一壶,我看得几乎是目瞪口呆了。

诚然,我酒量比之李琛仪还是不错得,我两几乎是较上劲了,一个比一个狠起来。

「不错啊,崔沅沅,酒量渐长。」

我嘿嘿一笑,一壶酒又见了底。

整个夜晚,我和李琛仪都在喝酒。

上来的菜没吃多少,后来我想,但凡那晚我吃了几颗花生米,我也不会醉得么厉害。

等到我的脑袋转起来时,李琛仪终于拦住了我还要去拿酒的手。

「嗯?喝不了啦?」我杵着下巴看着他笑,手上没有什么力气,头就磕在了桌子上。

李琛仪喝了酒,动作慢了,伸出来的手就停在了我面前。

我撇了撇嘴就突然哭了起来,李琛仪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你哭什么,哎,崔沅沅你哭什么。」李琛仪忙手忙脚地站起来,站在我面前急得将手搓了又搓。

我看着他的样子,又破涕为笑,看着他一边笑一边擦眼泪。

「崔沅沅你是喝傻了是吧。」李琛仪抬手就给在我头上打了一下。我捂着头又要哭,李琛仪只得赶紧道歉。

回去的时候,我脑袋昏沉,叽里咕噜说着什么,李琛仪将我背了起来。

他喝了那么多酒居然没醉,还走得平稳,而我糊里糊涂,脑子里印出来李常祁的脸来。

李琛仪话特别多,我只觉得吵闹,嗯嗯回着,其实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我突然就红了眼眶,李常祁的一系列动作,我似乎是看出来一些门道了,可我却暗暗地安慰自己,我总说还有机会,总说来日方长。

后来的我到底还是后悔了,可是那时我情初动,哪里知道什么强求不得。

(十一)

原本李琛仪领的是个闲职,整日里无所事事。

以前在滇中时他还带着我到处走,我画画他体察民情,滇中人都夸他爱民如子,办事公正有魄力。

这些时日他就到处走走,说是皇上给他的任务。

有时候他也带上我,大多数时候都带着我吃吃喝喝,长歌城里还流言四起,说起来我和他不知羞耻,整日里混在一起。

哥哥查到这些流言是人为散播出去的,说起来几个夫人的名字。

哥哥和李琛仪疑惑那几位夫人为何无故针对我,仔细想了想,怕是元宵宫宴结下的梁子。

「怨我,天生丽质难自弃,画技高超惹人妒忌。」我矫揉造作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李琛仪白了我一眼,说我臭不要脸。哥哥无奈摇了摇头,只是看了看李琛仪。

「瑾瑜兄没事,若是以后没人要崔沅沅,我一定娶她。」

「你说谁没人要,李琛仪你给我说清楚,谁没有人要。」

我追着李琛仪就打了上去,李琛仪笑着让开,哥哥扶额摇头,也自顾自笑了起来。

等到春来梨花开时,皇上突然下旨,说是让李琛仪带兵北上。

北边极寒疾苦之地,李琛仪又常年在滇中,这一去,定然是一场磨难。

「你干什么了?」我皱着眉头看着他,此时他一身铠甲,看上去倒是英姿勃发,神采奕奕。

李琛仪被我问得一头雾水,傻愣愣地没说话。

「皇上派你去那么远的地方,肯定是你犯了错要罚你。」

是的,我也只能想到这出了。

李琛仪抬起手来,我以为他又要打我的头,赶忙抱着头躲开了。

他的手悬在半空中,一时间有些尴尬。

「你别想再打我。」我一脸得意,朝着他挑挑眉。

李琛仪无奈地将手放下,铠甲有些重,我看他的手很是无力。

「算了,去就去吧,你好好干,以后你李琛仪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我够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慈父一般地点了点头。

李琛仪点了点头,眸子里闪着光,「那我一定整个大将军的职位回来。」

送李琛仪的自然有大批人员,我偷偷摸摸跟在后面,看着他意气风发地翻身上马,朝着给他送行的人抱拳。

北地多荒凉,又冷得骇人,我让哥哥给他带了些冻疮药,挑挑拣拣下还带了些其他的御寒的东西。

「他这一去,皇上肯定考虑到了,你又何必一一准备。」

哥哥拿着我递给他的几个大包袱,着实是无奈极了。我只摇着头,毕竟李琛仪和我混了这么多年,到底是他矫情些,我还是给他准备些。

然后哥哥就在众人的眼光中把那些包袱递给了李琛仪。

李琛仪还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还是欣然接下了。

我站在城墙上伸长了脖子看,李琛仪这厮肯定是感动得稀里哗啦了,见他抬头张望时,我还跳起来和他挥了挥手。

不过他像是突然抽了风,立马转开了头。

「没良心的,枉费我给你准备那么多东西。」我没好气得翻了个白眼。

「崔小姐和琛仪关系是真的不错。」我惊觉回头,李常祁负手而立,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突如其来地出现让我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我只能着急忙慌地问了安,得到他的回应后又得装作若无其事地站好。

「我和李琛仪一块长大,关系是特别好。」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眼神时不时看他一眼,心里已经是紧张得不行。

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这般。

李常祁走上前来没有说话,我抬头张望时,李琛仪掉转马头就直接走了。

虽然昨日还在自家院子里和哥哥一同给他办了送别宴,如今他真正要走,心里还是舍不得。

以前在滇中时,李琛仪到长歌城来时,我总送了又送,生怕他来了就不回去了。

如今他这一去,再回来又不知何年何月了。

李琛仪在马上回头,我赶紧抬起手来招了招,不知道他看到了还是没看到,匆匆转头。

我的手就停在半空,一时间有些尴尬,正要收回去,李琛仪又从马上转头,抬起手给我挥了挥。

我笑着又用力挥了挥,笑得像个傻子。

李琛仪招了招手示意让我回去,我点了点头。

前路长漫漫,他就打马朝前,一直到队伍前面,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回去的时候,是和李常祁一块走回去的。

他讶于我身边没有陪同的侍女,对此还疑惑了许久。

以前在滇中时是有过的,后来跟着李琛仪乱跑,小丫鬟追不上,后来就不要了。

李常祁听得笑了笑,「不知滇中是何等风景,我倒是听得好奇。」

「那里冬天很少下雪,就算下了也没长歌城这么大。」说起来滇中,我顿时觉得轻松不已,于是便侃侃而谈起来。

「那里可好玩极了,四时的花常开不败,六月二十四的晚上,人们就燃起篝火,大家围着篝火唱歌跳舞。」

滇中的山水,滇中的人,说着说着,我倒是有些想家了。

不知道爹娘和爷爷如何了,靖老王爷身体可还健朗。这些日子虽说有书信往来,却还是让我想得不行,滇中的春日,可比长歌城好玩多了。

于是我便沉默下来,李常祁也没有继续说话,我和他走着,一路无言。

「三皇子是不是喜欢宋凝华?」沉默许久,我听到我这样开口。

李常祁似乎还愣了一下,却是轻笑着道,「是,极喜欢的。」我的心沉了下去,隐隐作痛。

从李常祁带着宋凝华一起入宫,我隐约是猜到了,如今得了答案,我却还是止不住地难过起来。

我的欢喜还未说出口,便无疾而终了。

(十二)

李琛仪这一去,就是三年。

我整日呆在府里,闲的出了毛病。

自从知道李常祁心悦宋凝华后,我就愈发的难受,愈发得念念不忘。

有时候他会来和哥哥说些官场上的事,我只敢偷偷躲在屏风后面看着,一眼一眼,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说话,喝茶,彬彬有礼,温润如玉。

我是那样得开心,可是当我想起来他提到宋凝华时的温柔与情不自禁笑起来时的模样,失落与难受就会把我深深地淹没。

「沅沅这几年是愈发消沉了,可是琛仪不在,呆在府里无聊?」

哥哥看我整日里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常常担心得不知道做些什么。

我只能摇了摇头,这种事,哪里好意思往外去说呢。

李琛仪的信倒是常常寄来,说一说他在北地遇到的新鲜事,还说那里的姑娘和我特别像,活泼开朗得不像话。

我也回他信,说说我这百无聊赖的生活。

他总说一定回来带我去小南楼喝酒,还说解决了北地的动乱就回来,回滇中去。

他问我想不想回滇中去,我总犹豫许久,始终没办法忘记李常祁,将这一段情感放下。

有些欢喜,时间拖久了就变成了执念,而执念萦绕在心头,就很难再放下了。

似乎是见我快闲出病来了,皇上总会召我入宫玩玩,有时候会和我一起画画,有时候又带我去后宫的娘娘宫里坐坐。

「沅丫头,要是让你一辈子呆在这宫里,你怕是不愿意的吧。」

皇上负着手,慢悠悠地走在宫道上。我不敢说些什么,只能说一句不敢。

「你是喜欢三皇子的,朕看得出来。」

三皇子就是李常祁。

我听到这话时,几乎是吓得腿都软了,苏公公将我扶住,皇上停下步伐,转过身来看着我。

「你那些女儿家的心思,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我战战兢兢,脸上尽是被捅破的尴尬与不知所措。

「你知道他喜欢宋家那个丫头是吧。」

我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心有不甘地说了句知道。

「若是要你为了他一辈子留在长歌城,忍者他三妻四妾,你能做到大度吗?」

「沅沅不知道。」

我根本没有想过能和李常祁作夫妻,哪里还会想到这些。

「慢慢学吧。」

皇上留下这么一句话便让人送我出宫了,我隐约明白了些东西,却是诚惶诚恐又不敢确定。

中秋过后,长歌城传出来一件大事。

我因为身体抱恙没去宫宴,这些事还是赵嫣然来找我玩时告诉我的。

这三年里赵嫣然常常来找我玩,倒是解了我不少闷。

据她所说,宫宴时宋凝华喝多了酒,和同样喝多了酒的皇上撞了个正着。

后来的事赵嫣然没仔细说,只是一直在摇头皱眉,不断叹气。

我问了哥哥,他只皱着眉让我少掺和这些事。

三日后,宋凝华被抬进宫,封了昭仪娘娘。

我知道这些事时,还在街上瞎溜达。

等花车经过时,我好事地问了个大娘,才知道里面的人就是宋凝华。

我吓得手里的栗子糕都摔了,看着花车不知道说些什么来。

「宋家不过做些生意,如今女儿作了昭仪娘娘,如今倒是摇身一变成了皇亲国戚。」

大娘同我说着,一边说还一边打量着我。

「姑娘你生得俊俏,可许了人家?你就没这宋家丫头的好命了。」

我心不在焉地将地上的栗子糕捡起来,摇着头往家走。皇上那日说的话,和今日宋凝华入宫做了昭仪,我越想越害怕。

这些事和我,看起来和我毫无关系,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李常祁及其喜欢宋凝华,带着她入宫宴,进皇宫,宋凝华怎么会无缘喝多了酒,还恰巧和皇上撞到了一块去。

我成日里躲在屋里不愿意出去,哥哥想趁着休沐带我去散散心,一向爱出去乱窜的我都一口回绝了。

李琛仪的信里说他快回来了,北地的事基本都已经了却,这几年传回来的消息里连连是捷报,他北退匈奴立了大功,官位也一直一直往上升。

我不敢再去肖想接下来是不是会嫁给李常祁,我甚至都不敢想李常祁。

只要一想到李常祁,宋凝华坐上花车的画面就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觉得不寒而栗。

没等到李琛仪回来。皇上倒是再次召我入宫。

以前的我虽然畏惧天家威严,不敢放肆,如今看着皇上,我却害怕得抖了起来。

「连你也觉得,是朕使了手段?」

皇上看着我跪着,将苏公公赶了出去。他负着手,背对着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朕虽没像祁儿一样对一个人这样专一过,却也不是这般色令智昏。」

我疑惑地抬起头,看着这个君王,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

「罢了,沅丫头,我再问你一遍,你是真的心悦祁儿吗?」

我听到我义无反顾,坚定不移地道,「崔沅沅真的心悦三皇子。」

「日后后悔,可就没机会了。」

「不后悔。」

秋日的风格外的凉,苏公公陪我走在宫道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让我离开时,皇上笑得苍凉,那个老人像是突然老了,站在那里,原本的天子威严就只剩下了垂垂老矣的无力。

「苏公公,宋家小姐的事,是有什么隐情吗?」

苏公公只是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想说出来。

「有些事,远比崔小姐想得复杂,崔小姐自滇中来,对这长歌城自然了解的不多,往后的日子,还望崔小姐多多留个心眼。」

我听得云里雾里,原本还能猜一猜,如今却是猜不出半分了。

今日皇上让我确定对李常祁的感情,我几乎是没有犹豫的,可我似乎忘了,李常祁似乎是很喜欢宋凝华的,很喜欢很喜欢的。

(十三)

我没等到李琛仪回来,等到了赐婚的圣旨。

李常祁封亲王,我作他的王妃。

我原该是高兴的,这份欢喜拖了这么久,我以为终于有了个结果,却不知道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或许从我踏上来往长歌城的路时,这一切就是错的。

「崔小姐快着手准备大婚吧,这日子也快了。」

苏公公将圣旨递给我,扶我起来的时候拍了拍我的手。

「一开始召崔小姐来长歌城,皇上便是中意你作儿媳的,祁王人品贵重,是个好归宿。」

是吗?我是心悦李常祁,能嫁给他对我是再好不过的结局,可李常祁也爱着宋凝华不是吗?

