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那天,不知谁告诉阿欢,民间的正月十五会有花灯节,人们猜灯谜,小孩打着花灯,特别热闹。
阿欢的性子,怎么会忍住,便在我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来,我明白她的意思,可我也没办法,她是皇家的公主,生在宫城里,便如同笼中鸟,没了自由,没有人能保证花灯节一定安全,所以也不会有人会答应带她去看花灯。
我委婉地告诉她,阿欢聪明,不用说透她就明白了。
那几天,阿欢眼瞧着不高兴,即使阿满会逗她,可她还是提不起兴趣。
傅远瑱不知道从谁那里知道了阿欢的心事,便命人在宫里办起了花灯节,可我瞧着,阿欢还是没有很开心。
我把她抱在怀里,陪她玩着花灯,可阿欢抬头看着我,眼睛水灵灵的,语气稚嫩地说:「娘,我一辈子也离不开这里吗?」
我一瞬间愣住,这句话,在我成为皇后的那天我问过我自己,可是我有牵绊,我有我的孩子,我有我的丈夫,我有我的朋友,他们都在这座宫城,我想我不会离开。
可阿欢向往外面,就如我少女时期,对于远方的幻想。那时候,我信誓旦旦的觉得,我一定会去,可如今,却囿于在这四方宫城里。
我跟阿欢说:「离开这里要舍弃很多,阿欢愿意吗?」
「要舍弃什么?」
「家人。」
「是爹爹、娘和哥哥吗?」
「对,还有你的泱泱小姨,你的惜夏娘娘。」
「娘,我不愿意。」
你看,阿欢那么小都是这样的选择,更何况我。
春天伴随着屋檐下一声声的化冰声,渐渐来了。
花朝节那天,宫里很热闹,几个新进宫的美人都去了御花园,我身边那个东宫里的栗梅伸着脑袋往外面瞧,我忘了,她也才二十出头,正是喜欢热闹的时候。
我带着阿欢和泱泱一起去了逢春园,让那些小宫女都去了御花园,她们不知道,宫里春景最好的还是逢春园。
阿欢和月白在放风筝,荼白在我身边默默地倒着茶。
荼白现在年岁不小了,按道理应该出宫嫁人的,我在东宫的时候就瞧着,可每次跟荼白提起,荼白都不愿意。
前几日的时候,我问傅远瑱有没有合适的人,傅远瑱笑着说:「阿宁现在都做媒婆了。」我撇撇嘴,说:「我一辈子只做两次媒婆,你还不帮帮我。」
傅远瑱扬扬眉说翰林院侍读学士李大人的儿子中了探花,正在寻亲事,他原先定亲的小姐早早病逝,又因学业耽搁下来,问我愿不愿意。
我觉得这种事还是要当事人自己觉得,便问了荼白,可荼白还是原来的说辞,什么一辈子陪着我,要照顾阿欢出嫁什么的。
我觉得听她的意见等于白搭,倒是不如见一面。
所以,那一天我便召了李大人的儿子进宫。
我让荼白去凤仪宫拿件披风,说二月里风还是冷的,荼白不紧不慢地叫了身侧的小宫女,把小宫女手里的披风给我穿上了,这个荼白,这么贴心,我都快下定不了决心把她嫁了。
于是我又让李元山直接来了逢春园,我看你还有什么办法。
李元山生得没有多俊朗,中人之姿,却身材高大,气质儒雅,一看就是个读书人。
这种心知肚明的事,荼白也不扭捏,恭恭敬敬地行礼。
我问了几句,李元山语气恭敬诚恳,丝毫不懈怠,却也不显讨好,我觉得跟荼白很配。
虽然我知道,荼白只是一个宫女,我让她嫁给进士朝中肯定会被参,说我笼络朝臣,可我不在乎,傅远瑱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我的母家如今也没有力量,可威望却在,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皇后了,无权有势,能依赖的只有丈夫和孩子。
我想傅远瑱心里也清楚我在想什么,所以才会跟我说起李元山,大概他也觉得送一个家室匹配的女子和一个未来光明有前途的探花郎结亲,于他而言无非是养虎为患,我正好提出来,所以我的人,不正是他的人吗。
你看,他越来越像个帝王了,每一步都算计得刚好。
我有时也会想起初见他时的样子,如一棵孤松,遗世独立,如今我要看很久,才能看到些许他以前的样子。
我原先以为,走上这条权力之路,是彼之蜜糖吾之砒霜,他被迫走上了这条路,这么多年走来,我渐渐看清,世上怎么会有人不贪恋权势,更何况一个曾经什么都没有的人。
那天之后,荼白依然有条不紊地做事,我有时刻意提起,荼白也不回话。就这样,到了五月。
如果荼白再不答应,李元山可能会等,可他的家人不会允许。
五月初三,我记得很清楚,我让所有人退了出去,郑重地问荼白。
「你不可能在我身边一辈子,你聪明,应该知道这是我能为你争取的最好的亲事,错过了,就没了,他前途广大,将来你总有一天会封诰荣华,也许还会帮到我。荼白,我希望你过得很幸福,我希望你离开这个宫城,就算是替我,好好看看外面的风景。」
从小到大,荼白哭过两次,都是为我,一次是八岁的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摔断手臂,一次是我为了傅远瑱哭倒在雪地里。
可这一次哭,还是因为我,也因为她自己。
她说:「小姐,我六岁跟着你,六岁之前没有多少记忆,只记得吃不饱,穿不暖,是小姐笑着牵起我的手,说让我以后跟着你,我开始笨,总是伺候不好,小姐你也没有怪过,你还教我认字,从没有把我当下人一样对待过,所以我能想到的报答就是永远跟着您,您过得幸福,我就幸福,小姐,我知道你如今过得不是那么快乐,别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小姐不想我也深陷在这宫里,我明白,但是月白还小,我怕她伺候不好,您现在不高兴就憋着,等着自己慢慢消化,我不放心啊。」
我眼眶里的泪珠打转,微微仰头不让它流下来,可怎么能制得住呢,我拿起荼白的手,用尽量平稳的语气说:「我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这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没办法,我自己选的,所以,能走就要走,这个宫里早晚会把一个人磨灭,太后不想做个好人吗,可她还是害了人,明达皇后是好人,可却死于算计,我不知道自己会当一个好人当多久,或许,我早不是好人了,可是荼白,出了宫就是另一番天地,总能活得舒坦些,听话,李元山是个好人,他也喜欢你,我能看得出来,你并不排斥他,两个人知根知底,互不隐瞒,互相信任的日子很美好的,我希望你去过,你聪明,一定能过得好,是不是?」
荼白没有说话,而是给我磕了一个头,我知道,她答应了。
六月初六,荼白从凤仪宫出嫁,陪了我半生,她也该过自己的日子了。
阿欢在荼白没有走的时候欢欢喜喜,荼白一离开宫门,阿欢就抱着我哭起来,阿欢是在荼白的怀里长大的,和我一样,她舍不得,很舍不得。
可阿欢却说:「娘,我们该羡慕她。」
阿满是个男孩子,从他读书开始就有礼有节,很少在我面前展露孩童心性,而阿欢却不同,她是公主,她肩上没有那么多责任,她更像一个九岁的孩子。
可她却和他哥哥一样聪慧,她明白人情世故明白的太早,我如她这般大的时候,怎会想到羡慕一个人的自由呢。
夏日酷暑,所有百姓都在等一场甘霖,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场洪水。
