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策儿在大朝上奉先帝遗诏继位的消息传来时,柳蓁正在院中抚琴。
听闻消息,拨弄琴弦的手停了下来,轻按在琴面上。不知过了多久才笑了,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
听碧笙说,李胤在朝堂上日日驳那些谏言的老臣,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柳蓁虽不出声,但心里多少有些动容。
李胤是个怪人,宠她的时候,温柔得不得了;痞起来,也是没个尽头;要是动了怒,就更是摄人。
之前他说要带两本儿避火图给她学,柳蓁还以为他只是随口说笑,谁知他真叫碧笙拿来了。
有几夜,还亲自翻开,逼着她看。眼下,这两本污秽东西还在床底儿的箱子里躺着。
柳蓁收起琴,回屋翻出了避火图。
他待她守信,她亦要有所回报,有来有往,才叫买卖,才能长久。
红着脸草草翻了一遍,柳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又把册子藏回了床底下。
夜色已至,柳蓁身披朱红的轻纱,里头仅一件亵衣,腰肢若隐若现,他只瞧一眼便乱了心神。
媚骨天成,大抵如此。
「蓁蓁……蓁蓁……」
李胤一遍遍地唤着她。
「下月初五,是黄道吉日,登基大典便定在那时。」
柳蓁不吭声,却紧紧抱着他,抵过千言万语。
李胤盯着那双迷蒙与清醒交织的媚眼儿,温声道:「策儿继位,你自母凭子贵,承太后之位,你可想好了?」
半晌,柳蓁才道:「想好了。」
李胤沉默片刻,忽地附耳呢喃:
「蓁蓁,若是当我的妻子,也是能的,我有办法。」
柳蓁怔住,心里烫得厉害,又终是迫着自己摇了摇头。
他却也不甚失落,只吻着她的眉眼说:「不急,我等你。」
这话宛若细雨打落湖面,激起心底层层涟漪。
……
柳蓁睁开眼时,李胤已穿置妥当,坐在榻沿上盯着她瞧。
她睡眼惺忪,被他瞧得害臊,只好蒙到被里遮羞。
见她这幅娇态,李胤心情更是大好,偏把人揪出来亲。
「蓁蓁,赖不得床了,快起来随我出去。」
柳蓁这才打量起他来,见他竟穿着一身寻常人家的衣裳,周身无半点儿华贵装饰,不由问:
「去哪儿?」
他狡黠一笑:「答应了带你出去走走,总不能食言。」
本以为是随口一提,却不成想他真放在了心上,柳蓁心中难免动容,不禁轻呼一声:
「李胤……」
他忙按住她的唇,催促道:「别说话,再磨就迟了。」
柳蓁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遮天本事,就这么拉着她上了马车,一路出了越宫。
车里宽敞,坐上五六个人也不显局促,偏他要将她搂在怀里坐着。
柳蓁也不敢逆他,就静静倚在他怀里。
李胤出身平民,没什么贵胄的情致,衣上从不熏香,却总有种独属于他的味儿,闻着叫人心安。
他不说话,柳蓁也不说,低头闲闲摆弄着他的衣袖,忽见他右手的虎口处有一道细长的疤,一路绵延至袖中。
柳蓁耐不住好奇,轻轻撩开他的袖子,那疤划得极长,一直到前臂的尽头才止住,看着也不似是刀枪箭斧伤的。
「怎么伤的?」她扭头轻问,指尖柔柔在那疤上抚摸。
李胤尚在闭目养神,闻言也不睁眼,只漫不经心地道:「救你姐姐时,让她用簪子划的。」
2.