哥哥看着我的样子,确实是头疼得厉害,「皇上早就打算好了,去接爷爷和爹娘的队伍两个月前就出发了,如今算着日子也快到了。」

「皇上在你小时候就知道你了,你作皇家妇的事早就敲定了。我原想着你嫁给李琛仪便是最好的,长歌城水深,有些事你不懂的。」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暗暗下了决定。

宋凝华已经作了昭仪,和李常祁再无可能了,我可以等,等李常祁接受我,我信,只要我等得起,李常祁终有一日会接受我的。

「哥哥,我心悦李常祁。」

哥哥他听到这话时没多大反应,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以为,李琛仪可以赶在我出嫁前回来,可事与愿违,说是北地起了动乱,他回来的日子又推迟了。

出嫁的时候,爷爷和爹娘都来了,一起来的还有靖老王爷。

靖老王爷看着我,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原以为你是要做我的孙媳妇,李琛仪这混小子还是不行啊。」

「老王爷说笑了,李琛仪如今可不一样了,长歌城都流传他的英勇事迹,定然不少好姑娘等着嫁给他呢。」

我如是说着,只觉得靖老王爷笑得奇怪。

上花轿时,盖头一盖,我的眼里就只剩下了满目喜庆的大红色。

哥哥把我背出门去,我想起来小的时候,李琛仪也这样背过我,他说这是猪八戒背媳妇。

我同他说,娶媳妇的人会骑在高头大马上,我嫁人是要我哥哥背上花轿的。

如今李琛仪不在,我却要嫁人了,他连个喜欢的人都没有,当真也是物是人非,岁月不饶人。

在喜乐吹吹打打中,我坐上了花轿。

直到礼官高唱着,我和李常祁拜完了堂。

我的一整颗惴惴不安的心,才放了下来。

我真的嫁给了我喜欢的人,成为了他的妻子。

喜婆说着些吉祥话,李常祁掀开我的盖头,我低着头才敢缓缓抬起来,对上他那双清冷的眸子时,我的心还是狠狠地抽了一下。

他随意接过合卺酒,喝下的时候,不曾看向我,我的眼里全是他,可他的眼里不曾有过我。

喝完合卺酒,下人都退下了,整间屋子装潢喜庆,我和他就坐着,静静地不曾有半点交流。

我学着教习嬷嬷教的流程,笨拙得抬手给他宽衣。

李常祁看了我一眼,将我的手打落。

「这婚事,崔小姐可还满意?」

我没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没看出他眼里的不屑,呆头呆脑地点了点头。

「果然是你,李琛仪说你单纯,怕也是受你迷惑。」

我愣住了,抬头看向他时,头上的步摇晃了起来,一时间珠翠碰撞,吵闹得让人烦躁。

「华儿说是你的手笔,我还不相信,崔小姐好大的本事,居然也算计到我的头上来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李常祁似乎是气急,起身站了起来。

「我明白父皇不会同意我和华儿的婚事,娶你便娶了,多个吃饭的人罢了,可本王最讨厌工于心计的人。」

「还请王爷把话说明白,崔沅沅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根本就不听我的解释,一把将我推开,「你自己做的事心里清楚,还要本王给你再说一次,你有这个脸,本王可丢不起这人。」

李常祁说完就扬长而去,我狼狈地撞在了床上,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宋凝华同他说了些什么,而不管是什么,他认定我算计他了。

我想追上去解释,却被堵在了院子门口。「没有王爷的吩咐,王妃不能出这院子。」

我只觉得心痛,委屈的泪水即刻涌了出来,没人管我的喜悲。我蹲在院子里,身上的嫁衣都不曾脱下。院子里放了两颗桂花树,我擦擦眼泪走过去,「这是谁送来的?」

「李大人差人从滇中给王妃送来的。」果然是李琛仪,我在信中同他说,长歌城的栗子糕味道不错,却是想念滇中的桂花糕。

长歌城找不到桂花树,他就给我送来了。

我哭笑不得,含着泪自己把树栽下。

浇完水后,天已经擦亮,我虽是出不去,却还是享受着王妃该有的待遇,有人听我的话,给我送来热水,换洗之后,我不过眯起眼睛,便有人把我叫醒,说是要进宫面圣。

我抗拒得不行,却是只能任由人将我摆弄着,张罗着给我梳头换衣。

和李常祁一同进宫时,我本以为有机会同他解释清楚,可才一上了马车,他就点了我的穴。

我只能呆呆坐着,说不出话,也没办法动弹。

他就坐在我对面,拿起一本书看起来,我满腹的心酸与委屈无处宣泄,只能红了眼睛,落下眼泪来。

若是一个人不爱你,你就算哭瞎了双眼,他也不会动容半分。

一直到进宫,李常祁都没解开我的哑穴。

他也不和我说话,由着我哭哭啼啼,由着我支支吾吾半天。

「本王不会听你狡辩,你这种女人,定然有一万种说辞。」

面对各宫娘娘时,因为喜帕没有落红一事,整个宫里猜忌声音四起,李常祁的眼光一直在宋昭仪身上。

各宫娘娘看着我,似乎想要听听什么解释。我没办法开口,急得眼泪直冒。

原来皇上说的话,是这么个意思,原来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这么个感受。

(十四)

李常祁从不来我的院子里,也不让我出去,我试图解释,甚至写信告诉他,都没有办法。

原来一个人失去理智,是这样的不可理喻,在有关宋凝华的事情上,他是如此的偏执。

久而久之,我竟然失去了解释的欲望,我把对李常祁的欢喜深深埋起来,悉心照料我的桂花树,给李琛仪写写信,有时来了兴致还偷偷摸摸溜出王府,爬上小南楼,喝个痛快。

喝醉以后我是没办法再飞檐走壁,避开那些侍卫的视线,每每翻墙时不是被发现就是摔个狼狈之极,脚一连痛上许久。

然然常常来找我玩,和我说些长歌城里的八卦,不过最多的,还是我的。

喜帕没有落红,我没解释的事传了个遍,虽然皇上出面替我摆平了,却还是挡不住那些小道消息。

说我在滇中放荡淫乱,以一副肮脏的之躯嫁给李常祁,简直就是委屈了李常祁。

说我不要脸,腆着脸苟活于世,其实就该一头撞死。

哥哥对这事头疼不已,常来王府看我,爷爷和爹娘早就回了滇中,靖老王爷亦然,于是整个长歌城,除去我唯一的亲人哥哥,还有来陪我说话的然然,我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对哥哥自然是报喜不报忧,不过他来了几日都不见李常祁之后,便知道了些事情。

他试图去替我说话,李常祁便身体抱恙,各种理由一大堆,再后来,他干脆避开哥哥,不是外出办公,就是外出考察。

于是便是我劝着哥哥,哥哥忧心忡忡,为着我的破事都瘦了一圈。

我可真不是个省心的。

哥哥似乎是告到了皇上面前。

李常祁遭了几句数落,我也可以到处走动了。

我仍旧独来独往,从不准伺候的人跟着我。

有时来了兴致,自己画画,要是太无聊,干脆就睡觉,常常在午夜醒来抱着被子唉声叹气,偷偷抹泪。

等困意来了,便又倒头就睡。

我还不死心,想着去解释解释,李常祁一见到我就躲,有时我站在他的书房前说上半天,他也还是无动于衷,后来他就不许我靠近他的书房了。

最后一次同他解释时,我委屈得哭了出来,他拿着公文从我面前径直路过,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我。

我脸上的眼泪还挂着,人却是呆呆的。

上小南楼痛痛快快喝了一场,回自己屋子里嚎了一晚上后,我再也没去解释过。

李琛仪回来时,我兴致勃勃地骑马到城郊去接他,北地战乱平定他立了功,如今已经是威名远扬的李将军了。

昔日的哥们儿功成名就,而我还在这里混得惨淡不已。

当真是造孽。

李琛仪黑了许多,也瘦了,比之当年,硬朗不少。

他骑着马意气风发朝我而来时,我的心里一时间许多感慨。

「还想着回来看你成婚,竟然是一直拖到了现在。」他的眼睛红红的,我知道,他也有许多遗憾。

「回来就好,桂花树栽活了,能吃桂花糕了。」

我也笑着,开心极了。

「怎么样,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我笑得更大声了,「好啊,你看我都圆润了不少,倒是你,又黑又瘦,一双手上全是疤。」

「崔沅沅你骗不了我,你过得不好。」

没由来的,我的眼睛刷一下就红了,声音都沙哑了,「你见不得我好呢,我好得很。」

李琛仪笑了起来,「要是不快乐,我带你回滇中。」

我嘴巴一撇,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李琛仪手忙脚乱地想伸手过来给我擦眼泪,想了想又止住了动作。

「别哭了,我这手糙,再擦把你脸划花了。」

我抬手擦着眼泪,一边还死鸭子嘴硬地顶嘴,「谁要你擦,我可是有妇之夫。」

「你还是这么矫情。」

以往的宫宴,我不会和李常祁一起去,如今李琛仪回来,要给他办庆功宴,我好好的收拾了,兴致勃勃地就去了。

李常祁当然懒得管,我虽然不和他说话,看见他时还是忍不住难过。

如今他早就不屑与我共乘一辆马车了,我就不用看着他,自己独自难过。

宴席间,我和李琛仪的位子连着,倒是方便我和他说话喝酒,至于李常祁眼睛盯着宋昭仪,我心里泛酸都成了习惯,今日却是见怪不怪了。

皇上对李琛仪大肆嘉奖,给了赏赐又加官进爵,还寻思着给他赐婚。

李琛仪这傻子还不好意思起来,忙拒绝了皇上要给他赐婚的意图。

皇上到底是不胜酒力,吃了些酒便眯着眼睛,笑着打量众人。

我和李琛仪一边说一边喝,放肆得像是在自己家似的。

期间宋昭仪捂着嘴呕了几声,贴身宫女才扭扭捏捏说是宋昭仪有孕,已经三个月了。

我大概是喝多了,捂着嘴笑着同李琛仪道,「我有弟弟了。」

李常祁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原本醉了的我,酒醒了大半,后知后觉我才反应过来,那是宋凝华,是他心爱之人。

心爱之人生了个孩子是你的弟弟,放谁身上也高兴不起来吧。

皇上倒是开心,大手一挥给抬了宋昭仪的位子,直接作了妃位。

于是在座的人都跪下来恭贺皇上。

李常祁狠啊,愣是不跪,一直等到皇上隐隐动怒,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下了。

在座的人都清楚这些事,也只能装傻不知道,李常祁落了皇上的面子,改日必然少不了有人参他一本。

我的心揪着疼,生生疼出来眼泪。

诚然,我喝醉了,李琛仪亦然,庆功宴散,李常祁先走,我也得跟着走,李琛仪被拉住说话,我和他就匆匆分别。

我晃晃悠悠走在宫道上,李常祁的身影忽隐忽现,有时是两个,有时是三个。

「李常祁,你给我站住!」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胆子,指着他大声道。

他停了下来,转身还是没转身,我看不太清楚。

「宋凝华的事和我无关!」

他似乎是走过来,又似乎没走过来。

「你给我站好,我告诉你,我崔沅沅,从未做过!」

李常祁似乎要说什么,我却是不争气地擦了擦眼泪。

「祁王殿下,当年之事,确实另有隐情,也和王妃没半点关系。」

替我解释的似乎是苏公公,我张牙舞爪地一把抓住了李常祁的领子,「听到没有,这跟我没有关系。」

我将他一把甩开,擦着眼泪跌跌撞撞往前走,这么久了,没由来受了这些委屈,只让我觉得心酸,李常祁的冷淡和决绝,是我始料未及的。

恍惚间走过来个人,骂了我一句,「崔沅沅你哭什么,今天是爷大好的日子,你可别矫情了。」

会说我矫情的,就李琛仪一个人,我扬起手就打了他一拳,「说谁矫情呢,我告诉你,我没哭。」

李琛仪笑着大声喊道,「你哭了,我看到了,来,是欺负你,我给你打回去。」

「你欺负我,给我狠狠地打。」

李琛仪当真就开始捶自己,一拳一拳打在自己身上。

「你好蠢啊。」

我眼泪都笑了出来,捂着肚子坐到了地上。

(十五)