祁连山以南,大雨经久未断,淹了百姓的稻田,冲塌了他们的家,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天下没有了人祸的分崩离析,却躲不过天灾的哀鸿遍地。
傅远瑱在明光殿里已经快半个月,一笔又一笔的赈灾银子往祁连山以南送去,可就像斗升之水,在灾民面前起不到多大的作用,因为雨一直在下。
朝中群臣已经无计可施,钦天监却站出来,说此次天灾实乃天冲星作乱,直指后宫。
我以为他们会说是我独宠,皇帝未能雨露均沾,才使天象异常,我甚至以为,后宫的某个姑娘为不祥之物,我都准备好了说辞,可我没想到,他们会说是我的阿欢。
他们说阿欢出生在阴时,命格有损国运,说她性格跋扈,说她蔑视群妃,才会让灾难降临,才会大雨连绵。
我听到后气笑了,他们把一场灾祸怪到一个九岁的小姑娘身上,是他们疯了还是我疯了,虞泱气得要去砸了钦天监的大门,王惜夏抱着阿欢,安抚着她,我以为傅远瑱也会如我们一样,觉得他们在胡说。
可那天下午,我抱着阿欢靠在床边午睡,傅远瑱轻柔地摸着阿欢的发髻,我以为他是来安慰我们的,让我们别放在心上的,可我却听到他说:「让启鉴陪着阿欢去行宫,你也可以让荼白陪着她,等雨停了就接她回来。」
我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我真的不能相信,一个父亲,竟然会为了几句狗屁不通的话,放弃自己的孩子。
当初不是他口口声声地说,他女儿骄纵也没什么的吗,怎么如今外人一说,他就反悔了呢?
「你说什么?」我尽量平稳语气,问他。
傅远瑱蹲在我们面前,拉过我的手,语气温柔地说:「阿宁,你要理解我。」
理解他什么?理解他在让一个九岁的孩子担下天下兴亡的大罪,理解他选择了宏图大业,放弃了我们,理解他把同时出生的哥哥择干净,推出去了妹妹。
「如果有一天,他们说我是不祥之身,你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我。」
我没有用询问的语气问他,而是坚定地把这句话说出了口,因为此刻我就是这样想的。
「不会有那一天的。」他也同样坚定,可我不信。
我怀里抱着阿欢,眼泪只能无声无息地流,可我现在能做什么,我只有求他,我从小到大都没这么无助过。
「我求求你,别把我的女儿带走,她也是你的女儿,在你怀里长大的,我知道这一次去了就没那么容易回来。她才九岁,她担起这个罪,之后,你让别人怎么看她,一个灾星谁还会娶她,你怎么忍心啊?」
傅远瑱低了低头,沉默了一阵,之后慢慢抬头看向我,把我的泪轻轻拭去,夏日炎炎,他的手那样冰冷,我好像再也找不到曾经的他了。
「阿欢是公主,受天下供养,就要担起爱抚百姓的责任,我不会说她是灾星,她是去给百姓祈福,将来也会受百姓爱戴。」
多么好听的说辞,原来他的沉默不是心软,而是在想着如何说得委婉。
我看着他的面庞,眼角因为操劳添上了细纹,眼睛里也找不到当年的意气风发,他还是会温柔地看着我,可我却不敢确定那里面有没有算计。
我轻轻地说:「我陪着阿欢去。」
可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他说:「后宫不能无主。」
我苏景宁何时喜欢过这些虚衔,如果我贪慕权势,我怎会嫁给当初的他。
我想要的,是当初迎雪而归的少年;我想要的,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怒马英雄;我想要的,一身白衣向我走来的铁血将军;我想要的,是落寞月色里和我对酌的孤身王爷。
一路走来,他是守护江山的长风王,他是东宫里算无遗策的储君,他是朝堂上一呼百应的帝王,我们从相守之人,走到君臣之分,每一步都不是我要的,可我也没有拒绝,我眷恋着他的柔情,贪恋着他的爱慕,生儿育女,我以为的一成不变早已面目全非。
而到如今,我好像不认识这个男人,他嘴里说出的话,我要斟酌回答,他做的事,我只能顺从,就比如他说后宫不能一日无主,我便不能去陪我的女儿。
我分不清他是爱我,还是不爱。若是爱,怎会让我伤心到此;若是不爱,为什么要三千宠爱在一身。他变得浑浊不清,而我好像也不是那么干净。
害我女儿的崔皖兮死于我之手,那些被丢在洗竹苑的女子,她们白白蹉跎着年华,我原本想的是让她们在青春少好的年纪过自己的人生,可我畏惧了,我怕我的太子妃之位动摇,我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才给她们自由,我何尝算个纯粹的好人。
我把所有对那些女子的亏欠补在王惜夏身上,我怎会不知她为何不远不近,性子使然,却也看得透我的龌龊。
第二日,我站在城墙上看着载着阿欢离开的马车,我突然很恨自己。
大雨依然下着,已经是第十九日了,我有些好笑地坐在廊前,如果这雨不停,是不是下一个就是我,或者阿泱,或者是王惜夏,再或者是那五个可怜的美人。
一群男人,无能到利用女子来平息众怒。傅远瑱,这万里江山是你守下的,不知道你能不能再一次护得安稳。
阿姐进宫看我的时候,已经是阿欢走的第五天了,中间雨停过两天,我兴奋地等在宫门口,可那雨又下起来,朝臣说,是公主离了行宫,才会再降大雨,还请公主暂住行宫。
多可笑,我的女儿可以操纵雨露。
阿姐说:「我让樱草去了行宫,过两天,我再带着阿福去看她,你别担心。」
我看着阿姐,到头来,她是幸运的那个。
「阿姐,小时候我也讨厌下雨,因为那就不能出去玩了,现在我更讨厌下雨,他把我的孩子夺走了。」
阿姐抱着我,轻轻的拍着,小时候摔断了胳膊,是阿姐陪着我的,如今却比摔断了胳膊更痛。
阿满来的时候,我和阿姐正在吃饭,一桌子都是我爱吃的,可我想的却是行宫里有没有给阿欢做她喜欢的。
阿满坐下之后很沉默,这是他妹妹去行宫后,他第一次来,傅远瑱把阿满培养的跟他越来越像,连蹙眉都像,我竟有一瞬间有点讨厌我的儿子。
「娘,我去行宫陪妹妹。」
我茫然地抬起头,我怎能讨厌我的儿子呢,他是阿欢一起降生的哥哥,他们比世上谁都要亲。
「你不能让娘身边没了女儿,再失去儿子啊。」
我这些天一直忍着不哭,因为我知道如今流再多的泪也无济于事,可阿满在我眼前,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我的儿子都知道去陪她妹妹,可她的父亲却把她丢在行宫。
大雨时而下,时而停。
阿欢离开的半个月的午后,我看着那新进宫的齐美人在御花园荡秋千,忽然想到一桩旧事。
齐美人的父亲是汪首辅的门生,汪首辅早年得过钦天监监正钱直道父亲的接济,而当年我父亲正是少年得意时,曾开过钱直道父亲的玩笑,后来一传十,十传百,父亲曾上门道歉,钱家也接受了,却不复往日通家之好,而后听说没多久钱直道的父亲就去世了,我家也曾去吊唁,不过从那之后,往来甚少。
后来京城有传闻,钱直道的父亲因那句玩笑气结而尽,可钱家人却放出消息说老人家只是年老而死,所以到了我这里,里面有没有恩怨已经无从知晓了。
可汪首辅是个感恩之人,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却从未做过什么。
难道这件事是汪首辅从中插手,为的就是报复苏家?