「阿姐?」
「嗯,当年你姐姐知道你受了辱,也同你一般寻死觅活,若不是我制住她,只怕那簪子已叫她刺进自己喉咙里去了。」
柳蓁不曾想他还救过姐姐,这恩越积越多,真叫她还不清了,又抿唇许久,忽问:「疼吗?」
李胤这才睁开眼睛,直勾勾望着她:
「老子是沙场上摸爬滚打来的,这点儿无痛无痒的东西连伤都算不得。」
柳蓁虽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却没怎么见过他脱光衣裳的模样,偶尔从敞开的衣袍里瞥见几回,竟是满目疮痍。
想到此,心头莫名酸楚。柳蓁微微侧身,伸手轻扯开他的领口,目光所及之处,便有一处狰狞的疤,像是用火燎过,颜色极深。
李胤抬手按住她,恣肆调笑几句,柳蓁说不过他,气得别过头去。
他倒笑得得意,反将她搂得更紧。
须臾,马车缓缓停下,只听外头车夫道:「主子,到了。」
柳蓁挥帘看去,还是那条长街,十六岁生辰那日,沈仲修领着她逛过一遭,也是在这儿,她头一回遇见了李胤。
李胤见她愣住不动,捏住她的下巴问:「不下去?」
柳蓁这才回过神来,垂首道:「不想去。」
「那去哪儿?」
柳蓁侧过身抱着他,不肯撒手,只道:「去哪儿都好。」
「好,依你。」他并未多问,只吩咐车夫换了个去处。
未过多时,马车出了城,停在城外一处集市上。
这里不比安临城繁华,少有上档次的酒楼铺子,都是些小摊小贩,来赶集的也大多是附近的农户。
柳蓁随他下了马车,他顺势拉住她,俨然如夫妻携手一般亲昵。
「这样的地方,你定未来过。」李胤说罢,将她的手握紧了些,带着她一路闲逛起来。
逛到糖画摊前,柳蓁略略驻足,他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停下来对着摊主道:
「老板,要一串儿。」
「好嘞!」老板这头说着,那头已将纹样纸推到二人眼前道:「二位选个样式。」
岂料柳蓁还未把纹样看全,李胤便随手一指道:「戏水鸳鸯。」
她蓦地羞红了脸,微微撇开眼去,却躲不过老板眼尖儿:「官人是买给小娘子的吧?」
「是,我家娘子爱吃甜的。」他倒应得理所当然,看得那老板都忍不住笑:
「官人与小娘子甚是相配。」
听罢此言,李胤心中自然得意,一把搂住柳蓁的腰道:「我家娘子眼界高,算是下嫁我了。」
老板见他生得萧萧肃肃,皎如玉树,宛若天人入凡,忙说:「官人哪里的话!」
三言两语间,一对戏水鸳鸯已呈在眼前。
李胤付下钱,接过糖画,递到柳蓁手里。
柳蓁小心翼翼地捏着竹签,翻来覆去地瞧,这老板确是个手艺人,画得栩栩如生,真叫人下不去口。
「不吃?」他问。
她抬眸看他,唇边沁着笑意:「画得好,舍不得吃。」
「吃吧,吃完再买就是了。」李胤非把那糖画推到她嘴边,柳蓁迫不得已尝了一口,不由叹道:「甜。」
李胤趁她不备,在她唇上轻啄一口,继而也道:「是甜。」
光天化日之下,柳蓁哪领教过这番架势,总觉被人瞧见了,恨不能找条地缝钻下去。
唯他脸皮子最厚,大摇大摆地搂着她逛了一路,但凡她多看一眼的东西,他都要买下来,一路下来,手里都快提不下了,二人这才回到马车上。
柳蓁久未出宫,今日难免心情舒畅,又见他待自己这样好,忍不住靠到他肩头。
「李胤……」
「嗯?」他应了一声儿,又垂手替她理了理裙袂。
柳蓁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终还是按下了心底萌生的一丝情愫,只道:「我倦了。」
「那便睡一会儿。」话落,李胤将她揽进怀里,轻声低语:「回了宫,我再唤你。」
「嗯。」
柳蓁哪里舍得睡?