李琛仪庆功宴以后,李常祁对我的态度逐渐好转。

我以为自己的等待没有白费,自己可以走进他的心里,我们可以作一对平常夫妻,可以携手走过以后的日子。

李琛仪见我喜上眉梢,什么也没说,还是带着我该玩玩,该吃吃,该喝喝。

小南楼都快被我们踏平了。

虽说是态度好转。李常祁对我也是冷冷淡淡的,不和我一起吃饭,不来我的院子,甚至我主动去找他说说话,他也不怎么理会。

对哦,大婚的时候,他说过的,娶我就是多了个吃饭的人。

我日日做些糕点差人偷偷摸摸给他送过去,他倒是吃,可要是知道是我做的,恐怕送不进去。

李琛仪又去西北大营练兵去了,如今他官职加身,再不像当年自由,我也只能整日呆在府里,做些东西给他送去。

皇上来了兴致,居然到王府里来。

说是李琛仪说我的做的菜好吃,特意过来尝一尝。

来就来吧,皇上像是故意的,带来了淑妃,也就是宋凝华。

淑妃已经显怀了,整个人都变得富态。

我认命下厨,提前做了些糕点作茶点。

皇上暗戳戳说想抱孙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李常祁。

李常祁反常极了,拉了我的手说争取争取,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

满心的欢喜还来不及再细细品味,淑妃的肚子就出事了。

小宫女一口咬死吃了我做的糕点就开始腹痛,太医着急忙慌地来了,说是糕点上有红花。

糕点是我一个人做的,期间没有人插手,于是我就成了罪魁祸首了。

李常祁好不容易温柔起来的眉眼又冷了下去,积极和皇上进谏,把我扔天牢里去。

我百口莫辩,皇上无奈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人把我带去天牢。

「不是我做的,李常祁你信不信我?」

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期待着李常祁能给我一个回复。

似乎得到他的信任,比我的狗命要重要得多。

李常祁沉默着不发一言,而我死死抓着他的袖子不愿意放开,可一直到了天牢,他都没说话,我拽着他袖子的手逐渐松开,他拍了拍我的手,点了点头,「我信你。」

这三个字仿佛有魔力一般,使我原本不安的心逐渐平静下来,我朝他点了点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你会把我带出去的,对吧。」

李常祁皱了皱眉头,还是点了点头。他的身影消失在大牢门口,我巴巴地看着,我姑且就相信了他是为了还我一个公道。

可那人是宋凝华,是他的心头宝。我被他的温柔冲昏了头脑,居然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

天牢里的环境自然比不了我在王府的时候那么好,还有人伺候着。

不过应该是打点过了,我比一般人的待遇还是好挺多了。

一连几日,我都没等来消息,不说罚我,也不说放我出去。

我日日望着那牢房口,希望李常祁能朝我走过来,带我出去。

等来等去,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天牢里阴冷潮湿,我脑子昏昏沉沉,似乎是受寒了。

原本我一个人呆着,也没人来打扰我,不知道是第几日,突然冲进来一群人,把我架出了牢房,将我绑在刑架上。

我突然紧张了起来,连忙问是谁派来的,可他们不发一言,神情冷漠。

当我的手被套上拶子的时候,我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他们似乎是想要废了我的手。

我紧张得额头直冒汗,可没等我来得及将他们甩开,钻心的疼便让我疼得失声尖叫起来。

那群人几乎是下了蛮力,也是极有经验的,面不改色地拶子收紧。

我疼得几乎昏厥,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忽明忽暗,只觉得当场将我杀了才好。

我哭喊着,直到嗓子喊哑,嘴巴里只剩下一股子血腥味道,他们停下来时,我浑身是汗,像是在水里泡过一般。

上过刑后,我就被扔进牢房,像只死狗似的无力躺在冰冷的地上,期间昏过去又冻醒,我拖着残破不堪的身子爬回去,把自己裹在棉被里。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隔几日,但凡我的手好一些,这该死的刑法就会再来一次,久而久之,我的手指开始化脓,直到失去直觉。

不知道是谁请来的大夫,路过我时看不下去了,悄悄扔给我一瓶药粉。

我不敢再相信任何人,那药粉也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动于衷。

后来药瓶被搜了出来,那些人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在我面前把药粉倒的干干净净。

伤痛难忍,我总在夜半痛得呻吟起来,哭着哭着睡去,又疼得哭醒过来。

我觉得我快死了,我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成日里发烧,怕是撑不了多长时间。

我再一次被绑起来那一日,我觉得我死定了。

李常祁还是没来,我觉得我等不到了。

我居然难过起来,李常祁对宋凝华,怕是不会让她在这里多待一刻,只怕会提剑杀进来,将她带出去。

我难过得哭起来,只觉得脸上一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我脸上弥漫开来。

艰难睁开眼睛时,李琛仪一双眼睛通得吓人,就那么站在我面前。我竟然还有力气笑出来。

李琛仪将我从刑架上放下来,帮我擦了擦脸上的血,我嗓子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矫情的无声哭起来。

他用那满是茧的手帮我擦了擦眼泪,轻声说,「不哭了,我带你出去。」

李琛仪将我背起来,看到我的手指时,扬起剑又杀了一个人。

他将披风给我披上,背着我从这阴森的天牢里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他将那些给我上刑的人赶在前面,用剑指着他们,满身杀气。

他来得匆匆忙忙,又带着我直接闯进了宫里去。

苏公公叫了一句天爷就吩咐人去请太医,皇上听到动静从宫里赶出来,见到李琛仪和我的时候,说了句岂有此理。

后来我才知道,皇上下了旨不让动刑,见到我半死不活地样子时,无疑是打了他的脸。

(十六)

我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宫里,不知道哪位娘娘的宫里。

李琛仪第一个赶来,忙着问我感觉如何。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太医说我烧了许久,嗓子要慢慢恢复。

我感觉自己的手指疼得厉害,眼泪猝不及防就掉了下来。李琛仪红着眼睛帮我擦眼泪,笑着说了句矫情。我哭着摇了摇头。

皇上来看了我的伤势,一同来得还有李常祁,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的难受一阵接过一阵。

「李琛仪斗胆问皇上,淑妃该如何处置?」

我听得出来,李琛仪怒了,说话时几乎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杀人。

皇上闭了闭眼睛,「打入冷宫,废为庶人。」

听了李琛仪的解释我才知道,宋凝华自己喝了堕胎药嫁祸于我,又找人在天牢里对我用刑,那天李琛仪要是去晚了,我必然要死在牢里。

「求父皇看在淑妃娘娘小产不久的份上,不必打入冷宫了。」

「李常祁!你还有没有良心,崔沅沅现在已经这样了,你还有本事替那个贱妇求情。」

李琛仪几乎是吼出来的,我看了看李常祁,气得猛地咳嗽起来。

李琛仪赶忙看着我,问我有没有事。

我摇着头,用口型同他说回家,他点了点头,向皇上告了罪,用被子把我裹起来,正要抱起来时,皇上说是于理不合,示意李常祁上前。

我忙摇了摇头,最后只能将一直候在门外的哥哥叫进来把我抱走。

从李常祁身边路过时,我看着他那副样子,抬着头不曾看向我。

我是你的妻子啊,李常祁。

罢了。

我收回视线,将头埋在哥哥怀里。

我没回祁王府,而是回了哥哥府里,我继续住在我以前的地方,整日里除了喝药就是养伤。

李琛仪还是要去西北大营练兵,只不过每日两三日就会回来同我吃顿饭。等我的手好得差不多了,我开始拿着笔画画。

我握不住笔了,握住笔的手抖个不停,画不成画,通常也只是抖得一张宣纸乱七八糟,不堪入目。

我倔强地画了又画,以前能行云流水运笔,如今画出来就成了一团浆糊。

李琛仪拿过我的笔,摇了摇头说,「不画了,你的手还没好,等好了再画。」

「好。」

我听话地将笔放下,笑着点了点头。

我知道,好不了了,大夫来的时候偷偷和哥哥说过了,好不了了,我这一双手,算是废了。

崔沅沅曾引以为傲的丹青,没了。

再痊愈些,我便不碰画笔了,常常自己一个人喝酒,一喝就是酩酊大醉,睡上一整日。

醒过来的时候,我会躺在院子里发呆,一待就是一整日。北地战事又起了,李琛仪又得去。

「等我再回来,我们就回滇中去。」

我笑着点头应下,「等你回来喝酒。」他抬手摸摸我的头,好声好气地道,「少喝些酒,对身子不好。」

我点点头,「北地那些姑娘,你要是有喜欢的就带回来,让我也看看。」

「想什么呢,死丫头。」他翻身上马,再一次,朝着我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北地的风雪,你可要温柔些,别冻伤了他。

李琛仪将他军中得力的人留了一个给我,连带着靖老王爷给他的护身符也一并留下了。

这么多年,他待我极好,虽是常与我拌嘴,却是做到了有啥好东西都想着我。

那人叫青风,委屈他做了我的侍卫,有人罩着我,我就更放肆了,成日里出去乱窜,东家的八卦,西家的琐事,连同着宋凝华复宠,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要说是不恨,那是假的,可宋凝华是李常祁喜欢的人,李常祁是我喜欢的人,所谓爱屋及乌,我只能告诉自己,是我抢了原本属于宋凝华的东西,她夺走了我的手指,算是两清了。

所以皇上让李常祁来接我回去,怕也是为了安抚我。

苏公公劝我说,要大度,要能忍,我点点头,神色淡淡。

李常祁像吃错了药,竟然问起我的伤势。我对他变得漠然极了,客套地说,「多谢王爷关心,妾身好多了。」

「崔沅沅你是不是恨本王?」

「不敢。」

我不争气地爱你还来不及,谈什么恨呢,因着爱你,我对你又怎么生的出来一丝一毫的恨来。我对自己这感情恨得很,巴不得自己打自己几个巴掌。

随后便是我上自己的马车,青风赶车。

我看着自己的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出来。

李常祁啊,你突如其来的关心,是皇上要你做的吧,可我居然还是会因此心情好转,却不敢抬头看你的眼睛。

我怕看到你流露出来的不情愿,打碎我好不容易有了的好心情。

李常祁一路随着我进了院子,似乎还想要进我的屋子,我在房间门口停住,转身看着他。

他停下得有些着急,差点撞到我身上。

「王爷是有事吗?」

他皱着眉头,将脸转向别处,「你是不是喜欢李琛仪?那你为何还要嫁给我?」

我觉得他不可理喻了,他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我喜欢李琛仪了。

「外面传闻那么凶,说你和他私定终身,那日他把你从天牢里背出来,很多人都看到了。」

「所以你在哪里?你答应过要带我出去,可你知道是宋凝华把我弄成那个样子还是替她求情。」

我突然情绪激动了起来,话才一说出口就流了一脸的泪。

「你和宋凝华没有可能了李常祁,你醒醒吧,她是你的庶母,你还对她存着那样的心思,是大逆不道!」

李常祁脸变得难看起来,他看着我,眼里是滔天的恨意,我流着眼泪,也看着他。

成婚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说这么多话,居然是吵得这样面红耳赤。

李常祁到底是皇子,教养良好,我猜他定然想直接动手了,却是忍得辛苦。

罢了,有些人是白月光,是朱砂痣,是不可触碰的存在。我终究是比不及。

(十七)

吵过以后,我和李常祁又变成了那个样子,谁也不理会谁,我好生伺候我的桂花树,他安心做他的事。

时间总流逝得极快,过去的这些年里,李琛仪常写信予我,我做了桂花糕也拖了哥哥想办法带给他,那两棵桂花树争气,长得极好,开出来的花极其香甜。

我总问起来李琛仪的终身大事,他要么避而不谈,要么说让我少管闲事。

李常祁倒是心大,据青风和我八卦,说是他居然帮着宋凝华往上爬,这几年里她的地位如日中天,膝下已经有了一子一女。

每每说起来,我只觉得心酸又好笑,李常祁愈发受皇上喜欢,或者两个人是各取所需,各自都有自己的谋划。

说这命运也着实捉弄人,昔日的恋人,如今却是这种局面。

宋凝华封贵妃那日,李琛仪打了个漂亮的胜仗,所有人忙着恭贺宋凝华,我和青风到小南楼喝了一场。

酒过三巡,我早已经疯的不成样子,在小南楼又唱又跳。这些年的欢喜,让我逐渐变得沉默寡言,哥哥看我的时候,明显地心疼,而我除了愧疚,也没办法作甚。

于是今日的疯狂,像是埋了许久。

「青风,想不想去滇中?」我觉得我清醒得很,却又觉得眼前的人不真实。

「等李琛仪回来,我们一起去滇中,给你找个好姑娘。」

我仰起头来又喝了一瓶,长长打了一个酒嗝,大吼了一声畅快。

酒喝得上了头,我便不知道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在哪里。只是扬起酒壶。朝着月亮,对着李琛仪在的地方,遥遥地敬一杯。

「李将军威武。」青风学着我的样子,也敬了一壶。

喝酒是真的会误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我的头疼得像针扎,连睁开眼睛都有些困难。

我挣扎着爬起来,见到的却是李常祁,躺在我身旁。

我吓得魂都飞了,想要跳起来却反应过来自己未着寸缕。

我一把拽过被子裹紧,扬手就往李常祁脸上招呼了一个巴掌。

李常祁惊醒,人已经被我打傻了,直愣愣地看着我。我心里突然一阵委屈,忙不迭红了眼睛,虽然我没经验,但我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是喜欢他,可他不喜欢我,竟然也下得去手。

「你不要脸。」

我才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

「是我的错。」

他倒是承认的快,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我扬手又要给他一巴掌,他却是一把拦住,抓住我的手腕,皱着眉头看着我。