我想到这儿冷笑连连,动不了我,动我女儿,也不算什么正人君子。
我身边还有个公公,叫刘永才,是个家道中落的读书人家出身,交代什么事,都办的很妥帖。
我让他暗中打探,终于在阿欢离开的第十七日夜里,抓住了个送信之人。
那信里写得很隐晦,却也不难看出什么意思,他们要阿欢一辈子待在行宫。既然有一封信,那就说明之前也有,我让月白描着笔迹写了封意思大相径庭的信,换了个人送了去,刘永才说,他观察每次送信的人都不是同一个。
我把抓到的人交给了阿姐,第二天中午就吐出东西来了。
他是齐府的家奴,要去钱家送信。
家奴未归,齐家肯定察觉,所以要在钱家没有反应前,拿捏住齐家,那就从齐美人下手吧。
齐美人是个张扬的性子,要不然也干不出去明光殿的事。
那日清晨,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坐在凤仪宫中央,手里是当年八岁生日时爹爹送的匕首。
我笑着说:「我记得你叫齐青青对吗,本宫劳烦你写封信,给你父亲报个平安,顺便告诉他,皇后娘娘突然病重,皇上封锁消息,让他赶紧给汪华年写信,立你为后。」
齐青青颤抖着声音说:「娘娘不是好好的,嫔妾不敢。」
「你不是挺敢的吗,知道玉锵公主是我的命根子,还敢把她往行宫里送,而且,本宫这皇后的位子,你不想要吗?」
「嫔妾听不懂娘娘在说什么,况且娘娘平时最是善良,想来会查清此事与我没有关系的?」
我笑着看着她:「我什么时候说我善良了,知道曾经崔府崔皖兮吗?知道她怎么死的吗?我眼瞧着一张一张纸糊上去,然后一点一点没有了动静,她当初和你做过同样的事,也是动了玉锵公主,你想着我善不善良,不如想想要怎么死才能少点痛苦。」
我看着齐青青抖得犹如在寒冬腊月的树叶,可她还是倔强:「娘娘不怕这副面孔会遭皇上厌弃?」
「你以为我做的事,他不知道吗?况且如今,我还管他怎样,我只要我女儿回我身边。」
齐青青还想再说什么,我走到她身侧,慢慢蹲下,不带犹豫地划向她的脸,顿时血珠渗出。
他们说坏人看见这样的场景会开心,会愉悦,可我没有,我甚至觉得无趣,跟她多纠缠一会儿,我的阿欢在行宫里就要多待一会儿。
后来的事,顺利得有如神助。
我渐渐明白,这是一盘棋局,而我正是那棋局上的棋子,傅远瑱借我的手,除了一个在朝堂上门生数百的首辅,把权力牢牢握在了自己手里,文臣从此皆以帝王马首是瞻,而我的女儿只是一个工具。
傅远瑱,你如今做这些,为的什么,利用我,除掉汪华年,你算计得真好,女儿的死活都可以作为代价,你和先帝可真像。
阿欢回来那天,傅远瑱站在凤仪宫门口远远地看着我们,虞泱问我,不让他进来吗,我看着他的身影笑了笑,对着虞泱说:「他是皇帝,他想进来我能拦住吗?」
阿欢笑着跟我们说行宫里的事,把我们逗得直笑,晚上,阿欢抱着我的腰,柔柔地问:「娘,我能和你睡吗?」
我摸着她的头,真实的让我感觉到,我的女儿回来了。
快睡着的时候,阿欢像是呓语,可我听清楚了,她说:「行宫有点阴冷,我有点害怕。」
我抬头看着帷帐,心里想:傅远瑱,我爱了你这么多年,你让我有点失望。
从那之后,傅远瑱常常在门口看着我和阿欢,有时阿满也会来,我们摆弄菊花,打络子,月白教阿欢刺绣。
傅远瑱,这一切都是你权衡再三不要的,你如今算什么,后悔了吗?