倚在他怀里虽闭着眼睛,却一路听着车轮的辘轳声儿,心里想着:「这马车若是能走得再慢些就好了。」
听着听着,外头突然喧嚣起来,约莫是入了城。
行了半晌,忽闻车外传来一阵嗒嗒的马蹄声,跑得急促,掀起一阵风来,随风带进来的,是一股熟悉的香气。
月麟香。
这头闭目嗅着,那头李胤已道出了她所想之人:「是你的旧情郎。」
柳蓁微微一抖,缓缓睁开眼睛,却被他一把推出怀里,猛地按在车壁上。
「嗯?」她只得装蒜。
偏逃不脱李胤的眼睛,非得再度点破道:
「方才外头骑马经过之人,是沈仲修。」
「那又如何?」柳蓁冷冷撇过头去,却叫他炙热的气息一下下地打在耳廓上。
李胤硬是把她的脸扭了回来:
「光闻着味儿,就辨出他来了?」
「没有的事儿。」一句辩解,惹得他更为不满。
外头人声鼎沸,犹如近在耳畔,不过一壁之隔,里头竟这样荒唐,柳蓁又羞又怕,轻轻推搡他:
「将军,别……」
他却置若罔闻,口中道:
「若你是个妓子也好,拉个三五车金银珠宝也不怕赎你不成;偏你生得泼天富贵,非把江山奉上,才能探你香闺。你倒好,心里还撂不下他,躺在我怀里还能心猿意马。」
话至此处,他只掐住她的腰。
柳蓁拗了不过片刻,终究是从了他。
3.
马车颠簸,李胤抬手抽了她头上的钗饰,任由三千青丝如瀑般披覆,又顺势拽住几缕一扯,迫得她仰起头来。
「你说,我疼不疼你?」
柳蓁知他生气了,不敢逆他,忙道:「疼的。」
他又问:「那你还想着他做什么?」
「妾满心眼儿里都是将军,哪儿来的功夫去想旁人?」
「旁人」二字,叫他心里舒坦了不少,李胤这才不再逼问。
外头的车夫早已心知肚明,一路默不作声。
李胤毫不罢休,直到宣德门。
四周逐渐安静了下来,车外一声高呼忽吓得柳蓁浑身一颤。
「尚将军。」
明眼人皆认得出他的马车,李胤将腰牌解了下来,随手递出车帘,扬声道:「开门!」
守门的侍卫见到腰牌,听到声音,自然不敢多加询问,忙开门让路。
马车掠过时,风吹得车帘微掀,隐隐露出的一小截雪白,叫那侍卫晃了神。
待入了宣德门,柳蓁方才长舒一口气,李胤见她惊魂未定,低笑道:
「怕什么?即便看到了,也只当我荒淫一遭,在车里疼爱小妾,哪里认得出你来。」
柳蓁早慌得四肢虚软,说不出话来。
「蓁蓁,这月的月信是什么时候?」
她已丢了魂,眼神散得厉害,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约莫……还有……两三日来……」
李胤闻言,只道:「迟早将你掳回府去囚起来,逼着你给我生两个,看你这心,还落不落得下来了。」
话落,马车略一颠簸,柳蓁惊得紧紧攀附住他。
李胤坏笑着将她抱紧:「也就这种时候,才想着赖我。」
柳蓁忽地仰头吻他,轻道:
「我知将军疼我,将军的恩,不敢忘。」
这是她头一回主动亲他,李胤哪能不欢喜,半晌,又喃喃自语:
「记得恩做什么?记得情才好……」
……
新帝登基,乃普天同庆之事,提前一月便拟旨到民间张贴了告示。
里外琐事繁杂,柳蓁领着策儿忙得焦头烂额。
好在策儿年幼身子小,龙袍冠冕定制起来倒不算太费功夫,至于自己的吉服,柳蓁并未留心,全权交由了尚衣监去操办。
登基之日,二人天未亮就起了身,换上龙袍吉服,系玉带,登龙辇,临朝阳宫加冕,接传国玉玺。
礼乐喧鸣,内监孙谦扶着策儿一步一跨登上帝座,受百官参拜,四方朝贺。
大典冗长繁复,礼毕又赴天元宫行封禅祭,改年号万和,大赦天下。