「我……以后……」

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大概猜得出他想说什么。可我觉得讽刺极了,事到如今,他连一个像样的承诺都给不出口,我那颗心突然就冷了下去。

一片生机盎然变成了荒芜,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滚吧,李常祁,我不用你来可怜。」

他想说什么,却被我一声怒吼止住了,「滚出去。」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喜欢上李常祁,是我做的最大错事。事到如今,我还是后悔不及。

我和李常祁同房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消息传得快,连着当年我喜帕没有落红的事也一同被翻了出来。

那晚的荒唐就只留下床榻的落红,我几乎快看瞎了眼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嬷嬷来取走了床单,我只觉得受到了无穷的侮辱,当年我哭得死去活来,李常祁不屑于开口替我辩驳一句,如今又是惺惺作态给谁看。

皇上喜笑颜开地召我入宫,说是想早日抱上孙子,我连笑都笑不出来了愣愣地看着别处。

「沅丫头,你是不是后悔了?」

皇上的笑收了起来,看着我的样子有些严肃。我看了看入秋的御花园,不乏萧条之景。「皇上,若是我想回滇中了呢?」

苏公公不着痕迹地拽了拽我的袖子,示意我不要说这些。

皇上笑了笑,「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

对啊,是我自己说过不后悔的,是我自己要嫁给李常祁的。

我才是自己如今结局的始作俑者,怪不了其他人,当初信誓旦旦的是我,一腔热血是我,如今矫揉造作是我,后悔不及也是我。

李琛仪说得一点不错,崔沅沅当真是矫情。

(十八)

原本李琛仪是暗中奉旨回长歌城过年,他却是暗中透露给了我。

我心情逐渐好了起来,整日里还是带着青风逛逛,对李常祁愈发冷淡起来。就连碰面,我也不会给他见礼,或者是给个眼神。

宋凝华的儿子生了场大病,没顶住就去了,听青风说是皇子间的明争暗斗,我也懒得去猜。

皇上倒是给了不少赏赐,连着几日都宿在她宫里。

而李常祁会让人送些东西给我,吃的穿的,还有些珠宝首饰。

我全让人退回去,倒是想起来李琛仪还欠我一只梅花簪子。我写信去要了,也不知道收到那信没有。

李常祁愈发不要脸,派他身边的晋安来烦我,送东西的时候死缠烂打,说是我不收回去就要挨板子,哭得楚楚可怜。

「李常祁出了名的待人有礼,你不要骗我。」

我笑了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冬天快来了,就要过年了。

晋安没话说,支支吾吾半天还是让我把东西收下。

「你说你家王爷是什么意思呢?你也知道,他本就不喜欢我这个王妃,如今送东西来,岂不是恶心自己?」

晋安没话说了。「拿回去吧,让他以后不必送来了,传到了贵妃娘娘耳朵里,他又难做人。」

李常祁和宋凝华的关系,从没人敢在府上说,如今我这么说,在场的除了青风和我,都面露难色,像吃了苍蝇似的。

我心情大好,连晚饭都多吃了几碗。这几日心情不佳,或者是对李常祁有偏见,只觉得饭菜恶心,难以下咽。

除夕那日,李琛仪还没回来,宫宴还得去,我照例自己乘一辆马车,李常祁厚着脸钻了进来。

我没有说话,直愣愣地看着他,他不敢看我的眼睛,把头低了下去。

良久,我冷笑了一声,他抬起头来说,「我会对你好的。」

「我会慢慢补偿你的,这些年你的委屈,我都会补偿回来的。」

我看着他,心里还是不争气的揪了一下。

「你放得下宋凝华吗?」

我觉得当真就是自取其辱,明明知道,还要问出来。

他低下头沉默许久,我忍着眼泪没流出来,认命地叹了口气。

「放得下。」

他的目光灼灼,似乎有万千星辰,闪着光,像我当年看到的一样,一眼就沉沦,片刻就心动。

我听见我嗓子沙哑,说了一声好。

终于要等到了,是吧。原来这么多年地等待,终于是会有了回响了。

进宫的时候,他将我的手握住,像是寻常人家的丈夫,握住自己妻子的手一样。

他还有些紧张,紧张得手心冒汗。

入席的时候,他没有避开宋凝华,落落大方地同我一起入席。

我早没有去管别人眼神的心思,我满眼只剩下李常祁,这个我心心念念许多年等来的人。

席间李常祁不断给我布菜,还特意问了我的喜好。

我笑得像个傻子,又觉得这好虚无,虚无得不真实。可我又无比贪恋这一刻,就算是我醉后一场大梦,那我也愿意继续醉下去,永远不要醒过来。

皇家多动乱,前些日子皇上召我入宫,我一心难过,根本就没注意他身体是否还好,如今等五皇子联合德妃母族围宫,我才发现皇上的两鬓斑白,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

「沅丫头,你在滇中,可没见过这种阵仗吧。」

皇上自嘲一般笑着,头转向别处,似乎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我没见过,来了长歌城,我只觉得我这些年真真是孤陋寡闻。老子娶了儿子心仪之人,儿子还要抢老子的东西,我活这么久,只觉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没等我和皇上再细细谈上些什么,五皇子将我们赶到了摘星楼去。

五皇子逼迫着皇上交出玉玺,好早日在诏书上盖章,宣布他作为继承人。

皇宫里里外外被围得严严实实,我走到摘星楼栏杆前,想起来进宫画画的那天。

那天的雪下得是真的大,那时候我的手还握得住笔,如今再想只是痴人说梦。

五皇子逼迫不成,又不能真的一刀把他老子解决了,只能恼人地走出来,和我站到了一块儿。

「三嫂倒是好兴致,如今这场面也能处变不惊,实在叫人佩服。」

这种客套话听听就好了,我本来是懒得理会的,但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能陪个笑脸。

「过奖了。」

五皇子冷笑一声,让我舒服不起来,我也不打算理会,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眼底的皇宫。

「三哥当年,进宫求的是贵妃娘娘,据说当日在这摘星楼,父皇有意让三哥继承大统,三哥为了贵妃娘娘,严词厉色拒绝了,父皇还因此动了怒。」

原来那时候皇上气得摔了杯子是因着这么个事情,当时我似乎是看出些门道来的,只是自欺欺人,不愿意承认罢了。

宋凝华是李常祁愿意放弃皇位也要相守一生的女人,如今明白,到底还是会觉得意难平。不过李常祁愿意放下学着待我好,我也愿意不去在意这些。

五皇子笑了笑,说了句三嫂好度量。

我也朝他扯了扯嘴角,大家客气得就像一家人,此刻在好好吃饭唠嗑,我和他不过是出来透气罢了。

宫里的人几乎都是五皇子的人了,我们被困住,皇上不为所动,五皇子也着急,便只能使用一些特殊手段。

看着几个宫女被杀,我只觉得残忍,干呕不停。

见皇上似乎还是不愿意交出玉玺,五皇子挑了挑眉,把贵妃娘娘和她的女儿带了过来。宋凝华也怕,第一时间就看向了李常祁,李常祁握着我的手猛地收紧,疼得我把眉头皱了起来。

「三嫂且过来些,这煽情的场面怕你承受不住。」

五皇子将我拉到一旁,李常祁的手本不愿松开,宋凝华红着眼睛看了一眼,他便卸下所有,松得极快。

五皇子把刀架在了宋凝华脖颈处,那小公主当时就哭了起来,五皇子极其不耐烦,将人一脚踢开。

我把她抱过来,她抬手就一把将我的脸挠开,我吃痛将人放开,五皇子过来就把她一巴掌拍开。

「你就是个坏女人,你抢我母妃的东西,你个坏女人!」

小公主还想冲上来动手,五皇子一个眼神过去,小公主悻悻地止住脚步,嘴里还骂了些难听的话。

「小心我把你的舌头割了!来人,去传太医。」

我疑惑五皇子如此待我,还紧张我的伤势,他只是笑了笑,「李琛仪待我不错,走的时候托我多照顾你,虽然现下是这种局面,却也不妨碍。」

说起李琛仪,我倒是想起来他要回来,皇上深深看了我一眼,我隐隐感到不安起来。

太医来看了我的脸,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支支吾吾半天想说些什么来。

五皇子一脸不耐烦,把小公主一把拽过来,「是不是这小杂碎伤到暗处了?」

小公主哭喊着,皇上怒极,「这可是你妹妹!」

五皇子冷笑一声,「我可没有这种心肠歹毒的妹妹。」

说着,小公主的手被他一把抓过来,太医忙上前查看,看了看她的指甲盖,「是砒霜。」

我吓得瘫坐在地,摸着自己的脸止不住颤抖起来。

「要不是这小杂碎太紧张伸错了手,三嫂现在就得是一尸两命了。」

在场的人,除了太医和五皇子,都愣住了。

我后知后觉抚上我的小腹,太医点了点头,「祁王妃的确有喜了,已经两个月了。」

「适才见三嫂干呕,我便隐约看出来了。」

五皇子点了点头,将小公主一把甩开,「王府里有贵妃娘娘的眼线,怕是早有人告知三嫂月事一事。」

我害怕的看向宋凝华,只见她死死瞪着我,眼睛里是满满的恨意。

李常祁看着我,眼里似乎是惊喜,似乎又是痛苦,我低下头,安心坐在椅子上,不想再去关心其他的事情。

「父皇老来得了这小杂碎,甚是宠爱,今日要是你乖乖写下圣旨,我留她一命,若是你不依,这摘星楼底,就是她葬身之处。」

「孽畜,那到底还有没有一点人性!」五皇子笑了几声,拽着小公主就离开了摘星楼。

「三嫂好生歇息,莫要动怒。」

我呆呆地点了点头,只觉得后怕,眼下宋凝华还在这里,适才李常祁的态度又让我动摇了。

「贵妃娘娘是否是有意要残害沅沅肚子里的孩子?」

李常祁终于还是开口质问宋凝华,只是我无心看他,只关心我的孩子。

宋凝华没有开口,皇上走上前来,欣慰地看了看我,「沅丫头,朕会给你一个公道,只是如今形势所迫,委屈你这几日。」

我识相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皇上还要李常祁为他办事,此刻若是处置宋凝华,只怕李常祁不愿意。

说到底,李常祁还是在意宋凝华,只要她一个眼神就可以松开我的手,若是我和宋凝华只能活一个,李常祁的选择显而易见。

苏公公将我带到房中休息,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没忍住流下眼泪来。

「王妃又是何苦呢?」

「苏公公,我后悔了,这件事平安过去以后,我就回滇中去。」

「王妃怕是难走出长歌城。」

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往里面缩了缩,「可以走的,他们不在意我,也会在意我肚子里的孩子。」

(十九)

李常祁是从摘星楼的密道出宫去的。皇上为了掩人耳目,随五皇子去了长恩宫,我和苏公公,宋凝华待在了摘星楼。

他们倒是放心,我吵着闹着把青风弄了进来。宋凝华太过可怕,我怕她发起疯来,把我弄死了。

李常祁走的时候来看了我,拉着我的手说了一大堆,无非绕着我肚子里的孩子,脸上显而易见的高兴让我觉得恶心至极。

「沅沅,你等我回来。」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看出来我的不对劲,却是没说什么。

宋凝华痴痴看着他,似乎在盼望他同她说上几句,好安了她的心。

李常祁倒是决绝,头也没回就走了。

于是我静静待着,宋凝华坐着,青风时刻把手搭在剑柄上,以防宋凝华突然发疯。

「我挺羡慕你的,有家世,身份高贵。你没来之前,我就知道你会是常祁的妻子。」

宋凝华莫名其妙自顾自说起来,我懒得回应,闭着眼睛养神,「我家不过是一介商贾,除了往上爬,我别无选择。」

「常祁是个极好的人,待人温和又彬彬有礼,若不是我舍命救他,他大概也不会喜欢上我。长歌城里喜欢他的姑娘多了去了,他什么没见过。」

「倒是你,性子跳脱。李琛仪在长歌城一直都是个难相处的人,你倒是同他交好,一起喝酒。」

我倒是不知道李琛仪还难相处,一直以为他大喇喇的,哪里是难相处的人啊。

「我只有常祁,让他因着这救命之恩爱上我,或许这不是爱,只是感激。但我但是我爱他,很爱很爱。」

我才懒得挺宋凝华的情感宣言,她爱不爱李常祁,李常祁爱不爱她,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事。

我饿了,劳烦苏公公去了一趟,给我弄了些东西回来吃。宋凝华倒是高傲,坚决不吃我的东西。

晚些时候,我心大地躺下睡了,青风一直坚守,坚决不让宋凝华靠近半步。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苏公公传来消息,说是李常祁出城找到了李琛仪,两人已经带兵打进来了。

又是一场血流成河,苏公公才说完不久,我就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刀剑碰撞声和惨叫声。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五皇子提着带血的刀,一脚踢开了门,吓得我一个激灵。