十一月刚开始,就下了一场雪,阿欢和阿满在院子里打雪仗,我和阿泱在一旁看着,倒是王惜夏最近一直说是病了,没有出现过。
阿欢追着他哥哥满院子跑,阿满也不急眼,随着妹妹闹。
一会儿阿欢站在院子里停住,阿满回头看了看她,也走过去,傅远瑱站在凤仪宫门口对着他们笑,却也没说话。
阿欢看了眼哥哥,对着阿满说:「娘说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爹爹是知错了吗,我们要原谅他吗?」
阿满摸了摸妹妹的头,随后牵起她的手,走到我面前。
「娘,我们已经很久没和爹爹一起吃饭了,我想爹爹了。」阿欢稚嫩的声音说着,于她而言,去行宫的害怕会随着时间的治愈慢慢化解,而时间对于大人来说,作用很小,有的东西存在了,就很难除去。
孩子们需要母亲,也需要父亲。
我对着月白说:「你问问他中午想吃什么?」
我的日子还要过,纠结着错处对谁来说都是煎熬。
傅远瑱这几个月好像苍老了很多,小心翼翼地对我笑着,我能回给他的,好像也只是一个笑容。
阿欢抱上傅远瑱的腰,撒娇道:「爹爹,娘说我有长高了,你觉得呢?」语气娇憨,仿佛她没受过任何苦。
「我们阿欢不仅长高了,还变漂亮了,比你娘都漂亮。」
「不对,娘是最漂亮的,等阿欢长大了,才和娘一样漂亮。」
我听着他们说话,好像回到在东宫的日子,平静中带着嬉闹,日子那样好。
傅远瑱抬头看向我,看了很久,我能看到他眼神里的歉意,可这种事情已经两次了,利用了他女儿两次,换他的光明大业,我想要为了孩子原谅他,可我不甘心。
「进来吃饭吧。」我语气没有波澜地说着。
我挣扎在对错里,我想要舍弃,但我还有孩子,我的阿欢依然觉得她的父皇爱她,我的阿满是这个国家的储君,真要等到遍地狼藉的那天,我的孩子怎么办,更何况现而今的我没有能力去保护我的孩子。
好像在我面前的路,只有原谅他这一条,我甚至懊恼,为什么我爹爹要放弃手里的兵权,如果没放弃……没放弃也不会有那一天,我爹爹一辈子奉献在了这个国家,怎么会为了我背叛君主呢。
最可笑的是,我心底的角落里,依然有傅远瑱的地方,我竟然还在想去爱他。那是我此生所有的爱慕,贯穿我的十三年,将近半生,我知道自己应该放弃,可却不愿意放弃,我想凭着他对我的那一点点爱,和我执着的那点爱,继续走下去。
那个年,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年,宫里随处都是喜气,人人脸上都是笑脸,我给阿欢穿上红色的衣袍,她走在雪中犹如上天馈赠我的礼物,十三年前,傅远瑱也是红衣铠甲,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那场大雪改变了傅远瑱的人生,也改变了我的。
宫宴之前,阿姐来我的凤仪宫和我说话,笑着跟我说:「你马上就要有新的外甥,或者外甥女了。」
我阿姐那样好的人,上天对她都是宽容的,而我手上已经沾上鲜血,上天也许也会鄙弃我。
永昌元年的冬,下了三场雪,暖房里的百合往凤仪宫送了一捧又一捧。傅远瑱,我可以原谅你一次,原谅你两次,却不会再原谅你三次。
阿姐说:「阿宁,走到艰难就不要走了,总有退路的。」
「我能退到哪儿?我身为皇后都不能阻止阿欢离开我,我只能往前走啊,阿姐。」
那年,我坐在傅远瑱身侧,听着他说:「以前的烟花是先帝送给明达皇后的,现在这些烟花送给你。」
我自嘲地笑着,明达皇后想要吗,你又怎知我想不想要。
当年我嘲笑先帝补偿傅远瑱,如今我变成了那个人,突然能体会到傅远瑱当时的心情,需要时未得到,不要时不用伸手就到了眼前,可怎会开心呢。
往年烟花灿烂,我看着高兴,可如今,我只看到凄凉,烟花盛放只在一瞬,我这朵烟花又能闪耀到几时?
阿欢蹦到我面前,神采飞扬地对我喊道:「娘,新年快乐啊。」
新年快乐,我看着她,看着阿满,我认命了。
寒月弯弯,照着大朝宫里热闹的人,几声撞钟声响起,永昌二年来了。
永昌二年
那年年初,宫里发生了两件事。
齐芳宫的刘美人突然暴毙。
庆寿宫的高美人失踪,最后死在了御花园封闭已久的深井里。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并没有那么热衷查清谁杀了她们,她们的死活对我的生活什么影响都没有。
傅远瑱问过我,要不要他插手,就好像刚嫁给他的第四天,先帝送来的女子也是他给我解决的。到头来,不还是留下了崔皖兮、王惜夏,最后不也是崔皖兮差点杀了我女儿吗。
大理寺查了三天,最后他们说所有证据指向虞贵妃。
他们脑子被门夹了吗,虞泱杀人?她就算要杀,那也是大张旗鼓,明目张胆地杀,偷偷摸摸的她自己都觉得憋屈。
可证人,证词,证据都在说明,虞泱杀人了。
我问傅远瑱,傅远瑱说:「我让御风再去查查,这事只能在暗地里,如果在明面上让栽赃嫁祸的人知道,说不定会狗急跳墙,让朝堂上众臣上表,最后想洗清冤屈,就重重阻拦了,既然做到不露痕迹,甚至那些宫女太监说完证词就自戕了,就说明他做了多少准备,甚至可能针对的不是阿泱,是你。」
我在想我是不是对傅远瑱更加了解了,我都能看清,他的话里是不是有算计。
这一次,或许是对显允的亏欠,毕竟他欠显允一条命,想来也算是可笑,显允的恩情他记在心里,可女儿的命却用作工具。
可我有什么退路啊,一辈子那么长,我要跟这个人走很久,那我就要学会接受这一切,否则苦的不止有我,还有我的孩子。
阿泱被禁足在丽春宫,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看起来像是没事发生一样。
这些年,她一直都没有走出那段和显允的过去,就像我执着少女时期的爱恋,我有时看着她落寞的背影,就会想起那年初秋,素衣的小姑娘对着一副棺椁说了很久的话,最后那句抱怨,带走了她所有的爱的能力,从此,她再也没有爱过任何人,看似热闹,却萧瑟地等着去找他的那一天。
她不在乎生死,她没有牵绊。
「阿泱,皇上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笑着看着我,她说:「没关系的。」
怎么能没关系,十年啊,我们说说笑笑了十年,她也才二十五岁,我舍不得的。
「我看着你和皇上,有时会觉得他走的那么早也挺好,要不然走到你们如今这样,我怕是会受不了的,阿宁姐,他有些不值得你原谅。」
我坐到她身边,一起看着海棠飘摇在初春的风里,十六岁那年初春的海棠树下,我一遍又一遍看着赐婚的圣旨,一眨眼,那么多年过去了,当初坚定地说不放开他手的我,好像做不到许下的诺言了,我可以和他走下去,却没剩几分爱意了。
「阿泱,我有一块免死金牌,我爹爹给我的时候说,希望我可以平安到老,遇上风波也能逢凶化吉,如今我成了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概用不到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成了那个凶手,我救你。」
寄托在傅远瑱身上的希望越少,我便活的能快乐些,因为如果答案背道而驰,我也怕是受不了的。
这个案子一直拖到了暮春,皇上很上心地在查,可结果让我不敢相信。