柳蓁第一次临大朝,受万人跪拜。
众人山呼皇太后万岁时,恍惚间,看着一同跪地叩首的李胤与沈仲修,柳蓁只叹世事难料。
如今,她当真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了。殊不知,这份荣耀背后她又舍弃了些什么。
策儿登基后入主承乾宫,沈仲修令鹤羽骑中的精锐不分日夜严防死守,李胤亦加派兵马拱卫。
柳蓁亦迁入历代太后寝宫——长乐宫。
新帝已立,即便监国持政,外臣也不可再留在宫内,李胤与沈仲修各归府邸,出入再不自由。
不过,柳蓁到底小瞧了李胤,大越建朝之初,祖皇帝修建越宫时,特在帝后、储君及太后的宫殿下修筑了暗道,鲜有人知,如今却为二人刁风弄月提供了方便。
李胤自此越发猖狂,来寻她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兴起时几乎夜夜赖在长乐宫。
柳蓁承袭太后之位,俨然成了长辈,尤其是这长乐宫端严肃穆,住在此处,心境多有不同,总觉得自己在这宫里与他行着见不得人的勾当,真乃万般罪恶。
反观李胤,一贯没脸没皮,丝毫不觉羞耻,行欢时还故意戏弄她,一声声地唤着皇太后殿下,叫她又羞又恼。
倒是沈仲修,再难轻易见她,但他在越宫耳目颇多,丝毫不亚于李胤,柳蓁自不敢在外人眼前大意,败露秽乱之事。
4.
人呐,总是这般,整日有人在眼前晃悠时,总盼着能独处的日子;待他真要走了,心里却又空落落的。
李胤把要出征的事儿告诉她时,柳蓁正在点茶,闻言,手里的白瓷杯子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听闻一声脆响,他忙冲上前来,执起她一双手细细察看,见无大碍,才松一口气。
柳蓁知道,策儿登基后,四方势力迭起,外乱不平,帝位自然不稳,此番定是几场恶仗。
她忍不住环上他的腰,埋进了他怀里。
「李胤,你要活着回来。」
「那是自然,老子死不了。」
他揉了揉她的发,嗅着她馥郁体香,久久舍不得松手,怕她一时伤感,便又嬉笑:「我若轻易死了,岂不纵容你这荡妇同别人寻欢作乐?」
柳蓁知他一向话糙,也顺着他道:「是了,你若敢死了,我就爬到旁的男人床上去,气得你在地底下也不得安生!」
「你敢!」明知她是故意激他,李胤还是气得急吼,反惹来她一声娇笑:「将军醋了。」
她是存心气他。
李胤气急败坏地将她拖进怀里,柳蓁倒先开了口,话里含着几分娇羞:「胤郎……」
她头一回这么唤他,语调却不似青楼妓馆儿里那些放浪的妓子,倒真像是唤着夫君的模样。
「再唤一遍。」
「胤郎……」
一个「我」字,叫他吞进了吻里。
半晌,忽听他问:「蓁蓁,若我得胜归来,你可否应我件事儿?」
柳蓁抬眸望去,见他眼里少有的真切,不由问:「何事?」
李胤非要卖关子,只道:「你先应我。」
未说先应,明明无理,柳蓁却偏不忍拒绝他。
「好,我应你。」
李胤得言,笑得开怀,附耳轻道:「来日嫁我。」
柳蓁静默片刻,终是伏到他怀里哭了起来。
她本以为自己在冷宫里已流干了泪,却不曾想,竟被他勾得泪如决堤。
委身于他,她从来无悔。
李胤出征那日,柳蓁寅时便起身换上吉服,伴策儿共临朝阳宫大殿。
她向来深谙后宫不得干政的道理,谨守本分,从不垂帘临朝,唯独今日例外。
大朝散后,李胤率军整戎,重甲之下,本不必跪拜,可临别前,他依旧朝策儿与柳蓁行三叩首。
待他起身时,柳蓁粲然一笑:「本宫与陛下待将军凯旋。」