「委屈你了,三嫂。」

我被他用刀抵住脖颈,带了出去。

李琛仪跑在最前,胡子拉碴,但是又壮实不少。他提着剑,双目通红,头发乱糟糟的,又是奔波许久。

「回来啦。」我居然还笑得出来,丝毫没有死到临头的觉悟。

李琛仪瞪了我一眼,让五皇子阿巴刀放下来。五皇子只顾着提要求,倒是宋凝华,跑到李常祁身后躲了起来。

我的眼睛快看瞎了,李常祁有些慌乱,也开口劝五皇子把刀放下。

皇上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满眼痛心,五皇子自觉到了山穷水尽之地,将我放开,开始挥刀杀人。

李琛仪钻了个空子把我救下,忙着安慰我。

现场过于混乱,摘星楼变得拥挤起来。我根本没来得及反应,李琛仪还抓着我的手就突然松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就突然跪了下去。

「李琛仪?」我被吓懵了,他眉头紧蹙,脸上全是汗水,我赶忙蹲了下去。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腰全是血。

我的眼泪刷一下就掉了下来。

宋凝华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手里的短刃哐当一声就摔在了地上。

「李琛仪你不要吓我,李琛仪。」

李琛仪扯着嘴角笑着,「别哭,别哭别哭,

青风说你怀孕了,孕妇哭多了不好。」

「太医,快传太医。」我喊地声嘶力竭。

「没事,没事,我没事,你别哭。」李琛仪还顾着我的感受,抬手帮我擦着眼泪,「还要一起去小南楼喝酒,一起回滇中,我怎么可能会有事呢?」

太医迟迟不来,御林军一拥而上,五皇子气急败坏,一把抓过我,「她肚子里有未来皇孙,谁过来我就杀了她!」

「李常延你把人放开。」李琛仪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我想要挣扎五皇子的禁锢,五皇子反肘勒住我的脖颈,「崔沅沅你还是安分些。」

「把剑放下!」李常延几乎是喊出来的,我明显地感受到了他的紧张和害怕。

李琛仪乖乖把剑放下了,李常祁看着我,我看着他。有些东西在我这里突然暗淡了。

其实知道宋凝华有意谋害我时,李常祁的反应已经替我做出了选择。就算我再如何,也进不去他的心里,选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如今知道,当真是不甜。

「成王败寇,我认,这件事我母妃毫不知情,只求父皇念在往日情分,饶我母妃一命。」

皇上点了点头,算是应下,其实父子走到拔剑相向,到底是令人唏嘘。

「李琛仪,我李常延愧与你赏识,若有下辈子,我定然不负所望。」

李常延把我放开,翻身从摘星楼跳了下去。

皇上喊了声延儿,哀转久绝,于是有人蜂拥而上,接住了昏过去的皇上。

李琛仪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又摔回了地上。我跪下去扶住他,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他那双粗糙的手逐渐冷了下去。

「太医,太医在哪里?」

「别喊了。」李琛仪摇了摇头,白着脸笑了笑,「你看,下雪了。」

他将头抬起来,看向天空,自顾自说起来,「和你头一回来着摘星楼,也是这么大的雪,你就在那里画画,画的真好看。」

我将他搂在怀里,失声哭起来。

「我认识的崔沅沅可没这么爱哭,打马穿街,恣意张扬。你如今,怎么这么矫情?」

我哭着摇头,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冷了下去。他后腰上不断渗出血来,我用手压住,却是无济于事,该死的太医迟迟不来,李常祁就在不远处看着,无动于衷。

「崔沅沅。」

「崔沅沅。」

「崔沅沅。」

「我在,我在这里,我在。」

「下辈子别来长歌城了,你就待在滇中,我胆子大一点……」

他默默了许久。

「罢了。」

他抬起手来,接住一片雪花,那只手缓缓地沉了下去,「崔沅沅,别哭了。」

我看着那双手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也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心上,我声嘶力竭地喊着,喊着李琛仪。他不像以前一样会嬉皮笑脸得问我怎么了,骂我矫情。他如今躺在我怀里,安安静静。

我嗓子都哭哑了,嘴巴里弥漫起一阵血腥味。「青风。」

我喊了几声青风,他才从人群里拖着一身伤痕艰难地走过来。

我让他把李琛仪背起来,我拿起来李琛仪的剑,握在手里,手一直都个不停,我咬着牙齿紧紧地握住,起身狠狠地瞪着李常祁身后的宋凝华。

「沅沅,沅沅你要做什么?」

「滚开。」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朝宋凝华刺过去,御林军没见过这阵仗只能全部散开,李常祁会出手阻拦我是意料之中的。

剑刃碰撞间,闪出火花来,我感觉虎口生疼,没多久就流出血来。

要是我没伤了手,两个李常祁来了我也不在话下。

宋凝华花容失色,只能躲在李常祁身后,我提气而上,一心只想杀了她。

最后一击的时候,我故意让他一剑刺中了我,他愣神了,给了我可乘之机,宋凝华失声尖叫,我就要一剑贯穿他胸膛时,李常祁运气一掌,将我生生打飞出去。

可惜了,刺中是刺中了,还差了一点,就能让她命丧当场。

我朝楼梯下滚了下去,初上摘星楼时,李琛仪尚在,我滚楼梯时李常祁将我接住,再上摘星楼时,李琛仪丧命于此,李常祁把我亲手打下来。

滚到楼梯底下时,我狠狠吐了口血出来。漫天的雪呼啦啦就朝我扑面而来,浑身如同散架一般疼了起来,我不断抽搐着,看到李琛仪朝我有来。

「躺在雪地里做什么,快走快走,李四叔家的阿彩今天嫁人,快起来去看看。」

我想把我的手抬起来,尝试了几次,又垂了下去。于是周遭的世界突然一阵黑,我听见有人叫着我的名字,断断续续……

(二十)

我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极其混乱,有时是李琛仪同我打架,有时又是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意识再清明些,脑子里便只剩下李琛仪说,「崔沅沅,别哭。」

再就是我拿着剑刺向宋凝华,李常祁将我从摘星楼一掌打了滚下来。

眼睛睁开的时候,我感觉浑身都疼,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

嬷嬷一惊一乍地出了门去,似乎还被绊了一跤,摔得着实惨烈。

我咬牙切齿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这么一动,已经是满身大汗,让我累得气喘吁吁。

「青风呢?青风哪里去了?」

没人应我。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我脑海里似乎缺失了什么,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嬷嬷端了药来,好声好气地要我喝下去。我喘着粗气问她李琛仪和青风的下落。这嬷嬷磨磨唧唧半天,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王妃不记得了?」

我该记得什么?我心里没由来地紧张起来,心底突然升腾起一股子悲凉,旋即就红了眼眶。

「五皇子叛乱,李将军平叛遭了意外,今日发丧。」

我如同遭了当头一棒,整个脑子都昏昏沉沉起来。耳边一阵阵尖锐声响,我只觉得脑子要炸裂开来。

我意外碰掉了嬷嬷手里的药碗,汤药撒了一地,那碗也全然碎开。

我猛地反应过来,发了疯一般抓住嬷嬷的领口,「葬在哪里?李琛仪要葬哪里?」

嬷嬷被我的样子吓得一惊,哆哆嗦嗦道,「皇陵,封亲王,葬皇陵。」

我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上,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从床上一跃而起,狂奔着往王府崴就冲。

我脑子里只一句话占据着,李琛仪死了。我以为这是一场梦,可身上的痛和心口的抽疼告诉我,这是真的。

雪下得很大,像当年我和他一同来长歌城。我水土不服大病一场,他就骑着马唱了一路的歌。叽叽歪歪半天无非就是情哥哥情妹妹的山歌。

我在马车里听着不由得笑起来。

又像我还没嫁给李常祁之前,我进宫到摘星楼画画。那时候他陪我在屋外站了许久,给我撑了伞,替我挡了风雪。

我发了疯一样光着脚跑到朱雀大街时,正正好和仪队撞上。

那是和雪一样的白,仪队里的人无不白衣,

我怔在原地,脚上是刺一样的痛。

队伍前头,那棺椁赫然在目,巨大的恐惧像一声闷雷重重地砸在我心头。

我几乎要跪下去了,只能死死咬着嘴唇,抬脚走上前去。

「李琛仪!」这声喊叫几乎要了我半条命,嗓子里刺一样的痛和嘴巴里的腥甜慢慢的弥漫开,一直到四肢百骸。

送丧的人是李常祁和哥哥,两人听到我的声音都停住把头转了过来。

此刻我只不过穿着中衣,光着脚,样子必然骇人。

嬷嬷追了个半死才追了上来,哥哥几乎是第一时间跑过来,接过披风就要往我身上套。

我木木地往前走,眼睛死死地盯着棺椁,那眼泪哗啦啦就往下滚。

「沅沅,算是哥哥求你,你回去吧。」

哥哥要给我套上披风,见我没穿鞋,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来。

我突然死命挣扎起来,嘴巴里吼出嘶哑的声音。

「你让我再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

我哭得撕心裂肺,哥哥却是不退半步,李常祁从前面赶过来,将我接了过去扛了起来。

我在他背上不断挣扎,抬手拔了他发髻上的白玉簪。

我把簪子抵在脖子间,「放我下来!」

簪子抵住脖颈,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抵破皮肉,流出血来。他应该是被吓到了,只能把我放了下来。

我立刻奔向棺椁,浑身止不住抖了起来。

那个打马穿街的恣意少年,如今就躺在这狭小的棺椁里。

「你起来,我们回滇中去,你起来。」

我哭着跪了下去。

「你说过要给我买梅花簪,你还没给我买。」

「我们还要去小南楼喝酒,你起来喝啊。」

整个朱雀大街,静的就只剩下我的哭声和簌簌的雪花声。

我抬手拍着棺椁,这棺椁倒是上好木材,我的手都磕破了,也没见坏。我倒是希望李琛仪会突然爬起来,骂我一句矫情。

棺椁要到皇陵才能钉起来,我费尽力气想要推开看看,却是无济于事。

巨大的落寞将我包裹,我止住哭声,默默往后退了几步,转身走了。

李常祁欲要上前把我抱起来,我突然掉头,就往棺椁上撞。

「沅沅!」

「崔沅沅!」

李常祁一把把我抱住,我不断挣扎,嘴唇都被我咬出血来。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我只觉得后颈一痛,漫天的大雪和那棺椁在我眼前逐渐模糊,我告诉自己不能把眼睛闭起来,却抵不住巨大的黑暗将我席卷。

(二十一)

眼下整个长歌城里,都是李常祁的人,先皇去世已经半年,李常祁迟迟不肯登基即位。

倒是宋凝华,不知道使了什么手短,早早就坐上了太后的位子。

我拿着李常祁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

想起来李琛仪葬礼不久,我似乎是烧坏了脑子,记事不清,先皇下令让李常祁娶了赵嫣然进门。我清醒过来后,赵嫣然就日日蛊惑我,说我同她交好,那时候我不假思索就信了大半,如今回过神来,怕是她早就有所图谋。

不过都是些琐事,如今我只想杀了宋凝华。

哥哥遭了贬谪,回了滇中,如此一来也好,起码爷爷和爹娘有人照顾,我死在这暗无天日的长歌城里,也不必伤怀。

宋凝华知道我要来,早早地就在摘星楼等着了。出乎意料的,她没带任何人。天快亮了,再过会儿,李常祁就要醒了,我再耽误下去,就来不及了。

到时候在上演一出英雄救美,我又会失手。

「你还是记起来了。」

宋凝华一身华服,巧笑嫣然,仿佛一切还是当年的样子,我初次见她,倒是觉得她惊为天人,冷冷清清的。

「你不知道,当年你从摘星楼上滚下去时,常祁也急得连滚带爬摔了下去。你腿间的血弥漫开的时候,我又记起来自己当时人傻,为了陷害你自己杀了我第一个孩子。」

我抓起剑,手还是抖得不停。

「你听我把话说完吧,我知道我逃不过。」

「常祁会爱上你,在我意料之中。可他一直愧对于你,我也清楚,你们不会长远。」

她痴痴地笑了起来,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崔沅沅,你很聪明,知道进退,可你又蠢得可怜,真心对你的人你不懂珍惜,偏要去求那些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为什么你要来长歌城,为什么要和我抢常祁?」

我没空听她说这些屁话,提着剑就刺向她的心口。剑刃没入时,她痛苦得叫了出来。

我讶于她不反抗,却被她一把灰迷了眼。

她想要逃,我单手一剑,她便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眼睛里一阵刺痛,等我看得清楚时,一个酒壶就砸到了我的头顶。

我被砸的七荤八素,脑子一片昏沉。

宋凝华跌跌撞撞走向了屋外,又摔了下去。

我撑着站起来,拖着剑朝她走去。她抓着栏杆站起来,我用剑再次抵住她的心口,一点一点用力。

她森然笑了起来,「崔沅沅,你以为,你以为,单单凭我,就能杀了李琛仪吗?」

血不断从她嘴巴里涌出来,她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趁乱杀了李琛仪,是先……」她往后一仰,一把将我抱住,剑狠狠地将她贯穿,我也同她一起摔下楼去。