幸存的宫女突然跳出来直指王惜夏的贴身宫女采杏。
最后,皇上把所有证据摆在明面上,说是那个不争不抢的、活的仿佛不存在的女子栽赃嫁祸。
说当初那两个美人对王惜夏多次忤逆,不把她看在眼里,采杏看不下去,一日夜里终于不再隐忍,下了手,而王惜夏为了包庇采杏,让阿泱成了凶手。
一个宫女,能有多大的胆子和勇气,杀了两个造不成伤害的美人。
我懒得探究这里面的真相,反正不是阿泱,是谁都无所谓。
那一年,我过得看似美好,我依然是后宫独宠的皇后,那些美人跟当初洗竹苑的女子们一样,活得无声无息,阿泱自从那次事后,不再像以前,也安静起来,王惜夏在皎阳宫里过得比冷宫还要凄清。
我对王惜夏始终都无法真的怪她,她的人生本应该也灿烂,确是我抢了她的。
可我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心无芥蒂地对她笑脸相迎了。
那年夏天,比以前所有的夏天都要炎热,可对于我来说,那是寒冰刺股的一夏。
八月十二,御膳房做了一道荷花酥,我吃着很好,就让月白往各个宫里送了一份。
阿欢那天去了王惜夏那里看王惜夏新绣的百里新荷屏风,看到桌上摆着我送去的荷花酥,还笑着说:「惜夏娘娘,我能吃一块吗,我娘说太甜了,不让我吃,我哥哥也没吃,我能给我哥哥带一份吗?」
王惜夏摸着到她腰的阿欢的头,转身亲自包了两块,还说:「只能吃一块,吃多了你娘知道又要说你了。」
那日午后,阿欢带着荷花酥偷偷地跑到阿满的书房,阿满本来就不喜欢吃甜的,却看着妹妹的笑脸,陪着一起吃了。
月亮新出的晚上,月白匆匆跑到跑到我面前,我正在窗边看着傅远瑱给我找的孤本,看到月白的样子,我还正想训斥,可月白瘫坐在地上,泪眼婆娑地说不出话,我走到她身边,我知道出事了,我以为是阿泱。
但她说。
「娘娘……公主没了。」
「你胡说什么?!」
可我知道,月白从不说谎。
我不顾一切地跑向阿欢的朝华阁,我的女儿怎么可能没了,她中午才和我吃完饭,还说明天要吃清蒸鲈鱼,还说要绣个荷包给我当我的生辰礼物,怎么会没了。
我到朝华阁的时候,院子里跪满了人,傅远瑱正负手站在那棵桂花树下,我看见了他脸上的泪。
我走到他面前,他一手把我拉进怀里,埋在我的颈间,声音颤抖地说:「阿宁。」
我一下子挣开他,跑到阿欢的床前。
我的阿欢不动了,姿势乖乖地躺在那儿,仿佛睡得很香一样。
「谁跟你说我女儿死了,我女儿在睡觉,都给我滚出去,阿欢不喜欢那么多人围着她睡。」
我轻轻地拍着,可阿欢的身体那样冰冷,唇色那样苍白,我实在骗不过自己,我的女儿没了,我护了十年,在我眼前一点点长大的女儿,就这么连一句遗言也没跟我说,就没了。
后来虞泱说,她不敢回想那天我的样子。
我抱着阿欢僵硬的身体,一遍遍地唱着歌谣,空洞的眼神,提线木偶般的动作,眼里的泪没有停过,我叫着她的名字。
「阿欢啊,娘带你走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傅灵妧,不要睡了,《诗经》背完了吗,傅灵妧,你不是想去娘家里看看吗?醒过来娘就带你去,傅灵妧,你不是最害怕娘这么叫你吗,你醒过来啊,娘求你好不好?
「傅灵妧,你不能丢下娘啊。」
傅远瑱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丝毫不知道,直到他要把阿欢从我手里挪开,我不带犹豫的打了他。
巴掌声清脆,让屋里屋外所有人提起一口气。
我就算对傅远瑱再失望,我从未想过打他,放在心里十三年的男人,我不想要了。
通红的眼里布满血丝,我盯着他,此生所有恶毒的话都在喉咙里打转。
「你当初不是利用你的女儿吗,如今她死了,你满意了吗?!还是觉得,没有可以利用的孩子了,而失望啊?!」
「阿宁……」
我打断他,我一个字也不想听:「傅远瑱,我后悔了。」
傅远瑱看着我,眼角泛着红,眼里蓄着泪,眉头微蹙,扶在我胳膊上的手慢慢滑落,如今的他,大概什么都没有了。
我也不要他了。
不,他还有万里江山。
上天大概觉得我的罪孽深重,夺走了我的女儿,也没有放过我的儿子。
太医说,太子不行了。
我跑去阿满的院子,太医进进出出,我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踏进门的时候身体也抖起来,隔着帘子,我看着阿满,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没有了生机,我过去抱着他,阿满感觉到了我,模模糊糊地说:「阿……娘别……怕……去看看……妹妹。」
我的儿子,从小都懂事,怎么这个时候,还在说让我别怕,我怎么能不怕,没了你,娘就什么也没有了。
「阿满,阿满,阿满,咱们不背书了,咱们去放风筝,你父皇说你也不怕,你好起来,娘给你做好吃的,你不能睡啊,睡着了,娘就不喜欢你了,听到没有?」
阿满微微扯动嘴角,用尽全力说:「我知道……娘喜欢……妹妹。」
不是的,不是的,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抱着长大的,我怎么能不喜欢。
他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会成为帝王,他的父皇怎么会允许我和他那么亲近呢,我只能默默关心,他屋里的一张桌子,一张纸都是我亲自置办的,可我的儿子,却觉得我只喜欢他的妹妹。
「阿满啊,娘叫你阿满,是因为我想让你一生圆满,无灾无难,娘错了,娘应该不管别人,就宠着你,不让你这么懂事,让你想要就去要,不喜欢就说不喜欢,娘以后全都补给你好不好,你别睡啊。」
「娘……你……能不能……也……给我……讲故事……唱歌听啊。」
我再也不能原谅自己了,为什么我要忽视我的儿子啊,从他记事起,我就再未给过他这些,我总觉得阿欢是女孩,阿满是男孩,他不需要这些,可我的儿子最后要的,却是我未曾为他做过的,他从前不说,可我不知道,他不说不代表他不想要啊。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世人若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
我一首接着一首地唱,我的阿满一点一点呼吸微弱,直到不再呼吸,我握着的手从我手里滑落。
我的儿子也没了。
我放好他的身体,整理着他的样子,我儿子长得像他父亲,如果再长几年,应该也会像我当初看到他父亲那样的惊艳吧。
可惜,我的儿子女儿,都停留在了十岁这年。
我走到院子里,看着一轮满月,还有三日便是中秋,而我此生都不再团圆了。
我忽然想要大笑一场,我不怕他们说我疯魔。
我这一生,开始美满,后来以为美满,再后来维持着美满的假象,到最后什么也不剩,难道我真的不应该嫁给他吗,倘若我开始便选择了一个普通的人家,那我的儿子女儿怎会在这座恶心的宫里被残害,我怎会连对我的儿子好都要小心翼翼,可开始,不是现在这样的,他说要带我走,我为什么要心疼他,我为什么要答应陪他走上这条路,我为什么要骗自己,他从回到京城之后,就不再是传闻里那个四皇子了,他是长风王啊,让人心疼的只是他的过去,那个如玉般的男子也只是他的过去,也许他从一开始就骗了我,他从未想过离开,他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是那个九五之尊的宝座,我是爱意蒙了眼,一生的悲剧也是我自己选择开始的。