李胤抬起头,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果决:「臣必不负所托。」
泪盈了满眶,却强忍着没有坠下一滴,柳蓁遥立丹陛之上,一直待到他的背影湮没,才垂下头。
策儿将小小的手轻抚在她手背上,悄声道:「母后,你怎么哭了……」
「母后无碍,不过是风大了些。」
……
李胤一走,日子便过得很慢。
柳蓁在长乐宫里没有太后的架子,点茶制香、侍花弄草、刺绣女红,时常亲力亲为,不过是想把事儿安排得满一些,才不用惦念着前方战事。
宫人们起先惶恐,后来也就习惯了。
策儿虽年幼,却身担一国重责,涌入承乾宫的太傅越来越多,文武之道,皆要早习,只因他是大越的君王。
时间一晃,策儿已年满三岁,话越说越利落,较之同龄的孩子俨然成熟许多。
近来,沈仲修教习了他博弈之术。棋盘如朝局,善博弈之人,如能融会贯通,亦可把持好朝政,而沈仲修又精通棋道,放眼整个大越,鲜有敌手。
这会儿刚下了朝,沈仲修便领着他来了长乐宫。
往常,策儿也常待在长乐宫学棋,柳蓁为了避嫌,甚少与他照面。
今日却叫沈仲修断了退路,一入宫,便对着柳蓁道:「殿下,今日陛下特请您在旁观棋。」
柳蓁正欲推脱,岂料策儿也道:「母后,你来瞧瞧可好?」
这小人儿一发话,柳蓁哪里能拒绝?只好随他同去。
可观棋并非沈仲修本意,有话要说倒是真的。
策儿到底还是孩子,耐着性子学了一个时辰,已然不易,见他打了哈欠,沈仲修便唤来孙谦领他出去透透气儿。
那头前脚刚走,柳蓁后脚也想走,却被沈仲修一把拦住。
「蓁儿……」他轻唤一声,又把圆凳拉来,让她坐下。
「沈卿休要如此,本宫恐遭人闲话。」柳蓁冷声拒绝,语里净是疏离。
自打她登上太后的宝座,人前人后就只唤他沈卿,那声仲修哥哥,日子越久,越难喊出口。
他眉间一皱,硬拉着她坐了下来,严辞道:「蓁儿,我有话问你。」
柳蓁仍欲挣脱,却听他问:「你与李胤可有干系?我见他瞧你时眼神不对。」
她心里一慌,脑中飞速思量着,若矢口否认,他定会生疑,只好道:「我与他有些交情,当日我受辱自尽,是他救下我一命。」
「仅是如此?」他半信半疑。
「我感念他救命之恩和对策儿的忠心,也与他说过几句话,但不过是君臣之间的交道。」
沈仲修眉间皱得更紧,「可我见他瞧你时,眼里不老实,定是存了别的心思,蓁儿,此人心术不正,你断不可靠近他!」
柳蓁早就知道,沈仲修虽与李胤共同监国,辅佐策儿,但二人个性迥然,在朝堂之外素来不和。
他这话,叫柳蓁听得极不舒服,不由冷声道:「尚将军而今在外平乱,拼了性命守护这赵氏江山,沈卿还是先盼他凯旋而归吧!」
沈仲修一时语塞,径自岔开话题:「蓁儿,眼下只有你我二人,你为何还这般唤我?」
「沈卿,如今我已是太后……」
他并未听完,便先行打断:「你可是……还怨我?」
怨?柳蓁心中冷笑,并不作声。
他又兀自道:「当日你受辱,我并非不救你,只是先帝脾性乖张,阴晴难测,我若贸然行事,只怕适得其反。这些年里,我蛰伏多时,一直筹谋着接你出冷宫,蓁儿,我心里一直有你。」
听罢此言,柳蓁心中更冷,说白了,不救是明哲保身,毕竟他若真敢违抗赵显,只怕早已身死,更不会拥有如今的权势了。
柳蓁瞥过脸去,深吸一口气:「怨不得你,这是我的命。」
「蓁儿……」
柳蓁忙起身唤了碧笙进来,再未给他说下去的机会,沈仲修无奈,只好离了长乐宫。
……
5.