「是先皇授意,趁乱杀了李琛仪。」

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我听见她这么说。

宋凝华被我一剑贯穿心口,自然没力气将我翻过去,于是她就成了我的肉垫。

她摔下去时,我浑身的骨头都像断了一样。

我从她身上翻下来,她一双眼睛瞪着,七窍流血,死相极惨。

我连连吐血,五脏六腑如同移位一样痛起来。我知道,我也活不长。

我躺在地上看着摘星楼,想起来李琛仪给我撑伞。我落错了墨,后来两那墨化作了楼下的顽石。

他说摘星楼没有顽石,后来五皇子李常延从楼上翻了下来,现在宋凝华也命丧于此,而我也快了。

如此一来,倒是多了,三个人凑一凑,也是一堆顽石了。

一个固执于权位,两个固执于爱情,都是冥顽不灵。

李常祁惊慌失措地跑过来,我偏头看着,这次他的眼神里只有我,一路跑来的这段路,自始自终他都只看着我。

他将我打横抱起来,哑着声音让叫太医。

「崔沅沅你不能死。崔沅沅你给我挺住。」

他的眼睛红了,我看得出来,他害怕了。李常祁啊,你还是紧张我了。

「你要撑住,李琛仪的遗物是我收拾的,书信,还有簪子,你要是能挺过来,我把那些东西全然交给你。」

他一边说,一边掉下眼泪来。

我想开口说话,一张嘴却是不断涌出血来,他不断地摇着头,我脑袋昏沉,眼睛逐渐闭了起来。

「李常祁。」

「你说。」

他是真的害怕,连抱着我的手都不自觉收紧。

「我对不起你,杀了你的宋凝华。」

「我一直都心悦你,从第一眼见你事就喜欢你。」

血不断从我嘴巴里涌出来,我竟然笑了起来,我睁开眼睛,只觉得逐渐模糊起来。

「下辈子,不要喜欢你了。我就待在滇中,不要遇见你了。」

我逐渐失去知觉,连耳边的声音也模糊起来,李常祁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我想抬手摸摸他的脸,却是无力。

李常祁啊……

  (正文完)

(番外)

我即位三年后,赵嫣然染了风寒去了。她没能生下孩子来,说的也对,胡诌的有孕,我又没碰过她,哪里生的下来孩子。

晋安总劝我纳新人,老臣们也不断上书,似乎我孤家寡人让他们不快一般。我坐在案前发着呆,晋安嘴巴里叽叽歪歪说些什么,我已然没听明白。

我总想起崔沅沅来。

有时候是某个梦回的夜里,也有时候是某个平淡的午后。有时是她追着李琛仪,也有时候是她小心翼翼又欲盖弥彰看向我的眼神。

至于太后,如今我剩下的,只有满心唏嘘。

同她断干净前尘往事的那天夜里,我和她坐下吃了一顿饭,那天崔沅沅主动让我陪她吃饭,我想着同她来日方长,几经犹豫便同太后一同用了饭。

离开的时候,太后最后抱了抱我,说是作别。多年前我还会紧紧地回抱,那夜我却是手足无措,只能生涩地拍了拍太后。

崔沅沅淋着雨来了,我着急她的身子。便没看到她那些奇奇怪怪的神情。

自从李琛仪死后,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当时失手把她从摘星楼推下来,摔没了我和她的孩子。我看着她躺在地上抽搐,身下和嘴巴里的血红得刺眼。实话说,那一刻我怕了。

我知道她在滇中长大,性子跳脱,能纵马骑射,长歌城里的姑娘皆比不过她,可她躺在地上的时候,我心里害怕得不行。

她几乎没救过来,太医说她求生欲望不强。我看着她一日日消瘦,脸色惨白,呼吸羸弱,我是害怕的。

我从不愿意承认我喜欢崔沅沅,我觉得那是对年少情愫的背叛,是对父皇强权的屈服。可我不得不承认,我确实,爱上了崔沅沅。那日宋凝华抬位做了贵妃,赵嫣然使了手段,崔沅沅酩酊大醉就朝我扑上来。她环着我的脖子,满身酒气,她说她要回滇中去,去滇中养花种草。

后来的事朝着我们都把控不住的地方发展,第二天醒过来时,她哭了。我着急的想要给她一个承诺,可我发现,在她面前,我居然没办法开口给个承诺。

以前年少时,承诺张口就来,可当命运捉弄后,我总厌弃开口承诺些什么。

我明白,李琛仪喜欢崔沅沅。李琛仪写的信,传回来的被父皇拦住交给了我,崔沅沅传出去也拦下来交由我做决定如何处置。起先我不屑看这些,都直接扔给晋安让他传出去。可日子久了,难免好奇,我开始看他们的信。

信里的崔沅沅和我面前的崔沅沅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有时候她会抱怨,说什么东西难吃,王府外的八卦她倒是清楚的很,洋洋洒洒写一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末了,还得骂李琛仪几句。

不得不承认,我会看得笑起来。

崔沅沅还问李琛仪要过一只梅花簪子,说李琛仪说话像放屁似的,说过重新给买,买个好多年就买了个寂寞。

他们之间的这些事,我都是一无所知的,这个时候我又会想,他们以前的故事。在滇中时的崔沅沅,又是如何的天真烂漫。

李琛仪的信亦然,也是一堆无聊琐事,写到后来,便是常常问起,问崔沅沅愿不愿意回滇中去。

那些问她愿不愿意回去的,我一一拦了下来。

崔沅沅看不到,自然也回不了。如此几次,李琛仪也不大问了,继续同她说些无关紧要的破事。什么想吃桂花糕,又说北地风雪大。还有就是那里的姑娘和崔沅沅一样,叽叽喳喳,什么也不怕。

崔沅沅爱管闲事,老催李琛仪成婚,李琛仪开口骂她,我倒是觉得该。

或许从一开始,我和崔沅沅便没什么缘分,我救不出天牢里的崔沅沅,致使太后先下了手,将她的双手废了。也拉不住摔下摘星楼的崔沅沅,亲手将我们的孩子杀了,最后也没能及时赶来,让她死在了我怀里。

李琛仪死后,她似乎是伤了脑子,忘了些事。她又变成了那个崔沅沅,日日喝酒乱跑,摆弄院子里的桂花树。

中秋那日,她一如既往没进宫去,我到小南楼寻她时,她就挂在那里,然后便自己松了手。万幸我接住她了,而我和她的这一生,就接住了她那么一次。

可她还是想起来了。

她居然想将我溺死,我原想挣扎开,却鬼使神差由着她去,她一边哭着笑了起来,似乎是精神错乱。

她对我拔剑相向,哭着喊着要杀了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声嘶力竭又双目通红,实在骇人。可我看得却是满眼的心疼。太医说她受了刺激或许会想起来,我故意耐着性子远离她些,以为这样,好歹能同她相安无事过着这些日子。

选秀那日,天气晴好。我难得抽出一日空闲,去看看那些秀女。按照礼官的要求,她们给我展示着自己擅长的东西。年轻的面孔秀丽亮眼,舞蹈唱曲,弹琴赋诗。

我百无聊赖,掏出自己的盒子,摆弄着那些我收起来的李琛仪的遗物。

李琛仪的信极多,我有闲暇时间便看些,一直到今日,我都没看完。

都是写给崔沅沅的,表露心迹的倾吐,那些没对崔沅沅说过的话都在了。崔沅沅在时,我怕她受了刺激,没敢给她看,如今她去了,我替她一字一句仔细看来,算是不辜负李琛仪写下来的初衷。

可我到底是不配,由我来看,说什么辜负不辜负的废话。

李琛仪倒是个长情之人,对崔沅沅的感情长久不减,甚至父皇有意为他赐婚也被他一一回绝。他说知道自己等不到崔沅沅。我却也不明白他到底在等什么。

至死,他也没把喜欢崔沅沅说出口,想来是怕崔沅沅愧疚,平白让她郁郁寡欢。为着她能同我安稳度日,终究是没舍得说出口。

李琛仪私藏的梅花簪子,据说是崔沅沅最喜欢的,我隐约记得李琛仪在北地时,崔沅沅还写信去要过。最后这梅花簪子也没能戴在崔沅沅发间。

信纸用的洒金桃花笺,一字一句倒是认真,必然用了心思。

倾吐间不过思念与意难平之语,大多的,还是对崔沅沅的祝愿。

「一别多年,沅沅不知可还安好,每日饭食如何,我却也是无从知道。今日阿西娅瞧见了你的梅花簪子,欣喜若狂,吵嚷着说要。我回绝了,惹得她哭闹着跑开。这么一闹,甚是思念你。当年雪地里憨态可掬的姑娘早嫁作人妇,我能做的,就只是偷偷藏了你掉落的簪子。收到你问要簪子的信了,可我也不愿再买新的,若是你有了新的,我这手里的便也不是你的心头好了,我自然不会告诉你这些。真想回长歌城去,想见你。希望见你幸福安稳的样子,又怕自己看得心中酸涩。总也怨怼自己实在软弱,千言万语会聚在心,倾吐于口时,又成了支支吾吾。总怕伤了情分,吓到了你。崔沅沅啊,长乐安康。」

「昨日阿西娅带来了自己缝的腰带,说是她们这里的习俗,男子绑上了女子亲手做的腰带,便要娶她,和她一生一世永不分离。我又得和她说上一堆,将长篇大论的道理。阿西娅却也不伤心,眨着眼睛问我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同她说了你,说你的笑,你的好,你的任性,你的一切一切。我给她看了我的狐裘披风,告诉她是如何得来的。她说你必然也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说想见见你。对,崔沅沅是风姿神韵的女子,是我钟情一生的女子。崔沅沅啊,长乐安康。」

「问你要不要回滇中去,你总避开不谈,我隐约知道,到底是李常祁牵绊住了你的心。若是没有来长歌城,此时你又在哪里。是在滇中纵情山水,还是会走遍大江南北,去过你说的恣意人生。我有私心,想把你绑在我身边,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你若是喜欢画画,那我便配你画,山高水远,四海为家。可惜你嫁人了,不过也好,嫁的是自己喜欢的人。崔沅沅,长乐安康。」

「前几日打了一场硬仗,我差点没挺过来,那蛮人的箭实在了得,若不是我反应快些,怕是要命丧当场。好在我挺过来了,如今才能点着灯写这些。昏睡那几日,总是梦到你,梦到以前在滇中的日子,可醒来的时候,就只剩下呼呼的风和帐外的马儿咴咴几声,实在寂寥。再过些时候,就能回去了,不知你又是何种模样了,想来怕是喜不自胜,幸福安稳。沅沅,长乐安康。」

我收起信件,一时间不知道作何表情。李琛仪这些情深,终究是没舍得开口说出来。即便最后一刻,也只是让崔沅沅别哭。

我心中一时酸涩起来。这种青梅竹马的情事我也有过,却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味,我爱上了别人,宋凝华作了我父皇的妃子。

眼下秀女正在作画,有人作了摘星楼,被晋安呵斥着要拉下去。崔沅沅去了以后,我怕得紧,不让人再提及有关摘星楼的事宜。

我叫停了晋安的动作,走上前去看那个秀女的画作。秀女战战兢兢地求饶,说是不知道犯了错,只是喜欢摘星楼的高耸入云,还说想上摘星楼看星星。

「摘星楼不适合看星星。」我看了看那画,想起来些事情,「摘星楼看雪倒是不错。」

秀女的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小心翼翼地说自己见识浅薄,让我饶她一命。

「知道崔沅沅吗?」

我饶有兴趣地问道,晋安闻言,脸色一变就跪了下去。

「知道,皇后娘娘是第一国手,臣女拙作自然无法可比。」

我陡然笑了起来,「可别夸她,说她是第一国手,那她爷爷岂不是没了地位。」

「说她是国手也就图一乐,不过她的画倒是真的惊艳,她也画过摘星楼,她画那日也是今日一般的好日子,不过今日艳阳高照,那日瑞雪漫天。」

那日我忤逆父皇要娶宋凝华,崔沅沅和李琛仪在外面画画。后来她和李琛仪吵闹间摔下了楼,我接住了她。

那时候不觉得,如今在记忆里,她的娇憨可爱和脸红害羞倒是十分清晰。

人总在失去之后才懂的惋惜,那些回不来的日子也在如今显得格外珍贵。放在那时候,我眼中哪里又容下过一个崔沅沅,等得如今满心满眼皆是她,她便就只剩下一回忆给我。而她早就去了不知奈何哪处,或许一碗孟婆汤入口,入了轮回也说不准。

想到这里,我心头一跳,某些大胆的猜想让我有些激动起来,似乎冥冥之中皆是缘分,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激动,开口道,「抬起头来。」我仿佛已经看到,崔沅沅那双亮亮的眸子,可是没有。我期待终究是一场空,那秀女抬着头,长得清秀可人,眉毛弯弯,却是没有半分崔沅沅的影子。

我的心突然酸涩起来,殿外是大好的日头,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而我突然难受起来。现在我才明白过来,这世上,再找不到一个像崔沅沅那般的人了。

我心头升腾起一股凭空的寂寥来,我想我能体会到李琛仪在北地时午夜梦回时,听着风声呼呼与马儿咴咴的感受了。

终于,崔沅沅也成了我心头一道过不去的坎了。

崔沅沅走的第七年,李琛仪从滇中带来的那两棵桂花树也没有熬过。本来那花开得还算得上茂密,可夜里刮了一场大风,连着下了一场大雨,我赶到的时候,就只剩下落了一地的花和被折断的枝丫。