傅远瑱走到我身边,想要伸手抱着我,可我一点也不想要。
「你废了我吧。」我平静之后轻轻地说。
傅远瑱并没有回答我,而是去亲自着手太子公主的葬礼。
我安静地回了凤仪宫,一日三餐,一次也未去过他们的灵前。
阿满和阿欢一起来到这世上,又一起离开了,皇陵里他们做伴,应该也不会孤单。
八月十三,我成了杀死我儿子女儿的凶手。
东宫里留在我身边的栗梅红着眼,冲着我声嘶力竭地控诉,说我为了给虞泱报仇,让她在给王惜夏的荷花酥里下毒,才会间接毒死太子公主。
而王惜夏则恨恨地看着我,好像我真的要杀她一样。
傅远瑱只是把我禁了足,把栗梅投进了慎刑司。
我却一点也不想辩解,死了也挺好的。
这两个女子,都是我当初做下的孽,我只是佩服王惜夏,她把对我的恨意一藏就是十几年,谁都看不出来。
那天晚上,王惜夏穿着她从不曾穿过的红色衣衫,踏进了凤仪宫。
我正坐在廊下的石桌上,看着阿欢未给我绣完的荷包,王惜夏走到我身边,俯视着坐在石凳上的我。
她冷笑了一下,用她以往的语气说着:「你恨我吗?我恨你啊,你的一切都该是我的,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我堂堂安国公府嫡长女,最后沦落到做妾,甚至仰仗着你的鼻息而活,我不甘心啊,你这个人,想要一直做个好人,可是呢,你杀了崔皖兮,杀了齐青青,就算她们是罪有应得,你的手上不也和我一样沾满鲜血吗,我装了这么多年,看着你幸福了那么多年,凭什么我什么也没有,从被送入东宫的那天起,我就注定一辈子孤独了,可原本这不是我的人生,我应该是太子妃,我应该是皇后,我应该是太子公主的母亲,就因为你,皇上为了娶你,作为条件,才收下我,我算什么,一个物件吗,我早知道崔皖兮要杀你的女儿,我只恨她狠不下心,没能一下子就杀死你女儿。」
我看着她说完,好像这是她跟我说过最多的一次,却是带着冰冷的恨意。
「所以我不争了,我去偿命,你杀了我的孩子,那我欠你的也算还清了,我死后,大概你会被立为皇后,以后的日子,也不用憋屈地活着,如今我的报应来了,他日如果你的报应来的时候,你不后悔就好。」
她走了几步,走到那棵桂花树下,伸手摸了摸那一树桂花,随后低头笑了笑,她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在安勤伯府的桂花树下,那时候你身边围满了小姑娘,里面还有我的妹妹,京城每个女孩都会羡慕你,其实我也一样,她们羡慕你有那么多好看的衣服,那么多她们见都没见过的首饰,羡慕你不必去学你不喜欢的东西,可以去你爹的训练场上射箭,羡慕你爹会教你骑马,羡慕你可以大声地笑,可你知道我最羡慕你什么吗?我羡慕所有人都爱你。我只羡慕这一件,其他的东西都可以努力,只是让我爹娘爱我这件事,我怎么努力也不会得到,后来我被送入东宫,又遇见了你,你还是什么都有,我也还是什么都没有,我知道我自己错得很离谱,也知道你没有错,我万死难赎其罪。其实我并不想要皇后的位置,我只想有人能无条件地偏向我,在皎阳宫里,我看着一日一日的日出和日落,我就想啊,既然我没有,那就大家都没有吧。可做完这些事,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我想的是我能去死了吗?嫔妃自戕会连累亲族,那如果是犯了错呢,我爹娘那么聪明,一定会明哲保身,可能他们应该都不会再承认我是他们的女儿。」
我仿佛像看到一个陌生人,她从未说过她的苦,这样的人不就应了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吗?
「你痛苦,所以你就让所有人都痛苦,这么多年,我只以为你性子冷淡,却没想到你这样阴暗。十几年了,我把你当作家人,却没想到,你背后的这一刀,把我刺地彻底,你明明知道我的孩子是我的命根子,我可以不要皇上,但我绝对不会不要我的孩子,你到底多恨我啊?那是你看着长大,也是在你怀里长大的孩子,而且阿欢那么喜欢你,你怎么狠得下心啊?」
王惜夏冲着天笑了两声,然后又来到我身边,蹲下和我平视,她柔声地说,可一字一句刻进我心里时,分外的渗人心脾。
她说:「我心软过,可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我好想杀了她,我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可这两天我用尽了所有力气去悲伤,最后我们两个瘫倒在凤仪宫的院子里,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低头对着地上的我说:「你不用着急,我不会让自己活的。」
天上明明太阳夺目,却忽然下起了一场雨,我声竭力嘶地哭喊着,我多想这是一场梦,梦醒了,我的儿女重新在我身边欢笑,我好后悔,我真的真的后悔死了,为什么要好好对待王惜夏,把她当作崔皖兮一样,也许我的孩子不会死。
那天她离开凤仪宫的时候,我看见了真正的她,她也是个骄傲的姑娘啊,这么多年活的不像自己,她很累吧。
八月十四,王惜夏死了,宫女们说,是虞泱提着剑,亲自动的手。
安国公府要皇上给他们一个交代,虞泱自己说,她可以一命抵一命,可我不允许。
那块在柜子里存放多年的免死金牌送到了皇上的明光殿,最后虞泱活了下来,从贵妃变成了美人,我想傅远瑱也许心里还是在念显允的恩情,因为显允没有亲人,虞泱是唯一可以报答的人。
你看,显允活在他的从前里,可见那段从前里的他多么让人沉迷。
可是朝臣怎么会放过我,因为唯一的证人仍然不改口,我还是凶手,虞泱那条免死金牌换下来的命,也算到了我头上。
可能傅远瑱心里还有我的位置,到了初秋依然没有定我的罪。
那天天很热,我坐在凤仪宫的荷池旁,月白在一旁给我扇着风,我却一直胸口很闷,有时候都有点喘不过气。
傅远瑱这几天很忙,忙着给我收拾那个不属于我的烂摊子,
我记得晌午的时候,爹爹送我的茉莉忽然开始枯萎,花朵落了一地。
当时还罚了养花的宫女,我盯着那盆花发呆,脑袋里涌现出很多很多我未出嫁时,和爹爹的事情。
他小时候觉得我要蛮横一些,这样不容易被人欺负,可长大了,又觉得那样我会嫁不出去,管了几天,又想着左右我是骠骑大将军的女儿,再怎么蛮横也不会嫁不出去,只要我快乐就好。
整个京城,再也找不出像我爹那样的男人,他爱护,敬重,信任我娘,从未让我娘受过一分气,不在乎坊间的流言蜚语,只要我和阿姐两个女儿。
我知道,以爹爹的位置,如果后继有人,皇帝不会放心,如若只这两个女儿,那皇帝便会念在他的功劳善待我和阿姐。
我爹爹什么也不说,却什么都做了。
想着想着,眼泪从眼角溢出,落到地上,渐渐湿了一片。
吃过午饭之后,原本晴朗的天布满乌云,几下雷鸣电闪,一场大雨倾泼而下。
启鉴来的时候,雨下得正大。