李胤出征近一年,头一回给她寄了信。信是碧笙带来的,来时,柳蓁正绣着一方丝帕。
「殿下,这是将军寄来的家书。」
握着针的手微微一抖,指上立时扎出个眼儿来,月白的丝缎上便染上了几滴血。
信封上本无字,打开来才知是外头套了个空壳,里头才是真的。
封上六字:吾妻蓁蓁亲启。
柳蓁只看一眼,就酸了鼻子。
李胤的字一点儿也不好看,较之精通书道的沈仲修更是入不了眼,可她偏看了一遍又一遍,还要压在枕头底下,夜夜拿出来读。
晨起每逢碧笙伺候,柳蓁都要问她:「将军可好?」非听得一句「将军安好」才肯放心。
即便是碧笙安慰人的话,柳蓁也信,这般重复,不知过了多久。
一日,柳蓁在百花林里听到了几个小太监的闲言碎语——
「听闻荆阳一战情势不妙?」
「是了,汝南王军饷足,在那荆阳以北拖着,耗都能耗得死人,咱们与之对峙的十五万振北军先前打下定远侯时,折了五万,军饷又缺,自然艰难。」
「这不,沈相已在朝阳宫里和众臣工熬了四五夜,商量的就是这增援补给之事。」
「你说,咱们陛下还能坐稳这江山吗?」
「我看啊……哎,罢了罢了,不说了,小命要紧。」
……
听罢这番话,柳蓁已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百花林的了,一路魂不守舍地回了长乐宫,一进门便瘫倒在地上。
自那之后,柳蓁再未收到李胤的家书,荆阳一战陷入绝境,后方补给困难,仗打得越发艰苦。
柳蓁日夜忧思,终是病倒了,一躺就是大半个月。
期间,沈仲修来看她,她也一言不发,就闭着眼睛静静躺着,待他走了,才睁开眼来。
边地入夏时酷热难当,夜里头总热得人睡不着觉。
李胤正烦闷之际,忽听躺在一旁的老北问:「小子,尝过女人没?」
「没。」
老北听罢叹息一声,只道:「可惜了,那你不懂那滋味儿……」
那滋味儿……
李胤想了一会儿,还是摸不着头脑,恍惚之间终困得睡着了。
还没睡上几个时辰,百来号人就被总兵喊起来操练,大暑天里不练得出上几身臭汗,整个人几近虚脱,多半是不会停下来的。
李胤最佩服的是营里几个胆大包天的老兵,在帐里藏了营妓,夜夜偷着快活,第二天还能精神奕奕的,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他不一样,满脑子都是练兵打仗,半点儿想女人的功夫都没有。
只因着义父跟他说过,要想出人头地,便要执着专一,好好钻在一件事儿上,总能有出头之日。
李胤凭着这股子信念,一路拼杀,刚混上指挥使的那天,边营里发生了一桩大事儿——
总兵忽命人严查军营,整肃军纪,抓了二十来个私藏女人的兵,无论军阶高低,一律以军法处斩。
遭殃的还有老北,这人一贯贪荤,偷藏了个边地的美娇娘在帐里,快活了一个多月,不成想还是被逮着了。
执行军法的人正是李胤,老北临死前回过头,笑看着他道:「小子,你不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话落,李胤挥刀砍下,眼睁睁看着那血淋淋的脑袋落了地,又滚出五六米远。
老北死后,李胤还是一心扑在建功立业上,他有勇有谋,战无不克,不久便威名远扬,得了天子赏识。
没有爵禄,却能挣来功名,世人皆说,他是百年难得一遇之人。
边地战事停歇,李胤得召入了王都。
人一闲下来,有些事儿就变了。从前在军营里忒苦,没功夫想女人,现在倒也会馋女人的滋味儿。