我看得一阵失言,心头惘然,我折了一枝还看得过去的,握在手里,仿佛要抓住点什么。

那晚我在崔沅沅以前住的院子里睡下,听得雨打风吹一夜,又在后半夜睡了过去。

醒来时,那两棵桂花树惨不忍睹,我吩咐了人好生照料便要去上朝,只带走了折下来那一枝。

得空时,我便去看看,可到冬日的时候,就只剩了一树枯枝,下了一场雪后,枯枝承受不住,倒了,我去看的时候,早就腐了烂了。

于是,崔沅沅留下来的东西,不剩多少了。有关她的东西越来越少,不过好在我留了一枝,那桂花不错,香气扑鼻。我将它插在白玉瓷瓶里,放在榻前。太医说花瓣不能见光,否则就失去其味,我便没敢再让人推开窗子。

或许这暗沉沉的地方容易勾起回忆,每每躺下时,我总感觉崔沅沅还在,就躺在我身庞,只是和我闹脾气,不愿意同我说话了。

选进来的秀女总想着法子讨我欢心,她们很是朝气蓬勃,可是娇憨不如崔沅沅可人,任性又不若崔沅沅明理。崔沅沅以前看我时,眸子里亮晶晶的,闪着光。这些妃嫔看着我时,没有崔沅沅的眼睛那么亮。

我也只是和她们说说话,或者就让她们画画给我看。有个叫什么乐仪的倒是安静,我就同她说崔沅沅,可说着说着,我就开始沉默。于是她会开口劝我想开些,有什么想不开的呢,我明白崔沅沅已经走了。

崔沅沅走的第十五年,宫里就只剩下乐仪陪着我了。我娶了崔沅沅,一生只有她一个妻子,我忠于她,所有的妃嫔我都没动一根手指头。说句不要脸的,我怕碰了别人了,以后下去,崔沅沅嫌恶我。

可我明白,崔沅沅不会等我。

其他的妃嫔我都找理由打发了,乐仪无处可去,便陪着我在这宫里。

下第一场雪那日,乐仪说我应该去摘星楼看看,犹豫不决许久,我还是没去。摘星楼留下过许多不好的回忆,我根本不敢去面对这些。如今粉饰太平多好,免得想起来时又难受。

那枝桂花还是没留住,放了太久也失了味,掉光了叶子,花也落得一朵不剩。于是我又觊觎起那只梅花簪子。虽说是李琛仪的遗物,却也是崔沅沅喜欢的东西。

似乎留住了关于崔沅沅的东西,我就留住了她。

这几日长歌城里兴起了桂花糕,我兴奋地出宫吃了一回,好吃是好吃,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乐仪说我是执念太深,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崔沅沅做的,我一口没吃过。就是她塞到我嘴边来了,我也没吃上过一口。

崔沅沅走的第二十年,乐仪受了风寒,身子每况愈下。我倒是祸害遗千年,身子还算硬朗。乐仪陪着我十余年,却也没抵过岁月无情。临去前,她总劝我。

「陛下,二十年了,是时候放下了。」

她的脸色已经很差,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我坐在她不远处,她躺在塌上,那双看着我的眼睛晶亮。

我默然许久,藏在袖子里的梅花簪子被我摩挲的温热。

「这么多年,就算是有轮回,她也不会再等着陛下了,如今这个时候,她怕是孩子都很大了。」乐仪咳了一阵,原本就白的脸挂了一层薄薄的汗,「陛下,有些人,错过了便就是真的错过了。」

我仍然沉默着,手却不听使唤地将那梅花簪子的金线碰断,散落出一地珠子来。那珠子在地上弹起又落下,密密匝匝的。乐仪呼吸有些力不从心,将头扭朝一边,不愿再说话了。

晚些时候,我现在摘星楼前望了许久,晋安来传话说是乐仪去了。我默然了一会儿,径直登上了摘星楼。

凭栏远眺时,风光无限,长歌城便在眼底了。我推门进去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晚些时候,我出宫去了小南楼。

在小南楼坐了一夜之后,我传话让人运些滇中的桂花树来长歌城栽种。

我收拾了李琛仪的遗物,吩咐人移棺滇中,一并带走了那些书信,那梅花簪子我也差人修好,又放了回去。那是他的执念,要是我再占了,到底是有些不合适。

长歌城会种满桂花树,李琛仪会回到滇中,百年后我还会见到崔沅沅。我相信来世,相信能与崔沅沅重逢,我不求能同她再续夫妻之缘,只想能再见她一次。

就算是人群里远远望上一眼也行。

有个恣意张扬的姑娘,发间有只梅花簪子,打马而过,我便知道,那是崔沅沅了。                                                                       正文完

番外–春风不度

城西布商宋凛,是我爹。我是长歌城第一美人宋凝华,是三皇子李常祁的青梅竹马,是当今太后。

士农工商,我家就是那最不起眼的商贾。我顶着第一美人的名号,受了不少白眼。为了往上爬,我只能抓住一切可以助我的东西。

三皇子为人正直又和善,待人温和有礼。是我最容易抓住的一个好工具。

可我没想过自己会爱上他。

就算是我知道自己的爱一开始并不纯粹,即便我和他自小相熟。他相信我的为人,可我却不会告诉他,我一开始的接近就带了目的。

长歌城没有女子会不要命的替他挡刀,也没有女子敢。可我敢,比起就此没命,我更怕一辈子活在最底层。为了这,我只能赌。

李常祁自小在宫里长大,见过不少牛鬼蛇神。我能拿出的筹码,只有我的命。

老天待我不薄,我成功了。我不仅活了下来,还让李常祁对我极其愧疚,我恃恩邀宠,告诉他我所有的不幸。

日积月累的相处之后,他果然承诺,他会娶我。

而我也对他动了真心,即便我知道,我一开始的目的本就不纯。

李常祁是个讲信用的人,得了他的承诺,我知道,我成功了。我期待着,期待着嫁给他的时候,期待他成为太子,成为新皇,而我也终将母仪天下。

可是从滇中来了个崔沅沅。

来了个煞神李琛仪的青梅竹马崔沅沅。

李琛仪不好相与,也就除了五皇子李常延和他走的近些,连李常祁和他也不甚相熟。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危机,这个崔沅沅奉旨入长歌城,必然有事发生。

我猜对了。

从宫宴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危机感便让我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本来常祁和她还不熟,我已经预料到失去常祁了。

我害怕了,害怕我的近在咫尺的地位一夕之间全无,也害怕失去常祁。

宴席间皇上时不时打量着崔沅沅,又看了看常祁,笑意更深,时不时还和苏公公耳语。我似乎能猜到说的是什么,于是我开始为自己谋划。

常祁也预感到了什么,眉头日益紧锁,我软磨硬泡,哭诉一番,煽风点火告诉他,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血气方刚的少年,必然不会任由事情发展,于是他带着我入宫。

那日崔沅沅和李琛仪也去了,皇上一看到她便喜笑颜开,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是了,崔沅沅是世家小姐,就算崔家迁出长歌城,百年基业也在,名声威望也在。

她还有个做官的哥哥,可我出身卑微,除了常祁,我什么也没有。

我恨得牙根发痒。

常祁跪着求娶我,我知道,崔沅沅和李琛仪就在外面。我跪着,他们嬉笑着,常祁求着,皇上一言不发。

我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一个茶盏顿时碎开,一句放肆吓得我浑身直哆嗦。

崔沅沅进来了,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害怕,似乎只要我不抖,我的尊严就还在。

皇上因为她没有生气,我的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她还要假惺惺过来扶起我,我恨不得扬手打她,让她跪在我面前承认错误。

可我不能,我什么也算不上。

回去时,心机深沉如她,故意摔在了常祁的怀里。我知道,她要抢走常祁了。

等她和李琛仪离开以后,我哭闹着,常祁好言相劝,说尽了软话。崔沅沅和李琛仪打闹着,嘻嘻哈哈的声音传了过来。

常祁皱了眉,侧目看了看还是转过头来安慰我。我心底一凉,我感觉到了,我要失去他了。

崔沅沅用她的天真,用她和长歌城里所有世家小姐都不一样的做派,逐渐把常祁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我只能下狠手,我和常祁说想要去宫宴,他带我去了。他对我有求必应,也许是出于愧疚,也许是为了遮掩。

我顾不上那么多了。

宋家不缺钱,我买通了宫女,躲进了宫里的偏殿,点了父亲重金买来的无色无味的催情香。派了我最信任的丫头去找常祁,可我没想到,一场荒唐过后,坐在我床榻的人会是皇上。

而常祁跪在殿中,衣衫一丝不苟。

我害怕得浑身都在颤抖,指甲狠狠地攥进了肉里。

于是我做了皇上的昭仪,崔沅沅嫁给了常祁。

我哭了一夜,想明白了些事情,若是没有崔沅沅,常祁必然是我的!于是我以血书传信常祁,告诉他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崔沅沅。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结果,常祁在新婚之夜没有和她圆房。第二日进宫时,无论她哭得多难受,常祁都没理会她。常祁厌恶别人算计他,他不会轻易原谅崔沅沅的。

多好啊,崔沅沅,这就是抢我东西的下场。我心里病态地开心了起来。又暗中派人散播崔沅沅和李琛仪的情事,一时间,崔沅沅名声扫地,我愈发高兴。

我怀孕了,这意味着,我要生下常祁的弟弟,我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可皇上眯着眼睛告诉我,他知道我的所有手笔,看在常祁的份上可以一笔勾销,警告我不要再做什么。

我知道,皇上喜欢孩子,可我脑子里只想弄死崔沅沅。

于是我在祁王府喝下红花,想要彻底置崔沅沅于死地。只要毒死她,我就可以捏造她畏罪自杀的证据,可常祁似乎动了念头,出手把她送进天牢,让我没有机会趁机毒死她。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找人在天牢动手,死之前,我还要废了她引以为傲的手,让她痛苦地死去。

可李琛仪回来了。把她救了出来,还咄咄逼人,想要弄死我。进冷宫的那个晚上,李琛仪来找过我。他说他不打女人,却还是将我的小手指生生踩碎。

煞神李琛仪,果然名不虚传。

我笑着看着他,嘲笑他。问他心爱的女人嫁给别人是什么感受,他看了看我,居然说我不懂什么是爱。他说只有崔沅沅得偿所愿,他才能开心。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恶狠狠地警告我。

我只觉得难过,为什么崔沅沅什么都有,有个李琛仪对她死心塌地。

在冷宫的日子格外难熬,可我没想到,常祁会帮我出去。可这样,我便更清楚的知道,我和他没可能了。

宫里的日子远比我想象中的难熬,我得到了贵妃的位子,也在之后失去了第二个孩子。李琛仪风头愈发盛,皇上的脸色越来越沉重。宫里不缺闲言碎语,冷宫里也不缺旧时候的老人。渐渐的,我知道了些鲜为人知的事情。

皇上的皇位啊,来得不光彩,使了手段,靖老王爷看得心累,这才迁出了长歌城。而崔家当时的家主和靖老王爷交好,也一同迁去了滇中。

皇上属意常祁,而崔沅沅要做未来的皇后,也是为了利用崔家世家的威望,打消世家们对于皇上的怀疑。

李琛仪平乱有功,盛名在外。皇上疑心重,怕靖老王爷把当年的事说出来,也怕李琛仪生了乱心。毕竟崔沅沅,是个祸害,保不齐李琛仪为了一个女人,乱了李家江山。

于是,在五皇子生乱时,皇上派苏公公告诉我,只要我趁乱杀了李琛仪,他会给我想要的一切。他知道我恨崔沅沅,也知道李琛仪喜欢崔沅沅。让我动手,再给我想要的,似乎一切再合适不过。可皇上不知道,崔沅沅有了孩子,我要一同杀了崔沅沅。

可这祸害福大命大,居然没死成。

李琛仪死的时候,她哭得多伤心我就多高兴。她还想杀我,可我知道常祁不会让我死,毕竟我是为他挡过刀的人,以他的性格,他不会做这种看着我死的没良心事。

发了疯的女人果然厉害,常祁又不敢真的动手。她居然就真的刺中了我,我忙叫着常祁,他脑子懵了。这一切和当年我替他挡刀时的场面太像,他果然出手了。

崔沅沅就那么飞了出去,常祁反手就要抓住她,我哭喊着拽住他的衣袖,崔沅沅就这么滚了下去。常祁慌了,我看得清,他动心了,他爱上崔沅沅了。可崔沅沅身下的血又那么的红,一如当年我喝下红花,我的第一个孩子也是这么没的。