他说,骠骑大将军因护女心切,想要为女儿铲除异己,下毒谋害王惜夏,却不慎致使太子和玉锵公主服毒命陨,皇上念其功劳,赐毒酒,保留爵位,不牵连族亲。
我一句一句得听完,却也一句不信。
傅远瑱凭什么要我爹爹去死,凭什么要我为了我没做过的事付出这样的代价,我已经没了两个孩子了,为什么还要让我没有了我爹爹。
明明看到花枯萎都能哭得那么伤心的我,可那一刻,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我一遍一遍地问,启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之前的话,每听一遍,我的心就像剐了一样地疼。
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明明昨天给我写信让我不要难过的爹爹,会在今日再也不能叫我一句「阿宁」。
启鉴说的那些话里,我只信一句,「护女心切」,我爹爹为了保住我,认下了这罪。
他跪在我面前,双手呈上了一封信。
我慢慢拿过来,却手抖得展不开,我看着未展开的信笑了笑,我多希望我展开信之后,我爹爹会告诉我,一切都是玩笑,他还在书房里练字。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我看见傅远瑱淋着雨,走到我面前,我看着他的嘴不停地说着,应该是在叫我,可我一句也听不见。
直到他把我拥进怀里,雨水的凉意瞬间把我刺醒,我一把推开他,再也不愿意用柔和的眼神去看他,那一刻,我后悔嫁给他了,是真的后悔了。
「为什么,我爹爹为什么会死,你凭什么要让我爹爹去死,我们苏家哪一点对不起你,我又有哪点对不起你,为什么,我的孩子死了,就连我爹爹也要为我顶着个不属于我的罪,你不是皇上吗?!你不是明察秋毫吗?!你不是知道是谁做的吗?!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嫁给你,为什么我要在两个月的时间丧子丧女,最后还要丧父,让我接二连三承受这么大的痛苦,傅远瑱,你答应过我的,要护我的,可你为什么没做到?!」
歇斯底里的嘶喊耗尽了我的力气,我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屋里跪了一地,傅远瑱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我慢慢把手抽了回来,我听见他叹了口气,轻轻叫着我的名字。
「阿宁,你现在有身孕,不能生气的。」
我像听笑话一样看着他。
「阿宁,不是我。」
「我像不像一个笑话。」我淡淡地说。
活成我这样,可不正是个笑话吗。
「阿宁,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又要有孩子了,未来会变好的。」
「我记得我刚嫁给你的时候,我说过不会放开你的手,我现在反悔行吗?」
傅远瑱握上我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他沉声说:「我已经在改了。」
「可我的孩子没了,都没了。」
我为了我的孩子可以和你一起走下去,如今他们走了,我又有什么理由留在你身边,那点点爱吗,怕是不够支撑啊。
「我们又有孩子了,我不会再做出让你伤心的事,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啊,阿宁,我求你了。」
他说起父亲,倒是让我想起了爹爹。
我爹爹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他收尸,他一辈子光明磊落,却因为我,落得个被赐死的下场。
「你别求我了,我不想要了。」我淡淡地笑着说。
什么皇后、什么皇子公主,傅远瑱能保证这种事情不再发生吗?当年先皇那么补偿他,不也是三番两次地命悬一线吗?皇家,是一个想怎样就怎样的地方吗?不是啊,这些年我说服自己,只要我们心里有彼此,那些明达皇后经历事情都不会发生,可如今呢,我骗不过自己了。
那天,傅远瑱陪着我吃了晚饭,可我们两个谁都没说话。
快到子时的时候,我被噩梦惊醒,浑身冷汗,刚想叫来月白,可傅远瑱先进来了。
吩咐月白,让她给我换衣服。
「出什么事了?」我茫然地问道。
傅远瑱没有回答我,而是给我穿上了鞋子:「我再问你一遍,出什么事了?」
「阿宁,你阿姐知道你爹爹的事动了胎气。」
不用他说我就知道了,我阿姐也要走了。
我忽然没有勇气踏出凤仪宫,我无法面对,因为我的错,我爱的人都要为我的错付出代价,留我独身一人,体验这种蚀骨钻心的痛,我这辈子活得就像个笑话一样。
远山王府的人来来往往,我看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屋里送出来,我不敢向前一步,上天那么厌恶我,我怕只要我再说什么做什么,它随时都要把我阿姐带走。
最后,傅远瑱拉着我的手走到屋门口,姐夫出来看见我,说我阿姐让我进去。
我看到我阿姐的时候,她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用尽了全身力气,也只轻轻叫了句「阿宁」。
我走到她面前,慢慢蹲下,握着她的手,她的手一点温度也没有,凉得让我清醒,我的阿姐真的要走了。
阿姐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我鬓边因为匆忙而凌乱的碎发。
她说:「阿宁啊,以后就是一个人了,阿姐不能再照顾你了,要好好地往前走,我和爹爹娘会保佑你顺遂的,不要哭,也不要想别的,所有的事都不怪你,你要替阿姐看着新出生的外甥长大,要给阿福选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阿姐拜托你好不好?」
我哭得不能自已,老天怎么能这样待我,为什么几个月里,我要送走所有亲人,我做了错事就让我自己承担啊,为什么我的家人却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我拼命地摇头,仿佛这样就能让阿姐慢一点走。
「阿姐,阿姐,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的,我不行的,娘让你照顾我,你答应的,你不能丢下我啊,你让我以后怎么过,我过不下去了,阿姐,我肚子里有了孩子,你还没听过这个孩子叫你姨母呢,你不能走,不能走的。」
阿姐笑着看着我,伸手擦去了我的泪,她说:「阿宁啊,一切都不怪你,都是自己的选择。
我阿姐不知道,一且都怪我,她不知道我作了恶,她不知道我杀了人,为什么不能报应到我身上,要让我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亲人离开啊。
「阿姐错了,阿姐不应该让你委曲求全,你原谅阿姐吧。」
我怎么能怪阿姐呢,是我自己爱错了人,然后失了自己,失了那个将军府二小姐的骄傲。