习武之人,血气方刚。李胤开了荤,便常与几个弟兄去青楼妓馆儿里厮混一遭。
可最馋的,却吃不着,只能憋屈地藏着把梳篦,聊以慰藉。李胤把那梳篦压在了枕头底下,如此她便时常能入梦来。
谁知这梦后来竟成了真的。
头一回唤她「蓁蓁」的时候,李胤整颗心都是烫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不是馋她,是喜欢她,喜欢到骨子里去。
而今,竟有一年多未见她了,不知她在宫里可安好。
李胤生生打断了纷扰的思绪,呼出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却并未入眠。
他几天不曾好好合眼,片刻不敢松懈,汝南王绝非善类,摆明了是想耗死他。
为今能利用的,只有荆阳的地势了……横竖他也得好好治治这老匹夫。
……
荆阳一战的捷报传来时,柳蓁正撑着床沿咳嗽。
这仗打得胶着,激战五日,才将那汝南王逼退,占了他原先的地界。
这本是好事儿,却又有一桩坏事儿——李胤中了一箭,已高烧昏迷三天三夜。
柳蓁听后,只觉胸中郁结,生生咳出一口血来,随即晕了过去。
醒时,碧笙告诉她,老天保佑,李胤捡回一条残命。柳蓁哭了一个时辰,才逐渐平复下来。
此战过后,振北军势如破竹,一路直捣汝南王主营,生擒了那歹心之徒。
柳蓁的心被李胤的消息牵着走,听闻他凯旋而归,病也好了,饭也能吃下了。
可心里仍是难受的,李胤出征已近两年,击退了狼子野心的定远侯,逼跑了趁乱来犯的西域小国,更生擒了势力最盛的汝南王。
6.
如今,策儿将满四岁。
荆阳至安临城,行军最快也需半月。
柳蓁日日盼着,挑了最好看的衣裳钗饰,取来七弦琴调了一遍又一遍,又吩咐碧笙备上他最喜欢吃的菜色……不过是想让他享到最好的。
谁料李胤回来得比她盼得更早,兵马驻扎在安临城外五十里稍做休整时,他一人披星戴月,策马而归。
回宫时,甚至赶不及卸甲,顶着一身的血腥气,自暗道直奔长乐宫。
「蓁蓁,我回来了!」
柳蓁本倚在贵妃榻上,闻声扔下手里的书冲了过去,一见他便哭着扑进他怀里。
「好好的哭什么?」李胤一把搂住她,冰凉的铠甲贴在她颊上,冷得她直打哆嗦,却又舍不得挣开。
她压抑许久,终是低喊道:「李胤,我怕!」
「怕什么?」他话里轻巧,下巴上的青茬蹭在她额上,又疼又痒,偏她不忍躲开。
「怕你死了……」
「呸!老子哪里会死?」他怒骂一声,眉宇间一派轻狂。
柳蓁不接话,眼里却盈了朦胧水汽,径自动手替他卸甲。
从前李胤从不在她面前脱光衣裳,即便她缠着撒娇,要看个究竟,他也调笑着驳回去。今次,却任由着她。
柳蓁方褪下甲,就见里头到处是血,待脱光了衣裳,才是真的心疼——
浑身的伤,新旧密布,满目狰狞,有些看得出年数极长,有些约莫是这次出征伤的。
柳蓁看得酸了鼻子,眼里的泪盈盈欲坠。
一番寻找,才见到他背上那处箭伤,一路贯穿身躯,直破胸膛而出,必是险些夺了他性命的那道。
这回,柳蓁再也屏不住了,泪珠如断了线般往下掉,直哭得抽抽嗒嗒。
李胤见状嚷道:「不许哭,不准掉眼泪!」
她的眼泪何其金贵,珍珠似的,他哪里舍得她掉,恨不能拾起来藏着。
「哪有这样的道理!」她又是心疼又是委屈,却迫于他的威势,硬生生憋了回去,口中责道:
「受了这样重的伤,还跑来做什么?还不回去好好养着!」
李胤才不理她,双臂牢牢环着她道:「今日是你生辰,我定要来的。」