我居然感觉到了愧疚,孩子到底是无辜的。况且那还是常祁的孩子,若是崔沅沅生下了孩子,也会是像常祁一样的吧。

崔沅沅摔得惨,又掉了孩子,李琛仪发丧那日,她居然醒了过来,刚小产便只着中衣赤脚在雪地里闹了一场,据说她还要撞棺寻死。那日她闹得凶,回去又见了红,差点没挺过来。

常祁疯了似的逼太医,太医只能一赌用了重药。她还是没死成,只是脖子上挂着的附身符,碎了。多方打听,原来是李琛仪从自己身上取下来留给她的。我居然会同情李琛仪起来,只觉得悲哀,又有些动容。到底是李琛仪,为她挡了千万次。

而我如愿以偿做了太后,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我得到了势力,摆脱了最底层的身份,那些昔日里对我冷嘲热讽的人如今只能跪在我的脚下。

可我不开心。

常祁又有了新的人,可我的探子告诉我,他不碰别人。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忘记了些事情的崔沅沅,暗中派人跟着崔沅沅,若是有时间,甚至是他自己去。

从小南楼把喝得烂醉的崔沅沅背回来,还不坐马车,要一路走不让人跟着。

光明磊落如他,居然也走上了每日在崔沅沅房中点迷香,再偷偷摸进去睡一夜,第二日早早起身离开的事来。

我知道这些事后,坐在寝宫里哭了一整夜。

他小心翼翼地,不敢提及当年的事,甚至逐渐疏离了我。每日处理事务,和朝臣一起用膳,甚至都不敢去面对崔沅沅。

我去求他,求他和我吃顿饭。我告诉他,只要他和我吃一顿饭,我就离开长歌城,去给李琛仪守陵。他居然会迟疑,还要权衡利弊。

我没想到崔沅沅会找来,于是我顺势给他系上披风,他伸手挡住了我,我赶紧抱了他,我哀求他,就抱这最后一次。

他动作生硬,拍了拍我的背。少时,他会抱住我,会出言安慰,如今他,不会再如此,更不会出言安慰。

他推开了我,皱着眉头告诉了我,说他已经知道了我做的一切。我爹已然出卖了我,一并告诉了他我当年接近他的目的。

我惊慌失措地抓住他的手要解释,可他摇了摇头,说是希望我能说到做到。

我知道,我和李常祁,算是完了。

魂不守舍地回了寝宫,探子告诉我崔沅沅发疯了,要杀了李常祁,还说要杀了我。我知道,她想起来了。

于是我精心打扮,去摘星楼等她。

看见她的时候,我觉得她好可怜。喜欢李常祁这么久,平白辜负了李琛仪深爱她那么多年。要是李琛仪没那么爱她,不那么在意她的感受,把所有都告诉她,她必然不快乐,必然郁郁而终。

又或者说,李琛仪在滇中就说出来,崔沅沅也不会来长歌城。我能把所有瞒住,也能嫁给常祁,如今我便不是太后,是他的皇后了。

可是没那么多巧合。

我还是没告诉崔沅沅李琛仪对她的情义,她这辈子欠了债,下辈子是要还的。我不告诉她,她下辈子就得去还李琛仪的债。

算是,我对她的补偿吧。

她和我一起摔下搂时,我又后悔把她拽了下来,要是她摔死了,常祁该多难过啊。这皇位坐上去便寂寞冷清,留他一个人,该有多难熬啊。

可留下了崔沅沅,他俩又得多难熬,一个满心愧疚,一个接近疯魔。罢了,下辈子吧。

下辈子我也得去还常祁的债,我一定会找到他,告诉他,我叫宋凝华,我会不夹杂任何别的,好好地爱他,陪着他。

《春风入卷来》李琛仪番外

我初入长歌城时,李常延自来熟地带着我乱逛。放肆地打马穿过朱雀街,像在滇中的时候一样。偷酒到摘星楼喝,李常延高兴过了头,从摘星楼滚了下去,在床上躺了许久。我被叔父罚在太后宫里罚跪。

后来李常延求情,我才得以出来。

又记不得是个什么劳什子宴会,那些官家小姐都来了,娇弱的身子仿佛一碰就倒,安安分分地样子,倒是叫我想起来崔沅沅。她可疯得很,一拳能把我鼻血揍出来,喝起酒来毫不露怯,即便她酒量不行,每次为了让她少喝些,我总得装得像一些。

我杵着下巴看那些官家小姐争先恐后地展示着自己,无聊地能让我睡着了。良久,叔父开口夸赞了一位如今已经想不起来姓甚明谁的姑娘,说她画画不错。我伸着脖子看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李常延看到了,便问我觉得如何。我作了中肯的评价,说是这个年纪有这水平,已经是佼佼者。于是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问我,谁当得第一。年少轻狂,不知道敛其芳华,我哪里知道这些,于是便说,崔沅沅当得。

殿中一时嘈杂起来,都在谈着,谁是崔沅沅。我抬头喝了一杯果酒,朗声道,「滇中,崔家沅沅。」

不知道为何,我竟然会有些许自豪,似乎崔沅沅的厉害之处,能算在了我名上似的。

回滇中时,我挑挑选选,偷偷买了一支梅花簪子。

崔沅沅及笄时,我偷偷摸摸地簪到了她的发间。痴傻如她,一直到晚间歇下时,才后知后觉发现,于是那晚,她偷偷摸摸带了一包袱吃的,翻了靖王府的墙,用石子儿敲了我的窗。

她一头长发披着,穿着单薄的衣服。我问她送她的狐裘去哪里了,她矫情地说没舍得披。那晚的月亮格外圆,我俩待在树上喝完了我偷出来的酒,她还是醉了,睡得像只猪。我把她抱下了树,借着月色看着她的脸。

她真好看,比长歌城第一美人宋凝华还好看。于是我做了此生最大胆的事,偷亲了她。软软的嘴唇,我只敢轻轻碰一下。只是一下,便让我浑身紧绷,脑子一片空白。回过神来以后,我脸烫的不行。赶忙拍了拍我的脸,没敢再看她。

背着她回去时,我高兴地像个傻子,傻笑了一路。

后来我不敢看她的脸,一看她,我就会想起来我偷亲她,一想起来,我就会心跳加快。我暗地里悄悄地问过府里的小厮偷亲姑娘之后要怎么办,怕泄露出去,我没敢说是我干的。

那小厮啧啧咂嘴,一边摇着头一边说,那是流氓。我拼命的解释着,他似乎看出来了,问我是不是我干的。

我刷的红了脸,他看穿了我,并且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把这事告诉了崔沅沅。于是崔沅沅搂着我的脖颈子问我,瞧上了谁家的姑娘,要不要她去给我提亲。我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有些失落。

「要去也是我爷爷去,关你什么事。」我红着脸,着急忙慌地解释。

她皱了眉头,我正后悔自己的失言,她却抬手给了我一拳,「呸,你个小流氓。」

我废了好大劲解释,她才相信我没干那事。后来想起来也挺后悔,要是我当时告诉她,我偷亲的姑娘就是她,会不会没有后来那些事了。可那时我瞧不出来她对于我偷亲姑娘后的什么反应,生怕说出来了,坏了情分,她也不愿意理会我了。

要是崔沅沅不理会我,可比杀了我还难受。

李四叔家的阿彩嫁人时,她要去凑热闹,顺带着拉上了我。那时候的崔沅沅爱热闹,左跑右跳崴了脚,我只能背着她到处走。喜乐声和嘈杂的人声里,我问她,像不像猪八戒背媳妇。

她拉着我的耳朵,几乎是用喊的,「傻瓜,娶媳妇得坐花轿,我要是嫁人了,是我哥哥把我背上花轿的。」

她在我背上挥着手,张牙舞爪,笑得像是她嫁人似的。我憋了一会儿,问她,「那要是我八抬大轿娶你,你会不会像今天这样高兴?」

四周太吵了,她没听到,于是她趴下来问我说什么。我支支吾吾又不敢开口了,只能告诉她没什么。她揪了我的耳朵,问我是不是想娶媳妇了。

我瞪了她一眼,她笑得更开心了。

崔沅沅画技得到了崔爷爷的真传,确实是不错,爷爷让我出去巡查民情时,我喜欢带着她去。她会安安静静地画画,我没事时在一旁看着,这个时候,我会想到以后的日子。

我们住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种她喜欢的梅花树,再种一棵桂花树。冬日时我给她折梅花泡酒,秋日里我给她收桂花,让她给我做桂花糕吃。

要是有了孩子,她就教孩子画画,我教孩子习武。在给孩子取名的时候,我一定让着她点,毕竟孩子是她生的。

乱想起来这些,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觉得快乐。打马穿街时,我会侧目去看她,看她随风飘起来的头发,看她恣意张扬的样子。光撒在她脸庞上,柔和静谧得不像话。

崔沅沅及笈后,皇叔会在我去长歌城时有意无意地打听她。我多了个心眼,倒是皇叔和稀泥,说是要是崔沅沅真像我说得那么好,做李家的媳妇也是不错的。

我心里大喜,激动得没差点跳起来。要是得了赐婚,崔沅沅嫁给我,我不敢想了,仅仅是这些,足够我睡觉做梦笑醒,喝着酒也能笑得合不拢嘴。

于是我满心欢喜,迫不及待地带着她去了长歌城。我喜不自胜,仿佛到了长歌城,她就能嫁给我。

可我没想到,她会喜欢上李常祁。

她红着脸的样子特别好看,可她说的话够却是让我心中大恸。明明我不愿意让她喝太多酒,却还是带着她去了小南楼。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看着她,忘了她身子刚好受不了寒,忘了身后的风雪肆虐。我浑身都是凉的,连心也凉了。

可她搓了搓胳膊,我心里又是一阵酸涩,关了门,我喝了很多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那么多酒,可再多的酒喝下去,我也忘不了她说李常祁时红着脸的样子。

背着她回去时,我问她,现在和我回滇中去,你别喜欢李常祁了,我娶你,你试着喜欢我行不行?

她嘴里说着胡话,不曾回答我。

我记得那天的雪好大啊,她就趴在我背上,我一步一步走在雪地里。街道的灯笼昏暗,月光倒是极亮。我开始后悔了,后悔待她来滇中,后悔没有早点告诉她我喜欢她。

这世上的爱有千百种,独独她对李常祁偏偏就是一眼心动。或许我和她真就没什么缘分,又或者说老天爷给了我滇中十余年,有无数次机会。我都一一错过了。

耳边是她的呼吸声,是雪花簌簌声,是我一步一步踏在雪里的声音,何其寂寥。

去北地时,她让瑾瑜兄送来了好多东西。对啊,我以前总爱骂她矫情,说了这么多年我竟然忘了,一直以来矫情的人都是我啊。

小时候我爱哭,我矫情,我调皮,干过混蛋事。崔沅沅给我收拾烂摊子,给我替爷爷求情。长大了,倒是我羞于启齿那些事,总也喜欢说她矫情。

北地风雪肆虐,倒是让我成长许多。心境自是与从前大不相同。附近的部落有位姑娘,叫阿西娅,听说是部落里的小公主。性格大大咧咧地,像极了滇中时候的崔沅沅。

混熟了之后,她总也喜欢来找我。约我去赛马,约我去打猎。问我有关长歌城的事,问我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她真聒噪啊,不过要是做这些事的人是崔沅沅,我会觉得很开心。

有一年除夕,在我拒绝阿西娅的第二年,她给我带了些酒来。北风呼呼的吹着,让我想起来小南楼喝酒的那时候。

宋凝华伤她,李常祁态度摇摆不停。我看到她时,只觉得心酸。我藏在心尖尖上的姑娘啊,怎么被这长歌城折磨成这样。

我想抬手擦去她的泪,到底是不能了。粗糙如我的手,哪里可以划痛了她。且祁王妃的身份套住了她,我也不能再做出僭越之事。

「若是不开心,我带你回滇中。」

可她心里有了牵挂,愿意困在这长歌城。

她问过我,如果有人被困在长歌城,会不会开心。我当年说不会。

如今她就困在这里,为着她喜欢的男子。

叔父一路厮杀登上了皇位,他做的事,我多少能看出来一些。可是崔沅沅她哭得那么难受,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她不应该知道这些腌臜的事。她是滇中小霸王,她该无忧无虑一世天真,她不该承受这些。

可要是我不在了,谁来保护她?李常祁吗?我到底是不放心。

那雪下得很大,洋洋洒洒朝着我来。那雪落了她满头,我却抬不起手来替她拂去。那一刻我突感很后悔,想告诉她我的心意。

我犹豫了。

若是她知道了,她会多愧疚。长歌城本就够苦了,她再知道这些,她该多自责。崔沅沅本来就是个善良的小姑娘,爱跟着我胡闹,爱看梅花。

对了,答应她的梅花簪,如今还没买呢。

过个几年,她承欢膝下,被一群孩子围着打闹,逐渐把我遗忘。李常祁好好待她,她得到她想要的所有。

所以还是不告诉她了。

我说,「崔沅沅,别哭了。」

就像那年我被一群小孩欺负,她拿着不知道哪里找来的马鞭冲过来,哐当一阵乱打,打跑了小孩,自己挂了彩。

「李琛仪,别哭了。」她缺了颗门牙,说话还漏着风。

我哭个没停,她傻笑着看着我说,「你可真矫情。」

我记了很多年,一直说她矫情。

到底是,心有不甘啊。

(全文完)

□ 人间有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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