「阿姐,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阿姐摇摇头,无力地说着:「阿宁要长命百岁的,阿欢和阿满走了,可你有了新的孩子,要往前走,阿姐求你好好活下去,也求你看顾着我的孩子,行吗?」
「阿宁啊,阿姐希望你不要活得那么清醒,糊涂一点,你过得会快乐些,听话。」
我看着阿姐越来越白的嘴唇,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情绪,我痛哭失声,世界上与我有亲缘的最后一个人,也要走了。
「阿姐,你不能离开我,我真的什么也没有了,不能再没有你啊。」
「对不起了。」
一句对不起,我阿姐的一生结束了。
我拼命摇着她,我固执地觉得这样阿姐就能醒过来,直到我没了力气,傅远瑱蹲在我身侧,揽住我的肩膀,他说:「对不起。」
这是我那天听到的第二个对不起,却没有一个是我愿意接受的。
我掏心掏肺地对待王惜夏,最后她轻轻巧巧地毁了我全家。
那一刻,我恨极了我自己。
后来我不记得自己怎么从远山王府回的宫,醒来时,傅远瑱坐在我旁边看着书,我没有理他,翻了个身,可身后他的声音响起:「要吃点东西吗,我让月白给你做。」
我巴不得自己死了,所以我没有出声。
往后的日子,傅远瑱像是长在凤仪宫一样,除了上朝,连批阅奏折都在我这里,我知道,他怕我想不开,带着他的孩子一起走。
我始终都未跟他有过一句交谈,就这样,转眼入冬了。
辜月里,慎行司来人传信,说栗梅要见我,开始,我并没有答应见她,我的孩子,我的爹爹,还有我的阿姐,皆是因她而死,我恨不得食汝肉,寝汝皮,饮汝血,如果这辈子我说起最恨的人,不一定是王惜夏,也不一定是傅远瑱,但一定是栗梅。
我未曾苛待过她一分,她回报给我的,却是莫大的悲伤。
那天起了一场大雾,刘永才给我拿进来一张纸条,上面布满血迹,可我认得出,那是栗梅的字迹,上面写着:你女儿死前可太痛苦了。
我发了疯一样地跑向西南角的慎刑司,也不顾我身上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跑着。
看到栗梅的那一刻,我有一瞬间想和她同归于尽。
我粗声喘了几下,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她:「你可有害过你?我可有对不起你过?我甚至没把你当作宫女,你为何恩将仇报?王惜夏恨我夺走了她的一切,你呢?我夺走了你什么?换句话说,你一个无名无分的侍妾,有什么是我可以夺的?」
她转过头,脸上布满血迹,一只眼睛更是睁不开了,我不明白,到底多恨我,到了如此地步,也不愿意改口,就连我爹都替我去死了,她还是每天都喊着我的名字。
「你害了我一辈子,你既然都说了会放了我们,为什么不早早就放了?刚进东宫的时候,我曾想去求你们放了我,我本不是该送进洗竹苑的女子,我原本可以有个好好的人生,我在窗边听见你说要放了我们,我当时多么高兴啊,我就等着,等着,一等就是八年,等到我的俊哥哥娶了妻,等到他生了子,你说,我不该恨你吗?你给了我希望,却像凌迟一样把我的美好人生磋磨掉。」
我止不住地颤抖,我当初的善心,到了今天,变成了害死我儿女的利刃。
历朝历代,进了东宫的女人,就是烂也要烂死在东宫,我可怜她们,想要她们都有个自己的人生,到头来,竟成了错。
我对着她嘶吼着:「那和我的孩子有什么关系?你不甘心你杀了我啊。」
栗梅冷笑了一声,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随后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那多没意思啊,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的一辈子毁了,你的也是。哈哈哈哈哈哈,痛快。」
我拿起桌边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往前,却被月白拉住,月白拼命喊着:「不值得,娘娘,不值得,您还有孩子,为了这种烂人,不值得的,娘娘。」
傅远瑱来的时候,我手里的匕首还举在空中,他上手拿过匕首,把我拉进怀里,我挣脱出来,也不顾此刻多么狼狈,指着依然大笑着的栗梅,用尽量平稳的语气开口道:「你要的证人,证词都有了,我爹爹的罪名就该洗清了,这个人,杀了我的儿女,我不能让她好死,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好,我不会放过她。」
「好。」
听他说完这个「好」字,我头也不回地出了慎刑司,我知道他跟在我身后,可我一点也不想跟他说一句。
阿欢阿满的死可以不怪他,但我爹爹不可以。
他想要保住我,用的方式却是让我爹去死,我不可能原谅。
腊月里,下了连绵三天的大雪,宫里全都披上银装,小宫女和小太监打着雪仗,我想起了小时候,阿姐和我追着打,娘坐在一旁看着我们,我打不过就跑去爹爹身旁告状,最后我们一家人玩起来,那年我六岁,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家人只剩下我了。
许多个夜里,我曾经就想那么去了,天上有我的爹娘,我陪着阿姐去走黄泉路,我们还像小时候一样,手拉着手,去找爹爹学诗文,去找娘学绣花。
看着我长大的瑛姑被傅远瑱接来宫里,陪着我度过一个个难熬的夜。
瑛姑一下一下地拍着我,轻轻地抱着,就像娘小时候抱着我一样,瑛姑没有叫娘娘,而是唤我阿宁,一句句地叫,叫了一夜又一夜。
我呆呆地看着我的肚子,那里面是我的孩子,他会代替阿满阿欢,陪在我身边。
瑛姑说,我还有肚子里这个亲人,并不是孤身一人的,然后她又想了想,说,瑛姑也一直陪着阿宁,阿宁不要怕。
是啊,我还有个孩子,她/他都未曾见过这世上的样子,她出生后,我要不管规矩礼法,我就要让她/他自在地活着,如果有朝一日她/他厌倦了宫里的生活,那我就带她/他离开,就这样想着,仿佛我前路终于有了点光亮,这个孩子成了我黑暗无垠的悲伤里唯一的光。
除夕之前,傅远瑱下旨,栗梅谋杀太子公主,判凌迟之刑,诛九族。
镖旗大将军苏华训一生忠义,昔日蒙受冤屈,现洗脱罪责,追封护国公。
那天我就在能看到金銮殿的远处,那一字一句,我都认真地听着。
回去的长街上,我轻声对着瑛姑说:「我爹会安心吧,他护了一辈子的国家,最终还给了他清白。」
瑛姑哽咽着连忙说:「会的,会的。」
那年的除夕,因为阿欢阿满的离世,并没有很热闹,我没有去那场夜宴,后来虞泱跟我说,傅远瑱黑着脸喝了一夜的酒,还斥责了远山王。
我看着烛光跳动,想起很多年前我们最初的样子,傅远瑱自己不清楚吗,是我和他欠了我阿姐和姐夫,他有什么资格斥责,不过他有资格,他是皇上啊,所有人的生死不就是在他一念之间吗。
我看着外面灯笼随着风摆动,宫女们小声地笑着,怕惊扰了我。
月白剪了一对窗花,两个娃娃抱着条锦鲤,瑛姑拿过来跟我说:「阿宁啊,新的一年来了,咱们要往前走。」
是啊,新的一年来了,我的孩子,我的家人都留在了永昌二年,我要走下去,走向新的一年。
承载着我一生伤痛的永昌二年成了过去,永昌三年来了。