柳蓁一愣,见他缓缓摊开掌心,将一把梳篦递到她眼前,笑着道:「生辰礼。」
柳蓁定睛看去,梳篦上头雕着随风摇曳的柳条儿,镌刻四个小字——其叶蓁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李胤,你!」
他脸上堆着笑:「蓁蓁别气,当年我见你落在长街上,便叫手下人拾了起来,本想寻个机会还你,偏又舍不得……」
柳蓁颤颤接过那把梳篦,捏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抚着,忽见背面刻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不由轻声念道:
「敬尧。」
「嗯。」李胤应了一声,「是我的小字,蓁蓁,我字丑,你可别怪我坏了你的梳篦。」
柳蓁再抑不住泪,扑到他怀里呜呜大哭,小手儿攥成拳轻轻捶他。
「李胤,你个王八蛋,你要敢弃了我,我便杀了你!」
「知道了!知道了!」
他笑着握住她的拳,许是伸手时牵扯了背上的伤,不由疼得「嘶」了一声儿。
柳蓁忙停下来,探到他身后细细察看,看得久了,心头一酸,忍不住在那伤旁轻轻落下一吻。
谁又知道,这箭伤虽落在了他背上,却烙在了她心上。
李胤凯旋归朝,便夜夜偷赖在了长乐宫,美其名曰养伤,实则闹了些什么,唯独柳蓁知道。
这些时日,柳蓁的七弦琴一次也没弹过,衣裳倒被他扯坏了好几件。
李胤却享受得很,恨不得身上的伤永远也好不了。
「嘶……」
想到此,他故意吃痛一声,叫柳蓁霎时慌了神,忙停下问:「可是伤口牵着了?」
李胤心底偷笑,他最喜欢看她心疼他的模样,更贪恋她顾及他有伤……便时常这般戏弄她,一来二去自然遭她识破。
见他难掩唇边一丝狡黠笑意,柳蓁就知他又是装的,气鼓鼓道:「又唬我!」
李胤笑而不语,起身将她搂到怀里,反客为主,轻挑慢捻间,才凑至她耳畔低语:「谁叫蓁蓁心疼我呢……」
柳蓁渐失了神,恍惚间折腰仰望,见那房顶的金漆凤凰鸾鸟展翼而飞,真如在头顶回旋盘绕,顿生了一股报复的快意——
赵显在阴曹地府里,若瞧见长乐宫这般靡乱景象,必定死不瞑目。她心底何不快哉?
这赵氏江山,若无李胤镇守,何能固若金汤?可他不过肉体凡胎,拼得半条性命,才换来一方安宁。
柳蓁莫名多了几分酸楚与悲悯,指腹自他每一道伤痕划过,带着无尽缱绻,化作一声呢喃:
「敬尧,疼不疼?」
她唤了他的小字。
她三两声低泣,软软糯糯,戳进人心里——「定是疼的……」
「不疼,我就只疼你。」
习武之人若想出人头地,哪个身上能毫发无损?
这一身伤为他挣来功名利禄,更叫他偷得她的泪,如此,便也值了。
云雨初霁,娇蕊堪怜。
静好不过一会儿,又听他开了口,还是那副老样子,嘴里没个干净:
「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可安分?可背着我惹出别的勾当来了?」
李胤嘴上不饶人,但心里实则是信她的。
柳蓁哪知道他这些心思,不甘示弱地反问:
「将军呢?听闻边地女子艳色无双,又生性豪放,恐怕……」
这小东西没心没肺,哪里知道他熬得多苦。
想了一遭,终是没有回答她,只拉着她又闹一回,叫她再念不起此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